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甜粥掌门说过,我也可以下山的……


    #81


    他这一声“师尊”叫得太认真、太恳切、太理所当然,当即把徐行叫得头皮发麻。


    她能浑无所谓地跟人开玩笑不错,但面对这种噼啪闪光好像藏了星星的眼神,实在是别扭得很想把人脑袋掰开。……到底是怎样才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她使劲模仿都模仿不出来!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徐行指着自己,想来他有可能是被蒙骗了,道,“我前阵子才升的执事,手下没什么可给你的,跟你的属性还相冲。对了,我是……”


    “徐行。”寻舟偷偷地又看了她一眼,“我知道的。”


    徐行头痛道:“我看你知道的是还不够多。”


    似乎是发觉她是真心不想要他,寻舟的声音都急了些:“掌门问过我了,我是……自愿的。”


    免了吧。徐行还不知道么,掌门有一百种方法让人“自愿”。罢了,反正她教不了,其他长老执事也未必教得好,收下也便收下了。大不了等一切都步入正轨了她再找个借口把人塞到别的峰那去。


    寻舟盯着她的脸,屏息等她的答案。少顷,终于听到她道:“那好。你不要后悔就是。”


    寻舟连忙道:“不后悔。”


    “走吧。”徐行说走便走,转头几步,才想起来什么,转头问道:“执师礼就不用了吧?那太麻烦了,我懒得弄这些。”


    她本想说“改个口就好”,才想起寻舟早已无比自然地改了口。穹苍这边的拜师很麻烦的,要做一堆事,最后还要跪下奉茶云云,徐行不喜欢跪人,也不喜欢别人跪她,就算了。不过,人族这边是这样,不知鲛人族那边有什么别的习俗?他们那也有“老师”么?


    怎料,她行步如风,寻舟自然也起身要跟,只是他那一身华


    服美则美矣,实在累赘,下摆长至地面,身上的装饰品磕碰着泠泠作响,他又刚上岸,平衡相当不好,霎时差点一头滚到亭子台阶下面。


    幸好,只是“差点”,没有真的摔。不然可就丢大脸了。


    徐行收回去扶的手,耐心地立在原地等待。寻舟重又站直,仿若无事地一步一步朝徐行走过来——他真像是还不会用腿,走起路来很笨拙,难怪掌门没让他去外面找她。


    徐行难得很有道德地忍住没笑,结果,寻舟在台阶上没摔,反倒平地被自己绊了一跤,扑腾一下,心如死灰地趴在了徐行脚尖前。


    寂静中,他的耳根在以惊人的速度变红,一下便蔓延到了颊边。


    “美人鱼这样也是正常。没事的,只有我看到了。”才安慰完,徐行便超没师德地大笑起来,“不过,以后不是什么鱼生大事就不要穿这样的衣服了。它除了好看以外,只有下山很快这唯一一个优点……”


    她朝他伸手,寻舟把脑袋自地上抬起来,嘴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然而,在看到徐行带笑的眼时,却什么都想不到说了。少顷,才将自己的手在下摆上擦了擦,轻轻放上了徐行的手。


    徐行一把攥住他,将他拉了起来。手可真凉,徐行视线自他的领口处瞥到什么,眼尖道:“你受伤了?”


    那伤口虽只露出来一部分,但看上去非同小可,还很新鲜,感觉随时都会再度流血。寻舟点了点头,轻道:“嗯。”


    想到此前掌门口中所说的鲛人族内斗之事,徐行大概也明了了。做质子,能是什么美差事?自然都是权衡利弊后可以被放弃的人才会来到这,对鲛人来说,来到穹苍,和流放应当没什么区别。


    “回去吧。我的主峰是碧涛峰,但你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掌门也可。”徐行将他手放开,一脸麻烦道,“得找个空屋子给你住……是不是还得找个水池?”


    “师尊呢?”寻舟忽的道,“你身体还好吗?”


    “我?”徐行一顿,笑嘻嘻摆手道,“我不会受伤的。”-


    就这样,史上最年轻的徐执事多了一个小徒弟。


    亭画和黄时雨得知此事时,心情都较为复杂。二人尤其想知道掌门究竟在想什么,徐行又在想什么,只是徐行此人,当了师尊还是跟没有当一样,和往日的行动轨迹竟然没有分毫区别!


    反观其他那些收了新徒儿的师者,现在都已经在带人下山历练、在忧伤和暴躁中不断掉发了。


    于是,收到掌门调令后,二人站在了碧涛峰主峰的殿门之前。


    这主殿一个铁童子都没有,空空荡荡,懒懒散散,大中午的,鸟还挂在树上睡觉,见人来了,叫一声都不肯。真是物似主人形。


    黄时雨敲了三次门,都想着直接翻进去算了时,门终于开了。


    来开门的不是徐行,是那个传说中的鲛人。双方照面,这边两人先是被这非人般的美貌惊了惊,反观这位鲛人,反倒不是多么友善的样子,缓缓压低了眉眼。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正逢此时,徐行叼着根小草自殿中出来,手里是一个丑丑的半成品花环,困道:“谁啊?”


    “……”亭画阴沉道,“是我。都这么困了,干吗不睡?”


    “有必要睡吗?万一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怎么办?”徐行如此说道,打了个哈欠,对寻舟懒懒道,“来,这边是你师姑,那边是你师叔。哦,不过平时也不用这样叫就是了。因为你师尊我从来也不叫师姐师兄。”


    寻舟:“……”


    三人都为自己骤然升降的辈分感到无所适从。


    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徐行定然是有正事的。二人入座,黄时雨啧啧道:“养徒弟很累吧?”


    徐行莫名道:“累?不累啊。”


    怎么可能不累?既然入了仙门,养徒弟和养孩子没什么两样,说不累,都是场面话罢了,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好不容易将人拉扯大,最后争气的还是只有那一两个。更有甚者,一个都没有,整个师门全都是拖后腿躺平的孬货,真是想想都会让人凌空喷出一口老血。


    黄时雨刚想说,在师兄面前还装什么,实在不行可以让他分担一下——他也挺好奇鲛人究竟是如何的。念头刚转,就见方才还一脸警惕的寻舟轻轻将一盏茶放在徐行手边,回到偏殿,又出来,在茶旁边放了几碟小小的酥饼糕点。再进去,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软枕,放在徐行腰后。再进去,又出来,这次终于是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徐行旁边,正一脸认真地给她揉肩膀!


    真是忙碌得要死!黄时雨叹为观止,愕然指道:“你是不是上辈子救了他的命??”


    这件事徐行也很莫名。她自认什么都没做,不过是送了他一个法器库——那些本来也都是掌门送下来的,她没用。不止她没用,寻舟也没用,他连山都不下,一天天就跟着自己在殿中研究功法做各种闲事。


    他学东西真是快得很。徐行去天笔阁回来,不慎夹了本厨法,他就第一日炸了厨房,第二日徐行便能吃到粥了。接下来十日,日日不重样,各种海鲜粥……真是相煎何太急啊!


    严格来算,寻舟大概比她还小个三四岁,半大孩子。徐行问心有愧,觉得这样使唤他不行。于是让他不要做了,就算做也不要只做一人份,她把肉挑出去再给他也是一样的吃。怎料寻舟低着头,跟她说自己每天都有吃的。徐行心生疑窦,遂找了个时间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的确吃了。


    在小厨房吃的!把她剩下的那点碗底全刮没了!


    天知道她多久没有那种九天玄雷劈到天灵盖的感觉了。一时之间竟怀疑这小鲛人是不是脑袋有点问题,还是鲛人族平日里就是这样相处的,所以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鲛人的生态,所有人都是家人……应该……是吧……


    “他一直都待在山上。”亭画不知内情,只皱眉道,“你都教了些他什么?”


    徐行将思绪收回,为师不尊地戳了寻舟一下,笑道:“看看?”


    寻舟怕痒似的躲了躲,而后,有些腼腆地垂了垂眼,伸出右掌。


    掌心之上,一道蓝紫色的跳动火焰缓缓舔舐着空气。那分明是火焰形状,却散发着浓厚的水属灵气,水火向来不容,这般火焰,真是奇中之奇。


    亭画黑瞳凝视着这火焰,低道:“燃烧汇聚一点,外部用手伸入都不会有事,但再近一寸便可熔炼钢铁……”


    寻舟道:“这样煮茶,很快。”


    亭画:“……”


    话音落下,寻舟手一抬,十几道锋利鳞片如暗器般簌簌飞出,将半空中掉落的花瓣钉于墙上。


    亭画看着那入木三分的透明鳞片,道:“边缘锯齿浑然天成,一旦命中便是血流不止……”


    寻舟:“切糕点。很准。”


    “你真是够了!!”亭画一把将翘着腿旁观的徐行自座位上薅起来,怒道,“你都教了什么!!有你这么当师尊的?!!”


    “……”


    为防大师姐气急攻心,徐行找了个借口让寻舟先进内殿了。


    “安了。”见他走远,徐行才正儿八经道,“我没打算真让他在这待多久。


    这几天没怎么做事,不过,那些妖族来的质子,应当过得不是很好吧?”


    亭画目光一凝,淡道:“何止‘不是很好’。”


    来这里,只能夹着尾巴做妖,万事忍让。狐族那几个小赤狐还算得上机灵,众人虽看不惯它们,却也不会没事欺负它,只是那蛇妖可遭殃了,本就脑子不好使,还脾气大,现在一天能被揍五回,问就是合理切磋,不慎受伤。


    黄时雨调笑道:“最近不少人有事没事在碧涛峰前晃来晃去,都是来看鲛人的。只是你那小跟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神秘得很。”


    徐行听闻此言,反倒轻轻皱起了眉。


    寻舟迟早是要下山、融入宗门的,他现在是伤还没好,很是不安,才暂时留在山上,总不可能等伤好了还天天给她做粥吧?


    况且,徐行到现在还对自己有了个徒弟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寻舟之于她,如同家里突然多出了一只捡来的小猫小狗,她当然希望他过得好一些,但并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包含进他。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事?”徐行道,“直说吧。”


    亭画忽的道:“上一次的任务,你为何不拒绝?”


    又来了,天天要问。徐行旁若无人地把自己摊成饼,道:“我为什么要拒绝?”


    亭画冷冷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是师尊下发的任务,你就没理由拒绝了,是么”


    因为她是自愿的。不过,不想车轱辘这个话题,徐行懒道:“是啦是啦。”


    “咔嗒”一声,她眼前被丢了个令牌,上面自高到低,写了三人的名字:正是亭画、黄时雨、徐行。


    “掌门有令,你我三人下山任务。”亭画道,“收拾包袱,跟我走。”


    “……”徐行坐直了,捏起那令牌,颇有点讶然地看了几遍,方道,“三个人?认真的么……师尊说什么任务?”


    亭画道:“彻查莲池失窃一事。”


    莲池,便是两方修者缔结珠胎的所在,可供灵源活血结合,若运气极佳,成功结合,十二月后,后代便会出世。期间还要双方不断温养渡灵气,麻烦得要命。但是,窃莲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把里面未成形的莲花连根带茎搬走了?这可真是缺德到冒烟,又打算拿那个去做什么?


    但,徐行一听“彻查”,眉毛就耷拉下来了。再一听“失窃”,整个人都跟着眉毛一块耷拉下来了,她将令牌随手一丢,重又躺回去,便道:“没兴趣。不干。”


    亭画道:“那我去叫师尊来了。”


    “师姐,你多大了?还玩告状这一套?”徐行道,“说不去,就不去。”


    亭画盯了她一会儿,径直伸手,将她的剑捞了就走。这下真是戳到痛点,徐行立马跳起来,道:“喂!”


    黄时雨兴致勃勃道:“走吧?我还没去过莲池呢,不知里面长什么样。”


    真是的。算了,反正在山上躺着也无聊,徐行定了定神,将桌上糕点喝着茶水骨碌碌吞了,而后,擦干净手,准备迈出大殿,余光却看到寻舟站在角落中,不知听了多久,苍白的脸隐在黑暗中。


    徐行停了停,道:“这段时间,你好好熟悉一下宗门吧。”


    寻舟却没动,半晌,他才敛了眼,低低道:“师尊,掌门说过,我也可以下山的。”


    第82章 眼蝶看上去,竟像一尊菩萨像缓缓流下……


    #82


    徐行还能听不出来,这言外之意,便是要跟自己一起下山了。


    就算再没安全感,也不至于如此黏人吧?徐行心道,如此下去,岂不是真要成了自己的尾巴,那也太麻烦了。对于此种情况,她一向都会假作听不懂:“啊?那挺好啊。”


    寻舟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犹豫了会儿,最后,只慢慢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徐行:“那我走了,你好好待着。”


    寻舟:“师尊在外要保重身体。”


    徐行:“喔。”


    她迈出殿门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寻舟果真听话,再也没穿他那走起路来锒铛响的衣服了,一身皂白,霜发用草绳绑起一半,披散一半,一个小小辫子用小珠辫在胸前,浑身上下能称得上装饰品的只有那张脸。现在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脑袋隐在阴影里,看上去又寒酸、又委屈,看得徐行险些汗流浃背了:“……”


    老天。为什么她总有一种把大美人带回家里、天天让人家洗手作羹汤、穿穷酸衣服不给买饰品,人家难得想出门一次还拦着不让的心虚感!她一开始根本就没想收这个徒弟好么?!


    要是寻舟大吵大闹,徐行有一百种方法镇住他。可他太懂事,反倒让徐行不知怎么好了。


    她停了停,还是转身,重又站回寻舟面前。


    “历练一事,下次吧。下次带你去打大蛇?”徐行试图摆出靠谱师尊的模样,假之又假道,“等我回来就带你去。这段时间,你记得每日早上去跟掌门请安。”


    先丢给师尊带,让他换个人黏。


    寻舟道:“可是……师尊不是说,你从来没请过安?还说掌门要是不安了,整个穹苍都没了,只要穹苍还在就知道她安不安,还请什么请?”


    “谁说的?真是大逆不道!”随口说的话,竟然一个字都没记漏,要是被掌门听到就死了,徐行强自镇定道,“我没说过。”


    寻舟道:“……徒儿,明白。”


    孺鱼可教也。徐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翅尖,终于离开了。


    她离开时,整个碧涛峰的花似乎都没什么颜色了。寻舟在殿前看着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云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到殿中。笨拙地转了几圈,还是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他便将徐行那编到一半就忘了的小花环继续捡起来编。只是,材料有限,他的指间还有些半透明的蹼尚未褪去,所以编出来丑丑的。


    他不满意。


    寻舟没什么表情地起身,将那花环往地上一抛,花未落,空中便诡异地燃起一道蓝火,将花环舔舐殆尽,只留微末灰尘,被风一吹便失了痕迹-


    徐行坐上黄时雨的“祥云”,三人沉默地往出事的莲池前去。


    二师兄非常讨厌别人叫他“二师兄”,因为这样总让他想到八戒,而听他法器的名字,就知道他的偶像其实是孙悟空。这祥云只不过是一只毛发旺盛的肥肥白狗,已经胖到没有脖子了,远远看它在天上飞,的确像是一朵什么云飘过去了。


    徐行把自己的剑拿回来了,揣好,又随地躺下,道:“这狗也太慢了。”


    “没办法啊。”黄时雨摊手道,“体谅一下么,这么冷的天,风那么大呢。我肯把它哄出来都不错了。”


    徐行纳闷道:“那干嘛不坐我的鹤?反正不远。鹤还不怕冷。”


    黄时雨失笑道:“你记性比我还差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亭画最怕尖嘴的么?”


    徐行晒太阳,亭画躲在阴影里,闻言,一柄匕首飞来,差点插进黄时雨大腿里。亭画冷冷道:“果然是你告诉她的……”


    “他故意的。”徐行嘻嘻道,“把你吓死了,他就是大师兄了。”


    黄时雨为躲匕首,差点一头栽下去就此轮回了,离谱道:“谁会因为这种理由杀人啊?!”


    徐行心道,怎么不会?把你俩都杀了我还是大师姐了呢……天天当小师妹就是低人一等,要是有下辈子,她绝对不当这玩意了。


    言归正传,失窃的莲池正好便在紫兽庄不远处,应当是作恶者知道最近出事,防备松懈,于是才选择这一处莲池动手。整个穹苍辖部,大概有二十处莲池,也的确疏于看守了——毕竟本来就很少人用了,而且,进去了能做什么?在没有彻底出世之前,那些不过是承载了些灵性的莲花而已,连莲子都剥不够半盆的。


    “进莲池之前,需‘洗铅华’……简单来说,在那个池子里泡一泡才能进去。”黄时雨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摸着下巴道,“偷那些莲花究竟想干什么?”


    亭画沉沉道:“这种事,为何会惊动到师尊?”


    “有小道消息。”黄时雨絮叨叨道,“好像说被偷的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着,年年都来试,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还被偷了,气得暴跳如雷,差点修为倒退。据说那个花苞长得是池子里最饱满的一个,天庭饱满,若是成功出世肯定很聪明。”


    也有可能是体型比较饱满啊,像屁股底下这辆小狗一样。


    “这么麻烦?”徐行翘着二郎腿,难得有兴致道,“成功与否,是真的只看运气么?”


    亭画道:“目前来看,是的。和凡人一样,看运气。”


    徐行道:“那还是有所不同的。”


    至少用莲池,最差的结果也是莲花给人连盆端走了,而


    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三人初次同行,皆有些生疏,期间黄时雨自怀中掏出一个蜜桃,似是想吃,但想来祥云上还有两人,于是谦让道:“小师姐,你吃么?”


    亭画道:“不吃。”


    黄时雨劝道:“我看你嘴唇很干,是不是有点渴了。”


    “说了不吃。”亭画冷硬道,“你管好自己。”


    “推来推去这么为难?”徐行血盆大嘴一口咬来,含糊不清道,“那我吃吧。不用谢。”


    两人:“…………”


    “徐行。”亭画幽幽道,“我有时候觉得,你练武的唯一用处就是让自己别被打得太惨。”


    阳光被藏在云层中,似乎要落雨了,空气微凉,也正是这时,亭画方能将兜帽拿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的目的地,忽的道:“那只鲛人,你打算怎么办?”


    “你怎么对寻舟这么感兴趣。”徐行道,“质子之期是五年。这五年让他好好待在穹苍,之后再回海里,不然还能怎么办?”


    听闻此言,亭画和黄时雨却不约而同地瞥了她一眼,面带讶然。


    “……”徐行发觉不对,直起身,道:“怎么了?”


    亭画嘲讽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倒也没读什么书。别的质子可以回去,他回不去,你不知道么?”


    什么?


    几番对话下来,徐行才弄明白来龙去脉,当即无言以对。


    看寻舟身上的新痕,她模糊间已猜到或许是因族群内斗才受的伤,担心戳他伤心事,于是他没主动说,她便也没问。


    早先她便知道,鲛人族和人族不同,无需繁衍,只要一个鲛人死去,便会有另一个鲛人新生。但,若说她背负的是“天命”,寻舟之于鲛人族,背负的便是“天罪”——又或许,这两者本就相同。


    鲛人族没有世俗上的“王”,只有最为强大、人心所向的领袖。上一任领袖在某一日落在海底,永远长眠后,鲛人族悲恸数日,本源珠贝上随之出现了新的鲛人。


    按照往日,在领袖死亡后,诞生的新鲛人定然承袭了它所有的力量,也接过了众人所有的期望,定然会是下一任最强大的领袖,但,这次不一样了。新诞生的鲛人“寻舟”,非但虚弱无比,还天生有着不足。


    “只一面,我看不出究竟残缺在哪里。”黄时雨皱眉道,“不过,似乎在鲛人族中,它们认为这是一种‘残废’……”


    “残废”这种说法比起“不足”,可是要严重得多了。还带着股天然的蔑意和恶意。其实,从它们给寻舟起的名字便能窥出端倪了,鲛人可是海中霸主,让一个鲛人去寻找一叶扁舟,这和让一头狮子滚去吃草没有区别。


    亭画道:“若是只送来做质子也罢了。它们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


    徐行一顿,几乎不用思考,她就明白了亭画的未尽之意——鲛人族一开始应当是想要将寻舟杀死,重又让他再“诞生”一次。这是众望所归,因为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记得。”徐行抬眼道,“鲛人族中,只有自然死亡,不得互相杀害。这样做,自己也会受罚,不是么?”


