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李长玉悲悯的视线落在关应钧身上。
他转身去茶水台, 把剩下的柳橙汁都倒在一个随行杯里,“小沉啊,带点橙汁路上喝。”
手心手背都是肉。
一个是养大的孩子, 一个是他的开山大弟子。
李长玉看着简若沉粉雕玉琢的脸, 劝他原谅关应钧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能干巴巴道:“我已经说过他了。”
“谢谢老师。”简若沉双手接过随行杯,扫了一眼对方欲言又止的神色,“老师,您不用不自在, 我也是拿钱办事,和关sir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他语调平静缓和, 冷静理智到了冷酷的程度, “我拿了关sir一半工资, 自然会做好顾问的本职工作,您不用担心我们, 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李长玉目瞪口呆。
这个情绪处理能力太强了,天生就是学心理学的好苗子。
这是天赋。
但这对关应钧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简若沉回头道:“走吧,关sir。”
房间里很寂静, 没有一丝声音。
关应钧垂眸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勉强压下心中酸涩,深吸一口气, 打起精神, “走吧。”
李长玉盯着关应钧。
犟种,还走吧?
吧个头。
怎么?
爱情难道会变成一块饼, 砸到你头上?
这道视线如有实质,关应钧立刻伸手去拿柳橙汁的杯子, “我帮你端?”
简若沉看他一眼,松手:“嗯,谢谢。”
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关应钧接过杯子,心里松快了些。
走过那扇简若沉来时停留的窗户时,他问:“怡和大厦下面有商圈,你想去玩吗?想什么时候去?”
“等办完案子再说吧。”简若沉语调平平,“照现在这种情况,估计很难有时间。”
关应钧看着走在一个半身位之外的人。
简若沉比他小六七岁,身上有股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脸上稚气未脱,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身上每一处,都像是被人精心雕琢出来的白玉,连发丝都格外柔软,像飘在风里的蚕丝,美得勾心心魄。
他越看,心头的燎原之火就烧得越旺。
什么公事公办。
他不想。
简若沉这样会讨人喜欢,难道会跟所有人公事公办?
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简若沉和别人站在一起?
关应钧心底的岩浆翻滚着,一下下舔舐这胸腔,烫得人煎熬无比。
他吸了口气。
该先道歉。
可道歉是一回事,被接受是另一回事。
简若沉感受到这股烫人的视线,口腔有些干涩,睫毛颤了颤。
看要盯着看,话又不说一个字。
关应钧的情绪好像变了。
刚才李老师跟他说什么了?
他侧眸看了眼关应钧,被那道火热的视线惊得缩了缩。
这表情他能看懂的……
关应钧是不是喜欢他?
到底要不要试探一下?
简若沉好奇极了,心里像有一只猫爪在挠。
关应钧拉开车门上车,两人往张星宗说的地方赶过去。
一路红灯。
只要在等红灯,关应钧就侧头去看简若沉。
他酝酿了一会儿,忽然道:“李叔说你不是分离性人格障碍,就是灵魂换了一个。”
简若沉被他吓了一跳。
李老师这么时髦?
不过也对,FBI那边信息流通快,美国还有女巫通灵和邪||教什么的。
FBI行为分析部对这类案子很有研究。
关应钧看着他瞪圆的眼睛,笑笑:“他还说他在美国见过一个女巫,可以和死去的人对话,破案比他都快。”
简若沉“哦”了一声,点点头:“李老师确实见多识广。”
关应钧斟酌着语气,“我不会再探查你了,你不要……”
绿灯了。
关应钧一下子顿住,发动车子往案发现场赶,边打方向盘边道:“你不要生气,这次是我的问题。”
“嗯。”简若沉轻轻道,“我不生气。”
“排除嫌疑和认真对待任务中的每一项疑点是你的工作,我不会怪你。”
这句话那样温和有人情味,关应钧甚至以为简若沉和他的关系又回到了以前。
可是有微妙的区别。
以前简若沉会趴在车门上开他的玩笑,甜话满天飞,现在一个字也没有。
但他觉得这样的简若沉也很好,像只高傲精明的小狐狸。
关应钧将车子停在警戒线外面不远处,开门下车。
迈步时脚步一顿。
第一天见到简若沉的时候,他想:谁要是在简若沉面前卸下心防,就会被抓住心尖,哄得晕头转向,目眩神迷。
现在目眩神迷的人成他了。
两人走到警戒线门口。
负责守护警戒线的巡警立刻抬起亮黄色的警戒线,关应钧弯腰走进去之后,抬手把界限举高了些,让简若沉走进来。
西九龙法医鉴证科正在勘查现场,这次的案子是先报到分区的,因为性质极其恶劣所以转到了总区。
分区的警察还在现场。
“Colin!把案件记录上交给总区法医啦,快别磨蹭!”
“哎呀,知道拉——”Colin不情不愿看了关应钧一眼,嘴里嘟囔道,“总区总区,总区就高人一头吗?想要走什么案子就要走什么案子,这样下去二等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啊。”
关应钧习惯了,只当没听见,吩咐道:“动作快,别耽误时间。”
这语调虽然冰冷,但中规中矩,Colin顿时胆大起来。
他扫到跟在关应钧身后的简若沉,视线落在那头漂亮的浅色白发上,声音还大了些,“查案就查案,带花瓶干嘛?”
围在警戒线之外的狗仔看到对峙的三人,立刻闻到了新闻的味道。
他们举起照相机,打亮闪光灯,咔咔就是一通乱按。
90年代胶片机的闪光灯是另加的,这些狗仔和记者为了能在晚上拍到高清的照片,不惜为自己的相机装上高功率的闪光灯。
成片的灯光一闪,简若沉立刻眯起眼,眼前白光练成一道白练,留下一片重影。
他连忙转身背对灯光,眼睛里生理性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关应钧回头,扫了一眼那些狗仔,声音压着涛涛怒火:“案发现场50米之内,未经允许不得拍照,诸位请回。”
Colin被吓住,狐疑的视线在简若沉和关应钧之间转了一圈,在关sir从衣兜里拿出眼药水递过去时达到了顶峰。
大半夜,西九龙总区重案组其他人都是分开来的。
只有关应钧是和这个简若沉一起来的,不会是住在一起吧?
他轻蔑地想:总区警署把这个外编人员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实际上只是想造神吧?
毕竟总区那边的公共关系科最会玩这一套,那些草包港星往屏幕前面一站,也能变成精通法律知识的宣传警察。
有时候为了体面,还会送这些人去警校读一段时间,发个最底层的警衔。
炒作嘛……
简若沉肯定也是这样炒作起来的,一个大学都没有毕业,警校都没有上过的人会有什么真本事呢?
……
简若沉伸手去接关应钧手里的眼药水瓶,却因为眼睛里都是光斑和重影,根本看不清楚,一下子抓在了关应钧的拇指上,把它当药水瓶拽了一下。
关应钧感觉简若沉抓的是他的心尖。
那样轻而易举地一扯,就把人弄得浑身发麻,牙齿都在发酸。
他哑声问:“我给你点?”
简若沉本想要拒绝,但又想到要试探关应钧的事。
于是话在舌尖一转,随即仰面凑过去,“好啊,我看不清了,你给我点。”
关应钧呼吸一重。
这样的角度,这样半遮半掩带着朦胧泪意的眼神,实在让人脸红心跳。
那两片薄唇里的舌尖浸着水光,只稍微探出来舔了一下抿起的唇线又轻轻缩回去。
关应钧伸手,极其快速地扒开简若沉两边眼皮,手指用力,利落将眼药水挤进去。
简若沉眼睛闭了一会儿,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们站在巡警后面滴眼药水,像不像借着职务之便干坏事?”
他说完,立刻睁开眼观察关应钧的表情。
眼睛里的重影已经消失了,眸子亮得惊人。
关应钧喉结上下滚了几次,声音沙哑,“什么意思?”
简若沉往前走了一步。
他今天要是弄不清楚,会好奇到睡不着觉。
关sir都那样试探他,惹他了……
回敬一次又怎么样?
简若沉心跳有些快,勾着唇笑起来,轻巧把手搭在关应钧的手臂上,然后顺着往下落,摸到了掌根,又摸到手指,最后将手塞进去,“我看不清,你带我进去。”
关应钧身形僵硬,矗立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到快要融化的蜡像。
他庆幸这里没有灯,这样就能藏住一切污秽的妄念。
关应钧一边带着简若沉走,一边再次道:“抱歉,今天是我的不对,我实在不该试探你到那种程度,或许我在带你去大上托之前应该先和你谈谈。”
他抓住简若沉的手指,语速越来越快。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简若沉牵手,以前都是在演戏。
这次是他自己想借着送人的机会牵。
他其实可以松开,但他舍不得。
简若沉小声道:“你别攥得这么用力。”
他看得清路,又不会摔。
关应钧松开了一些,带他往案发现场去。
掌心的手柔软,不算小,手指很纤长,没有茧子,很滑。
像条游鱼。
关应钧微微仰着下颚,脑子里想得更过分,现实里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连道歉的话也要车轱辘似的说,斟酌再斟酌。
简若沉跟着他走到充满腥臭味的案发现场,飞快地将手抽出来。
关应钧抓了个空,思绪被迫回到了现实。
“关应钧……”简若沉有点笑不出来了,“你真行。”
啊,虽然没有彻底升旗,但确实是翘起来了。
说实话他伸手试探的时候没想到居然真是这种结果。
毕竟关应钧平时冷着一张脸,对待组员和犯罪嫌疑人冷酷到了无情的地步。
背地里居然这么容易……就算了。
再往前想一点,关应钧甚至还能在升起来的时候维持理智,冲到大上托石矿场查他。
简若沉:“……你真行。”
关应钧:“嗯?”了一声。
“我说我不该试探你,你说我真行?”
简若沉:……
他呵呵一声,“对,你真行。”
三次真行,每一个都不一样。
关应钧听出最后一个是反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他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案发现场,乱七八糟的心思立刻烟消云散。
该工作了。
Colin一直用要给法医送案件文本资料的借口跟在两人后面。
他听力不怎么好,听不见关应钧和简若沉在说什么。
但心里确定了简若沉必定是个绣花枕头。
呵呵,跟重案A组的头子那样亲密,指不定有什么权色交易!
他倒要看看简若沉怎么帮忙的,如果真是假的,他就把消息卖给外面的媒体,说不定还能添一笔外快。
说起来这是简若沉第一次出外勤看到尸体吧?
也不知道这个小顾问看到之后会不会吐出来呢?
……
案发现场是一家蒸饭店,门头上是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写着阿吉铁盒煲仔饭。
木质的招牌有些掉漆,红字刷得不均匀,有油漆从笔画中滴下来。
像血。
后厨里的地板黏腻腻的,沾满了黑色的油泥,走上去后粘得鞋底吱吱作响,踩一下几乎都要抬不起来。
简若沉的视线落在墙角堆起来的一整面饭盒上,那些饭盒密封性一般,有些边上挂着血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边上,张星宗已经吐过3轮,脸色青白,状似虚脱。
他看到简若沉,第一时间拦住,“太恶心了,你别看。”
“总归要看的,不看怎么破案。”简若沉穿上鞋套,走进去,站在了饭盒墙壁前面。
香江的饭盒千千万万。
这么像1892铝盒的还是头一次见。
量这么大,肯定是工厂货。
简若沉戴上法医手套,得到鉴证科允许之后拿起一只饭盒打开。
里面出现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惨白可怖,丧失了生机,白肉有些肿胀。
指甲上还贴着精致的美甲,手指丰腴,戴着一个精巧昂贵的宝石戒指。
应该是砍下来之后临时放在这个饭盒里。
嫌疑人可能准备等到用的时候再精心处理。
“戒指没拿下来,凶手应该不是在图财。”
毕婠婠面色苍白地和关应钧报告情况:“嫌疑人奸杀被害人之后分尸,剔骨处理后烹饪卖出,做成煲仔饭、烧腊饭和咸菜蒸饭之类,每一个饭盒都会用至少半斤肉。”
简若沉喉头涌出一股气。
他咽下去了,垂眸把饭盒递给关应钧,“这个饭盒和装毒|品的那个铝制饭盒应该是同一个模具,估计是从同一个厂家出来的。”
他憋着胃部的翻滚,看向张星宗,“这面墙都是一个受害者?”
张星宗在边上干呕:“yue——是16个人,已经找到16只右手了。”
跟在简若沉身后进来,想要看看简若沉笑话的Colin,看到墙和手之后张开嘴,惊天动地大叫一声,然后:“呕——”
简若沉走过去,掏出手帕递过去。
Colin伸手攥住棉质的手帕,面红颈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不用。”简若沉屏住呼吸。
Colin心中震动。
总区外编顾问的性格这么软和?
他鼓着腮帮,一时都忘了吐。
难道简若沉没听到他在外面说的话?
不可能,他刻意没有压低声音。
简若沉肯定听见了。
犯罪心理学鬼才
简若沉蹙了下眉, 抬手对着后厨外连着的巷子一指,“那边有个绿化带,要吐就去那里。不要在这里吐, 会破坏案发现场。”
Colin脸色青白交加。
这和当众说他碍事有什么区别?
他都听见实习法医的笑声了!
简若沉后退一步, “手帕送你了,不用还我。”
沾上脏东西了。
“如果受不了,就早点回家。”
Colin几乎要把手帕扯烂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脾气软。
这是没把他当回事!
他在简若沉眼里,还没有案发现场一块砖重要。
简若沉:“你是来送文件的吧?鉴证科的警司就在里面,你是自己去给, 还是给我转交?”
Colin遥遥看了一眼靠墙伫立的那堆饭盒,面如土色。
他哪儿敢去?
只要一想到那些盒子里面都是尸块, 脚就和钉在地上了似的, 寸步难移。
简若沉身后, 鉴证科督察和警司对视一眼。
这顾问,好劲!
他们早就看中西区的警察不爽了。
九龙这边的法医资源好, 经常要帮香江各个区的警署化验样本。
中西区仗着自己是上面钦点的重点发展区域,英国人最多,态度最颐指气使, 好像隔着一条海底隧道就高人一等似的。
呵呵,谁还不是高速发展区了?
警司使了个眼色, 鉴证科督察立刻抬手比出ok,然后环视一眼厨房, 高声道:“关sir, 厨房内部发现一个大冰柜,里面都是冷藏的尸块。”
Colin再也忍不住了, 狼狈地将文件塞到简若沉怀里,飞快跑到花坛那边大吐特吐。
简若沉眉尾一跳, 转身走到鉴证科督察面前,扫了一眼对方的名牌,向景容。
“向sir,您的文件。”
向景容接过来,惊奇地看着简若沉。
这位面不改色的顾问和闻风丧胆的Colin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啊!
Colin在他面前更像是个编外人员。
简若沉做什么顾问?
天生就是做法医的料子!
“你以前学医的?”向景荣闲聊似的,一边翻看文件一边问。
“嗯,学过一点。”简若沉不欲谈论这些,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这个厨房好像挺大。”
“有扩建痕迹,后面建了冰库,地下还有屠宰场。”向景荣脱掉一层手套,拿出钢笔在文件上写写画画,“这个案子不好破。”
他叹了口气,“哎……开年就有大案,看来今年不太平。”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人堆里。
饭盒墙已经全部取证完毕,定位线和照片也全拍过了。
鉴证科photo section(照片组)的警员拍得脸色蜡白,“撩楞(麻烦),只带了5卷胶卷,接下来还要拍冰库,不够了啊……”
他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督察和警司的脸色,小声道:“能不能打电话叫总区送胶卷过来啊?”
警司眉宇间满是怒色,沉声低喝,“来的时候怎么不多带些?鉴证做完A组才能开始查案,你让这么多警察等你一个?”
抱着相机的警员脸色白了白,“我已经多带了,平常用两卷就够……”
现在除了打电话叫人送或者自己回去拿,还有别的办法吗?
总不能自己出钱买吧?
高级胶卷那样贵,他工资才3000多……
简若沉道:“外面的记者应该带了空胶卷。”
“哎呀,他们不会给的。那些胶卷和他们的命一样。”警员抱着相机,眼眶红红,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种所有人在等他一个的感觉令人格外难堪。
怎么办呢,不会因为这件事转不了正吧?
简若沉抿抿唇,手伸进兜里,掏出张千元的港币递过去,“拿钱跟他们买,算我的。”
照片组的警员双手拿着那张钱,连声道:“谢谢谢谢。”
天啊,重案组的警员都说简若沉大方,还以为是夸大的呢。
没想到他不仅大方,而且人好!
天神下凡不过如此,今年他不去黄大仙祠了,从今天起他就对着简若沉大拜特拜!
这边警员急匆匆跑出去买胶卷。
那头关应钧早听完了汇报,正等着鉴证科做完工作后去其他区域看。
一转头,看见简若沉和鉴证科的有说有笑。
向景荣与简若沉攀谈:“我之前去听了几场李长玉老师的讲座,听说搞犯罪心理学的,可以侧写凶手样貌。你会吗?”
简若沉:“会一点。”
他看着向景荣,征求道:“我可以在那边走一圈吗?”
