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简若沉趴在驾驶座, 手臂搭在车座上,莞尔道:“谁会把猪肉放在羽绒服下面?不油吗?”


    陆堑的耐心彻底耗尽。


    他猛然掀开羽绒服,同时将手里的木仓指向驾驶座, 唇角扬起志在必得的笑, “我看你还在嘴硬什么?”


    陆堑说着,视线落在毫无遮挡的后车座上,随后笑容僵在唇角。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他又将那蓬蓬松松的羽绒服翻了翻。


    真的没有。


    陆堑愣神一霎。


    关应钧也愣了一瞬,随后反手将上膛的配木仓对准了后方,“陆老板, 三番两次打扰我办事,还砸坏了我的车门, 这就是你做生意的态度?”


    陆堑的面皮抽了抽。


    他拿不准车里的人到底是谁, 一时间投鼠忌器, 做什么都放不开。


    如果车里是个普通富商,他就有资本可以搜车。


    可对方的态度如此嚣张, 手里还有木仓,根本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陆堑在关应钧身上闻到了近乎同类的味道。


    他现在没有资格和同行掀桌子。


    陆堑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 我这边丢了货,也是一时情急, 做生意,谁都有困难的时候, 体谅一下。”


    简若沉眉欢眼笑, “陆少刚才不会还想搜车吧?”


    这次演得匆忙,没来得及调整坐姿, 他慌忙之间坐到了关应钧的皮带上,磨得人痛得要命。


    他嘶了一口凉气, 抬起身体,想挪一挪位置。膝盖刚抵着驾驶座支撑起身体,还没来得及挪,就感觉身体一腾空。


    关应钧单手把他抱了起来。


    简若沉搭在驾驶座椅背上的手挪下来,慌忙勾住了关应钧的脖子。


    关应钧将人放在了大腿中段。


    陆堑站在后座车门边,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简若沉的肩膀和黑衣男的侧耳,看不到肩膀下的下半张身体,更看不到下半边身体。


    两人在弄什么,全靠看着现有的动作猜。


    越猜越觉得荒谬。


    陆堑的面色森冷如鬼,他此时此刻有种强烈而清晰的直觉,没有什么欲擒故纵,没有故意离开的心机,简若沉就是不爱他了。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陆堑紧紧抓着被他踹坏的车门把手,手背青筋暴起,一字一顿道:“不用搜车。”


    关应钧一手将简若沉的脑袋按在胸前护着,免得陆堑突然发疯开木仓,另一只手平稳地举着木仓,他斜睨过去一眼,“不搜就滚。”


    陆堑心里刚刚落下去的怀疑又陡然升起来。


    从刚刚简若沉起身的动作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完事了。


    一个不将法律放在眼里的同行,会在车门被砸坏,事情被打断的时候急于赶走肇事者吗?


    不算账立威?


    简若沉挣了挣,没挣开关应钧按着自己的手,只好埋在对方胸口闷闷道:“陆少,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关应钧也反应过来,嗤道:“陆老板被条子盯着,估计也拿不出多少现金。车门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陆堑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脸色铁青。


    他明白这个黑衣男为什么不算账立威了。


    因为这人压根就看不起他。


    他丢的不是一个货,而是一个男人的面子!


    陆堑硬憋着怒气,眼睛红得要滴血,从兜里拿出一打空支票,随意写上一串数字,放在简若沉被揉乱的羽绒服上,“今天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我做东请您来玩。”


    关应钧:“免了。”


    他顿了顿,“陆老板,不送。”


    陆堑将车门关上,看着吉普车微微一颤。几乎能想到简若沉从那人腿上爬到副驾驶的样子。


    为什么?


    简若沉已经那样有钱了,为什么会和毒头厮混?甚至还愿意帮他去警局做卧底?


    陆堑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到了简若沉被人搂着进入2123包厢时汗津津的脸和略带迷离的眼神,那是从未有过的生动和风情。


    等陆堑回过神,载着简若沉的车已经开远。


    关应钧死死踩着油门,将陆堑和酒吧一条街甩在身后,用最快的速度开到了僻静安全的地方。


    他停下车,侧眸凝视着坐在副驾驶的简若沉,哑声问:“你把饭盒藏在哪里了?”


    关应钧忽然想到简若沉丢衣服时摔了跤,思绪一滞,弯腰伸手摸向驾驶座底下的空隙。


    指尖先接触到滑轨,然后碰到了冰凉的饭盒。


    他掏出来,沉默地将其放进物证袋,将物证袋的自封口一点一点捏紧……那一下摔得那么实在。


    关应钧把封好的物证袋放到车载储物柜,靠在驾驶座上道:“手拿出来看看。”


    简若沉:“嗯?”


    他伸出左手。


    关应钧道:“不是这边。”


    “怎么了?”简若沉又伸出右手,两只手往前杵着,像是要被逮捕的坏蛋。


    关应钧单手抓住两节手腕,将右边的袖子挽上去,果然看到一块青紫的肿印爬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骇人。


    他用食指和中指并拢按了按。


    简若沉小声吸气,“别按。”


    痛死了。


    关应钧松开手,“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想到简若沉摔下去时好像发出了一声闷响,“你故意摔下去的?”


    简若沉:“……不是,吉普车构造比较大,跟你的车不太一样。”


    他小声,“我没看清。”


    谁故意摔一跤把自己摔成这样啊?


    那时候陆堑又没冒头,根本不需要做戏。


    不过……


    “摔一跤也好,正好摔出点眼泪,顺势把饭盒塞到你那边。”简若沉在脑子里复盘了一下之前的场景,满意点头,“演得真像。”


    陆堑现在指不定真以为他是黑|老|大派进警局的卧底。


    呵,目眩神迷了吧?


    关应钧一滞,本能地吞咽了一下,目光轻轻从简若沉的唇瓣上滑过去,车内的灯光很暗,照在简若沉身上时却为他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显得那两瓣一张一合的唇格外莹润。


    他猝然收回视线,“我带你去一趟警察医院,拍个片。”


    简若沉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二点多了,罗彬文还在等他回家呢。


    “不了吧……太晚了,我想睡觉。”


    简若沉弯曲手臂又伸直,“做动作的时候不疼,应该没有骨裂和骨折,就是肿了点,不要紧。”


    关应钧一哽。


    他和简若沉之间的关系不算亲近,能提一句去医院看看就已经是极限。


    简若沉既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关系很亲密的朋友,再强硬一点就是越界。


    关应钧发动车子,“随你。”


    他把车开到丽锦国际花园山顶别墅门口,探手拿起后座的羽绒服抖开,想让简若沉穿好下车。


    但这羽绒服东灰一块,西灰一块,活像被人放在地上踩过又捡起来。


    简若沉:“……”


    这怎么回去呢?


    穿这个回去跟罗彬文说:我今天什么麻烦也没碰到。


    罗管家肯定不信。


    要不穿毛衣?


    “我毛衣呢?”简若沉在车里翻了翻。


    关应钧:“你那里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简若沉的目光逐渐谴责,“好像一直放在你那里。”


    关应钧目光微移,“……跑的时候没注意。”


    简若沉:“……”


    关应钧轻咳一声,公事公办道:“等陈近才那边的业绩分过来了,我再给你重新买两件。”


    “算啦。”简若沉摆手,“家里衣服多得是,要你的做什么?只是今天冷一段路罢了。”


    关应钧缄默着,将大衣兜里的零零碎碎全部掏出来放在一个空的物证袋里,然后把衣服脱下来递给简若沉,“先穿我的。”


    山顶别墅的门口有个花园,香江的冬天虽然没有其他地方寒冷,但是单穿一件乱七八糟的衬衫穿过200米的花园,还是容易生病。


    简若沉也没拒绝,接过后穿上。


    关应钧的大衣真的很大,里面全是被滚烫体温熏出来的热意,还有点醇厚的红茶味。


    他跳下车,对着关应钧挥手,“明天见啊关sir。”


    关应钧一愣。


    明天见?


    简若沉不是说这段时间都不去警署了吗?


    简若沉笑起来,“出租车司机谋杀案肯定要我去做证人笔录和受害者口供啊。”


    关应钧恍然,“你怎么……”


    简若沉又道:“你上眼睑微微提升,眉头翘了一下,然后下嘴唇后缩,做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按照前后逻辑推一推,就知道你要问什么了。”


    他最后对着关应钧挥手,然后拢住过长的大衣,冲过花园,直奔还亮着灯的别墅。


    关应钧坐在车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简若沉的背影。


    很快,这抹背影消失在幽深碧绿的树丛里,彻底看不见了。


    关应钧微微向后仰起脖颈,靠在车座上,不自禁想起简若沉坐在他腿上卖乖的模样。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去想在深水埗警署时,简若沉审讯霍进则的样子。


    语气拿捏得那样恰到好处,做事那么周全,一个表情摆出来,既迷惑了嫌疑人,又取得了深水埗警署警察的信任。


    甚至连他舅妈都没有怀疑简若沉前后判若两人有什么不对。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正常的。


    关应钧的思绪很跳跃。


    他又想到包间里,简若沉捂着肚子坐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把脸拱在肩头,小声卖娇的样子。


    说荤话时呼出的气息就伏在他的耳廓,好像他们真的关系匪浅。


    是任务需要。


    关应钧轻声告诫自己,“这样讨人喜欢的人,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讨厌。你想明白了吗?”


    他想不明白。


    明明没有整容顶替,也没有换人。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关应钧脑海里略过的画面太杂,全是简若沉这些天做出的惊天大事。


    拆炸弹,偷账本,拿饭盒,陪他端了陆堑的中转站……


    关应钧不想和简若沉靠得太近,虽说已经陈诺了不再试探简若沉,但并不代表他不怀疑。


    简若沉身上有疑点,还有那股会讨人喜欢的劲。


    简若沉太会讨人喜欢了,只要他想,好像就能投其所好,永远不让人生气。


    从前做任务的时候,关应钧从来没有跟人这样暧|昧过,直到简若沉出现。


    怎么会靠得不近?


    关应钧点了根烟,咬着烟嘴吸了一口。


    他没碰见过比这更合拍的搭档,能接上思路,志趣相投,而且同样能为了真相无所不用其极。


    从把简若沉放在身边起,他们就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关应钧低头看了一眼皮带,垂眸拿出酒瓶一口气喝干。以往觉得有用的东西,这次却让欲望变得变本加厉起来。


    他闻到了掺在柑橘味道里的柚子气,又想起包裹住瓶口的两瓣唇。


    关应钧抿唇,仰头等了半晌,酒精彻底发挥作用后才觉得好受些。


    他想开车,刚拉动手刹,简若沉幽幽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关sir,喝酒不开车。


    他只好把车停在山顶别墅门口,走回去。


    好在山顶别墅是1别,他家在2别。


    也不是很远。


    次日。


    简若沉睡了个好觉,早早来到警局,还没进问询室,就被关应钧拎进了办公室。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一瓶红花油,蹬蹬后退两步,左手捂住右手,浑身写满了抗拒,“不抹这个!”


    关应钧道:“不抹好得慢。”


    陈近才站在门口,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最终侧耳,趴在了门上。


    先满足一下好奇心再说。


    他和关应钧这么多年的兄弟了,稍微听一听墙角应该没什么吧?


    办公室里,关应钧道:“过来,坐着。”


    他说完惊觉语气生硬,随即放轻语调,“弄完我带你去比对饭盒。”


    来请简若沉去录口供的陈近才心说:嚯~


    为了绑住小财神,关应钧这是准备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们别的组虽然……确实很想要抢人,但关应钧也不用急成这样吧?


    还是说昨天CIB在酒吧的大动静和这两个去酒吧探查的人有关?


    计白楼是不是也见到简若沉了,眼馋,所以关应钧急了?


    有一说一计白楼长得确实帅。


    但急也不能这样。


    他们是警察,不是变态!


    陈近才仔细想了想那幅场景,还没想明白,A组外面就冲进来一个巡警,他一眼看到陈进才,立刻大喊:“陈sir,你快下去看看吧,外面聚了一堆记者,说要采访新招的顾问,说他……”


    陈近才神色微凛,“说什么?”


    巡警咽了咽口水,“说他身为香江公民却从不献血,自……自私自利。”


    “……哈啊?”陈近觉得这个闹事理由简直匪夷所思,一听就知道是故意闹事。


    他手指用力想要开门。


    与此同时,紧闭的办公室大门里却传来一声痛哼。


    简若沉一只手被关应钧抓着,另一只手紧抓桌角,别过头,尽量不去看在伤患处打圈的手。


    痛,太痛了。


    要泪眼婆娑了。


    他小声道,“关应钧,你不会轻点吗?”


    关应钧,你难道是想当daddy?


    办公室内。


    “你力气太大了, 我不弄了。”简若沉抽了抽手腕。


    没抽动。


    关应钧紧紧扼住掌心的腕子,免得人逃走,“昨晚不是说不疼?”


    简若沉眼角湿润, 但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憋着一口气, 忍痛咬牙道:“这种都是第二天痛。”


    门外,陈近才缩回了想直接开门的手。


    巡警有点尴尬,两人面面相觑。


    在警局,办公室恋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隔壁ICAC(廉政公署)抓贪官很厉害的高级督察, 还跟他们林雅芝警司求过婚呢。


    但是男的和男的这样搞,还是有点……


    这怎么搞?


    巡警凑到陈近才耳边, 用气音问:“怎么办啊陈sir?要不你去处理记者?”


    陈近才悄声:“你觉得我有这个资格?”


    那些记者显然是冲着简若沉来的。


    如果简若沉不在, 那处理记者的人也该是关应钧。


    陈近才重重响咳一声, 提醒:“关sir,在不在?”他笃笃敲门, “有急事。”


    关应钧道:“进来。”


    陈近才:?


    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按下门把手,推开门,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油味, 冲得人往后仰倒。


    陈近才脑子都停转了。


    他扫了一眼胳膊上青紫一片的简若沉,恍然:“在抹红花油?”


    简若沉闷闷“嗯”了一声。


    陈近才:……


    哎, 都是他思想污秽。


    关应钧就差和案子结婚了,怎么可能拍拖?


    陈近才脊背骤然放松, 笑道:“楼下来了堆记者。”


    巡警进来, 把刚才对陈近才说的话又说一遍。


    关应钧的办公室一片沉寂。


    这个闹事的理由极其愚蠢、透露着精明的小家子气。


    简若沉默半晌,轻轻笑了声, “道德绑架?”


    关应钧一怔。


    这个词倒是很贴切。


    他蹙眉用手帕擦干净沾满红花油的手指,对巡警道:“用聚众闹事的名头赶走。”


    巡警讷讷, “可这样……他们可能会乱写。”


    最近警署的公信力刚刚上升了点,署内很想维护好这点公信力,遇事不想闹大。


    那些记者嚷嚷得这么卖力,一看就是收了钱,说不定就等着被赶走,然后乱写一通。


    闹大之后,上面必定会向简若沉施压,让他意思着献一点血,息事宁人。


    警局没有蠢人,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现在就看简若沉怎么处理了。


    关应钧呼出一口气。


    这种恶毒的戏码,蒙昧却有效。


    简若沉身体弱,根本达不到献血标准。


    怎么办?