    亭画冷淡道:“是。所以它们没有亲自动手,只要让他自生自灭,这并不算是违反规定。”


    “……”


    难怪一开始主动提出要送质子来穹苍,又难怪他如此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做错了什么,自己就会把他照屁股一脚踹出山门一样。


    “幸好。”徐行叹道,“他遇上了我这么好的人。”


    亭画无情道:“都到目的地了,怎么还在讲梦话?”


    徐行把肚皮翻起,果然一看,莲池已经在脚下了。


    看守者是个小老太太,不过,徐行没有丝毫小觑她的意思,毕竟能在这妖祸天灾中活到如此老,那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可惜啊可惜……”那小老太太絮絮叨叨道,“被偷走了两三个,其中有一个可漂亮了。我看那个天庭,就知道那必然是帝王之相啊!”


    黄时雨道:“前辈,被窃的时候你不在里面看守吗?”


    “我?我不能进去的。”小老太太道,“现在也是因为内中没有花苞了,才能让你们破例进入的。”


    亭画不解道:“只在外面守着?那若是里面的花苞出了什么问题,无需维护么?”


    “要维护也不是不行。”小老太太默默道,“不过,那不就成了我们三人的孩子了……这可怎么好……”


    亭画一僵,哑口无言。说的太有道理了。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三人进了洗铅华之地,将浑身浸得湿漉漉。这水也不知是从何找来的,浓稠沉重,挂在人的衣角上迟迟未掉,难受得很,还不能蒸掉,必须这样浑身湿透才能进入莲池。


    莲池,顾名思义,便是接天广阔的一道莲花池。只不过现在看来有些凄凉,水面上只有绿色的根茎毫无生机地浮着,半点颜色都没有。


    徐行一进此处,便察觉到身上覆了一股隐隐的压力,正在无孔不入地抑制灵力流转。或许是为了防止修者传功时紊乱出了岔子,灵脉暴乱,殃及到其他花苞,所以刻意做了处置。


    “人这一生,不过百年。”亭画忽的道,“妖族生下来便有两百寿命,苍天当真不公。”


    “更有甚者,百年都没有呢。”徐行扯了扯唇角,道:“若是莲池能让人带着记忆重生一回,那岂非和妖族并无差异了?”


    黄时雨慢悠悠道:“那叫‘转世’吧?若是真有这种事,那也不赖。可惜,大多转世都是人聊以慰藉之言。”


    闲话已罢,三人正要搜寻是否有窃贼遗迹,正在此时,池内竟缓缓飞出了一群蝴蝶。


    那蝴蝶是黑白色的,蹁跹飞舞间,洒下暗紫的粉末,真是美不胜收。只是,在这种时候飞出来,再美也不会有人欣赏,三人霎时警备,手掌扼上兵器。


    蝴蝶缓缓飞到了众人十米之遥处,风声中,忽的尖啸一声,变为一团黑雾,朝三人脸面狂袭而来!


    这等规模,自然用火烧最为快捷,徐行一抖肩,火苗便从她肩上燎原而起,只不过,这火在接触到身上的铅水之时,便骤然熄灭了。


    “此处不可用火!”水属太强了,压制了火属,黄时雨皱眉道,“小心!这蝴蝶有——”


    徐行“啪叽”一声伸手将一只蝴蝶捏爆了。血自她掌缝淌下来,呼吸间,她的手便肿成了猪蹄,她挑了挑眉,道:“有毒耶。”


    “……当然有毒了!”黄时雨失语道,“这一看不就知道有毒吗?!这么紫,还用得着手来试??”


    很不幸,徐行的手贱终于给她招来了灾祸,不过幸运的是,她大概发现了那窃贼偷花的手法。因为中毒后,她似乎出现了幻觉,脚下悬浮,好像踩着棉花,以及,近在咫尺之间,她终于看清了这蝴蝶的花纹。


    翅膀之上,是一双双人类的眼睛,黑白色的,诡异地凸了出来,瞳仁间还染着红色血丝,正随着翅膀的扇动不断左右扭转窥探。


    “嗖”一声,利风闪过,一把匕首穿过她头顶,刺穿了什么,牢牢嵌在墙上。


    亭画一把拉住她后衣领,道:“走!”


    徐行眨了眨眼,她竟然有些怔了。


    亭画刺穿的,应当是这蝶群中的“王蝶”。这只蝴蝶的身形,要比其他蝴蝶稍微大出一圈,但,最为不同的,是它身上的那双眼睛——


    温和、柔润、甚至有些悲天悯人的眼睛。蝴蝶被匕首刺穿,血却从这双眼睛里淌下来,看上去,竟像一尊菩萨像缓缓流下了血泪。


    第83章 不畏雨1师尊,你痛不痛?


    #83


    那双眼睛不过只是一闪而过,徐行却情不自禁被它吸引,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不过,她恍惚归恍惚,却没有抵抗,只被亭画麻袋一般地拖了出去。黄时雨一棒将那蜂拥而来的蝶群打散,抽了抽鼻子,


    道:“为何有一种硝烟味……”


    三人踏出莲池的下一瞬,轰然一声,整个莲池爆出一道白光,自内而外彻底炸开了。


    眼蝶也被炸成了一摊碎屑,浮尸般浮在泼天而出的水幕上,双翅摊开,翅膀上的眼睛不知何时缩了进去,变成了寻常的花纹。徐行离得太近,被炸了一身粼粼发光的紫粉,霎时面无血色,口吐白沫:“……”


    亭画一惊,立马去掰她嘴:“你吃进去了?快吐出来!”


    徐行镇定道:“没有。只是吐泡泡很好玩。”


    亭画把她头皮薅起两米长,冷酷道:“你有病是不是?”


    她说揍是真的揍,手劲极大,徐行被薅得险些双脚离地,彻底老实了。黄时雨被呛得不行,站得远远,招手道:“你们赶紧过来!这池子肯定是不能待了!”


    在这里藏眼蝶之人,多半是在监视什么,亦或是找寻能窃走想要之物的机会。大宗来人下山查证时,便干脆利落地直接引爆,毁尸灭迹——扪心自问,徐行虽说没有偷东西的爱好,但若是让她来偷,应当做不到如此完美。


    小老太太飞也似的奔过来,面无人色道:“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炸了。就这么回事。”黄时雨懒洋洋道,“我们先回穹苍,向师尊汇报了,再做定夺吧。”


    徐行心道,这二师兄真是比她还会偷懒。一如何就回穹苍再说,问师尊再说,掌门要是天天处理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是怎么请都不会安了。更何况,穹苍有什么好急着回的?说好了在外待几天,就这么回去太无聊了。


    黄时雨笑道:“小师妹,你对我好像很有意见?我这不是关心你的伤势么?中毒的是你不是我啊。”


    徐行摆摆手,道:“区区小伤。你们先回,我随便逛逛。”


    亭画满心荒谬,道:“区区小伤?”


    徐行把手摆给她看。果不其然,这才多久,她原本肿胀的手掌已然复原,根本看不出什么异状了。


    两人皆一怔,很快,脸上露出了些许异样的神情。但,好歹也是没有再拦了。


    “……”


    无人同行,徐行便自在多了。她身上全是那紫粉,忧心会燃烧,所以也不能用火烧去,于是找了个小河岸边跳来跳去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抖干净了,就听到路过几个人用很诡异的眼神瞧她:


    “看……有神经病……”


    “不是吧。看着长得很清楚啊!是不是羊角疯发作了?”


    徐行一言不合便跳过去,骇得他们手忙脚乱奔逃,但他们怎可能跑得过徐行,很快就被勒住了命运的咽喉,有气无力道:“不过是说一句……这有什么可计较的……”


    “计不计较是我决定的,不是你们决定的。”徐行有点饿了,想吃鸡蛋,于是面不改色道,“你们知不知道附近有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老人胡子很长,女孩头很圆。”


    “这不是说得跟没说一样?!”那几人哀声道,“等等等别掐……我好像有印象!好像有!”


    片刻后,徐行和小童并肩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一人一碗糖水鸡蛋。


    老人不在,小童做的鸡蛋,她懵懂道:“姐姐,今日不是上学的日子么?你这样跑下来,不会被打手板吗?”


    她还以为修者也跟大家一样,得按时按刻上私塾,只不过把读书换成练剑罢了。徐行思索道:“不会。我师尊从来不打我。”


    “怎么会呢?”那小童摇头晃脑道,“爷爷说,师傅打手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是看重你,才会打你。你读书又不是给师傅读的,反正读不读,束脩都是一样的发……”


    徐行一时出神。掌门对她,向来是温厚有加,不管她闯出多大的祸,也从未恼火,永远都是那般微微笑着。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当真使其动怒。


    她在发呆,隔壁几个小孩来找小女孩玩了,扒在墙边好奇地往这儿看。小童起身去接,很快便在草地上这挖挖虫子、那编编草环地玩起来了。一个个年纪不如狗大,却在那老气横秋地交谈起来“大事”:


    “听说北边的岩浆退了,挖出来好多奇怪的东西,像是什么雕像。我还没多看几眼,就被埋起来了。”


    “这里毕竟靠近仙门,经常出现这种奇事也很正常。上次隔壁家的不慎还被仙长招式的余波打断一条腿呢,不也没怎么样。要在这里继续住,习惯就好啦。等到妖全都被杀干净了,我们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我想不出以前没有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徐行垂眼看着略微浑浊的糖水,里面的蛋清如白絮漂浮。她不由想起掌门前些日子说的话。


    要设立“灵境”与“红尘”。普通人当真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在灵境居住么?四处都是随意能威胁到生命的人——这不是用一句“小心”便能揭过的。最后还是会回到红尘。若是妖能杀干净,这倒没有什么。只是,天妖不除,妖便不尽,几百年之后,红尘会变成什么陌生的模样?


    很多时候,事情最后的结局,都会和原本的初心背道而驰。


    这不是她该想的事。不必几百年,她便会湮灭无迹。只是,徐行还是食欲全无,也没什么玩心了。她伸了个懒腰,站起,准备离开,又顺手在板凳上放下一小袋灵石。这次倒是记得要坐玉龙了,于是从里面抠出来一颗,放进自己袖中。


    那小童眼尖得很,立马嚷嚷着跑过来:“不行!不行!!爷爷说了,上次那个灵石他都用不了,说等你下次来就还你!”


    徐行耸肩道:“我拿着也没用啊。”


    她说着说着,又故技重施,人又飘到远处去了。小童眼睁睁见她远去,连忙扯着嗓子道:“那、那下次是什么时候?好歹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对了,我叫——”


    徐行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消失了。不知为何,小童竟然感觉,她挥手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别再说下去了。她不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想让自己知道她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呢?-


    一来一回,至穹苍时,已是黄昏漫天。


    徐行一进山门,才到碧涛峰前,便被一道飞叶召去了掌门殿。她把剑一丢,到主殿时,掌门仍是坐在座上,似乎何时都是那副模样,像一尊不会移动的石像,有时,徐行会有种错觉,那便是她已成了“穹苍”的一部分。


    烛火不算亮堂,徐行迈进殿中,道:“师尊。”


    她像是手腕酸疼,揉了揉手,掌门视线向下,一晃而过,对她笑道:“为何没有和师姐师兄一同回来呢?”


    “眼蝶的事,他们和你说了么?”徐行站直了,答非所问道:“师尊,你有眉目吗?”


    “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掌门摇了摇头,道,“现在只能另开一道莲池,加强守备了。此后还要留心相关事宜,若是那莲花被拿去炼了什么邪术,就麻烦了。”


    徐行道:“既然不是大事,又何必叫我去?”


    掌门道:“你心情不好?”


    又来了。徐行真是非常讨厌这种“我很了解你”的口吻,更讨厌的是,每一次真的都说中了。


    哪怕问一句,你受伤好了吗,恢复了没有,遭遇了什么事,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她可以不在乎,可以忘记,但师尊为什么也不在乎?


    然而,她只道:“没有。”然后,又补了一句,“以后,不要逼我和他们一起下山了。”


    掌门温和道:“为师没有逼你。只是,今后你不可能一直单打独斗。”


    “……”徐行抬眼,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单打独斗,师尊你不比我清楚么?”


    她也只是稍微重了点语气罢了。并且,她也知道,和掌门说这些没有用,就像拿拳头去打棉花,无论打得多用力,累的只会是自己。


    果不其然,掌门只是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要等她不


    气了、不闹了,再好好的和她说话。


    徐行一下子觉得很没劲。“算了。”她要回去了。


    “小行。”掌门忽的叫住了她,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你要记住,你是一个人。”


    “是人,就定然要有牵挂。哪怕再弱,也要有。若是和一切都没有联系,没有人拉住你,那坠落也是一瞬间的事。”


    徐行:“……”


    “过来吧。”掌门柔道,“让为师看看,你身体如何了。”


    晚霞中,徐行侧脸被映出一片昏黄,她没说什么,也无半点欣喜,只是无甚神情地登上阶梯,和掌门隔着一步远的距离。掌门伸手,食指隔空点上她的额头,似在察觉什么,闭上了眼。


    “很好。”掌门笑道,“你回去吧。寻舟在外等你。”


    在外等她做什么?


    本来说的是好几日才回来,现在才过了半天就回来了,这有什么需要等的么?她又不是伤到不能动了。


    徐行一步一停,漫无目的地下了登仙阶,以她的眼力,竟一下子没找见寻舟究竟在哪里。要知道,他那一头白发真是再显眼也不过了。就这般找了有半炷香,绕着掌门殿走了一圈,才在一处旮旯角里找到了他。他的身形被树荫盖着,也不动不说话,又是端坐地很直,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缝隙中看过去,简直像一块小木板。徐行本来还不确定是他,直到听到有人在那拿树枝戳他,嘟囔着什么。


    “怎么不说话?不会说人话吗你?小白脸。”那人大咧咧道,“你是不是不能走路?你这下面究竟是尾巴还是腿啊,走起路来会不会留一地水痕?”


    另有人嬉笑起来:“你是没看到他刚才怎么走过来的。一瘸一拐的,笑死人了,真的跟活鱼在岸上蹦一样。黏糊糊的,恶心死了。”


    这完全是在恶意嘲讽了。虽说寻舟现在走快了还是略显笨拙,但日常行走已经全无问题了,只要不快跑起来、或是故意绊他一脚,他是绝对不会摔跤的。至少在徐行面前从来没有再摔过了。


    徐行眼一眯,完全不给这俩熊孩子跑路的时间,直接一指过去,狂风大作,将这两人的袖子削掉一边,结结实实给绊了一跤。


    “好的不学,坏的倒是学得快。”徐行缓步过去,道,“你们两个的师尊是谁?”


    那两人吓得半死,又颇不服气,梗着脖子道:“六、六长老!”


    六长老,便是上次跟掌门告状那位,与她早有恩怨,座下的弟子当然也有样学样,趁她不在,挑软柿子捏。也觉得她不敢做什么,毕竟长老可比执事的职位高不少。徐行将两人脖子捏起,危险道:“回去转告你们师尊,再有下次,我把他吊起来打。”


    “什、什么?”两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哆哆嗦嗦道,“不是把我们吊起来打吗?”


    徐行道:“打你们有什么用?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不如一开始就打老的。皮绷紧点。”她将人放下,一脚踹到人屁股上,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滚!”


    那两个球屁滚尿流地滚远了。


    她再一转头,原本不言不语僵如木板的寻舟已经站起来了。原来,他手上抱着的是她一回峰随手撇下的剑,现在已经光整如新,干净到泛光,新到徐行都有点不认识了。


    “……师尊!”寻舟眼睛闪闪看她,像是看到了什么天人降世,崇拜地直冒星星——哪怕徐行只是从台阶上走下来。他眨了眨眼,又很快低低道,“我看上面有些缺口,就自作主张带去铸造石那儿了。”


    “你干了好事,怎么还一副干了坏事一样的心虚语气?”要是放到徐行这边,怕是用到秃了才会修一回,不过,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她点了点他的胸前,大为不解道,“你就这样让人骂?不会回嘴的?这么大个子!你要是以后还在外面被骂了当闷嘴葫芦,日后不要把为师供出去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寻舟喉间发出了代表困惑的声音。咕噜一声,像什么小兽,很轻,但徐行还是捕捉到了,她手倏地一顿。


    ……眼前这只鱼,似乎并不觉得方才那两句冷言冷语算是“骂”。想也知道,他自诞生开始,听到的嘲讽、辱骂、控诉,甚至诅咒他去死,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刚才那几句,说的可能还没他族中百分之一的狠,他自然不会在意了。只要坐着听完,等他们走开就好了,毕竟他来是为了等徐行的。


    寻舟见她不动,垂眼看了看自己胸前,注意到什么,立马双手轻轻抓住她的右手。


    那里还有极细微的毒物痕迹,泛着微不可见的青紫,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师尊。”寻舟忧心忡忡、又莫名小心翼翼地问,“你……又受伤了吗?痛不痛?”


    第84章 不畏雨2师尊会一直一直看着我吗?……


    #84


    有一瞬间,徐行竟从他的脸上看见了自己。


    藏得很好的、将所有软弱和依赖展露无遗的自己,方才在掌门殿硬生生压下去,如今在寻舟的脸上又浮起来。不过,不同的是,他似乎全然没想过要遮掩,满脸忧色,仿佛真是什么天大的事降临到了眼前。


    一时之间,徐行竟有些手忙脚乱的讷然。她将手抽回来,忽的望天道:“这……当然没事了。我说过,我不会受伤的。”


    看上去真是忙得很,就差吹个口哨了!


    寻舟幽幽道:“明明就会……”


    徐行道:“你说什么?”


    寻舟立马道:“没有。我没说什么。”


    他低眉顺眼站在那,又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她,对上视线了就重又低下去。简直像个好不容易得到了糖,舍不得舔,就轻轻攥在手里的小童。可是,徐行这才外出半日啊!要不要真的这样??


    寻舟闭口不言,似乎在等她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人一鱼面对着面,徐行方才恍然大悟,想到其他师者外出归山,都会给下不了山的徒儿带些小玩意回来。但她别说带什么伴手礼了,身上唯一给自己留的那块灵石都拿去坐玉龙了,真是一穷二白,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徐行硬着头皮,朝他勾了勾手。寻舟从善如流地将剑放到她手上,她指一绕,将上面充作剑穗的腊梅吊坠取下来,云淡风轻道:“拿去吧。”


    这吊坠还是别人送她的,她现在借花献佛,看着当真敷衍。寻舟的眼睛却更亮了,迟疑一瞬,缓缓将那吊坠捧在掌中,少顷,笑道:“腊梅花。好香。”


    “你别看它好似只是普通的腊梅。”徐行厚脸皮道,“其中大有玄机,你看不出来罢了。”


    寻舟捧场道:“真的吗?是什么玄机?”