向景荣扫了一眼,是已经拍好照,整理好易抹除标记的地方,“可以。”
简若沉便走过去,环绕厨房的工作台走了一遍。
他视线扫过每一处,看得极其认真。
不远处刚刚缓过来,有点无所事事的张星宗甚至觉得简若沉下一秒就要和电视里的神探一样,看完之后对着某个方向一指。
然后说:“凶手就是他”了。
张星宗和刘司正咬耳朵:“你觉得他能看出多少。”
刘司正:“不知道……你能看出多少?”
张星宗:“凶手不爱干净……”
毕婠婠翻了个白眼,“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他会说错吗?”宋旭义话音刚落,见同事们看他的表情不对,立刻解释,“我不是盼他错的意思,我是担心他说错之后会难过。我现在没看不起他了。”
张星宗“喔”了声,“没事。”
他已经悟了,“看不惯我财神爷的,最后都会被财神爷折服,只要不犯法,都是小问题。”
关应钧定定地看向简若沉,这好像是简若沉继拆弹和审讯之后,展现出的第三个破案技能。
他能看出些什么来呢?
简若沉走过一遍,立刻道:“厨房的灶台高度偏低,凶手摆放饭盒的位置只到一米五左右的位置,说明这个距离让他感到安全。”
“凶手的身高大概在175,中等偏矮。”
张星宗翻了翻鉴证科手写的初步分析单,确实有这个身高。
简若沉说话的语速很快,“灶台上放着的砧板凹陷度很大,但看上去却不是什么用了很长时间的老货,说明这个凹陷是在短时间之内敲出来的。”
“凶手力气很大。”
简若沉示意操作台,“厨房不大,整个操作台摆满了物品,几乎没有一点空位,这是亚斯伯格综合症中比较典型的外在表现。”
“凶手具有与孤独症同样的社会交往障碍,局限的兴趣和重复、刻板的活动方式。而物体摆放密集则会让他有安全感。”
鉴证科的警司和督察向景荣也站过来了,这儿已经有点听不懂了,这怎么有安全感了?
又脏又臭。
向景荣好奇地问:“他有病就有病,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简若沉:“这个病症会让他在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摆满东西,你们看地上。”
他说着,让开了一些位置。
众人看向地面。
简若沉:“凶手在右手边堆放了满是尸块的待处理饭盒,在脚下放了一个垃圾桶,又在左手边堆放了一些旧的报纸,看上面的血迹,应该是用来吸水的。”
“这种凹字形四面环绕的状态,会让他很有安全感。”
“一般来说他不会留出这么多的空间,我还能走能转身。这说明这个位置对我来说还算可以,但他来说很可能已经有点逼仄了。”
“他应该很胖。”
矮小的175左右的胖子,男性。
患有亚斯伯格综合症,有社交障碍,不会与人交流,比较孤僻。
向景荣:……
光是看了一个厨房,简若沉竟然就能获得这么多信息。
他以为简若沉可能是个学法医的天才,没想到这是个犯罪心理学的鬼才。
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的感觉吗。
张星宗都听呆了。
就这么几分钟,都有调查方向了?
嗯?
这个叫什么?
“这个叫嫌疑人侧写。”简若沉道。
他咂咂嘴,有点想喝柳橙汁压一压窜到喉咙的那股浊气,“我学得一般,厉害的人看一眼现场就能把嫌疑人从小到大的经历说得大差不差。但我还需要依靠法医报告。”
张星宗:这个叫一般?再往上点那都要往文学作品里的福尔摩斯靠了。
向景荣又叹气,“还好你还需要依靠法医报告,不然我都要失业了。”
简若沉笑了笑,“哪里能啊,法医可是帮尸体申冤说话的神圣职业,是最先到达现场也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向景荣被夸得浑身舒畅,觉得自己都要冒圣光了。
简若沉看向即将被鉴证科收进物证袋的菜刀上。
那菜刀有两个月牙形状的豁口,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隐隐让菜刀形成了一个M的形状。
这种刀切起来肯定费劲,根本不可能是凶手用来分尸的道具。
那凶手为什么留下来?
是不是有什么纪念意义?
简若沉上前一步,“您好,这个刀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鉴证科的警察捏着物证袋,提到简若沉面前展示。
那个空出来的m看起来更明显了。
一个在前刃,一个在后刃。
像是有两个用刀习惯完全不同的厨师都用过这把刀似的。
“如果是一个人在用这把刀,豁口肯定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简若沉回头看向张星宗,“这个案件有几个嫌疑人?”
张星宗一愣,“目前就一个。”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简若沉怎么问他?
以前不都是问关sir的吗?
张星宗瞄了一眼关应钧。
关sir站在那里,有点孤零零的意思。
半点插不上话。
张星宗小碎步飘过去,小声问:“您和小财神,又怎么了啊?”
关应钧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我惹他生气了。”
简若沉没在意正在和张星宗说话的人。
他现在更在意这个饭盒从哪里来。
简若沉快步走到宋旭义那边,“宋哥,饭盒测量过了吗?比对得怎么样?是不是和铝制饭盒分毫不差,我看着像是同一个模具里浇筑出来的。”
少年逐渐走远,背影一点点消失。
关应钧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心里的酸涩与郁气消散一些。
感情原来会这样不受控制。
张星宗看着他的样子,安慰道:“没事,简顾问脾气很好的,您好好道个歉,哄一哄就行。您认错了他就会原谅你的。您看宋旭义,简若沉现在都能喊他宋哥了,他好不计前嫌的。肯定不会对你生太大气。”
关应钧摇了一下头。
他顿了几秒,忽然道:“A组的灯不太好。”
张星宗脑子没转过来:“啊?我觉得挺亮啊。”
全警局不都是那灯吗?
这么多年都一样啊……
关应钧垂下眼,“有点太亮了。”
对眼睛不好。
明天回警署,打电话买个新灯换上去。
那边,简若沉得到了确切的回答。
用来装尸块和铁盒,和陆堑用来装毒品的铝盒为同模具生产。
分毫不差。
“其实……就算两种饭盒都是同一个模具生产,应该也代表不了什么……”
宋旭义嘶着气,鼓弄着手里记录饭盒三维图的半透明硫酸纸,有点想不明白,“说不定是凶手恰巧买到这种饭盒呢?”
我错了
简若沉张嘴, 刚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不会。”关应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我们拿到铝盒也有一段时间, 却没有在市场上找到任何同类型样本, 说明这种饭盒并没有以零售的形式流入市场。”
宋旭义懂了一半,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
简若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解释道:“市场上没有零售品,说明中间商没有从供货商那里拿到货。”
“中间商没拿到, 凶手却能靠批发拿到大量饭盒,说明凶手必定和厂家关系匪浅。”
宋旭义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他这脑筋, 刚才没转过弯来。
关sir从来只解释一半, 一般人跟不上他的脑子,根本听不懂。
还得靠简若沉。
宋旭义啪啪甩着手里的硫酸纸, “也就是说,这个凶手就算和陆堑没关系,也一定和厂家有关系。抓住他就等于找到了工厂的位置!”
只要能找到饭盒工厂, 他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陆堑的制毒点!
端掉制毒点,就相当于砍掉了陆堑的大腿。
他冲过来, 紧紧揽着简若沉的肩膀,大力拍了两下, 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们为了饭盒, 几乎要把西九龙翻遍了,线人都找遍了也没找到突破性线索。
没想到今天竟然看见了曙光。
简若沉被这铁砂掌拍得晃晃, 半边身体都麻了,一时精神恍惚。
宋哥, 要不然你还是质疑我吧。
这种佩服和喜爱实在有点太沉重了……
十几分钟之后,鉴证科收集完了现场证据,将临时现场报告递给关应钧。
向景荣满脸疲惫,“关sir,这次尸块分得太多太碎,又有大量骸骨遗失,我们尽量在一周之内把尸体拼接完,给你们出一个详细的尸检报告和受害者分析。”
“目前从冰库和地下屠宰场的鞋印看来,凶手是单人作案,这是他的足印分析。”
向景荣将报告递给关应钧,“确实和简若沉推测的一样,凶手身高为174,经过计算,他的体重大概是175斤,矮胖身材,力量应该很大。”
他声音萎靡困乏,整理厨房和冰柜的尸块实在有点耗人心神。
向景荣摘下沾满血迹的手套,丢进随身携带的垃圾袋里,“你们多了一个简若沉,出嫌疑人侧写比法医都快了。”
他语气里的羡慕和嫉妒不加掩饰。
关应钧一目十行地看资料,余光扫过身侧等着看报告的少年,嘴里道:“他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子,又有正义感,又有一副好心肠。上对办案程序了然于胸,下能跟着一起面不改色出外勤。”
“内能帮我审讯,在外能捞业绩。”
“在破案方面,他已经是自成一派的专家了。”
向景荣已经听傻了。
他刚刚说那话的意思,是要听人炫耀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关应钧看他嫉妒了,就炫耀一下,让他更嫉妒?
这么坏?
关应钧接着夸赞,“李老师都说在微表情方面没什么好教他的,现在也就只能教行为侧写。你别看他现在看这么准,实际上才刚学没多久。”
向景荣神情恍惚。
真奇怪。
共事这么长时间,这好像还是关应钧第一次夸人。
原来关应钧是有情商,会说话的。
关应钧调动双商说话的时候,真能让人心情愉悦,奉承起来叫人舒畅极了。
简若沉抿唇,扫了一眼向景荣的神色,谦虚道:“行为侧写和法医鉴证技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向sir的数据出得谨慎,更加稳定,有理有据。”
向景荣被说得舒坦极了,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是个什么场面?
他没经历过啊。
关应钧根本没管向景荣,嘴巴没停,“重案组的人都说他是小财神,我倒觉得像观音。”
向景荣反应过来,“确实,观音是智慧菩萨嘛。”
关应钧道:“是,他还帮你们照片组的警员解了围,既能借库求财,又才思敏捷,还好心。”
简若沉被夸得发毛,但又有点好奇关应钧接下来会怎么做。
再夸就过了……
再夸的话他就拦一下。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关应钧手上的报告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后递过去,“你看看。”
简若沉接过来,竟然有点遗憾。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的发顶,出神一瞬,又转头道:“向sir,你还有什么没报告的吗?”
向景荣“哦”了声,“凶手用电锯分尸,切成篮球大的块状物,再用菜刀切成小块,所以菜刀上会有那么多豁口。”
“至于凶器,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实物,要等全部骸骨拼凑好之后,才能确定凶手用什么凶器杀人。”
他说完,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先撤了,今天还得熬大夜,你们忙。”
等载着鉴证科和尸块的车子发动,简若沉也看完了手里的报告。
他疑惑喃喃,“凶手怎么会只有一个呢?”
关应钧神色一凛,“怎么说?”
这已经是简若沉第二次提出这种疑虑,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菜刀的豁口,我想不明白。”简若沉有些出神。
“亚斯伯格症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刻板行为,这个凶手应该习惯于用前刃或后刃切东西,按照这样非此即彼的习惯,他不可能把刀弄成那个样子……”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简若沉转头,Colin为首的分区警还没撤离,正站在边上伸长了脖子看。
笑的不是colin,而是他身边一个棕色头发,前额发量稀疏的英国人。
他用流畅的英式英语道:“法医都说了,作案现场的脚印只有一个,凶手肯定只有一个呗。”
张星宗这会儿已经完成了第一轮围观群众走访,正巧从外面进来。
他一看那面墙就开始干呕,手一抬,精准地推开Colin和英国人站出去,在外面喊:“关sir,我们在外面说,里面好碍事。”
简若沉:哈哈。
这张星宗,竟指桑骂槐给他出气。
他走出去,张星宗立刻道:“我刚刚问了一圈,围观群众说这家蒸饭店的店主叫陈吉,平常大家都叫他阿吉老板。”
张星宗皱着脸,“街坊邻居和附近商户称,阿吉总共卖了八年蒸饭,一年多以前,突然闭店半年,大家还以为他不开的时候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的阿吉长胖了好多,变得不爱说话,喜欢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是做的蒸饭却比以前肉多,比以前好吃,生意也火爆起来。”
“阿吉有时还会拖着板车,给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送盒饭,这条商业街里的人对他的印象都还可以。”
边上的Colin满脸想逃,惊声道:“记者和群众还不知道这家店卖出去的是人肉?”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正常来说并不会让警戒线外的人听见。
但是记者都耳聪目明,个个留心着现场。
他们本来就在想方设法捞消息,现在隐约听到Colin的话,立刻骚动起来。
“什么?阿吉卖的是人肉?”
“出事的不是阿吉?”
“那在阿吉店里吃过盒饭的,岂不是都有可能吃过人肉?”
“天啊——”
有些和记者站在一起的围观群众当场就吐了。
张星宗杀了colin的心都有,“谁给你培训的?”
他虽然在总区A组的时候是个脾气软和的好好先生,但是到了外面威严非凡,“不管是谁让你留在这里,现在立刻给我滚!”
Colin自知闯了大祸。
他张张嘴,扫了一下在场诸位警官的神色,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真倒霉,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够得上二等功的案子,转头就被总区拿走,今天还出了这么大的丑……
他心里不满总区,却不能对总区的警察发泄不满,只好将气全都发泄在记者身上,“围在这里干什么?看什么看?”
记者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本加厉挤到colin身前,话筒都要戳进他嘴里,“刚才你说这家店卖出去的是人肉,这个情况属实吗?”
“现在案件有什么进展吗?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凶手是不是阿吉?”
“肯定是阿吉啊!你会不会问!”
“我来!”
那记者把所有同行挤开,“阿吉有什么特征?他这么危险,杀了不少人吧?警方应该公布他的信息,让市民引起重视!”
众人:“对!公布信息!”
colin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脸色被闪光灯照得惨白,“我不知道。”
平常说一句我不知道没什么稀奇,但是当着案发现场的记者说,相当于凉水入油锅!
记者们哗然一片:
“不知道?”
“警方现在难道没有任何线索?”
“已经这么久过去了,连嫌疑犯可能会逃窜的位置还没有确定?”
“九龙的警察什么时候这么无能了!”
提到无能,就让人想到力破无能谣言的简若沉。
诸位记者安静一瞬,“简若沉呢?我们想采访他!”
简若沉转身,往记者的方向迈出一步,但很快被人抓住手腕。
关应钧喉头发紧。
李老师说得对,简若沉如今和西九龙高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逐渐取代了总区警署的外在形象,变成了警署的活标志。
他会承受非同一般的压力。
关应钧手指用力,将简若沉拉回来,“闪光灯太亮了,别去。”
他沉声道:“我来。”
简若沉拍拍他的手背,“一会儿点眼药水就行,这个案子好蹊跷,我有点猜想要验证一下。”
他手腕一扭,轻巧地从掣肘中挣脱出去,走到记者面前,“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
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响起来。
简若沉眼前闪烁出一片白光,很快就有了重影。
他没移开视线,直直盯着一个点,坚定开口,“凶手不一定是阿吉。”
什么?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张星宗呼吸都要停了,“如果最后凶手是陈吉,简若沉会受到舆论的重压……”
关应钧道:“我有办法护着他。”
张星宗:“你有什么办法?”
之前西九龙总区被骂那样惨,怎么不拿出来?
关应钧语调平平,“就说是我让他这么说的。”
张星宗:……
好好好。
这样受到舆论重压的就变成关sir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妙计。
简若沉正在经历短暂的失明。
但记者却觉得他目光灼灼,气势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简若沉道:“凶手身材矮胖,175左右,170斤上下。”
记者打断道:“那不就是阿吉老板吗?”
“不。”简若沉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扫过去一眼。
记者缩了缩脖子。
简若沉:“有群众供述称,一年半以前,阿吉蒸饭店闭店了一段时间,阿吉回来之后身材更胖了,还变得不爱说话,开始戴帽子和口罩隐藏面目身份,我怀疑真正的阿吉在一年半之前就已经被调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至于真正的阿吉,我们还不能确定去了哪里。”
他怀疑胖子杀了阿吉,取代阿吉成为阿吉蒸饭店的老板。
这样,就可以解释厨房里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的脚印,菜刀却有两个人使用的痕迹了。
而患有亚斯伯格综合症,且外在表现为囤积癖的患者,确实会留下第一次杀人的凶器作为纪念。
那把菜刀,很可能就是杀死阿吉的凶器。
记者们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边上的围观群众又吐了两个。
“那一年多以前,有段时间阿吉饭店的饭特别油,呕——”
“不会是阿吉老板的肉吧……”
“是啊,阿吉以前也胖,但是没有这样胖的。”
简若沉对着话筒道:“希望市民们警惕身高175 左右的胖子,他很可能通过袒露五官,不再戴口罩和帽子的行为来表现出与警方推论相悖的面目,以此掩饰行踪。”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他说完站着没有动。
关应钧立刻意识到简若沉看不清了,快步上前,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挥手道:“大家可以回去写新闻稿了。”
记者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立刻一哄而散。
关应钧扣着简若沉略显单薄的肩膀,手指缓缓收拢,等记者散尽后才道:“之前是我错了。”
简若沉闭着眼缓了缓,“你没错。”
警察有疑心很正常。
但次数多了,泥人也烦。
等陆家和江家的事情解决,他完全可以把总区警署当做跳板,跳去警务处做事。
关应钧喉头发紧:“对不起。”
临近一月末,香江逐渐转暖了。
简若沉站在风里,笑了声,转头看向过去,“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对。然后把怀疑藏在心里,下次还敢做?”
