第91章 书生你脸红什么??
#91
徐行成日用突发耳聋这招糊弄别人,现在反倒被学了去,一时竟有些噎,少顷,才伸手在寻舟额上点了点,镇定道:“你真是学坏了。”
寻舟将脑袋垂下给她戳,又无辜道:“没有学坏。”
徐行两下将口水在他身上抹干净。可擦了几下,还是觉得指尖麻痒奇怪,于是像端个菜盘似的端着自己的手,将门踹开,打算进去用水用力冲一冲,哂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寻舟就这样缀在她身后,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一串水痕:“学师尊,是学好。怎能说是学坏?”
“……”
徐行是当真不知寻常师徒该如何相处,不仅如此,她没被人养过,连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养。但既然当初应了,硬着头皮也要好好做到,于是这三年两人几乎朝夕共处,形影不离,整个穹苍都知道她多了个小跟班,逐渐也养成了和徐执事说话时将寻舟当成空气的好习惯。
不过,也算颇有成效了。至少寻舟现在没有从前那样战战兢兢、已可以独立行走了。真是大有进步!
一开始时,寻舟连睡觉都恨不得在她身旁打个地铺,生怕一醒来徐行就不见了。甚至有一次两人在外云游,徐行想趁他睡熟时起来生个火,一起身才发现,自己手腕不知何时给他用白发紧紧系了几圈,还打着死结。她一动作寻舟便扯得头皮生疼,人还没醒呢,魂就醒了,睡眼惺忪地就要跟着起来:“师尊,你去哪?”
每天都是“师尊,你去哪?”、“师尊,你在哪?”、“师尊,我也要去!”以及“师尊,你受伤了吗?”。睡着叫“师尊”,醒来还是“师尊”,就这样师尊师尊师尊了三年,着实魔音灌耳 ,徐行怀疑过他不是鲛人,是只八爪鱼。只庆幸他现在不会这样了。若是顶着现在这张脸还做那些事,任谁看了都会面色扭曲吧……
徐行将手洗干净了,又将人领到空地上,道:“最近修炼进益如何?”
寻舟缓缓伸手,掌心上飘出一朵蓝色的火花。是真的花蕊形状,看着有些像腊梅,晴天下依旧鲜亮得很,在夜晚应当是个不错的赶路利器。
小花黏哒哒落在徐行脸颊上,又碰碰她唇角,好像在偷偷亲她。徐行将花抓下来,感兴趣道:“哦?这是什么新招?”
“石花。”寻舟道,“它的花籽落到活物身上即可侵入,生根发芽,而后破出。吸收完血肉后,便会再度开出新花。对数量过多的敌人较为有用,师尊以后便不必亲入敌阵了。”
徐行想象了一下那歹毒的画面,陷入了沉思:“…………”
寻舟轻轻道:“师尊觉得如何?”
“还是那句话。”徐行深沉道,“日后你犯了事千万别把你师尊供出来就是了。”-
徐行好歹还是将师姐说了一百遍的话听进去了,她将染满风尘的旧衣换下,随手丢在竹篓中,听声响又感觉不对,手一捞,发觉里面是空的。
她的剑跟她的衣服一样随处乱丢,但每次回到她手上时都是完好如新的状态,徐行一猜就知道,定然是寻舟又不知什么时候将衣服拿去洗干净了,一时心中又生出浅浅的愧疚:“做师傅的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可能正是因为愧疚太浅,总之她一转头就忘了,到掌门殿时,发觉亭画似乎刚被掌门说了什么,满脸郁结之色,不由困惑地挑了挑眉。
黄时雨悄声道:“又被训啦。”
亭画被掌门训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掌门对她的要求极为严苛,这地方做得不够好要说,那地方没预料到也要说,有时八竿子打不着的部分出了差错也要冷言训斥几句,徐行都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是有这么多错是可以怪罪的。
反观掌门从来就没有训过徐行,甚至称得上纵容了。
“长舌!”亭画一见徐行进来,脸色更加不佳。她冷冷瞪着黄时雨,他吐了吐舌,一副很忙的样子,过了没一会儿,又浑然忘了似的,过来跟徐行道:“小徐行,听说你最近快要修出剑灵了?”
剑招登峰造极者,剑蕴灵性,少有部分会生出剑灵。不过,几乎每一任穹苍掌门兵器都有灵,这剑灵还有辈分,是要按照辈分来命名的。
徐行本想直接叫野火罢了,但掌门对她大为嘉奖,亲自命了个名下来——这一辈她是头一个,正巧轮到“神通”,掌门命名为“鉴”,意在让她以剑为镜,明辨是非。
徐行本想说差不多了,见亭画在那边垂头不语,拐了个弯道:“还早着呢。”
“那也很厉害了。”黄时雨也不知一天在开朗什么,哈哈道,“我这棍子估计是不行了,哈哈!”
徐行:“哈哈!”
亭画:“……”
这两个小傻子都没听出来刚才那句话有歧义吗……还是只有她想的太歪了?不行,现在绝不能笑!师尊才骂过她!
可有时人越是告诉自己不能笑,就越是忍不住,尤其是在某种极为严肃的场合下,笑意更是越忍越强。终于,在头顶掌门温和又不失肃然的注视下,亭画还是没忍住偏头噗一声笑了出来。
掌门:“…………”
片刻后,三人顶着风在外齐刷刷罚站。
半晌,徐行不解道:“他修不出来棍灵就让你那么高兴?”
“别说了!”亭画耳根都红了,怒道,“我都说了,你真是……只长个子不长心!”
徐行莫名又被扣上个罪名,满心迷茫,转头一看,黄时雨也像是反应过来了,偏了头去,假咳了几声。
徐行没懂。但不懂就不懂吧,她不感兴趣,也懒得问。
现在这番局势,又比此前有所不同了,灵境之内几乎可以称作“安全区”,然而,六大门正打算推行将灵境版图扩大之任务时,果不其然遭到了阻碍。
在妖族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徐徐图之的第一步,而是你们人族自己画地为牢,两族共分天下,有什么不对?但由于战败,它们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反对,只是在各种地方拒不配合,以示抗拒,甚至还会暗暗支持那些游荡的恶妖。
原本当初定下的质子之期是五年,然而最近狐狩之地动乱频频,似乎正在争权夺利,一年来首领就换了好几个,还不断找借口试图让质子自穹苍返回,待的时间越来越久,看它们的意思,应当是想悄悄收回当初的友好合约了。
徐行如今的任务,便是去一趟北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般猖狂,不派人去敲打一下,肯定是不行了。
“为什么每次一说去鸿蒙山附近,师尊都会把你安排到别处去?”黄时雨与亭画这次一同去别的地方,亭画面色看起来不太自在。他困惑道,“那地方姑且算和你有前缘吧?”
“谁知道。”
比起鸿蒙山,徐行倒更乐意去别处。毕竟一到鸿蒙山,她就想起自己被野狼追着咬的日子,屁股不禁隐隐作痛……
一到北境,微凉的空气扑了徐行满脸。她要下来,寻舟自然跟上,他现在只要控制得住,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不会引发骚乱——还是有异的,一路上回头看他的人太多,太高调了,徐行于是随手在路边买了个狐面具扣在他脸上,简短道:“别摘下来。”
狐面具只要几个铜板,粗制滥造,边缘还有点割手。寻舟却像得到了什么宝物似的,一会儿戴上去,一会儿拿下来,玩了许久,爱不释手,喜欢的不得了。
方策马不久,徐行就眼尖地在街道上看见了一位故人。
那位曾有一面之缘,在冬日摆摊卖花,不让她赊账,送了她一串腊梅吊坠的女孩——现在应当可以算女子了,正背对着她,长长的黑辫子落在身后,正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着,似乎正忙着收摊。
乍见故人,真像捡到了一束小花。徐行玩心大起,偷偷到她身后,正想摆个鬼脸吓她,怎料那卖花女子一转头,竟是满脸泪痕,哭得脸颊通红、双肩耸动,徐行见到她眼泪珠似的落下来,没吓到人,反倒被鬼吓了似的,慌道:“怎么了!”
女子六神无主,哭得视线朦胧,但一看她额间火纹,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你、你是那个穷鬼!”
“……”徐行正色道,“对。我是那个穷鬼。怎么了,你哭什么?我现在有钱了。”
女子见她佩剑,身后跟着个一头白发、戴着狐面具的高大男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霎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切道:“我妹妹被狐妖抓走了!……不止我妹妹,还有五六个一起在私塾的孩子,全都被拖走了!大家听说孩子丢了,说赶紧要来找,但知道是狐妖,都摇头说没办法,等仙长来吧……你是仙长,对吧?!求你了,我们家有什么都给……”
徐行捉住她手腕,沉道:“带路。”
“……”
密林瘴气所在,最易滋生妖魔。
女子在前带路,一面低声说了情况。
最近一连几起狐妖食心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但死的都是壮年男子,是以众人又安慰自己,肯定又是被“魅惑”了才遭殃了,总不能因为死了几个人就不出门、不做事了吧?而且,这和小童扯不着关系,所以私塾还是照样开的。
但今日她在外好好的,忽的听到有人来报信,说妹妹在的私塾突然从窗外伸出几道黑影,一个接一个把孩子们全拖走了。年轻的夫子还站在讲台上,懵了几瞬,把书一摔,拔腿就追,也失踪了!
徐行奇道:“追?追进树林里了?他有修为么?”
“没有……”女子黯然道,“那夫子也才弱冠之年。或许觉得孩子在他堂上失踪,肯定由他承担,想去救人吧……”
到了地方,徐行将女子留在安全地带,让她在外等候。里面的妖气靠寻舟可以感应,不必这女子再涉险。
然而,徐行拨开黑森森的枝桠荆棘,往前行了片刻,还没用得到寻舟,便听到了夫子的声音。
“出来!”
语气中气十足,声音小若蚊蝇。勇气重若千钧,实力如同蚂蚁。
徐行遥遥看去,一望便看到了一个白面书生。一袭青布衣,袖口还沾着些许墨团,生得倒是俊俏,一副文弱不能自理的样子,才几步路,脸上腿上手上全是荆棘划出来的血痕。看着有点呆,却又非常莽撞,正涨红着耳根拼尽全力冲着黑漆漆的林内大喊:“请出来吧!!我不知你要将那些孩子带去哪里,孩子是无辜的!”
他怕是迷失了方向,又不肯放弃,在那叽里咕噜“子曰”、“子曾经曰过”了半天,真是烦得要死。很遗憾,狐妖听不懂,也不想受感化,林子里依旧静悄悄的。
书生累得想坐到地上。这附近根本没人,他还是顾忌自己形象,不能随地而坐,硬是撑着,又罗里吧嗦苦口婆心一大堆,大意是说不善良是没有好下场的。最后见实在没办法了,朝天吼道:“交换!交换,可以么?把孩子放回去,你们要吃,就吃我吧!!”
林子里几只狐妖给他烦得要命,又对书生有仇,本不想杀他都要杀他了。一道碧眼冷冷自黑暗中浮出来,咯咯笑道:“吃你?你比孩子好吃么?好啊,成全你!”
利爪化为黑影,倏地朝他心窝掏来,书生本以为自己能躲开,可真到这种时候,其实是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的。
然而,正在此时,身后忽的飞来几道烈火,一阵锐器碰撞的啷当声响,书生眼前一黑,原是一人的袖口带风拂过他的脸,随后,身子一轻,被丢到了附近的地上去。
屁股被摔得极痛,几乎要裂成四瓣,眼前一仙长正很好笑似的垂眼看着他,侧头时,发冠上那鲜艳的红穗跟着轻轻一动:“该说你是读书人么,找死的方式也这么别出心裁?”
书生:“……”
徐行嘲讽几句,奚落完他,正想顺手烧了那几只一点都不敬老爱幼的恶妖,就见那书生忽的涨红了脸——这次可比累出来的红多了,几乎连额头都变成了粉色,转过头去支支吾吾不敢看她,真是子也曰不出来了。
徐行:“?”
不是,你脸红什么?
第92章 不解不得不欢喜这单单是我一个人有,……
#92
那书生心跳砰砰,滋味难言,不敢多看她一眼,忽的感觉自己背后一凉,他一惊,转眼看去,才发觉身后有个白发男子正将面具掀开一角,幽幽盯着自己。
面具将开未开,掩住了大部分面孔,一双眼掩在黑暗里,像是在发光。书生给看的宛如一桶冷水照头浇下,惊疑不定。
只敢拖小孩儿的狐妖,徐行还真懒得放在眼中。她指尖一下一下点着剑锋,道:“把他们都放回来,我要的是完整的那种。”
碧眼闪烁,狐妖显然也知她威名,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你不看看这是哪儿?你敢放火么?!”
这是密林,空气干燥,别说徐行的火了,哪怕是平日一点火星子忘了踩灭,整座山都可能烧个三天。书生闻言,万分紧张地看她,怎料徐行一顿,不解道:“为什么不敢?”
别说山了,她连自己都敢烧,说这个,搞笑么?
狐妖:“……”
“我数三声,再不交出来……”徐行抬眼看了看天,十分没有道德地说,“最近的食心案件,我可就全扣在你们头上了——三!”
剑破风而去,窜入阴影中,里面顿时慌乱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少顷,那一串被迷昏的小童糖葫芦般齐刷刷躺在地上。三只碧眼狐妖就趴在旁边,尾巴被削掉半截。徐行本想将它们踹走,但看了眼体型,发觉这三只狐妖也尚未成年——大狐抓大人,小狐抓小人,真是分工明确啊。
“凭什么不能吃?”狐妖委屈道,“那些村平时也上供人牲给我们,我拿和他们给不是一样的?!”
“……”徐行其实也不懂上供人牲这陋习究竟为何屡禁不止,但她没必要和妖解释,只漠然地将人和妖全都一并提起,准备出去,“是一样的。只要吃了人,都得死。明白了?寻舟,走了。”
她走了几步,想到似乎忘了什么,于是匆匆赶回,将剑拔出来走了。
书生在后面看她无情离去,终于弱弱道:“姑、姑娘!不、仙长!对不住!在下好像动不了了!”
哦,忘了的是这坨。
在徐行折返之前,寻舟闷声伸手将书生拎起,快步追上-
自这小插曲过后,徐行本以为自己能清闲一阵,怎料一出山门都是四面八方射来八卦目光,她不由起疑,问了黄时雨才知道,之前那个书生最近日日徘徊在山下。
他也不知道在干嘛,不上山,也不下山,就在山脚那处痴痴遥望,时不时还吟诗一首,念完自顾自在那心旌荡漾,腼腆微笑,看着像是在等人。
徐行下山之时,被他拦下,白面书生含羞带怯递来一束包好的鲜花,道:“徐姑娘……在下想、想谢你救命之恩……”
徐行垂眼一看,那束花比起像花,更像是一束草,里面绿油油一片,就两朵小白花点缀在上面,不由缓缓挑起了半边眉毛——这是她表达困惑的神情。
若是徐行平日里多读点闲书、或是更有文化一些,她就能知道,这是戚青草,意表倾慕和喜意,可惜徐行没有。她心道,哪有人送几根光秃秃草过来的,这是在干嘛?骂人吗?
沉默间,徐行看着这书生一脸天崩地裂,仿佛她再不接就要立马上吊给她看的神色,还是迟疑地接过了草,道:“……那多谢?”
书生喝醉了酒般红着脸微醺着走了。甚至顺拐。
徐行满头雾水地扯了草回去,寻舟又静静在水里泡着,这次她进门时没有起身主动说话,徐行还以为他不在,看到水面上浮出的一双眼睛时险些吓一跳。
寻舟张口,吐了一串泡泡,道:“师尊,这是什么破东西?”
尽管徐行也觉得这东西不明所以,但毕竟别人一片心意,有的送就不要挑挑拣拣了。于是便将草绳散开,准备将这草找个合适的地方种下去。
哗啦啦一声,寻舟又赤足上来了,湿乎乎靠在她身边,嗅了嗅,似乎是嗅到什么讨厌的味道,又执着道:“这是什么破东西?”
“你明明知道,还要再问一遍?”徐行都看到铁童子飞回碧涛峰报信了,“这可能是什么草药吧?不懂,先种看看。”
寻舟道:“丢掉算了。随手送的,根本没用心。”
“话不能这样说。”徐行全神贯注之间,竟无知无觉说漏了嘴,“当初你那个腊梅吊坠,也是别人随手送我的啊。”
“…………”
徐行:“…………”完啦。
她硬着头皮转头,果不其然,寻舟正用一种极其幽怨的眼神盯着她,皱眉道:“师尊……”
“好了,好了!”徐行拍了拍手上的土,爽朗起身道,“种好了,可真整齐啊!其实我在种田一道上也很有天赋?”
寻舟:“师尊!”
徐行趁他没穿好衣服赶紧溜了,不然这事绝对没完没了。她说的!
过了半
月,那书生又来了。这次送来的礼物,是一张自己做的画,旁边题着一首自己写的,极美的小诗。不得不说,能当夫子,还是要有些真才实学的,可惜对牛弹琴,徐行把那暗含心悦之意的诗来回通读了三遍,只能看出来写的不错,韵都压上了。
随画附上的,还有一盒酒楼的小糕点,徐行此次挑眉的幅度更高了些,这是她更加困惑的神情。
“姑、姑娘救命之恩……”书生害羞道,“林某不敢忘怀……所以……所以……”
徐行:“……那,多谢?”
书生挣扎道:“这诗……诗……你、你看了……”
“挺有文采的。”徐行不吝赞赏,“不过,这救命之恩,你还是忘了吧。实话讲,那只是随手的事,不必挂怀。你天天跑到这来,不累么?”
书生失魂落魄地走了。
穹苍之中流言纷纷,都在说什么“徐执事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了!”、“徐行又偷了人家芳心不负责了!”云云。但这俊俏小书生是有点实心眼在的,百折不挠,最后一次将徐行半道拦下,这次是知道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所以写了一首长约三百字的情诗,声情并茂读之。
徐行这下终于懂了,喔,他喜欢我。但是,这又怎么了?