    “当然是真的。”徐行面不改色道,“只要你对着它喊我的名字,我立马就会听到。要是有什么大事,叫我,我就可以来了。”


    原本寻舟就已经很欢喜了。现在听闻此言,竟是比原先还欢喜十倍,苍白脸侧都染上了薄红,想到什么,又连忙追问道:“一定要喊名字么?喊师尊不行么?”


    “也……可以。”徐行十分镇定地胡编道,”


    这没什么关系。唯一的,就是要大声。要中气十足,仰天大叫救命啊,我就来了。”


    “……”


    寻舟将那吊坠珍惜地塞进怀里,贴着心口放好。他如此认真,搞得徐行又一阵心虚,好像做错了什么,不过,徐行本就不懂正常师徒之间该如何相处,只道慢慢摸索就是了,反正鲛人命硬,她总归带不死。


    “走吧?”徐行轻松道,“带你去打大蛇。”


    也不知道哪只大蛇又要倒霉了。寻舟却说:“师尊,你不休息么?”


    “有什么好休息的。”徐行莫名道,“我不饿,也不困。”


    寻舟于是没说什么了。然而,徐行兴冲冲带他下山,蛇没找到一只,他先大头一栽晕倒在地脸色惨白,吓得徐行以为自己真把鲛人养死了,飞奔赶到司药峰。长老也是第一次接诊鲛人,面目严肃地摸了一会儿脉搏,得出一个结论:“脱水了。”


    “脱水??”


    “他还小。虽然具体看不出多少年龄,但你看,指间蹼都还没褪,肯定保留着大部分水兽习性。”长老把他爪子捏来给徐行看,犀利道,“你不会让他一直在外面就这样晒吧?鲛人接触太阳会不舒服的,碧涛峰里修寒潭了吗?一天要泡一次,我都知道,你难道不知道?”


    徐行:“…………”


    她真的不知道。她根本没仔细注意过这些。


    好、好麻烦!而且,麻烦的点不在于他本身的习性,是寻舟从不开口说。养徒弟真是太麻烦了!-


    或许是妖也要过年,又或是大部分妖族严寒之日都打不起精神,总之,徐行好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说是安生,只是不太忙碌、没什么大型的天灾妖祸出现罢了。偶有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要害人,她便随手铲除了。上次与掌门不欢而散,徐行虽嘴上说了重话,但还是与亭画、黄时雨一齐下山出了几次任务,皆有惊无险,三人同属一个师门,时至今日才稍稍亲近了些。


    不过,她每次下山,都雷打不动会带上一条鱼尾巴。刚开始,亭黄二人虽不自在,还能装作看不见,次数多了,终于还是没忍住发问。


    “他每次都要跟下来是什么毛病?”黄时雨纳闷道,“喂。师侄,我虽然不知道你年纪怎么算的,但看这样子有十六了吧?小徐行就大你三岁,要放在平常,这么黏自己姐姐也是很奇怪的,知道吗?”


    寻舟对他并无多少好感,每次都很礼貌,但每次都好似没听见。


    亭画本就寡言,也懒得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陈述道:“你带着他太不方便。”


    的确不太方便。寻舟是水属,平日里别说帮她了,经常有她好不容易下了个火圈,一把水过来灭了个五成的事。但其实,平心而论,寻舟也从来没开口说要跟她一起,只不过是每次都抱着剑站在门口等她罢了。


    眼蝶之事就此没了下文,黄时雨还乔装身份潜入了几次黑市,也未曾在上面得到什么相关的情报。徐行对他如何乔装易容很感兴趣,但这一道似乎也和剑道一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黄时雨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亭画凡事不管有没有回应,都只说一次。她瞥了眼徐行,冷若冰霜道:“比起这些,你现在要注意的是别的事。”


    当日掌门在殿中叫来诸人商讨过的事,在几个月内便迅速推行了。红尘灵境两界之事先可不提,重中之重的便是六大门的迁徙问题——精确来说,是四大门。


    穹苍作为第一仙门,自然是不必挪地方的。不如说,其他五门都要以它为基准来挪动。但是,唯有昆仑说什么也不挪,说现在的地方是老君当年骑青牛隐居的山脉,挪一寸就是会宗门上下血流成河、死得烂了都不会有人发现、炼丹下一次药材便会炸一次炉云云,总之说得后果层层叠进,恐怖至极,反正就是不搬。


    谁也拿昆仑没办法。而且这种没办法,不是对穹苍的没办法。因为,和穹苍的掌门好歹还能讲道理、讨价格,跟昆仑的掌门那真是没话说了。就算被那一手精美绝伦的太极功夫气得七窍流血,喷血的声音稍微大声点都仿佛在虐待老人家。


    唯一庆幸的是,昆仑和穹苍呈对仗之势,一者西南、一者东北,在这圈中,其余四大门再好好择一个风水宝地搬迁就是了。


    但是,谁在哪个方位,这又很有讲究了。就像入座之时哪位是贵座、哪位是尾座一般,都是有隐晦的地位之分的。徐行一听这个就脑袋疼,讲究那么多,干脆住在鸿蒙山上最贵了!天妖都只能在屁股底下讨生活。


    “……我是说,访学。”亭画淡淡道,“按规矩,你徒弟是要参加的。”


    “又访学?”徐行皱眉道,“不是还没到一年么?”


    “是不到一年。但这次,是六门齐聚,包括六大掌门都会来,商讨最终事宜……似乎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师尊暂时还没有告知我。”亭画扯了扯唇角,道,“不访学,不打斗,难不成让掌门们坐在那干聊么?”


    明白了。这群人真是无聊死了,徐行挠了挠耳朵,百无聊赖道,“那么喜欢演,怎么不自己下去演一段?小辈对打年年可以看,掌门对打这辈子可能就看这一回。”


    黄时雨笑嘻嘻道:“我也觉得。小师妹说得对啊。”


    “……那就不是要搬迁,是要重建了。”亭画冷酷道,“能不能认真点?”


    好啦认真啦。


    此次亭画如此重视,也有别的缘故。访学是大事,掌门早些时候便很郑重地将此事交给她全权处办,意在锻炼能力。她何等聪明,当然知道师尊意图,是以万分认真地确认每一个细节,包括座次、菜肴,甚至天气,力求到时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一开始,峨眉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不如趁势将那些妖族质子当做演练对敌,这样更有意义,也更有看头。”亭画左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匕首,沉吟道,“我否了。”


    “哦?”黄时雨一挑眉,道,“为何呢?”


    亭画笃定道:“质子是妖族不错,但它们毕竟身不由己。将对妖族的血海深仇全放在一人身上肆意释放,未免过火,也有些欺软怕硬之嫌。这样,不是修仙之道。”


    前次的访学,都由掌门弟子上场,本来这一次也该由三人上的,但徐行已经成了执事,亭画还肩负重担,黄时雨一人上去也没什么意思,倒像是欺负小朋友了。遂她干脆便改了擂台制,自由组队、混战,这样看来,倒确实比从前的一对一要有看头许多。


    只是寻舟……


    他的身份太过尴尬。说是执事的徒弟,但他从不出山,徐行在山上他便在山上,下山他便下山,几乎从未和其他门人交心。他不主动,其他人不避着他走都算好了,又怎可能会主动交好?说是质子,他的处境却也没那么差,若是掌门听闻此事,定会让他也参加的。


    徐行侧躺在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糕点,看着小溪那头认真取水洗脸的寻舟。


    他颈间的鳞片颜色淡了不少、手也不再笨拙了,只是有时费力听什么声音时,耳鳍还是会忽然挣出来。就连取水时,腰背也是端直的,先用她送的发簪将发丝全都拢在身后,再用两手舀起一捧水,轻轻润湿自己的脸。真是俊美至极的一张脸,水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竟掉不下来,折射着阳光,一时之间如同梦幻泡影。


    徐行回神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欣赏了这幅美景不少时间。不过她完全不为此感到羞愧。看自己徒弟又不犯律法。她快速嚼嚼两下将糕点吞下,模糊道:“小鱼!过来一下。”


    这也是向掌门学的。不知为何,每次掌门叫她“小行”的时候她就会突然很有力气,好像可以做很多事了。但叫小舟的话总感觉怪怪的,像什么食物,所以折中一下,就叫小鱼了。


    此前徐行好奇,还让寻舟变过鱼身给她看看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很漂亮。然而,从


    不忤逆她的寻舟却好似有了什么坚持,每次都不同意。还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她。


    寻舟闻言,乖乖起身过来了。徐行手撑着脑袋,急性子发作,催促他似的,拿手在身侧轻拍两下:“过来了。”


    怎料寻舟误解了她的意思,有点僵地眨了眨眼,似乎心中天人交战,万分纠结,最终还是被“师尊叫我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给打败了,遂弓着背、蜷着肩,缓缓在她拍的位置也侧躺下来,道:“师尊,什么事?”


    徐行无言凝噎:“……”


    我可没叫你躺这么近啊!


    罢了。躺都躺下了,再让他离远一点,说不定小徒弟心又要碎一地。徐行努力忽视掉这种想离远一些的感觉,说正事:“访学的事,你知道了么?不知道我再和你讲一遍。”


    寻舟道:“知道。”


    “你知道啊?”徐行顿了顿,道,“那,你想参加吗?不用管其他人如何说,你若是不想,就不必去。我和掌门说一说便好了。只是打架,没什么好玩的。”


    其实,她多少还是希望寻舟多交到几个同龄朋友的。总是缠着她一个人,先不说别的,被她带坏了怎么办?再说了,很多事其实徐行也不太明白。她除了会搏杀,其他事都不算很精通啊。


    寻舟静静看着她,似是读出了她心中所想,并未作答,而是先问:“师尊那一日,在不在?”


    徐行莫名道:“我?我当然在啊。亭画有在曲水台上安排我的位置。”


    寻舟又道:“那师尊会一直看着我么?”


    徐行:“……”


    ……一直,是怎样个一直?别人她就不能看了?一眼都不能?


    “若是师尊答应,一直看着我。”寻舟悄悄道,“那徒儿一定会很努力的。”


    第85章 不畏雨3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85


    曲水台,万丈红尘泼洒在这清净之地,雷般轰响,高如城楼的坐席上却听不见丁点水声,唯有清耳悦心的弦歌之音不断回荡。


    酒具杯盏,是最绮丽灿然的,蔬果佳肴,是最精工新鲜的;觥筹交错,语声阵阵,当真是热闹至极。亭画遥遥看到最后一位宾客入座,额间薄汗已然干透,她抬眼一望,至高之席上,掌门对她眼带赞许地点了点头。


    操持如此大的盛事,绝不是轻松活。乱一线便乱全局,所幸现在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并未出差错。


    她霜白的眉眼终于有所松动之时,肩被人自后不太客气地拍了拍,那人大大咧咧道:“这位朋友,敢问丙区到底在哪?来晚了点,没看到啊,带个路行么?”


    听语气,是将她当成引路的小侍了。亭画转头过来,他还是没认出。她垂了垂眼,并未说什么,只伸手指了指地点。


    “你怎么还在外面?”


    正逢此时,徐行身后带着四五人,呼呼喝喝地过来了。跟着她的还都是外宗之人,毕竟徐行祸害只祸害穹苍的人,外宗人只知她名声在外,如此特立独行,心生向往也是常事,当然凑过来几个说些闲话谈谈天的。徐行也不觉得自己后头跟着一行人有什么不对,就如此平常地大步过来,对亭画张口便道,“二师兄呢?”


    她知道黄时雨不喜人叫二师兄,于是就要叫他二师兄。又知道亭画想要她规矩叫师姐,于是就不叫。偶尔叫师姐,也不乖,全是嘲讽时刻意叫得,被亭画薅了好几次头皮也死性不改,当真是欠得慌。


    亭画冷淡道:“他昨日答应来帮忙,现在却不在。多半又忘了。”


    原先误认她是小侍的那人见状却瞪了眼,指道:“你,你是徐行吧?!”


    徐行莫名道:“是我。怎么?”


    “那你,是那谁……亭画了?”那人说到一半,歇了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很不可思议似的,如此阴沉的人竟是本门大师姐,最后才讪笑道,“对不住。一开始没认出来。”


    只怕到现在还是没认出来。亭画抿了抿唇,道:“无碍。”


    “……”


    徐行没注意到这微不可见的小插曲,正捡了亭画给她安排的座次坐下。这位置也是算得将将好,和执事平级,在长老之下,既不偏僻、又无遮挡,正好对着观台,视野极好。


    亭画做事心细如发,极为谨慎,如果徐行能发现的话,亭画还刻意将六长老和她的座次安排到了对角——距离最远,免得相看两相厌,到时又惹出了什么事端。


    接下来又是些什么烦人的各类仪式,徐行不感兴趣,专注地吃面前果盘。等诸位长辈们啰嗦完了,面前也垒起了一堆果皮。忽的,她耳朵动动,感到一道视线刺在她面皮上,倏地转头,正好对上六长老颇为不愉的神色。


    尚未等她回敬,六长老便反常地转回脸去,冷嘲般扯了扯嘴角。


    听擂鼓声起,便知道,终于要开打了!


    徐行一向答应的事便要做到,一时之间也没空理这令人生厌的老头如何,立马探头去找人群中的寻舟。不得不说,黑压压的头顶之中,那一头白发真是再显眼不过了。


    她去看小徒弟,小徒弟也正仰头在找她。只不过,上面能看得清下面,下面是看不清上面的,再加上鲛人的视力不算太好,他仰头看了片刻,垂头揉了揉眼睛。徐行以为他放弃了,结果,他揉完后又将头抬了起来,一副不找到便不肯罢休的模样。


    徐行旁若无人地对着下面挥手,那个头顶终于停住了。而后,寻舟整张脸霎时被点亮了似的,生涩地对她笑了起来。


    有道声音生硬道:“不成体统!”


    不敢当面说的,徐行一概当是在放屁。


    规矩很简单,六大门各自成阵,演练兵法也可、奇阵术法也可,只要擂鼓声停时仍留在场中的人数最多,便是优胜的一宗。看似简单,却绝不简单,考验的方面更全,留存的难度更高,不过,徐行总觉得这规矩对某一个宗门非常不友好。


    峨眉可是个发暗器从不管同门的宗门。误伤了真是对不住,已经再也听不到对不住了那便更加对不住,也不知这种大混战中会不会伤的敌人还没有同门多……


    一声令下,曲水台中的各色灵气便轰然亮起,一时之间混乱至极。若是修为不足的,怕是连看也看不清。


    徐行一双眼紧盯着那抹白色,然而,越看,神色却越冷。


    纵使她至今不知寻舟的残缺在于何处,但他毕竟是鲛人,修为能力绝不弱于同辈人,甚至还要强上一截。他不争强好胜,也不急于出头,完全是徐行想让他来他才来的,一直乖乖待在角落。然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一开始就受伤了!


    徐行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刀剑无眼,受伤太正常了。但,她看得清清楚楚,是六长老那两个弟子趁敌人攻来之际,刻意手一拐,自身后把寻舟重重打了出去。他纵使再警惕,也不会防备背后师门,当即左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流如注。


    这伤在徐行身上她从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寻舟脸色苍白,却觉得刺眼得狠。鲛人愈合本就缓慢,那血淌了许久也没有丁点要停的架势,反倒拖慢了他的动作,让他更显眼了——


    在场门人虽自恃有教养,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刻意针对他,但也不代表不厌恶他,更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一时间,刀剑如狂花乱舞,朝寻舟侵袭而去,他左支右绌,长发染上朱红,眼看已有些吃力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没有放弃,好似有一种莫名又好笑的坚持,让他尽管摇摇欲坠也要撑着不被打出场外。


    徐行倏地明白那死老头一开始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她转头,目光如电,戾气十足,六长老在比她高一阶的所在,遥遥看下来,丝毫不为所动地笑了,面带轻蔑之色。他像是十足慈爱地提醒下面奋战的门人们,扬声,意有所指道:“孩子们,比试之中不存情面,刀剑无眼,可要当心啊!”


    徐行:“……”


    她有时是当真不明白,一些人的心胸狭隘,竟可以到这种地步。究竟是教诲还是打压她怎能分不清,若是他当初好好说话,徐行又怎会当众拂他面子?记恨到如今,对她做什么也就罢了,竟对她徒弟动用这种下三滥的阴招,怎么,是觉得她会忍气吞声,会听话么?


    观礼台上诸人皆未察觉到开始那小小角落的异状,又或者是察觉到了也闭口不言,毕竟这是六门大典,受点伤而已,又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总不能现在就将事情闹大,替一个鲛人讨公道吧。再说了,宗门之间的事,勉强也算是个“家丑”,在别宗面前肯定是要遮一遮的。


    不断有人被打出场外,或受伤退出,场中所余之人越来越少  ,那一袭黯淡的白发仍依旧迟迟未灭。决胜局,可是要分出佼佼者的,那两个弟子哪怕一开始只是动着戏耍心思,没真想伤人,只道让寻舟早点滚下去,现在也不由急了。


    众目睽睽之下,穹苍让一个鲛人出了头、拔了尖,还有更丢人的事吗?


    “打啊!”一人一剑刺出,没朝向外宗人,反倒先冲着寻舟去了,催促道,“先一起把他摘出去!”


    这一剑下去,又是一道深深伤口。


    “他受伤了,坚持不了多久!赶快!”


    寻舟砰的重重摔在一旁的石柱上,拿手一抹,鲜血自口鼻嘴角全溢出来,他想爬起来,但太过艰难了。即便如此,他第一时间竟还是匆匆仰头看了一眼,仿佛在担忧徐行觉得他太过不济,隔得太远了,徐行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身后那道声音阴阳怪气地赞道:“不愧都是青年才俊,果真激烈呐!”


    “……”徐行蓦然站起身。她尚未起步,手腕便被一旁的亭画抓住了。亭画面色凝重地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对着底下几个不知所措的小侍童传了道命令,很快,那几个小侍便机灵地带着司药峰长老奔下去了。


    “他不会有事。”亭画短促道:“日后再算。”


    徐行垂眼看着亭画紧握着自己的指节,没有半分犹豫便挣开了。


    她俯身一挑,将倚靠在雅座边的剑佩在腰间,而后,径直朝着六长老的位置迈步而去。


    突发变故,极为显眼,众人都不约而同随着她的身影挪移视线,面上虽不显疑惑,心中却疑惑非常。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站起来了?难道是有什么事要说?但,看着为什么感觉杀气腾腾的,绝对不是要认真说话的模样啊。


    掌门的视线也浅浅落在她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六长老自知理亏,但想来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徐行这哑巴亏是不吃也得吃了,所以才寻着机会便大开嘲讽。不过一个徒弟而已,难不成要在这里对他做什么?顶多嘴上出出气罢了。他如此作想,胡子微微抽动,道:“徐执事,盛事还未结束,烦请回到自己该在的地方。”


    徐行不睬他,一双眼黑如墨汁,只冷冷道:“我不是没有说过吧。”


    六长老哽了一下,道:“莫名其妙。”


    “是太老了有点痴呆,还是听不懂人话?那我再帮你回忆一下。”铮一声,徐行长剑出鞘,寒芒闪烁,她抬脚一踏,将六长老面前的案板踩得木屑崩飞,菜肴全胡乱打翻在了他身上。在四面八方的惊骇视线中和轰然喧哗的狂潮中,她恍若未闻般盯着眼前愕然之人,一字一顿道,“再有下次,把你吊起来打!”