    简若沉走到百叶窗前,拨开窗叶往下看。


    西九龙警署门口的人正越聚越多。


    献血,这个词的指向性太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江含煜干的。


    假弟弟这是装不下去,准备跟他撕破脸对着干了?


    “我下去会一会。”简若沉放下因为抹药油而折起的衣袖,“昨天的事能说吗?”


    关应钧垂眸思索一瞬,“不把饭盒说出去就行。”


    “我有数。”简若沉披上崭新的羽绒服,走到陈近才身边,斜着身子与他擦肩而过。


    手指顺着陈sir敞开的兜溜进去,摸到了里面的录音笔。


    他拿出来晃了晃,“这里面的东西你拷走了吧?我要用。”


    陈近才恍然摸了摸兜,“哦?哦。”


    真牛啊,A组顾问身上还有这一手呢?


    反正这录音笔也是要还的,拿走就拿走吧。


    关应钧有些不放心,拉着脸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往楼下看。


    ·


    警署楼下的玻璃门被推开,简若沉不紧不慢走出来。


    记者们霎时安静一瞬。


    简若沉竟然在警署?


    江含煜给钱的时候言辞凿凿,说简若沉不敢露面,只要闹到警署的人赶他们走就好了,不用开机采访任何人。


    现在警局的人没来赶人,反倒是简若沉亲自来了。


    怎么办?


    一个记者凑到摄像身边,“哥,我们开机采访吗?”


    摄像:“你找死?江鸣山还在看守所里等判决,轮渡大劫案是谁出的力你忘了?”


    如今舆论倒在警局这边。


    黑港商倒了一个,民众们正在最信任最喜欢西九龙警署的时候。


    大家都在对江家口诛笔伐,这时候谁来写警局的不是,谁就是社会的罪人,资本的走狗。


    这几年时局敏感,弄得不好电视台和报社都得倒。


    简若沉站到十几位记者面前,笑了笑,“我来了,你们反倒安静了?”


    他伸手扶了扶面前摄像师举歪的大头摄像机,莞尔,“没开机啊?光打雷不下雨?”


    摄像师讪讪笑了声。


    雇他们的人也没付下雨的钱啊……


    “江含煜给你们钱让你们来闹事?才入行几年,就忘记做新闻最重要的是什么了?”简若沉侧头,对着记者们抿唇一笑。


    这抹笑容明艳极了,眼神却带着清澈的冷意,给这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带上了几分危险的艳色。


    简若沉语调轻柔:“知不知道收钱在警局门口闹事是什么罪名啊?”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击打在所有人心里。


    一个年轻的记者颤巍巍地问:“什么罪名?”


    “聚众闹事,破坏社会秩序,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简若沉说完,示意摄像大哥,“来啊,开机。”


    摄像哪里敢开。


    他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坐牢的。


    他现在就想立刻跪下道歉,然后回去把收到的钞票甩在江含煜脸上。


    一众人战战兢兢,拿捏不准简若沉的想法。


    这是想让他们当场罪加一等,还是在威慑?


    总不能是字面意义上的开机吧?


    简若沉:“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不是想要钱吗?我教你们怎么赚钱。”


    他沉着脸,命令道:“开机!”


    摄像的手一抖。


    他好怕,怕坐牢。


    不敢开,又不敢不开。


    他在进退两难之下瑟瑟发抖,两眼发昏,最终顶着简若沉冰冷的视线把机器打开。


    简若沉又对着边上敞着门的媒体车和拿着话筒的记者扫过去一眼。


    两队人马立刻动作麻利,把线和电全接上,生怕动作一慢,立刻被警察抓走。


    记者全副武装地举着话筒下来,硬生生扯出职业微笑,“我们现在在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门口,有幸碰到了重案组实习的新顾问,让我们采访一下他。”


    他凭借多年的职业本能憋出一句话,随即尬在了原地。


    记者在心里大骂江含煜,5000块钱就想让他们来坐五年的牢。


    心真黑!


    简若沉对着摄像头笑了一下,伸手拿过了记者的话筒。


    记者:?


    简若沉声调平稳,“轮渡大劫案凶手江鸣山曾在移入看守所之前称,如果能被无罪释放就将财产移交给我继承。”


    “并声称我其实是他的孩子,因不满财产分配,才在宴会上逼迫他承认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让他入狱。”


    记者顿时汗流浃背。


    上来就澄清这么猛的料?


    摄像大哥腿一软,几乎要坐到地上去。


    这话能随便回应吗?


    一般得开个记者会吧?


    他们有点恍惚。


    他们小破电视台……收视率不会要爆了吧?


    简若沉直直盯着摄像头,眼神锐利,“这种利诱行为十分可耻。”


    “我希望任何个人,势力,不要将钱财作为资本,妄图买通警局和法|院。西九龙重案组用事实说话,正义和真相绝不会因为区区几十亿而动摇。”


    坐在媒体车里的调音师意识都有点模糊了。


    区区……几十亿……


    这个叫区区?


    简若沉这是要把法|院架在道德的高地上用火烤。


    现在法|院想轻判江鸣山都不行了!


    江含煜这都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爹。


    简若沉拿出录音笔,“至于江鸣山先生突然声称我们是亲生父子关系,这点我不置可否,但当时江鸣山亲口承认了我不是他的亲儿子,我认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平和,没有逼迫痕迹。”


    他对着话筒,重新放出了江含煜宴会上的录音。


    清晰的对话声通过话筒传出去,比之前记者们拿到后用来传播的二手录音更加清晰。


    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带了人名,底下甚至还有围观者起哄的声音,绝无可能造假。


    录音里——


    简若沉:“江鸣山先生,我母亲离家出走时来香江生下了我,虽然我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但应该不是你,毕竟我们长得不像。今天,您就在这里澄清了吧?”


    江鸣山:“简若沉先生……和我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简若沉放完录音,引导记者发问:“碰上这种事,你的第一反应是想问什么?”


    记者颤巍巍地问:“你们没做过亲子鉴定吗?”


    简若沉勾起唇,“没有。”


    当然做过,江鸣山做过,他不想承认,所以把鉴定书烧了。


    “但现在想要做亲子鉴定也不是不行。”


    简若沉眼尾弯弯,十分坦荡,“我听说江家独子江含煜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需要持续输血才能维持生命。我可以和江鸣山先生以及江含煜先生分别做一个亲子鉴定。”


    边上已经有记者站不住了,顾不上会弄脏衣服,腿软地坐到了一边。


    简若沉竟然因势而谋,利用他们澄清了江鸣山在移交法|院时说的话,逼迫法|院严厉裁决!他们这些前来采访的人,必定会被江含煜恨上。


    这是在逼他们得罪江家,逼着他们站队!


    少年的声音轻柔,笑得那样如沐春风,可就是让人恐惧至极。


    那种聪明和步步为营,叫人怕到天灵盖发麻。


    现在竟然又主动提了血液的事!还主动要做亲子鉴定?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录音遍布人名,难道简若沉在录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应对今天的局面了?


    ·


    西九龙总区警署楼上,重案组A组办公室聚了一片人,都是趴在窗户上看的c组警察。


    A组的新闻电视开着,上面是简若沉的脸。


    他们顾不上惊叹简若沉精妙的布局,只感到揪心。


    “怪不得江家那小瘪三要闹事让简若沉献血,原来是他自己需要!”


    “简若沉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要献?”


    “江家没有好人啊,那个老的快死了,这就算了,那个小的能干出这种找人闹事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简若沉不会连这都分不清吧?”


    “他会不会是为了西九龙的名声……”


    “那我们就不是东西了,要他一个19岁的编外人员护着。”


    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关应钧,扫过他紧握的双拳。


    电视里,简若沉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仿佛知道那边一定有想听他说话的人。


    简若沉:“如果我与江鸣山和江含煜先生都没有血缘关系,那么我愿意与江含煜先生匹配血源。”


    他说着,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来,“江先生如果真和我是兄弟……恐怕就要找其他血源了。”


    简若沉一字一顿道:“因为一般情况下,亲兄弟之间不能相互输血,可能加大输血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病的风险。”


    ·


    江亭公馆。


    江含煜看着电视机里的脸,紧紧咬着牙,尝到了嘴里蔓延开的血腥味。


    简若沉好狠!


    他先让记者倒戈,又澄清血缘关系,再提献血的事情。


    就是掐准了他不敢去做三个人的亲子鉴定!


    这个鉴定一旦做了,他是江家养子的事情就会暴露在全香江人民面前!


    到时候,他刚拿到手的继承权也会因为400cc的血液拱手送人。


    如今身陷囹圄的陆堑会要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养子吗?


    江含煜没有把握。


    简若沉这是在逼他做选择!


    江含煜手中的书砸向电视,眼前一阵昏黑,他喘着粗气,紧紧抓住沙发的扶手。


    口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他走的这一步虽然是个急切的烂招,但胜在有用,简若沉如果想要化解,最好的办法就是献血息事宁人。


    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反击至此。


    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江含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到简若沉直勾勾的眼睛,打了一个寒战,抬头看向屏幕。


    电视里,简若沉说:“各位记者跑这一趟不容易,光说陈年旧事也没什么意思。”


    边上,年迈的线路调试员拿出一瓶降压药,抖抖霍霍倒出来一粒,干嚼着咽下去了。


    啊……感觉还不太够。


    再来点。


    他又倒了一粒。


    简若沉:“昨天,西九龙酒吧一条街里的1892酒吧被查封,里面抓出了不少吸毒和以贩养吸的罪犯。”


    江含煜听着,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1892?那不是陆堑的地盘吗?


    简若沉继续道:“这个酒吧是陆氏旗下一个极其重要的盈利点,我不清楚陆总知不知道酒吧如此混乱,也不明白陆总是否在刻意纵容以贩养吸,大家可以去问一问。”


    他笑着拍了拍手,“cib那边惯来不喜欢接受记者采访,要不是你们今天来问我为什么不献血,我还不知道怎么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呢~”


    江含煜彻底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在沙发上。


    简若沉竟然在挑拨离间!


    这句话说出来,陆堑一定能想到记者是他找去的。


    1892被查,陆堑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现在因为他做的事情,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应付媒体……


    江含煜微微偏头,看到电视里简若沉的脸,模糊的重影让这张脸变成一个令人恐惧的鬼影。


    ·


    简若沉笑着重复了之前说过的话作为结束语,“我们西九龙,不接受任何个人和势力,用钱财作为资本,动摇正义和真相,希望记者们也坚守初心。”


    楼上,听到这话的重案组C组警察们一阵热血沸腾。


    拍着窗台道:“太帅了,这话太帅了。”


    有嗓门大的撑在窗台,双手凑在脸颊边比作一个喇叭冲下面喊:“说得没错!”


    “哈哈,我们也有踩着记者做事的时候了!”


    电视台:……


    好啊好啊,继把法|院架上火烤之后,来烤他们新闻从业者了是吧?


    好好好。


    都烤,都烤!


    记者声音虚弱,语调发飘,浑身冷汗地问:“完了吗?”


    简若沉道:“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记者头都要摇掉了。


    他哪敢问啊。


    再看一眼就要坐牢,多呼吸一次就要加刑。


    不了不了。


    摄像大哥把机器关掉。


    简若沉笑着掏出个红封,“大家受惊了。”


    他把红封塞到摄像大哥胸口,“这里是点零钱,算请大家吃顿庆功宴,今天收视率肯定大爆。”


    摄像大哥眼睛都湿润了。


    明明只是采访一下,怎么感觉在鬼门关前面走了一遭呢?


    他看着简若沉隐没在警署的背影,伸手摸了摸红封,被厚度惊住,拿出来一看,“劲,好多钱。”


    年轻男记者凑过来,“不是说零钱吗?能有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劲啊……”


    摄像数了数,“十一万。”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点了点人,来闹事的,恰好11个,简若沉一人给了他们一万,而且还给了他们收视率大爆的业绩。


    他们呢?


    他们险些毁掉简若沉的名声。


    简若沉的声音又响在耳边:做新闻,最重要的是什么?


    摄像忽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是东西。”


    “这个钱我们不能要吧?”记者小声道。没脸要啊……


    众人商量了一下,一致觉得要不起,就把钱给了边上值班站岗的巡警,叫他上去还给重案组,灰溜溜地逃离。


    业绩是有了,但是陆堑和江家全得罪完了。


    从今往后,他们必须坚定地站在警察这边,否则香江没人会保他们。


    简若沉爬到重案组所在的楼层,刚一迈出楼梯间,就被热情的c组成员们簇拥住。


    “太帅了啊。”


    “公共关系部肯定很眼馋我们这边有这么会说的,还长得这么好看。”


    众人安静一霎,忽然手忙脚乱把门关上。


    笑话,他们组内抢一抢就算了,其他部门要是也来抢那算什么?


    陈近才急切问,“你怎么能对着记者许诺那样的话?江含煜要是真来跟你做亲子鉴定怎么办?”


    关应钧思绪有些溃散。


    简若沉血型稀少,如果以后再出任务的时候不慎受了伤……出血量多,需要输血的时候怎么办?


    简若沉没注意到有人出神,意味深长道:“他不敢。”


    江含煜又不是江鸣山的亲儿子,他和记者玩了文字游戏,推敲起来就是只愿意同时做两份亲子鉴定。


    给江含煜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来。


    不仅如此,陆堑恐怕也会因为这件事与江含煜生出龃龉。


    这是两个唯利益至上的人,江含煜没有触碰到陆堑利益,且能给陆堑带来足够收益的时候,陆堑会喜欢。


    要是触碰到了呢?


    ·


    江亭公馆。


    陆堑站在花园里,第一次没有第一时间上楼去看江含煜。


    他看着江亭公馆楼下花园里用钱养出来的玫瑰,却想到他和江含煜订婚那天,关应钧摘了一朵玫瑰送给简若沉的事。


    只有一朵,简若沉却如获至宝,那样的高兴。可转头另外一个毒头同行又告诉他,简若沉是被派进西九龙的卧底。


    以前简若沉只喜欢他一个,爱得稚嫩又笨拙,现在却会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周旋了。


    陆堑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从前他感觉简若沉愚蠢,现在却惊觉他聪明。


    仔细想来,简若沉会对那种只给一点回应的感情感到满足,又愿意在得到百亿的情况下给毒头当卧底也情有可原。


    他太缺爱了。


    一点爱就能让他唯命是从。


    陆堑垂下手,把烟灰掸进花丛里。


    柔嫩娇艳的玫瑰被灼烧出一个缺口。


    本来……本来他也会是其中之一。


    陆堑仰头,将烟气憋在肺里,对着楼上江含煜漏出灯光的窗户呼出去。


    呼完之后笑了声。


    他那样宠爱江含煜,江含煜给他带来了什么?


    陆堑的笑容隐没在脸上。


    他将烟头丢进花丛,转身大步走进江亭公馆,直奔二楼,来到江含煜房间,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的江含煜,轻缓地蹲下来,盯着他泪流满面的脸,却笑了声,“委屈吗?”


    江含煜一怔,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他抽了口气,期期艾艾地,“嗯……”


    陆堑在江含煜空出的位置上坐下,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指尖划过柔韧的耳垂,“西九龙总区警署外面的那群记者是你搞过去的吧?”