于是,徐行看着他,道:“我不明白。”
书生忐忑道:“什么……什么不明白?”
表达喜欢又想做什么?只说“她知道了”好像不太够,于是徐行不解道:“即便我真和你在一起,难道能和你做什么不一样的事么?”
一个修者,一个凡人,饭都吃不到一起去,何论其他。
书生反应了几个呼吸,从白面变成了红面,捧着脸大叫着什么“唐突了!!”就飞也似的跑走了。跑得太快,还左脚绊右脚摔了一大跤。
“……”
黄时雨将这事当笑话转述给亭画听,他捧腹大笑,祥云被他笑得一颤一颤,亭画一脸木然地转了转手中还是毫无灵性的匕首:“……”
她最终还是偷偷将雪菊捡回来煎了,药太苦,效果很好,但她还是决定让徐行认为自己没有喝,否则下次试药徐行又要去了。
说实话,亭画并不意外。对徐行来说,救人当真只是“救人”,不管对面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鱼,徐行向来一视同仁。
这种见别人盯着她只会觉得是在挑衅的人,脑子里就没有那根筋。就像她不知自己有多顾人怨多容易遭人妒忌一样,她同样也不知自己有多引人注目多容易被人追逐——不过,亭画只觉得唏嘘,毕竟喜欢谁不好,喜欢上徐行,那真是万分倒霉。喜欢也就罢了,要是爱上,更是缺了八辈子功德倒来的血霉,徐行注定不会属于一个人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爱是相互侵占,再自由的人,也要让出自己的一部分领地。然而,向来只有徐行踏入别人领地的份,反过来绝无可能,她的心不会为谁停留,人生和脚步也风一般绝不停滞,至少现在,在亭画看来,徐行就是这样的人。
正逢此时,又来了一件喜事。
名为“神通鉴”的剑灵,终于出世了!
神通鉴刚出世,外形看着还是一簇小小的火苗,这是它的本源形态,此后会随着成长而不断变化。第一日时,它还不会说话,更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只会“啵”一声张嘴,四处很贱地朝人脸上吐火球。
它险些烧到掌门的眉毛,徐行面不改色地将这死火手撕成了八截,八团火花齐齐游荡,叛逆地啵一声将屋顶烧着了。
“剑灵刚出世,不懂事,这没什么。”掌门委婉道,“物似主人形,小行,这段时间,你要多注意了。”
徐行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但自己应该没这样手贱吧,哈哈。
就这样,带着新鲜出炉的剑灵,徐行和寻舟再度踏上了前往狐狩之地的路程。
在北边的狐族又一次找了借口,要让质子回族一段时间;而且这一次的理由,让掌门都无法出言拒绝。因为,它们说,质子已然成年,观月来看,快要到繁衍的季节了,所以必须马上回族。
占星台为此测算过,这时间点和妖月重合了。也不止狐族,所有妖族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性情异变,这件事徐行早些年就领教过了。
当然,原话是没有这般文雅的。新上任的族长是个土狐狸,张口便说质子快到发丨情期了,若是不处理可能会憋出问题酿出大祸云云,徐行还特意看了一眼,来的质子是一公一母,她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会憋出什么问题??
结果半途她就知道会有什么问题了。因为那只小公狐迷迷瞪瞪的试图半夜爬她被窝,还不断展示皮毛、欢快跳舞来求偶,徐行还以为他活腻了在挑衅,一拳下去她险些率先酿成大祸。
半生不熟的北境街道上,许多人在向火山方向跪拜点香,祈求今年冬季火山不要喷发。
快要护送到地方了,徐行往后一瞥,寻舟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脸上仍是乖乖戴着上次她买的狐面具,上面干干净净的,半点污渍都没有。
他最近话少了,徐行回首,掀开他半张面具,果然看到一张沉沉的脸。
“又怎么了?”徐行莫名道,“为师又哪里让你不高兴了?”
寻舟垂眼道:“……徒儿不敢。”
不敢还给她看臭脸,找打么!
徐行毫不留情地弹起一个脑瓜崩过去,寻舟躲都没躲,被打得额头泛红,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两人没有提及那书生的事,毕竟徐行觉得没必要和徒弟说这个——首先,这是小事。其次,谁会如此关注长辈的感情生活?又不是喜欢老的。寻舟天天跟着她,肯定也知道这事,不过也从未问过。
一人一鱼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人不知道鱼为什么不高兴,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片刻后,徐行投降似的叹了声气,拉他道:“把你的万化石拿出来。”
寻舟虽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将万化石拿出来,随后,徐行像掰一块小糕点当鱼食那样,将神通鉴掰出了一小点点,小小的火点靠在大大的火苗旁边,两个“神通鉴”都齐齐发出啵声,往寻舟脸上吐火球。
“是想安慰你,又不是故意骗你。好像我又做什么坏事一样。”徐行道,“现在是真的了。我的剑灵有一部分在你手上,你对着它喊,我真的能听到了——这下高兴了吧?”
高兴!
可又……没有那样纯粹的高兴。
寻舟睫毛被烧着了,他浑然不觉,缓缓抬头,道:“师尊只给了我一个人么?”
这么大人了还这个闪亮亮的表情怎么回事,徐行道:“不然我还能给谁?给掌门吗?”
她余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是那个卖花女子,那人也见到她,喜道:“你来了!”
“……”
白面书生背着小书篓站在角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徐行,很是惊喜,想去搭话,却又抓耳挠腮,不敢上前。然而,就这犹豫的功夫,就被人抢了先,他望向徐行身旁的人,忽的一皱眉。
奇怪,是静妹。
可是,静妹不是刚刚还在私塾接妹妹么……脚程不可能比他快的,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街上?
第93章 毒雾最优解
#93
北境之大,要在路上碰到一个人两次三次可是着实不易的。上次徐行将这女子的妹妹救出,让书生送回去了,是以两人之后都没再碰面,现在看她一脸欣喜地迎过来,徐行也勾了勾唇角,道:“你也在?”
女子点点头,伸手便亲昵地来挽她的手臂,徐行没躲,只是垂眼看了看对方扣在自己小臂上的五指。
这五指并不纤细,上面有不少劳作的痕迹,指腹处一点黑痣,并无异样。
卖花女子说上次她走得急,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她,又说妹妹似是中了“魅惑”,情况有些不太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希望让她去看看。
“好。”徐行道,“你带路吧。”
行走间,徐行忽的听到脑内传来一道声音,寻舟活学活用,刚拿到了神通鉴的一小点,就试着与她传话:“师尊,此人不对。”
“我知道不对。”徐行信步道,“跟上看看,她想做什么?”
她这么说了,那寻舟自然没有异议。一路上,女子说话语气声调一如往常,毫无破绽,这伪装之术,恐怕连亲爹娘到了这里都认不出来,还不忘问寻舟如何。听闻这是她徒弟,忙不迭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有一个这么大的徒弟了?”
徐行:“……”
这话说的没错,但为何听着总是有些不对……
剑灵虽然被一分为二,但本为一体,两者之间对话,其他人是听不到的。寻舟又像得到了个极为稀罕的宝物似的,不断摆弄,一些能直接说的话也要通过剑灵悄悄来传,徐行一边要应付这边,一边要应付那边,一心二用,忙得快要流汗。
行步间,徐行突发奇想,问寻舟道:“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但不知该不该问你。”
“师尊问便是了。”寻舟道,“对我没有不该。”
徐行不解道:“你此前说,鲛人的第二天赋是‘时间’……我不太明白,这天赋到底该如何展现?”
从前寻舟对这个话题最为敏感,所以她向来不提。现在经年已过,他就如同被好吃好喝养的将刺收起来的小刺猬,前次自海底回返,对她说自己还是没能觉醒天赋时,神色虽有些许失落,仍是平淡,绝没有曾经那般偏执尖锐了。
果不其然,寻舟颔首道:“说来话长。”
所谓时空,最为明显、也最为初等的展现方式,就是将一件事物上的时间逆转。比如,可以让一个已经放得干枯的橘子重回新鲜之态。
一束花、一颗蔬果、一枚被雕琢过的美玉,甚至一只小小飞虫,在它们身上扭转时间是可以办到的,因为这些东西是死物,亦或是没有生出多少智慧、朝生夕亡的小活物,改变它们的状态,对天地纲常的影响微乎其微。
若是将对象换做是一个活人,亦或是范围扩大到一间屋子,这就难上加难了。
“据说,曾经的领袖,足矣让一个凡人返老还童。”寻舟道。
徐行心道,那是领袖。任何事做到顶峰,焉有不厉害的道理?这天赋没什么实用性,寻常人拼尽全力去修炼,最后若只是能还原一根腐烂的香蕉,那可能先该查看一下腐烂的究竟是香蕉还是自己的脑子了。有这功夫倒是早点吃啊,放什么放!
时间啊,时间……
鲛人族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反倒掌控时间。真正过一天没一天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想来越是不珍惜,便越是能掌控,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天地纲常”?
“还有一件事。”徐行轻飘飘传话道,“徒弟仔,我知道你很喜欢,但请你别再摸它了。对,我说的就是神通鉴——你不知道剑灵是和主人共通二感的么?摸我脑袋也就罢了,为师不计较你没大没小,但是你摸我肚子半天了,很痒啊。”
“……”
“喂,你看那个人,那个戴着面具的!真的没事吗?不用帮忙吗?整个人红烧了一样的,发烧了??”-
三人各怀鬼胎,就这般远离城镇,越行越远。
不是富贵人家,住得远一点、偏一点也是常事,只是住到这荒郊野岭,实在就不合适了吧,自己睡床,邻居睡木箱,这样要如何有共同话题呢?
徐行指尖轻轻摩挲剑锋,含笑道:“姑娘,你上次送我的花,今年还有么?”
那姑娘轻快道:“没有啦。倒是徐仙长你,声名在外如雷贯耳,怎么还找人讨一朵花呢?”
徐行侧头道:“那可真是过奖了。花么,谁都喜欢。只不过论声名在外,我想,大概在你耳中,不算是什么好名声?”
“非也非也。”姑娘乐呵呵道,“正是爱花之人,才会珍惜,即便只是看到花在别人手中被随意折腾,心中也会生出不忍。不像我们,花么,随地都是,拔来或踩或踏,也不会有丝毫心疼——仙长你说是么?”
看来她是不想装了。徐行听出她弦外之意,眉间一凝,镇静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黄鼠狼,不得不说,果然是‘天赋’,和本尊毫无区别。”
黄妖轻轻一笑,并不否认,只狡黠道:“既然和本尊毫无区别,你又怎知是第一次呢?”
徐行面上不动,心中却道,想必接下来是有一场恶战了。它们如此有恃无恐,应当是有什么知道她必定会来的理由,或者,换一个说法,有什么牵制着她的把柄——想对付她很正常,这几年,她手下杀的妖族可以堆成山了,不过,徐行现在只想知道,“第一步”是在哪里?
如果只是临时起意,知道她入了北境,才匆忙准备,那便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在她出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徐行对寻舟传音道:“想办法先求援。”
寻舟紧迫道:“师尊,我和你一起。”
“当然和我一起。这不冲突。我有说让你逃吗?”徐行莫名道,“你的天赋逃命那么有用,走了我硬抗吗?”
寻舟:“……”看师尊还这样,他就放心了。
走过荒郊野坟,再行了一阵,徐行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小小村庄,旁边绕着一道清清溪水,两个眼熟的小童正嬉笑着烤火,一个老人正带着一个小孩,坐在老屋外吃糖水鸡蛋。
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岁月静好的小村庄,真是非常诡异。而且,那烤火散发出来的并不是香味,而是一种十足腥臭的熟肉味,徐行站定,感叹道:“就为杀我一个,阵仗也太大了吧?幻境都用上了?”
那黄门咯咯道:“不是杀,是活捉呀。”
“活捉?”徐行听到这两个字,当真好笑似的挑了挑眉,“我?”
野火出鞘,寒光毕现,风过之后,幻境后的原貌展露出来。
十几男女老少被绑在山谷中央的石台之上,皆噤若寒蝉,抖如筛糠。他们像是被捉来不久,身上的衣服都还是干净的,只不过每个人都目光死寂,神情木然,吓到失禁的都有,别说不敢反抗了,连虫子飞到脸上了都不敢动弹一下。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倒着两具尸体,篝火之上,还架着一具被掏了心的尸体,不断滋滋烤着,那人死不瞑目,死状之凄惨,让人看了只感到反胃想吐。
真正的卖花姑娘也被绑在最前面,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满面泪痕,不敢吭声。
附近地势较高的地方,紫黑色妖氛缓缓弥散开来,至少几十只妖族埋伏在其上,竖瞳紧紧盯着她,箭弩拔张。
徐行:“……”
她手一抬,放于剑柄上那一瞬间,只闻头顶一阵兵荒马乱的刀剑出鞘之声,随即,便是四野紧张至极的寂静——如临大敌,不过如是!
徐行冷笑一声,道:“这么怕我,还要来找死?”
“非也,非也。”那黄门不知何时站得离她极远,笑吟吟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敢轻视你的妖族,现在坟头草都五米高了——你们人族的俗语是这么说的吧?”
“哦?”徐行笑道,“真了解我,还派这么多添头来,担心我无聊,给我找些乐子?”
众人皆知,徐行最恐怖的便是群战。对她来说,来一个,和来十个,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但对敌人来说,就是死一个和死十个的区别了。怎么看都还是前面要更划算一些。
徐行虽是笑着,眼中却殊无笑意。
死战,和带人突围,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战局。尤其是带没有武力的人突围,难度更是前者的几倍。她心知,就算她今日不跟着过来,这群妖也会想方设法用其他方式引她入局,而且她必定会踩下。正如这黄门所说,人对它们来说只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玩意,但徐行却不得不在乎!
事已至此,只能先做部署。她要先将负责致幻的蛇妖杀了,否则,这群人想尽办法也逃不出这里。由她拖着,再让寻舟一批一批将人送出去……徐行头一次庆幸,这里只
有十几个人。再多几个,恐怕她真要被打成浆糊了。
风声中,枯草被压得直不起身,不断倒伏。
寻舟:“师尊!”
头顶一道天罗地网朝她网来,徐行一出剑便将这破东西从头至尾绞得粉碎,心中不由道,就这样?不是吧,把她当猫了??
然而,正逢此时,情况巨变!
不远处,小书生深一脚浅一脚追过来,伸手阻拦道:“姑娘!别再过去了,我、我感觉你旁边的人有古怪!!”
徐行:“?!!”
忽如其来的一道声音,宛如惊雷,霎时惊动了整个战场,不假思索的,无数利刃朝发声处袭过去。徐行心道一声“糟了!”,立刻飞身过去,将人拦腰拔起,袖袍一挥,把攻击化解开来。
又一道巨网朝地重重坠下,眼前蓝火一亮,寻舟闪掠而来,就这在电光石火之际,徐行敏锐地感到有什么甜香的气息缓缓侵染了她的鼻端。
这下才是糟了。
毒雾!
原来这书生在街上遇到她三人,本想上来交谈,见徐行与静妹相谈甚欢,又不想上来打扰,只想着在身后看一会儿便离开了,怎料发觉徐行不断往偏僻的地方走去,最后竟然还上了山!
他虽没看出这多出来的第二个静妹有什么蹊跷,只以为是她抄了小路,但越看越不对劲了。书生怀疑徐行是被传说中能魅惑人心的狐女迷了心窍,是此前的那些狐妖来报复了,于是只能惴惴不安地跟上。
他心知对付妖族,徐行比他厉害得多,不必他来添乱,但徐行却好似却无发现,一路跟着就这么走了,不由心急如焚。他没有修为,根本看不破这幻境、察觉不到妖气,更不知道这场面有多么严峻,只想着要硬着头皮上来提醒,只是话一出口,就生变了——
若是徐行警惕之时,应该很快就能发觉不对,现在这人突然闯入战场,她被迫打乱剑招来救援,一瞬分神,竟然真的吸了一口毒雾。
她一低头,才两个呼吸间而已,书生的唇色已经发紫了,整张脸飞也似的灰暗下来。毒性之强,显而易见了!
这些妖,当真是极大阵仗,它们选了这个地方,不是因为偏僻,而是因为这儿是一个山谷。毒雾只要足够浓厚,便会沉在下方,经久不散。
只是一瞬,徐行便心有决断。
她自袖里乾坤中取出百毒丹,连点了寻舟身上几个穴道,在他僵住的面色中将丹药喂进,然后迅速割开他掌心,将血灌入书生的唇内。
她已经吸进去了,挽救无用,这解毒丹药只有一颗,但底下还有那么多人。鲛人血可解毒,对她虽然无用,但对其他凡人有奇效,所以,由此看来,最优解就是……
“毒雾已经往下面去了。”徐行对寻舟咬牙道,“去!”
众妖桀桀咯咯的冷笑声中,她视线模糊一瞬,胸口被捅了一刀剧痛不已,再次低头时,看到自己衣领已经不知何时沾上了几滴黑色的血。
血自她唇角如一线般淌下来,将那几滴血渍染成一片江山图画,静谧安宁,毫无休止之意。
第94章 忤逆我不要你了
#94
寻舟自然要快,以这毒雾的毒性,再晚那么一会儿去喂解药,只怕谁来都无力回天了。
纵使他千万般想先来查看徐行伤势,但这种时刻,他不可能不听她的,只寒着脸朝下方惊慌失措的人群闪掠而去,指尖一弹,血液分散成十几颗血珠,低喝道:“张嘴!”
一看上面的空气已被染成紫黑色了,寻常人都开始屏气,就算被这么一叫,又怎敢贸贸然张嘴?只是那血珠诡异得很,自齿缝间一钻而进,一落肚,整个人都清明了几分,仿佛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力气来。
间不容发,他再一抬眼,半空中火海沸腾,已经打起来了!