关应钧道:“这次不会……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简若沉意外地挑了下眉。
这人居然认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
“哪里?”
关应钧道:“我不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突兀带你去大上托石矿场。”
他松开揽着简若的手,并肩站着看向远处,“我不该半夜带你去见李长玉,李长玉是我的叔叔你的老师,亲疏有别,这会显得很冒犯。”
简若沉:……
真知道了?
难道是李老师教会的?
他眨了眨眼,忽然起了些坏心眼,“还有呢?”
继续问下去,关应钧该不会编一个出来吧?
关应钧真的编了一个出来,“我不该在跟你牵手的时候……”
他从没说过这么孟浪的话,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说不下去。
时隔数小时,他总算知道了简若沉当时说的你真行是什么意思。
简若沉耳朵腾地红了。
他猛然想起关应钧滚烫的掌心,不自在别过头。
关应钧说完,语调平静地重复:“我冒犯你了,对不住。”
简若沉逃避似的岔开话,“眼药水给我。”
关应钧慢吞吞塞过去。
简若沉仰头抬手,利落地点完,将药水塞回自己兜里,“橙汁喝多了,我看边上有个公共洗手间,去一下。”
“嗯。”关应钧应了声。
道歉好像没奏效……
他转头往张星宗那边走,和组员一起勘察现场,理了理案件思路。
不一会儿见刘司正慌慌张张跑过来。
刘司正脸上全是汗,满脸惊恐:“关sir,刚才案发现场没有人,厨房隔间后的暗门打开了,里面居然是成排的榔头!”
刘司正咽咽口水,惶然道:“那榔头用收纳卡在墙上,最左边的卡扣空了,应该少了一把长榔头。”
鉴证科刚刚并没有发现厨房有暗门。
那东西必然只有凶手本人知晓。
凶手就在附近!
关应钧呼吸一滞,喉头发紧,抬腕看表。
十分钟了。
“简若沉怎么还没回来?”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关应钧反手掏出配木仓, 大步往简若沉离开的方向走,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绷起,“简若沉去公共卫生间了。”
张星宗嘴里爆出一句脏话, 手往后探, 也拔出配|枪,“凶手急着冒头,肯定是因为刚才简若沉说中了他的心思,恼羞成怒,凶手真的不是阿吉!”
关应钧面上不动声色, 唇角抿直了,半点情绪没透出来, 没握配|枪的手却在轻轻发抖, “两两分组, 包抄过去,毕婠婠和丁高留下看住案发现场。”
他恍然觉得鼻翼间的呼吸都在微微发着颤。
现场如战场。
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他做过卧底, 又当了一年刑警,本该习惯了,可当简若沉身在其中时, 却让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害怕失去,也是“爱”带来的后遗症吗?
关应钧不敢细想, 带着张星宗往洗手间正门方向赶。
……
公共卫生间内。
简若沉正在最后一个水盆前面洗手。
水声滴落,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很快, 这道响声被一道粗重的拖拽声盖过了。
简若沉动作一滞, 迅速拧紧水龙头,侧身躲到视觉死角。
这个声音不对, 像是有人正拖着一柄榔头走路。
“蹬——咚”
沉闷的碰撞声砸在地砖上,门口传来一道笨重油闷的声音, “你好。”
“有人吗?”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进公共卫生间后会出现的反应。
这是冲着他来的。
简若沉垂眸,摸了一下口袋,掏出出一对锃光瓦亮的银手镯。
还好他早有准备,来之前拿了关应钧的手铐。
和记者透露“阿吉不是阿吉”时,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亚斯伯格综合症的患者很难控制住情绪。
他们碰到问题后要么会疯狂逃避,要么会胡搅蛮缠。
患有亚斯伯格症的凶手只要在场。听到了他对记者说的话,就会被他激怒,主动跳出来。
法医那边工作复杂,进度慢。
等拼好尸体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等线索不是他的风格。
门口的人等不下去了,闷闷笑了一声。
“我看到你进来了。”
他拖着榔头,敲响第一个隔间的门,“咚咚。”
“咚咚……”
脚步声渐渐逼近,粗重的喘息声愈发明显,榔头拖行时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简若沉屏息凝神。
凶手很胖,行动比一般人迟缓,只要能灵活走位,一击即中就行。
他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紧贴着墙壁站直。
胖子敲到最后第二间隔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桀桀笑了一声,“在最后一间吗?”
他走到最后一间隔间的门口,猛然弯腰。
他实在太胖了,一弯腰,肚子上的肉就堆起来,限制了动作。
但他不在乎,俯身趴在地上,从厕所隔间门与地面之间的空隙往里面窥视。
那双被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忽然瞪大。
没人!
怎么会没有人?
他眼珠一转,忽然看到
有一双脚在隔间后面放拖布的水池边!
胖子支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行动迟缓极了。
简若沉看准胖子的手腕,灵巧地窜出去,将他铐在厕所隔间下悍在地面的支撑杆上。
他心脏跳得厉害。
脊背上出了一层汗,头发都粘在额角。
那胖子蹲坐在地面,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他左手紧紧抓着铁黑色的工地榔头,然后猛然将右手一扯。
“嘭!”
隔间下的焊钢支撑杆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简若沉忙往后退几步,离开榔头能攻击到的范围。
这胖子,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简若沉掏出BB机,快速输入关应钧的地址,言简意赅:来!
“嘭!”
胖子疯狂地拖动了一下手臂,巨大的力量让木质的门板裂开了一条缝。
简若沉当机立断,转身就往门口走。
刚才他是靠着巧劲略胜一筹,如果胖子挣脱手铐,正面对上,他不一定能赢。
他往门口跑了几步,忽然停住。
门被锁了!
“嘭——”
“吱嘎——”
木板断裂的声音愈发明显。
简若沉握住卫生间的手柄扭了扭。
拧不动,锁死了。
怎么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凶手有公共卫生间大门的钥匙!
……
公共洗手间门外。
关应钧到了。
他抬手拧了拧洗手间的门,锁住了。
关应钧清楚地听到了愈发急促的心跳声,他口腔干涩,呼吸微窒,甚至有些晕眩,“这个厕所有几道门?”
“两道。”张星宗轻声道,“现在都是两道。”
关应钧从木仓套边上将消|音|器拿出来装上。他开口道:“让开点。”
张星宗立刻后退。
关应钧再次拧拧门把,没有拧动,随即立刻抬手对着锁孔就是一木仓,抬脚对着被子弹射坏的门锁用力一踹。
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门锁从门框上踢飞了。
门顺着惯性撞在后面的墙上,又反弹回来。
关应钧抵了一下门,快步往里走,看见了隔着洗手池和卫生间的第二道门。
这扇门的门锁在微微颤动,似乎有人在后面撬锁。
张星宗立刻提高声音喊:“简若沉?”
简若沉一愣,“是我。”
他一边回答,手上不停,将银行卡猛然怼进门缝之间用力一捅,然后上下快速滑动。
接着顺势按下门把。
撬开了。
关应钧的视线落在简若沉身上转了一圈。
少年手上抓着一张破破烂烂的黑卡,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他没有受伤,刚刚理顺的头发有些乱,额头上多出了点汗,鼻尖上的汗珠聚成一颗,眼看就要掉下来……
关应钧心头骤然一松,鼻尖些微微发酸。
刚想说话,洗手间内就传来了巨大的响声——
“嘭!”
胖子见简若沉打开了大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顾手腕被手铐划破,猛然一拽。
木板断裂。
他直起身,拖着榔头往前走了一步。
简若沉立刻让开位置,“快,凶手!”
关应钧下意识摸了一下兜,手铐不在。
不在?
他一愣,转头看向胖子,视线落在了他右手手腕之间挂着的手铐上。
简若沉来公共卫生间之前竟然拿了他的手铐。还好简若沉够聪明,考虑够周全。否则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关应钧哑声道:“张星宗,用你的手铐。”
两人合作把毫无理智,完全控制不住情绪的男人制服,跟着刘司正他们一起把人押上警车。
张星宗和刘司正满头大汗地对视一眼。
张星宗:……
“阿正,你说简若沉是不是有点邪门。”
刘司正啧道:“我觉得正常,他应该是料到凶手可能会回现场看警察查案的情况,所以才对着记者说那些话。”
“那不就更邪门了吗?”张星宗打了个寒战,“上一个这么算无遗策的,好像还是十几年前的勒处长……一哥年轻时不就是这样,抓了好多犯人。”
刘司正算着简若沉的岁数,忽然意味深长地投过去一眼,“你别说,下一个一哥是谁还真不一定。”
简若沉聪明又厉害,嘴甜又会做人,很讨长辈喜欢。又足够年轻有钱,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沉淀经历。
更别说他资本雄厚,在政商界有天然优势。
简若沉说不定真能够上一哥的位置。
·
关应钧带着简若沉上了自己的车。
沉默着把装在手|木仓上的消|音|器拆下来放好。
淡淡的硝烟味立刻在车内弥散开。
简若沉坐在副驾驶,视线落在关应钧的手上。
男人的手指还在微微发着颤,擦木仓的时候格外用力,配木仓上的零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嗝哒声。
简若沉张了张嘴,扫了一眼关应钧的表情,一时讶然。
这个人……对他好像不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如果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情绪不会紧绷成这样。
关应钧擦完了木仓,将放在杯架上的柳橙汁拿下来递给简若沉,哑声道:“喝点。”
简若沉看了看关应钧起皮的嘴唇,接过之后想了一会儿,还是将杯盖掀开递过去,“你喝吧。”
明明面临困境的人是他,但关应钧看上去比他还需要这口甜橙汁来压惊。
关应钧没伸手接。
他低下头,就着简若沉的手喝了一口。
鲜榨的柳橙汁微微发苦,带着极其明显的酸味。
他喜欢吃淡一点的东西,向来不喜欢鲜榨橙汁这种又苦又甜,还可能涩嘴的饮品,这一次却觉得这杯普普通通的柳橙汁好喝极了。
甜的。
甚至好像还带着蜂蜜柚子的味道。
他呼吸停住一瞬,接着大口吞咽,一口气喝了半杯。
简若沉端着杯子,微微倾斜。
眼看着关应钧喝了半杯还想再喝,立刻猛地把杯子抽回来,“给我留一点。”
谁一口喝一杯橙汁啊?
关应钧舔舔唇,定定看着简若沉,“对不起。”
简若沉:……
他又想到关应钧被他诈出来的第三个不该……
关应钧当时的声音那样滞涩,那么低哑,他说;“我不该想跟你牵手……”
他现在一听到对不起就想到这句话。
简若沉快速移开视线,“多喝几口橙汁罢了,我又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关应钧却摇头,俯身过去,斟酌道:“我知道你不会生气,你只是没再把我放在眼里了。”
简若沉眉尾微微一跳。
转头看向关应钧。
关sir的神色很平淡,甚至没有说“不该想跟你牵手”时的那种赧意。
他将两人的关系当作重点案例分析了一遍似的,又恢复了理智。
关应钧:“我对你道歉,你原不原谅是你的事。”
他轻声道:“能不能让你把我重新放在眼里,要看我的本事。”
简若沉心说,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刚想完,关应钧就抓起他的手放在了脸侧。
掌心一烫。
年轻英俊的督察垂着眸子,露出脖颈,完全不设防,将人身体上最脆弱的部分送出去。
关应钧扫了一眼简若沉的神色,低低道:“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简若沉身体微微向后仰倒。
关应钧就是这样,不是不会讨人开心,也不是不会人情世故,不做只是觉得没必要。
一做起来就有点儿力道猛,惊天动地,反差感很大,叫人防不胜防。
简若沉很谨慎地缩回手,“时间很晚了,我觉得现在还是先收队比较好,您觉得呢,关督察?”
关应钧骤然笑了一声。
比起冷冰冰的“大名”和丝毫不带声调的“关sir”,他现在居然更喜欢这句带着点脾气的“关督察”。
能有情绪了是好事。
关应钧拿起对讲机,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一点松快的笑意,“各单位注意,封锁现场后收队。明天开始走访,下午三点开针对性会议。”
简若沉靠在副驾驶,把杯盖盖回去,对着随行杯的杯口喝剩下半杯的橙汁。
关应钧看着他双手捧着杯子,抿住杯口的样子,猝然收回视线。
简若沉都看乐了。
天啊,关应钧真的有点纯情过头了。表面沉熟稳重,四平八稳,实际上是个摸手都要翘一翘的纯情人。
不就是喝了同一杯水么?
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他忍着笑,连续咳了好几声,脸都憋红了。
关应钧发动车子,“我先送你回家。”
简若沉:“喔,谢谢。”
关应钧没等到闲聊,就主动开口:“你居然把他制住了,只用了一副手铐……”
他真没想到简若沉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冷静思考,保护自己的同时还抓住了罪犯。
能在轮渡上拆弹的心理素质果然不一般。
关应钧:“后来怎么把门撬开的?”
简若沉:……
他摸出了自己的黑卡,“银行卡撬开的,那种老式门锁头不是很紧,一般插|进去一划就能开。”
就是银行卡被划烂了,要重新弄个新的,改天要去银行一趟。
简若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时间接近凌晨一点,他实在太累。
那胖子也比他想的吓人。
关应钧侧眸看过去,觉得今天过得实在令人恍惚。
他以前总嘲笑刘奇商,为了追求林雅芝都变得不像自己。
现在轮到了他,才知道爱情散发的荷尔蒙到底有怎样的威力。
人为了爱,理智都会后退,只会凭着本能的冲劲做决定。
变得不像自己。
……
简若沉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醒来时看着房间的天花板陷入了恍惚。
嗯?
他昨天出门了吗?
怎么睡着的时候在关应钧车上,睡醒了在床上?
卧室门口,罗彬文笃笃敲门,推着放了换洗衣服的小推车进来,“小少爷,早安。 ”
简若沉坐起,还以为做了一场梦,“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罗彬文握着推车的手指猛然攥紧,“是那个警察抱您回来的,当然,我并没有让他进门。”
简若沉:……总觉得这张脸,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罗彬文呵呵呵呵,连笑四声:“这是您今天的信,还有别人送您的花。”
简若沉:?
信?这么有年代感?
他接过信和拆信刀弄开,里面是锋锐的钢笔字。
【简先生,展信佳。】
【见字如面……】
中间是一段道歉,简若沉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找到了关键且有用的信息,【下午三点至西九龙开会——关应钧。】
看来昨天没做梦。
简若沉拿起推车上的花束看了一眼,好像是黄玫瑰和满天星,黄黄白白凑在一起,漂亮又可爱。
花束里的小卡片上终于没有写“我错了”和“对不起”。
就画了个笑脸。
简若沉被逗笑了,关sir哄起人来真的蛮有趣的。
他把花递还给罗彬文:“插在客厅吧,一进玄关就能看见的地方。”
他要看看关应钧看到这束花之后是什么表情。
罗彬文咬牙道:“好的,小少爷。”
他道:“对了,您买的电子科技公司,我们目前的总投入在4亿左右,今天早上,那边传来消息,便携电子计算机已经做出来了。”
“哦?”简若沉下床换衣服。
那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
抓到了知道工厂在哪里的人。
又得到了笔记本电脑研发成功的好消息。
“好好宣传一下。”简若沉笑着看向罗彬文,“我们要开始赚钱了。”
罗管家:……
说实话,他不看好这个项目,总感觉赚不了多少。
那东西成本太高,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他语带疑惑:“您不去看看吗?”
“改天吧。”简若沉看了一眼挂钟,“明天转系考试结果就出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假期,我要去西九龙审犯人。”
这个犯人直接关联着陆堑的制毒点。
华|国禁毒力度那样大,他从小就在看禁毒宣传片。
现在看到有人贩|毒,就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
啊……是想枪毙毒贩的感觉。
要和陆堑抢时间
香江的冬季不长, 一月中旬,气温就已经回升到了二十度左右。
下午两点多。
简若沉潦草冲完澡,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下午茶点一边吹头发。
热气喷在头顶, 叫人肩膀处的酸意都少了些。
背后, 罗彬文摇晃着吹风机,在呼呼风声里打探:“小少爷,您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吗?”
简若沉含着一口法兰西多士,表情微怔,“没什么要求吧……人好就行。”
罗彬文恨铁不成钢, 怎么能没什么要求呢?
他家小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喜欢cheap man这一点, 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罗彬文斟酌道:“男人呢, 都是先有感觉, 后有责任。可没有责任就不算男人,陆堑就是这种人。”
“嗯。”简若沉很赞同。
罗彬文:“陆堑表面上是个男人, 但心理上其实已经阉掉了。”
简若沉:“……”
“嗯。”
罗管家,好犀利。
闲暇时光里一定看了不少港剧。
简若沉拿小银叉戳起第二个西多士。
这种小茶点是吐司切掉边边之后制作的,罗彬文将它们做成了一口一块的形状, 味道很丰富。
前一个是奶香芝士的,下一个就有可能是熏肉生菜。
吃起来和开盲盒一样, 很新奇。
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听人骂陆堑。
这个感觉也蛮新奇。
罗彬文滔滔不绝, “有责任感是第一, 第二还要有钱。”
简若沉咀嚼的动作一顿。
之前是明着骂陆堑,现在是不是在隐射关sir?