    江含煜感受到那截微凉的手指,像蛇信子。


    他瑟缩一瞬,轻轻把脸贴在陆堑的大腿上讨饶,“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不想死。”


    “那你想让我死?”陆堑垂眸看着江含煜,冰冷至极。


    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意识到江含煜并不知道他涉毒,又笑了笑,“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次我不怪你。”


    他捏了捏江含煜的脸,“下次不要自作主张了,简若沉的血你也别惦记,他现在不能得罪。”


    为什么!


    江含煜都要疯了。


    简若沉怎么就不能得罪了,不就是和警局关系近一点吗?


    陆堑捧住江含煜的脸,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亲,脑子里却出现简若沉水润的嘴唇。


    他没能亲上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待在家里,不要沾外面那些东西。”


    只要江含煜像以前一样天真善良,纯洁可爱又讨人喜欢,像个小太阳,他就能一直宠着。


    陆堑轻声道:“先配合医生吃药,我会想办法帮你找血源,世界上那么多人,不只有简若沉一个。”


    “你现在还不到必须输血的时候。这次的事就算了,好吗?”


    江含煜毛骨悚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陆堑不爱他,只把他当作一只听话的金丝雀在养。


    陆堑不是在跟他征求意见,而是再说——“这次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听话一点。”


    简若沉的挑拨离间那样高明。


    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简若沉成功了。


    ·


    傍晚。


    成功人士简若沉,刚刚做完“出租车司机连环杀人案”和“1892酒吧涉毒案”的笔录。


    正在接受警局表彰。


    他一个编外人员,还没入队,居然就能拿到表彰,还有小勋章!


    简若沉站在重案组大厅里开会的地方,看着伴随音乐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神情恍惚。


    居然还有bgm呢……


    中年男人走到简若沉面前,“啪”地给他敬了个礼。


    简若沉条件反射,举起右手回礼。


    才举起来,立刻惊觉不对。


    大陆的警察敬礼和香江不一样!


    香江这边是英式礼,手心要朝外,而大陆是掌心朝下。


    简若沉连忙屈指挠挠耳侧,眼神亮晶晶,崇拜地看向中年警官,“好有气势啊,我好像学错了。”


    勒金文被他逗笑,“以后进警校进修的时候会有人教你。”


    他伸手做出握手的姿势,“先握手好了,我是勒金文。”


    简若沉:“我是简若沉。”


    勒金文觉得他有意思,回身从托盘上把奖牌和勋章拿下来,“本来这个奖今年都颁完了,但是警务处公共关系部的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给你加一个。”


    “原本是警务处公共关系部的人来跑这一趟,但是我实在想看看云川盛赞的孩子长什么样,就亲自来了。”


    简若沉先接过奖牌,端着反映了一会儿。


    谁?陈云川?


    这难不成是关应钧舅舅?


    简若沉瞟了一眼站在大厅关应钧,关应钧好像在笑,又好像没笑。


    勒金文又转身,拿起托盘上的勋章,拧开后面的别针,挂在简若沉左胸,“才到重案组一个月,就能帮应钧破这么多案子,确实不错。”


    听这个语气,勒金文真是关应钧舅舅。


    简若沉看看关应钧又看看勒金文。


    都说外甥似舅,这也不像啊。


    勒金文好像弥勒佛,笑眯眯的。


    关应钧成天板着脸,没有表情就是他的所有表情。


    简若沉垂头看警察生涯……哦不对,是香江市民生涯的第一枚奖章,银灿灿的,还挺好看。


    但没有关应钧的那枚漂亮。


    他又看手里装裱好的奖状,红色的木框,里面的证书烫金勾边,还是凸字印刷。


    好有排面!


    以后要在家里开一个透明的玻璃柜,专门收集这些奖章。


    勒金文提醒他,“抬头,要拍照片的,回家欣赏你的小奖状啦。”


    简若沉不好意思笑笑,站直身体,凑到勒金文身边,十分正经地拍下了这一张荣誉照片。


    勒金文离开之前,从兜里摸出个红包来,“这是2000块钱奖金。”


    简若沉接过,很给面子地哇了声,“谢谢勒警官。”


    陈近才站在下面,扯着嗓子提醒,“这是一哥啊!”


    他竖起大拇指,“鼎哥,我们处长!”


    简若沉:啊?


    香江这边的警务处处长,不是就相当于内地的公安局厅长?


    简若沉看着勒金文的目光都变得更崇拜了,一哥真的酷,车牌号都是只有干脆利落的一个数字——1。


    他立刻走上前,这回贴着勒金文站了,“再拍一张照片吧!”


    勒金文心中没有被认出来的错愕感立刻被冲淡了,“好好好,再拍一张。”


    他揽住简若沉的肩膀,两个人旅游一样,在西九龙重案组关公像边上拍了一张照片。


    氛围立刻轻松不少。


    简若沉对着拍照的公共关系科成员道:“洗一张大的,我请你吃饭!”


    勒金文又被逗笑了。


    这小孩,真有意思。


    太讨人喜欢了。


    他今天来这一趟,不仅是因为陈云川在夸。


    更因为他看到了穿着单衣走回来的关应钧。


    外套给顾问了,又喝了酒,车也停在人家楼下,自己走回来的。


    太稀奇了。


    关应钧是他妹妹的遗孤。


    这个外甥喜欢男的还是女的都无所谓,老关家有没有绝后也和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只要妹妹的孩子开心安全,不要在感情上受到任何伤害。


    勒金文走到关应钧身边,跟他一起看着被陈近才他们簇拥起来笑闹的简若沉,“cib那边说你拿到了陆堑的贩|毒证据?”


    “不是我拿到的。”关应钧冲着简若沉扬起下颚,“他去拿的,从二楼爬着窗户下去,我和计白楼都不知道。也不算确凿的贩|毒证据,只是一个饭盒。”


    那些人手里全是喷子(霰弹木仓),简若沉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想想都后怕。


    关应钧说着,看到陈近才伸手勾住了简若沉的肩膀。简若沉还在长身体,现在还不是很高,被这样一勾,整个人都要窝到陈近才怀里去了。


    他蹙起眉,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关应钧轻声道:“如果能通过饭盒顺藤摸瓜,找到陆堑的制毒工厂,那才叫犯罪证据确凿。”


    勒金文:“嗯。”


    人群中的陈近才开始变本加厉,他伸手挠简若沉痒痒,简若沉笑着躲开。


    勒金文立刻侧头看关应钧脸色。


    关应钧眉头紧锁,扬声道:“简若沉。”


    简若沉回头,“嗯?”


    他端着奖牌跑过去,脸色都因为开心而红扑扑的,“怎么了?”


    关应钧垂眸,“你人文资料背完了吗?”


    勒金文:……


    这请人回头的借口,简直惨不忍睹。


    你是要当人家daddy吗?


    舅舅闭上双眼,想了想关应钧和简若沉的年龄差。


    还好,7岁,有点变态,但不是很多。


    简若沉摸了下鼻子,“我看完饭盒就回去背。”


    关应钧勾唇笑了一下,“鉴证科那边物质比对结果出来了。两个饭盒上的物质残留一致,制作材料和工艺也一致。”


    “哦哦哦。”简若沉看向一言不发的勒金文。


    一哥就是一哥,八风不动儒雅威风!


    他也好想去一哥位置上坐坐。


    关应钧:……


    这么崇拜?


    他换了个话题,声音微微抬高了点,“陆堑最近被查了那么多次,元气大伤,最近应该不敢出货。”


    简若沉听到陆堑的名字,骤然回神,“那我们可以先试着查一查饭盒的源头工厂,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陆堑的制毒点。”


    “我记得炸弹饭盒上有个编号吧……是C-803-299?应该生产编号。”


    关应钧盯着简若沉,真情实意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以为你忙着拆弹,没有看见。这回拿回来的饭盒上也有。”


    这种推理和思路有人能跟上的感觉令人上瘾。


    简若沉觉得奖牌有点重,往上兜了兜,“看见了,但我觉得一个没什么用就没有说。”


    关应钧伸手接过,帮他拿了。


    简若沉甩着手,又道:“不过,我觉得陆堑肯定还会再找机会出货的。他现在手头紧,损失那么大,江含煜又不能给他带来收益,陆堑又在继承家业的关头,他资金链那么紧张,现在一定着急上火。”


    关应钧脸上的笑意立刻隐没在眼底。


    简若沉对陆堑的了解超过他这个跟了陆家这么多年的警察,


    是不是因为他喜欢过陆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关应钧又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躁意。


    他突然想到了简若沉敬的那个礼。


    那样干脆果断,不像是敬错了,倒像是不小心把习惯漏出来了。


    那是什么礼?


    我负责你的安全(修+1000)


    简若沉说完, 半晌没得到回答,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沉敛冷厉的眼睛。


    他舔了舔嘴唇, “怎么了?”


    关应钧扫过那一小截粉色舌尖, 倏然移开视线,把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全部压下,“没什么。”


    都已经约法三章了,他难道还敢当面试探简若沉不成?


    说不定就是敬错了,他在多想。


    勒金文看不下去, 抬手拍拍关应钧的肩膀,“你啊……”


    狗仔说得对, 长这么条靓盘顺, 26岁都没有拍拖过, 还是0经验,不是上面有问题, 就是下面有问题。


    他外甥,问题蛮大。


    勒金文叹了口气,走到简若沉面前, 鼓励他,“明年年底还有一个年度好市民奖, 奖状比这个更大,勋章样式也不一样。按照你的能力, 肯定能拿到。”


    简若沉眼睛“噌”地亮了。


    勋章这种东西, 谁不想集齐一整套?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工作了。”勒金文说着, 转身离去。


    他要早点回家,把今天的发现当笑话说给老婆听。


    和外甥不一样, 他可是有漂亮老婆的人。


    关应钧按住想要去送一送领导的简若沉,“不用送他。时间不早,我们先上去看饭盒,看完我送你回家。”


    简若沉应了一声。


    时至傍晚,西九龙重案组的警察们下班的下班,加班的也全部去了楼下茶餐厅吃饭。


    楼上只留了几盏昏黄的边灯。


    A组办公室昏暗至极,林林总总的案件卷宗层叠在办公桌和地面上,这些大多都是还没有下文的悬案,看起来像一座座沉默的矮峰。


    简若沉小心跨过它们,没踩脏一页纸,跟着关应钧来到灯火通明的督察办公室。


    装着饭盒的物证袋就摆在办公桌上。


    关应钧扯了一副手套递给简若沉,“香江能生产这种饭盒的厂不多。”


    简若沉接过手套戴上,迅速进入状态,“一般来说,能生产铝制饭盒的厂家,应该还会生产其他铝制用品,比如多格餐盘和食品罐头。”


    关应钧拿出一打A4纸递过去,“这是鉴证科那边出的物质检测报告。”


    简若沉接过扫了一眼,放到手边,“我等会儿看。”


    说完,专心致志观察起两只铝饭盒。


    关应钧已经看过那两样东西,现在站在自己的办公室,竟有些无所事事。


    他转身打开文件柜,从里面拿出一份档案卷宗,靠在窗边翻了两页。


    卷宗里密密麻麻的字聚拢在一起,会飞似的在眼前乱窜……这文件谁印的?字这么小,排版这么密,夹在案卷里的尸体照片也不够清晰。


    关应钧合上卷宗,随手放回文件柜,转身坐到了简若沉对面的会客椅上,直直盯着心无旁骛的人。


    他心里突兀地想:快六点了,要不要去楼下给简若沉订个餐?


    简若沉小心翼翼把饭盒翻过来,拿起插在笔筒里的放大镜,看里面的拓印编号。


    关应钧把订餐的想法按下去了。


    现在定了,估计也没心思吃。


    在白炽灯下看银色的饭盒有点晃眼,简若沉看完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抬手拿过边上鉴证文件翻看……嗯?


    “这个铝制饭盒里有铁?”他说着,抬起头,眼睛又被灯光刺了一下。


    这回更严重,直接流眼泪了。


    简若沉抬起袖子擦,“关sir,你的灯要谋杀我。”


    关应钧抬头扫了一眼白炽灯。


    刚换的,是比平常更亮一些,但只要不直视,也不怎么刺眼。简若沉的眼睛难道有问题?


    他起身关了白炽灯,摸黑开启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昏黄,暗蒙蒙的,恰好能照亮书桌中间一段。


    简若沉立刻觉得眼睛活了,“谢谢。”


    他眨眨眼,半点没停顿,“一般来说,铝饭盒里不会含铁,铁会加快氧化,对人体造成危害。用这种餐具吃饭,肝脏和神经系统会出问题,还会引起严重的血液疾病。”


    简若沉指着A4纸,“这个值超过安全值太多了。”


    关应钧看不清。他往前凑了点,直到近到能闻见简若沉身上清新的柚子气味,才勉强看清楚报表上灰色的小字和箭头。


    简若沉把报表一目十行地翻完,后面没有什么可以使用的信息。


    关应钧垂眸看着他。简若沉脑子转得很快。不仅聪明,知识面还与他互补,总能看出一些疏漏的东西。


    他顺着简若沉的话,轻声往下说:“饭盒里含铁,说明制作饭盒的工厂并不是纯铝厂,他们还生产一些铁制品。厂家应该知道这个饭盒不会被用来盛饭,所以才敢在里面掺铁。”


    “对,香江造铝又造铁的厂不多吧,应该很好找。”


    简若沉把两个饭盒并排放在一起,“这两个盒子几乎完全一样,应该是开模批量制作的,开模比较贵,我觉得这个厂可能会做差不多的纯铁盒拿到市场上卖,以求回本。”


    关应钧应了一声,看着简若沉布满血丝的眼白,忽然不想讨论了,直言道:“编号是毒|品类别加生产顺序。炸弹那个。c代表毒|品,803代表冰du,299代表第299盒。”


    简若沉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向另外一个从中转站顺来的,编号是c-803-820.


    “那这个是第820盒?”


    “对。”


    “好哇。”简若沉一掌拍在桌子上,“820公斤!够枪毙陆堑一万六千四百回!”


    关应钧捱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被逗得漏了声笑音,“你这么恨他?”


    简若沉一愣,“那倒没有。”


    他想办江家和陆家,一是为了给原主报仇。


    毕竟拿了人家的遗产,不能什么都不做光享受。


    二是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就说过了,败类就该死。


    关应钧唇角拉平。


    他直直站着,上半身全隐没在办公室的黑暗里,有些憋得慌。


    简若沉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趴在桌子上,仰面看上去,“为什么c是毒|品?”


    昏黄的灯光拢住少年,为他附上一层轻柔的面纱。


    关应钧愣神一瞬,忽然明白了那一句谚语——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


    他闭上眼,脑子里却还是这幅画面。


    简若沉眼神清澈得很,没有故意招惹他,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比常人欲望更强一些的男人。


    但生理上的反应和心并不挂钩。


    关应钧垂眸,语调喑哑而平板,“大部分毒|品的化学不等式都是C开头,比如冰du,就是C10H15N。”


    简若沉忽然嘎巴一下把桌上的台灯脖子扭起来,让灯光照在关应钧脸上,“你老盯着我做什么?有话就说。”


    嘴不说,表情来说也行。


    关应钧回神了,眯了眯眼睛。


    简若沉立刻道:“你在快速思考!你刚才盯着我发呆呢?想什么?”


    不会是在想他敬错的礼吧?