徐行不喜和人一同出任务也不仅仅因为她的体质,更有功法的原因。她的火,汹涌无竭,吹灭又生,对敌如此,对同伴自然照样如此,世上没有两头占的好事,亭画和黄时雨被误伤过太多次,都已被烧出了经验,见她起手式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躲了。
想要野火滔天,就绝不能有束缚——一旦束手束脚,威力便会跟着大打折扣。更何况,徐行明白,她若真的毫无顾忌地发挥出百分百的气力,那躲也没用了,敌我不分,除非有人强大到能制止她,否则同伴也会跟着一同被烧死在大火里。
“寻舟!”徐行传音道,“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寻舟:“师尊!”
徐行道:“我没有空说第二遍。去!”
第一招,那群妖族就被逼得现身,第二招,抵御火属灵气的护罩便轰然破碎,为首者被迫展露出真容——那是一只巨蟒,上半维持着人身,面色极差,下半则是蛇尾。说是蛇尾,也不尽然,蛇尾有将近六十尺长,圆木合抱那么粗,正极不愉快地不断拍打地面,震起阵阵尘埃。
蛇族冷冷看她,徐行也冷冷看回去,两人对峙片刻,杀意弥漫,徐行忽的啧道:“你这算不算没穿裤子。”
“滚!”蛇族怒吼道,“你杀我兄弟杀得很开心么?!今日我要让你碎尸万段一万遍!”
徐行余光瞥过后面妖群,什么妖都有,还有着制式雷同的粗糙兵甲,俨然间已经有了军队的初步雏形,心中不由一沉。蛇妖没脑子大家都知道,没脑子的一般又很强,所以多半担任的是“出头鸟”和“打手”的职责。比如现在,它或许只认为自己在给兄弟报仇,但半路截杀护送质子的穹苍掌门弟子,这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果不其然,巨蟒身后,一道幽幽碧眼注视着她,似乎弯了一弯。
徐行这才反应过来,不对,谁杀你兄弟了?于是盯着那巨蟒的脸看了一阵,还真看出了几分熟悉。当年紫兽庄出事,有只蛇妖带人想趁隙作乱,一个不慎被她杀了,现在脑袋估计还在占星台挂着当战利品。掌门最终还是婉拒了将它拿去泡酒的要求。
“嗯。是,我杀的。怎么了?”徐行将喉间的毒血咽下,笑道,“要相杀就来,那么多废话!”
巨蟒的蛇尾带着厉风朝她拍来,徐行长剑斜指,剑尖连点三处,火花爆燃,那蛇妖被灼烧得翻滚起来,猛然长啸,冲到面前,徐行忽的道:“看暗器!”
蛇妖霎时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暗器,反倒险些闪避不及,被削下一块肉来,察觉自己这么容易就上当,不由恼恨。
“你也不想一想。”徐行嘻嘻道,“我一个使剑的,哪会带暗器?就算带了,也没学过该怎么用啊?”
蛇妖怒道:“贱人!”
不得不说,毫无杀伤力。威力堪比六长老的小兔崽子。徐行并不理睬,剑尖生花,又是疾风落雨般的剑气横扫,又忽的指道:“小心了,暗器!”
蛇妖头也不回,恼道:“你以为我……”
话语未落,他便感到自己右脖颈处一阵尖锐剧痛,震怒转头,才发现那竟然是十几枚竹叶,边缘深深嵌在他皮肉中,宛如剑锋,霎时,鲜血狂流。
“我可没骗你。”徐行遥遥一指,山谷间所有落在地上的竹叶倏地如被狂风卷席,冲天而起,停在空中,尖端朝向它,像一道小型剑阵,她嘲讽至极地笑了一笑,道,“不用带,也不用学——去!”
唤竹为剑,看似简单,却是多少剑道之人究极一生也做不到的事,她的确是天生逸才。
蛇妖暴怒间,身后之人终于开口了,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又带着缓缓的绵意,听着甚至有些黏腻了,让人背后发麻:“你为何不想想,她这般戏弄你,却不杀了你,是为什么?”
“第一,她已中毒,行动只会越来越迟钝,她杀不了你。”那狐妖用一种颇为奇异的眼神注视着她,似乎她才是那个怪物,“这毒雾是蛇毒所制,天下剧毒难左其右,寻常人呼吸间便蔓延到心脏,即刻毙命,即便是修者,也不过是能多支撑个一时半会罢了。竟然还能撑着与人相斗,我真想剖开你的身体,看看你的心脏究竟是什么做的?”
“第二,她要拖延时间,让这些人脱困。”狐妖又困扰道,“说实话,那些人死不死活不活,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一开始便只要你一个人……不过,为了让你配合一些,我直说吧,这附近地势中,能不被毒雾侵染,又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一个,就在那边的虎丘崖上,离城镇也比较近。你们的援兵来了,第一时间便会发现。”
徐行又吞咽了一下,满嘴的铁锈味道,让人想呕,她想得到,现在一咧嘴,肯定连牙齿都红了。
还真是有备而来。
他知道,徐行最先考虑的定然是那群人的安全,别说只有一个能藏人的地方,就是没有,徐行也要硬开出来一个地方将他们放进去——如果这群人一开始便死了,或是毒发不治了,她未必会伤成这样还无计可施,正是因为他们活着 ,还半死不活,所以徐行就算明知道脚下是陷阱还是得硬着头皮踩进去。
唯一的变数,就是寻舟。
寻舟是鲛人这件事,无需穹苍之人也可以知道,但鲛人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恐怕天下知道的人寥寥。妖族反叛者想联合鲛人族已很久了,是以他们不敢对寻舟轻下杀手,徐行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他们还不知道寻舟当质子的根本缘由,也暂时不知鲛人的天赋,否则今日真的要倒血霉了。
就算这次不知道,下次也会知道了。不过,先度过这次难关再说以后吧!
她不会死,就算被带走也不算什么,只是……寻舟……
胸前一窒,徐行抽出一只手揉了揉心口,然而怎么也揉不散那被人揪着一般的窒息感,手肘处血管已经泛出了一种诡异的青蓝色,看来毒已经将她身体内部破坏的差不多了。她摇晃两下,看了眼足下两步处还昏迷着的书生,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想大叹一声:“多谢你!但果真我们不合适,百无一用是书生!吾命休矣啊!”
剑自手中滑落的前一刻,徐行余光瞥见一团巨大的蓝火自下而上,扑天而来-
再醒来时,徐行头疼欲裂,只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直在自己脸上额上摸来摸去,越来越焦急,她睁开眼,寻舟紧紧抿着唇看她,昏暗视线中,他眼底一瞬光亮,好像有什么就要夺眶而出了。
“师尊。”寻舟哑声道,“你醒了。”
她只是短暂昏了一下,才过了有没有半杯茶的时间啊?这么短的时间,都不够一个人死的,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哭要哭的,徐行有些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轻轻拍了拍他靠得很近的脸安慰,问:“那些人?”
“送出去了。”寻舟答得很快,颇有种不想让徐行继续追问的意味在,“毒,怎么办?师尊还痛吗?”
徐行想摇摇头,然而就是这一动,她才发现自己唇间衔着寻舟的食指,他一直在放血,短短时间内,自己口中就已经积满了他的血。徐行心道,早就说了,你的血对我没有用,治愈没有用,自然解毒也不会有用,这是病急乱投医……
她要说话,就得先把口中的血吐掉。不知怎的,徐行还是没有吐,将这没有用的血咽了。她想说自己没事,但呼吸间,又是胸口剧痛,偏头重咳起来。
寻舟吓到了。是真的吓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重重抓住她的手,手心一片恐慌的凉,还在不断颤抖。
徐行捂着口唇,开始观察这附近的情况。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狭小的洞穴。看上去是山壁间哪种猛禽飞禽的巢穴,开凿的并不深,还有些兽类的白骨带着腥臊味堆在角落,石上有被暴力清除的痕迹。
看得出来,寻舟方才用了他的天赋,强行将她带到了这个本被掩埋的兽巢中,然而,他无法进行距离太远的移动,这个巢穴还处在山谷的边缘,毒雾无孔不入,现在已经浓厚到了空气都变成了灰黑色,唯一的解药就在她身边,但是对她没有用。
太狭小了,两人蜷在内中,声息相闻,别说站着,就连坐着都无法挺直腰。唯一庆幸的是,深倒是挺深的,那书生还昏在那,平躺着,宛如一具尸体。
等等,不会真的变成尸体了吧?
徐行艰难地伸手去探了一下,奄奄一息,暂时还没死。不过,只怕他没死,自己又要去死一死了。
她心中不由生出些焦躁来。
……除了那时亭画是不得已外,她并未在其他人面前“重生”过。
说是重生,也不尽然。不如说,死亡是她的终点,也是她的起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的血,断肢、斩首,甚至变成碎片,只要她真的彻底“死亡”了,再醒来时,她的身体便会截然一新,所有的伤口都会复原。就连断下的肢体都会重新长出,这么多年,没有过例外。
徐行惧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不可控。
即便死后她感受不到外界,但她还是能发觉,每次死亡的方式不同,她“修复”自己的时间也会有所不同。躯体被破坏得越严重,需要的时间也就越长,若只是干脆利落地被一刀捅进心口,恐怕那人捅完还没来得及洗个手,她就已经睁开眼睛了。
她若是死了,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不由她控制。而且,身边还是寻舟……如果是亭画,她听得进去话,能商量,寻舟这个性子要是能商量一点,她平时还需要那样费心么?
正在此时,徐行才明白,当初掌门让她不要习惯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习惯一切都由死亡开始了。已经木然了。有时只是伤到了哪里,妨碍赶路,她也会干脆利落地给自己一剑,可现在毒雾充斥,只要不想办法离开这个山谷,无论她杀死自己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寻舟手指捂着她的口鼻,几乎快盖住了她整张脸,似乎靠这种方式就能让她少吸些毒雾似的,他转眼看向外面紫黑色的天际,忽的镇定道,“师尊,我会带你出去。”
徐行道:“你……要怎么带我出去?”
她想说话,然而话全被闷在寻舟手里,呜呜几声。寻舟这才发觉,靠近道:“师尊,什么?”
靠近了,徐行看到他苍白额边薄汗未消。带一个人进行短距离挪动,已经很费气力,更何况还有一个人,所需灵气更是翻了几倍,天赋不是无穷无尽的,他对鲛人天赋的掌控又本身贫弱,方才那一遭,恐怕就把他全身的灵气都掏空了。
这样出去,很快就会被教做鱼的,傻啊。
徐行头晕目眩,难受得只想在地上咬牙翻滚,深深呼吸来抑制疼痛,可吸进去的毒雾也就越多,雪上加霜的是,附近已经传来了乱七八糟的粗重脚步声。
她将所有感受都强压下去,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寻舟道:“你的天赋,还够带一个人离开么?”
寻舟道:“够。出去,是够的。”
“好。现在,听我说。”徐行艰难道,“你带着他……就那边躺着那位好兄弟,先出去。”
寻舟一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的样子,不必思考便斩钉截铁道:“不。”
“听话。”徐行真是很不齿这两个字,她平日里听到“听话”就烦得想拿头撞墙,现在却不得不说,“我在这里,不会有性命危险,它们拿我没办法,就算把我暂时带走也一样。我是不会受伤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但这个人,再不出去的话,是真的会死……”
寻舟道:“那就让他死。”
一瞬寂静,徐行语气重了些:“什么?”
“那就让他死。”寻舟重复了一遍,“不是他来找死,怎么会把师尊害成这样?”
“……”
此前徐行从未在他面前受过这么重的伤、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中。寻舟每次和她出任务都很听话,不管是救人还是搬人,全都任劳任怨,没有半点意见。与穹苍其他门人再没生过龃龉,偶尔还能说上几句,是以徐行总有种错觉,那就是他已经变得平和了,融入了,真正更像一个仙门之人了。
然而,事实和她的愿景可称南辕北辙。
寻舟做这一切的初衷,真的只是“听话”而已。徐行想让他这么做,他就这么做,因为救人徐行会高兴,会喜欢他,所以他做了。如果杀人徐行会高兴,他照样也会办,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在意任何理由。
他是鲛人,再怎样也不会变成人,妖性不改,看上去不那么偏执阴暗了,只能说明他更会伪装了,仅此而已。
现在天平上一边是徐行,一边是个陌生人,他怎可能会选择置徐行于险地?跟他说大局为重,不可能有用的,他从来就没在乎过所谓大局!
“你想岔了。这不是‘害’……”徐行疲道,“就算没有他,也是一样的。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我懂了。”寻舟看向她,认真道,“所以,只有他死了,你才会放弃救他,是不是?”
徐行眉心一拧,感觉不对,果不其然,一道寒风没有任何征兆地袭向那书生的心口,徐行提剑一挡,当啷一声,剑柄仍在不住颤抖——这一下,真是下了死手。他是当真想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徐行惊道:“你做什么!”
一击未中,他竟还不罢手,看上去要将那人的脑袋生生拍成碎片,徐行硬动真气,霎时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寻舟倏地回首,用力抱住了她的腰。
“我不明白。”他半跪着,徐行只能看到他的发顶,看不见他的神色,寻舟道,“不是没有他也一样么?!那就没有他!”
他根本就没有冷静下来,掌根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方才一切镇定都是假象而已,整个人就像一只被吓到不断抽气的猫,根本已经没法好好说话了。徐行想说些什么,他又恨声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书生!”
这关喜欢什么事? ??
徐行被他箍着,简直眼前一片发黑,心道,这叛逆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吧??她真想吐血,努力心平气和道:“和是不是他没有关系。随便一个人都是一样。路过的狗我都不会看着它死……鱼不也是??难道你躺在那里,我会不救你?”
寻舟道:“我在师尊心里,的确就是随便一个人。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徒弟?看到你伤的这么重,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徒弟?可以抛下你的徒弟?”
“什么‘你’,给我叫师尊!”徐行一拳捶到他脑袋上,猝然道,“最后说一次,带他走,我有脱身的办法。若真有什么事,可以用神通鉴……”
寻舟面目漠然,手扣住她后腰,浑身已经竭尽的灵气逐渐泛出微光,眼看是下定决心不听她的了。徐行叹了口气,她真的不想说这种话:“寻舟。”
寻舟微不可见地一滞。
“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带你来没有意义。”徐行一字一句道,“我不要忤逆我的徒弟。”
“……”
“不要他”这三个字,有如一把锋利的刀,重重戳到了他的心口。寻舟缓缓抬头,那双眼中,心碎和莫大的愤怒混杂在一起,霎时染红了他的眼底,有一瞬间,徐行甚至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仇人。
寻舟:“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徐行:“……”
她不去看他,少顷,寻舟道:“你又骗我。”
腰间一松,风声涌动,寻舟连带着昏迷之人消失在原地,徐行无处借力,滑落在地上,缓缓将自己蜷成了一只小虾米。
前天还在说“永远保护你”,今天翻脸就说“小心不要你”,她自己都觉得真是没脸没皮。但她已经明里暗里说过无数次“她不会死”了,掌门下过禁令,除了师姐师兄之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亭画,刚开始看到她血花四溅的模样还会惊慌,现在也已经处之泰然多了,可只有寻舟,还是看到一点小伤口就要这叫那叫。
寻舟的气力不足以在出去后还能再进来一次,就算能再进来,也绝对没有气力再带她出去了。只要他不犯病,就知道出去后要做什么。不管附近调配兵力要多久,清除毒雾又要多久,总之,先求援吧。
昏黑的视线中,辨不清时间,脚步声愈发近了,似乎有人在搜寻。
山谷间,徐行耳朵动动,忽的听到了方才那狐妖慢悠悠的声音。
“真是趣味,看来鲛人的天赋和‘移动’有关?这倒是个不错的情报,不过,看留下的痕迹,三次才到虎丘崖,说明有限制,一次移动的方寸不算太远啊。所以,算一算,你们此时应当还在这里?”
徐行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把自己摊成饼,颇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魄力。
“不死之身,真是神奇。”那狐妖悠然道,“让你活下去,对妖族是心腹大患,但要杀掉你,似乎又不可能。不过,想要制住你,却是比我想象得还要简单多了。毕竟你好像很喜欢人类啊。”
“只要想办法把你暂时困在一个出不去的地方就够了。这样的山谷,灌上毒雾,各种毒都试一遍,总有一种能让你中毒,死了再醒,醒了再中毒,这样往复……可能还是不够。”
“或者,准备一个玄铁箱子,灌上水,把你关在里面。溺死再醒,醒了再溺死,不过,这样可能太痛苦了,你是火属,应该不喜欢水吧?我就很不喜欢。”
徐行心道,你猜得真准。不过,烧死再醒,醒了再烧死她都试过,拿这些来威慑她,真的没什么用。她要是怕痛,早不干这行了。
然而,下一句话,让她瞳孔急速放大。
“听说,就算你断了一只手,照样能自己长回来血肉?怎么做到的?”那狐妖道,“你想不想试试,首身分离之后,究竟是你的脑袋先长出身子,还是,眼睁睁看着你的身子再长出来一个脑袋呢?”
“……”
头被砍下来之后,至少还有几个呼吸的时间,人是会保持清醒的。
如果她真的会看着自己的身体再长出一个脑袋……那新的躯体还是她吗?还是第二个“她”?那是不是代表,当意识消失的那瞬间,这才是她真正的“死亡”?
她不敢再想了。
恐惧。
极度的恐惧。
徐行指尖攥紧,脊背发寒,这罕见的、如潮般的恐惧霎时侵袭了她的全身,喉头近乎被锁住,她不由发起抖来。
不、不要……绝对不要!不可以!!