关sir只不过是送他回来, 也没将喜欢宣之于口,罗叔被吓得都有点草木皆兵了。
罗彬文悄悄打预防针, “只有有钱的男人,才会在爱和钱中选择真爱,否则钱永远是他们的第一位。”
简若沉嘴巴一麻,细细一品,原来这个西多士里面夹了一块胡椒煎肉。
好新奇。
他笑着转过身,下巴搁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罗管家,“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全香江,谁又比我有钱呢?”
罗彬文哑然。
他这会儿觉得自己刚刚的口吻,好像港剧里劝人分手的恶婆婆。
“罗叔,你好像我爸爸。”简若沉这辈子没感受过什么具体的父爱。
父母的战友固然也是爱他的,但那只是长辈的爱护,并没有父亲的感觉。
简若沉仰头,半调侃似的问:“罗叔,你要不要当我|干爹啊?”
罗彬文表情怔忪,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怀表。
但凡简若沉身上有一点江鸣山的影子,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爱护小少爷。
小少爷长得……
实在太像他妈妈了。
罗彬文牢牢焊在身上的游刃有余一下子散去。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叮铃铃——”
门铃被摁响,简若沉眼睛弯了弯,转身跳下沙发,踢着拖鞋走到玄关。
他就知道关应钧今天必定会来接人。
李老师说得对,关sir就是犟脾气,心里有了章程之后就绝不会放弃。
负责门厅的男仆开门。
简若沉半倚在门厅摆着的木柜上看向门外,“昨天多谢你送我回家。”
客客气气的。
关应钧:“不谢,应该的。”
他拿不准简若沉的态度,视线往后扫,落在被|插起来的花上。
花没扔,说明简若沉给了他点儿机会。
花被|插在门口,没放在卧室书房这类私人空间。
说明简若沉虽然给了机会,但也不是很多。
这花放在这里,应该就是摆给他看的。
关应钧收回视线,一垂眸,看见简若沉正在弯腰穿鞋。
少年今天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帽卫衣,浅灰色七分休闲裤。弯腰给板鞋系鞋带的时候,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踝。
又白又漂亮。
关应钧手指蜷缩,微微攥了攥。
简若沉起身,“好了,去警署。”
他说着,也没忘记身后的罗管家,回头道:“您要是觉得为难,就当我是说着玩的。”
罗彬文这才从思绪里回过神,看着门口的关应钧,眉头一皱,愁得都要把手里的吹风机撅瘪了。
仔细看看,这个小伙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身材身高都很不错,是小少爷会喜欢的类型。
小少爷好像就喜欢这种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骨子里有股匪气的人。
罗彬文张嘴道:“以后我送您去警署?”
简若沉:“您不是要帮我管公司吗?我又不会跟着职业经理人和人谈判。”
罗管家拿着管家的钱,操着顾问、营养师和司机的心。
罗彬文往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住了。
他确实忙,香江这边鱼龙混杂,普通司机很容易被收买,雇来给别人用用还可以,给小少爷万万不行。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给小少爷请司机的原因。
陌生人坏起来,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
这么一看,还是交给警察放心些。
得把英国庄园那边的司机请过来。
罗彬文咬牙道:“您去吧,一路顺风。”
简若沉挥手和管家道别,然后把手揣进肚子前面的卫衣连通兜,跟着关应钧上车,赶往西九龙总区警署。
两人坐电梯上楼,一进重案A组办公室的大门,简若沉就被热情的A组成员们围住了。
张星宗手里捧着一碗打包好的糖水,还没靠近,就让人闻到一股奶茶和豆制品的甜香味。
简若沉视线落过去,“这是什么?”
“这是最近很新的吃法,港式豆腐奶茶。”
张星宗说着,把塑料袋挂到简若沉手腕上,“你不是喜欢新奇口味嘛,我们就在走访的时候留意了一下,这个够新吧?”
“还有这个,珍珠丸子。”毕婠婠也递过来一个棕色油纸包着的东西。
简若沉打开看了一眼,是个白色的团子,闻起来却有一股明显的肉味,“这也是走访的时候买的?”
毕婠婠应了一声。
她面色有些疲惫,但眉宇之间却带着笑,“我们这次走访比以前都有效率。”
“是啊,多亏了简顾问。”
刘司正也把顺路带的新奇小吃递出去,“以前我们没钱,走访的时候想要获得什么信息都得软磨硬泡。那边又是商业街,里面的人奉行时间就是金钱,半个字都不想和我们多说。”
丁高:“现在不一样,现在我们有钱。”
简若沉来了之后,业绩奖金和雪一样洒下来。
A组现在绝对是整个西九龙重案组最有钱的。
“有钱了,办案时的资金就多,走访的时候我们就能买小礼品带着上门拜访。再软磨硬泡的时候民众的态度就会好很多呢~”张星宗说着,开心地眼睛都眯起来。
简若沉默然咬了一口肉味的糯米团子。
原来回归前香江警察上门走访都带得带小礼物。
大陆就不用,2030年时法制完善,小学生都能扯着罂粟花报警。
案件走访时,周边民众配合得要命。
他师哥实习的时候,差点因为留在群众家里吃大肉面被处分。
主打一个热情到让人难以招架。
关应钧也从办公室里拎出一些小吃,放到会议桌上,“好了,开会。”
张星宗拿了包薯条坐在简若沉左手边,悄悄道:“你来了之后,关sir都变得有人情味了,以前无论我们多饿,他都不许我们一边讨论案情一边吃东西。”
简若沉一怔,“我喜欢新奇口味这件事也是关sir跟你们说的?”
张星宗挠挠脑袋,“我们走访之前他提了一嘴。”
简若沉翻看着手里的糯米丸子,觉得关应钧确实有能脱离卧底身份,功成身退的本事。
他要是把这一手用在毒头身上,毒头肯定迷糊。
毕竟这也不是很直接的讨好,而是把喜好告诉别人,通过别人来让人开心。
就很委婉。
属于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手段。
这要是卧底的时候用,毒头肯定觉得这人可堪大用,是个可塑之才。
简若沉边啃糯米丸子,边听汇报。
毕婠婠拿着笔记本,站起来道:“因为不知道凶手的名字,我这里先称他为阿吉。”
“阿吉平常只做中午一顿,晚上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有群众反应他中午卖完蒸饭后,会在下午三点或五点前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夜才会回来。”
“我走访的人里,有一个经常去游戏厅通宵打老虎机的社会人,声称曾在早上四五点察觉到阿吉在杀猪。”
说是杀猪,实际上是杀人。
张星宗吃着薯条,“他怎么知道阿吉在杀猪?他的屠宰场不是在地下吗?”
毕婠婠拿出一张照片,用磁铁吸在白板上。
那是一条脏污的下水道沟渠,里面满是污泥,腥臭的水沟味似乎都能从照片里溢出来。
毕婠婠:“这条水渠连通了阿吉的屠宰场,那个社会人四五点回家时,看到了水渠里飘出来的血水,所以才察觉到阿吉在四五点时杀猪。”
关应钧坐在简若沉右手边,手里的钢笔点在草稿纸上,“鉴证科那边有什么消息?丢失的人骨找到了吗?”
“没有。”毕婠婠翻过一页笔记本,又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个被钓在屠宰场天花板上的女尸,半边身体都没有了,腿间沾着白色的精|斑,头低垂着,露出内里的脏器和骨头,血红骇人。
诸位刑警面不改色。
毕婠婠道:“目前有完整半边骨头的尸体只有这一具,法医从她身上的痕迹推测出凶手有性侵行为。”
简若沉囫囵吃完了团子,“你们问过阿吉了吗?”
张星宗叹气道:“问过了,他一个字都不说。”
“哦,对了。”张星宗拿出一份报纸,“今天的午间报纸,有媒体已经知道我们抓住了阿吉,这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
报纸头版有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胖子双手被铐,押在张星宗和刘司正之间。
阿吉身形特殊,很容易辨认。
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
关应钧蹙起眉,拿起报纸细细看了一眼,“这人是在后门拍的?你们当时没感觉到闪光灯?”
“没有闪光灯,关sir,现在的记者鬼精着。”张星宗耸耸肩。
“不对啊……”简若沉凑过去,看了又看,“这个角度……这不是安保室吗?”
安保室里的人拍下来,然后把消息给了记者?
为什么?
糟了。
关应钧蹙眉,“阿吉如果真和工厂有关系,通过特殊渠道批发了饭盒,那他很有可能也和陆堑有一定联系,否则阿吉靠什么知道工厂在卖铁饭盒?”
简若沉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借着这个照片给陆堑传递信息?”
这张报纸的意思是:
——知道工厂位置的人已经被抓,尽快处理!
西九龙,也有卧底。
关应钧擦擦手,拿出手机打到楼下:“昨天后门岗亭值班的巡警是谁?把排班表复印一份送到重案A组。”
……
陆宅。
陆堑看完报纸上的内容,面色阴沉地将报纸往女佣身上用力一砸。
“死差佬!”他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女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
陆堑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拿起电话座机上挂着的听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沉声道:“饭盒工厂和制毒点全部停工,所有工人拿货撤到备用点。不要被条子抓……一旦有人被抓,你们抢在条子前面动手,别留活口。”
“货?能带走的全部拿走,现在风声紧,东西用一点少一点,别浪费。”
·
于此同时,西九龙。
简若沉没去吃那个奶茶豆腐。
来不及了。
以陆堑的谨慎程度,必定会在看到消息的一刻做出应对措施。
他们必须在陆堑的人全跑掉之前问出工厂位置。
现在要和陆堑抢时间!
简若沉飞快地将能用的照片和法医资料拢过来,叠成一排整理好,“快,把阿吉带到审讯室!”
陆堑那样谨慎,能撬动他的机会不多。
这样的机会要是溜走了,下次再抓到陆堑的尾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必须要快。
关应钧牌跳楼机
时间紧迫, 整个A组都动了起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手中的走访报告放在注定要负责审讯的简若沉面前。
A4纸不一会儿就叠成一小摞。
办公室里充斥着凌乱的脚步声。
关应钧面色肃然,有条不紊下达指令:“丁高、宋旭义,你们去把人押到审讯室。”
“毕婠婠、张星宗, 你们去楼下人事部查昨天在岗亭值班的巡警, 这是刚才发上来的名单,嫌疑人只有两个,你们查这两个人的去向。”
“刘司正,你带着其余人三人分散走访,梳理这两位巡警的社交关系, 半小时之内做一张关系图给我。”
“毕婠婠,你是警长, 如果查到两位巡警的踪迹, 不用上报, 立刻带人制服并带回A组!”
毕婠婠立正:“yes sir!”她就喜欢A组这种氛围。
其他组虽然表面上和乐融融,实际上根本不会让女警领队挑大梁。那些臭男人自己没本事争, 就要拿相夫教子那一套来说教女人。
A组呢,谁拳头硬本事强,谁就是老大。
众人领命后眨眼之间全部散开。
简若沉一目十行看完大家的走访报告时, 阿吉也被丁高和宋旭义押进了审讯室。
这个凶手太胖了,甚至塞不进审讯椅, 只能动用审讯桌。
铁质的长条桌被打开,关应钧从缺口处抽出一根戴着镣铐的长锁链, 将手铐扣在阿吉的手腕上。
审讯桌长三米, 宽两米。
简若沉与阿吉面对面坐时,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的褶子。
这样近的距离, 对审讯者和被审讯者来说都是个挑战。
关应钧锁好阿吉之后,拉开简若沉身侧的椅子坐下来, 拿起审讯表和钢笔。
审讯室外。
闻讯赶来旁观的别组成员个个震惊到瞪大双眼。
关应钧这是准备给简若沉当记录员?
关sir竟然甘愿做文职?
“以前都是关应钧审,张星宗写表……”
边上的人打了个寒噤,“关应钧审人,张星宗都不知道该写什么。那场面,太暴力了。”
大家抱着手里的笔记本,站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熟人就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你也来学习啊?
嘿,我也是。
这样优秀的顾问抢是很难抢到了,偷偷学一点总可以吧?
C组派来的偷学代表小声道:“这次的犯人据说连杀16人,我感觉他不怕警察,应该没前面那些犯人好审……”
B组代表面带疑惑,“法医那边连受害者结果都还没出,我感觉这个案子一点突破口都没有。”
“审讯固然很帅,但办案主要还是靠线索……哎,A组要踢上铁板了吧……”说话的人语气里带着遗憾。
身为警察,他们想看简若沉通过审讯大杀四方,早早将凶手送上法庭。
但身为关应钧的同事,他们又不想关应钧业绩太多,升职太快。
每年的内提名额有限。
关应钧升了,他们就没戏。
谁不想升职?升一级,工资能翻整整一倍!
哎,人性好复杂,真想既要又要。
“如果简若沉是我们组的就好了。”
那就可以既要又要了。
“嘘——别说话,开始了。”
众人立刻噤声。
审讯室内。
简若沉缓声道:“叫什么名字?”
“陈吉。”
沙沙沙,沙沙沙。
审讯室内外,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不绝于耳。
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放过简若沉说的每一句话。
根据他们看录像的经验,这个小顾问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都有深意!
简若沉道:“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我就是阿吉。”凶手抬起眼,盯着简若沉,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像是刚刚启动的风箱。
他嗬嗬笑出声,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色牙齿,淫邪道:“好睇(真好看),嚼起来一定比她们更嫩。”
凶手伸舌舔过上唇,嗬嗬声渐响,“我会把你吊在天花板上,吃你的——”
嘭!
不等他说完,关应钧就起身挥动足有五元银币厚的案件记录本,狠狠扇在凶手脸上。
那案件记录本厚厚的书脊都被一下打断。
凶手偏过头,半晌直不起脑袋,一张嘴,被腐蚀了的黄黑色牙齿从口腔滚落。
胖子盯那颗牙看了半晌,短促笑了声,嘴里嚼动着,竟把口腔里的血全咽了下去。
简若沉看懵了,说实话,审讯的时候被嫌疑人骂是常事。
考虑到审讯节奏,再生气也得忍着。
他没想到关应钧会出头。
审讯室外,正在记录的众人也蒙了,不约而同停下笔。
c组来偷师学习的警员一脚把录像的电源从墙上踢下来,做作挠头,“哎呀这个插头真松。”
众人附和,“肯定是老化了!”
“这可怎么办,刚刚审讯开头的录像没有保存,一定没有了!哎,真可惜。”
把胖子押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外面看的丁高接话,“啧,这嫌疑人真是不小心,自己一头磕在审讯桌上了,真蠢。”
一句话,瞬间给嫌疑人脸上的伤口的来处找好了理由。
宋旭义反应过来,磕巴道:“可、可能是因为脑袋太重了,竟然把牙齿磕掉了!”
可千万不能因为关sir打凶犯扣钱啊!
c组的警员又蹲下来,把录像机插头插上,然后操作着外部电脑重新打开,边弄边道:“哎呀,我真是毛手毛脚。”
外面重新插好了电源,审讯室里的录像机“滴滴”响了一声。
简若沉这才回过神。
他余光扫过关应钧。
关sir半点不心虚,那破破烂烂的案件记录本也不要了,甩烂的钢笔也被他丢在一边。
他抱臂坐在边上,黑眸发沉,语调冰冷地告诫,“老实点。”
简若沉抿抿唇,视线回落到凶手脸上,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几分钟之前看过的资料。
他语调平静,语速却极快,“一年多以前,陈吉突然闭店半年,当时你去哪里了?”
胖子没想过简若沉会这么问。
这句话把陈吉和他彻底分开了。
“我回家了。”他微微闭上眼。只要不承认,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
只要他还是陈吉,被送上法庭之后判死|刑的就是陈吉。
等外面的人把捞他出去,他稍微躲一躲,过一段时间再用自己的身份出来混就行。
简若沉:“那陈吉去了哪里?”
胖子双拳紧握,用力砸在审讯桌上,“我就是陈吉!”
“撒谎。”简若沉轻飘飘落过去一眼。
凶手却打了个寒噤,绿豆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
简若沉难道察觉出什么了?
不可能。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他不擅长与人交流,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说,只会讲车轱辘话。
简若沉从手边的走访记录里抽出一张纸,举起道:“如果你是陈吉,那你一定知道阿吉蒸饭店的对面曾有一个同类型的成品快餐盒饭店,可是这个店后来关门了,你知道它为什么关门吗?”
胖子缓缓抬起头,凶狠地盯住了简若沉。
简若沉道:“因为陈吉四处说这个店的老板坐过牢,他开不下去了。”
胖子嗬出一口气,那生啖其肉的恨意几乎要从眼睛里窜出来。
关应钧蹙起眉,手指微微一动,简若沉立刻拿左腿撞了一下他的大腿。
关应钧瞬间不动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简若沉扫了他一眼。
还想打?