    按照关应钧的疑心病和敏锐程度还真有可能。


    关应钧正经时没什么表情,“没什么。吃不吃晚饭?”


    简若沉的思路停滞一瞬,“嗯?”


    饭?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吃完送你回家。”关应钧拿起门口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披上,拿起自己的车钥匙。


    陈近才的吉普车钥匙孤零零躺在一边。


    简若沉瞥了眼,这才想起来关sir现在没钱修车,自己的车耳朵是破的,陈近才的吉普,车门都烂了,换一个更好的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修车都没钱,还有钱请他吃饭?


    吃什么?


    吃食堂。


    关应钧刷了工作卡,端了两份标准港式茶餐厅直供烧腊饭,将其中一份放到简若沉面前,“吃吧,这个最好吃。”


    简若沉抽了对一次性筷子扒开,互相磨了两下,把毛刺给去了,有些出神。


    关sir到底是怎么把近五万的月薪花得精光的?


    这可是92年的五万块啊。


    烧腊饭很香,和上次的烧鹅饭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应钧动筷之前把简若沉的白饭和水煮青菜夹到自己饭盒,又把一份特意多点的西兰花炒牛肉递过去。


    这道菜味道重,简若沉一口不落全吃了。


    吃完饭被关应钧开车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觉得撑肚皮。


    简若沉:……下次可不能再这么吃。


    他拉开车门,正要回头和驾驶座上的关应钧说再见,就听见安全带咔嗒响了一声。


    关应钧下车了。


    他站在山顶别墅花园门口,垂眸道:“我有话说。”


    简若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疑惑的,“嗯?”


    关应钧道:“明天带好你要背的书,我带你去警局背。”


    简若沉越听头越歪,更疑惑了。


    关应钧把手伸进兜里攥住。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几乎没有转,嘴唇上下一合,转瞬之间,话就从嘴里脱口而出,“陆堑本来就对你有杀心,我们在1892时挑衅了他,他很可能狗急跳墙,再次雇凶杀人,你现在并不安全。”


    简若沉挑了下眉。


    狗急跳墙,这个词用得不错。


    关应钧呼吸清浅。


    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不管是用感性做决策,还是用理性做决定,都不想简若沉离他太远。


    关应钧:“我撒谎说你是毒头派进警局的卧底,可哪里有卧底半个月不接近目标,独自把自己关在家里背书的?”


    简若沉:……有道理。


    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关sir以前有这么关心他的人身安全吗?


    关应钧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最后道:“过两天我们cid会和cib以及icac开一个针对江家和陆家的联合会议,三方合作,交流目前持有的信息,看看有没有什么关联性。”


    “现在会议的时间还不确定,如果你想听……”


    “这段时间最好每天都在。我接送你,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简若沉当即答应了关应钧的要求。


    这个会要是能去,当然得去,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不然怎么掀翻江家和陆家报仇。


    不就是去警局背书吗?可以!


    ·


    与此同时,香江廉政公署内,会议室。


    一群人正围着白色幕布上的漂亮脸蛋开会。


    一位年轻的警察站起来发言,“刘sir,我认为这位新起的百亿富翁资金来源不明,很可能涉嫌金融犯罪,他还是江鸣山的亲生儿子。”


    刘督察摩挲着下颚,“你确定?今天上午西九龙那个新闻你没看?你觉得说出那种话的人会是罪犯?”


    “他是江鸣山的儿子!”年轻的警察梗着脖子道:“我找到了当年做亲子鉴定的医生!我认为无论他再怎么亲近西九龙重案组,立过多大的功劳,都不该让他参加联合会议!”


    众人七嘴八舌。


    “你有点太偏激了吧……他又没做坏事。”


    “是啊,再说了,找到医生有什么用?你得拿鉴定报告出来啊,我现在随便找个医生,给他点钱,他也能说自己给江鸣山和简若沉鉴定过。”


    年轻的警察涨红了脸,转头看向刘sir。


    刘督察笑了声,“既然大家有疑虑,那我们就先查一查简若沉的资金来源,看看他和江陆两家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问题,那就按规矩办事。如果没有问题……”


    他眼神骤然沉冷如冰,直直射向年轻的警员,“你就要说说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武断的推断了。”


    年轻警员紧咬后槽牙,面色有些发白。


    ·


    简若沉吃完饭洗完澡,美滋滋躺在床上消化烧腊饭的时候。


    江亭公馆里。


    江含煜正在焦头烂额地筹钱。


    虽然陆堑没有将不满宣之于口,但他必须尽快筹取一笔资金,安抚陆堑。


    以前他撒个娇就算了,但现在不行。


    如果他不能为陆堑带来价值,简若沉在他们之间撕开的裂痕只会越来越大。


    现在的江家不能没有陆堑。


    江含煜急切地冲向书房,进去之前脚步一晃,打碎了放在书房边上的花瓶。


    他尖声道:“都瞎了?没看见吗?快滚来扫!”说完冲进书房,拉开抽屉,翻找里面的文件。


    他必须找一个现在收益一般,但大家都觉得前景可能不错的产业卖出去,最好还是要亏本一两年才能做起来的。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江含煜忍不住想哭,用力地揪着头发。


    为什么他不能再聪明一点?


    为什么他总是要输给简若沉!


    快想啊,一定有的。


    他不要输给那个死|全|家的东西!


    “对了,是这个。”江含煜扯出压在最下面的一份文件,兴奋地笑出声来。


    这个一直在亏钱的电子科技!


    他听爸爸说过,本来就准备要卖的!


    叫……计算机!


    ·


    次日,早上六点半,简若沉爬出被窝,浑浑噩噩坐在餐桌前吃饭。


    身体醒了,灵魂还在床上。


    罗彬文跟他汇报一些产业进账和决策,大多数时候简若沉都听不太懂,只知道今天要花9000万才有可能花完昨天赚的钱。


    但是有一个东西他听懂了。


    简若沉恍然抬头:“你说什么?你说江亭集团要把旗下唯一一个电子科技公司卖了?他们在研发便携计算机?”


    简若沉依稀记得,1998年,国内第一台智能便携笔记本计算机通过了测试,连上了联想的系统。


    那个主事教授,好像就是从香江被挖回去的。


    不会吧,不会能捡漏吧?


    钱,好多的钱


    简若沉喝了口热奶茶, “江含煜准备卖多少钱?”


    罗彬文一愣,“这家公司的市值很低,只有18亿, 目前几乎没有进项, 开支又大,只能赌前景。”


    但前景这个东西,全靠硬吹。


    罗彬文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他准备卖10亿。”


    简若沉缄默。


    10亿,有点贵。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我现在还有多少钱?”


    最近花钱没什么节制,应该花了不少吧?


    罗彬文长叹一声, 眉宇间是熟悉的恨铁不成钢。


    简若沉:?


    怎么?要破产了?


    罗彬文沉痛叹息, “您还有132亿八千多万, 零头就先不算了。您怎么能这么节省呢?要知道钱放在银行里只会持续贬值。”


    “最近港币汇率下跌,我们在香江的产业, 每天有将近一个亿的纯利润,您这一个月,看似存了32亿, 实际上亏损近1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简若沉:……对哦, 他还有职业经理人在给他赚钱呢。


    原来不是破产。


    是越花越多了。


    他轻声道:“那我们把那家电子科技买下来?”


    罗彬文:“好。”


    就该这样,虽然投出去的钱可能会打水漂, 但投资获得的经验却是真的。


    钱, 哪怕是拿来扔着玩,也不该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发烂发臭。


    罗彬文心满意足。


    虽然事情的展开有点出乎预料, 但这个漏还是被简若沉捡到了。


    罗彬文准备请职业经理人到家里来洽谈收购事宜的时候,简若沉神思恍惚地吃完了早餐。


    他拎起书包看向挂钟, 七点了,“罗叔,这段时间我都去警局,家里就交给您了。”


    罗彬文:“需要司机接送吗?”


    话音刚落,门铃声响起。


    门口的男仆开了门。


    关应钧从外面走进来,停在玄关。


    他今天没穿最常穿的风衣和黑色高领羊绒衫。上身穿着黑色的立领冲锋衣,下身是灰色抽绳运动长裤,脚上蹬一双黑跑鞋。冲锋衣的衣袖拉到小臂上端,露出结实的肌肉和手腕上的黑色表带。


    简洁干练,内敛淡漠,有点禁欲。


    简若沉还没走近,就感觉到他身上蒸腾的热意,“你晨练去了?”


    “嗯。”关应钧抬眸扫了一眼客厅。


    装修低调雅致,暗藏珍奇,很明显的英式风格,一个英式管家臂弯间挂着白色的防尘巾,直直看向门口。


    简若沉反应过来,介绍道:“罗叔,这位是西九龙重案组高级督查关应钧。”


    “关sir,这是我家管家,罗彬文。”


    两个男人互相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简若沉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挂,回头和罗彬文拜拜,“我走啦。”


    丽锦国际花园到西九龙总区警署的路程不到30分钟,关应钧硬生生用车技缩短到了15分钟。


    “你每天几点起床?每天都去晨练?练什么?”简若沉看着关应钧拉手刹时小臂绷起的肌肉问。


    关应钧道:“五点半。每天都晨练,做点慢跑和俯卧撑,晨练一小时结束。”


    简若沉抿唇一算。


    今天关应钧晨练结束的时候,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堕落了,堕落了。


    谁能想到他上辈子也是一个跑完1000米,气都不多喘一下的警校生?


    关应钧把车停在警局车位,带着简若沉刷卡进楼,在门口放着的签到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打钩。


    简若沉单肩挎着书包,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别人来上班,挺新奇。


    原来在90年代上班也要打卡。


    香港警局七点半上班,现在是七点二十。


    关应钧几乎是踩点到的。


    警署大厅里全是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数都穿着笔挺的制服,文职部门的女警身着淡蓝色的警服,稳稳当当端着高至下颚的档案,步履生风掠过大厅。


    人人都在抢时间。


    两人七拐八拐,拐到简若沉脑袋里全是问号的时候,终于停在了电梯门口。


    简若沉看着面前的铁栏杆,一时沉默,“你们有电梯?”


    他爬了一个多月的楼梯!


    关应钧“嗯”了声,“太偏了,平时不乘。但今天要迟到了。”


    “可你不是签到了吗?”


    “上去还得在自己部门再签一次。”关应钧站到电梯里,空出一个位置,让背着书包的简若沉也站进来。


    这电梯是从停车场上来的,里面站了不少身着制服的文员警察。关应钧一进去,逼仄的空间顿时更加拥挤。


    简若沉拥着自己的书包,感觉文员警察好像都要比他稍微壮实一点,根本挤不进去。


    边上,一个拎着公文包的男警官往侧面让了让。


    简若沉就站在关应钧和他让出来的空隙,转头抿唇笑笑,小声道:“谢谢。”


    他本来就面嫩,现在又背着书包,看着更是和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没事。”男警员道。


    一时间,电梯里的警员们都觉得关sir大概是做卧底做变态了,回来之后心理疏导没有做好,脑子里还藏着黑||道的匪气。


    这些匪气经年累月下来终于压不住了,出手拐了个漂亮又可爱的未成年放在身边养着玩。


    说起来,关sir的心理疏导好像是在cid那边做的。


    回来后没几天就被调到他们这边……


    不会真有什么心理问题吧?


    大家一边想,一边偷偷瞄简若沉的脸。


    要命了,关sir究竟是从哪里骗来这种三观又正,长得又靓,性格又好,还慷慨大方的学生仔?


    这张脸,靓翻天了,比电视上还好看百倍。


    电梯叮一声到了8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上班铃响起前一秒,关应钧在林警司面前的签到簿签上名字。


    简若沉看着龙飞凤舞的字,叹为观止。


    原来关sir也会为了赶时间把名字写得像一团毛线。


    关应钧照常走到办公室落座,倚着办公椅的靠背,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平常总是平静而游刃有余,直到拿着签字笔胡乱写了个名字,才像是被剥开了冰冷沉默的外壳,露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面。


    A组的其他人都在休假,整个A组只有两个人。


    简若沉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背书,关应钧就在办公桌前翻悬案卷宗。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纸张被翻动的声音。


    日光很柔和,但一到晚上免不了要开灯。


    简若沉有点受不了办公室的白炽灯,一开就掉眼泪,只能借着昏黄的台灯背,颇有一种挑灯夜战的艰辛感。


    关应钧看着,觉得读书比卧底还累。


    香港警署是轮班制。


    早上七点上班的,下午三点就下班。下午三点上班的,晚上十一点下班。


    他做卧底的时候,毒头还能让他做六休一。


    简若沉居然能从早上八点,一直学到晚上九点!


    一学就是一周。


    专心致志,头都不抬。


    简若沉发挥大学生特长,一周背完一科资料后才惊觉不对。


    他不是来警局蹭会议的吗?


    简若沉狐疑地看向关应钧,“关sir,你不是说可能会开一个联合会议吗?会呢?”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关应钧一怔,这周一直在看悬案卷宗,整理资料,竟然也忘了有这回事。


    他抽出工作簿来翻,“只是暂定有联合会议,刑事情报科那边说什么时候开都行,但廉政公署那边还没确定好时间。”


    香江警察各司其职,各有各的擅长领域。


    刑事情报科(CIB)负责扫黑缉毒,收集情报。


    廉政公署(ICAC)负责金额较大的金融犯罪,打击偷税漏税和贪官污吏。


    刑事侦缉科(CID),负责影响恶劣的杀人案,绑架案和各种集团牵头的贩卖人口案。


    江家和陆家这种能同时惊动三个部门的犯法天才实在不多。


    简若沉咂咂嘴,“会议时间这么难定吗?”


    “嗯。”


    关应钧扫了一眼简若沉干燥起皮的嘴唇,用新添的玻璃杯接了杯水递过去,“其实这三个部门互不信任,大家都只愿意相信自己人。我和计白楼私交不错,平时会互通有无,所以现在刑事情报科和刑事侦缉科的关系还不错。”


    “但廉政公署不在西九龙总区警署内,又有自己独立的消息渠道,每次开会之前都要自己把目标查一遍。”


    关应钧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简若沉脸上,轻声道,“我猜他们还有得忙。”


    简若沉乖乖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杯吨吨喝完,端着空杯子沉默半晌,还是想不明白。


    联合会议不就是为了三方都少忙一点才开的吗?


    大家汇总信息,更好做事。


    开之后才会忙。


    会还没开,廉政公署到底在忙什么呢?


    ·


    廉政公署在忙着查简若沉的家底。


    忙得焦头烂额。


    “刘sir,这个星网娱乐是简若沉名下的娱乐公司,它本身是康纳特时代传媒影业有限公司在香江的分公司。资金链没有问题。”


    “刘sir,康纳特时代传媒影业有限公司也是简若沉的财产,但那是英国注册总部在美国的公司,如果想查到那边,我们得先联系大使馆。”


    “刘sir,简若沉名下的金融、汽车和餐饮以及房地产都是他从英国母亲那里继承的遗产,与江家没有关系。”


    “刘sir,简若沉在香江的企业,12月净利润达到36亿元,纳税超过5亿。”


    查不完,根本查不完。


    产业,数不清的产业。


    钱,好多的钱。


    五个亿的税,能养廉政公署所有人一年!