黑暗间,徐行想不出谁会来帮她。一般人这个时候,会叫娘,然而徐行没有娘,也没有爹。叫师傅,掌门……掌门不出穹苍。师姐,师兄……来了也没有办法。她将自己蜷得更紧,闭目忍耐,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要怕,徐行。你不可以退缩,不可以害怕。
早在进山之时寻舟便发出求援,自穹苍到北境虽远,但四掌门似乎正在紫兽庄附近处理事务。
只要不落到无法抵抗的地步,就有一丝翻盘之机。方才两次晕眩,她大概了解了毒雾在她身上发作的时间。外面的妖显然也知道这大概间隔多久,不过,现在敌明我暗,她可以通过自戕的方式来调开时间差距,再找寻时机突围。
徐行的恐惧只持续了短短几瞬,很快便被压得无影无踪。她指尖触上野火,拿衣摆擦了擦上面的脏污,冷静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冷静地看着代表神通鉴的火苗突然开始……嗯……簌簌扭动??
“砰”一声,忽的自石壁上撞下来一个人。
寻舟强行突破,霎时被反噬得七窍流血,如同一条死鱼般就这样翻着肚子躺在她面前,彻底没声了。
“……”
死寂的氛围霎时被打破,徐行满心的荒谬,一丢剑,不可置信道:“你?难道是进来死给我看的??”
我还没死给你看,你倒先死给我看了?有这么尊师重道的吗?要死也得她先死一个为敬吧!!
“…………”
寻舟沙哑道:“师尊没有说,不能回来。”
没有忤逆,所以,不能不要我。
第95章 爱恨生鲛珠等待她复苏的脉搏再一次触……
#95
寻舟毫不迟疑地挪了过来,鲜血长流。
他挪得狼狈,徐行本该去伸手接一接的,只是,她现在也没有力气了。于是,寻舟几乎是扑到她身上,两人蜷在一起,后脑和脊背都抵着石块,动弹不得,难受得很。
地方本就狭小,寻舟硬塞进来,肯定不如她自己待着舒服,但不知为何,徐行一直拧着的眉头轻轻挣开了些。
薄薄一层石壁之外,又有金戈之声丁零当啷响起,看来那狐妖已经失了耐心,开始掘地三尺找寻她的踪迹了。两人默然不言,尽力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就算外面已经静了,还是如此。
如果狐妖认定她已经逃离此地,说不定的确会撤离,但以它狡猾心性,多半是守在外面请君入瓮。
这是一场拉锯战。
幸好两人用神通鉴传音,还能交谈,寻舟连声道:“师尊,再等一等,只要……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我就带你出去了。”
平日里用几次都要歇半日,这次天赋已经透支,又怎可能半个时辰就能复原,只怕这半个时辰是他极限中的极限了。
但,半个时辰,对徐行来说还是太久了。
她连应都无法应了,只觉眼前昏黑,一时好像有漫天繁星,一时又火光冲天,颠颠倒倒荒谬景象轮过一番,才恍然发现自己好像还在这狭小的洞窟里。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亦或是又死了几回,再一次略微清醒时,她费力地垂了垂眼,发觉自己胸口不知何时被打湿了一大片,水痕顺着领口一路淌进,冰凉地沾上了她缓慢起伏的心口。
唉,当真是水做的男人。徐行道:“不要哭了。你又不会真的掉小珍珠,好冷的。”
寻舟指尖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低道:“所以,从前每一次都是这样。”
十人,三十人,五十人,每一个无人敢去的任务,原来都是这样完成的。
徐行郁闷道:“说得好像我多么菜鸟?为师也没有每一次都马前失蹄啊……”
她有心安抚,寻舟却听不进去,只道:“救起我的那一次,也是这样。”
自紫兽庄的岩浆里走出来,烧得面目全非,痛苦难忍,才会放任自己就这样倒在溪边。但凡她有一点力气,都不会把自己的剑落下……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恐怕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珍视没有用,他视为宝物的人,已经将自己打碎过无数次了。
寻舟没有发出声音,黑暗中,看不见他神色,徐行只感他眼泪越流越凶,真怕他要来一出哭倒长城,遂硬着头皮道:“差不多了吧?援军还没来么?就算没来,外边那死狐狸差不多也该走了吧?”
徐行的乌鸦嘴一向是很值得信任的,果不其然,言出法随,援军没来,敌军先来了。
“藏得不错。”熟悉的声音慢慢在外响起,那妖倒是聪明,道,“只是,再如何躲,也该出来了吧?”
他察觉到了寻舟还在的可能,将两人能挪移到的、可能的位置都做了布防。刚开始棋差一着,不知寻舟天赋,现在再防就已经晚了,徐行若是他,就该趁着援军尚未来时先撤,下次再来不迟,但不知为何,这狐妖行事风格,都颇有种一定要在此地将她带走的意味在,好似目的并不单纯。
毒雾之中,又有幽幽一缕不同的毒烟散入。寻舟先前吃那百毒丹虽能解毒,但随着时间一长,效力也会减弱,他屏气,只一心想着快些恢复,让师尊别再受苦,浑然不觉自己脖颈间已染上些许黑气。
正在此时,徐行轻轻动了一下,用食指搔了搔他湿漉漉的脸颊。
毒雾深重,哪怕援军来了一时半会也入不了内,她是没什么了,他若是折在这里,就太冤枉了。
寻舟没有应声,将脸颊在她指尖反之一蹭,以示作答。
“小鱼。”徐行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道,“想不想冒险?”
她语气轻快,心中却一片漠然,数了数,自己这次死了十七次,全部要算在外面那狐妖的头上,下次见面,她会把它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她心道,以为我要逃么?不从山外走,自地下走。想把我困在这里,做梦!我就把你这山炸了,摔也要摔死几个来陪一陪!
“若是有什么变故,你先走就是。”徐行道,“你是鲛人,若非不得已,他们应该也不会想逼杀你。”
寻舟不应,只闷闷道:“什么时候?”
徐行指尖将身侧的野火挑起来,攥紧,用掌心感受着上面的纹路,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慢慢尝试着调动灵气。
差不多便是这个时候了。她的气力留存尚在最大值,寻舟的天赋已恢复了一次。
一次,只有这一次。
她轻笑道:“走吧!”
“……”
外面众妖遍寻不到猎物踪迹,本就心浮气躁,尤其是那不穿裤子的蛇妖,时不时催促两句,事到如今,更是恼道:“怎么回事?!你说的速战速决,穹苍的人马要是来了,你想怎么应付??”
狐妖眉间一蹙,道:“再等等。”
他自然知道危险,但要他放过这个机会,实在可惜。心中怀疑若是能证实,那对穹苍绝然是一个重大打击,况且,徐行被这般逼杀一次,下次能有这么容易就上钩么?
他说再等,众妖也只能埋伏,等待徐行自方位中出来。怎料话音刚落,足下的地面就开始剧烈震颤起来,轰隆声中,树木倒伏,他们本就在山谷的最高处,霎时跟着山崩石落,尚未来得及挣扎,便惨叫着落入谷中,和巨石砸落成一团血肉模糊。
狐妖一怔,震动之间,一时心中只闪过几字——你怎么敢?!
要想炸山,肯定要先深入到地心,极有可能自己先被活埋进去或是巨石砸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她难道觉得所有妖都会中招?就算猝不及防,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折了三分之一,面对群妖,她难不成还要突围么?!
心念急转间,他余光瞥到山谷间弥漫的紫黑毒雾,和还在不断飘荡的沙石粉末,感到有什么在其中飞身而上,立刻喝道:“出来了!动手!”
然而,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何为群战的劣势。他们看不清徐行在哪,徐行却不需要看清他们在哪,这边射过去十几簇铮鸣的白羽箭,那边悄无声息,寂静过后,便是原模原样地暴射回来。
她能把箭也使出剑气来,那箭锋利无比,径直将身体贯穿而出,一下便把十几个妖拖出十几寸,钉在了石头上,甚至来不及叫一声,立即气绝。
“网来!”狐妖只恨自己这边的人真是蠢钝如猪,焦头烂额道,“火攻,还需要我提醒你们么?!”
“急什么?”
底下传来中气不足,欠揍却十足的嘻嘻声来,徐行朗声道:“你要的火攻,收好!”
一簇巨大的火花自下而上爆燃开来,烧得几乎要让人日盲,山谷中全是群妖的尸体,被当成了燃料,腥臭味不断传来,周遭妖霎时踟蹰不前,狐妖额角青筋都要爆出了,道:“这是她最后能用出来的招,你们还真的被唬住了??追上去!”
很遗憾,被说中了。
那的确是徐行在中毒状态下能使出的最后一点力气,她强动真气,现在眼前又是灰黑了一片。寻舟背着她,周身水膜将她包裹而进,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极不稳定地颤动着。
“师尊!”寻舟疾声道,“你还好?”
徐行其实一点都不好,但她仗着寻舟现在看不到,于是道:“当然。”
话还没说完,一道刀影便毒蛇般窜上她右膝,血花迸出,几道箭矢也刺进了她的脊背,正在此时,东边穹苍的金色云纹令轰然炸响,援军来到,徐行面不改色地转头,隔着暴怒的火花和破烂的山头,拔掉自己身
上刺着的箭,对着那双恼怒的碧眼,镇定地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等着。
“……”
来援的四掌门神情稳重,已将附近之人疏散、毒雾遣出,围堵附近逃窜的妖族,正准备亲入看看状况,撞见两个血淋淋的人影自中闯出,也只是讶异了一瞬。
不如说,他知道里面受伤的是徐行后,反倒心安了几分。
总比是别人好太多了。
寻舟脸上血迹都来不及抹掉,几乎是跪落在地上的,四掌门见徐行第一面,皱眉道:“中毒也太深了……”
“那十几个人已经自虎丘崖中解救出来了。”他的第二句话是,“引你去的,是个黄门,是么?”
徐行低道:“是。”
四掌门沉思道:“黄门一向不涉争斗,现在竟参与截杀质子,看来狐族是打定主意要毁约了。此事不小,你回去先和大掌门相商。”
“你在说什么?”寻舟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她伤得这么重,你看不见么?比起说这些,药呢?百毒丹呢?为何不拿出来?”
“什么‘你’!”旁边那人见他说话这么不客气,恼道,“你对掌门就如此说话的?!”
四掌门被他抢白,反倒忽的一愣,紧接着,面上竟显出一种微不可见的尴尬神色来。
正常来说,知道是毒雾,自然来援者会带上解毒之药。但百毒丹珍贵,调配需要时间,四掌门觉得要快些来援更合适,况且,里面的是徐行……不说解毒的药,他连伤药都来不及带上。伤得这么重,治已是无用,以及,她并不需要啊。
尽管这已经是掌门间约定俗成的秘密了,但这样忽然被点出来,他才惊觉这看着的确很不合理。
寻舟怎会放过他神情的细小变化,一时神色更加冰冷了。
“马呢。”他问,“带来了么?”
“你说她的马……”四掌门有些狼狈道,“是是,先回去司药峰要紧。马……我们一会儿再找一找,你二人先坐仙鹤回去吧。”
仙鹤法器速度自然没有真的仙鹤快,现在就算有马,也不可能让徐行就这样颠来颠去。寻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再与他们说一句话,只伸手扣住徐行膝弯,往上掂了掂,让她舒服些伏在自己背上,而后,生疏地踏上野火,御剑而去。
他本无法御使野火,但徐行将神通鉴分了他一小部分。寻舟背着师尊,忽的想到当年师尊也是这样背着受伤的他,停停落落,用尽灵气,御剑赶回穹苍。
他已长大了,师尊却还是原样,没有任何改变。
北境的天不会因为谁经历了生死搏杀而改变分毫,仍是干燥的、寂静的灰蓝色,没有云,空荡荡的天空中,几只辽远的雁鸟成对飞过,发出有些苍凉的叫声。天地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或许它们永远只是那样叫,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旅人把自己的心神徒劳地强加上去罢了。
寻舟忽的道:“师尊,回去之后,休息吧。我给你做海鲜粥。”
徐行在他身后笑,道:“我早就想说了,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煎自己的同类?”
寻舟听她笑,唇角不自觉也勾起来一下。不过,也只有一下,很快便放了下去。
少顷,他问:“师尊,你什么时候可以当掌门?”
“……”徐行停了一会儿,才道,“你这么想升职?我想快了吧。不过,也得等大师姐先当啊。”
寻舟道:“当了掌门,就不用下山了。”
徐行道:“一样的。”
寻舟:“为什么是一样的?”
徐行:“事总要人去做,我不做,别人就要顶上。别人顶上,还不如我做,所以,是一样的。”
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在强忍着伤势,寻舟忍住回头看她的冲动,忍住问“凭什么”的冲动,再忍住问“凭什么只用你的命换别人的命”的冲动,最终,只咬牙道:“还要这样多久?”
徐行道:“很……快了……”
“啪嗒”一声,像是什么细小的东西崩落开来,掉落下去。寻舟余光一瞥,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玉发冠被风卷着掉下半空,他立刻想要伸手去拾,但想到背着师尊,硬生生将手放了回去,不敢动弹。
寻舟低低道:“师尊,你的发冠掉了,怎么办。”
徐行没有回答。
“……”
寻舟停下,缓缓落地,在草地上看到了那枚熟悉的发冠,他捡起来,放进自己怀中。
然后,他垂着眼,扶着徐行的背,将她散开的头发好好梳理在身侧,免得被压到,再将她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徐行散发的样子。她很少入睡,几乎每次都是一柱香后就醒来,乌发总是齐整,用最耀目的红玉束得很高,一行一止间,发尾如人一般逸游自恣,逍遥无比。他不敢总是直盯盯地看着师尊的脸,于是就痴痴地看她的发尾,青丝在悬日照耀下,和红玉一起泛着无法忽略的微光。
她闭着眼,身上的伤口处开始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红光,血肉如丝线,转瞬便将残缺的身体补全。
在这种时候,她的神色竟然是安宁的。好像她不是死去了,而是真正的,沉沉地入睡了,没有噩梦。和初次见面,月光下的她如出一辙。
那时他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寻舟的指尖不敢碰到她的伤口,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注视着她,甚至有些莫名的茫然。
他想,身体可以补全,心该由谁补全?
寻舟伸手,掌心和小臂都沾染着干涸的血痕,有他的,也有徐行的。她的身体里,究竟可以为别人流多少血,又到底为了别人还要流多少血?
一滴水落到徐行脸上,寻舟面上没有表情,他的神情像是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
一开始他看徐行,是敬仰,是崇拜;后来他看徐行,是喜悦,是欣然;再后来他看徐行,是痴狂,是耽溺,他知道这过火了,已经不寻常了,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
但为何看一个人,会喜悦却又愤怒,欣然却又仇恨,想让她站在众人之巅像自由的风云,却又想一点一滴融进她的骨血里,他已经完全不明白了。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太矛盾了,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寻舟的腹部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有什么正在破开他的血肉,他浑然不觉,轻轻伏在了徐行身上,他已经太高大了,可以完全将她遮盖住了,但他还是艰难地将脑袋放进了徐行的颈窝里,像最开始一样,等待着她复苏的脉搏再一次触碰他的心脏。
第96章 传位慈悲是一视同仁的残忍
#96
这一遭之前,徐行连轴转了一个多月未曾歇息,真的一闭眼就是睡了五日,再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碧涛峰的屋顶,阳光自上面洒落下来,正好照着她眼睛。
原本这屋子就漏光,寻舟看见便修,总是修了没几日,顶上又破个洞出来。后来他才发现,洞是徐行自己戳的,她不爱睡觉,也不爱点灯,乐得躺着看星星看太阳看游云,一看便能看几个时辰。
徐行睁着眼,听外头的鸟叽叽叫唤,忽的道:“一千六百四十三。”
“一千六百四十三,加上十八……一千六百六十一。”
她一出声,外面的脚步便响起来,徐行心道,不妙,肯定是寻舟又要来了,于是立马闭眼装睡。
门被推开,她闭眼半天,听着毫无声音,于是睁开一眼偷看,正看到亭画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身后还站着二师兄,和数十个长老执事,险些把这屋子都淹了,立马翻身起来,道:“寻舟呢?”
亭画道:“在掌门殿泡水祛毒。你还有空管他?你再不醒,我真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徐行道:“睡着和死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吧。不然我现在已经烂掉了。”
“……什么烂掉!”亭画见她还有空开玩笑,冷酷无情地又将她头皮薅成两尺长,怒道,“你傻吗??不知道随机应变,不知道找人吗?明知道陷阱还要去踩一脚,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有必要吗?”
她在路上看到徐行的小红马独自一马在吃草就感觉不对劲,立马赶回宗门,正巧撞上两个血团子飞进来,把一人一鱼都先送进司药峰,才听姗姗来迟的四掌门说了事情始末。
她听完,只是瞥了一眼面前人。那一眼跟掌门的眼神实在太像了,险些把四掌门的冷汗都看下来了。
“你就这样让寻舟御剑背她回来?”亭画轻轻道,“前辈,你是掌门,应该不需要我僭越来教你怎么做事才对。”
四掌门掌占星台,三年前因为徐行通报了异变之妖一事,整个第四峰受到重责,直接大清洗,到现在还元气大伤,没有缓过劲来。他本就是凑数强上的掌门之位,对徐行有所怨言也算正常——这怨言虽不至于让他明知有难还不赶快来援 ,但要他关注徐行的感受如何就太难了。
亭画逐渐褪去霜白的眉眼看了眼敢怒不敢言的四掌门,心中补了一句,恐怕很快就不是了。
徐行一睁眼,没看到美人,倒是看到一大堆老菜皮,真是眼累心累。不过,为了防止亭画将她薅成六长老,她跳下床道:“下次不就知道了。”
“下次知道?你每次都说下次知道。”亭画道,“我在的时候你还知道收敛着点……喂,又不穿鞋!”