1993年初,香江还未全面禁止刑讯逼供,直到1998年,回归后一年才重新修订了《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
但这不代表1998年之前香江警察可以明目张胆胖揍嫌疑人。
刑事情报科性质特殊,这方面的管理比较松。
但刑事侦缉科可是要接受群众审阅的,不能这样。
简若沉边用动作告诫关应钧,边直直对上胖子满怀恶意的眼神,戏谑地念出走访记录上一个老嬷的话:
“啊哟,本来阿吉蒸饭店对面也有个快餐店啦,但是这家店做得太贵,而且我听阿吉说那个老板还坐过牢呢,所以我们都不敢去买。”
简若沉缓缓勾起一个笑,惟妙惟肖地拿腔学调:“那叫什么店来着……哦,是老八烧腊饭。因为大家都不买,后来也没什么生意,所以就关门了,我们也不知道那老板去了哪里。”
阴暗的审讯室好像有风,吹得人直打颤。
胖子似乎被冻住了,一动不动。
简若沉垂眸看了一眼腕表,已经过去5分钟。
午间时报下午三点发售,供吃下午茶的人一边饮茶一边阅读。
陆堑看到报纸的时间应该和西九龙差不多。
陆堑现在应该做出决断了。
搬空工厂需要的时间很多,所有人一起做估计也要一个半小时。
如果工厂在西九龙,那么警方赶过去差不多需要40分钟。
这样算,他必须在50分钟之内问出工厂地址。
现在还有45分钟。
简若沉心中好似有秒针在滴答作响。
本来他心里也没什么底。
毕竟这条商业街人员来来往往,近年来商店变动不少。
东面的饰品店换成了一家炸豆腐店。
阿吉蒸饭店对面的老八烧腊饭也变成一家照相馆。
想找到谁杀了阿吉又替换了他是一件难事。
但是这么多份走访记录看下来,就只有这个已经搬走的老八烧腊饭和阿吉蒸饭店是同类商品,有竞争关系。
一般来说,竞争关系牵扯利益,完全可以构成杀人动机。
从走访口供来看,陈吉唯一的敌人就是老八烧腊饭的老板。
不仅如此,老八烧腊饭的关门时间和阿吉烧腊饭的闭店时间放在一起,实在蹊跷。
一年多以前老八烧腊饭关门。老八烧腊饭关门后一个月,阿吉蒸饭店也紧跟着闭店,半年后再开门却开始主打加肉的烧腊饭。
香江这边,蒸饭和烧腊饭并不是一个东西。
烧腊饭是将烤好的烧腊放在蒸饭上,再淋上酱汁。
蒸饭则是把肉和饭一起闷,有甜有咸,口味丰富。
两样东西根本不是一种做法。
这世上没有老板会自砸招牌,打着蒸饭的名头,卖的却是烧腊饭。
除非他根本不会做甜饭。
看这胖子的反应,他与老八烧腊店有联系简直就是板上钉钉。
逻辑对了,嫌疑人的反应也对了。
简若沉勾起嘴角,抬眸看向胖子,声音轻柔地飘出嘴唇,“老八烧腊饭的老板去了哪里?是不是变成了阿吉?”
胖子抬起手,用力往后一扯,卡在桌面上的锁链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碰撞声。
他神色癫狂,脸上的肥肉抖作一团,“我就是阿吉!我有身份证明!”
“不是吧?身份证明上的照片那样不清不楚,又能辨出什么呢?”简若沉否决他的辩解,又抽出一张照片。
这次照片上是把菜刀。
简若沉:“如果你就是阿吉,那你怎么解释这把刀上位置完全不同的两个豁口?”
“前刃的豁口很旧,应该是阿吉用出来的,后刃的豁口很新,应该是你使用菜刀的习惯。”
简若沉说着,身体微微后靠,把左脚搭在右脚上,翘起闲适的二郎腿,“专业的厨师在使用华|国菜刀时,多半会用菜刀的前半部分。豁口在那里才是正常现象。”
“而你用刀的方法是错的,你的本职工作根本不是厨子。”
审讯室外。
c组踢电线的那个小机灵鬼已经听呆了。
他拿起一把尺子,匆匆模拟了一下厨师切菜的动作,发现不仅是专业厨子,普通人在切菜的时候一般也不会用到菜刀的后半部分。
因为前半部分更省力!
未曾想过的破案角度增加了!
这个案件的突破口居然是一把菜刀?
简若沉居然靠一把菜刀分辨出阿吉不是阿吉。
又从老嬷的走访口供里,察觉到了竞争关系可能是作案动机。
基于这个可能,又想到了两家店闭店的时间太接近,过于巧合。
最后还能想到菜品种类和口味问题,从而推测出阿吉蒸饭的厨子可能被调换成了老八。
啊?
这才过去7分钟吧?10分钟都不到!
嫌疑人身份都有了?
小机灵鬼转头问同事,“你学会了吗?”
同事答:“……比较难。”
难就难在一般人找不到这个切入角度。
“但是老八烧腊饭都消失了那么久,简若沉该怎么找这个老板的身份信息,确认老板就是胖子?”
小机灵想了想:“啧,嫌疑人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么有恃无恐。”
凶手双手撑在审讯桌上,脸上每一块横肉都透出无所谓,“无论我以前是谁,都改变不了我现在就是陈吉。人是会变的,我变胖了,和身份证明上有点差别也正常。”
“哈!”简若沉短促地笑了一声,忽而转头看向关应钧,“关sir,打电话给香江税务局,要中环三区商业街一楼88号商铺一年前的税收记录和纳税人证明。”
关应钧微怔,“嗯。”
他心脏跳得厉害,理性和感性在这一刻齐头并进,明明简若沉只是动动脑子和嘴巴,却叫人觉得他性感极了。
简若沉一扬手,把尸体的照片扔到胖子面前,“商业街开商铺要纳税和开证的,你忘了?”
胖子脸色骤变。
眼神狠厉到几乎要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
简若沉哼笑一声,“你有纳税证明,熟食许可证,税务登记证,商业登记证,只要有店名,我们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你的真名和照片。”
他缓缓说完,忽然声音一沉,“说!你从哪里拿到那些饭盒?给你饭盒的人,知不知道你用这些饭盒干什么?”
胖子脸上的横肉一抖。
饭盒?
为什么简若沉会问他饭盒?
·
“饭盒和命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从税收查人……我真的万万想不到。”
有人无语凝噎,戳在本子上的钢笔半天没写字,积成一个墨点,“这到底是个什么脑子,好自由的思维,我也想要。”
他用力在工作簿第一页写下大大的税收二字。
“你光有这个脑子也没用。”C组小机灵鬼轻声,“你打电话给税务局,税务局也不一定会接。里面那个,上个月纳税五个亿。”
堪称税务局天王老子。
退一万步说,关sir好像还有个警务处处长的舅舅,这两个人打出去的电话和他们打出去的电话分量根本不一样。
B组过来学习的警员呆呆道:“这个审讯技术真能推广吗?我感觉我学不会。”
太难过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聪明脑袋,技术也看不懂。
光是想想,感觉就要流眼泪了。
丁高和宋旭义听到别组同事们夸赞简若沉,心里竟然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感觉。
回首过去,想到自己也曾质疑过简若沉,只觉得往事如同云烟,根本把握不住。
审讯室内,关应钧坐在胖子面前和税务局打完了电话。
五分钟之后,A组办公室收到了一份传真。
关应钧去拿传真,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陈巴。
他对丁高道:“查一查这个名字有没有过往犯罪记录,陈吉不是说他坐过牢?”
丁高立正:“yes sir!”
关应钧回到审讯室,简若沉也拿到了传真。
他扫过上面的照片和名字,“陈巴?关sir,有没有他的犯罪记录?”
关应钧道:“叫丁高去查了,一会儿送来。”
简若沉眉尾挑了挑。
从第一次见面起,关应钧就总能跟他想到一块去。
他视线回落在陈巴身上,“陈巴,我再问一次,饭盒是从哪里来的?”
陈巴死死咬着牙,垂下头,整个人像根木头,不会说话,甚至好像不会呼吸了。
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没怎么说话,为什么简若沉就像会读心似的,一下子查到了真名。
他更想不明白,为什么简若沉会把视线聚焦在饭盒上。
如果陆堑知道他偷偷将饭盒搞出去了,不仅不会捞他,甚至可能毙了他。
简若沉细细打量着陈巴的脸,“你眼皮上扬收紧,眉毛上扬且紧锁,嘴唇发颤巍巍张开。”
“你在恐惧。”
“陈巴,你在怕什么?”
陈巴更加怕了。
面前的人真的好邪门。
他不信有人能通过一闪而过的表情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
直觉度简若沉一定是西九龙请大师养在警局里的小鬼。
只有鬼才知道人心里在想什么。
简若沉垂眸沉思,视线里,手腕表盘上的秒针转过一圈。
陈巴之前不怕审讯,是因为还未暴露真名。
不暴露真名就不怕,是因为法|院判决下达之后,他有可能会被捞出去。
未来也有这样的例子,因为名字不对,所以出去后安然无恙。
甚至还有走关系逃脱惩罚,出去后改个名就逍遥自在的人。
如果陈巴关系够硬,那么真名暴露后就不该这么怕。
除非他怕的不是判刑,也不是怕没人捞他。
而是怕得罪人。
之前不怕,提到饭盒之后才怕。
陈巴怕的人是谁昭然若揭了。
简若沉轻声道,“陆堑如果知道饭盒的来历被你走漏,他一定会弄死你。原来如此,你在怕这个。”
知道了嫌疑人怕什么,审讯就很好做了。
利用恐惧,对症下药。
简若沉道:“你憋着饭盒的来历有什么用?陆堑又不会感激你。陈巴,你知道江永言吧?”
陈巴骤然抬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
江永言,一直是江家干脏活最多的人。
是给陆堑带来利益最多的牵头客。
陆堑通过江永言,认识了不少商界名流。
简若沉表情讶然,很惊奇似的,“你真以为江鸣山一个人能杀得了江永言?江家不过是个港商,他们虽然有钱,但是道上无人,而江永言可是在拘留所被枪杀的。”
他加重了拘留所三个字,一字一顿道,“拘留所,你也会去,陆堑想要弄死你,轻而易举。”
陈巴惊恐地发抖,“不不不,他不会。”
“会不会你自己心里清楚。”
简若沉笑了声,“你要是不说,就得和江永言一样。拘留所安保一般,陆堑再雇个人枪杀你也不是不可能。”
“我说了也是死!”陈巴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我说了也是死,有什么区别!你们直接枪毙我好了!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简若沉往后仰了仰,避开飞溅的唾沫,半真半假道:“这怎么能一样呢?要知道,香江虽然有死|刑,但是执行时间很长的,说不定拖着拖着就不执行了。”
“江鸣山不是还没被枪毙吗,判决下来都一个月了吧。”
都等烦了。
陈巴想到这一点,立刻动摇了。
是的,香江的死|刑有点儿名存实亡的意思。
他供认罪名之后,被移入法|院看守所,只要挨过判决就行,监狱里没有陆堑的人,他很安全。
只要不被陆堑弄死,那在监狱里待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简若沉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他已经看过很多次,“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算了。”
“饭盒是从哪里来的?”
陈巴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张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几经挣扎,艰难开口,“从西九龙……深水埗,大上托石矿场后面的新地村……”
陈巴陡然丧气了,浑身软倒下来,像一团烂肉。
他没得选。
背叛陆堑,才有一线生机。
“新地村北面,有个文具厂,表面是文具厂,其实里面是饭盒工厂,我和老板认识……”
他还想再说,简若沉和关应钧却没心思听了。
审犯人什么时候都行。
工厂的人跑了,他们还怎么顺藤摸瓜找到制毒点!
快快快!
关应钧起身,飞快地冲出审讯室,对着目瞪口呆的组员们道:“ABC前三组集|合出警,一分钟的时间整理行装,快!”
那可是和陆堑制毒点挂钩的工厂!整个西九龙重案组都在留意的点!
小机灵鬼把手里的记录簿一丢,转身就跑,“老天爷,财神来保佑我了!”
简若沉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比预计快了30分钟。
希望陆堑手下的人动作别那么快。
可千万不要人去楼空啊。
简若沉跟着关应钧往下跑,没跑几步就落下了。
关应钧立刻折返,一把将简若沉兜起来,抱着人往下纵身一跳,一步下去,半截楼梯就没了。
简若沉感觉自己在坐跳楼机,又不好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候叫人慢点,只好紧紧勾住关应钧的脖子,免得摔下去。
关应钧干咽了咽喉咙,轻声道:“你真的该锻炼了,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虽然他很想一直抱着简若沉,但……做警察,还是身体素质最重要。
意外收获
“不用你喊, 我自己练。”
简若沉被颠得脑袋发昏,只能紧紧闭着双眼,莫名想到昨天关应钧被他逼得双眸微敛, 神不思蜀的事。
不过是牵了牵手而已。
光有身体反应倒也没什么, 但后来他逃脱危险后,关应钧竟后怕到擦|枪时手抖。
拿两辈子的心理学经验来看……这应该就是喜欢……
简若沉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嗓子眼里的气才传出来,就感觉到揽在腰臀处的手紧了紧。
简若沉睁眼一看,原来是这两口气吹到关应钧耳朵里去了。
啊,真不好意思。
这回不是故意的。
关应钧一手护着简若沉, 到一楼之后在无人处迅速放下,“半个多月前, 你说办完轮渡大劫案后休息一天就锻炼, 现在呢?”
简若沉视线飘飘忽忽, 难得有点心虚。
上辈子被军事化管理那么久,一放松就产生惰性, 一时支棱不起来了。
哎……资本主义害人。
他憋了一口气,噌得窜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停车场。
仅仅50米, 上车之后却呼哧呼哧喘气。
关应钧完成负重60kg速降下楼,发动丰田的时候仅仅只是多吸了几口气。
简若沉瞥了一眼, 发现早早坐在后排的宋旭义都比关应钧喘得厉害。
宋旭义喘匀气后问:“丁高呢?”
“他在查陈巴的犯罪记录,来不了。”关应钧说着, 握上换挡手柄, 利落挂挡。
丰田倒出停车位,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弯后冲了出去。
他带着简若沉最后一个上车, 却第一个冲到停车场车道。
发动机沉闷的低吼声击打在鼓膜。
简若沉敏锐地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你接我来时开的那辆车, 好像不是这个声音。”
下午不是正常的商务车发动机声吗,这听着都要像跑车了!
关应钧平淡道:“不是一辆。这辆改了发动机,赶时间用。”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简若沉被速度惯性推背,反射性抓住车门上的门槽。
关应钧甚至没等岗亭的人开门下来把拦车的木栏拿走。
他降下车窗,一手举出证件,根本没减速,直直撞了出去。
那木栏嘭一声,精准飞到了岗亭不远处的绿化带。
简若沉一转头,见关应钧把手里展示过的证件丢到方向盘后,一脸习以为常。
宋旭义“啊”了一声,“又要扣50块!”
“让c组的头付。”关应钧别好车内通信对讲器。
“我丢!”对讲器吱吱啦啦传出陈近才的声音,“就知道跟你一起出任务准没好事!”
关应钧理都没理,一手扶方向盘一手举对讲机,“各单位注意,全速前往大上托石矿场后的新地村,新地村北的文具厂是陆堑做饭盒的工厂。”
“具体情况让你们来听审讯的组员解释,不予重复。”
简若沉瞟过去一眼。
关sir对其他人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冷,跟他认识的那个有点不一样。
这人最怀疑他的时候也没这么冷过。
简若沉想起关应钧把手跟他铐在一起时,一字一句说的话:你就告诉我……就当我求你。
“当我求你”和“不予重复”这四个字重叠在耳边,似乎组成了关应钧的两面。
办案时铁面无私沉着冷静,像个三四十岁的老男人。
但他也会着急,被刺|激得露出属于毛头小子的一面。
这反差感大得有趣。
简若沉笑了一声。
十多辆车冲出总区警署,宋旭义在车后面的箱子里扒拉,弄出来一个吸顶式报警灯。
他降下车窗,举起手,啪地将灯吸在车顶上。
按下按钮后,警笛声立刻响彻云霄。
简若沉回头看了好几眼。90年代就有这个了?
关应钧淡声道:“坐好。”
简若沉立刻回正身体。
刚刚坐稳,这辆商务外壳,跑车内心的轿车就再次提速。
紧急情况下,亮警灯,鸣警笛,不受交通法规限制,不限速。
窗外的景色浮光掠影,视野里全是模糊的残影,仿佛亲身经历电影里时光隧道启动时的样子,一切都在后退。
仅仅五分钟,就绕开了九龙城寨,驶向深水埗。
与此同时,九龙总区警署之内。
丁高终于在档案室找到了陈巴的犯罪档案。
他举着纸质文件冲进了办公室,兴高采烈地喊:“关sir!我找到了!陈巴上次坐牢是因为以贩养吸!嘎?”
人呢?
A组办公室早已人去楼空,审讯室前面凌乱地散落着好几个巴掌大的笔记本。
丁高捡起来翻了翻,转头跑出去一看。
A.B、C三组办公室倾巢而出,一个人都没有。
丁高:?
他资料才刚找到,简若沉都已经问出来了?
这就问出来了?
所以厂子到底是哪儿?关sir带着人去了哪儿?
·
关应钧带着人一路飞驰,20多公里,20分钟的路程,竟硬生生被他缩减成了10分钟。
简若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车技的极致。
他们到达大上托石矿场就关停了警笛,以免打草惊蛇,恢复正常速度开到新地村,在村北小路停车。
关应钧拿起对讲机问:“陈sir,到哪儿了?”
陈近才在对讲机里滋啦滋啦,“丢啊,再等十分……不,五分钟!”