    刘督察沧桑地看着面前摞起来的文件,这里面每一张都是一份产业报告。


    他抬起手,制止还想往前递纸的下属,“没有问题的产业就不要说了,说说有问题的。”


    廉政公署鸦雀无声。


    刘督察:“没找到吗?”


    他一开始只想走个程序,排除一下简若沉身上的怀疑,做事严谨一点。


    现在却开始觉得匪夷所思了。


    一个19岁的大一学生,突然继承这么多财产,数都数不完,居然还会去上学!


    上学就算了,居然还转到刚开的冷门专业,一有空就往西九龙总区警署跑,不为享乐,只为了帮人破案!


    这是怎样一种让人自愧弗如的定力和精神。


    “来。”刘督察抓住先前提出简若沉可能有问题的警员,抬手拍了拍他的面颊,“你说说,一个百亿富翁,为什么要蓄意接近一个月薪5万的香江警察?他图关应钧什么?你说说怀疑简若沉的理由。”


    与其怀疑简若沉,还不如怀疑关应钧骗人当差,图谋不轨!


    年轻的警员掏出一份文件,“我没有理由,只看事实。简若沉最近购入了江家的一个电子科技产业,有8亿资金流向江家。”


    “江含煜又用这8亿帮扶陆堑,陆堑有了钱,立刻维持住了天泉都娱|乐|城的合法经营。”


    刘督察看着报表,忽然深吸一口气,“这个电子科技公司,预估市值18亿,简若沉砍到8亿买回去,你觉得是在帮江家?”


    这一刀都砍到大动脉了!


    刘督察把报表扔到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这个理由不成立,我不接受。”


    警员涨红了脸,紧咬住后槽牙,“您太独断了,我拿到的这些消息,都是别人没有拿到的,您为什么不相信我?”


    “刘sir,您也说了,百亿富翁为什么会蓄意接近5万月薪的高级督察?他肯定是别有所图!西九龙重案组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在CIB的朋友告诉我,CIB的计白楼查封1892酒吧那天,简若沉和一个毒头在现场!他们关系匪浅,简若沉很可能是被派进西九龙的卧底!”


    刘督察眯了眯眼,“你在刑事情报科的朋友?”


    他捻起桌上的文件,重新翻了一遍,“这些资料也不是你一个人搞来的吧?……你先走吧,我再想想。”


    刘督察抿唇想了想,给cib负责江陆案件的关应钧发去一则消息【有内鬼,会议延期,1月16日晚21:00,香江龙庭酒吧见,叫上计白楼。】


    ·


    1月16日,香江大学开学,转系考试只考专业课,压力并不大。


    傍晚,简若沉考完最后一门,刚从教学楼里出来,就看到等在不远处的江含煜。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


    那些人看着家境都很不错,体态纤长细瘦,不是学舞蹈的就是学音乐的,正围在江含煜身边安慰他。


    江含煜眼睛红红的,似乎悲痛至极。


    简若沉停住了,转身想走。


    江含煜厉声道:“站住!”


    他蹬蹬走到简若沉面前,“爸爸被判了死|刑!你满意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简若沉愣了愣,江鸣山今天开庭了?


    西九龙裁判法|院做事效率还挺高,看来媒体施压的效果不一般。


    江含煜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心虚,抿唇冷笑一声,“你没话说了?”


    之前围着江含煜的同学义愤填膺地道:


    “你跟一个只会炒作的私生子有什么好说的?揍他。”


    “就是啊,他抢了你那么多东西,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简若沉:……


    真炸裂啊。


    每次主角团一来,他就感觉自己还在上辈子的古玩市场,接受地摊文学的洗礼。


    简若沉叹了口气,轻声问:“你在装什么呢?”


    江含煜脸色微微一白。


    “江含煜先生,江鸣山要是死了,最开心应该就是你了吧?江家落在你手里,没人会怀疑你和江鸣山的血缘关系,你稳稳继承了财产。”


    简若沉说着,缓缓眨了眨眼。长时间盯着试卷让他有点不舒服,“你现在来跟我嚷什么?装受害者博人同情吗?要是真的舍不得江鸣山,你可以选择上诉。”


    江含煜被激出了火气。


    总是这样……


    简若沉总是这样!


    无论他做什么,简若沉好像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凭什么!


    江含煜看着那张脸,脑子里响起同学的声音——打他。


    他理智全无,抬手就想挥下。


    不是他要打的,是别人叫他打的。


    是啊,他看这张脸不爽很久了。


    长那样精致做什么?


    如果能一巴掌打花了最好!


    反正他已经卖掉了电子科技公司,用钱稳住了陆堑。


    只要他身边还有陆堑,他就还是以前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江家小少爷。


    江含煜的手才挥下去一半,就被人握住狠狠一甩。惯性作用之下,他踉跄后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简若沉回头,看见关应钧站在身后,他眼尾弯了一下,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关应钧目光闪了闪,视线落在面前这张扬起的脸上。


    他今天早上没接到简若沉,这才想起来香江大学已经开学。


    路上没有跟他聊天的人,办公室的沙发里也没有东倒西歪背书的白脑袋。他竟觉得这一天过得烦躁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超脱了掌控。


    关应钧突兀地静默了一会儿,语调平稳地开口:“我来带你去见几个人。”


    他说完,垂眸看着坐在地上的江含煜,眉目冷厉,“犯罪伏法,天经地义。你敢在学校动手?”


    好像他的副驾驶,就该被简若沉坐着。


    江含煜掌心被地面膈得生疼, 瞬间面色煞白。


    他痛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唇角却勾了一下,蜷缩着坐在路边, 抬手轻轻吹了吹掌心, 颤声道:“好痛。”


    话音落地,眼眶里的泪珠也落下来,砸碎在地面。


    简若沉挑了下眉。


    好家伙,江含煜居然还能在这方面吃一堑长一智。


    上次故意解开衣领搓手喊冷,关应钧和李老师没信。


    他知道这两个不好骗, 这回居然换了目标,开始演给路人看了。


    简若沉轻声:“可惜了, 今非昔比。”


    江含煜:?


    什么意思?


    简若沉缓缓蹲在江含煜面前, 又等他落了两滴泪, 才笑了笑,目光清明冷厉, “江含煜,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


    江含煜一愣, 险些跟不上简若沉跳跃的思维。


    他白皙的脖颈爆出一些青筋,“你说什么?”


    他收紧手指, 指甲死死嵌入掌心。


    简若沉扯唇看着江含煜青白交加的脸,“我不需要父亲, 不需要财产, 不需要狐朋狗友的追捧,更不想要陆堑。”


    “这些腌臜东西, 我不要,你才能捡到, 明白吗?”


    江含煜脸色发沉。


    捡?竟然说他努力得到的东西是捡来的?


    简若沉抬手,轻轻拍了拍江含煜的面颊,“你怎么敢在学校里传我是江鸣山的私生子?在香江这种二房三房都合法的地方,非婚生子享有的继承权与婚生子同等。”


    “一旦我与江鸣山有血缘关系的事实被爆,你现在继承的财产,全要分我一半。”


    江含煜浑身颤了一下,只觉得简若沉轻抚在面颊上的两下,像是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得人面皮肿胀发痒。


    他惊骇地瞪圆了眼睛。


    最近他拿着8亿资金稳住了陆堑,快活了一段时日,考虑事情竟然变得这样不周全。光想着弄坏简若沉的名声,却没想到私生子这个名头可以跟他平分利益!


    江含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简若沉道:“不过我不稀罕江家的脏钱,那东西你自己拿着数去。”


    他说着,扼住江含煜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直直盯着他哭红的眼睛,短促地笑一声,“江含煜,江鸣山是你一个人的父亲。明白吗?”


    “以后我不想在学校里听到那些谣言。”


    江含煜心慌至极。


    他总觉得这事情有哪里不对。


    成为江鸣山唯一的儿子,继承江家的财产,得到陆堑的爱。


    这些明明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得到了,为什么现在却开心不起来?


    简若沉甩手丢开了江含煜的下颚。


    江含煜的脸因为惯性偏到一边。


    他抬眸,还未转过脸,就对上了一道道复杂的眼神。


    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斥着怜悯、漠然、疑惑和同情,唯独没有往日的仰慕。


    简若沉起身,顺手把坐在地上的愣神的江含煜搀起来。


    声音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入耳廓。


    “那就是江鸣山的儿子?”


    “是啊,真惨,有那种父亲。”


    “不过能继承江家的所有财产,心里偷着乐呗。”


    “江鸣山死|刑了吧?活该喽~做了那么多恶事。”


    “组织抢劫和强|奸……真恶心。你看庭审报道了吗?江鸣山的罪名念了三分钟都念不完!”


    “虽说祸不及家人,但江含煜也是享受着赃款长大的啊……”


    “江含煜也无辜不到哪儿去吧?”


    江含煜如坠冰窖,一时面无血色。


    他上前一步,“我其实不是……”


    其实他不是江鸣山的亲生孩子!


    简若沉伸手,按住江含煜的肩膀,“你要想好。”


    “你知道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江家的孩子会有什么后果么?你会失去江家所有的财产,没了财产,陆堑再喜欢你也不会和你领结婚证。”


    江含煜浑身汗毛竖起,骇然转头。


    他明白哪里不对了。


    江鸣山臭名昭著,他的儿子会跟他一起声名狼藉。可如果抛去江鸣山这个父亲,他所得到的一切财产都会消失。


    此时此刻,不是他想做江鸣山的儿子。


    而是简若沉在逼他做江鸣山的亲儿子!


    他没得选……


    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香江大学周围耸立的灰色建筑里,与此同时,街道边上的路灯以及圣诞节过后还未拆掉的装饰灯骤然亮起。


    江含煜惊惶之下被突然亮起的灯吓得惊叫一声。


    他后退一步,踩到路边花坛的路牙,中重心不稳就要摔倒时,简若沉伸手拉了他一把。


    江含煜站稳后惶然抽手,一句谢谢憋在胸膛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已经撕破了脸,简若沉为什么还要拉他?


    简若沉道:“如今你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一切了,开心吗?”


    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简若沉的发梢,照得那张脸如山间的精灵鬼魅,白天看起来漂亮至极的面孔,此时骤然显现出一抹逼人心魄的艳色。


    江含煜畏缩着后退一步,从前他嫉妒简若沉的漂亮,现在却觉得这张脸宛如艳鬼,恐怖至极,叫人不敢直视。


    关应钧的视线落在简若沉身上,挪也挪不开。


    江含煜终于忍不住,紧紧咬着嘴唇,真正落下泪来。


    此时再想到坐在地上掉的那两滴眼泪,只觉得难堪至极。


    怪不得当时没人上来安慰他,怪不得简若沉要说一句今非昔比。


    简若沉收回视线,对关应钧道:“走吧,你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关应钧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哑声道:“我同事,我们一起吃饭。”


    简若沉走出去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提醒:“记住啦,我不想再听到谣言,你记得澄清一下。”


    他说完,也没等回答,对着江含煜挥了挥手,转身跟在关应钧身边,步履轻松地往校门走。


    好像刚才那个和江含煜对峙的人不是他似的。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被风吹起来的发梢,喉咙发紧。


    认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看不明白简若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活泼,八面玲珑,演技收放自如,情绪平稳,果敢而有魄力,今天又展现出近乎杀伐果决的一面。


    “你为什么想做警察?除了想看海清河晏,有没有什么私人一点的愿望?”关应钧提起简若沉的书包,随手拎着。


    简若沉睨了他一眼,“你打探我隐私啊?”


    关应钧坦坦荡荡,“嗯。”


    “私人一点的愿望……就是把江含煜和陆堑绳之以法。”简若沉叹了口气。


    说真的,看书的时候就想抓了。


    “再稍微个人一点,那就是合法报仇,让江含煜和陆堑尝一尝……吃过的苦。”简若沉把原主两个字隐去,拉开丰田的车门坐上副驾驶,“嗯?车耳朵修好了?”


    关应钧道:“十天前就修好了,你备考太专心,没注意。”


    简若沉又仔细看了两眼,好像是换了个新耳朵。


    新得和车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有点格格不入。


    “关sir,你为什么想做警察?”简若沉扯开副驾驶的安全带系上,嘴里不停,“难道是因为你舅舅是一哥?”


    “我也是为了报仇。”关应钧随口道。他听着充斥在车厢里的说话声,微微勾起唇,那股有东西超出掌控的烦躁感突兀地消失了。


    好像副驾驶就该被简若沉坐着。


    关应钧的思绪猛然顿住了,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将拉动的手刹又推了回去,把已经打了火的发动机熄了火。


    关应钧抬眸看了身侧一眼。


    简若沉被这道滚烫又略带审视的视线拢住,像是被层峦叠嶂的山压在了山涧里。


    他眯了眯眼,提醒:“我们刚刚是在聊天啊,我没套你话。”


    可别又犯疑心病。


    关应钧:“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简若沉的脸,将他从头看到了脚。


    简若沉被看得手指发麻,把脚缩进车座下方。


    他摸不准关应钧的目的,只好抬头观察对方的表情,奈何这人早有预料似的,一张脸紧紧板着,笑怒悲喜皆无。


    简若沉干脆瘫在了座椅里。


    算了,没事。


    男人越老,内分泌越容易失调,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


    关sir也26了,奔三的年纪,很正常。


    考了一天试,眼睛有点酸痛,简若沉眨了眨眼,干脆闭上眼睛等。


    等着等着,积攒了半个月的疲惫席卷而来。


    他睡着了。


    关应钧:……


    心这么大?


    竟然丝毫不设防。


    关应钧伸出手,把沾在简若沉面颊上的发丝拨开,头发的触感冰凉而滑腻,像是脆弱的蚕丝。


    他很快松开手。


    ……


    简若沉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丰田已经进了海底隧道。


    他回头看了沉默开车的关应钧一眼,然后静静靠在窗户上看这条海底隧道的构造。


    东区海底隧道是一七八几年建成的,隧道两边的瓷砖有点老旧。


    简若沉看了一会儿,忽然喃喃,“你说陆堑把货运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已经不在西九龙了?”


    就像他们一样,通过海底隧道,去往了香江其他区域。


    “他不会放弃西九龙的市场,西九龙的价格更贵。”关应钧把湿巾包丢进简若沉怀里,“擦脸醒醒神,快到了。”


    简若沉从塑料包装里抽出一张拆开,敷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把额头上的碎发都擦得湿了一些才作罢。


    关应钧:……


    长这样一张精致的脸,洗起脸来居然和当兵的一样。


    他拐出隧道,简若沉面前骤然一亮,条件反射眯起眼,眸子都湿润了些。


    以往闭上眼都会好,这回眼前却出现了一点重影,怎么闭都觉得有东西在晃。


    简若沉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关应钧余光一扫,右手伸出去,单手抓住简若沉的手腕,“别揉。眼睛怎么回事?过劳?”


    简若沉茫然眨了眨眼,“不知道,我过段时间去医院看一下。”


    太奇怪了,上辈子猛猛学的时候也没这个毛病啊。


    关应钧拐上小路,“不要过段时间。今天吃完饭,回去路上顺便去医院看一下。”


    八点半,丰田停在了龙庭酒吧门口。


    简若沉看着龙庭酒吧四个大字,很沉默。


    酒吧吃饭?