徐行肚皮贴地溜得飞快,就这样把那一堆长老执事们晾在背后,亭画喊了声,出口才发现自己实在像老妈子,于是冷静地将师妹床边歪七扭八的鞋捡起来,呼一声闪电般地丢过去,正中红心!徐行应声倒地。
“不是吧!”黄时雨方才一直沉思不语,现在才惊醒似的,道,“她才刚醒呢,要不要这么凶啊!”
“我没用力。”亭画走过去,道:“你是要走去哪里?师尊说了,这段时间你不能下山。”
不是“不必”,是“不能”。徐行自草地中抬头,想也不想道:“不行。”
亭画:“你说不行没用。”
“我有正当理由。”徐行正儿八经道,“死狐狸趁人之危,缺乏美德,实在会带坏小孩。下不下山另说,我得先砍了它们。”
“我已经砍了。”亭画接招迅速,一副早知道徐行德性的模样,也镇定道,“第二天就死了。”
徐行静静注视着她。
她一撅屁股亭画就知道要放什么屁,顿时无言道,“你以为我是你?除了你谁会把它们脑袋带到穹苍里大开展览?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作证。师兄一起去的。”黄时雨举手道,“千真万确。”
“……”
徐行翻了个身,干脆就在草地上躺下了。亭画和黄时雨在旁等了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徐行讶然道:“你们还没走?”
亭画:“…………”
她过来一是为查看徐行身体有无异样,二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自然猜得出徐行在山谷中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同辈之中,只有她知道徐行的“秘密”,是以总有种莫名的责任心,要督促徐行少用那招、抑或是根本不要用,于是徐行每次与她同行,几乎都是全手全脚出去,全手全脚回来,结果她不过是一个疏忽,徐行又将自己弄成这样。
平心而论,亭画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说责怪又不必,说安慰又实在出不了口,再看到徐行这一副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无所谓模样,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头都快痛死了。
“师尊说了,你醒了不必去找她,好好休息一阵。”亭画起身,看向遥遥远方,一道郁青色身影带着水气缓缓靠近。她没好气道,“和你的好徒弟一起!”-
徐行自醒来后,当真过了好一阵无所事事的日子。
掌门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好好休息,于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她浑然不知,成日只看着仙鹤飞来飞去,人走了又回来,吃了玩,玩了又吃,无聊得快要发霉,只能问寻舟,现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她其实也不大想开口去问。不是她不想知道,而是自上一遭后,她再看寻舟,就总觉得有点撇不去的别扭。
寻舟倒是乖觉,并未再提一字,行事也一同往常,但徐行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与从前不大一样,究竟是哪不一样……也说不出来。
他与她不同,伤还没好,便马不停蹄地下山去出任务了。据说,这次是他主动接的。然后又带着一身伤回来,伤没好又下去了。
莫非真的这么想升职?徐行逮住他,对他凝重道:“你何时变得这么上进了?”
寻舟温驯地朝她微笑,在徐行下一句话出口时,他未卜先知般道:“就算师尊跟着我下山了,也会很快被抓回来的。”
寻舟道:“师尊被发通缉令了。”
徐行道:“谁通缉我?”
寻舟道:“掌门。”
徐行:“?”
她被这震撼的消息怔了一瞬,旋即,便听到寻舟薄唇中吐出了更重要的一个消息:“狐族要反了。”
妖族要反,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或者说,灵境六大门一直在为了这件尚未发生的事做准备,现在只是顺其自然而已。但是,比较意外的是,率先反的竟然是狐族。
不愧是出了名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种族,所有人都认为狐族是最安分平和的那一族,穹苍甚至默认狐族自占北地的行径了,如今第一个掀起战火的却是它们!
于是,徐行也并不着急了。毕竟真要开战,哪里都缺人,掌门肯定不会把她真晾在碧涛峰当大白菜。果不其然,几日后,她便收到了来自掌门殿的消息。
掌门告知:今岁访学将在昆仑山上召开,穹苍需要有代表人前去,经她慎重考虑后,拟定由亭画、徐行二人一同前往,共赴盛事。
徐行:这不对吧!
先不说外面都战火连天了,还开什么访学。就算真的情况还未严峻到哪种地步,也不该让她和亭画去啊。一般都是择两个掌门或是长老前去,亭画暂且不说了,她可是有前科的。到时候看到昆仑哪个老道士不顺眼,说不定又是一顿好打,那是很不好收场啊。
但掌门一副寄予厚望的模样,亭画又早便开始准备了,这样让徐行真的很不好开口拒绝。她收拾包袱时,心道自己只要时刻谨记尊老爱幼就是了,余光瞥见寻舟站在角落里,竟然没有开口挽留,也没有说自己要跟去,只道:“师尊何时回来?”
从去开始到回来,一共五日。
徐行也是头一次到昆仑,刚到便被这草班台子般的大宗行事惊到了。偌大一个宗门,竟然连人数都点不清楚、安排不齐全,一会儿坐席少了,一会儿不小心把丹炉当菜盘上了,满头白发的道士们颤颤巍巍走来走去,闹哄哄滚成一团,看起来仿佛一锅熬过头的老粥。
亭画只是看着,就难受到快呼吸不畅,很想将众人拎起来重新排布一遍。徐行随性惯了,倒是觉得还好,只有一点她觉得不太恰当——就算不是小侍,是老侍,也不该选耳背成这样的吧?叫一万遍了还在那边“啊?”,简直要跟死侍一样了啊!
昆仑的访学场地是在雪山之巅,无论四季,都是一片冰晶浩荡,雪染天地,鹅毛乱飘,看着是很美不错,但徐行一看就知道,幸好有火绒垫,否则绝对会将屁股从两瓣冻成一瓣。
她正这么想着,便出问题了。
昆仑那边的人只收到消息,说穹苍掌门弟子要来——也不是他们有偏见,因为几乎在天下所有人眼中,你若是只说“穹苍掌门弟子”,那就只会代指一个人,那就是徐行,不会有第二个人。
黄时雨从不在意这个,因为他没想过要做掌门,天天往稀奇古怪的地方钻,掌门也从未表露出这个意思。只是,这样的事每每出现,都让亭画十分尴尬。
徐行看着那火绒垫,又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亭画,很聪明道:“不如我们一人坐一半吧。这样冻的比较均匀。”
“……”亭画冷哼道,“让他们重新安排,谁要跟你挤一起?”
不挤就不挤。趁着无事,两人干脆下了雪山,在入口处转了转,看看昆仑有没有什么特色造物,也算开阔一番眼界。
结果徐行一过拐角,看到了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头,霎时眼界大开。
真的只有在昆仑才能看到被揍得这么惨的老头了!
这老道士支着个小摊,旁边两个小道童忙得爬上爬下,又帮他揉肩、又帮他捶腿的,又机灵地拿出药油抹来抹去,徐行大感兴趣,过去一看,果然这小摊也很昆仑特色——算命的。
算命的能被人打得这么惨,这说明至少还是有些准确在的。就算不准确,也有几分骨气在的,老头估计是有话直说,不说吉祥话,但在场这么多人,谁会希望自己来参加个
访学就被人咒“你明天房子就塌!”。
亭画皱眉道:“再怎么说,也不该……”
徐行指了指前面,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气呼呼走了。老头互殴,那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还是想问,您老都这个年纪了,还来算命是要做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
徐行对亭画侧头道:“算一算?”
亭画冷淡道:“我不信这些。”
来都来了,两人还是认真地摇了签筒、看了手相、烧了符纸,最后,分别领了一张朱砂写的判词回去。这次老道士学聪明了,要她们过半个时辰再打开,以免自己的脑袋再次被打开。
昆仑重新安排了位置,徐行和亭画并肩而坐在山巅最高、最中心的坐席,放眼皆是一片白芒——这是穹苍的位置。雪沁人间中,两个小黑点已然斗得锵锵作响,有人不住叫喊,四野激动万分,热火朝天得仿佛连雪都要融化。
二人坐在其上,面上神情竟出乎意料的一致平淡,心中古井无波。
这曾经是重中之重的事,还让二人闹了好一阵矛盾的大事,如今已是寻常了。
无数明里暗里的视线没有投往场内,而是隐晦地向上观视。倾慕、敬仰、憧憬、忌恨,如漩涡风暴,席卷着寒冷的空气和漫天飞雪,不住围绕在徐行身上。
徐行视若无睹,微微侧头,取出方才朱红色的判词,指尖一挑,将其打开。
这判词应当是取自不少古书典籍,她垂眼,看到自己手上那张引的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霎时轻轻一扬眉头,心道,若真是她想的那个意思,那这老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
她看完自己的,便理所当然地去看亭画的,也没问亭画是不是愿意,怎料她还没看见亭画的判词,就看到了亭画很绿的一张脸。
亭画抽到的那张,竟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就连徐行这般饱读诗书水平只到《我和师尊那些年》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不是说人会早死么!这老道士无怪乎给人打,谁叫你把这种判词也放进去的!
徐行一把火点了判词,理直气壮道:“这个不准。”
亭画:“……你的呢?”
徐行大方道:“你看。”
亭画很快就恢复了面色,淡淡道:“比我的要好。不过,这代表什么意味?”
徐行道:“管他?说了不准。你别多想,行么?”
她指尖一动,又要将自己的点了,怎料亭画竟压住了她的手,道:“收着吧。毕竟是昆仑之物,点了可惜。”
“昆仑之物有什么好可惜不可惜的?”徐行莫名道,“你若是觉得可惜,我带个老的给你回去,也是一样啊。”
亭画炸毛道:“谁要老头?你听不懂好赖话是不是!!”
最终徐行还是没将判词烧掉,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放着就忘了。她说忘,是真的会立马忘掉的。只是亭画似乎对这插曲十足在意,回程之时脸色还是沉郁,似乎想到了什么事。
正如阴沉的天气一般,二人方抵达穹苍,便听闻了掌门病倒的消息。以及,掌门闭门不见所有人,时隔几月,独独召了徐行入殿。
寻舟在外等候,徐行在迈入大殿之前,停下了脚步。她将自己腰间的野火解下,丢给了他。
她已经懂得入殿之前要解剑了。
殿内满是令人发晕的药味,徐行抬眼,看见掌门还是如从前的千百次那般,站在剑阵之后。她是真的病了,身躯越发瘦削,恍惚间,徐行看着她,竟像看着一只被名为穹苍的蛛网捆缚住的飞鸟——她有多久没有出过山门了?
“小行。”掌门温声道,“身体还好么?”
徐行颔首道:“没出什么问题。”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两人一问一答,极为生疏,已无半点温情。片刻后,掌门方道:“辛苦你了。”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徐行道,“当年我不慎引动地火,是师尊拼着重伤拦下,鸿蒙山脉内一千七百余性命,为你所救。如今我不过还回去罢了。”
掌门道:“那并不是你的错。”
徐行道:“若不是我的错,那我做错了什么?”
“……”
又是寂静。半晌,掌门笑了笑,仿若无事道:“将恩还完,你要去何处呢?”
徐行道:“到时的事,到时再想。”
掌门道:“你的小徒弟呢?”
这下,却轮到徐行沉默了。她是当真不知该怎样对寻舟了。起初是希望他能可自立,此后路途坦荡,只是,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越走越偏了。不过,这段时间倒是有了些独立的苗头……
她心思浮动,忽闻掌门轻声道:“我快死了。”
徐行面上神情未动,指尖轻轻一蜷。
“没有那样快,但至多,再五年吧。”掌门笑道,“或许六年?”
徐行不知该说什么。她道:“……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
“你长大了。”掌门缓缓起身,竟下了云阶,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按住了她的手腕,随即,指尖微动,殿内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血色金色相织、复杂至极的阵法,“你已经猜到了吧?”
“穹苍的护山大阵,灵境的最后一道防线,是用掌门的心血来维持的。心血枯竭,药石无救,真如你所说的,或早或晚,但再晚,也晚不了多久。”
以掌门的修为来说,她现在的寿数真的只是“正当壮年”而已。
徐行喉间微哽,她的确早就猜到了:“所以——”
“所以,会由你师姐来继承这个大阵。”掌门用她一如往常的嗓音,柔和道,“她是我最满意的继任者,最适合当掌门的人,你也看出来了。”
徐行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在这时分,她竟产生了些许不合时宜的困惑。
所有至高无上掌权的人,都必然要像这样一视同仁的残忍吗?哪怕对自己也是同样?在她们的眼中,“感情”当真是毫无必要的吗?因为穹苍,因为天下?
“我带你回来,教导你,不是为了让你还恩。”掌门道,“答应师尊最后一个要求。”
徐行微微张了张唇,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传位给你吧。”
第97章 掌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97
掌门殿外,漫天花雨,弦歌阵阵,耀目的日光落在重楼飞阁之上,金色纹路熠熠生辉。
长达一百八十八阶的登仙阶旁,已站满了各峰之首和出类拔萃的门人,各自身着威仪,侃然正色,肃然静候着那人到来。
五峰之巅,早已悬上了表意职权的徽征,藏书、锻造、占星、司药,唯有面前至高的主殿上悬着穹苍的金色云纹。云纹最高,其余徽征依照次序逐渐降低,如几道金粉制成的帷幕,静默地俯瞰着其下蚂蚁般的黑压压人群。
近处是红黑色的执事门服,远处是蓝白色的弟子门服,像一道长长的异色绸缎,自第一峰流水般铺往山下,直到山门。
所有人都在。
擂鼓声声阵阵,音律丝丝缕缕,逢此盛事,本该是持重中带着喜意,此刻却因乐者的心境添上几分迟缓、几分怀疑。不过,众人并无心乐曲,目光如电,望向那道路的彼端,巍峨的山门——
通衢大道之上,一匹周身赤红的汗血宝马仰头嘶叫,卷着狂风,朝着掌门殿飞也似地踏蹄奔来!
这红马,众人皆太熟悉了。平日里看到它,便知道是谁到了。只不过,小红马平日无鞍无辔头,更无缰绳,赤条条自由自在得很,时不时犯懒便径直停下吃草,它主人也并不管它,遂任谁都觉得这是一匹劣马。都说好马配好鞍,今日它裹了盛装,终于能让人一眼看出其神异来了!
鞍为白玉所制,看不见一丝瑕疵,由能工巧匠赶工数月,在其上雕刻下了龙凤戏云之象,鎏金錾花,更显华贵异常。足下白云滚滚,步履生烟,脚力极快,只需一眨眼,便像是要飞到了面前来。
然而,这一匹世所罕见的好马,却丝毫不能使众人的视线停驻。
因为它背上之人,一身金红,才真是如烈阳耀日,万分夺目!
金红披身,一袭云纹,这是穹苍掌门最庄重的服饰,左右肩饰有如炎阳,意为“负苍生”。那人一抬头,却是一张毫无风霜的青年面孔,只有额间一道火痕鲜艳如血,似在燃烧。
祸乱后的第一百一十一年,穹苍第三十六任掌门力竭病重,力排众议,将大掌门之位传给自己的关门弟子,徐行。
她今年二十一岁。年仅二十一岁便位任掌门,莫说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了!
鼓弦声愈发厚重急促,声声入耳,徐行孤身策马,在山道之上疾迅奔驰。她行过之处,热浪滚滚扑面而来,两边修为较弱的门人只得一瞬便汗透夹衣,额角湿润,却连伸手擦都不敢,目光不由跟随着她一路上行,直至山腰。
山腰之处,佩剑野火正静静插在地上。
徐行下马,拔剑,并没有将剑入鞘,而是用手一拭,将剑锋上沾染的土尘抹去。随后,反手将剑扼住,抬头。
一道熟悉
的身影立在山巅,一如往常般平静柔和,只不过,这一次,掌门的手中也握着剑。
徐行看着那道身影,如师如母,似恩似仇,经年已过,只余漠然。她从未见过掌门失态的模样,她总是仰视着掌门殿前的背影,这个人似乎永远都是平静的、柔和的,如一汪断绝不了的潭水,触手却是没有一丝温热的寒凉。
四野寂静,鼓弦声绝,唯有风声。
下一瞬,火焰滔天,徐行的剑招毫无保留地朝掌门倾泻而出,尘嚣起伏,惊天动地,第一招,第二招……第十招!
传位令一出,惊动了穹苍上下,甚至整个灵境都为之沸腾不已。
不是不能传位,只是掌门此前虽很少出手,不明实力,但也未曾缠绵病榻——就算真的有,这在九界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有的宗门以病养兵,专修此类功法,看上去病了,结果打起来比谁都猛。掌门分明还在壮年,何以做此决定?
即便掌门说自己已然寿元不足,众人也还有一事不解。
您要传给谁不好,为什么是徐行?
早在三年前,徐行就已是“小辈公认第一人”了,更何论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将“小辈”这两个字去掉了。她的实力众所皆知,根本无可指摘,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但是,这是选掌门,不是选将领,少年气盛绝不是优点,她太年轻了,至少也要再让她循序渐进、磨炼个十几年的再说吧?
然而,正是因为这个消息,众人终于发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没有人了。
已经找不到了!
遍寻穹苍,甚至整个灵境,除了在任的众掌门之外,已经找不出来第二个众望所归,不容置疑,一出场就十拿九稳、令人心安的人物了!
祸乱之时,不分老少,有实力就必然要上阵血战,陨落的修者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现在的灵境已然不是“青黄不接”四个字能形容的了,直接可以称作“断代”了。
老一辈在飞速衰弱,新的一辈才刚刚开始成长,太慢了。即便揠苗助长也没有用。与此同时,存续着力量的外部妖族还在蠢蠢欲动,随时就要开战。穹苍掌门的退位是一记重击,从重建灵境的缥缈喜悦中清醒过来,众人才骇然发现,自己究竟是处在一个怎样跌宕的黑暗时代中,一步踏错,就是九死无生。
徐行不合适,难道其他人就合适吗?