关应钧短促笑了声,“来不及了陈sir,陆堑那边肯定得到了消息,人在撤了,我们得先去,免得扑空。”
陈近才顿了顿,“你们当心,我马上到。”
“收到。”关应钧掐断对讲,下车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拿出防弹马甲穿上,快速整备弹匣。
冬末的风把新地村小路边的灌木树丛吹得沙沙作响,简若沉解开安全带下车,站在边上看关应钧和宋旭义准备弹匣。
他也好想有自己的配木仓……
可至少还得再等三年。
关应钧装完四个弹匣,将马甲胸腹处的弹匣兜填满后又装了四个,转身给简若沉穿防弹背心,“手张开。”
简若沉不至于在这时候拉开距离浪费时间。
他张开手,任由关应钧帮忙。
一低头,见关sir将新装的弹匣塞在了他身前的弹匣袋里。
简若沉一愣,“我又没木仓。”
关应钧垂着眸子,语调稀松平常,“万一里面的人把我弄死,你就捡我的木仓用,这样你子弹充足些,弹匣这么换。”
他把弹匣推下来又顶上去,然后演示了一遍如何开保险,“看懂了吗?”
“嗯。”简若沉应了声。
他本来就会,各个枪|支的区别其实并不大,一眼就能明白。
关应钧把木仓放好,“我活着的时候,你就不会有事。”
简若沉哑然。
如果这话说得郑重其事,反而叫人怀疑关应钧的用心。可偏偏这话说得平常,不像是生死承诺,倒像在说:下班后,我带你去吃饭。
简若沉忽然意识到关应钧的疑心确确实实全部消失了。
不是藏起来不让人发觉,而是散得干干净净。
他有点怔忡。
是李老师说了什么吗?
关应钧站在车门边,看向站在车尾的简若沉,“上车,车窗是玻璃防弹,先在车上看情况。”
简若沉坐回副驾驶,车窗密闭。
宋旭义等车开动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A组是不是就来了我们三个?”
“嗯。”关应钧应了声。
宋旭义又发了会儿呆,脑子里还在想关sir刚才的话。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真奇怪,他记得关应钧第一次带他们出任务的时候,说的是:死了也要守好你们的木仓,绝不能给别人!
车轮碾过碎石地的声音不大,关应钧开得很慢。
文具厂门头映入眼帘。
门前冷清,没有人。
于是三人隔着灌木丛,从小路开到厂房后。
简若沉在副驾驶侧面的储物柜翻出一个小型望远镜架在眼前,“好像没人。”
宋旭义:“这么快就没人了?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走,下去看看。”关应钧说着,开门下车。
简若沉紧随其后。
三人贴着视线死角来到厂房侧面的窗户处,窗户不高,可以轻而易举看见里面。
车床机器全部停了,厂房散发出金属熔化后产生的臭味。
关应钧闻了闻,“是这里没错。”
简若沉探头,快速扫了一眼,抿唇道:“没人……”
厂子里不仅没有人影,就连成型的饭盒都没了,地上散落着一些浇筑了一半的饭盒,边上有半成品的盖子散乱地堆在一起。
陆堑反应也太快了!
关应钧刚要开口,厂房后门处传来一阵说话声:“英哥,最后的成品也搬上去了。”
“快走。”
“村口望风的马仔说,有生车开进来。”
“扑街!现在才说?赶紧上车,现在条子不穿皮,都是便衣!这破地方,除了条子,还有谁会来?”
·
简若沉和关应钧对视一眼,眼睛发亮:“还有人!”
宋旭义想要去抓人,却被关应钧一把拦住,“别去,他们既然撤得这么快,就说明陆堑早有备用点。我们现在抓了,还得花时间问,跟着他们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陆堑藏货的地点。”
就算不能,跟到老巢抓人逮得更多。
厂房后门传出发动机发动的声音。
不一会儿竟然开出来两辆面包车。
三人弯着腰,隐蔽身形上车,等车开远了些才发动跟上。
关应钧拿起对讲机道:“陈近才,工厂没人了,最后一队人分了两辆面包车,车牌照分别是8932,和7739。我们跟车!”
陈近才:“丢,打照面!”
对讲机里,传来面包车发动机突突的声音。
简若沉的心瞬间提起。
这群人的警惕心极强,跟陈近才的车打过照面后,一定能反应过来是警察到了!
果不其然,陈近才道:“糟了,他们发现我们了。”
简若沉劈手夺过对讲机,“你们明着跟,然后借机佯装被甩,他们肯定以为只有两队警察跟着,我们跟远一点,等你们拉开一些我们再跟上去!”
宋旭义眼睛一亮。
妙计!
关应钧垂眸笑了声,这脑子,转得真快。
陈近才更是干脆道:“yes sir!”
不远处,车队的警笛声响彻云霄。
关应钧不再装警笛,悄悄跟上前面的货车。
·
面包车里。
英哥听着警笛声,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拿出呼机,大声道:“过了前面长道,分开跑!”
坐在他身侧的马仔喉咙发紧。
做这一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一旦分开,必定要死人。
他顾不上去想兄弟的下落,甚至卑劣的庆幸自己和老大在同一辆车里。
很快呼机另一头传出大喊:“英哥,不能分开啊,要死一起死!”
英哥冷笑,“货都在我这里,你们被抓了,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条子拿你们没办法很快就会把你们放了。等事情完了我再来找你们。”
他顿了顿,又道:“事成之后,给你们一人三万!”
那边不说话了,似乎下定了决心,“好!”
英哥身边的马仔问:“哥?真有这么多钱?”
他又后悔跟老大在同一辆车上了。
·
简若沉和关应钧跟得不远。
陈近才开着的吉普车跟得极近,好几次都要别到打头的面包车,却还是被让开。
简若沉一愣,“不是说跟车吗?他这是想抓人?”
关应钧道:“假抓。陈sir惯用的手段,这样犯罪分子只顾着逃,分不了心,注意不到我们。”
进石矿场后只有一条路能往里走。
出了石矿场,面前就是四通八达通的小路。
开上去,就能通向全香江。
长路将尽。
两辆近乎并驾齐驱的面包车却忽然分开。
其中一辆猛踩油门,直直窜了出去。
关应钧瞳孔一缩:“他们要分开走?”
不,不对。
先行的那辆出租车里忽然探出一个人头,他手里握着一把喷子(霰弹木仓),往侧面一指。
简若沉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调酒师!”
是1892的调酒师!
那调酒师对着另一辆面包车的油箱,扣动了霰弹木仓的扳机。
“嘭!”
巨大的橙红色火花翻卷着直冲天际。
调酒师对着火花打了个呼哨,扬声:“兄弟,三万冥币改日烧给你们!帮哥拦栏差佬!今日弟弟帮我开路,改日大哥给你用钱在阴间开道!”
面包车里传出几声惨叫,“英哥!你说话不——啊啊啊火!下车!”
那面包车的车门被撞开,伸出来一只染火的手臂。
浑身灼烧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刚要跳车,侧面油箱卷着的烈火就收束一瞬,然后直窜云霄!
哄——
二次爆炸发出的响声堪比一组炸弹。
有一队警车被逼停。
打头那辆警车甚至被冲击波吹翻了。
简若沉抓着车门的手一紧。
关应钧一手落下,安抚拍拍他的手背,另一只手拿起对讲,沉声布置,“B组被逼停的全部留下,处理现场。C组卸除警笛,继续任务。”
陈近才跟英哥的面包车更紧,离爆炸更远,侥幸逃过一截,c组没被爆炸波及。
“该死!”他用力敲了一下方向盘,吉普车发出滴的一声。
很快,车队再次启动,这一次他们分散开,隐没在车流中。
面包车内。
“英哥,我们甩掉了吗?”
“差不多了。还有一辆。拐个弯就没了。”
果不其然,拐弯后熟悉的车子全部消失。
·
陈进才拿起对讲,“佯装跟丢了,你们接上了吗?”
“接上了。”简若沉盯着面前的车,眼睛里是蓬勃的怒意,那调酒师竟然为了拦住警察杀人!
“7739正在往九龙淘大那边去,现走上了振华道。”
陈近才一愣,半晌才道:“关应钧教你的?这么专业?”
这种报点方式只有CIB有。
关应钧侧眸扫了简若沉一眼,拿过对讲机,“对,我教的。你有什么意见?”
简若沉:……
关sir怎么开始配合他说瞎话了?
李老师教了他什么啊?
陈近才:……
“您教吧。”
谁敢有意见啊?
陈近才发动车子,跟着简若沉的报点声,从另一条路跟上面包车。
很快,一行人跟到了九龙城寨门口。
简若沉下车,看着远处矗立的,密密麻麻像是四角蜂窝一样的水泥楼房,从心里升起一丝寒意。
九龙城寨?
1993年,九龙城寨的拆除计划已经提上日程,现在正是最乱的时候。
这里人多,不仅有毒窝,还有□□。
里面建筑林立,错综复杂,四通八达。
哪怕是来自2030年的简若沉,也曾听说过此处恶势力的威名,在课上看过几个案例。
而现在,正是九龙城寨恶势力最猖獗的时候。
简若沉喉结上下一滚,咽了咽口水。
他们真能在这里面找到陆堑的暂时安置点,然后全身而退吗?
陈近才扶住车门,看向关应钧,“怎么办?进不进?”
关应钧看向简若沉。
如果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那必定要进。
可简若沉在他身边……少年虽然聪明,却没什么自保能力,单独留在外面肯定不行。
这张脸漂亮而无害,简直是香江繁华与纸醉金迷的象征,与贫民区格格不入。
要进一起进,要退一起退。
关应钧决定让他自己选:“你要不要进?你进我们就进。”
简若沉咬咬牙:“进!我空间感强,只要给我地图,我就能做你们的活导航,去过一次的路我就绝对不会忘记。”
陈近才笑了一下,从腰后拆了一支木仓,丢给简若沉,“防身木仓,你陈哥我在英国那边有路子,这木仓我在警局登记过,开了算我的。”
关应钧盯着他,眼里都要冒火。
反手从工作簿抽出九龙城寨的地图给简若沉,“地图,我做卧底的时候拿到的。”
简若沉:“?”
你不是在曼谷卧底吗?
那不是湄公河三角洲?
泰国跟香江九龙城寨相隔十万八千里。
这也能给你拿到?
窄门
关应钧不疾不徐道:“香江寸土寸金, 没有毒|品种植点,所以很多在港毒贩都在外国包了田,种好之后做成半成品, 再运回来提炼, 这样对他们来说风险更小。”
陈近才恍然大悟似的,“哦~~~曼谷那个毒头和我们这里有关系,所以你才能拿到这张图?”
简若沉弯唇,被他做作的语调逗笑。
紧张的氛围顿时松弛回落。
傍晚,17:25分。
濒临日落。
简若沉回头看了一眼。
九龙湾就在身后, 水湾之外,落日挂在耸立的高楼, 把不远处衔接九龙湾的维多利亚港湾照得浮光跃金。
维多利亚湾的每一滴水, 似乎都是一粒金子, 引诱着来港拼搏的所有人。而阳光却不曾落到九龙湾,这里的水漆黑幽深。
转头, 面前的九龙城寨灰蒙蒙一片,笼罩在薄雾中,水泥外墙的高楼耸立, 歪歪斜斜靠在一起,相互依靠着往上违规加叠。默默一数, 最高竟然有15层。
再远一些,九龙城寨边缘处的矮小平房已经被拆除了一部分, 只留下一地残垣砖瓦。
九龙寨城的拆除工作已经开始了。
简若沉拆开弹匣验枪, 确认无误之后将枪放进防弹背心自带的枪套,他微微闭目, 呼出一口浊气。
说不紧张是假的,追缉毕竟是与人博弈, 他攥了攥指尖,转头对关应钧道:“关sir,手机借我一下。”
关应钧掏出手机递过去,“怎么了?”
“打电话给计白楼。”简若沉从通讯录翻到计白楼的名字拨号,在忙音里解释,“我们人太少,A组只来了三个,加上C组也就15人。如果陆堑真把这里当做备用存放点,里面的东西一定很多,光靠我们几个弄不走。”
电话很快接通。
计白楼声调萎靡:“关应钧?什么事?”
“计sir,是我,简若沉。”
计白楼拿下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呆了三秒。关应钧陷得够深啊。
这个疑心病晚期竟然会把手机这样私人的物品借出去?
简若沉等不到下文,立刻接着道:“九龙城寨里面有大量毒|品,我们需要你帮忙缴货。”
计白楼短促地“啊”了一声,听上去精神不少,“什——”
“没时间解释了。”简若沉打断他,语速极快地道:“陆堑的人很警惕,随时都会转移,我们先进去,这通话就这样开着,有什么您和关sir聊。”
这样果决的语气,把电话对面的计白楼听得一愣。
陈近才摸摸下巴,眼睛斜睨了一眼关应钧。这两个人,指挥起人来时的气势怪像的。
简若沉反手将手机抛回关应钧怀里,“等我一分钟。”
他展开手里的地图。
这张立体楼层图清晰地标注了每一层楼都有什么东西。
城寨密密麻麻,方块划开的小房子跃然纸上,简若沉快速扫过去一遍,将这份地图从二维转换成三维,拓印在脑海里。
虽然他各种刑侦推理法学得一般,记忆文字的能力在学校内不算佼佼者。
但是记忆图像的能力绝对是首屈一指。
这也是他记忆微表情比常人更加迅速的原因。一分钟记下九龙城的地图,不算难事。
40秒后,简若沉合上地图默背一遍,确认无误后便将地图还给了关应钧:“我背完了。”
陈近才:……
陈近才身后的C组成员:……
不一样啊不一样。
能考上香江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的脑子确实非同凡响。
“我要是有这个脑子,何至于读书的时候被阿妈打!”
“是啊,虽然我知道简顾问不是会吹牛的性格,但他背这么快,我看着心里好没底。”
“怎么办啊哥,我好scared.ddd……”那个帮关应钧踢掉录像电线的小机灵鬼害怕到在边上抖抖抖,话都说不清,枪也在手里搁楞搁楞响。
被称作哥的警员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怕什么啊,要出事也是我先出事喽,警局就是这样,老的照顾小的嘛。”
“可是九龙城寨这么大,我们难道要一层一层找吗?”
陈近才走过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笨啊,这儿也有普通居民啊,犯罪团伙只占49%。我们可以去问路嘛。”
简若沉瞳孔发颤。
都占一半了,居然还能用“只”作为量词。
这叫只占?
也就是说,在九龙城寨踩死一只苍蝇,它都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吃过人肉。
陈近才一马当先,从正门进了九龙城寨,直奔一楼角落处一家烧饼店去了,“大伯,你有没有见过一伙马仔,开面包车的,刚刚从这边进去?他们去哪边了啊?”
大伯眼睛上翻,扫了一眼陈近才,冷笑一声,“不知道。”
咚!
他手里切饼子的长刀砍在案板上,似乎下一秒就能提起来砍人。
陈近才有点尴尬。
简若沉上前,摸出一张500面额的港币递过去,放在案板边上的角落。
他笑眼弯弯,双手合十对着老伯拜拜,“不好意思啊阿伯,我看你的招牌被人搞断过,是不是廉政公署的人来收税的时候搞断了?这500就当给您赔罪啦。”
陈近才目瞪口呆地后退一步,低头看向脚边的炊饼招牌,黑黢黢的,中间裂了个口子,露出里面崭新的木屑。
确实是刚断的,这种东西如果是在案发现场,其实很容易注意到。
而廉政公署正在负责这个地方的清缴拆迁,所有刑警都能轻而易举推理出来这个结论。
可此时此地,只有简若沉看到了那个木牌上的豁口。
阿伯抿着唇,快速摸上钱,拿回塞进围裙的兜里,嘟嘟囔囔,“什么收税,政|府是要逼死我们啊,香江要做城市规划,要发展九龙,要拆城寨,补偿款就那样一点,我们能住到哪里去?”
简若沉心里着急,但眼睛还是盛满了笑意,“阿伯,你卖的什么饼?”
“麦芽糖夹饼。”
“给我来一包吧。”简若沉看看价格牌,又掏出一张50的,买了10个。
这一个饼也就半个巴掌大,店面灶台还挺干净的,这个老伯穿着气球的毛线衣,但脸上和身上干干净净,这饼能吃。
简若沉把热乎乎的饼分出去,自己捧着最小的咬了一口,眼睛蹭得亮了,“好吃!”
老阿伯一愣,面前的少年笑起来时极有感染力,眼睛里全是欣赏,全无其余人那种目露嫌弃,一时无从下嘴,完全不敢咬下去的表情。
简若沉三两口吃完了,咂嘴道:“阿伯,我不骗你,这个真的好吃。”
关应钧跟着吃干净了饼,“对,是老香江的味道。”
简若沉又对着阿伯道:“无论您愿不愿意告诉我们面包车进来之后的去向,我都愿意在事情结束之后来买您的麦芽糖饼配方,到时候我跟您详细谈生意。”
阿伯笑了笑:“不好说,不好说,你们快走吧。”
先前他不说,是因为看不惯差佬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次他不说,是想让简若沉快点离开这里。
这儿太乱了,不安全。
这样好的孩子还是不要进去了。
他挥手道:“不要你来买我的配方,你快回家吧。”
简若沉拍拍手上的碎屑,“好吧,那我再去问问别人。”
他刚刚转身往不远处藏着的理发店去,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后生仔!”
简若沉脚步顿住,微微回头。
那老伯道:“不要一个人去那边!”