    “……”


    奇了,真是奇了!在场诸人生到这么大,都未曾见过这般乱子。


    下面门人还在乱斗,上面穹苍的执事长老却也打起来了!还是真刀真枪地打!


    不得不说,比起小辈之间浅尝辄止的打斗,果然上面这种等级的相斗要精彩、激烈、好看百倍。徐行是何人天下谁不识,倒是那个老的,一开始讶然之间未能做好准备,险些胡子连带着头皮都被削掉一截,恼怒之间匆忙迎战,原来还面露不屑,一副不愿以长欺少的模样,几十招过后,却不得不严阵以待,面目肃然起来了。


    短短几月时间,徐行的修为竟又拔高了一截,他又是占星台之人,本就不像其他长老那般擅长争斗,若他再不全力以赴,恐怕真的会当场被徐行削成一个光头。那就当真晚节不保了!


    这边乒乒乓乓打成一团,剑气四溢,周围人自然忙于躲避,菜肴桌板全掀了,稀烂胡乱砸成一片。其他宗之人坐得位置不同,倒不会被波及到,一个个伸颈来看热闹,恨不得当场投胎成一只鹅,或是能把自己脑袋摘下来投过去,看得更清楚些。


    躲避间,有人茫然道:“我的天。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却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哽道:“大概是……她那小徒弟被欺负了吧。”


    那人将来龙去脉一说,众人不由沉默,少顷,有人默默道:“六长老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


    先不用说什么欺负她小徒弟了。这明显是也欺负徐行了啊,只不过现在看不太出来而已。长老年龄都快比她大个七轮了,自己好为人师别人不领情,反倒记恨,这心眼子未免太小了。


    不过,又有人道:“那鲛人也没出什么事啊,这不是已经接下去治了么。退一万步说,这事不能之后再处理吗?现在那么多外人看着……”


    说来说去,众人心中都不由作想,两方都有错。徐行想找六长老算账,等事儿结束了不行吗?现在平白给人看了笑话。至于六长老,更是奇怪。你说你惹她干什么?别人是可以忍,你看她像是能忍的人吗??


    完了。


    亭画追上去,急道:“徐行!”


    徐行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剑气纵横,别人压根靠近不了。


    完了!


    更倒霉的是,正逢此时,底下的访学终于决出了胜负。本该万众瞩目的人站在场上,却没几个人注意到,只能傻傻等着。负责锣鼓、喝彩之人全都仰头看着头顶,被人提醒后才慢一拍将鼓擂起,只不过,一点都不激动人心。


    石柱顶端,袅袅一柱青烟化为巨龙,在空中变幻出各色形态。就如同无极宗的白孔雀一般,玉龙是穹苍的标志物,这一举颇具匠心,很难、很美、很新颖,是曾经哪一届访学都没有的,但现在众人也都无心去看了。


    什么都慢了,什么都乱了!什么都超出了原有的秩序。这本该是最热闹、最完美的一届访学,现在却俨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亭画有些无力地抬眼看着自己的小师妹,缓缓蜷起了手指。


    远方传来一声鹤唳,穹苍掌门终于起身了,她面上仍是平淡,微微提掌。


    一道浑厚无比的掌力逐渐自她手心成形,悄无声息,往下印来。原先让人怎么拉也拉不开的打斗两人霎时分开了,向外闪身而去!


    因为那道掌印若是真的挨到身上,怕是要血溅当场。


    寂静之中,掌门微笑道:“对不住,让诸位看笑话了。好孩子,你是无极宗的吧?叫什么名字呢?”


    “……”


    “……”


    “……”


    掌门殿内,青烟袅袅。


    徐行嘴角和额角都青了一道,衣服破了,站在正中,一脸无谓地抱着手臂。被逮到这来,还一脸桀骜的样子,仿佛自己打人是替天行道,非常有理。


    原本看她破相,还挺凄惨,但对比一下旁边眼圈青黑、鼻青脸肿的六长老,又感觉她简直毫发无伤了。下手可真够阴的!


    寻舟的外伤包扎好了,还在往外渗血,内伤却不知怎么治的好,司药峰那群人不敢乱给他吃药丹,免得吃出个什么好歹反而翻了肚皮,只能一脸愁容地将人抬到掌门殿来,让掌门看看怎么办。


    现在掌门殿里一个臭脸打人怪、一条虚弱流血鱼,还有一个怒火朝天随时要撞柱上谏的六长老,真是惨不忍睹,让人看着心乱如麻,烦得想打包全都丢出去。


    掌门在开口之前,蓦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徐行的肩膀紧绷了些,却也不开口,只待师尊要说什么就说是了。反正她照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小行。”掌门道,“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说的呢?”


    “我说过了。”徐行厌烦道,“他不听有什么办法?”


    掌门温声道:“就急于那一时半会么?有什么事,你先告知我,不好吗?”


    徐行心道,告诉你?师尊日理万机,忙得没停过,连自己徒儿都不管,哪有空管自己徒儿的徒儿受欺负这种屁大小事?就算告诉你,你也不过找六长老说一说也便罢了。这种死老头,不杀鸡儆猴打一顿就不知道教训,还以为谁跟他玩呢?


    她懒得说这一长串话,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就是急于那一时半会。”


    六长老气得胡须倒竖,一时之间都差点说不出话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什么“目无尊长”、“无法无天”、“狂悖无道”、“不知天高地厚”,半晌,才道:“掌门!即便她是你弟子,犯下这般大错,你难不成还要护短么?!我倒要看看,离了穹苍,还有哪个宗门敢收你这小兔崽子!”


    他吼得大声,寻舟都醒了。一醒,他便迷迷糊糊地来找徐行,清醒过来后见到现在情形,怔在原地。


    “小辈的事小辈处理,大人的事情大人来办,你让你徒弟伤我徒弟很合理,我伤你岂不是太公平了?”徐行冷道,“把他伤成这样,动都不能动了,你一张老脸,倒真好意思!”


    寻舟像是终于明白了现在如何情况,脸色更白了,他不欲


    让师尊为他出头,惴惴不安道:“其实,没有性命之虞……啊!”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先不要说。徐行面不改色掐了他一把。寻舟知趣闭嘴了。


    六长老道:“比试而已,刀剑无眼,难不成你要场上所有人都绕着这鲛人走?如此护短,干脆让他挂你手上一辈子不要出师罢了!”


    “哦?”徐行挑眉道,“所以在同门背后下黑手是六长老师门的优良传统了?”


    六长老怒道:“穹苍办的大典,你公然生事给宗门抹黑,搞得一滩胡糟,现在咄咄逼人,很有道理了??”


    “有没有道理我说了不算,究竟谁生事我自然说了算。若否你先暗中下手欺侮我的人,道我稀罕理你么?就算有一百个错,也得全归在师叔头上。”徐行说完,忽而又扯了唇角,冷嘲道,“抹黑?不错。外人看师叔纵横一生,现在被个小辈打得满头是包,说不准会怀疑穹苍是否都是这般金玉其外的草包货色,那可真是抹得好黑啊!”


    她嘴上没输过,字字戳心,六长老气得胸口几欲炸裂,血液冲顶,说不出话来:“你……你!”


    他自恃是长辈,不说徐行嘴上不得冒犯,至少动武时也该让个三招。以前无往不利的下马威全无作用,反倒弄得自己一身狼狈,现在心中大为懊悔,脸上却强撑着不表现出来而已。


    “好了。”掌门疲惫道,“都别再说了。”


    殿中诸人皆自屏息,猜不到掌门会如何处理。不过,想也知道,大概会息事宁人,让徐行道歉了事吧。平心而论,他们觉得徐行除了太莽撞外,并无错处,这般杀伐果断,还有些解气呢!但毕竟对方是长辈,也只能这样了。况且是她先动手的。


    徐行会道歉吗?


    “六长老。”掌门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是笑着,开口道:“此事毕竟是你之过,向小行道个歉就算过去了,日后都别再提及,如何?”


    众人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反应过来后,一脸悚然!


    什么?!是让长老给徐行道歉??被揍的要给动手揍人的道歉,这简直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了,从来没听说过!!


    就连徐行也惊了一下,懵然眨了眨眼睛。


    其他人都如此震惊,更别论六长老了。他都做好不接受道歉的准备了,突然听到掌门这样说,愕然之后,便是不可置信的怒火:“我?跟她道歉??”


    掌门微笑道:“是。”


    “……”六长老激烈道,“掌门,你太过了!要我向这种无心无肺之徒道歉?好,好!你偏帮自己徒弟是么?!自此穹苍,有我没她!!”


    “点到为止吧,我累了。”掌门看向他,眼中冷漠的风暴隐晦而过,再细看,仍是那副完美的温和假面。她便是用这样柔和的一副面孔,说出了最冷酷的话,“我想,你似乎不明白一件事。穹苍,没有你可以,但绝不能没有她。”-


    “为师说过,日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走出掌门殿前,徐行还拿到了两瓶药丸,一瓶是给寻舟的,一瓶是治她的外伤的。掌门站在距她不远不近的位置,轻轻道:“你师姐在外面,不如去和她说说话?”


    徐行道:“给我的药?我用不着啊。”


    “那种法子,能少用最好少用。”掌门意有所指道,“习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


    甫出殿门,黄昏漫天,其余五门众人都已然离去,各归其位。半空中都是四散的鸟兽之影,分不清究竟是载人的灵兽或是自由的野兽。徐行将瓶盖旋开,取出一颗药丸,丢进寻舟嘴里。


    寻舟吞下,很快,苍白的脸上就浮上了一层血色。


    “这样看来,喝我的血不是一样的效果?”她还真是全身是宝,徐行嘀咕道,“师尊说师姐在外……在哪呢?”


    其实那药丸是要劈开两半掺水吞服的,徐行粗枝大叶,又不怎么吃药,自然没注意到这些,拿了就丢。寻舟嗓子眼被梗得生疼,也憋住不说,只悄悄道:“方才……”


    “方才什么方才?”徐行不客气道,“我看你平日很聪明的,怎么到危机关头反倒不灵光了?那几个人摆明了要害你,懂不懂什么叫暂避锋芒?被打得跟个陀螺一样!”


    寻舟被她训的脸又红了。只不过,徐行越看,越不像是羞愧的红,果不其然,寻舟又眼巴巴道:“方才师尊说,我是你的人。”


    什么宗门之斗,什么访学之争,最后结果又是如何,他竟全不在乎,一心只钻进这几个字眼里,拔也拔不出来。


    “……”很正常的话,怎么被他说出来就这么弯来扭去、这么奇怪??徐行道,“是啊。你是我徒弟。不是我的人是谁的人?”


    寻舟自醒来就已经暗中欢喜好久,见徐行挑起了右边眉毛,正一脸狐疑的看着他,立马解释道:“金花。”


    金花,是优胜者可以得到的战利品之一,弟子得到的金花可以簪在师者的峰头之上,取“桃李满天下”之意。簪的越多,越有面子,得到的份例也就更多。


    原来他是因为想拿金花,才在上面趴着也不肯下来!


    徐行真是骂他也不行,夸他也不行,少顷,十足生硬地转了话题:“方才,你说方才,我就想起来了。我在给你出头的时候,你能不能跟着得寸进尺一点?至少不要拆为师我的台吧!”


    寻舟道:“我以为师尊喜欢懂事一些的。”


    “谁要你懂事了?”徐行差点喷道,“那也要分场合。”


    寻舟求知若渴道:“那我应当怎么说才合适?”


    “下次还这样,你没有头疼脑热也要装作头疼脑热,呼吸困难,眼看就要昏死去。怎么惨怎么来,懂不懂?”


    寻舟恨不得立马拿簿子记下这金玉良言的样子。徐行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太靠谱,又想到方才掌门在主殿中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觉得不太是滋味,琢磨道,“我可能真的没什么师尊样子。”


    “谁说的。”寻舟认真道,“我的师尊,就是天下最好的。”


    徐行:“…………”


    你们鲛人族的肉真的生


    下来就这样麻么?


    她正不知要怎样回这句,正在此时,远处出现了熟悉的兜帽身影。


    亭画似乎刚善后完什么事,面色沉郁,正往此处匆匆而来,看见她,视线微不可见的一黯。


    不知怎的,徐行觉得径直叫她名字不好,叫师姐又不太能出口,一瞬犹疑之间,亭画先开口了:“你若是不想叫的话,可以不叫。”


    徐行的心也跟着一沉。


    第86章 不畏雨4师尊,你会一辈子保护我吗?……


    #86


    亭画语气一如往常,徐行却一下止住了步子,忽的觉出更加不是滋味来。


    她低声道:“寻舟,你先回峰等我。”


    徐行叫了全名,寻舟便不语不问,照做就是,他看了师尊一眼,消失在路端。


    徐行向来是不容人的性子,有气立马便要发,这点亭画自然知道,若否也不会故意将六长老和她隔开那么远。只是亭画没想到六长老心胸狭隘至此,防来防去,最后还是无济于事。


    徐行想到亭画此前颇为重视这次大典,纵使觉得自己没错,此刻也忍不住头皮发紧起来。她倒是难得知道自己做错了,只站着不言,想道亭画骂她几句,她再好好道歉、好好补偿,再有下次,一定……


    亭画只是叹了口气。


    “……我说日后再算,还能骗你么。”她神色淡淡道,“到时无论阳招阴谋,寻舟身上受的伤,要他全都受一次,只要你想,我哪次阻止过你。”


    几月下来,亭画对徐行已是纵容有加了。虽性情依旧冷淡,不显亲近,但她若是要做什么不够稳重的事,亭画向来只是嘴上劝阻,见她不听也罢了,忙是照样帮的,甚至会悄悄善后。


    她仍是不喜徐行和黄时雨行事作风,没有任务时也不与二位同门相处,径直回到自己小屋修炼。这般照顾,不过是听从师诲罢了。她毕竟是掌门的开山弟子,是最重视的徒儿,身为大师姐,要顾着师妹是理所应当,可是人非圣贤,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事,又怎能没有怨气?


    “此事追根究底,是那人的错,错不在你。是非对错,众人心中都知,你不必太过挂怀。破坏大典,也不是你有意……”亭画眉眼如霜,忍了又忍,压了又压,看着徐行,仍是长吸一口气,平静道:“师尊说过,日后你我共掌穹苍,这辈子都会是同路人。”


    徐行不知所措道:“师姐……”


    “是。你是剑道天才,无人能挡锋芒。我也明白,论修为,我可能永远都不如你。”说出这话,亭画的面色都灰白了些。对一个曾经耀眼的天才而言,承认这件事不亚于诛心。她攥紧了手,却克制不住自己涌上的情绪,话间已带了些哭腔,“但,论当掌门,我未必不如你!不是吗?!你做什么事,我都忍得,可为什么……哪怕就一次……你明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你我皆同路,可为何你总要别人让路呢?”


    “……”


    徐行游魂一般回到碧涛峰,一开门便将自己瘫在草地上,瞪着天空。


    她从未有这种内心五味杂陈的时刻,不痛,就是难受得想打滚,然后跑下去揪着亭画的衣领嚣叫:“你打我!重点!你把我脑袋打掉好了!反正都会长出来!别再那个表情了我错了!!”


    然而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想下去,不想被丢出来。现在只想,早知道会这样,就先按下不提,之后再和二师兄趁晚上去套六长老麻袋也就罢了。


    但,若真的再让她选一次,她真的会不动手吗?


    徐行四肢张开,像八爪鱼一样在夕阳下晾着自己。她发现,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


    甚至和底下是不是寻舟没关系。徐行当下只是觉得,若是自己在下面,被下黑手,被围攻,被抽的像个陀螺还受了内伤的时候,吐完血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师尊就坐在那儿静静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那该有多委屈啊……


    她仰躺着,忽的眼前一黑,清香味先到,而后,两绺长长的霜白发丝垂在她脸侧。


    寻舟垂头看她,定定道:“师尊,你回来了。”


    “你挡住我光了。”徐行没心情欣赏他的脸,伸手攥了一把他的头发,发丝自掌心流过,像一汪水,她道,“走开。”


    寻舟走开的方式便是乖乖坐到一边。他觑了觑徐行面色,悄悄道:“师尊,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徐行郁闷道:“这么明显?”


    寻舟戳戳脸:“写在这里了。”


    向不谙世事的徒儿倾诉非师者所为。但徐行不跟他说,只能去和黄时雨说,那还不如别说。去和掌门说?……罢了。不如说“倾诉”这两个字对徐行都很陌生,她斟酌片刻,咳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好像做错事了……”


    寻舟微笑道:“师尊是不会错的。”


    真是,徐行面无表情道:“我不想听到这个回答。”


    而且这话未免也太有问题了吧。这是什么,暴君身边的大奸臣么?“陛下天恩浩荡,是不会错的”?


    寻舟怔了怔,霎时了然,随后,学她握拳在自己唇边,假咳两下,有点卡壳地道:“师尊的哪个朋友?”


    “……”


    碧涛峰上的流水潺潺,树影在黄昏中也水波似的摇动。徐行说完,又觉得烦得很,寻舟道:“她生气了。”


    “我知道。当然生气了。但现在重点是,该怎样让她不生气?”徐行道,“我想了想,若是我生气了,该怎样才能让我不生气。结果是,不论那个人怎么做,我该气还是会气。但是那个人什么都不做,我会特别生气。”


    寻舟轻轻道:“那,她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么?”


    亭画需要的东西……最近她似乎在作画,一直缺一副颜料。那颜料是从血青虫身上取的,但很容易被咬。被咬徐行倒是不在乎,主要是别的虫咬到手上就肿到手上,血青虫咬到手反而肿脸上。被咬的人,接下来半个月都别想出门了,因为会肿的像个刚卤过的猪头。


    颜面和道歉,孰轻孰重?


    徐行一向是雷厉风行之人。她将自己身上的草屑拍掉,道:“我去捉血青虫了。饭你自己吃吧。别准备我的那份!”


    “师尊。”寻舟起身道,“血青虫清晨才出,现在没有。明日再去吧?我和师尊一同去。”


    徐行泄气道:“行……”


    她滚来滚去半晌,头发早已乱了。因为常常打斗,所以腮边额边的碎发很多,发尾毛糙,是无法束进去的。蹲下时有些遮挡视线,于是徐行皱着半边眉毛,很用力的吹了一下。似乎是很难见到她这般烦心模样,尽管忧心,寻舟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侧脸,像是要将这副景象摄进自己的眼底。


    “下次。”寻舟忽的道,“师尊不必管我就好。”


    “现在说这种话?”徐行漫无目的地将剑掂了掂,上下抛动,“最开始得罪那个老东西的是我,你是代人受过,懂不懂?”


    寻舟道:“那也只有我能替师尊受过。”


    “说得像什么好事一样?”徐行像笑一条小狗撒娇翻肚皮结果不慎滚下台阶那样,半开玩笑地拿剑敲了敲他的脑袋,“被打得那么惨,我还不帮你出头,不会很委屈吗?”


    “不惨。也不委屈。”然而,寻舟摇了摇头,他开口的神情极为认真。


    “鲛人的皮肤更有韧性,只要护住要害,就没那么疼。只是流了血,看上去比较可怕而已,其实不致命的,只要两个月,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停了停,有些艰涩地道,“那时我看师尊,也绝不是想让师尊替我出头,这根本没有什么……我只是,担心师尊会生气。”


    徐行莫名道:“我?生气?”