只在这时,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亭画。亭画虽修为不如徐行高强,但一直管辖统筹诸事,除了早些年被徐行搅乱的那次访学之外,从未出过一次错。按理来说,众人都以为她会继任掌门,但掌门却只让她顶替了四掌门之位,掌后务计策。
所有人都对徐行抱有着极大的希冀和期望。只有一人例外。
心思浮动,万分焦躁之间,上面的打斗已然愈演愈烈,难解难分。半空之中,轰隆阵阵,水火不容共处,狂风过处,卷起草木沙石,众人被裹挟在刀光剑影之中,竟然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能与掌门斗得不相上下,徐行的确有这般能耐!
第一仙门也是自山野间的小门小派开始的。祖师名不详,只知是个剑修,创出了流传至今的穹苍剑谱,最终死于自己徒弟的剑下。最开始,掌门令是和着头颅的血一同传递的——谁有本事杀了现任掌门,谁就是下一任掌门。
这规矩随着穹苍的壮大而逐渐消弭改变,最后成了现在的模样,哪怕战时一切从简,也不能忽略。以“打败”代替“杀死”,但只这一点,亭画是做不到的。
热浪之中,两人已斗了数合,胜负将分,徐行倒转剑柄,逆而重重点上掌门的肩膀,那人闷哼一声,硬生生被打落了一点。
就在这微不可察的空隙中,徐行提剑斜指,寒光闪过,野火箭一般穿过掌门左肩,“砰”一声,将其重重钉在地上。
精彩至极又毫不留情的一招,决胜!
寂静过后,满山漫野竟沸腾似的喝彩起来!
声响如雷,久久不退,在这喧天的喝彩之中,徐行落在掌门几步前,没有弓腰,只是垂手,将穿过其肩头的剑干脆利落地一拔。血花四溅,星星点点落到她袖口上,也落到掌门首次沾染了尘土的侧脸上,掌门笑了。
徐行跨过师尊的身体,开始一步一步走上登仙阶。
她像一团金红的火,身后诸人就像跟随着光芒的萤火虫,并不管这光芒是否微弱。徐行就这样一步、一步,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直到登上巅峰,直到再也看不见道路两旁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曾经同行,曾经共事,曾有怨,曾有仇,曾真心相对过,曾生死相争过,不论是什么,都已经变成了一团迷雾般的模糊,她看不见,也不需要再去看谁的脸了。
一声龙吟,掌门殿顶上的脊兽倏地飞起盘旋,最上的金色云纹被打得破碎,化为无数光点,没入徐行额前的火痕之中。
穹苍史上最年轻的第三十七任掌门,就任了。
“掌门!”
自最近的长老开始,所有人轰然齐齐行礼,像被压弯的稻草,又像深夜黑沉的海水。如潮般隐秘的波涛声中,徐行抬眼望天,她的脸也被笼罩在这耀目到刺眼的光芒中,只余一片金黄,看不清了。
在她脚下,是无数低下的头顶、弯下的腰背,黑压压一片沉寂之中,唯有一个人还静静站着,执着地抬头看她,哪怕脖子梗得酸泛至极。
寻舟苍白地站在人群中,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无声地叫了一声“师尊”-
徐行既接任掌门,自然不能再住原先的地方,她所有东西都被搬到了掌门殿,除了门前那口小小的寒潭。
碧涛峰留给亭画与寻舟落脚,亭画成了四掌门,是除徐行外年龄最小的掌门——其实,若不是徐行的年纪太过离谱,让人遗忘了,她对于掌门来说也太过年轻了。
只有黄时雨,自黑市赶回来便匆匆被封了个长老头衔,看上去简直是鸡犬升天,也连带着被分到了些猪肉。他倒是满脸懵的接了职位,不过半点不想干事的样子,心事重重地向新掌门禀报了第一件情报。
“连黑市都乱了。那群人一向是要钱不要命的,他们都跑了,恐怕红尘间已经乱得要看不下去了。”黄时雨笃定道,“那个黄门是特例,黄族绝大部分都停留在西部没什么动作,我想,狐族若真开战,首当其冲的应当是北境河安城那边。”
紫兽庄便是河安城的麾下小庄,徐行抿了抿唇,亭画先问道:“都引人疏散了么?”
“那边住着的人要是能跑,早在三年前岩浆爆发的时候就已经跑了。”黄时雨摇了摇头,道,“疏散作用不大。”
况且,要疏散到哪里去呢?灵境吗?众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这次狐族究竟有多少兵力,又打算何时何地进攻,六大门都自顾不暇了。
“……”
剑石忘拿了,徐行用习惯了那一丁点石头,用新的反而
不适应,于是自掌门殿离开后,便打算回一趟碧涛峰。
路上门人不管面服还是心服,见到她都匆忙行礼,口唤掌门。
小屋内黑漆漆一片,徐行推门而入,懒得走去点灯,正想用掌心点个火,就见余光一道裹着蓝焰的火花轻飘飘落在她身旁,四周霎时亮如白昼。
寻舟自寒潭中缓缓起身,先前任务时腰腹处的伤痕未愈,在水中泡得皮肉外翻,有些狰狞,他仍是赤着足走了过来,道:“师尊。”
徐行看了眼他的伤口,又听他轻轻道:“掌门。”
“……”
“听你这么叫,还真不习惯。”徐行顿了一顿,笑道,“现在你是掌门的开门弟子了。也是关门弟子。感想如何,出去是不是可以横着走了?”
寻舟道:“在我们那里,只有螃蟹可以横着走。”
什么啊,徐行被这笑话烂的头冷:“不好笑。”
寻舟:“勉强为了我笑一笑吧。”
想笑就是想笑,不想笑就是不想笑,勉强是怎么个勉强法?徐行试着将自己两边嘴角翘起来,结果黑夜中双目发绿光,竟然看起来非常像一只邪恶的大野狼。她刚想兴致乏乏地说算了,留着下次,你下次说笑话我一定捧场,就听寻舟用极低的声音道:“……师尊,徒儿心疼你。”
平日里想叫徐行闭嘴真是一件很难的事,通常都是她让别人闭嘴。但现在,徐行竟然一时不知要答什么。
“心疼”和“师尊”是应该放在一句里用的?她总觉得有哪里非常不对,想来想去没想出来,但总而言之她应该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师尊说话。
寂静显得突兀,徐行伸出手,想要轻松地拍拍他脑袋,说人小鬼大别想那么多,然而,一伸出手,竟然被寻舟扣住了。
他成年之后,个头便跟着水涨船高,是以徐行想拍到他头顶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但每每徐行伸手,他就会乖乖垂下脑袋让她拍头戳脸捏耳朵的,所以徐行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件事。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片刻之后,向上挪移,紧紧扣住,甚至还往自己那个方向一拉,像是要将她的手径直藏进自己的怀里。
两人的手交握,指尖相触,都泛着相同的凉意。
“师尊。”寻舟说了第二句话,他抬眼直勾勾看着她,眼底极黑,静静道:“你带我离开吧。”
“离开?”徐行失笑道,“你比我还了解红尘的情况。是要去哪里?”
“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寻舟慢慢道,“点苍,狐山,与世隔绝的地方有很多,只要九界没有天塌地陷……甚至,带我回东海吧,那些鲛人已经奈何不了我了。师尊说过,你不做,总要有其他人做,那就让其他人做!……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从来不欠谁。”
徐行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盯着自己,如同着了魔、入了迷般,问道:“能吗?”
徐行没说话,他又哀求似的问了一遍:“能吗?”
徐行看着寻舟的眼睛,忽的想到了很久以前自己听晚课时,执事分享趣事似的,跟众人讲了一个鲛人逸闻。说鲛人久居深海,性情极端单纯,极少争斗,几乎都是老死、病死、自然死,而一旦因机缘巧合上岸与人类相识不愿离去的,都会变成鲛人族中的短命鬼,死时往往满腹鲛珠,不肯闭眼,这种死法被鲛人族十分认真地命了名,认为这是一种“心碎而亡”。
当时底下少年笑声一片,都道人族说心碎而亡多半为假,怎料鲛人族真的有因心碎而死去的,这是否太夸张了?
可现在,此时此刻她看着寻舟,真的有些害怕他要心碎了。
这短暂的一瞬,竟令她动摇,不过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徐行眼前忽的闪过了几个人影。
……狐族开战,首当其冲的是紫兽庄一带,她曾经吃过的两碗糖水鸡蛋,死鱼一样被用网捞上来数次,轻轻砸在她脑后的腊梅吊坠,凑在一起玩捉妖游戏的小童,她从不知道她或他的名字,但她不能……
她不能。
于是徐行定定道:“我不能。”
指间一紧,她又苍白道:“对不起。但,你本就不是穹苍之人,若是要回东海,我不日就能送你回去——”
一滴水珠滴答落到她虎口,徐行烦恼道,完蛋,又哭了。这是她惹哭他的多少次了?第三次了。为什么这么爱哭,以后要是还这样可怎么办?
然而,寻舟并未说什么,他安静地接受了现实,抬手,在她的虎口上极快地一蹭眼底,像是要将那滴眼泪收回去。
“好。”寻舟平淡地说,“那便让我承担师尊的伤口吧。”
既然无法抚平,就让我一起承担吧。师徒同心……一起痛吧,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去黄泉还是死地。
……
……
……
新掌门上任的第三个月,狐族撕毁合约,以“质子被害”之名,正式掀起战火。蛇族很快加入。
虽然早有预料,但未想到攻势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红尘连着两座城池被烧杀劫掠,下派的修士无一活口,一片愕然之中,距北境最近的穹苍下召,第三十七任掌门徐行将领兵去往红尘,亲入战场。
此令一下,激起哗然万千。掌门领兵不是没有先例,但这么年轻的掌门领兵没有先例,况且,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怎么会让第一仙门的掌门出手?
然而,这正是徐行与亭画商议之后的结果。
这是正面对决的第一战,此战必胜,而且必须要胜得漂亮,最好是碾压而过,同样不留活口——士气不能再这样低迷下去了。
第一战,势如破竹,大获全胜。
徐行领三千众,杀灭一万敌人,在阵前孤身轻取那妖族的首级,为首两侧的妖怪被自己老大颈子里喷出的血溅了一脸,都没有发觉她已经来了。
第二战,大捷。
妖族千辛万苦取下的城池是个空城,反被困在原地,徐行放火烧山,堂而皇之带着门人在外烧烤,十天过后,无伤俘虏妖众三千,囚于穹苍外山下。
第三战,大捷。
伤两百四十二,死五十三,换敌方死伤千余众,夺回红尘原址。
第四战,大捷。
第五战、第六战……第十战,但逢徐行出战,灵境这方就没有输过。灵境这边扬眉吐气,信心高涨,原先多有质疑之声,现在却再也听不见一根毛了,反观妖族,才刚冒出头,就已经被揍得快要缩卵,在战场上远远看到那滔天肆虐的野火就肝胆欲裂,恨不得转身便逃。
十战之后,双方相持,局面僵硬,似乎狐族蛰伏,有一段时间没再频频进攻了。
徐行凯旋之时,已是深夜,依旧遍地红绸,鲜花漫天,灵境之人追她险些追进穹苍里,竟然比她继任掌门那天还要热闹个几分。
众人身上都挂了彩受了伤,被横着抬进来的都有,她身上那点小伤就不足为奇了。徐行在漫天花雨中精准地抓住黄时雨,道:“二师兄,亭画
呢?”
“……听到你还是那么爱叫我二师兄,我就放心了。”黄时雨恹恹道,“去万年库了吧。先说好,你师兄我真的不是很爱干净的人,但你身上血味儿实在太重了,能不能先去散一散?”
徐行道:“那寻舟呢?”
“你听话只听前半截是吧!”黄时雨拿竹棍敲她,笑骂道,“我是你娘吗?什么香的臭的找不到了都问我,自己找!”
徐行盯他。
黄时雨悻悻道:“……好了,很瘆人,不要看我。他伤得有点重,在司药峰躺着呢。他让我别跟你说。但肯定能猜到吧?那死鱼这么细皮嫩肉的。不过,我就又要提了,你的弟子都这么有用了,真的不考虑再收一个?现在你可是掌门了,哪有掌门就只有一个徒弟的。”
他话没说完,面前人就无情地没影了,想来是对这个话题缺乏兴趣,于是先走了。黄时雨错愕之后,真真是郁闷到想仰天长啸:“你们做什么都不带我!!”
“……”
万年库内,只有一盏小小油灯,两人对坐,一时凝滞。
这两人正是亭画和前掌门。
前掌门退位后,便领了看守万年库这个闲职,平日里整理些旧书法器。反观亭画,却周身用布条绑着,坐在武侯车上——她第一战时下意识帮徐行挡了一刀,不慎受了重伤,跌落下来,暂时无法行走了,于是被紧急送回穹苍。
但亭画即使人不在,那些攻城、游击、掠敌之计多半由她所出,徐行将其执行到完美,战果斐然,众人皆知道穹苍内有一位“影子军师”,但不太记得她的名字。
油灯之下,外面的欢呼声隔着山脉隐隐传来,这边却寂静如死地,亭画的脸色竟比前掌门看着还要苍白几分,甚至可以说是惨白了。
“亭画。”前掌门柔声问道,“外面战事如何,可顺利么?”
亭画冷淡道:“徐行已回来了。师尊问她便是,我不清楚。”
前掌门道:“计策都由你所出,你怎会不清楚呢?”
亭画:“……”
少顷,她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问道:“为何当初选定我当四掌门。”
如果是第五峰,实力如此,她暂时只能排到第五,她也认了。可径直将她安排到占星台……掌门难道会不知道第四峰在穹苍中究竟占着个什么尴尬的位置么?为什么……凭什么?她还不够优异吗?
“你不能太引人瞩目。”前掌门缓缓道,“师尊早就说过,你与徐行互相辅佐,相辅相成,一光一影,才是合适的。”
亭画指尖一抽,轻微地咬起牙来。
任谁来看,这句话说的都没错。徐行生性张扬,她个性内敛,徐行有令人过目不忘的能力,她总是使人不由忽略,徐行是驰骋沙场的耀目将星,她却是无人问津的“影子军师”……
就是因为说的没错,才让人如此无力。
寒凉的空气中,亭画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抬起了头。
她一向认为废话并没有说的意义,可此刻却生平第一次问出了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可为什么,她是光,我就只能做影子呢。”
第98章 火龙令宁愿不同路
#98
这句话出口,落到地上,因为声音太轻,并不掷地有声,甚至无法在寒潭中激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亭画垂着头,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轻轻抚了抚,温和柔慰,一如儿时学武跌破了膝盖,面前人也是这般安慰她。
“亭画,你是我最满意的弟子。”前掌门陈述道,“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满意么?是哪一种满意?亭画侧头避开那双手,漠然道:“师尊,我已经长大了。”
然而,前掌门听她这样说,反倒缓缓笑了笑,随后,摇头道:“不,还不够。”
“……”
亭画胸口微微起伏,闭了闭眼,仅仅几个呼吸间,便将自己满溢而出的不甘压了回去。再抬眼间,她已神色如常,开口道:“结合形势来看,现今战事不容乐观。”
前掌门此刻的笑似乎终于真心了些:“为何这么说?”
虽然现在首战连连告捷,看着一片大好,但妖族也不蠢,看得出来真正的关键点是在徐行身上。徐行在的战场,人族士气高涨,信心满满,能发挥出寻常难有的实力,反而观之,那些徐行不在的战场便很容易暴露出灵境这方的真正实力——合作混乱,频出昏招,尤其是昆仑为主的战场,简直惨不忍睹。
不是灵境这一方太弱了,不如说,这比当年祸乱刚起时要好太多了,年轻一辈需要磨砺,他们初次上阵,已经表现得足够稳重,是徐行和亭画太超出常规了,才会显得其他人不够好。这些失败被耀眼的成功给暂时遮盖住了,才没有造成规模更大的恐慌。
如果没有徐行,或是徐行在哪场大战役中败了呢?
此刻她唯一庆幸的是,徐行是一个不死的将领。但很快,她又想到了,那次山谷内漫天的毒雾瘴气。妖族损失百来个马前卒,已成功试探出了能制住徐行的方法。现在的蛰伏不过是养精蓄锐,除了狐蛇两族,另外三族尚未参战,接下来若再掀战事,恐怕徐行要面对的是比现在要强大数倍、无休无止、甚至自杀式的袭击……
不能。不能输。不能露出颓势……绝对不能。
越想越深,越想越远,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亭画只感自己眼前一黑,心口深窒,想吐却吐不出来什么,几月下来,心血都要被熬干了。
油灯之下,前掌门注视着她,面上神色依旧平静。
亭画平复喘息,静静道:“师尊,你为何不担心?”
前掌门对穹苍耗费的心血是她想不到的程度,此刻状况,她为什么还能如此淡然?
前掌门温声道:“不会有事的。”
虽然没有理由,但这句话竟掷地有声,无比笃定,好似天下都掌握在其的手中。然而,亭画本该觉得略微心安,不知怎的,她右眼皮却突突跳了几下,好像这简短的五个字中藏着什么极致残酷的东西。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想离开,不该再继续听下去了。
“亭画。”前掌门道,“今夜叫你过来,是有些事你必须要知道。”
“……”
“这场战役,不能是拉锯战,我想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还不够。必须要胜、大胜,借此机会让妖族元气大伤,让它们感到惧怕,以此保住此后至少百年的平稳……人族受损太大了,需要休养生息,再这般强求着抵抗,就像拉着一个本就气喘吁吁的人不断奔跑,不会更好,只会更差。”
“我明白。”亭画道,“我会做到……”
“时间不多了。”前掌门静静看着她,道,“徐行活不过三十岁。”
亭画扣在武侯车上的五指猛地攥紧了,上面的纹路深深嵌入她掌心,她浑然无觉,反倒用一种很荒谬的神色皱着眉抬眼,重复道:“什么?”