他扫了一眼把简若沉围住的关应钧和陈近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你们,开面包车的人叫姚英喆,是个马仔,这些东西一般都住在寨子内部庭院四周。”
老伯挥手赶人,“快走吧。”
简若沉快速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看向一直在发抖的小年轻,“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小机灵鬼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楚。
陈近才看着,觉得莫名有点丢面儿。
他C组的新人怕成这样,比他还新的简若沉,却在A组打头阵!
“你带着这个老伯去警车上,我们问他的事情这边所有人都看见了,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被记恨的。”简若沉拍拍他的肩膀。
梁信悦踌躇一瞬,“C组就我不去的话,算我绩效吗?”
陈近才气笑了,“当然有!快去。看车不是什么轻松事,如果有人靠近,你立刻开车离开。”
“yes sir!”梁信悦敬过礼,转头问阿伯,“走吧阿伯……”
简若沉这才放下心,快步跟着关应钧跑向九龙城寨之内。
没跑几步,听见梁信悦在后面道:“对对对,这饼打包。哎呀我有钱的。”
陈近才脚下一个踉跄……
虽然A组只来了3个人,C组足足有13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关应钧面前丢了面。
陈近才边跑,边绞尽脑汁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多亏有简若沉,否则我们说不定要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城寨里摸半小时。”
众人小声附和,“是啊,省了整整几十分钟的工作量呢。”
“你怎么知道买了老伯的饼,他就会说啊?”
简若沉笑笑,低声道:“劳动人民么,心肠很软的。”
社会主义的经验呗。
众人似懂非懂,疾步穿过了九龙城寨阴暗而窄小的巷道。
这里没有进行垃圾分类,被四片大楼围住的庭院是灰土色的,臭气熏天。
关应钧从兜里掏出一支薄荷膏,在人中处抹了一下。
他鼻子实在受不了。
站在这个庭院里,隐约还能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简若沉侧耳听了几秒,“这里有金属加工厂?”
“这都能听出来?”陈进才讶然,“确实有不少,这些工厂多半在地下室。”
简若沉喃喃:“怪不得陆堑要把备用点设置在这里。”
这里有极其完备的制毒条件。
他扫了一眼四周的建筑,忽然察觉出不对来,“关sir,你的地图确定没有错?”
陈近才挑挑眉,“怎么说?”
“西面五层那里,那个凸起的小楼,地图上没标。”简若沉抬手一指,接着又顺着那个方向往后挪,“这一层,地图上标错了。”
关应钧展开地图看了看,除了小楼,他没发现有什么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错,“哪里错了?”
“面积错了。”简若沉小声道,“按比例尺算,这地图上足足少标了8平米。”
一层少八平米没什么,但若是整栋楼少了八平米,就很耐人寻味了。
关应钧道:“地图不可能有错,画这个图的人……亲自来过这里。他是个小头目,除非……”
除非他故意藏起来了一部分。
犯罪分子心照不宣的那部分。
“欲盖弥彰。”简若沉勾唇道,“或许只需要找地图上少的两部分就行。”
“分两队吧。”陈近才指挥C组,“1-3号跟我,4-12号去查小楼。”
小楼突兀矗立在边缘,违建的时间应该不长,估计里面没什么危险。
危险在消失在大楼里的部分。
关应钧拿起薄荷膏,又在鼻子底下抹了抹,然后才带着简若沉和宋旭义上楼。
陈近才紧随其后。
这大楼明明是水泥浇筑,踩上去时却让人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简若沉垂着手,紧紧握着枪,额角上出了一些汗。
外面看有窗户的一面,从大楼内部看,却是一面水泥墙。
果然有房间藏在大楼里!
陈近才将摆在楼道里的小柜子移开,露出了里面的通道。
只有半人大小,很窄,必须侧身才能过。
简若沉眯起眼,“姚英喆应该不是从这里进去的,他比这缝宽。”
关应钧:……
陈进才:“那我们进不进?”
关应钧耸耸鼻尖,用气声道:“有罂粟味,应该就在里面。”
陈近才挽起袖子,企图找回刚刚被组员丢失的场子:“我打头!”
他侧身走进去,挪动了几步。
三步之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一秒。
两秒。
没什么声音。
五秒,简若沉抬声问:“陈哥?”
关应钧额角一跳,眼尾扫过简若沉微微鼓起的腮肉。
原来这小狐狸,管谁都能叫哥。
他口腔里泛了些水,喉结一滚,咽了下去。
不远处,传来陈近才的声音,“我到了。”
他声线有些紧,“来吧。”
简若沉回头道:“我断后?”
关应钧“嗯”了声。
·
与此同时,陆宅。
陆堑一把挥落了桌上的文件,抓着电话的手都在发颤,“你说什么?条子跟到九龙城寨了?姚英喆呢!”
“……谁透露的消息!卖饼的老伯,他人呢?杀了他!……不在了?”
陆堑冷笑一声,“一群废物。”
他的备用点不止九龙城寨一个,但是现在再转移显然来不及。
陆堑低垂下眉眼,轻声道:“护住货,弄死他们。”
江含煜给的钱虽然多,但没有货,他资金流会断!
·
简若沉最后一个过窄门。
他侧身走进去,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不对劲,为什么过去之后的人没有声音?
侧身走过几步,忽然,清脆的霰|弹|枪上膛声响起来。
简若沉额角处一凉。
调酒师英哥阴恻恻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小富翁,晚上好啊。”
他顿了顿,用奇怪的强调,不三不四地学道:“have a crazy night?”
简若沉抬眼,看见重案组的人都被人一对一看守,用枪指着。
一对一?
简若沉喉结滚了滚。
他向后扫了一眼。
英哥单手举着霰|弹|枪,另一只抓着他的肩膀。
也不是不能挣脱……
简若沉刚要动,却见关应钧冲他微微摇摇头,于是他不动了,像个木雕。
英哥道:“怎么哑巴了?你不是很能说吗?”
他得意忘形地笑了笑,枪口都偏开一些。
“咚——”
一道清脆的响声落在地面。
简若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猛然推倒在地面,一道身影重重压下来。
一只滚烫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捂住了眼睛。
关应钧将人死死护在了怀里了。
紧接着,是闪光弹和催|眠|弹爆开时的响声。
30秒后,简若沉拍拍关应钧的侧腰。
别捂了,再捂下去他没被催眠弹熏晕,要被捂晕了。
关应钧缓缓松开手,翻身让开。
室内的光散了,英哥没想到他们有催眠设备,一时不察吸了一口,软倒在地。
简若沉将他的枪踢远,举起手|枪,回敬道:“晚上好,调酒师。”
简若沉肚子里的坏水咕嘟嘟
“呵。”英哥嗤笑一声, 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脸色一变再变,最终凝成一副面无表情的脸, “你们警察, 又不能随便开枪,拿枪也不过是装腔作势。”
简若沉似笑非笑,“可我又不是警察。”
他收起笑容,拇指在枪尾一抹,打开保险, 上前一步。
英哥脸上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但简若沉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踌躇和恐惧。
简若沉冷冷地看着他, 恍然想到在石矿场门口被炸翻的车。
……也不知道里面的警察怎么样了。
英哥几乎不敢直视简若沉, 他眼动极快, 余光将室内扫了一遍。
之前被挟持的条子全都一转攻势。
不,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一转攻势。条子刚进门时的弱势是装的!
而今, 房间内所有马仔都被戴上了手铐。身体好一点的抱头蹲着,差一点的只能躺着。
简若沉稳稳举着枪,忽然枪口微微一挪, 对着英哥大腿侧面开了一枪。
子弹精准地划破了英哥的裤子,在他大腿侧面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枪响声回荡在楼内。
空气寂静一瞬。
陈近才眉头一挑。简若沉玩枪的手段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差!
一枪开出去, 子弹像是轻巧地割了人一刀。
这是何等精准的控制力?
英哥呆呆看着腿侧的伤口逐渐洇出鲜血。
一抹红在牛仔裤边扩散开。
他这才像是感觉到了疼,猛然蜷缩起来, 伸手捂住腿侧, 大张着嘴哑声嘶叫:“……啊……啊!”
简若沉垂眸看着他,“叫什么名字, 在这里干什么?这里都有什么?从工厂匀出来的货都藏在哪儿了?”
简若沉永远记得母亲牺牲后,被送回的手机壁纸上有一句话——对犯罪分子仁慈, 就是对人民犯罪。
他调转枪口,对准英哥的头。
“姚……姚英喆……”
姚英喆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他蜷缩在地面,下半身有半边都毫无知觉,只能拖着一条伤腿往后靠了靠。那条窄缝易进难出,将整个空间变成了只进不出的鱼篓。
先前用来掣肘敌人的手段,如今却成了作茧自缚的工具。
房间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简若沉的气势震住了。
陈近才咽了咽口水。
理性上,他知道简若沉不会随意开枪杀害嫌犯。
但感性上却感觉简若沉真有可能在一怒之下毙了姚英喆。
姚英喆沉默的时间太长,简若沉抬左手拉动枪栓,上一颗空弹壳被抛出,落在地上,发出了叮地一声。
仿佛一声催促。
所有人都知道,退了弹壳,就能开第二枪了。
姚英喆被这种生死之间的紧迫感逼得近乎发疯。他转头看向另外两个在道上大名鼎鼎的警察。
陈近才站在房间的角落,脚边是蹲成一团的马仔们。
关应钧立在简若沉身后,枪上了膛,紧紧握在手里,仿佛一座怒目阎王像。
姚英喆微微闭上眼睛,语速极快道:“在、在这里藏货,陆哥……陆哥让我来转移货物,把饭盒藏到这里。”
简若沉没听到毒|品的下落,便垂下眼帘,淡声道:“你真可笑,落到这副田地还要帮陆堑藏着毒|品?你以为他会感激你?”
姚英喆浑身发寒,他张张嘴,却拼命摇头,脸上涕泪横流,狼狈至极。
陆堑怎么可能会感激他,那个人只会觉得他没用。
简若沉眉眼一弯,轻笑着问:“说不说?”
威严与压迫感环绕在房间,简若沉面上的表情与平常相比却没什么区别。
他笑时眉眼弯弯,眉峰下压,眉尾垂落,如果忽略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这张脸简直堪称温柔。
关应钧视线落了一些在简若沉身上,仿佛钉住了。
重压之下,姚英喆终于一败涂地,“饭盒都在第五层,猪肉和西瓜分散在8到12层,茄子和草在13层,还有一些金蛋和果子,在最顶层。”
简若沉:……
什么菜市场?
除了猪肉,一个都听不懂。
说起来,猪肉代表的是什么还是关应钧教他的……
老式的手|枪挺重,举得手累。
简若沉放下枪。
姚英喆当即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有一丝微小的希望,盼望房间里的人会因为他给出的信息分散。
这样或许就能趁人不备跑掉。
陈近才也松了一口气。
简若沉搞得和真的一样,他是真的怕罪犯被弄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简若沉审人,压迫感倒是和传的一样,但简若沉话也不多啊……
他走到关应钧边上,用手肘顶人,“艾,这小财神审人跟你好像没什么区别喔,不都是逼供吗?打一枪,问一句。”
关应钧怜悯地扫了陈近才一眼。
陈近才:?
这什么眼神?
这种转瞬即逝的蔑视是什么意思?
关应钧道:“简若沉的问话很有节奏,看似无用的动作也有用处。刚才他抛弹壳的时间很好,那时房间里很安静,弹壳落在地上的声音有心理暗示的作用,换成是你,打完第一枪之后必定会立即抛壳。”
陈近才:……
警校老师三令五申要立即抛壳,时刻准备好下一颗子弹……
说得好像你不是这样似的。
他觉得关应钧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让人浑身刺挠。
陈近才转移话题,“你们留在这里看着人,我带人上去缴货?”
简若沉摇头,“楼里人多,我们别分开,等CIB他们到了再说。”
缴货,计白楼和关应钧才是专业的。奈何关sir现在和光杆司令差不多,身边就只有他和宋旭义。
一身本事无处伸展。
角落里靠墙支撑着身体的姚英喆眼神灰暗,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被简若沉的话打破,浑浑噩噩坐在墙角。
他在道上不过算个小头目,地位也就那样,手上卖出去的数量太多,又被抓了现行,现在落到条子手里,根本不会有好下场。
更骇人的是……CIB竟然来人了……
可他们埋在警局的鬼呢?
为什么没把消息传过来?
难道鬼被抓了?
可他们埋在警局的卧底为什么会暴露?
姚英喆想到了1892酒吧遗失的饭盒。
简若沉和那看不见脸的毒头刚去,他们的中转站就暴露了。
简若沉刚在大厅弄出大动静,他们撤退时就丢了一个饭盒。
撤退时,老八明明在外间偷懒,后厨里的人却说窗户开的缝是因为老八觉得热……
仔细想想,大半个月之前,简若沉身侧那个自称毒头的黑衣男,身形和关应钧几乎一模一样。
香江长到一米九五的亚洲人可不多!
姚英喆越想越骇然,越看越觉得简若沉和关应钧宛如索命恶鬼。
他今日的溃败,竟然全都是因为面前这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少年!
众人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期间关应钧又往人中上抹了两回薄荷膏,抹得简若沉都好奇了。
他凑过去,觉得那东西好像泰国鼻通,塑料的小筒,简朴而眼熟。
一面是薄荷油,另一面是筒状吸剂。
上辈子,大学考试之前,图书馆里全是吸这个的。
70岁退休老前辈来华|国刑警学院做缉毒讲座时,差点没被前排的一零后男大学生吓晕头。
这东西,吸起来实在是像啊……
简若沉想了想那薄荷剂的滋味,觉得闻起来光是凉了,背面那个薄荷油好像没什么味道,真能除臭吗?
或许90年代出的这种能除臭吧……
长时间的寂静实在磨人。
喜欢热闹的陈近才憋不住对简若沉道:“今天多亏了有关sir,哎……幸亏他还留着CIB时的习惯,带全了装备,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简若沉“嗯”了一声,没接什么下文。
关应钧直直站着,不动如山。
脑海里却闪过简若沉一个月前靠在车门上夸人的样子,又想到最近几天简若沉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呼吸微滞,转身把姚英喆铐上,两只手往外微微一扯,手铐立刻锁得死紧。
简若沉看着,嘴唇弯了弯。
关sir挺有意思,竟然会自己跟自己较劲。
香江这边开放,就算是90年代也很少有人单身到26岁。
所以当深水埗警员蹲在外面说关应钧没拍拖过,他也只当笑话听。
但现在看看……关sir确实不像谈过。
简若沉生出一点逗弄关应钧的心思。
他偏过头,对着陈近才道:“陈sir反应好快,说跟车就跟上了姚英喆,还帮我们别车,如果没有陈sir,我们说不定跟不到这里。”
陈近才被夸得天灵盖发麻。
好会说话一张嘴。
他挠挠头,“那你考不考虑跟我做事啊?”
关应钧滋啦扯出一段黑胶布,面无表情把姚英喆的嘴贴上。
简若沉勾了勾唇。
陈近才:……
他看简若沉又看关应钧,感觉身上愈发刺挠,尴尴尬尬地沉默下来。
好在计白楼很快就到了。
他动作轻,来时甚至没发出什么声音。
计白楼还带了一队毒|品调查科的警员,乌泱泱一片,个个荷枪实弹。
一时间,简若沉只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暴喝:
“不许动不许动!”
“双手抱头!”
“给我趴下!”
“嘭”的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先开了枪。
紧接着耳边响起了一连串的“突突突,突突突”。
简若沉伸长了脖子看不见什么,只能看到不远处隔间里传出来的,乍亮乍暗的光。
“计sir!13楼有人追龙!”
计白楼看了一眼简若沉茫然的脸,解释道:“追龙就是正在吸的意思。”
简若沉恍然,好奇地问:“那茄子,西瓜,果子,金蛋和草呢?”
关应钧低声道:“是氯|胺|酮、海|洛|因、麻|古、金表和大|麻。”
计白楼:……
你看看你自己,谁问你了?
小沉问的不是他吗?
哪儿有做兄弟还抢话说的?
简若沉看着关应钧这副既较着劲儿,又隐忍辛苦的模样,肚子里的小坏水咕咕嘟嘟往外冒。
他侧头问计白楼:“是真的吗?”
计白楼心里顿时熨帖。
这水端得多平啊,小财神好会雨露均沾。
他笑道:“是真的。”
关应钧舔了一下上唇,舌尖被落在上唇的薄荷油刺了一下。
“计sir!5层清缴完毕!”
“计sir!6层清缴完毕!”
“……12层清缴完毕。”
“14层清缴完毕,全楼确认无遗漏!请指示!”
简若沉环视一圈,计白楼带来的人至少有30个,每组6个,分了五个小队。
他仰起头,莫名有些失落。
哎,要是陆堑没那么小心就好了,要是陆堑亲自来转移就好了。
要是陆堑在,那说不定他就会被逼到天台,听别人对他说:收手吧,陆哥。下面全是警察。
简若沉走在关应钧边上,遥遥跟着计白楼往下走。
走到四楼左右时手边有个小阳台,被夹在宋旭义和另外一个小警员中间的姚英喆竟然撞开了桎梏,拼命探出身体,朝着阳台之外一翻!