    “觉得我没用。”寻舟轻声道,“就不想要我了。”


    他一垂眼,长长的睫毛便像含了一块琉璃珠,里面闪过一张人脸。徐行一晃眼,发现那张人脸是她自己。一股酸涩的感觉自心肝处涌起来,她咽下去,


    镇定道:“不会的。”


    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好吧,似乎也不是很镇定。真正镇定的人,不会随口给出这样的承诺。


    “我不委屈。”寻舟道,“在这里,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早晨门外的小鸟叫,我就起身给师尊做早膳,点上火,就可以去叫师尊了。过一柱香,你便会从门里走出来,问我吃什么。离开之前,也会告诉我何时归来,仿佛这里真的是我的家。我可以待在这,没有人会赶我出去……”


    他笑起来:“师尊还会保护我。”


    “……当然了。”徐行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保护徒弟本就是师者的责任。只要你是我的徒弟一天,我就会保护你一天。”


    “真的么?”寻舟倏忽近了,眼底黑亮道,“师尊会一辈子保护我……?”


    或许是因为受伤未愈,太过苍白,他看着竟有种令人戚戚的病态,整张脸只有眼睛是极亮的。


    徐行心道,鱼果然听不懂人话。我说的好像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吧!你就没考虑过要出师吗?你可是鲛人啊,不可能都七百岁八百岁了还天天跟在师尊屁股后面哭唧唧地转吧!那未免太没出息了??


    见她愕然不语,寻舟一怔,眼睛又黯下去。


    徐行:“对!没错!当然了!就是这样!”


    见寻舟又笑起来,她又心道,这事听着恐怖,但做起来真挺简单。也没规定是谁的一辈子啊?寻舟的一辈子是一辈子,她徐行的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以后者当基准来算,那也没多少年,就依着他罢了。她可没有说谎。


    “砰”一声,一团祥云热情似火地冲进来跳进她怀中,将寻舟撞开了。坐在上面时不觉得,现在抱着才发现这肥狗究竟有多大,徐行整张脸都埋在毛团里,满嘴都是毛,她无言道:“二师兄,能不能让你家祥云把尊臀挪开?”


    黄时雨远远踱过来,懒洋洋道:“你说左边那瓣还是右边那瓣?”


    寻舟将身上沾到的狗毛拍掉,在徐行看不见的角落里,对黄时雨微微压了压眉眼。


    “都挪开。”徐行一掌将肥狗推开,颇不客气道,“来了不知道敲门?”


    “门开着的,你又没关,我敲什么?”黄时雨莫名道,“就知道你现在脾气很大,敲门肯定不让进。”


    徐行斜道:“你又知道了?”


    黄时雨笑嘻嘻道:“因为我先去找的你师姐,脾气也很大,敲门不让进。听人说,你们吵架了?吵得咋样,谁赢了?”


    准确来说,是两人谁都没赢。徐行懒得跟他说这个,她和亭画如何,轮不到别人看热闹。“不让你进很正常吧,你答应了来帮忙,人呢?没死怎么不来?”


    黄时雨却一怔,好似自己根本没听过这事一样。不过很快,他便面色如常道:“就,起晚了。”


    徐行很少欣赏一个人,但这样的厚脸皮若是能匀她半层,她或许过得会更好一点。


    黄时雨当然不是单纯来看热闹的,他也清楚,说两句还行,要是没有正事,恐怕真的会被徐行当场打出美味打出鲜来。他先是笑盈盈地卖了个关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啊啊啊啊!我说!!我说就是了,别掐,要死了!!”


    “坏消息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或许要很忙了。”黄时雨自徐行的无情铁爪下挣脱出来,沉声道,“占星台今年的预言已出,‘妖月’要到了。”


    妖月,便是妖族最为躁动、能力最强的时期,对修者来说,和逢魔时刻也差不了多少了。徐行去年还没到穹苍,尚且不知,每逢妖月,便是大批大批的人族修士折损,有些蛰伏的大妖都会选择在此时为祸,死伤数量大增。


    妖族作乱,六大门之人自然首当其冲。观今年的占星台预言,今年还是十年以来尤其凶猛的一年,恐怕这个月中,只要能算是战力的穹苍门人都需要下山杀敌了。


    黄时雨一来,寻舟就很难插上话。因为这厮的话实在太密了。他听到此事,抬眼道:“我……”


    “你?你当然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问能不能跟你亲亲师尊一起下山?”黄时雨挖了挖耳朵,道,“下山是肯定的,一起是不能的。她当然和我们一起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要小徐行去捞你,岂不是还拖后腿了?你就跟那群同辈的一起去杀杀小杂鱼,别添乱了。”


    寻舟:“……”


    他蜷了蜷手指,看向徐行,却见徐行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更没有要带上他的意思。无论他怎么看,她都铁石心肠,不管不顾。他气得胸口起伏几下,蔫蔫地进屋了。


    徐行装作眼瞎,道:“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黄时雨认真道,“你师姐平时不怎么生气,一生气就非常——非常——持久。我去年不小心将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晾的画拿出去晒了,你也知道,我又忘了……回来的时候那画已经消失了。她把我揍了一顿之后,无论我怎么赔罪都不为所动。说真的,不夸张,我就差磕头了。她就从我头上这样踩过去。”


    不是吧!这么奇!徐行寒毛倒竖:“然后??”


    “然后你就来了。第一天就抢走了师傅给她的屋子,还完全不听她的话,一副鼻孔长脸上的样子。”黄时雨良心发现道,“可能她发现你更讨厌,看我就稍微顺眼点了吧。”


    徐行:“…………”


    那她现在去找一个比自己讨厌的人,已经晚了吧。而且能不能找得到,还是个问题。


    “二师兄,我觉得你还有潜力变得比我更讨厌。”徐行静静思索后,笑道,“不如我们明日一起去捉血青虫吧?”-


    一月后。


    妖月果真降临,不少门人通报在各地出现弥漫的凶戾妖氛,路边无名尸体越来越多,随着北方一声惊雷,大妖出世后,掌门终于下令,持穹苍令牌者,尽全力诛杀妖邪。


    山门处,又是罕见“倾巢而出”的景象。祥云之上,三人背对着坐,亭画面无表情道:“准备好了便出发。”


    徐行有点乖地道:“好哦。”


    黄时雨:“师姐,我好像还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亭画:“……”


    亭画没有回答他。黄时雨看了徐行一眼,徐行于是道:“我也不知道。”


    亭画:“……”


    “师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同时生我们两个的气吧!至少也留一个啊!”黄时雨抓狂道,“我们两个说话你都不理的话那要怎么办啊?她是做错事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带这样连坐的!来,小徐行你快叫一声师姐,要有尊敬的。”


    徐行:“……”


    “好了!”黄时雨简直要疯了,“现在你们两个都不互相理就是了!!那我算什么?我一个人是要怎么说话?!!”


    ……


    这边闹得翻天覆地,那边遥遥的玉龙之上,乘了许多面孔稚嫩,神色紧绷的小门人。


    众人之中,一袭白发格格不入。


    “你带了什么东西?让我看看,我总是不放心,觉得自己什么东西忘带了……”


    “只要保命的东西带上就行了。金疮药、归元丹,这两样肯定是要的。”


    “完了完了完了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学怎么就妖月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的剑!我的剑在哪?!啊麻烦屁股挪一下……我的剑啊!!”


    一团乱麻中,寻舟将极力远眺的目光收回。


    他垂眼,最后不放心地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物件,凝视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那是一串简陋的腊梅吊坠,放得太久,尽管再怎样注意,已不如一开始新鲜了。


    第87章 不畏雨5就好似在尝试着捂住一个人的……


    #87


    一路上,当真只有黄时雨在说话。徐行、亭画背对背坐着,后脑勺相对,闷不做声,倒是苦了他,只留了个小小的夹缝处能放屁股,夹在二人之间,叫谁谁都不理。


    一月之前,徐行骗黄时雨去捉虫,结果千辛万苦一趟,两人都被咬成了猪头,才将虫子悄悄放在师姐门前。那虫子小小一只,亭画一开门就看到有东西在地上蠕动,以为徐行又把虫子蜘蛛塞门缝里气她,霎时神色冰冷,一脚下去,虫子魂归天地,黏在地上,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是赔罪之礼了。


    徐行有苦说不出,在碧涛峰里休息了几天,等到脸没那样猪了,就寻思着去傲雪峰给亭画做一把最好的匕首。那儿执事问她,匕首要什么样式的?使用者的喜好如何,是要用矿石还是金属,柄部要短还是要长,偏好杀伤还是放血,刺伤还是割裂?对了,左撇子的话又和寻常有所不同了,这种精细之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建议你问清楚了再来。


    徐行哪知道!亭画出手的时候全是残影,练这种功法要是能让人如此轻易就看清兵器的话


    那还要不要混了?!但她总不能去把亭画的匕首偷出来研究吧?


    于是徐行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她某一日将亭画拦下,面色如常道:“那什么,看看你匕首。”


    亭画:“……”


    亭画确实给她看了,很用力地看了。徐行脸才刚恢复好,被打得漫山遍野跑着嗷嗷叫。她理亏,又没想认真打,被揍一揍倒也没什么,反正皮实,只是亭画打完就拍拍袖子走了,还是丝毫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就这样打归打,气还是气,直到今天还僵着,没有任何改变。


    徐行殊不知,其实亭画也觉得非常烦躁。平日不跟徐行闹矛盾时,她二人很少见面,眼不见为净,她可以安心在屋中作画修炼。结果现在反倒三天两头要被人烦死,仔细一想,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黄时雨啊呀一声,悟道:“师姐,我想起来了。我们是要去月影湖,是吧?”


    他忘掉的事根本没有想起来的道理,黄时雨不过是故意说了一个错的答案,寄希望于亭画纠正他,之后再开了话口便不难了。


    亭画怎可能不知道他这点心思,但总这样不说话也不是方法,于是冷冷道:“月轮墓。”


    月轮墓,是占星台算出来最适合三人前去的妖邪所在——众人都出动了,怎有占星台门人闲着的道理?不过,要说这工作也很鸡肋,因为他们只能通过地点和前去之人关联,勉强测算出“吉、吝、厉、悔、凶、咎”六个卦象。


    三人前往月轮墓,算出的卦象不好不坏,是“厉”,意指危险,但吉凶未定。这已算是还可以的卦象了,现在这种情形,根本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掌门判断的标准是,只要不是“凶”,就皆可发动。


    祥云正费力往目的地扑腾着腿,黄时雨食指绕着那写着“厉”的小木牌,将它甩的飞来飞去,琢磨道:“我一直不解,占星台有必要单独另开一峰吗?”


    要说其他四峰,决断、锻造、司药、典籍,都各有各的实用之处。占星台除了每年至鸿蒙山脉测天时外,根本说不出有什么贡献。即便如此,一群人仍是争着抢着进去,入峰的条件又玄之又玄,整座峰都透着一股神秘的玄学气息,是以占星台背地里被说“吃空饷的”很久了。


    亭画看他一眼。他自觉道:“我知道,师姐肯定要说,既然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欸,小徐行,你那徒弟的卦是什么来着?”


    徐行简短道:“悔。”


    悔,意困厄忧虑,非要几坏取其轻的话,也算还行了。况且,寻舟同行之人全是青涩的瓜苗子,不困厄忧虑才不正常。


    她不知寻舟出动的地点在哪,略有挂心,只不过,这挂心很快便被眼前景象冲散大半。


    自从掌门颁布红尘法后,新灵境内,的确少见妖邪身影了。但,与此同时,灵境之外的状况反倒恶化了。尽管法令之中再三强调,是将原先分散的气力聚合集中一些,并不是全然不问红尘间事,然而,不管是六大仙门还是其他小门小派,都不自觉地将绝大部分心力都集中在了这百废俱兴之中的新灵境里。


    不能论谁对谁错,这是人之常情。面对惨淡无光、妖邪横行的九界,只觉妖怎样杀都杀不干净,绝望一生,志气也跟着无了。但若是从其中开辟出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新地,至少是有盼头、有希望的。


    红尘间的人,能有余力往灵境迁徙的,自可安全无恙,只是离灵境越远,就越听天由命了。


    路边倒伏的尸体有的被野兽啃噬,有的被禽鸟叼啄。更有死状惨烈的,被大妖剥去皮囊,吃到一半便不想吃了,红彤彤的半截就这样倒在溪水中,染红了岸边礁石。


    这景象在三人眼前一闪而过,很快被落在身后。三人皆未露出任何异样神情,非是她们冷血麻木,只是见得太多太多了。再多的愤懑悲伤也无济于事,心硬了,握着兵器的手便越紧了。


    云起云涌中,沉默蔓延,徐行曲臂枕着头,仰天而卧,不知在想什么。黄时雨忽的又撑腮道:“师尊有和你们说过,究竟是如何镇压天妖的么?”


    亭画嫌他话多:“总有一天会知道,何必急于一时。”


    这毕竟是绝密讯息,天下恐怕只有六大门掌门和零星几人知道。黄时雨悻悻道:“上次访学……好了,我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认真的。师尊是说,要让其他五大门各出一个门派最殊要的重宝,充作‘圣物’,来加固封印。少林昨日已将降魔杵送来了。从前没这样过,难道是鸿蒙山的封印出什么问题了么?”


    他若是将这个话题与其他人说,恐怕能聊个三天三夜不停歇。只是在场二人皆非常人,亭画冷淡道:“出不出问题,也与你我无关。难不成出了问题,你能解决?”。徐行更是不接话,仔细一看,不知何时已经仰天大睡了过去。也亏她能这么放心,不怕亭画一脚把她踹下去。


    “……”


    几经奔波,终于到了月轮墓。


    此处本是一个风水极佳的墓地,曾有龙脉路经之说,所以不少后人挪也要将自己的祖宗挪进去,靠自己是不牢靠了,希望九泉之下的老祖宗能念点好,在地下给自己疏通疏通关系。结果妖祸爆发,这里首当其冲被食腐硕鼠占据,祖宗尚未来得及疏通,就各自碎碎平安了,可见时机若是选的不好,福也会变成祸。


    灰族不比蛇族,单个来看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它们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此地定然还有一群。这种吃惯了人尸的嗜血硕鼠,若是不慎落入其中,几个呼吸间便会被啃成一副骨架。


    到地方了,黄时雨将徐行拍醒,三人跳下祥云,落地之时,便感觉足下血泥松软,一踏便陷入半寸。


    这触感实在太不美妙了,甚至可称恶心。不过,现在也无暇注意这个了,徐行抬眼,看见一道紫色的冲天妖氛已成了风暴状,正在疯狂掠夺周围的自然灵气,天也灰灰沉沉,隐约间,血腥味扑面而来,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味。


    群妖聚集即生妖氛,但都已激烈成风暴形状的还是头一次见,也不知此处究竟有多少鼠妖,这方圆十里内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三人霎时兵器上手,亭画将师妹师弟挡了一挡,沉声道:“小心了!”


    月轮墓只有一个可供进入的墓道,大部分建筑都深埋地下,这也正好契合了灰族的习性。


    徐行想抢步上前,被亭画不客气地拍了回去。墓道狭窄,十分昏暗,她只能随在人后,心中有些不自在,又有些不习惯。黄时雨轻声道:“火攻?”


    对这种群聚之妖,火攻定然是绝佳选择。只是,现在又不太适合了,地下空气不通,先不说放火很有可能把自己也跟着烧死,还有一种更惨的结果,就是直接爆炸。


    “不可。”亭画冷然道,“待了解全局再定。”


    “火攻,可以。”徐行却道。


    黄时雨:“不是吧,小徐行,这个时候就不要唱反调了!”


    “……我是那么欠的人么?这个时候还要犯抽?”徐行无言道,“既然在地下不


    行,在天花板上开个洞不就行了。你们开洞,我放火,怎样?”


    “不怎样。”亭画道,“退路呢?开洞的动静那么大,你知道这土层有多厚、头顶有几层?没成功之前若是引来了妖群,你要如何脱身?”


    在场亭画水属,黄时雨为木属,这洞还真没那么好开!徐行却道:“你们开你们的就是了。底下的妖群我自有办法拖着。”


    亭画:“你找死?”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一起出任务,她一个人就不用顾头顾尾了。徐行滚刀肉般道:“是是是。我要去死一死,不用管我。”


    亭画道:“你以为我想管你?”


    一言不合,眼看这两人又要掐起来,黄时雨无可奈何,刚想用竹棍探一探头顶厚度,耳朵就微微一动,连带着抽了抽鼻子,一股隐晦到人根本闻不见的腥臭味涌入鼻端,他霎时悚然道:“来了!!数量比我想象的还多几倍,先退!!!”


    鼠们最喜欢吃尸体脑袋,或许是吃什么补什么,总之,它们竟然颇有兵法智慧,而且还对这地形极为熟悉,分为几队,追、截、堵、绕四管齐下,很快就将三人堵到了一个死角中。


    “往上!”徐行指挥道,“开洞!开洞!”


    这下是不得已了。黄时雨拿自己那竹棍猛戳头顶,苦不堪言道:“你每次都是靠直觉来行动吗?!”


    “也不是。”徐行笑嘻嘻道,“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被敌人一追,夺命逃跑的时候,脑子就清醒了,灵感就来了。这种事和画画也差不多!”


    亭画咬牙道:“差很多!”


    三人合力,终于在硕鼠快要咬到脚跟时“轰隆”一声,将这天花板和土层一并打穿,霎时,沙土簌簌而落,人的视线却一下便亮起来了。徐行跃身而上,站在半空之中,冷静垂目向下观视。


    这一看,还不如不看。常年在昏暗底下,这群鼠妖修出来的人形也是千奇百怪,一个人身上,装着个异形般的长嘴人头,腮部紧绷绷地凸出来,把五官牵扯得非常诡异,两颗眼珠子血红血红的。灰族不问出身,里面什么品种都有,徐行看到一只鼠妖反刍几下,自肥嘟嘟的腮中吐出一截人类腐烂的手喂自己孩子,那小鼠就大嚼起来,血肉乱飞,顿时:“……”


    黄时雨猝不及防直面这场景,都快呕了:“真是舐犊情深。但也注意一下场合吧??”


    亭画不语,双眉紧皱。


    “这样看着,倒是还好。多是多,但没有领头的大妖,一把火可以烧干净了。”徐行拔剑指着它们,懒洋洋道,“喂,给你们一个机会,没吃过人的小妖出列,站到外面去——”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人哪有食物!更何况吃了人的妖便不觉得其他的有吸引力了,是以众灰族没一个理她的,都眼珠暴红地试图拉下三人,更有甚者,口水都流下来了。亭画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了一声含混的兽鸣。


    而后,鼠群之后,缓缓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硕鼠,一股压迫感袭逼而来。这老鼠牙齿一颗颗如同利刃,暴突交错,齿缝中还带着肉丝,体型比脚下几十只同类加起来还要大,一只就能将墓道撑满。


    黄时雨:“师妹,你要的领头大妖已送达了。”


    “我看它也就一般。就是大一点的老鼠而已。”徐行镇定道,“无非是多用些功夫罢了。”


    那硕鼠一转身,上面嵌着无数个密密麻麻的紫黑色眼珠子,暴动般四处动弹着,旋即,“噗嗤”一声血肉绽开,自它头顶猛地长出了一截人的死灰半身。那人的面色木然,双臂软垂在头顶两侧,机械般缓缓抬头,目露血光。


    好惊喜好意想不到,原来这里才是正面!


    “……就算吃什么补什么这也太过分了!”徐行倏地一声闪躲过第一招,道,“这跟天天吃香蕉然后头顶长了一截香蕉出来有什么区别??”