    “都有谁在这里吃饭?”简若沉跟上关应钧的脚步。


    “廉政公署的刘奇商,刑事情报科的计白楼,还有我的一个线人,叫黄有全。”关应钧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才伸手把简若沉拢近了些。


    “这里是我们的接头地点,里面的路比较复杂,跟紧我。”


    他只搂了一下就松开手。


    似有若无的柚子气飘在鼻尖,叫人胸口发痒。


    关应钧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他压下心头的燥意,垂下手,隔着简若沉的衣袖抓住他的手腕,“我们这次来是为了讨论黑警。”


    抓到小偷


    简若沉眨眨眼, 手臂一扭,轻巧地从关应钧的掌心挣开。


    关应钧手指蜷缩了一下,垂落在身边。


    龙庭酒吧是个清吧, 里面很安静。


    两人绕了一会儿, 穿过九曲十八弯的走廊,终于走到了提早订的包间。


    关应钧侧身开门,简若沉刚要往里面探头,就被一股力拢到墙边。


    一秒后,他听到包间里传来木仓支保险关上时发出的机锁声。


    计白楼把木仓塞回木仓套, 对着门口笑骂:“门也不敲一下,差点吓死我。”


    关应钧言简意赅, “忘了。”


    他伸手把拢在身后的简若沉掏出来, “刘奇商, 你要见的人我带来了。”


    简若沉抬眸。


    包间里坐着三个人。


    计白楼今天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戴了个半框的金丝边眼镜, 头发还是新潮时髦的微分碎盖,很蓬松,看着像刚刚洗过。


    虽然脸还是那张颓丧的熬夜脸, 但很有大学生的气质。


    黑色冲锋衣果然是男人的减龄神器,谁穿谁年轻。


    计白楼边上的人穿一身灰色西装, 打着骚包的酒红色领带,看着像个银行职员。


    他梳着背头, 锐利的眼神中藏着一丝震惊和茫然, 木然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要见简若沉了?”


    关应钧呵了声,“不想见还背着我们查了半个月?”


    刘奇商啧道:“你都不在情报科了, 怎么还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计白楼抓了颗透明骰子在手里盘,笑道:“是你手下的人动静太大,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刘奇商有点尴尬。


    要是现场就他们哥几个也就算了,偏偏被他查了半个月的正主就站在面前。


    简若沉伸手,“刘sir晚上好。”


    刘奇商忙放下酒杯,伸手握上去,“你好。”


    两人一触即分。


    关应钧转身锁门,回正视线后正式介绍道:“刘奇商,廉政公署高级督查。负责跟进江陆两家所做的金融犯罪,查贪-污和非法获利。陆家能做这么大,头顶必有保护伞。四年了,廉政公署还是没能查出来陆堑的保护伞是谁。”


    刘奇商沉默地盯着关应钧。


    关应钧恍然,又加一句,“他当众跟林警司求过婚,没成功。”


    刘奇商更沉默了。


    他坐回计白楼旁边,拿起酒杯,神情低迷地灌了一口。


    查陆堑查了四年一无所获。


    查简若沉查了半个月,现在看来也是白忙活。


    林雅芝还拒绝跟他结婚,只愿意和他拍拖。


    啊……他真是一个失败的man。


    简若沉看着,都有点心疼他了。


    关应钧拍拍简若沉的后背,示意他看单人沙发上坐着的人,“这是我的线人,名字叫黄有全。”


    黄有全脑袋上顶着头黄毛,嘴里叼着没点燃的香烟,四仰八叉地坐在单人沙发里,两条腿大敞着。


    他流里流气笑了一下,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举在额前朝简若沉敬礼致意,“简sir好哇,久仰大名。”


    线人,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职业。


    他们以情报向警务人员换取金钱,一般都是作奸犯科的罪犯。


    这些人犯案较轻,被警方抓到把柄。警方以提供情报为条件,不起-诉他们,或网开一面。


    简若沉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你好。”


    黄有全有些怔忡。


    他不抖腿了,屁-股往后挪了挪,坐直了些。


    真要命了。


    他还是第一次直面这种毫不嫌弃的眼神。


    在简若沉眼里,他好像不是什么游走在边缘地带的人,而是和计白楼、刘奇商一样堂堂正正的警察。


    关应钧最后看向计白楼,“这位你见过的。计白楼,刑事情报科高级督察。负责跟进陆家涉毒贩-毒。目前查掉了陆堑的一个中转站,就是我们上次去的那个。”


    简若沉“嗯嗯”两声,肚子唱起空城计。


    九点了,还不开饭吗?


    关应钧带他坐上空着的联排沙发,把菜单拿过来。


    简若沉点了份龙虾炒饭,又加了一份看上去就很新奇的冰魄梅子酱,正准备再整份小吃搭一搭这个梅子酱时,刘奇商突然直起身。


    他目光灼灼看过来,“关应钧,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计白楼查掉的那个中转站,你和简若沉去过?”


    关应钧应了声,“是,计白楼都是我们叫过去的。”


    刘奇商的脑子都宕机了,“是你们报的警?”


    他震惊地问:“那和简若沉厮混在一起的毒头是谁?”


    厮混……


    简若沉手一抖,铅笔掠过洋葱圈,划到了炸蟹腿上。


    关应钧垂着眸子,把“厮混”两个字咬在嘴里默念一遍。


    他又想到简若沉捂着肚子凑在他肩窝的样子,再想到他们在车里做戏给陆堑看时的模样。


    关应钧靠在沙发里,勾唇道:“是我扮的。”


    刘奇商觉得自己带个红鼻子就能去马戏团演小丑。


    他死死握着杯子,愤愤道:“我要毙了陈祖丹。”


    简若沉瞄了一眼刘奇商的腰,小声提醒,“刘sir,廉政公署配木仓吗?”


    刘奇商:……


    是啊,廉政公署不配木仓。


    他只能说着过一过嘴瘾。


    简若沉很理解。


    他安慰道:“没关系的刘sir,你和关sir是朋友,又是警察,一开始对人有戒心,很正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跟罪犯周旋的警察还是谨慎点好,不然怎么死的都难说。


    简若沉态度好得出乎预料,刘奇商都有点羞愧了。


    这可是一个月交税五亿的大佬。


    一份税就能养一万个月薪五万的高级督察。


    全香江一共才三万警察。其中的高级督查少之又少,根本没有一万个。


    简若沉一个人交出去的税,都能养活全香江的警察了。


    刘奇商叹了口气,“这顿我请,真不好意思,差点把你查得底朝天了。”


    简若沉:“没事,正好我也不知道我的钱是怎么赚的。查查也好,犯法的事情咱们不能做。谢谢您帮我排查一遍,没问题我就放心了。”


    刘奇商:……


    感情他还给简若沉打了白工?


    这意思是32亿白白飞到你手里了呗?


    啊……


    刘奇商木然地想: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果然是一个失败的man。


    服务员在外头敲了敲门,打破了包间里略微有些尴尬的气氛。


    计白楼过去开门,手放在腰后的配木仓上,半个身体都藏在阴影里,十分谨慎。等服务员把小吃和饭全部放好,转身出了门,才松弛下来,“我们cib有黑警渗透是板上钉钉了,就是查不出是谁,现在我看谁都觉得有嫌疑。”


    关应钧笑了声,“应该不是你组里的。”


    “对。”简若沉把拆好的炸蟹腿戳进梅子酱里蘸蘸,“我当时偷听到的原话是:黑警来了消息,说cib正在往这里来。”


    “这个表述很明确了,说明黑警没有一起跟你们出警,他甚至不知道出警的是哪一组。”


    刘奇商震惊:“你还去偷听了?”


    计白楼心说这才到哪儿。


    他还去偷犯罪证据了呢。


    刘奇商不甘示弱,从内兜里抽出几张A4纸,“我有线索。说起来,我之所以会排查简若沉,是因为我们组有个人固执己见地认为简若沉是内鬼。”


    “我不查,难以服众。”


    关应钧道:“那个陈祖丹?”


    刘奇商点头道:“他先是拿来了简若沉花8亿收购江亭电子科技的消息,又告诉我简若沉在酒吧和毒头厮混。”


    “他说这些消息都是他在cib的朋友告诉他的。”


    关应钧单手翻了翻刘奇商递过来的档案资料。


    里面是陈祖丹和他私交甚笃的警员。


    简若沉凑过去看了眼,没他认识的。


    感觉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关应钧带他来吃饭,本意可能也不是让他来帮忙。而是为了让刘奇商放下戒心,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查他家底这种注定不会有收益的事情上。


    资料在包间里传了一圈,最终落在计白楼手上。


    简若沉见他们还有得聊,就凑到关应钧耳边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吃完饭了,想去洗手。


    关应钧想了想,配木仓不能外借,但是手铐可以。


    他把手铐卸下来递过去,“出去以后左转直走就是洗手间,碰上不对劲的人就直接铐在原地,然后回来找我们。”


    简若沉:……


    这招真损,把人铐在洗手间,然后他跑是吧?


    好的,会了。


    他侧身把衣兜对准关应钧,“我手脏,你放进来。”


    关应钧就把手铐放进他的衣兜。


    简若沉用手肘压下门把开门,出去了。


    包间里。


    刘奇商和计白楼直直盯着关应钧。


    不对劲,真不对劲。


    以前的关应钧性格淡漠,非必要不做人情,给人发烟都像判官发签。


    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有人情味?


    这人情味是大家都有,还是只针对简若沉一个?


    关应钧抬眸扫过去一眼,不明所以,“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写了谁是卧底?”


    计白楼低头。


    原来这人情味是单独给一个人的。


    他垂眸将资料上的人名和样貌都记在脑子里,一颗心沉沉坠下去。


    关应钧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喜欢男人意味着什么?


    先前有个小港星,被爆出有男友后不堪其扰,顶不住舆论压力,跳楼自-杀了。


    简若沉有钱有后路,民众总是会对名声好的资本更宽容些。


    可关应钧不一样,他没有这些,舅舅还是一哥,受到的审判只会多不会少。


    他作为关应钧的兄弟,真不想看人陷入那种境地。


    “哎……”计白楼长长叹了口气。


    喜欢男人,好像是天生的吧?


    黄有全本来都要睡着了,被计白楼一口气叹醒了。


    他坐直身体,脑袋上的黄毛一颠,疑惑道:“简若沉怎么还不回来?”


    洗手能洗这么久吗?


    不会真碰上事了吧?


    ·


    简若沉碰上了一个小偷。


    这个小偷大概以为他兜里银光闪闪的东西是首饰或者名表,趁着他洗手,站在身边将东西摸出去了一点。


    简若沉:……


    他看着小偷看似机敏实则漏洞百出的动作,反手捉住了对方的手腕,“你这业务有点不熟练啊。”


    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呢?


    小偷懵了瞬。


    他动作已经够快够果断了,哪里不熟练了?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偷过来的!


    怎么有人不懂乱说?


    简若沉轻叹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来给你演示一下。”


    小偷挑眉。


    这是碰上同行了?


    “我姓林。”他话音刚落,手腕就一重。


    简若沉趁他愣神,抓起小偷另外一只手塞进手铐。


    “咔”一下,铐住了。


    关应钧这手铐,怪好用的。


    简若沉抬手推他:“老实点,林某。”


    小偷:……


    他看了看“银手镯”,又看了看简若沉,表情皲裂,“你是阿sir?”


    简若沉道:“也不算。”


    小偷:也不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什么叫也不算?


    简若沉拢了一下头发,“我看上去很好欺负是不是?”


    上辈子就是这样。


    只要出了大院和学校,他就格外容易吸引罪犯。


    学校的教官都觉得他很适合去钓鱼执法。


    小偷:真倒霉,竟然看走眼了。


    “哎呀阿sir,我就拿了你一副手铐,这不是没拿到嘛,这算是未遂不?要不就算了吧?”


    简若沉一听这个语调,就知道他是老油条。


    他笑了笑,“行啊,不过开手铐的钥匙在包间,你先跟我回去。”


    手铐只能限制手,不能限制脚。


    人要是想跑他不一定能追得上,但骗到关应钧和计白楼面前就不一样了。


    那两个一看就很能打。


    简若沉推推他,“走吧。”


    小偷惊疑不定,有点将信将疑,“你不会骗我吧?”


    简若沉掏出传呼机,一边发消息给关应钧一边道:“什么骗不骗的,有本事你就跑,你敢跑,我就敢开木仓。”


    刘奇商那一嘴“我要毙了某某”的空城计也挺好用。


    “林某”立刻老老实实。


    他跟着简若沉走进包厢,一抬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关应钧,顿时脸色大变,转身想跑。


    计白楼站在门边,头上戴着关应钧收到消息后就递给他的渔夫帽,抬脚把门“哐”地踹上了。


    他反手掏木仓,顶在来人肚子上,“不许动,双手举高,低头蹲下!”


    林征震惊抬眸,“计白楼?你怎么也在这里?”


    简若沉看看计白楼又看看林征。


    计白楼已经做好了伪装,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部分。


    如果不是极熟悉他的人,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计白楼收起木仓,语气有点不确定:“林征?”


    “是我啊计sir。”林征站起身,把被铐住的双手送到计白楼面前,“快快,计老板,帮我解开。”


    计白楼后退一步,没碰手铐:“你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简若沉把林征偷东西,偷到手铐的事情说了。


    整个包厢陷入了惊人的沉默。


    这玩意,又倒霉又好笑。


    林征看向简若沉,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栽在没有戒心上。


    他这辈子没碰到过骗人时这么真诚的警察。


    说好了同行交流,结果反手把他铐上了。


    说好了回来拿钥匙,结果门一开三个刑警站在面前。


    还带木仓。


    计白楼把木仓别回腰间,冷声道:“你之前不是说以后不偷了吗?”


    林征讪讪,油腔滑调地说:“我就是有点手痒,哎呀……就是忍不住想摸点东西。我也没偷到啊,这不是还没开张就被铐过来了吗?”


    简若沉:“你说谎。”


    “你说话时脖子涨红,鼻尖充血,眼睛眨动的频率也比之前快一些。你今天还偷过别人吧?”


    林征心里暗骂了一声,勉强一笑,“我是CIB的线人啊。”


    计白楼扯了扯嘴唇,“CIB的线人就能偷东西了?偷民众的钱难道也在警员给你的任务里?”


    林征双手抱拳,弯腰躬身讨饶:“计sir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偷了,真的。”


    关应钧扯唇笑了声,“上次我抓到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他伸手提起林征的衣领,将他的外套拉开,伸手进去掏。


    林征顿时大惊失色,想要挣脱钳制,可关应钧力气大,一掏一个准。


    金表、钻戒、金珠子手绳、手镯、钱包……


    一样样,一件件,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计白楼被气笑了,“这就是你说的再也不敢了?”


    关应钧估了估价格,“判八年吧。”


    “八年?计sir。”林征抓着计白楼的衣摆凄然哀求,“我给你们cib做了这么久的线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我坐牢啊。”


    计白楼看了一眼关应钧,“抓你的人是关sir,我保得了你一次,保不了你第二次。”


    林征心一横,冲着关应钧跪下去,“你再放我一马,我这次愿意给计sir当专属线人,你们不是在查陆堑吗?我愿意去他手下的毒窝帮你们做卧底。”


    专属线人就不只是打探点情报了,那是要深入敌军做卧底,拿命来抵。


    一般人宁愿多坐几年牢,也不愿意当刑事情报科的专属卧底。


    除非他知道即将去做的事情能活命,有钱赚,还能给他自由。


    计白楼一脚踹在林征肩膀上,语调森冷,“把我们当蠢货?你想进毒窝,然后两边赚?”