简若沉瞳孔紧缩。
却见关应钧猛然上前,单手扯住姚英喆的衣领往回一拖,接着双手借力,用力一提,狠狠丢在地上。
他心里有气,谁也不能说,只好阴恻恻对姚英喆道:“你这条命,法|院说什么时候死才能去死。”
“你自己做不了主。”
姚英喆呆呆看着九龙城寨昏暗的天,外面已经彻底黑了。
他忽然啜泣一声,掉了一滴眼泪。
简若沉知道这不是后悔犯罪的眼泪,而是害怕的眼泪。
1993年,一月底。
西九龙重案组三组出动,与西九龙刑事情报科和毒|品调查科一起对九龙城寨进行清缴,诸位警员在西侧楼抓获60名毒贩与马仔,全部押回了拘留所。
还好西九龙总区警署拘留所建得够大,否则都不一定塞得下这么多拘留犯。
西九龙刑事侦缉科警司林雅芝站在楼上,看着那些被成批压回来的罪犯,对着身侧斜睨过去一眼,“刘奇商,关应钧和计白楼在扫毒,你在干什么?”
刘奇商:……
“我是负责后续清缴的啊,前线没我的份。”
他把捧花放在林雅芝办公桌上,还没讲话,就听林雅芝道:“那么接下来九龙城寨的后续清缴就交给你了。廉政公署管理这么宽松?马上九龙城寨都要拆了,里面还盘踞这么多势力!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干活?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工作,不然我去廉政公署警司部,告你的状。”
林雅芝翻了个白眼,嘟囔,“一天到晚就想着谈恋爱。”
刘奇商立刻投降了,“好好好,yes madam。”
林雅芝笑眼弯弯:“要不是简若沉,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完成清缴城寨的工作!你一定要好好去谢谢我们西九龙小财神啊!”
自从有了简若沉,他们西九龙重案组从下到上都有了升职加薪的希望。
小财神一点都不藏私,明明没见过几面,相处起来却叫人舒服极了。
刘奇商说:“好啊madam,那我能不能约你吃晚饭?”
林雅芝当场变脸,“不好意思,我要工作了,吃饭改天吧?”
简若沉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垂头丧气往外走的刘奇商。
刘奇商道:“哎呀,谢谢你帮我们廉政公署拔出一颗毒瘤啊!”
简若沉:嗯?
计白楼:“你确实要谢谢他,我们都要谢谢他喽。”
这业绩,掉下来,换成钱,能把脑袋砸疼。
“是啊是啊。”连毒|品调查科的组长也来跟简若沉握手道谢。
简若沉一个一个握过去,手都酸了。
回头一看,关应钧在人群之外,眼睑耷拉着,不说话也不揽功劳。
他心里的坏水又开始嘟嘟嘟冒泡。关应钧越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憋下去,一副隐忍又克制的样子,越是让人想逗。
于是简若沉游刃有余地笑起来,轻飘飘开口,“哎,其实这次还要多谢谢关sir啦,全靠关sir带来的地图,我才能发现大楼不对劲!他不仅有本事拿到九龙城寨的立体三维图,还带全了装备,什么闪光弹催眠瓦斯之类的,我根本想不到。”
一串话砸下来,众人的视线顿时飘到关应钧身上。
大家面面相觑。关sir有本事这件事,他们是一直都知道的,但关应钧脾气不好,做事手段又有点极端,是西九龙出名的刺头。
关应钧,出了名的不爱听别人夸他。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警员小声交头接耳。
另一个人学得惟妙惟肖,抱臂道:“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把欠的报告写完。”
计白楼心说人跟人能一样吗?
他这兄弟,等这一句夸赞等了一路!
计白楼转头看向关应钧。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的笑颜,心弦被重重撩了一下。
他直直盯着那张灯光下莹白的笑脸,似乎要将这张脸刻到脑袋里去。
他忽然上前一步,还未说话,大厅的电视机就传出来一句——
“恭喜简氏电子科技集团股票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最有前景的股票,目前竟一股难求!我们今天请来了研发这款便携计算机电脑的专家,来为我们介绍这款足以划时代的产品。”
专家两鬓花白,站都站不稳,一到台上立刻鞠躬。
他道:“首先,我要感谢慧眼识珠的简若沉先生。”
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灼灼看向简若沉。
谁?
专家看上去很社恐,说话磕磕巴巴:“原、原本在江氏,我们的研发一度进行不下去,是简若沉先生在危急时刻买下了这个公司,又投入两亿元,帮我们完成了项目。”
他眼睛湿润了,哽咽道:“这是我毕生的目标,但江|氏|集|团做电子科技公司只是为了用于逃税,我们的资金一直都不够,直到简先生派来的人接手公司。谢谢简若沉先生为我递上最后一节石台。”
简若沉顶着同事们的视线摸摸鼻尖,这个……"
他其实也不知道有两亿投下去了。
股票变得难买……应该就是赚得很多的意思吧。
可他不知道是怎么挣的啊……
你喜欢我,是不是?
西九龙总区警署毒|品调查科的组员, 第一次受到财神爷三个字的冲击。
毒|品调查科的高级督察凑到计白楼边上,眼睛却钉着简若沉,表情很垂涎, “这就是在你们那里最近传得特别厉害的那个小财神?”
随随便便能拿出两亿投资, 普普通通请喝下午茶都是咖啡加甜点最高配置。
查案的时候手一挥就给能卖饼老伯500块。
如果这个人在他们毒|品调查科,他都不敢想象他们组会有多活泼开朗。
毒|品调查科高级督查搓搓手,撺掇计白楼,“反正他现在只是编外人员,你怂恿简若沉毕业后报我们这边吧?”
计白楼:“你以为我不想?”
他对着关应钧扬了一下下颚, “旁敲侧击几句等着简若沉自己选还行,真要上手拐人, 我和关sir的兄弟就没得做了。”
重案组休息室的电视里, 专家还在展示手上的新产品。
简若沉靠在墙边, 手里捧着冲泡果珍,仰头看着电视。
第一代笔记本电脑并不便携, 合起来时长得像个手提保险箱,但打开之后屏幕和键盘一应俱全,从外表上看, 甚至已经有了后世笔记本电脑的雏形。
他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关应钧已经走到身边。
关应钧明知简若沉有的是收买人心的手段, 用起来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走过去, “我……”
简若沉转头, 眉头轻轻挑起一点,“嗯?”
关应钧倏然别开视线, 只觉得视线里的两道弯眉,变成了一对细钩, 戳得胸口发痒。
简若沉唇角微勾,慵懒地拖长了语调,“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夸你?我说了公事公办就是公事公办,不会抢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的地图,我们肯定要在里面转很久才能找到藏起来的楼中楼。这次确实是多亏了你。”
关应钧只觉得那对细钩,勾着心脏往两边一扯,又酸又胀。
他转移话题道:“明天早上我来叫你锻炼?”
健身房刚在香江兴起。
90年开了第一家,一年之后就遍地开花。
现在高档小区周围都有了配套的健身设施,有些赶时髦的高档公寓,甚至会将配套健身房作为卖点向白领推销楼盘。
但丽锦国际是老楼盘,又是建在山上的别墅区,远离闹市,没有这种配套设施,周边最近的健身房要开车才能到。
罗彬文上了年纪,最近又忙,早上肯定没法带他去。
简若沉想到要重新开始早起就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好吧……”
大家在重案组的休息室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警局特|供咖啡,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吹了吹近期见闻,等下属们安排好了马仔,这才不约而同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将空纸杯往垃圾桶里一丢。
“哎!干活干活。”
“60多个人,要问到什么时候去啊……”
不少人的视线扫过简若沉。
真羡慕啊,要是他们也有简若沉那样的问话能力就好了。
又帅又省事。
如果简若沉能来帮忙……
林雅芝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当即挡在简若沉前面冲着其他部门的人挥手:“看什么看什么?他才19岁,明天还要上学,要早点下班回家睡觉的。”
“都要他来问,西九龙招你们做什么!快去快去!”
毒|品调查科的高级督查是个身高185的猛|男,他西子捧心,“哇,madam林,你好狠的心!”
林雅芝恨天高在地砖上一跺,“我还有更狠,你要不要试试?”
其他部门的人顿时蜂拥到电梯门口,坐不上电梯的就走楼梯,快速从重案组的地盘跑了。
简若沉从林雅芝身后探出脑袋,一时叹为观止。
林警司好有威严。
其他部门的人一走,西九龙重案组的原班人马才得以走进休息室。
毕婠婠他们早就找到了将老八被抓的消息漏出去的巡警,做好了他们的警局内社交关系网,只等着向上级汇报。
这些小巡警,刚从学校毕业,有些甚至没在警校进修过,工资不高,正是容易受人蛊惑的年纪。
记者和犯罪分子给点钱,就容易透露信息。
再加上很多人觉得谁被抓了这种小消息,就算拍了卖出去上面也不会查,无关痛痒,于是便时常钻空子,利用职务之便来赚外快。
算不上卧底,只能算是记者藏在警局的线人。
关应钧翻看着两位值班巡警的资料和毕婠婠做了一天后,弄好的警局社会关系文件,冷声道:“降级吧。”
“你看到同事拍照却不阻止,降级到分警署做巡警。你的队长是巡警部长,你去告诉他,他的提升调令没了。”
“而你,你拍照泄露警局抓捕信息,革职,终身不予录用。”
简若沉愣了愣,转头看向关应钧。
好严。
这种错,就算放在上辈子也是停职调查较多,卖给记者和直接卖给犯罪分子的动机不同,错误自然也不同。
前者是为了小财,不够坚定。
后者才是与罪犯同流合污的卧底。
没想到关应钧竟然等同而视。
简若沉看着关应钧面无表情,堪称铁面无私的脸,忽然想到他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缓缓垂下头的样子。
当时他的破绽那样明显,疑心病十级的关sir竟然没把他从警局踢出去……
时隔24小时。
简若沉忽然明白了关应钧当时到底在忍什么。
他在忍着不心软。
然后没忍住。
简若沉舔了舔唇,心跳不自觉加快了。
这一刻,五年的心理学知识聚集成了一道敏锐的直觉……
关应钧真的喜欢他。
男人会对着漂亮脸蛋起反应,这是劣根性,是基因作祟。
关应钧对着他起反应,可能是因为喜欢男人,本能作祟。
欲望这种东西,不一定会和喜欢挂钩。
所以他试探出来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关应钧能对着他认错,送信道歉,送花讨人开心,也能解释为需要顾问,而目前能用的顾问只有他一个,这才不得不低头。
所以他看到之后只觉得有趣,也没放在心上。
但关应钧作为一个卧底回来的刑警,面对疑似卧底的人时却强忍心软,既没有带他回警局,又没有直接弃用开除顾问。
而是带他去见了身为顶尖心理学家的干爹。
从心理学上来说。
关应钧逃避切实线索,寄希望于旁人虚无缥缈的判断,想知道的从来都不是“简若沉到底有没有问题”。他是要得到“简若沉绝对没问题”这个答案。
他渴求从生命中最权威的人那里得到这个回答。
这样的渴求,或许连关应钧自己都没注意到。
简若沉咽咽口水,坐在重案A组办公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小沙发上,看向L形办公桌后的关应钧。
一月底,香江冬末春初。
大家都开始缩减衣衫,脱去厚重的外套,穿上偏薄的衬衫与单裤。
关应钧也不例外,他早脱了防弹马甲,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靠在旋转座椅里,面色肃穆。
那买消息的巡警一听要革职,愣了一会儿,立刻声泪俱下地悔过,“我不知道那个记者是陆堑的人,下次真的不会了,我愿意停职反思一段时间,关sir……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关应钧伸手将文件丢到男人面前,“总局不留有过错的人。”
他冷酷极了,眼神扫过巡警的脸,“西九龙面对的都是什么案子?我留着你是害了其他人。”
段明是个例外,谁能想到10年的腼腆老同学竟然是陆堑弄进来的卧底?
简若沉呼吸微滞。
关应钧伸手扔文件时候,熨烫板正的衬衫微微绷紧,勾勒出肩膀、胸廓与手臂的线条。肌肉蛰伏在皮肉里,看上去流畅紧实。
简若沉想到关应钧把姚英喆从阳台边拉回来时的场景。
又抿唇舔舔唇线。
少年的视线如有实质。关应钧目光微微一挪,却见简若沉已经收回视线了,正仰头看灯。
简若沉眯起眼睛,忽然觉得灯管似乎不一样了。
不刺眼了。
他忽然开口,“关sir,你换灯管了吗?”
关应钧一怔,觉得脖颈上微微出了些汗,他伸手摸了一下,低声道:“嗯。”
不是关应钧,不是关督察。
是关sir。
简若沉眼睛一弯,靠在茶几前面的小沙发里笑,“谢谢关sir,你这么照顾我啊?看来我晚上就只能待在A组,眼睛再转好之前哪里都去不了啦。”
警局的灯也不是想换就换的,要打申请,还要打电话调查厂家,做厂家背调。
关应钧不是为了私事麻烦别人的性格。
他竟然用一上午独自做完了这些。
简若沉开心的时候嘴巴最甜,他看了看头顶的灯,还是给关应钧递出去一个台阶,“关督察,明天锻炼完,你请我吃早饭啊。”
关应钧喉结滚了滚,额角甚至冒出一点汗来。
哭天喊地的巡警已经被带走,今天重案组做出了成绩,也不急着加班,A组其余人早已欢天喜地下班回家吃饭。
整个办公室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简若沉抬眸看看四周,忽然站起身,走到关应钧面前。
他撑着桌子,俯身看向关应钧的眼睛。
办公桌上还有关sir刚才发火时丢下来的文件。
那东西是蓝色的光面塑料壳,用力一按,立刻错开一滑,简若沉猛然失去重心,手往下一撑,摸到了关应钧的大腿。
关应钧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腰,帮人稳住身形。
简若沉指尖动了动,本想缩回手,但想到心理学告诉他的答案,忽然又不想缩回来了。
他想要更加切实的答案。
想要实实在在从关sir嘴里说出来的供词。
人为什么要长好奇心呢?
疑问长在脑子里,却叫人百爪挠心。
简若沉手指收紧了些,立刻感受到指尖下的肌肉绷起,硬得和石头一样。
新灯的光很柔和,接近日光照在室内的样子,照下来的时候软软的,不会刺痛眼睛,却很清晰。
清晰到简若沉看见关应钧额角处落下来一滴汗,吊在下巴尖,聚成一颗水珠。
2月都还没到呢……
简若沉伸手,用手背擦了一下他的下巴。
男人的下颌立刻绷紧了,死死咬着牙齿,从喉咙里逼出一道气声来,“简若沉。”
“嗯?”简若沉眨了下眼睛,觉得手撑得有点儿酸,便微微挪动了一下。
关应钧倒吸一口凉气。
他伸手把简若沉两只手拢在一起,单手抓着,声音低哑,“简若沉,不要这样……”
不要怎么样呢?
不过就是擦了一下汗,在他腿上撑了一下手而已。
简若沉是在试探他?
还是在玩他?
关应钧牙床发酸,咽了咽口水,喉结的尖尖在脖颈的皮肉里上下一滑。
简若沉看着,指尖被关应钧的掌心烫得蜷缩起来,他脑子有点懵,好像泡在了红茶里,“你喜欢男人,是不是?”
一阵冬末的微风吹进西九龙敞开的窗户,把A组散落的卷宗文件吹得沙沙作响。
关应钧猛然松开了简若沉的手。
简若沉一愣,重心立刻散了,整个人往前趴过去,半边身体落在男人怀里。
“啪”的一声。
A组新换的灯管突然爆闪一下,灭了。
黑暗的办公室,办公椅与办公桌之间狭小的缝隙,简若沉闻着关应钧身上的味道,出口的话不自禁带上一股冲劲。
他不知怎么的,迫切想要得到一个“是”或者“不是”的答案。
简若沉微微张开嘴,还未说话,就听到关应钧一下一下,强而急促的心跳声。
忽然,腰后拢过一只手,把他往前一挪。
简若沉躲闪不及,腿一弯,跨坐在了关应钧腿上。
他又退缩了。
或许不该问出口的。
这种事,心照不宣才好。
关应钧在黑暗里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低沉又性感。
简若沉脊背上冒了些汗。
他手臂撑着关应钧的肩膀想站起来,但腰间的手比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还死。
令人动弹不得。
简若沉心一横,张口又问:“你喜欢的是不是我?”
他问出口又后悔了,恨不得掐着关应钧的耳朵跟他喊:你没听见!
哎,好奇什么啊。
要是关应钧不过是有点身体反应,根本不喜欢他,那怎么收场呢?
他太冲动了。
好烫。
简若沉用手背蹭了一下滚烫的面颊,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小汗珠。
他又后悔,又好奇关应钧会怎么说。
关应钧呼吸忽然重了一瞬。
所以……简若沉是在试探他,还是在质问他?
如果他说是,又惹了人生气,那事情该如何收场?
黑暗滋生着恐慌。
·
与此同时,江亭公馆之内,陆堑站在江含煜面前。
客厅只有一盏灯,照得两人面孔诡谲。
陆堑看着江含煜凄红的眼眶,轻声问:“你给我的八亿,是买了未来能日收80亿的企业换来的?”
他不明白:“你怎么这么……”
笨?
卖给别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买的人是简若沉。【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