    “别说了!”那一招打在山体上,整个地面都在震动,亭画回头一看,脸都青了,“你这乌鸦嘴!”


    “……”


    唯一庆幸的便是,三人磨合下来,虽不算多么熟练,但也不至于两条腿互相打架了。黄时雨竹棍一敲,使了个“画地为牢”,硕鼠身周霎时长出几圈木荆棘来,刺穿了它的脚心,将它暂时定住。木克土,他尽管用尽全力,也不过只能定住它一个呼吸,正思索间,忽的感到身后一阵狂火之潮席卷而来,即便立马跳开,还是险些被燎掉两根头毛,蹦起道:“你是要杀我还是杀它?!”


    “给你留了躲开的时间。”徐行那道火刃正正烧在硕鼠头顶的人体上,那人体从头到尾焦黑了。然而,它本身就是尸体,体内并没有血液在流动,徐行纵使将它烧成这样,也只不过让它变成焦尸、行动迟缓了几分罢了!


    亭画站在角落,一双眼鹰隼般注视着那硕鼠的一举一动。


    少顷,她沉声道:“这躯体是靠底下在不断供给‘活气’维持动作的。割断它的喉咙!”


    要割断喉咙,听起来简单,又何其困难?这鼠妖吃多了人,眼中满是狡诈,心知自己行动缓慢,一旦有受险的危机,便一脚将自己的鼠子鼠孙踹起当肉盾替自己挡。更何况,它心知自己要害被叫破,又怎可能不防着护着?就算能碰到,也要有那个气力割断才行!


    还未到一时半刻,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血流如注,额角生汗。


    这样拖下去不行。


    徐行眼神一凝,兵行险招,再出剑之前,刻意漏了个破绽。那鼠妖不知怎的,似乎对她一直颇有兴趣,见她终于失手,大喜过望,长嘴猛地暴开,上下张合,竟是将她的左边小腿咬了进去。


    它獠牙尖利,没入腿中竟然毫无阻碍,恐怕当即就咬了个对穿,将徐行下半狠狠钉在口中,甚至嚼吞了一下,发出牙齿磕到骨骼的磕绊声。另两人光是看着,脸色就一瞬铁青,齐声喝道:“徐行!”


    上面的人体还在动作,不妨碍下面的畸形硕鼠死死咬着她不肯放。徐行感受不到痛似的,只眉头轻皱一下,双手攥紧了剑,如同攥一道尖刺,重重向鼠口刺去,这一下,直接捅穿了它的上颚。


    上颚再往上便是连接人体的地方,鼠妖身形难免迟缓一瞬,哪怕是这样,它还是不愿松口。


    这正合徐行之意!


    她剑法皆是自学成才,根本没仔细看过所谓穹苍剑谱,灵气有余,却无半点匠气。只有天赋,没有技巧,长此以往,也有劣势,那便是太过跳脱飘忽,在面对极小的目标时,总是会偏那么一丁点的距离。而现在这鼠妖紧紧咬她不放,反倒给了她一个固定、稳定的出招角度——不过,别人固定的是地点,现在被固定的是她自己。


    电光石火之间,徐行额间红痕暗光一闪,剑身上窜出火焰,她持剑上行,如一道锋利的刀刃,四野之中,倏地只闻一声斩开的细微声音。


    即将下落之时,徐行额角一滴冷汗终于淌下来了。


    完了。


    她感觉得到,又偏了一点!


    这毛病从前无伤大雅,她向来不在意,是因为寻常妖物只要斩断要害即死,而且,就算偏了,那她死了再回来也是一样。可现在,还有两人——


    正在此时,她耳后又响起了一道相同的、斩开血肉的细微声音。


    余烬之后,是漫天的冰霜,徐行转头,看见亭画左手扼着刀柄,右手则紧紧压着左手的手背。那苍白的手青筋条条绽出,将无数细小的伤痕撑得快要爆开,她咬牙往下狠狠按压时,看着甚至有些狰狞。


    徐行终于看清了她的匕首,毫无疑问,这是一把饮血之刃,黑色刀柄上嵌着一颗红色宝石,宛如一颗假寐的邪眼。


    她近乎是在徐行跃起的下一瞬便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徐行的剑锋过后,便接上她的刀锋,如同光过后即为影。那焦黑人体咽喉处尚未来得及愈合,便被再度创伤,这一次,终于气绝,头颈软垂,轰然向后倒去!


    它倒下时,砸死了一群吱吱叫的妖鼠,血腥味冲的人脑袋发晕,徐亭二人自不同的方位落地,亭画稳稳落于右侧起身,徐行却站也站不住,噗通一声向前栽去,英勇全无,还吃了满嘴的土。


    黄时雨慌张道:“诶!忘记接了!!”


    徐行捶地大叫:“你真的要死!”


    这配合,千钧一发至极,堪称默契万分。亭画一落地就看着自己的手,神情极度微妙,看着简直有点因为配合得太好而感到有点恶心。


    终于无所顾忌了,徐行呸呸两口将土吐掉,右掌推出,火光滔天,将那些食人妖鼠全都烧尽,尖锐的惨叫声中和恶臭中,亭画和黄时雨跳过来,一人扶住她,一人皱眉看她腿上的伤口。


    那已经不能算是伤口了,是一个巨大的贯穿黑洞。她的左腿果真被咬穿了,骨头也断了,竟然能从头直接看到那一头,还在汩汩淌血。差一点就要直接裂开两半了!两人看着都觉得一阵幻痛。


    这种伤势,肯定要先回宗紧着治疗,不然这条腿废了都有


    可能。亭画根本不会抱人,她拖徐行就从双臂那边生硬地捞起,像拖一个赖在街上打滚的顽童一般把她往祥云身上搬。但,正逢此时,北边遥遥的半空中蓦地升起了一道金色云纹,带着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那是穹苍门人遇险求援的信号!


    黄时雨一怔,他看了眼徐行和亭画,想来有师姐照顾,于是将祥云给二人留下,朝着北方奔去了:“我去帮忙,师姐你先送她回去!”


    亭画没说什么,只拖着徐行走。或许是祸不单行,北边信号响起不久,西边又燃起一道同样的金色云纹,紧接着,南边又来一道!


    这绝对不是巧合了。绝对是附近碰上了什么变故,出现了没能预料到的强敌。


    两道云纹悬在当空,亭画一顿,向更早一些的西边看去,随后,对徐行道:“我去西边。你坐祥云回去,找司药峰。”


    徐行道:“你去西边,那南边怎么办?”


    “怎么办也轮不到你办。”亭画冷若冰霜道,“快点回去。”


    徐行道:“我这伤看着严重,但其实还好啊!你去西边,我去南边,如何?”


    她一边说着,一边云淡风轻地站起。亭画冷眼看她,真就双手一放,徐行左腿重创,根本站不住,踉跄一下,险些摔个屁股墩,幸好稳住了。但她只用右腿行走,左腿就这样软软拖在地上,别说御剑赶过去了,就连普通行走也成问题,只能说,已经全然失去行动能力了。


    “你就这么去?”亭画又把她捞起来,将她往祥云身上甩,烦道,“别再给我添乱了。”


    徐行一双墨眼盯着她,很突兀地嘻嘻笑了笑。


    亭画道:“你有病?”


    徐行道:“你还是主动搭理我了。是还不是?”


    “……”亭画原本不打算再跟她讲话,免得自己年纪轻轻被气死,情急之下才不慎破了功。现在徐行这小样欠抽的,搞得和自己输了什么一样!她打定主意不理了,将徐行往云上一塞,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很生疏的“对不起”。


    她动作一顿。


    “我真的……不是故意。”徐行抓耳挠腮,手倒不闲着,好像说几句话整个脑袋都痒起来了一样,讲话也不清不楚的,“我知道师尊让你办事,但我……不明白那究竟又有什么意思,我向来都是……”


    “我从来都没有想抢你的位置。”徐行认真道,“掌门之位,给谁都可以。要不要,根本无所谓。”


    “……”


    亭画漠然地想,可你就是这一点最可恶。


    你一来便是万众瞩目、没有质疑的天才。你耀目的光芒挡住了所有人,在你之下甚至没有“第二”,只有永远被忽略的影子。掌门之位,你不想抢,大家却争着抢着送到你掌心。你说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把这东西像送什么虫子一样,转手便送到别人面前。而我的不在乎,是装作不在乎,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若真的和你相争,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你的可恶,不如说是映射出了我的可恶,你没有做错过什么,我却厌恶你到想让你消失无数次。


    亭画抽气般,轻轻吐出一口气。


    同样是叹气,徐行却敏锐地发现,这次和上次的叹气似乎有所不同了。


    “我没有生气。”亭画说,“就这样吧。这件事,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徐行:“你原谅我了吗?”


    亭画道:“你想得美!”


    徐行:“……”


    云纹仍升在半空,紧迫感越发加紧,亭画一拍祥云的头,示意它快走,然而,它反常地呜咽两声,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徐行的眼似乎更亮了。她也看着那云纹,忽的道:“师姐,你不想知道,那次紫兽庄出事,我究竟是怎么回来的么?”


    这件事谁不想知道?穹苍内都已经私下流传过无数个原因了,只不过每个都天花乱坠,听起来根本不可信罢了。亭画仍是那一句话:“迟早会知道的,何必急于一时。”


    徐行道:“迟早会知道……”


    她似是斟酌,又似紧绷,少顷,终于笑道:“那现在,就告诉你如何?”


    亭画真是忍她废话很久,一转头,刚要斥责,就瞳孔剧烈收缩,脸霎的苍白。


    眼前一簇血花喷到她胸口,四野之中,再无声息-


    密林之中,一群面色惨白的少年人蜷缩在巨树之后,牙齿格格打颤。


    背后,几只身形壮硕的异变之妖正喘着腥气,不断踱步,似在找寻跑远的猎物,不远处,同伴被撕扯成两半的尸体就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眼睛暴突。


    若是占星台的人能看到现在这副情况,就知道定然是出问题了。


    往年这种食人妖即便出现,也不可能这么多,而且,就算有,这样的异变也是前所未见!这不是自然能出现的东西!


    那妖原型似是蛇,视力极不敏感,又在昏暗密林之中,实在找不到猎物,终于不满地离开了。那群小辈腿都软了,硬撑着结伴奔逃,逃走时不敢看同伴的尸体一眼。


    他们循着痕迹,侥幸找到了大部队藏身之处,一头冲进,只觉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可是,再望去一眼,就能发现这里的人数也锐减不少,死伤惨重,血腥味和药味交织在一起,还有此起彼伏的啜泣声,角落处,那袭白发更是醒目。


    寻舟腹部的伤势还在作痛,他垂目,静静挑开衣襟,血已将里衣染得湿透。他没什么表情地将衣襟盖好,伸手摸了摸那腊梅吊坠,把它往上放了一些,免得被血沾到。


    寂静中,有人讷讷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现在就出去吧?”另有人道,“我看外面好像已经没有妖了,等来等去被找到也是死,不如赌一把拼一把!”


    眼看他们似乎真打算冲出去,寻舟开口道:“还没有走。”


    那人递来不善的眼神:“什么?”


    “妖,还没有走。”寻舟道,“所以,现在不能出去。”


    “拦了多少次了,那你说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人情绪已在极点,像个炮仗,怒道,“这又不行,那又不行,那你倒是给个办法啊?!你不是妖吗,不知道你同类怎么对付?!还不是照样跟着我们到处跑!”


    寻舟身旁两个小辈被吓了一跳,嘴唇微动,似乎想解释什么,看那同门一脸狰狞之色,又不敢说了。


    不是寻舟要跟着他们跑,是他们跑在最后,已经没有力气了,寻舟才用水膜包住二人,往这边送来而已。


    寻舟对那人的恶语相向并无任何反应。他掀起眼帘,漠然又冷淡地看着那人,随后,垂下眼去,一言不发地将双手交叠,端放在膝上。


    微弱烛火之下,他半点不显狼狈之色,衣衫整洁,长发也丝毫不乱,在这等困境之下,依旧清俊出尘。如此模样,简直显得对面那大声咆哮之人像个无事生非的小丑。


    那人见他不答,忽视自己,怒火反倒烧得更旺,像是隔空被浇了一桶油。


    他呸了一声,低声道:“废物。”


    这声音还不比之前的十分之一大,然而,一直没有反应的寻舟却蓦然抬起了头,冷道:“你说什么?”


    “废物!”那人见他终于中招,立马道,“你不就是废物吗?”


    寻舟:“……我不是!”


    “你就是废物,自己没能力,受了伤,仗着你师尊护短,还逼她替你出头。那么多人想当徐执事的徒弟,只有你靠掌门才逼她收下,你不是废物谁是?”那人越说越来劲,指着他最非人的耳朵嘲笑道,“听说你是残废?如果不是残废,鲛人族会舍得把你这个废物送过来当人质?大家都想知道,你到底哪儿残了?是耳朵,还是腿?”


    寻舟倏地站起了身。


    他那张脸上向来没出现过如此狰狞的神情,好像这两个字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将他的要害捅了个对穿,疼痛难忍,让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妖性,只想立即将那人活活撕成两截!


    他的神情太恐


    怖,吓得旁边两人连忙躲避,动作之间,那吊坠蹭地从他怀中掉了出来。


    寻舟不会让它落地,立刻反手抓住,紧紧攥在掌心。紧接着,他想起徐行对他说的话,这边说话,只要足够大声,就会传到她那边去——


    幼年鲛人脸上狂怒的神色骤然被不知所措覆盖。他像是绝对不想让徐行听到那两个字一般,茫然地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那串凋谢的腊梅花。


    就好似在尝试着捂住一个人的耳朵那般。


    第88章 不畏雨6神人降世。


    #88


    “别说了。”有人在角落里不满道,“这种时候了,还要争这些?有病吗?”


    “命都快保不住了,省点力气吧!”另一人将人拉回去,厉声道,“别因为害怕就把火撒别人身上!他的事跟你有干系么,你翻什么旧账??”


    对寻舟大呼小叫那人被拽回去,闻声还很不服气,嘴巴不干不净地念了几句,但在师兄严厉的眼神中,最后还是悻悻闭嘴了。


    石洞中的气氛一下变得更加沉闷了。


    然而,虽有人阻止,但寻舟孤零零攥手站在那,并没有任何人来劝慰他,让他别放在心上,这件事似乎便这样过了。


    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人无理取闹,损的是师门的颜面,他是“自己人”,教训几句也该然,不必顾忌那么多。但寻舟到底是“别人”。他们不会戳寻舟的痛处,更不会刻意下绊子,只是忽略,所有的一切都这般泾渭分明——非吾族类,终究不会交心,也不能交心。


    寻舟逐渐止住错乱的呼吸,神色漠然,感到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抽动,血止不住,一路淌下,已经快渗入鞋底了。


    师尊此时在哪里?任务危险吗,她那般不爱惜自己,肯定又受伤了。


    “找到了!”有个门人兴奋道,“求援令!没失落到途中真是万幸……只要点燃,附近还有余力的同门便会来支援的!”


    众人一阵喧哗,立马围上去看着那人手中的小小烟花状物件。但是,难题很快伴随而来,这求援令要在高空中滞留醒目,就必须在一个露天所在投放。现在诸人躲在半地下的石洞之中才勉强避开追杀,这求援令,又要谁去放?


    这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一时,众人又不说话了。寂静之中,有人起身道:“我去。”


    他被人一手拉下来,短促道:“不行!你是领队的,你去了其他人怎么办?”


    又一人站起来,道:“那我去。”


    “你不能去,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土属的,若是没人阻隔气味,我们就要全死在这了……”


    这个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那究竟谁是可以去的?不知不觉的,不少视线在昏暗光线中如同荧荧鬼火,隐晦地落到了一个共同的所在。


    寻舟一直便在同一个位置,并未向前,也未退后。他对这木刺般不尖锐却刺疼的视线的回报,便是平静的抬眼。


    黯淡之中,他那异瞳微微竖起,有一种不似人类的阴冷感,与他对视的人不由心惊,噤若寒蝉。


    在这微妙且无声的僵持中,蓦的有一人瑟瑟缩缩地站起来,伸手一夺,就这样突然拿了那求援令就往外跑!自背影来看,他身躯瘦小得有点先天不足,右脚细微地跛。


    那领队喝道:“虞渊!你做什么,回来!”


    叫虞渊的那人一口气跑到了洞前,再一步就要踏出去了。他生性内向,无甚朋友,以至于这时都没有人会奋不顾身拦住他。也就是离得远了,他才有胆子说话似的,结结巴巴道:“我……修为最低,就算活着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我去,是最划算的。”


    “我只是觉得,平时那样对他,现在却想要他去奉献生命,这、这、怎么想都不太对吧!”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大声冲一开始寻衅那人吼道,“积点德吧!残废又怎么了?!又不是我们想的!!拿这个嘲笑,你嘴巴小心烂掉!!!”


    说罢,他转身一溜烟就跑,那个样子,仿佛怕人会追上去打他一样。


    然而,众人都只是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眼前一道清风,跟去的只有寻舟。


    洞穴之外,黑茫茫阴沉一片,紫红色的妖氛弥漫在空中,仿佛随时会从雾气中走出一只怪物来。


    虞渊牙齿格格打战,手也跟着不断发抖,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让他胆战心惊,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最危险的时刻尚未到来。发信号的动静定然会被妖族发现,他要尽可能远离那据点石洞,又不能跑得太远,因为这样来援者可能定位不到地方,甚至倒霉一点,他在半路就会被逮住杀死——终于找到了个略微隐蔽的地方,虞渊蹲在地上,一个简短的点火动作,他做了两三次还是没能完成。


    轰然一声,烟筒终于升入空中,把阴云生生开辟出一道通路,金色云纹沉默又肃然地悬在了高空之中,如同悬日。


    终于成功了!


    就算周围没有能救援的同门,众人最终还是死了,至少,这云纹指引了方向,不至于让所有人曝尸荒野,无人收尸。想着想着,虞渊只感又惧又悲,眼泪夺眶而出,滴湿了自己脏兮兮的鞋面。


    四周已经隐约有那蛇妖的嘶声压逼而来,他没有动,因为心知自己跑不掉,一开始出来时就没想要跑。怎料,一道无形水波忽的将他整个拎起,下一瞬,他眼前一黑,便被转移到了五十尺外的乱草之后。


    寻舟面目冷淡,五指向下微张,仿佛掌心中攥了个看不见的小球,虞渊便昏昏然身在其中,完全随着动作不住晃动。他险些不合时宜地叫出声来:这就是鲛人的天赋吗!


    群妖迅速聚集,寻舟也没有丝毫要与他交谈的意图,只面色冷凝,迅速往回奔去。然而,越是奔逃,状况就越是令人心惊。


    当局者迷,现在出来了方能看清,那些妖兽根本就不是“找不到”石洞,而是打算包围起来,一网打尽。万般筹谋,也不抵时运不济,从一开始走的一步就是错的,这附近的妖族比众人想象的要多太多了。不论能不能突袭、有没有求援,结局都是一个死。哪怕现在幸运到立马就有同门来支援,只要不是执事长老那个等级的,仍是来送死的!


    石洞方向升出了不祥的火光,火光之后,便是一线浓烟,死寂而上。


    随即,便是震天的惨叫和痛呼声,那几十道身影仿佛慌不择路般往外逃来,领队的缀在其后,声嘶力竭道:“分散!!都散开!!”