    林征歪倒着,狼狈地趴在地面上。


    他用尽浑身解数求不来一点仁慈,终于忍不住了,目眦欲裂地喊:“线人不就是帮警察做你们做不了的脏活吗?你们就给那么点钱,一下就花完了,现在东西这么贵,我也要生活的。我也有老婆孩子要养!我搞点小偷小摸补贴一下又怎么样?功过相抵了不行吗?”


    林征嘶声道:“进毒窝卧底的哪个不吸?哪个不卖?只要最后端掉毒窝不就行了?”


    计白楼脸色彻底变了。


    他抓着林征的头发,把林征按在地上,“你的联络人是这么教你的?段明是这么说的?”


    简若沉一怔。


    段明,刚才那叠表里有他的照片和名字,应该是陈祖丹的朋友。


    是黑警嫌疑人。


    计白楼狠狠将林征的头往地上一撞。


    那额头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林征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抽了一下。


    计白楼道:“说话。”


    简若沉:……


    怪不得大家都说cib审讯暴力,这放到回归以后,计白楼都得被叫去训话。


    简若沉伸手拦他,“计sir,还是我来问吧。”


    这林征,再挨两下估计就说不出话了。


    计白楼还没开口,刘奇商就问:“你行吗?”


    简若沉虽然很有钱。运气很好,总能碰上作奸犯科的人,是个能给关应钧带业绩的小财神。


    但审讯?


    他能比得过专业的cib?


    关应钧走回沙发上坐着,“他行的。”


    他跟刘奇商说着话,视线却紧紧盯着简若沉。


    包间里明明只开了一盏边灯,阴沉而晦暗。


    可简若沉却是亮的。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借来了一抹银月的光辉。


    简若沉有点邪门在身上的


    计白楼松手起身,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平静。


    他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擦手,“警察系统为避免出现跳反的情况, 所有的线人都会一对一登记在册。林征的联络员是段明, 他是CIB三组的督察,跟我关系还不错。”


    他声音里带着些许怀念,“我们几个是同一届警校生。”


    计白楼让出位置,“简若沉,你来问吧。”


    林征脑子发懵, 耳朵里都是嗡鸣声,爬都爬不起来。


    简若沉把他扶到墙边坐着, 又回头对着关应钧伸手, “给根烟啊关sir。”


    关应钧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跟火柴盒一起精准丢进他怀里。


    简若沉将茶烟戳进林征嘴里,然后擦亮火柴, 护着火苗给他点。


    林征被打得直抽气,条件反射吸了一口。


    烟头亮了。


    简若沉将废火柴丢进烟灰缸,顺势坐在大理石茶几上, 静静看着林征抽了小半根。


    等人彻底缓过神后才拿起烟灰缸放在他面前,问:“关sir的烟抽起来怎么样?”


    林征沉默着抖掉烟灰, 不说一个字。


    刘奇商看不懂。


    他跟计白楼说悄悄话:“计哥,这什么意思?”


    计白楼道:“拉关系吧?我们有时候也会这么搞。就好比你去查贪官的时候, 要先私下里请他喝咖啡。先礼后兵嘛。”


    刘奇商怔然, “可林征是他拷过来给你揍的,能吃这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林征听不见, 但心里也这么觉得。


    他嗤道:“你把我骗来,让我被阿sir揍一顿, 然后给一根烟,稍微讨好讨好我,就想让我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


    “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


    简若沉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给你烟,是因为香烟中的尼古丁会迅速到达你的大脑,麻痹神经,缓解焦虑。而烟草中的烟碱成分,则能够起到缓解疼痛的作用,让你别头疼。”


    “你平静下来了,我才好问话。如果这里有镇静药片,那我给你的就不是香烟了。”


    林征眼神茫然。


    什么尼古丁,什么烟碱?


    他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听不懂这些。


    但顺着简若沉的话一想,又觉得头确实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心情也平静不少。


    什么讨好。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


    简若沉伸着足尖,踹了一下地上的赃物,“你偷了这么多金饰,一看就很贪心,我当然知道香烟不能喂饱你啊。”


    刘奇商:……


    他略带疑惑地看向计白楼。


    先礼后兵?


    计白楼抬手摸了下鼻子。


    不就是解说错了吗?


    没关系,反正简若沉没听见。


    嫌疑人当众自作多情,估计比他还尴尬。


    林征把抽完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调整好坐姿,眼神低垂,落在不远处堆着的赃物上,脑子里急速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想什么呢?”简若沉猝然问,“想怎么跑?”


    林征猛然抬头。


    简若沉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简若沉:“你调整坐姿之后,脚尖直指门外,身体语言很明显是想跑。”


    刘奇商、计白楼和黄有全不约而同看向林征的脚。


    还真是这样!


    关应钧的视线落在简若沉的背影上。浅色发丝软塌塌地铺开,几乎遮住了整个肩背。


    林征欲盖弥彰地回正身体。


    思路三番两次被否认和打断,他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简若沉没给他重新整理思绪的时间,“你为什么笃定自己能在陆堑的毒窝周旋?是不是有人会在陆堑那边保你?”


    “这个人是段明?”


    林征一颤,冷汗瞬间布满额头。简若沉的话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简洁清晰,直切要点。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计白楼为什么会抓着他的头往地上撞。


    他的话里破绽太多了。


    林征咽咽口水,梗着脖子嘴硬:“保我的是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只管算我能带来的利益就行,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互惠互利不行吗?”


    他喊道:“你就说你们想不想要一个能去毒窝的卧底!”


    计白楼摇摇头。


    林征这种老油条太清楚警察需要什么了,他知道怎么把自身价值最大化,从警察这里换取更多的利益。


    林征能三番五次逃脱惩处,靠的就是今天这招。


    简若沉怕是要在他身上栽跟头。


    简若沉乐了,“你怎么敢跟我讲条件?”


    “我心平气和地坐在你面前,是为了给你争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这个罪该怎么赎,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林征神色紧绷。


    奇怪了,这个人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跟着他的节奏走?


    简若沉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现在即将因为偷窃罪被起|诉,八年刑期板上钉钉。但如果你能做段明的污点证人,计sir肯定愿意帮你减减刑。”


    林征死死握着拳,抿唇不言。


    简若沉蹲下,与他平视,“你刚刚说你要养老婆和孩子。你小孩几岁了?”


    提到家人,林征神色柔软下来,“一岁不到。”


    简若沉叹道:“那我理解你不想坐牢了。你的妻子需要你,你的孩子也离不开你。”


    林征以为他心软,表情松快些许。


    简若沉轻声问:“你知不知道做卧底要面对什么?有人保你,但他会保你的老婆和孩子吗?毒窝里的人有什么理智呢?他们杀人不眨眼。”


    他伸手拍拍林征的肩膀,“好好想想你的老婆和孩子。你赚钱不就是为了他们?钱哪有家人重要?”


    林征浑身过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比计白楼打他的时候抖得还厉害。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一下子红透了。


    黄有全也是线人,很懂林征在想什么,帮腔道:“那些人奉行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这种人进去就是小喽啰,小喽啰护不住老婆的。”


    他抖抖腿,身上的配饰叮叮作响,“跟着阿sir好好混啦,以后小孩还能让警署介绍去个好学校,做个好人。”


    简若沉抓着林征的弱点,最后加码,“你看,你供出段明就能减刑,如果一点牢都不想坐,那你就转到计sir手下做事。你要是实在想做间谍,那就去做计sir和段明之间的间谍,帮忙抓住段明是黑警的犯罪证据。”


    “在两个警察之间周旋,你也能拿两份钱。都是两份钱,在计sir这里拿不比去毒窝卖命强吗?”


    简若沉恨铁不成钢似的,“你看你,账都算不清。”


    林征茫然:……


    好像挺有道理。


    计白楼都看呆了。


    简若沉在偷换概念。


    黑马是马,白马也是马。


    所以白马是黑马。


    黑钱是钱,白钱也是钱。


    两份白钱能保你老婆和孩子,附加价值高,所以白钱比黑钱好。


    这谁听了不迷糊。


    计白楼尝试站在林征的立场上找这套话术的漏洞,越想越蒙圈。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这是人性的本能。


    林征闭眼想了想,踌躇片刻之后,终于做出了决断。


    “……我说。”他咽咽口水,艰难开口:“前段时间,我和段明在路边的小吃摊接头,我吃到一半肚子疼,就去上厕所……”


    “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段明在和陆堑手下的老八说话。老八比较好认,他胖。一开始我还以为老八也是段明手下的线人,只不过爬得比较高,就没在意,我一边系皮带一边走过去。”


    “然后就听到段明和老八说,叫他告诉陆堑最近小心点,不要再做轮渡大劫案了,刑事侦缉科好像在查。”


    简若沉一怔。


    什么?


    当时陆堑竟然知道刑事侦缉科在查轮渡大劫案?


    那他还让江鸣山去做第二次?


    简若沉一时头皮发麻。


    陆堑是故意的!


    他让江鸣山去做第二次大劫案,怎么都不会亏。


    江鸣山成了,钱是他的。


    江鸣山被抓了,财产会被江含煜继承。钱还是他的!


    简若沉攥紧手指,将注意力拉回来。


    林征轻轻咳嗽了一声,“当时我就明白了,段明心里想着陆堑,他不是真警察。”


    计白楼灌了一口酒。


    威士忌杯里面的冰球早化成了水,这口酒并不好喝。


    包间里,气氛有些凝滞。


    关应钧开口道:“线人就是帮警察做脏活。这话也是段明教你的?”


    林征:“他知道我偷东西,不怎么管。这话……段明手底下的线人都知道。”


    刘奇商暗骂一声,“上学的时候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啧,段明还把陈祖丹那个愣头青当枪使,把他们整个廉政公署B组耍得团团转!


    “人会变吧。”计白楼又倒了一杯酒,“我们都毕业四年多了。”


    简若沉转身,扫了一眼三位阿sir的脸,“你们和段明是同一届警校生?”


    关应钧:“嗯。”


    简若沉:……不是吧?


    计白楼看着像32岁,刘奇商看上去也有30岁。


    关应钧看着差不多二十八九。


    原来都是26岁?


    当警察老这么快?


    他摸摸脸,看来以后得稍微注意一点。


    林征靠着墙,艰难地站直身体,“我之所以笃定自己能去陆堑的毒窝,就是因为段明有绝对的能力保我。段明不是从警察跳反的,他和陆堑是初中同学,认识的时间很长,关系不错。”


    他直直看向计白楼,“计sir,我愿意替你和段明周旋,探听陆堑的消息,你能不能帮我保护我的老婆和孩子?”


    计白楼沉默半晌,看向关应钧。


    关应钧道:“我们有证人保护计划,可以派专人保护你的妻子和小孩出国,刑事侦缉科出推荐信,想去哪个国家自己选。事情结束之后再回来,钱不是问题,就看你舍不舍得和家人分开了。你孩子还小。”


    林征一咬牙,“好。如果我死了,我小孩能当公仆吗?”


    简若沉:……


    公仆就是香江公务员。


    他盯着林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企图从这人身上找出山东大汉的特质。


    否则解释不了这种让后代|考公的执念。


    计白楼难得无语,“你不死,你小孩也能考。只要你以后不偷窃盗窃就行。”


    林征松了口气。


    在他贫瘠的认知当中,社会底层的人只有考上公务员,才能做人上人。


    他轻声道:“我可以了,我愿意做,让我写保证书。”


    刘奇商:……


    现在倒是积极了,十分钟之前被人按在地上揍还嘴硬。


    他凑到关应钧身边,“钧哥,简若沉也太行了,我想让他来廉政公署开反传销课。”


    半点没有之前质疑的样子。


    关应钧拒绝:“他要上学,暂时没时间。”


    他说完,赶时间似的从兜里拿出饭盒的复印件,分发给在场的人,“这是1892酒吧流出的铝制饭盒四面图,陆堑用这种饭盒来装货,我们现在在找制作这个饭盒的工厂,你们也出点力。”


    图只有三张,没传到林征手里,关应钧掏出手铐钥匙给他解锁,“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别手痒。”


    明明这话语调平稳,听上去却像是“再偷我剁掉你的手。”


    林征:……


    “知道了关sir。”


    偷到手铐这种糗事应该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关应钧收好手铐,看了一眼手表,“我还要带他去趟医院,黄有全。”


    黄有全站起来:“到!”


    “你把精力放在找饭盒工厂上。”关应钧掏出一沓钱,“你上个月的工资。”


    工资!


    黄有全眼睛锃亮,“yes sir!保证完成任务!”


    发工资时的关sir真和蔼。


    黄有全搓开钱点了点。


    简若沉瞥了眼厚度,大约有一万块。


    林征眼睛都直了。


    简若沉问他:“段明给你多少?”


    “2000。”林征咬牙切齿道。


    简若沉:……


    怪不得要重新做贼,2000港币在90年代只能算底层,这里吃个烧腊饭都至少28块,香江这种地方,花钱比呼吸还容易。


    林征的小孩还要喝奶。这点钱根本不够一家人用。


    他小声道:“你看,我给你找的工作好吧?计sir给的肯定和关sir一样多。”


    “谢谢。”林征说着,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怎么他被简若沉拷过来,又被人按着打了一顿,然后还要道谢?


    刘奇商:……


    他还得谢谢咱呢。


    简若沉是有点邪门在身上的。


    今天晚上简直和做梦一样。


    他们来讨论黑警,本身也没想着一次就找到人,结果现在连证人都有了。


    真够戏剧的。


    如果没有这个证人,打死他也不信黑警居然是跟他们一届的警校生段明。


    刘奇商看向简若沉:“你怎么要去医院?”


    “体检。他眼睛有点畏光。”关应钧脸色不大好。


    计白楼:……


    这兄弟确实是动心了。


    当初读书的时候他发高烧,差点晕在宿舍。


    关应钧把酒倒在杯子里,加了点蜂蜜和柠檬给他喝,说是能治感冒。


    他还以为关应钧不知道香江晚上有私人医院呢。


    原来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带他去。


    简若沉对林征说,“看见没,给阿sir工作还包体检。不是公仆,胜似公仆。”


    关应钧:……


    他把羽绒服往简若沉脑袋上一挂,“走吧。”


    别忽悠人了,林征都要被忽悠瘸了。


    简若沉就冲着包间里领了新任务的阿sir们挥挥手,“拜拜。”


    刘奇商看着手里的饭盒照片,有点恍惚,“关应钧怎么搞到这个的?”


    计白楼睨他一眼,心说:嘿,你不知道吧?


    我知道内情呢。


    可惜了,现场有线人在,不能开口说。


    刘奇商啊刘奇商,这下你可只能被蒙在鼓里了。·


    那边包厢里还在讨论怎么找饭盒的源头工厂。


    这边简若沉就被押送到了私人医院。


    关应钧挂号付钱,钱包肉眼可见瘪下去大半。


    简若沉:……


    怪不得月光呢,关sir可真大方。


    验眼睛的机器要么是全自动,要么是半自动,出结果都很快。


    看诊的老先生看着手里的报告单,“视力5.1,没有近视和散光一切正常。很好啊,畏光可能是因为你最近看书看太多了,眼睛虹膜的色素又比较低。两相结合之下重新开始畏光。”


    “琥珀色的眼睛嘛,漂亮也有代价,这个是天生的。有的浅蓝色眼睛也会畏光。”


    简若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医生道:“你之前应该用过缓解这种症状的眼药水吧?用完怎么不去配?”