前掌门道:“她活不过三十岁。”
亭画完全怔住了。
少顷,她蓦的将身子自武侯车上扬起了些,连珠炮似的追问道:“为什么?是得了什么病??司药峰不能治么,就算再重的病,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我的眼睛司药峰也说过无药可医,现在也好了……不是吗?”
前掌门看着她,神色在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亭画很难说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太复杂了。
少顷,面前人缓缓开口道:“鸿蒙山从来不是用圣物来封印的。”
整个鸿蒙山脉在上古时代就存在,身处九界的正中心。就如同点苍那块生出自我意识,每一甲子会钦点出一位代行者的神石一般,鸿蒙山脉的灵性承载在一块令牌之上,它有自己的名字:“火龙令”。
当年将天妖封印究竟是靠着什么,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并没有所谓的方法。或许是鸿蒙山的山灵突发奇想决定要“关山”,遂天妖才侥幸消失在了山底。
已经一百年了,人族从刚开始的时时刻刻注意着鸿蒙山的动向,到现在只有每年测天时才会前往一趟,是因为众人发现了“规律”——每逢数年,火龙令便会出山,也像神石那般,点出一位“代行者”。
然而,两者属性一土一火,性情大有不同。神石温吞,少涉江湖,对人类也颇无兴趣,遂点出来的圣女全都不辨人脸,个性无情,看谁都是顽石。火龙令却要跳脱张扬得多,对红尘极为好奇,但又正因它的“个性”太强,它点出来的代行者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太过汹涌的强大力量,几乎在被选中的那一瞬间,七魂消散,被迫成为一个毫无意识的容器,以一种掠夺般的速度吸取着天地间的灵气,最后在二十到三十年间,听着微微的轰鸣声,第一次睁眼,静静走回鸿蒙山中。
说是“回到”,只是火龙令回山了,作为容器的躯体,自然是消散了。如此周而复始,直到出现了徐行这个例外。
亭画怔了半晌,立刻问道:“如果不回去,那会怎么样?”
“上两任掌门已试过了。”前掌门揉了揉眉心,“那一年,鸿蒙山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暴动,
封印松动,束手无策,只能将那人……重又丢下去了。”
丢。
这个字,好似丢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什么物品。
“所以你应当明白,当第一次在鸿蒙山见到小行时,我该有多么诧异。”前掌门平静道,“一个承载了令牌,却有自己的脾气,不可控的、活生生的剑道天才……那时我其实想杀了她。”
亭画的心口窒感越来越重了。甚至有些恶心。她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反唇讥笑,冷冷道:“你犹豫了?”
“的确,我犹豫了。”前掌门颔首道,“她太像一个‘人’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人!
“我将她带回,收为弟子,就近观察。”掌门道,“或许是因为她心脏内承载着火龙令,无论遭受如何的攻击甚至死亡,都不会令她的意识和身体消散。她不仅在剑道上是绝顶天才,操纵的火焰无比强大,就连吸收灵气的速度也和那些容器没有分别……作为门人,作为掌门,她没有任何缺点。”
亭画道:“她是人。”
掌门道:“也是圣器。”
为什么要用“器”来形容她?因为不这样称呼她,就掩盖不了残忍的本质么??
“所以,”亭画惨白道,“你让我和黄时雨接近她,和她一起出任务,甚至让寻舟拜她为师,让她去救那些人,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她??”
“控制?”前掌门笑道,“你认为这样就是控制?”
亭画:“难道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控制过她。你也不能,谁都不能。”前掌门古井般的语气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真正见过火龙令的力量么?哪怕一次。你了解么?她现在发挥出来的,甚至没有百分之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失控了,究竟会有多么恐怖,你压根想象不到!”
亭画蓦的想到了那年徐行引动地火险些导致整座山脉烧成灰炭的传闻。正是自那时开始,前掌门的身体开始每况日下,到现在的寿元枯竭。她一时竟然哑然了,万千话语堵在喉口,沉甸甸如悬了一块石头。
徐行已经受了够多的伤了。长这么大,除了先头几年,根本没过几天好日子,让她伤痕累累地回到鸿蒙山,去找死吗?谁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她绝不能!可亭画颈间动了一动,少顷,竟然只能咬牙重重迸出一句话:“这不是修仙之道!”
这句话却终于激怒了面前人般,前掌门停了停,忽的道:“修仙之道?何为修仙之道?”
这语气极为森然。
亭画像被掐住喉咙般,艰难道:“顺应天意……”
“天意?你说天意?”掌门站起了身,双手按在她肩头,一字一句道,“顺应天意,早在当年祸乱,人族早就死绝了!顺应天意,如今你和我谁能站在这里?顺应天意……你利用天地间灵气的时候,可有问过天愿不愿意?!究竟是顺你的意,还是顺天的意,天若叫你去死,你愿意去死吗?!!”
亭画被重重按着坐了回去。也或许掌门并没有用力,只是她没有力气了而已。她看着师尊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恍然觉得这脸上出现了些许疯狂,好像有无数的脸、无数的残影在对着自己张口怒斥,分明没有开窗,她却感到周身的寒意一阵一阵窜上脊骨,彻骨的冰寒。她感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窃天而活,命是自己争来的,要争多少命,就要付出多少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师尊早就教过你了。”
掌门终于将手自她的肩头上放开了。她转身,重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和面色,她轻轻地说:“亭画,这或许是师尊最后一次教你。”
“黄族不会参与战事,你在门内得到的那些妖族的机密情报是由黄族传递而来的。它们早已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压了宝,黄门首领认为最终赢的会是人族,所以当时并不是没有送来质子,而是送来了族长的儿子,整个黄族天赋最高的妖——你的师弟,黄时雨。你要防着他,如果当真有所变故,第一时间杀了他。”
“十天后,妖族会组织最后一次绝地反扑,至少三万军队会自北境碾下,期间会经过那个山谷。到时,你会真正知道火龙令的恐怖。”
“你要做的,从来不是‘救人’。那是其他人要做的事。你是第一仙门的掌门,你要做的,只是‘取舍’。怎么付出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取舍,你不需要考虑‘代价’会怎么想……或许这一开始很难,但很快你就会习惯。站在高处,本就看不见其他面孔,你只要记住,你做的是对的。”
“别让从前牺牲的人都变成笑话。你,走吧。”
……
……
……
已是深夜,那些恭迎凯旋的彩花红绸早已消失,月明星稀,占星台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唯有流水潺潺声和鸟虫低鸣声久久不散,整个穹苍陷入了静谧的沉眠。
从前亭画练完苦功,便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小屋,抬眼看着月亮跟着自己一块行走,只觉心旷神怡,时不时想一想自己日后这时会在做什么,然后露出人前向来不会展露的浅笑来。
可她现在如儿时一般抬眼看月,却只觉万分陌生,好似这早已看惯的天地陡然改换,像一个碗,将自己这只小虫无情地扣在内中,就算撞到头破血流也无法出去了。
窸窣一声,她缓慢地转眼,正巧看见徐行的靴子自长廊的栏格上轻垂下来,听到动静,徐行自屋顶跳下,似乎是刚睡醒,满脸倦怠地道:“这么久才出来啊?”
她一般不睡的。让她睡,估计是累极了。亭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是在里面聊了一晚上我的坏话?”徐行见她面色难看,嘻嘻地凑过来道,“我最近没空做什么坏事吧?不过是翻了几次你的垃圾桶,想看看你有没有偷偷把雪菊丢掉而已。”
亭画道:“我都吃了。”
徐行爽朗道:“其实我是忘了说,那个半个月才能吃一棵,吃太多了会太补了。哈哈!”
亭画握拳怒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流鼻血还止不住啊!”
立竿见影,徐行突发耳聋了。她似乎刚去司药峰看望过某位,身上还有浓厚的药膏味,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牙印,看两边獠牙的形状,像是去看徒弟结果被徒弟咬了。咬的还挺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欠抽的话。
一时的寂静。
亭画看着她永远笑吟吟的脸,胸口微微起伏,试图再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这个时间还要来找她,应当是徐行也知道战局不乐观,来找她商议战策。于是她深呼吸,说:“十日后……”
话说到一半,就哑到没音了。亭画的眼前闪过很多景象,初入穹苍时气死人不偿命的徐行,拿着根小树杈把敌人抽的落花流水的徐行,偷偷往她门缝里放虫子,和黄时雨一起挖她屋顶丢公鸡的徐行,因为和她吵架,郁闷得在草地上翻来滚去的徐行。再后来,毫不犹豫对自己下手的徐行,伤痕累累还在大笑的徐行,那张“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判词,滔天的野火……
万年库中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问:“火龙令,徐行知道吗?”
“她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那徐行看自己,像什么?一碗终将会倾倒的粥,所以里面盛放什么都是无谓的。自由、纯粹、无谓。最开始或许真的是这样的,但现在……
徐行见她神色不对,向前一步,沉道:“你怎么了?伤口复发了?”
亭画心口一抽一抽的痛,她终于忍受不住,偏头呕血,黑红色的瘀血泼洒在她的小臂上,触目惊心。
是了。徐行看她的眼神,让她恍然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一碗迟早会倾倒的粥,可这乱世之中,谁又能安稳?都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徐行见状,不再多说,要推着人赶往司药峰,一垂眼,只见亭画咬着齿间鲜血,眼中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流下两道泪水,在苍白的面颊上淌出冰冷的痕迹,一时怔住了。
但她何其聪明,很快便察觉到了,唇角一勾,苦笑道:“我可是还没壮烈呢,就这样提前给我哭丧真的好吗?没加钱的!”
“……”
亭画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早些时候掌门说她与徐行是同路人,但已经晚了。她们是师姐妹,是大掌门和四掌门,是彼此给彼此上的枷锁。她本该松了一口气,但她没有。她恨过她,却不是完全的恨,关心过她,也不是全然的关心,她千辛万苦终于接受了自己以后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下,但现在好像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离开这里,也想让她离开这里,即便不可能。要是一觉醒来,已经是八百年后,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该有多好。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是同路人。
但我宁愿我们不会是朋友!
风声中,亭画已分不清那眼泪究竟是为了徐行还是为了自己而流了。或许就像光和影一样,早已分不开了。
第99章 穿耳不论是欢喜还是疼痛都照单全收……
#99
穹苍内外的庆功宴连着摆了三天,掌门殿前的吹吹打打声没有停过,自五湖四海运来的珍奇异宝堆满了车,一箱一箱地往万年库中送。
放在红尘,掌门出征和天子出征没有什么区别,百姓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献上以示感激。在这场浩劫中,穹苍出的力可称最大,其他五大门自然也要有所表示,是以各色法器珍宝堆成了山,前次徐行还要试药才能得到的雪菊更是被昆仑薅秃了尽数送来,别说拿去煎药了,都能拿去泡澡了。
整个灵境都沉浸在这势如破竹的胜利中,徐行和亭画并没有出言阻止,但也没有参与其中,行止一贯如常。
倒是黄时雨,又无出战,成天下山鬼鬼祟祟不知干些什么,一上山就只能懒洋洋地翻动那些被徐行丢在角落的法器,一边看,一边报菜名:“嚯,老家伙可真舍得,这是把自己棺材本都给拿出来送了?”
亭画路过听到,一皱眉,本想让他别这样刻薄,垂眼一看,六长老送的。她漠然道:“可能下辈子的老婆本也在了吧。”
黄时雨大笑起来。亭画原本笑不出来,忆起当时徐行访学上因为寻舟的事大战六长老,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暴打一顿薅成秃头,以至于此后三年六长老看见她都捂着脑袋。又想起自己为此生了好长一阵子的气。那时天塌了般的大事,放到现在一看,倒像是两只小猫打闹似的互相挠爪子,只想苦笑了。
她浅而又浅地勾了勾唇角,忽的对上黄时雨探究的视线,不闪不避地迎了回去。
“搜集情报也要注重性命安全。”亭画淡淡道,“你要是死在山下,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只,很难收尸。”
黄时雨一怔,少顷,笑了笑,打哈哈道:“你知道了。”
亭画偏开头道:“难怪后山总是有鸡失踪。”
黄时雨正色道:“这完全是误会。我们真也不是天天吃鸡的。”
两人一问一答间,真是有种淡淡的尴尬。这尴尬不强烈,却让人无法忽略,徐行过来时,竟破天荒地有一种“我是不是来的不巧”的错觉,要知道她长这么大从没考虑过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这个问题。
她嘶了声,道:“那什么,亭画啊……”
亭画抬眼看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了。应该是前次在她面前哭了,觉得很可耻。而且,亭画尚且不知,徐行看出来黄时雨是妖没有?这要如何说?
“二师兄。”徐行罕见地移开了话题,也打哈哈道,“那什么,寻舟呢?”
“说了我不是你娘!”黄时雨漫无目的翻法器的手一停,烦到抓狂,“你每次找我除了问‘寻舟呢’和‘师姐呢’还有第三句话吗??”
那怎了?
亭画又很快用余光瞥了徐行一眼。徐行看回去。
这回轮到黄时雨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里了。他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后脑,起身假咳一声,道:“你们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那师兄先走了,免得碍眼。”
与此同时,亭画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要说什么就说吧。”
“…………”
三人头对着头,脸对着脸,面面相觑,心中皆如海啸奔过,想说这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多余的气氛究竟是干什么???
“……算了。”现在战况急如星火,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亭画冷然道,“前方传来线报,狐族果真动了。”
这“线报”出自谁手,她再清楚不过了。不得不说,黄门这一步真是险棋,黄时雨的惊险程度没有比上战场的徐行要好多少,毕竟若是泄露了身份,不是死能解决的,被妖族那边挫骨扬灰都不足惜。
……亭画从未看出来黄时雨是妖,因为他才是,真的太像一个“人”了。像到让她不由产生了危险的想法。
除黄族之外,另外四门皆有参战,甚至连神秘至极的白族都在军队中出现了踪迹。它们的“治愈”天赋非常棘手,此外,灰族的参与让它们的行进路线变得太过扑朔迷离,根本无法揣测会在哪个方向出现。狐族一定会在每个途径的地点将妖笼中羁押的妖全都放出来,连带着那些还流窜的异变之妖一起,向南一路行进。
这般规模,这般气势,恐怕当真是妖族的“最后一搏”了。
“好消息是,不管它们路线如何,最终的目的地都是穹苍。”亭画道,“坏消息也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是穹苍。”
途中无法提前布设防线,只能押宝似的四处布防,这又分散了力量。然而,不管它们从哪里来,必经之地就是有虎丘崖的巨大山谷——
说到此处,亭画很快地扫了一眼徐行的面色。她神色一如往常,似乎已忘了曾经在那的遭遇。
亭画紧锁眉头道:“六大门已经将自己所有的精锐战力都遣往那里了。但是,不可能就这般任凭它们长驱直入,所以在山谷之前的其他红尘城池,也要有人驻守……”
徐行垂眼听着,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亭画指尖一蜷,莫名不想问出“你觉得如何”这五个字。因为,不管说些什么,本质都不过是在裹挟面前这个人而已。
“这一战打完,我可以休息好一阵了吧?”徐行并没有让她为难,笑嘻嘻道,“先说好,我撂挑子可是真的撂。之后的那一大堆烂摊子鸡毛蒜皮,可都是要师姐你来处理了。”
没人应答,沉寂中,只能听到徐行轻如鸿毛的一句话,笃定万分:“撤了吧。”
“……”亭画道,“撤什么?”
“兵力,放到前面的布防去。”徐行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
对三万全副武装、甲坚兵利的军队?
这句话由于太过荒谬,竟然让亭画一时之间哑然了。但,只是荒谬,她似乎早已
有准备了——徐行会说出这样的话,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谁比她更了解她呢?
难得的三人聚首,谈话匆匆,结束匆匆,长久的沉默中,黄时雨难得认真地对徐行说了一句话。他极少将自己的真心表露出来,说半句,停半句,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
“站得越高,摔下来就会越痛。”他艰涩地顿了很久,说,“纵使身不由己,我……依旧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结局。”
徐行的答案是:“我不会摔下来的。”
“……”
夜半时分,徐行出掌门殿时,婆娑枝叶下掩着一道身影,霜白的发丝随风轻动,在缝隙间泛着月华般的微光。
是寻舟。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未曾见面了。这时间不算长,但上一次见面只是众人议事,寻舟站在最角落抬眼望她而已,散后她便匆匆赶往山下,要算上一次心平气和说话是什么时候……徐行有些记不清了。需要她记住的、更重要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她站定,侧头道:“站在树下等谁呢?”
寻舟踱来,垂眼道:“师尊。”
他本就话不多,现在更寡言了。几次大捷,他都在徐行身边杀敌,从未下过前线,只不过,似乎终于改掉了那爱哭爱跟人的毛病,不会没事就黏过来了。
不知今夜找她是有什么大事通报?
寻舟抬手,掌心里一小团火苗已生出了眼睛嘴巴和小小的四肢,看着机灵极了,但此刻双眼紧闭,小手紧紧抱着自己,蜷着身子瑟瑟发抖,火光也忽明忽暗的,一副非常难受不想面对的样子,模样竟然有些好笑。
“神通鉴……被我养死了吗。”寻舟低低道,“师尊。”
剑灵哪有什么养死之说,最多是反映了主人的心境糟糕罢了。徐行知道,寻舟自然也知道,他是发现了神通鉴出问题,才赶过来找她,月光下,两人心照不宣,沉默了一阵。
少顷,寻舟缓缓道:“师尊自山下回来,忘了给我带礼物了吗?”