    一道腥风横扫而来,寻舟伸臂一挡,被这巨力推得向后几步,方才站稳,喉结滚动一下,将血咽下。


    他将虞渊甩到地上,说了第一句话:“逃。”


    “逃……这要怎么逃……往哪里逃都……”虞渊毕生勇气早已提前耗光,现在腿都软了,面色死白,嘴里胡七八糟道,“死就死了,人反正都要死的,哈哈……”


    一道幽蓝的火焰自寻


    舟掌心燃起。这火焰诡异非常,分明是水,却又生火气,外部冰寒无比,内里炽热万分,被它打中一下,怕是两种极大的苦头都要一起受了。


    原本它蜷在寻舟掌心,只是一道小小的火苗,随风跳动。寻舟垂目看着手掌,忽的吹了口气——那火焰霎时猛涨数丈,疯狂地噼啪燃烧起来,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


    所有人都对这招再熟悉不过了。徐行的招,看似简单,但除了她没人能将火随意便控制得如此得心应手。她原本没发现这点,发现之后便略显得意,对谁都要来一下,显着她最厉害。教寻舟时,就把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吹火苗。她爱吃,嘴里不闲着,呼出的要么是糕点甜味,要么是青草气息,吹完,就笑嘻嘻转头看他:“学会了吗?”


    师尊,你总是这般看我,我要怎么学得会?


    寻舟仰头,对着如潮般的敌人,低声又决然说了第二句话:“我不会死。”


    那异变妖族虽神志不清,看到他那火焰,也疑惑地停了停动作。这是妖族,分明它和它才是同类。


    火光轰然,瞬息间,死生定,血光初绽。


    恶斗之中,寻舟只听得到自己胸腔砰动,浑身发凉,血流得太多、太凶,已经让他有些恍惚了。


    摇摇晃晃的,他眼前忽的出现了一道敛着的珠贝,边缘上细细密密的眼睛也都敛着,温柔和煦,巨大地俯视着,宛如母神。他被按着跪在台前,动弹不得,仿佛一个千古罪人,后方站满了人。没有人说话,皆用混合着憎怨怒火的冰冷视线看着他。他浑身毫发无伤,却像是按在钉板上滚过一遭,背上全是伤痕。


    自小到大,他听过最多的话是“你怎么还不去死”。不是谁都对他这样说,多半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的新生顽童刻意跑来作弄,没人阻止,因为其他人只是没有说出口罢了。听多了,便会习惯,亦或是木然,他对徐行说自己不委屈没有作假,论难听,在穹苍听到的话还不如他听过的百分之一,怎会觉得委屈?


    他得到的名字是“寻舟”。得名那天,有新生鲛人将他的名字用人族语故意写在悼念碑上,讽刺他残废,跟羸弱的人族没有两样。他走过时,发现“舟”字起头那一点忘记加了。于是,他用指头蘸了沙,仔细地将那一点慢慢补上去。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他的出生本就是天罪,但那又如何!无论怎么逼他……无论再怎么逼他,他都绝不会去死!绝不会!!


    “凭什么……”寻舟的鳞片已从脖颈处爬上去,蔓延到了脸颊,再一呼吸,便爬到了眼下。他就如自己的火焰那般,内心已然痛苦到快要灼烧,神色却还是冷静到令人发寒的。殊死抵抗,也无法杀出重围,他眼前全是血腥,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了,然而,乱战之间,细微一声,那吊坠又一次轻轻滑落到地上。


    寻舟没想任何,便要去接,只不过,就是这短暂到转瞬即逝的一个间隙,那被掩盖的抽离感和疲惫感便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这一次,他没能接住,连人带花都倒在了地上。


    腊梅就躺在他手前不远的地面上,被血泥染得暗红,寻舟的脸颊亦是同样。他费力地伸手,想攥住它,虽然他早就知道这只是一串普通的花,根本传不过去什么,徐行是骗他的。


    只要愿意,他就可以永远住在碧涛峰是骗人的。觉得他好是骗人的。一辈子保护他当然也是骗人的。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从来都没相信过。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重复地探问,想得到重复的回答,就像当初蘸着沙一点一点重复描摹那个“舟”字的点一样,从中获取一种病态的安心:“师尊……”


    那花遥遥落在身前,怎样都触及不到,忽的,黑天一转——


    它竟然无风自燃了起来!


    先是一点小小的火苗,蓦然长了几丈,火焰中,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火焰褪去的地方,先出现了一双略染尘土的墨色靴子,被利落布料贴附着的小腿,再往上,一袭红黑相间的穹苍执事服,腰间绶带挂着令牌,发冠上只嵌一颗鲜红张扬的宝石。一把普通的铁剑执在手中,整个人却宛如一道无往不利的利刃,所向披靡。


    身后那堆幸存的门人如临大赦,看到徐行出现的那一刻,只怕心中爹娘的位置都要暂时让她坐一坐,嗷嗷地哭天喊地道:“徐师姐!!”“你终于来了!!!”“救人啊!!!这群东西欺人太甚!!”


    徐行看着面前这一堆长得奇形怪状的丑东西,心道占星台那堆吃干饭的是真的要抓出来打死几个才知道教训。她余光瞥了眼地上血尘满面的小徒弟,又想,这鱼都快被打到翻肚皮了,还在那怔怔看着自己呢,可能真是个傻的。


    不过,幸好来得及。


    幸好她赶来了。


    来的越多越好,徐行最不怕的便是群战。她右手一甩,“铮”一声,野火便深深没入了身旁的地面,剑身还在不断颤动。下一瞬,自地底下霎时冒出了无边无际的火焰,分为两圈,一圈隔离门人,一圈扑向妖族,她扬声道:“躲好!烧了不赔!”


    “……”


    寻舟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下颚,和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睛。他忽的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的鳞片还没有褪下去。他想把这丑陋的鳞片按下去,却又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略带慌乱地试图将自己面上的血全抹掉,干干净净地露出脸来。


    然而,结果像是失败了。徐行百忙之中,不忘朝他瞥来一眼,或许是看到一个灰扑扑的花脸鱼,样子实在太诙谐,她忍不住指他一下,意表嘲笑。


    寻舟眼前一晃,忽的想到二人初见的那天,他被追杀,拖着重伤的身体,在鲛人族中无处可躲。所有人睁着一双冷静的眼睛,仿佛看不见他在流血,好像他是空气。再留下去只会死,他凭着那最后一口气,一路逃出领地,顺着河流,被冲到小溪时,望着九界陌生的天空,他没有逃出生天的喜悦,只感到漫长的茫然。


    或许天也要杀他,冬日天气太冷,他又完全脱力,连化为人形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像一条普通的鱼,被冻在薄薄的一层冰里,动弹不得。


    灭顶的绝望间,他发觉溪边有一个人,也在静静看着自己。


    那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月光之下,寻舟看着她,几乎忘了挣扎,甚至忘了呼吸。就这么呆呆怔怔看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看上去也要死了,她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快要察觉不到了。


    那人像是叹了一声,浅淡的唇透出死气,那样的神情,似是痛楚,又似悲意,她因何痛苦,又为谁而悲呢?寻舟的心也像是被揪住了。他看到,那人抬起手,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覆上了一层霜,一滴血自她腕间落下,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别人的血,才发觉自己一直微张着嘴,似是看得痴了。


    这是第二次了。对寻舟的小小世界而言,徐行的每一次来到,皆是神人降世。


    第89章 歃血之誓


    #89


    徐行将这堆奇形怪状的怪物全烧成灰,也是花了好一番功夫。


    孤身一人和带着别人是不同的,她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去看着后边那群瑟瑟发抖的鹌鹑们,好在他们死里逃生数次,已经快要吓傻,徐行叫往东就往东,叫往西就往西,动作利落得很,一个多余的屁都不放。


    最后一只大妖倒下,身上发出一种极其难闻的臭味。尸臭味。徐行一挥手将它烧成灰烬,心里又嫌又烦,不由心道,这东西究竟是哪个缺德玩意制造出来的?


    此事之后再提。她将剑锋上淌下来的血随手甩干净,佩回腰间,吹了个口哨,远处一直待命的祥云便扑腾过来了,落地时轰隆一声,异常响亮。


    “伤轻的扶伤重的,都先上去。”徐行单手叉腰,在那懒洋洋恐吓道,“这个时候就别顾忌了,挤扁了也要挤。上不去了可没有下一班。用力挤!”


    “可是……真的坐不下了执事!我的屁股都被别人端着了,真的塞不下了!”那一堆鹌鹑苦不堪言,“还有十个人上不来怎么办?!”


    “……”徐行摸着下巴思索道,“按理来说,横着放不下,竖着就放得下了。吃过糖塔吗?最下边九个人,上一层七个人,一直堆到最上面,以此类推,这样看来比较稳。伤重的躺到最上面去——好,就这样,别动了。掉下来也不赔!”


    祥云载着这堆成塔的几十个人回去,看上去真是毫无仙门风范,惨状万分。众人觉得丢脸,却又说不出口,就这样苦巴巴飘然远去。


    徐行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似乎忘了什么,正冥思苦想间,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


    她转头,惊道:“寻舟?你不是一开始就


    被我丢上去了?”


    寻舟浑身脏兮兮的,抿唇道:“太挤了……就掉下来了。”


    一听就是在信口雌黄。徐行摇了摇头,也没时间说他什么了。即便是她,这般苦战下来状态也不算太好,若是再来一波妖潮,要护住寻舟实在不容易,她看他一眼,道:“还能走吗?”


    寻舟说:“能。”


    说能,结果走了两步,腹部伤口又裂开了。他愈合不了,行走更是问题,徐行身上又没有带药的习惯,只能撕下自己的袖子先简单包扎,而后将手腕抬到他唇前,简短道:“张嘴。”


    寻舟竟然坚定地抿着唇,满脸紧张地摇了摇头。


    怪了,他怎么一副知道自己要给他喂血的样子?徐行冷不丁道:“方才我也遇到差不多的异变鼠妖了,差点失手。”


    寻舟:“你受伤了……唔!”


    趁他开口间隙,徐行指尖一划,一串血珠便落进他口中。寻舟满是抗拒,似要躲开,但又不舍血就这样落到地上,纠结间,还是乖乖微张开了口,将血珠全都吞进去。


    四野寂静,只能听见他吞咽时的汩汩声响。伤口很细微,很快便结起了一层薄膜,徐行观察着寻舟稍微红润了些的脸色,觉得差不多了,就要将手撤回。


    她手一抬,寻舟竟也跟着仰起了头,微微按住了她的指尖,而后,侧头闭眼,伸舌轻缓地舐了舐那道伤口。


    舌面很烫,又很湿润,很快将剩余的那点血珠卷走了,却还没撤走,他像个试图让同伴的伤口快些愈合的小兽般,一下一下温软地舔着。最后甚至还轻轻含了含。


    徐行这辈子除了狗以外没被这么舔过,手跟脑袋一块麻了,鸡皮疙瘩险些从脚后跟起到脖子,霎时心中只不可思议道:鲛人族是有这样的风俗??再说也不必这么节俭吧???


    “师尊的血很宝贵。”寻舟完全不知她心中好像被雷劈般震撼,只万分认真地抬眼道:“不要浪费。”


    “……”


    徐行的血只能吊着他的伤势,要说奔波,还是有些勉强。


    只能御剑回去了。御剑虽快,但极烧灵力,几乎每过一小段路程就要落下休息,只适合短途,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徐行踩在剑上,对寻舟拍拍道:“过来。”


    寻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不敢和徐行贴太近,怕冒犯,只站得远远,但一把剑就那么长,这样“天各一方”,徐行试了几次,她那边起来了就被寻舟踩下去,顿时无言:“……”


    “来吧。”这样下去不行。徐行叹道,早知今日怎么样都不要徒弟了,真是等同于上了贼船,“师尊背你。”


    寻舟脸一下便涨红了:“不、那、那怎么……”


    “别吵了。快点,我不说第二次。”徐行道,“再拖下去,我们都别想逃。你不是不想我受伤么?那就不要连累我。”


    这话说的重了,寻舟沉默着,伏上了她的背,手却不知往哪放,拘谨地搭在她肩上。徐行不管这么多,完全是背小孩的背法,手扶上他膝弯往上带了带,足下一挑剑锋,野火倏地腾空而起:“走咯!”


    半空之中,紫黑色的妖氛早已散去,只有熊熊火光和焦黑的灰烬还在散发着余温。


    这样背法,两人的侧脸一前一后,几乎可以觉察到对方的呼吸。寻舟一直试图将自己不着痕迹地抬高,不和她贴紧,好像这样就会让自己轻一点似的。殊不知他越是不肯好好趴着,给徐行的负力便越大,她就越累,真是讲了也不听。


    沉默间,寻舟又眼巴巴道:“师尊,你方才说那鼠妖……”


    “骗你的。”徐行轻松道,“鼠妖罢了,多长半截身子而已。长身子不长脑子,能厉害到哪去?你看我不是毫发无伤?倒是你,怎么伤成那样?和他们相处如何?”


    她口中轻松,眼底却凝重。


    那些异变之妖,真的太反常了。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妖族。能变化为人形的妖族,定然是有理智的,在当今情形下,即便在它们眼中人是一块散发着扑鼻香气的糕点,咬下去也可能会被刺的肠穿肚烂,得不偿失。就算是那些食人为乐的亡命之徒,也不会像这些妖一样全然失去理智般追着人啃噬——兽性压过了神智,这不是还倒退了么!


    占星台的预言有错,但错也不会错的这么离谱。穹苍此次折损这么多,其中无人作梗是说不过去的。回去必定要第一时间和掌门通报……不过,亭画多半已经回去了吧?


    寻舟在后窸窸窣窣一番,没回答,少顷,才道:“没什么。”


    这“没什么”,肯定又是受委屈了。徐行笃定道:“不是说了,有状就要立马告的?谁欺负你,我把他头发薅掉,让他变成六长老。”


    寻舟似乎是在后面偷偷笑了笑。


    旅途漫漫,寻舟便从一开始将经历缓缓说起。徐行听他说的模模糊糊,似乎刻意省略掉不少细节,免得她又要生气,却仍是心头火起,觉得自己不是背了个徒弟,而是个谁都能捏一把的大包子,皱眉道:“那人骂你什么?”


    寻舟却忽的沉默了。


    徐行一下便知道那兔崽子究竟骂了什么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多半又是说他残废了吧。她竟也有些哑然了。到现在,她依旧不知道寻舟的残缺究竟在什么地方,又该从什么角度安慰,难道要说“你明明看起来很好很完整”?还是说“是它们不识货少听!”?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能沉默。


    半晌,寻舟在她身后小声道:“我不是残废。”


    徐行道:“嗯。你不是。”


    寻舟道:“我在学。只要我学会了,谁也不能再这样说我了。”


    徐行一怔,道:“学?学什么?”


    寻舟黯然道:“……天赋。”


    这二字霎时如惊涛骇浪,把徐行打得有些发怔。鲛人的天赋……他不是有么,虽然还很弱小,范围也不算大,但她依稀能揣测出,大概是操纵空间的能力。虽然寻常妖族都具有两个天赋,例如蛇族的致幻和洞察,可时下的共识便是,这一个“空间”的能力就已经足够超越常识、不符常理了,所以,鲛人只有这一个天赋也很正常!


    难不成还有第二个?那是什么?况且,学习天赋,这两个字眼放在一起,本就是矛盾的。真正的天赋,与生俱来,怎有可能是学会的?


    “鲛人十二珠,再回珠贝受洗,谓‘成年’。”寻舟低沉道,“……那时,我一定会掌控‘时间’的。”


    时间这是什么鬼天赋!这还是人能做到的事吗??不过,徐行听到了更加可怕的字眼:“十二珠?”


    鲛人一岁结一珠,成年之后便一直维持原貌,岁数的算法和人族毫不相干,但徐行听他话中意思,他现在还算是“幼年鲛人”,也就是连十二颗珠子都没有。她颤颤道:“对了,那你今年……”


    寻舟不解她为何如此神态,只乖乖道:“九珠。”


    徐行:“…………”


    这下真正是九天玄雷劈到她头顶了!


    九岁?!她还天天觉得人家脸漂亮,这又那的打扮一番,时不时还在他头发上编小辫。尽管知道两族算法不一样,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道,难怪做什么事都像不通人性的小兽,这岁数,就算放人族里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罢了,苍天,她这是做了什么孽!


    “……挺,挺好的……”徐行干笑道,“呵呵……真年轻啊!”


    寻舟不明所以,想到什么,又失落道:“师尊送我的礼物没有了。”


    什么礼物?徐行反应了一瞬,才想起他指的是那串腊梅吊坠,顿时颇有些骗了孩子的心虚。不过与此同时,又觉得烧掉也好,死无对证了,遂随意道:“没有就没有了。下次再带别的不就是了。”


    寻舟坚持道:“不一样。”


    徐行:“只是一串花啊。你天天捂着,都不新鲜了,该换了。说到这里,我好像忘了给那小姑娘钱了……下次如果还能见到她,我买一摊子送你,不好么?”


    “不是‘只是一串花’。”寻舟幽幽道,“师尊说了,对着那串花叫你,你会听见的。可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理过我。”


    “……”还真叫啊!徐行汗颜道,“好了好了!都是之前的事了,人要向前看。知道不知道?”


    寻舟道:“师尊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徐行道:“当然了。”


    寻舟道:“所以这次才来了么?”


    徐行敷衍道:“当然了,当然了。”


    寻舟道:“师尊真的会一辈子保护我么?”


    这句话少说有问了一百遍了。真的不厌其烦。徐行每次都用一样的话答复他,下次他还是要问,即便听起来真的非常幼稚。只不过,这一次,徐行回答前,总觉得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令人颇感压力,让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当然了”无法轻易出口。


    “……小鱼。”徐行难得这么耐心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的一辈子不一样?我不了解鲛人族,但你们似乎活到一千年的都有?我呢,很不巧,是个人类。人类最多最多最多只能活个两百多年,更何况……”


    寻舟:“是一样的。”


    徐行:“什么?”


    “师尊死了,我也会死的。”寻舟道,“这样,我们的一辈子就是一样的。”


    徐行哑然失笑。叹他个头长得大,果真还是孩子心性,最重要的人死了,自己也不要活了,这种话,哪是这么容易做到的?他待在碧涛峰上不肯下去,就觉得自己是他的全世界了。虽然徐行真的非常讨厌这句话,可此刻还是忍不住觉得很贴切——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可他的语气,倒像是千真万确似的。捧出来的一片赤诚之心,让人不忍嘲笑。


    风声呼啸,刺得人脸生疼,四肢发冷。寻舟原本离她很远,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将下颌贴在了她的肩上,呼吸越来越缓了,眉头轻轻蹙起来。徐行知道他血流得太多,已经开始发热,就算没有生命危险,这么一遭下来,早已又困又累了。能撑这么久,全靠意志坚强。


    徐行道:“睡吧。到了我叫你。”


    寻舟模模糊糊道:“说好了……”


    不知为何,他紧靠着师尊清瘦的脊背,享受着这刻从未有过的温存,竟死死咬着自己的舌头也不肯这样昏睡过去。徐行余光瞥他一眼,他那双异瞳都快阖上了,还在那磕磕碰碰道:“师尊。”


    徐行:“又怎么了?有事就说,说完就睡。”


    “你记得,紫兽庄小溪里,那条小鱼吗?”寻舟有些混乱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救了我。我脱困后,怎样也叫不醒你,也不敢走,直到看见你被人救走……当质子,是我自愿的,我看到了,那是穹苍的门服,我记得……一定……要来找你……”


    徐行动作一顿。


    寻舟道:“我以为你能认得出来我。我担心你的伤势……可你看我的眼神很陌生,我有一点伤心,只有一点。不过,很快就没有了,因为我发现师尊已经痊愈了。还有,其实那天我带了药瓶,里面装了我的血,摔倒的时候把瓶子碰破了。太丢人了……”


    “你的血对我没有用的。”徐行一想,唇角倒扬起来了,笑道,“我喂你血,你再喂回来,这算什么?那出去还用带药么,互相喂血不就好了?”


    寻舟忽的一动,道:“那样不行!”


    徐行险些给他挣下去,莫名道:“这又怎么了?鲛人血不是号称起死人肉白骨么,难不成……”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眉头直跳。


    等等。


    穹苍上晚课时她要么缺席要么翘课,当时差点把寻舟养死事件后,她才临时抱佛脚去上了几节鲛人常理课,听到一半还是昏昏欲睡。不过,似乎,真的,不能随便喂血啊!


    鲛人血是能起死人肉白骨,那是对人族而言的。不仅治不了自己,当然也治不了同族。取血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鲛人族中,貌似结缘仪式中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程,便是“歃血之誓”,两个鲛人互相喝下彼此的血液,以表“你中有我融为一体、死生之外绝不分离”之意。


    那她方才的行为,和逼人家喝血有什么两样……哦,第一次就喂了!


    徐行:“…………”


    半晌,她厚脸皮道:“嗯。忘了吧。”


    不是让寻舟忘了,是让她自己忘了。反正事急从权,不知者无罪,就当没有想起来好了。就这样。


    然而,寻舟炽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颈侧,他似是烧得有点糊涂了,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皱着眉道:“不要……”


    “一直都是……想杀我的人,从来没有想救我的人。”他胡言乱语道,“我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下山,我不想回海里。我只想永远和师尊待在一起。永远。无论是鲛人血,还是鲛珠,还是天赋,师尊要什么,全部都拿走好了。只要别丢下我……把我藏在碧涛峰里,我什么都会做的……求你了……”


    这都是他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清醒的他自然明白,这些话不论对谁说,都太沉重、太压逼、太瘆人、太莫名其妙了。没有人会希望一个无用的人将所有的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的,更何况是天性自由的徐行。


    果不其然,徐行道:“好沉重。”


    寻舟一下便吓醒了似的,干燥的嘴唇徒然张合几次,最后又归为沉寂。


    “我说你。”徐行又掂了他一下,笑嘻嘻看他道,“你好重。幸好,师尊背得起。”


    眼前已见穹苍山门巍峨的轮廓,半途撞上一场小雨,徐行忽的感到自己肩上一重,寻舟将脸埋在那,有不断的眼泪丝丝缕缕濡湿进来,混在雨中,了无痕迹。


    哭鼻子了。她又只能装作眼瞎了。而且,说实话,答应完马上又后悔了。但是又不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徐行木然看着前方,忽的想起黄时雨此前对她说的话。


    “小徐行,你自己好像没发现,你也太溺爱徒弟了!”黄时雨指着寻舟愤愤道,“你以为他真的很可怜、很乖、很要人照顾吗?就是一直太惯着他了他才这么得寸进尺的!”


    徐行沉思:“……”


    应该……不是这样吧?


    第90章 万化石刚满十六岁(扭


    #90


    “哒哒”马蹄声此起彼伏,两匹骏马步履如飞,转瞬便一前一后进了穹苍山门。


    早在三年前,占星台重大过失导致门人折损数百事件后,掌门雷霆震怒,连带着处置了不少人、不少事,后续更是风波未止——登天梯的消失,便是其中一个重大举措。


    仙山向来超凡脱俗,不染红尘,凡人不可触及,以往要上山门,必然要登那漫漫天阶,所以平日里门人出任务,也非要乘那玉龙不可。如今掌门已将这天阶撤去,意为“入世”,山门大阵仍在,只是进出都不必那么麻烦了,还增设了许多新法器停在山下,供门人随意取用。


    新法器的外观看上去和仙鹤别无二致,便是拿徐行那只打样做的。徐执事这两年威望甚重,明里暗里仰慕她的不下少数,学她的更是蔚然成风,是以法器一出,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坐一回,但众人很快便发现,她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坐那只掌门擒来的仙鹤了。


    据小道消息说,是因为徐


    执事那神出鬼没的鲛人徒儿晕鹤,上去就头晕目眩无法自理,又吐又昏的,非要躺在执事腿上才能舒服一点,徐执事嫌他太麻烦,遂就将那鹤转送给大师姐了,换了现在这匹小红马。


    谁听了都不由心中嘀咕,那你别带他不就是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山门大开,上头守峰门人见两匹火红骏马一前一后奔来,奔得太快,压根辨不清上面人影,只想来前面那个定然是亭画了,于是招呼道:“大师姐——掌门召你——”


    怎料,下方为首之人一抬头,眉间一道火痕耀目非常,一双墨眼更是傲然睥睨,竟是徐行!


    她似是体内火属太盛,到了压抑不住的程度,眉心那道火纹比从前还要鲜亮不少,黑暗间真如一簇小小火苗,非但如此,竟连眼尾眼睑之处也缓缓生出了淡红痕迹。零星稚气褪去,坚毅更添几分,本就和“平易近人”这四字没关系的面孔更是俊美至极、张扬至极,令人夺目难忘,难怪前些日子有个新进门的小弟子为了多看她几眼都一头撞到树上了!


    那打招呼的门人一惊,心道,常理而言,为表敬重,和长一辈的师姐师兄不可并驾齐驱,肯定是要落后半身的。就算并驾齐驱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到亭画前面来了!


    徐行哪知道这些常理,总之都要回同一个地方,谁快谁慢有甚区别?别骑到人头上就好。她毫无诚意地转述道:“亭画,说是师尊叫你。”


    亭画啧道:“我没聋,不必你再说一遍。”


    徐行奇道:“那你怎还不去?”


    “先回一趟碧涛峰。”亭画道,“不是什么急事,便不要风尘仆仆地进去。你上次将地上弄得血淋淋,这算殿前失仪,要说多少次你才会听进去?”


    亭画没聋,徐行突发耳聋了。


    亭画忽的轻打一鞭,小红马嘶鸣一声,加快步伐,在进入山门那一刻,超过了徐行半身。徐行不明所以,她愿意在前在后都随她罢了,只忽的想到什么,自怀中取出一株冰晶雪菊。


    药材上面新鲜得很,还结着霜。徐行信手将东西丢给亭画,扬声道:“记得煎了吃。”


    亭画道:“这什么?”


    “昆仑奇药。说是可以滋目明神。”徐行道,“你的帽子只有阴天能取下来,这也太麻烦了。试试看这个怎么样?”


    “昆仑?”亭画是知道这奇药的,只不过昆仑德性大家都知道,掌门亲自求取都不管用,说无缘就是无缘,说不给就是不给。她心沉了一下,立刻追问道:“你是如何拿到这药的?”


    徐行嘻嘻道:“可能是老道士们看我比较顺眼?”


    这厮真是只长个子不长心,性子八百年都变不了,亭画非但不高兴,还生气似的,一跃过来揪住了徐行的领口,冷道:“你又去帮忙试药了??”


    昆仑那群老家伙,一心只想炼丹,炼出来是个什么玩意儿谁也说不准。自己炼的,当然自己吃,总不能找人来试,要是万一把人吃死了,怕是老君连夜要显灵来清理门户。可是这对徐行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她本来就在昆仑附近游历,能碰上这个也是意外之喜,徐行莫名道,“你不要就丢掉好了。反正随手的事。”


    “我不要。”亭画攥着雪菊,似乎真想把它重重丢掉,又不肯真丢。少顷,她用力将东西塞回徐行手里,低声喝道:“顺手!这是顺手的事?你觉得自己……就有恃无恐么?!不怕哪次出了意外!”


    好啊,她还做错了似的!欠你么!徐行向来脾气不佳,也恼道:“不要就喂牛!谁让你丢我手里?”


    “……”


    两人掐翻天了,两匹一模一样的小红马就被迫停在路边,一匹焦躁不安地四处刨草,一匹竟然就这样趁隙闭眼大睡。砰一声,自半空跳下来一人,黄时雨大老远就满腹牢骚道:“才进门又在吵架,早吵晚吵,你们究竟从哪来这么多东西吵?天天吵成这样,师尊还是非让你俩一块出任务,真真是想破脑袋都不明白。莫非你们有什么秘密瞒我?”


    他身量高了不少,戴着的竹笠上缀了些挡风挡雨的流苏,下颌虚虚掩着,笑时那股略带邪气的俊俏便挡也挡不住地飞出来。腰间记事的簿子又多了几本,只不过空了一处,眼看是又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二人见他过来,也不吵了,面目肃然地站定,各自理了理衣领。只不过,徐行理衣领是因为被揪乱了,亭画理衣领就不知为何了。


    这三人站在一起,夺来不少明里暗里的目光。原因无他,实在太养眼了!修者没有丑的,穹苍里眉清目秀之人像大白菜般遍地都是,但这三人,少年时便足够耀眼,现在步入青年,平添几分沉稳,更是光彩夺目,单独拎出来一个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怎能让人不注意?


    亭画道:“有事就说。”


    “你们悄悄话又不带我。”黄时雨碎碎念半晌,方道,“你们还记得从前追查莲池时出现的怪蝶吗?”


    “……”亭画正色道,“眼蝶?”


    余光见徐行挑了挑眉,似乎早已忘却,她补了一句:“翅膀上有紫色粉末,触之有毒,群聚后会随主人的心意爆炸。你不记得了?自己捏爆一只,手肿了一天。”


    想起来了。不过徐行印象最深的,是那只格格不入的王蝶,那双悲悯又冷酷的眼睛,总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当时不是没有后续了么?黑市里也找不到被窃走的花苞。”


    黄时雨道:“如今有后续了。不过,应当不是你想要的后续。”


    长话短说,便是前几日六宗访学,共享情报,多亏大掌门敏锐,竟在极不起眼的情报中窥出了些许端倪。在场诸人互通有无一阵,这才发现,这眼蝶并没有“金盆洗手”,而是“分散作案”了!


    环绕六大门,数次失窃,最近的一次便是少林。某处莲池丢失了一个花苞——但因为只是一个,所以宗门并未重视,况且据说,这段时间少林内部也是纷争不断,处理家事都已经快焦头烂额,哪有空管这等小事。


    黄时雨道:“还有,曾经那些异变之妖又出现了。只不过,它们好像神志不清到有点过头了,竟然连自己同类也吃……”


    即便他不说,徐行也猜出来几分了。从那些食腐鼠看来,异变的妖或许是在短期内吃了太多修士了——灵气困在体内,承载不了,又无法排出,反倒遭了反噬,变成神志不清渴求血肉的妖族了。但,问题是,这些妖族是从哪吃的修士?它们的实力并不足以干掉这么多人,可是,总不能是有谁捉了修士喂给它们吧?目的又是什么??


    现在连妖也吃了。食谱真是大大扩展。迷雾重重,只盼望它们吃了妖就不必吃人了吧。


    “最后一个坏消息。”黄时雨大笑道,“经过排查,那眼蝶手法出自穹苍。师尊已经在找内奸……这算什么,妖奸?哈哈!”


    徐行:“哈哈!”


    亭画:“……”


    笑什么啊!


    亭画心道,幸好她还不是掌门。这种四处救火发现自己家房子率先烧塌了的事,还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查出来,当真是毁天灭地的尴尬……不过,师尊定然还是面不改色吧。


    闲话完毕,黄时雨要下山去黑市逛逛,问两人要带些什么。亭画自然说不要,徐行想到什么,道:“上次那万化石,我钱还没给你。”


    “谈钱太生分了吧?”黄时雨凑近了些,笑吟吟道,“不过,我倒想问,你都有野火了,要万化石做什么?”


    万化石可以幻化成任意兵器,只要使用者目睹过便可以。


    “明知故问。”亭画冷冷道,“寻舟如今还没定下用什么兵器吧。”


    “那有什么办法。”徐行懒懒道,“宗门登记兵谱,我总不能在他下面那一栏写‘爪子’吧?”


    “只要你想,有什么不能?你忘了自己在自我评级里写‘天才!’的时候了?”黄时雨戏谑道,“我说。你别再惯着他了。你知道他现在黏人劲像什么样?简直像路上踩到的新鲜牛粪,别人看了都要捂鼻子……今年的执师礼不是快到了么,许多人卯着劲要入你门下呢,你就不打算再收几个徒弟?”


    要是放在往常,徐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不了几句就要走了。只是今日,她竟然还当真犹豫了几分,思索是不是自己该再收个小的,教教剑法也不费心思。毕竟她现在发现,徒弟这个生物其实也不算烦人么,偶尔还有几分可爱的。天伦之乐,岂非快哉?


    况且……


    这么一况且,徐行便到了碧涛峰门前。


    经年风霜,碧涛峰仍是依旧,蓝天湛湛,碧水悠悠,云天两相映衬,天气极好。徐行指尖尚未触到门,便听殿前传来阵淋漓水声。


    她一开门,只见寻舟安静地自寒潭中起身,正转头看她,未语先笑:“师尊。”


    一袭白发披散在岸畔,分明青天白日,却如孤月照镜,皎似雪,洁如霜。或许是在自己家,他泡的安心,穿的也很轻薄,是以


    起身时衣领大敞,袒露出白玉般雕琢起伏的一片胸膛来。


    那寒潭是她几年前刨的了,当时按照寻舟的身量是刚好的,现在却不了。他只能微蜷双膝,手腕虚虚搭在岸侧,方勉强能容下,看着着实有些委屈,徐行说了一万次让他去隔壁凿个大的,他说他认潭。


    对,别人认床,他认潭。不管别的寒潭有多大,他坚定就要这个——徐行每次回来都要被闪到眼睛,好一阵子才看习惯。


    徐行解剑,丢在角落,随口道:“你头发又长了。”


    “……长得太快了……”听声音,寻舟湿哒哒地赤足走过来了,他是鲛人,自然喜欢这种浑身湿漉漉的感觉,不会有意去蒸干。他一边略有懊恼地攥着自己的一绺长发,幽幽靠近道,“师尊替我剪掉吧。”


    就一剪子的事,她从来都是自己剪。徐行无情道:“不要。”


    她一转头,正好对上寻舟垂下的脸,带着浓厚的水汽,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寻舟已至十二珠,按约定归往鲛人族受洗。其实,按照鲛人族的时间来算,他早已超过年纪了,不过是眷恋徐行,迟迟不肯下山,直到拖无可拖才回海中。


    为防他又遭暗杀,掌门早先便和鲛人族当代领袖定下契约,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回来。鲛人族对这个无用之人已是半放弃的状态,便默认了——看归来时的情况,寻舟仍是没学会那所谓“时间”的天赋,不过,他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从幼年变为成年,转化飞速,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徐行早晨见他一次,他便猛长一截,身量也不再能用“清瘦”这两字来形容了,耳鳍收回去了,鳞片压下来了,非人的尖尖指甲和模糊的蹼也消失了,但最重要的还是那张脸——


    在现今九界,美色并不稀罕,但至极的美色就有点问题了。徐行本还以为自己是师傅看徒儿,自然觉得比别家小孩好看,但寻舟去觐见掌门时,徐行发觉掌门的目光在寻舟面上多停留了一瞬,旋即,竟有些隐晦的忧虑。


    “太过引人瞩目了。”掌门对徐行道,“他若是人,还好。但他是鲛人……小行,你明白,这不是好事。”


    徐行心道,还不是师尊当初你硬塞给我的!现在说这些还有用??难不成人家长得太好看,要让他变丑一点吗?


    然而,最近的问题并不是这个,是寻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和徐行相处的方式一如往常。甚至这三年徐行觉得他是个小可怜,于是不自觉娇惯得很,有求必应了,所以或许还要比从前更加亲密——但是,有些动作,本来寻舟做都有些不合适了,徐行不想打击他忍着没说罢了,更何论现在!


    远远的山边轰隆隆传来一阵热闹至极的锣鼓喧天声,又开始噼里啪啦放什么烟火。声响是从曲水台传来的,一人一鱼往那边山头看,寻舟道:“师尊,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徐行揉了揉骨节,道,“把万化石拿出来吧。今天是师者给徒儿开刃的日子。”


    师者的血,第一次涂抹在兵器之上,永远不得遗忘。这意味着出鞘之时定要约束自我,谨记本心,不得滥杀。越强的师者,给兵器带来的帮助便越大,这是仅次于拜师的重要仪式,是以那边一大早就开始敲敲打打严肃训话上了。


    徐行平生最讨厌训话,更讨厌训人话。因为她明白,绝大部分人是听不进去的,撞了才知道痛,痛了也不一定改,包括她自己。所以开刃就回归本质,拿血涂一涂便好了。


    寻舟却道:“一定要用师尊的血么?”


    “一滴血就好了。”徐行就知道他又要别别扭扭,直截道:“日后你的兵器永远留着师者的气息,去不掉的。难不成你要别人的吗?我也可以替你去要。”


    “永远”这两个字,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对寻舟是莫大的诱惑,他根本无法抗拒,徐行知道的。


    果然,寻舟静立半晌,才缓缓拿出了万化石。那石头被他化成了一柄极其薄利的小刀,徐行伸出左手,他凝目接过,轻轻捏住了她的小指。


    他的呼吸打在掌心,有些痒痒的,徐行等了半天,终于感到一片羽毛自她指腹上轻轻划过去了,然后自己的小指被捏了捏。


    “……”徐行无言道,“你都没割出来伤口,是在捏什么?隔山打牛?”


    寻舟抬眼道:“我怕割深了。”


    徐行烦道:“你不割深一点,血没流出来就已经愈合了。算了,松手我来。”


    寻舟竟然敢躲:“不要……”


    又是好生磨蹭了一阵,徐行都快睡着了,尾指终于被划出了一道小小伤口,一滴血落在刀锋上,就这么一滴,多了没有。徐行被他头顶挡着,看不清状况,道:“好了么?”


    “好了……”


    寻舟一面这样模糊的说着,一面将她的小指珍惜地吮了吮。


    徐行:“……”


    就知道会这样。


    小指,不是食指,比其他地方短一截,他吮着时,其他指节不可避免地就一下一下抵着他发凉的唇角,徐行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无名指都快要被“殃及池鱼”了,于是赶紧抽出来。寻舟唔了声。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些不舍。


    她举着自己被舔得晶亮亮的小指,死鱼眼道:“……我一直想问。鲛人的口水,是和鲛人的血一样,是有什么神奇的治愈功效么?”


    寻舟真诚道:“没有。”


    “没有。”徐行道,“那为什么每次我受伤你都舔来舔去的?我不是说了这样真的很奇怪吗?”


    寻舟道:“我看到别人这样做,就学了。”


    “手指受伤了含一含倒也正常。”徐行静静道,“但一般都是自己含自己的吧。你什么时候见到过谁受伤了刷一声把手塞别人嘴里的?”


    寻舟辩驳道:“可是,这是替人疗伤。自己疗伤总有不便,所以我想……”


    徐行打断道:“别想了。你几岁了,不懂变通吗?最后再说一次,不许这样。要是下山了还这样四处舔人,别供出来你师傅我就是了。真的小心被人打!”


    “……”


    寻舟大只一个站在她眼前,垂着头不言不语。少顷,才好无辜的抬眼,异瞳看她,说:“十六。”


    徐行:“……”


    够了!别再说这个数字了,更奇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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