“还记得这茬啊!”徐行从前确实会给他带点不值钱的小玩意,什么糖葫芦什么花环的,两人约定俗成,不过这规矩早八百年没人提了。因为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是以他突然这么一问,还真把她问懵了。徐行伸手在自己怀中摸摸,袖中摸摸,吃剩的半截青瓜都摸出来了,还是没摸到什么能当做礼物的东西。最后惊险地找出了一个小小的漏网之鱼——在路上走时有人往她身上丢的红玉耳瑱,成对的新耳饰,但她走路太过跳脱,现在只找到半边了。
只找到半边也就算了。主要是,寻舟根本就没有穿过耳啊,这是要怎么送!而且这个人是要怎样,她也没有耳洞,丢耳饰干什么?好歹丢点水果吧,还能吃呢。
徐行正想哈哈说“下次下次”,“欠你欠你”,就见寻舟慢慢将脸靠近了些,温驯地侧头。
他受伤了,原本白玉无瑕的颈间横了一道尚未恢复的血红伤痕,像白瓷瓶上一道扎眼的裂痕。徐行目光在上一停,挪开,拿着那耳瑱,迟疑道:“你有穿过耳?”
“没有。”寻舟道,“师尊替我穿吧。”
徐行莫名道:“替你?为师也不是什么都会的啊!我没有替别人穿过。”
寻舟唇角一动,低声道:“直接穿过来就好了。”
“……”
这下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说来夸张,徐行在别人身上开洞的经验还挺丰富的,但一般情况下这洞都是越大越好,最好开在脖子上,穿耳却是越小越好,更难办了。她伸手,捏上了寻舟左边的耳垂。
泛着凉意的、薄薄的一片血肉,随着她小心翼翼的触碰,蓦然红热起来。徐行皱着眉轻轻揉了几下,回忆着一般穿在哪里比较合适,耳边寻舟却难得哑然催促道:“……师尊,可以快些吗?”
催什么催,越催越慢。徐行凝神,将尖端对准耳垂下部,一定心,便用力穿了过去。
想象中锐物刺破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她轻轻触碰的指尖上只是缓慢至极地渗出了一点朱红,悬在指腹上,浸透她的指纹,宛如胭脂洇湿画布。
徐行转眼,寻舟并没有闷哼一声,只是喘气的幅度增大了些,双眼有些失神地沉浸在她给予的刺痛中,直到半晌,才退开半步,伸手触了触那悬挂在耳际、轻轻晃动的红玉瑱。
寻舟道:“好看吗?”
徐行道:“……好看。”
“师尊送我的东西。”夜色中,他真心笑着,似乎不论徐行给的是欢喜还是疼痛,他都会照单全收,“我永远不会取下来的。”
徐行目光望向那个小小的耳饰,他的血肉被刺穿,还在流血,好像她只要伸手轻轻一扯,就能让他更加鲜血淋漓。她已经无意间这么做了,他脖颈上的伤口就是战场上为她留下的。
寻舟只要不取下来,她造成的伤口的确就会一直存在。
永远。这个词太遥远了,对她来说,最远的未来就是现在。徐行之前还开过玩笑,说对付寻舟,只要说这两字就好了。他什么都会照办的。但,她好像也开始对这个词无法清醒了。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从容。
徐行抬眼,将忽的很想一把火烧了整个穹苍,连带着自己和寻舟都烧成灰烬的暴戾念头压下来,笑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保证。”
……
祸乱后的第一百一十二年,四族联合,掀起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领兵三万余南下,直取穹苍。
穹苍杀质子四名,应战。
第100章 峥嵘岁月黑暗时代中唯一耀眼的光亮
#100
人族的确低估了妖族的实力。
大军一路南下,行踪诡谲,每每都会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前去,灵境仓促的布防如同纸糊一般,被尖刀一划即破,就算勉强相持,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没有徐行掠阵,又接连失守,原先那虚幻的精神气便如临空被泼了一桶冷水,化为沉寂了。
想来也是,黄时雨作为一个黄门,在宗门这么多年与人无异,能潜入妖族窃取情报,那么,“妖”和“人”的智力,本就不该会有太大的差距。人族有军师,未必对面就没有,甚至此前的战役更像是有所留手蓄力了,顺利刺探出了人族如今所能拿出的所有兵力。
妖与人族对比,唯一的缺点就是繁衍困难。要论数量,人族的数量碾压妖族,但要论战力,恐怕得反过来算。它们也已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兵力,所以这三万大军如此所向披靡,实属寻常。
掌门殿内,不断有新战报传来,亭画坐于殿上,已经连着三日没有走出过这里了。她眉眼间的霜白方才褪下,不知何时又悄悄染上了她几缕鬓发,当真是焦头烂额到了极致。
“所有的‘妖笼’,修建之初都择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亭画道,“它们正是要将所有同族释放,达到以兵养兵之目的。所以,下一个出现的地方,应当是万华城。”
督军道:“我马上去布防!”
“还有。”亭画将令牌置于桌上,轻声道,“妖笼里所有妖族,先去杀干净。”
督军一怔,竟有些犹豫。妖笼里关押着的,并不全是犯了死罪的妖族——换句话说,真正犯死罪的早已被处置了。和人族同样,如今还在里面的多半是要关个三五年的妖,是有错,但错不至死,真的要这样一刀切吗?
亭画见人没走,看了他一眼。督军立马低头道:“……是!”
……
妖族似乎没有及时发现,穹苍的战略意不在消耗,更不在阻拦,只在“驱赶”。
不过,即便是发现,这条路它们依旧会走,因为这其后的战略太荒谬了,荒谬到连自己人都不会相信。穹苍最终没有采纳徐行的话,择了数千精锐门人在山谷出口守卫,给他们的命令只有一条:“不惜一切,做好觉悟。”
穹苍的近半战力都调往了山谷,迎接这最后一战,很快,前面的地域更是被摧枯拉朽,生灵涂炭,街道上火光漫天,只见逃难之人拖家带口匆匆往灵境内奔走,更有多者,已没有家人可以同行,只拖着残破的身体茫茫然不知要往何处去。
仅仅十五天。
的确真的只有十五天。
当遥远的天涯之际上出现第一个浑身血气的小黑点时,伴着铺天盖地的紫黑色妖氛,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被重重揪了起来,沉甸甸堵着喉口,半晌无法落下。
还是……来了。
三万,这个数目,在嘴上不过是吐出两个字,只能模糊地明白这很多,很恐怖,再耐心地算一算,或许能够站满几座山,抑或是绵延六里。然而,当亲眼目睹到真正的场面时,任何话语都难以形容了,人只能想到两个字——
绝望。
漆黑一片的、彻骨的绝望。
黑云压城城欲摧,就如同这压抑的黑暗时代一般,再等多久,也不会有太阳再亮起来了。
脚步声如雷沉闷,轰然靠近,它们头上、身上顶着的盔甲,是惨死在它们手上的修者的尸骨,有的兵器甚至还带着出自六大门的灵光烙印,随之而来的,除了漫天飞舞的毒蜂异蝶,还有那足够弥漫整个山谷的百毒之雾。
不仅徐行在等它们,它们也在等徐行。
天尚未暗下来,还带着朦胧又低沉的霞光,最高的虎丘崖上,粗粝黄沙被狂风吹出幕布形状,徐行屈膝坐在山巅之上,背负野火,绣着黑金纹路的靴子在半空中轻轻晃了晃。
她静静看着这天辽地阔,如同十九岁时坐在掌门殿的屋顶一般。
在她身后,还有三人,亭画、黄时雨、寻舟都站着。亭黄二人眉目紧锁,心事重重,紧盯远方逼近的大军,寻舟只垂眼看着她的背影,不曾挪开过。他不知徐行有何计划,也不问为何只有寥寥几人在此,这对他并不重要。他只管和师尊一起罢了,是生是死,看天意吧。
穹苍精锐的门人在短暂的骚乱过后,守在山谷之口,严阵以待。
山巅之上,寂静万分,少顷,只有黄时雨干涩道:“……来了。”
除了这两个字,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你保重”么?不可能保重。“要小心”么?无法小心。事到如今,仿佛说什么都是虚情假意,没有别的方法,那宽慰也无意义。两人品尝着被这万万人的卑劣酿出的苦果,只觉满口腥涩,有苦难言,最终,亭画道:“对不住。”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反令寻舟敏锐地觉察了什么,他蓦的抬眼,方想开口,就听远远杀声震天,大军近了!
它们来得太快了。仅仅数个声息,便能隔着天堑看到它们狰狞万分的面色,血腥之气星星点点,几乎要扑到人的脸上。谁都能想象得到,若是不慎掉进这黑压压妖群中、或是胆敢挡在它们面前会有怎样的下场,在被毒雾毒死之前,恐怕已经被千刀万剐、绞成肉泥、不成人形了!
太可怕了。这样的战场,太可怕了。让人的斗志全然泯灭,只剩下肝胆欲裂、只想逃离的本能。
徐行开口道:“离远一点。”
亭画道:“什么?”
“离远一点。”徐行重复了一次,她的语气变得很奇怪,语序混乱,听着甚至有一些微妙的呆板,“你们,和他们。”
亭画:“……”
徐行转头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额间的火痕越发鲜艳,或者说,已超脱了“痕迹”的范畴,就像是真正的一团火自她面上狂燃了起来,两颗原本墨黑的瞳仁自一开始的映着火光,逐渐也被烧穿了,额间、双眼,火光跳动,她整张脸都已经被火焰笼罩了!
亭画和黄时雨脊背霎时发寒,硬撑着没有后退。因为,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神色,她整个人变得全然陌生,失去了任何熟悉的痕迹,甚至看起来像个极其危险的怪物!
寻舟失声道:“师尊!”
徐行正在尝试着抽离自己。
她不是没有失控过,只要神智彻底断裂,无法压制火龙令,那毁灭一切的力量便会狂暴地奔涌出来。也只有那一次而已,她醒来时,见到的便是满目疮痍的鸿蒙山,四处都是死灰黑炭,不见一丝生机,离她最近的掌门被烧得面目全非,功体反噬,内伤沉重,唇角不断淌着鲜血,眼中满是杀意。
这已经是掌门及时阻止的结果,徐行那时本以为自己要被杀了,但她竟然被带到了穹苍,成为了关门弟子——自此以后,她无论多痛都极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宁可给自己一剑暂时沉眠,也绝不会再让自己可能造成那样的后果。
要克制自己很简单,清醒着失控却太难。她的心脏正在因到来的灭顶危机而兴奋震颤,咚咚咚,敲击着单薄的胸腔,像是要和着热血呕出来。她在尝试着回忆自己那时的心境,纯粹的愤怒,要将一切都烧成灰烬的滔天戾气……不,那不是她,那是火龙令。
她将自己已经不足够尖刻的灵魂抽离,仿佛那具躯体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万众大军铺天而来,没有感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只有跃跃欲试的恶劣,她忽然想要微笑。
去死。都去死。全部都去死!!
席卷而来的毒雾中,徐行蓦的起身跃下,然而,左臂忽然一紧——她被一个人死死抓住了。
隔着面目上燃烧的火焰,徐行对上那一双惶遽至极的眼睛,她竟然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是谁。直到那人耳上红玉做的耳饰簌簌晃动,那是她亲手刺进的东西,徐行迟缓地想起来,这是寻舟。
寻舟似乎在说什么,见她没有反应,惨白着脸疯狂摇头,他身后那人闭眼,将他制住拉开,用了全力,他都快被滚在地上狼狈地拖行了,还是硬生生不肯放手,指尖越攥越紧,非人的指甲死死掐进她的血肉,像要将她扯上去,又像是要跟着一起跳下来。
他在喊什么,但徐行已经听不见了。她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左臂,用力挣了一下,竟然没有完全挣脱。那人的手一点一点被两方巨力脱离开来,从小臂、到手腕、到掌心,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最后扣着那最后一截小指,仍是不肯放手,他手背上青筋暴突,指甲盖倒翻了几个,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血了。
她迟钝地考虑一瞬,剑气一闪,将自己的小指斩断,身子霎时如死去的鸟,径直坠入山谷。
在坠落谷底的几个呼吸间,徐行周身的所有伤口都以惊人的速度长出血肉,恢复如常,就连那一段缺失的小指也长出了新肉,她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她说过,她不会摔下来的。
这一声响,不仅让敌众怔愣莫名,就连己方修者也呆在原地,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
谁?
后面还有人么?
不,只有一个?!!
落地的下一瞬,她便吸入了比之前还要浓烈百倍的毒雾,唇色变成了可怖的青紫色。敌方大将只愣了那微不可察的一晃,面色便再掀狰狞,想也不想便要巨斧落下,将她先斩成碎片——然而,徐行一伸手,准而又准地扣住了他的咽喉。
大将是个蛇妖,咽喉不是七寸,根本称不上要害,他讥讽至极地一声冷笑,毫不犹豫地持斧斩来,斧刃挥到徐行眼前的那一刻,风云突变。
她的手和他咽喉接触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洞。
准确来说,那不是什么腐蚀的伤口,更不是被剐了一块血肉,是彻彻底底、空空荡荡的空洞。在火舌舐上皮肤的那一瞬间,火焰将一整块咽喉烧成了细密的灰烬,连带着喷薄而出的血液都被霎时蒸干,大将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了,他眼珠转动向下,看到这可怖的一幕,灭顶的疼痛窜上头顶。他想要高声惨叫,但喉咙已经被烧断了,连一丝气音都再也发不出来了!
他张嘴时,那火苗已经顺着他的咽喉爬上了头脸,他就像一个被打碎的瓷器,神情永远停留在愕然,一瞬间,灰飞烟灭。
毫无还手之力!
“杀啊!!!”
“杀了她!!!”
一瞬寂静,兽性十足的嘶吼声中,无数刀剑斧刃朝她暴风雨般砸来,每一刀、每一剑都斩进了、刺透了,却在下一瞬就恢复成原状。因为恢复得太快,甚至有些兵器都来不及拔出来,就这样长在了她的身体里,徐行成了一只刺猬。她却仿若未觉般,静静地取出了自己身后的那把剑。
野火在疯狂震颤,她扼住剑柄,剑指苍天,两指自剑尾开始缓缓向上,自薄韧锋利的剑身上重重划过。
指尖拂过的地方,剑身蓦然烧得赤红,甚至承受不住,快要熔断。双指离开剑的那一刻,汹涌火光轰然一声爆燃,随着狂风越来越亮,越来越强,越来越广——她的周身,竟然也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空洞!
空洞过后,无数灰黑色的骨尘缓缓自半空中落下,轻轻堆在她脚边。
三万人,三万妖,杀也杀不光的数目,疯狂地前赴后继。烧了足足一柱香,徐行足下的骨尘堆得越来越厚,甚至已经盖住了她的小腿 。后方的妖终于明白了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根本没有人成功走出这个山谷。刚开始军中只有零星几个转头想逃,但大军嵌在山谷最底部,浩浩荡荡,根本逃不出去,逆着走几步,就会被群力推举到最前面,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烧成灰烬。
混乱了,全都乱成一片了!
还是太慢了。
从额间开始燃烧的烈火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徐行现在真的已经不成人形了。任谁来看,都只是一团火包裹着的影子。她面无波澜地看着面前混乱景象,掌心向上轻轻一抬。
天摇地动,巨石自头顶砰砰掉落,龙吟般的闷响中,自地表忽的冒出了无边无际的火焰,将整个山谷、乃至整座山脉,都染成了一片汹涌的赤红之色。
地火被引动了!
业火焚身,无人能逃,包括她自己。被灼烧的剧痛世间没多少生物能够忍受,霎时,无数撕心裂肺、惨毒酷烈的惨叫爆发出来,或尖利或低沉,或痛苦或绝望,久久未停,回荡在整个山脉的上空,让人仅仅听了几瞬就要濒临崩溃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间地狱。这里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酷刑地狱。山谷外守着的穹苍门人面上眼中倒映着滔天红光和滚滚黑烟,皆惨无人色,有人甚至忍不住吐了出来。
疯狂中,徐行缓缓抬头望天,喉间轻启,一缕白雾自她唇间逸出。
无数次毁灭又重组,死亡又恢复,只有那颗心脏未曾停跳,正兴奋不已地砰砰作响。徐行压制它太久,终于让它爆发了一次,它像一只新生的小鹿,正借着她的身体窥视着天光,因为这止不住的大火而欢喜地恨不得拍手大笑。
恍然中,她也笑了:“哈……哈哈……”
火焰中被灼烧的是她,又好像不是她。徐行的眼睛仿佛漫无目的地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在不断挣扎。灵肉割裂,这样才能让痛苦变得浅淡。
她的意识破碎了,身体却还没有破碎,已经被彻底掏空了。徐行缓缓脱力地滑落下来,跪在那软绵绵的厚厚一层尸骨上。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回到了那原始的、本真的小小自我,费力地蜷起了身子,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脸上露出了极为难受、不想面对的表情,她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野火不尽,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徐行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一片空茫间,她却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哭。
残缺的剑灵正传递着那一边的声音,有人在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泣不成声。那分明是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却哭的毫无章法可言,简直像什么不似人类的小兽受了伤般惨声长叫,含糊极了,也凄惨极了。
徐行微微侧耳去听,只是,她太累了,已经无法再去分辨了。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瞬,只听那人像在奔跑,又像重重跌了一跤,还未来得及爬起来,便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喊道:
“师尊!!!”
……
……
……
祸乱后的第一百一十二年冬,四族联合领兵南下,于虎丘崖处被穹苍拦道斩灭,无一活口。
穹苍第三十七任掌门徐行一人亲征,一夜之间野火斩尽三万人,整座山脉化为焦炭,百年间不生草木。
妖族元气大伤,肝胆欲裂,再无反抗之力,四掌门亭画趁势取胜,强迫狐蛇两族归降,割让半数领地、承诺年年进贡,进一步设立五大门哨岗和妖月猎制度,禁止妖族蓄兵,自此,妖族进入了长达八百年的“蛰伏期”,再无千人以上的战役。
关于这百年间的史籍记录,所有宗门避不开的、也没有异议的,便是徐行。
千载独步,旷古一人,她是前所未见的绝顶天才,战无败绩的悬旌将领,正如她的佩剑“野火”一般,是这长达数年的黑暗时代中唯一耀眼的光亮。
不可磨灭,无人能忘。
————【第二卷少年游】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