    关应钧站在简若沉身后,视线垂落。


    这道目光如有实质。


    简若沉脊背发麻,背心渗出些汗。他下意识想转头观察关应钧的神色,最终只是微微偏了些头,强忍住了。


    不能抬头,这时候抬头明摆着是心虚。


    不能做蠢事。


    他抬手不好意思地挠挠侧脸,情急之下道:“我不喜欢点眼药水。”


    话音刚落,简若沉心里就咯噔一声。


    坏了,这句话和他坐在关应钧车上说的那句“我不知道眼睛怎么回事,要去医院看一下。”前后矛盾了!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


    老医生“嗯”了声, 低头在薄薄的就诊单上写字, “不喜欢滴眼药水也要滴。”


    深蓝色的字迹龙飞凤舞,看不出是英文还是中文。


    简若沉盯着圆珠笔尾巴上自带的塑料裁纸刀分神。


    觉得关应钧灼热的视线都要把人烧穿了。


    他伸手捏了一下耳尖。


    关应钧扫了一眼简若沉捏过的地方, 耳尖上那颗小痣被搓得艳红, 比周围的皮肤微微凸起一点,格外扎眼。


    他被烫到似的,猝然收回视线。


    “滋——”


    医生将处方裁下来递给关应钧,“去窗口配这个眼药水,早晚各一次, 滴半个月。”


    简若沉伸手去截,“我自己配。”


    关应钧手一扬, 避开后不着痕迹地打探:“医生, 治疗这种先天症状的眼药水就这一种吗?有没有口服药剂?”


    “眼药水就只有这种, 又不是什么大病。再开个B族维生素的咀嚼片吃吧。注意用眼就能恢复。”


    老先生又唰唰开了张单子,起身道, “他得少吃腊肉、咖啡和啤酒,浓茶也不能喝,辣椒最好也不要吃。”


    简若沉舔舔唇珠。


    这些都是他经常吃的东西, 半点也没忌口。


    警局楼下茶餐厅的烧腊饭每周都要吃,奶茶每天都会喝, 酒喝过几次,咖啡也没断过, 辣椒更是最爱。


    华|国刑事警察学院在辽宁沈阳。


    他待了四年, 早就从广东口味变成了沈阳口味。


    那菜,又辣又好吃。


    简若沉脑海里出现了大盘鸡和锅包肉的动态大图, 配有舌尖上的中国BGM,口腔逐渐湿润。


    哪怕有酸菜汆白肉呢……


    老医生又叮嘱道:“要多吃新鲜蘑菇、牛奶、苹果、胡萝卜、猕猴桃和黄瓜。少吃腌菜。”


    他边收拾就诊桌上的文件, 边对关应钧道:“你当哥哥的多上点心,别什么都由着他。一会儿不爱点眼药水,一会儿又挑食。”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烧腊饭里被扔掉的清水菜心。


    简若沉小声道:“我没有很挑食,而且他也不是——”


    “……知道了。”关应钧打断道,“谢谢。”


    “去开药。”老医生挥手赶人。


    关应钧捏着处方付钱取药,又开了一张可以跟警局报销的账单。


    他拿起装药的牛皮纸袋,垂眸看向身侧。


    简若沉埋着头,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溜溜达达跟在关应钧侧后方,走得心不在焉,余光跟着视线里走动的鞋跟。


    去龙庭酒吧的路上,关应钧问他眼睛畏光是不是因为过劳。


    那时他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先天疾病?


    一会儿关应钧要是抓着破绽问,该怎么狡辩?


    简若沉想得入神。关应钧陡然停下。


    他跟着停住脚步,用鞋跟急刹。


    医院临近下班,才拖过地,瓷砖湿滑。


    简若沉今天穿的英伦矮帮小靴子没有防滑功能,鞋跟扁圆,踩在瓷砖上时就溜冰似的滑来滑去。


    如今一脚踩在水痕上,立刻脚往前滑出去。


    简若沉前倾着身体直直撞进关应钧结实的胸廓。


    他连忙直起身站好,“不好意思。”


    “没事。”关应钧语调喑哑低沉,“走路看路。”


    简若沉“哦”了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关应钧蜷起手指,紧紧扣住牛皮纸袋折下去的部分,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简若沉摔在怀里的样子。


    明明只是一件极微小的事,如果换个人,他根本不会记得。


    可简若沉当时的样子却历历在目。


    关应钧的视线在少年的下颚游动着。


    他将另一只手揣进兜,摸了一下放在里面的随行酒壶。


    简若沉被看得发毛,低声问:“怎么了?”


    关应钧下颚紧绷,“走路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简若沉:在想怎么狡辩。


    他咽下这句,顺着之前编的话道:“在想怎么才能不点眼药水。”


    关应钧转身,继续往前走,“别想。我会盯着你。”


    简若沉以为他会抓着破绽审问或试探。


    结果直到上了车也没听见一个字。


    怎么回事?


    难道关应钧没注意到他的话前后矛盾?


    简若沉思绪有些乱。


    其实就算注意到了也没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


    再说关应钧这人如此冷静,难道还能被情绪主导?


    从理智出发,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合作伙伴,能像他一样让西九龙狠狠扼住陆堑的咽喉?


    他已经展示出了自己的价值,关应钧就算怀疑他有问题,甚至认为他是卧底,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撕破脸,暗自蛰伏,等一举扳倒陆堑之后再细查。


    秋后算账嘛……那至少也得一年吧……


    这期间他可以慢慢透露点玄学方面的事情,给国外长大的唯物主义阿sir一点准备时间。


    简若沉心里琢磨着,视线扫向关应钧。


    关sir手里的牛皮纸袋已经被扣烂了,折痕皱皱巴巴,遍布裂缝和指印,抓着它的人像是忍耐到了极点。


    简若沉咽咽口水,往车门边靠了靠,手指刚搭上门把。


    关应钧就抬手锁门,低头拿出一支眼药水,“在我面前滴完。”


    简若沉:……


    怎么还锁门呢,是不是玩不起?


    他拧开盖子,盯着滴头看了一会儿,又拧上,“我回家再滴。”


    总不能前脚刚说自己不爱点眼药水,后脚就毫无心理负担地用。


    会穿帮。


    关应钧分辨不清简若沉是在演戏还是想敷衍。


    他扯了下唇角,伸手拿回药水瓶拧开,问:“滴不滴?”


    关应钧身形英武,因为火气旺,所以大冬天也穿得不多。


    不薄不厚一层黑色的衣物罩在身上,隐约透出手臂和肩膀上肌肉的轮廓。一靠近,热气沉沉拢过来。


    简若沉不自在地往后靠,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泡在了红茶里。


    又烫又热,鼻尖全是男人身上的味道。


    他眨眨有点干涩的眼睛。


    演得差不多了吧……


    应该可以装作畏惧强权的样子滴眼药水了。


    过犹而不及。


    他小声道:“滴。”


    简若沉说着,伸手去够药水瓶。


    关应钧灵巧避开,抓住少年的肩膀,将人上半身拖到身前。


    简若沉一时不查歪倒过去,下颚顿时被滚烫的虎口掣住。


    他微微瞪大眼。


    不是自己来吗?


    关应钧做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一滴冰凉的药水就落在左眼里,浸润到眼底,舒服极了。多余的药水溢出眼睛,顺着眼角流出去。


    关应钧看着乖乖仰头的人,视线扫过他颤动的眼睫,平直挺翘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头,落在略微有些红肿的藕色唇珠上。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五脏六腑的燥意烧得人浑身发烫。


    关应钧道:“睁眼。”


    他说着顿了顿,难以置信地用手背擦了一下喉咙。


    嗓子怎么会这么哑?


    简若沉眼皮一跳,条件反射睁开双眼,左眼水润润的,像是刚刚哭过。


    关应钧立刻烫到似的缩回紧紧箍着他下颌的手,“过来,滴右眼。”


    简若沉犹豫一瞬,仰面把脸凑过去。


    滴就滴。


    这会儿后退,显得他怕了似的。


    关应钧蹙着眉,伸手拢住他的后颈往自己这边拉,一时无从下手,“刚刚不是睁得挺圆?”


    现在怎么又半睁不睁了?


    简若沉嘟囔,“那是被你吓的。”


    “自己撑开点。”关应钧说完顿了顿,转而道:“算了。”


    简若沉:……


    关sir的心,海底的针。


    变得这么快,猜也猜不透。


    关应钧一只手拨开简若沉的眼睑,利落将药水滴进第二只眼睛,“以后我送你去学校,顺便盯着你点眼药水。”


    简若沉闭着眼,缓解异物入眼的酸胀感,慢吞吞道:“你真想当我哥啊?”


    他睁眼,侧眸观察关应钧的神情,半开玩笑似的回击,“这么不放心我吗,钧哥?”


    关应钧呼吸一滞,猛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副驾驶。


    座位上的人眼睛通红,明明什么都没做,他脑海中却出现了简若沉眼尾粉红,汗津津地,惊慌失措又无处可逃的模样。


    关应钧死死咬着牙,迟疑地想,简若沉刚刚叫他什么?


    “钧哥,你现在管我点不点眼药水,以后难道还要管我吃饭时吃不吃辣?睡觉时盖不盖被子?”


    简若沉说着,系好安全带,若无其事戏谑道:“钧哥这么在意我么?难道我以后和爱人拍拖你也要盯着吗?”


    关应钧浑身紧绷,用力抓着还没放到储物箱里的牛皮纸袋子,沉声道:“开我的玩笑很有趣?”


    简若沉笑笑,“医生误会的时候,不是你先打断我的吗?”


    关应钧坐在驾驶座上,脊背绷直,迟疑地想:他当时否认是因为……


    是因为不想和简若沉断了关系,哪怕是误会……


    关应钧瞳孔骇然扩散一瞬。


    简若沉笑意渐深,终于觉得自己站在上风,满意了,“关sir,回家吧?”


    关应钧沉沉看向身侧。


    少年漂亮的眼睛波光潋滟,表情灵动至极,仰头时笑意吟吟,丝毫不觉得那一声声钧哥有什么不对。


    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稍微亲密了些。


    刘奇商也这样喊过,但是刘奇商喊起来就很正常,没有像是把他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含在舌尖滚过一样。


    简若沉偏了一下脑袋,“关sir?”


    关应钧视线一低,落在简若沉微微鼓起的唇珠上。


    【难道我以后和爱人拍拖,你也要盯着吗?】


    爱人……


    关应钧强迫自己拉回注意力,不去猜测爱人这两个字可能囊括的人选。


    毕竟简若沉说话时,好像没有将他纳入其中。


    简若沉有点狐疑地提醒,“钧哥,十一点了,不回家吗?”


    关应钧挪开视线,简若沉这一声怎么又叫回钧哥了?


    他抬手挂挡。


    第一次摸了个空,第二次才摸上凸起的手柄。


    关应钧握着方向盘,看向车窗前面的路,却忽然感觉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见耳边有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带着柚子气的吐息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


    一闻见,眼前就会出现一张灵动的脸。


    关应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骨节凸起,指节泛着白,头低下去,发丝垂落,遮住了视线。


    纷杂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关应钧,你对他有反应。”


    “你喜欢他。”


    “可警察怎么能喜欢上一个不清不楚的人?”


    “他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你那样喜欢他,之后难道还能做到铁面无私?你下不了手的。”


    “你怎么对得起入警时的宣誓!”


    关应钧死死闭着眼,凝神静气。


    “可是关应钧,你可以去查清楚。”


    “警察不能喜欢卧底,但可以喜欢清清白白的顾问。”


    关应钧手刹一拉,油门踩到底。


    丰田直直窜出停车位,甩尾漂移,车灯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弧线,冲出了停车场。


    简若沉靠在驾驶座,紧紧抓着安全带,心跳不自觉加快了。


    关应钧刚才在隐忍什么呢?


    他眼睛畏光,但在黑暗中视力很好。


    简若沉古怪地瞥了一眼关应钧的皮带。


    如果他没看错,关sir那里是不是起立了?


    主要关应钧那东西蛰伏的时候就有点……大。


    要是稍微有点变化,就更明显了。


    这里能刺|激关应钧的就只有……


    简若沉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可他刚才也没撩拨关应钧吧?


    就叫了一声钧哥。


    总不至于有人这样也能上火。


    那火得多大?


    简若沉紧紧抓着安全带,喉头发哽,脑子里都是浆糊。


    关应钧对他有反应,难道是喜欢他么?


    简若沉被吓回了神,一抬眼看到车子急急擦过一辆货车,直冲海底隧道,立刻脱口喊道:“慢点!要超速了!”


    关应钧立刻换挡放缓车速。


    海底隧道的光黄白交加,车灯混杂在其中,间或照亮车内的陈设。


    简若沉侧眸看向开车的人,男人肌肉紧绷着,脸色严肃,额角上青筋暴起,开个车弄出了抓逃犯的气势。


    但慢慢的,或许是想通了,关应钧又逐渐放松下来。


    简若沉舒出一口气,缓缓靠在椅背上。


    这口气也没松多久。


    二十分钟之后。


    关应钧把车停在了石矿场门口。


    他下车,走到副驾驶外拉开车门,看向坐在里面的人,轻声道:“下来。”


    简若沉说不要试探,那他就不试探。


    光明正大地查。


    今天,他必须要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要对西九龙重案组115位警员负责,对肩章负责。


    如果再晚一点,他可能都没有带着人来石矿场的勇气。


    关应钧太渴求一个“简若沉没有问题”的答案,以至于理智被汹涌澎湃的情感淹没。


    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点理性,守着那条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底线。


    关应钧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他想不了太多,顾不上其他。


    只想在理智彻底消失之前,给一切疑点找个理由。


    简若沉扫了一眼四周。


    关sir这个人,怎么一点策略都不讲?


    就算一时情绪上头,脑子里充满了被人戏耍和背叛的愤怒,好歹也该先聊一聊吧?


    互相试探一下又不会浪费多少时间。


    又不是不能谈……


    简若沉有点想不明白,关sir不像是会被背叛冲昏头脑的人呀。


    他想了想,端着顾问的威严,肃正表情,对着关应钧勾唇,“关sir,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关应钧呼吸微沉,骨子里充满了焦躁烦闷,“我……”


    简若沉像是没感觉道关应钧灼灼的目光,他视线一扫,不动如山。


    关应钧轻声道:“你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


    他低下头,走到简若沉面前,示弱似的,“你要是觉得不行,我送你回去。”


    简若沉唇角勾起,“不用。”


    你告诉我吧……当我求你。


    简若沉面不改色地下车。


    关应钧站在车门外, 头被冷风一吹,冷静了些,“你以前住哪一栋?”


    “第二栋。”简若沉朝着前面指指, 拉平嘴角。


    “对你有疑心, 是我的不对。”关应钧边走边道。


    他向来攻无不克,但对着简若沉的时候,以往无往不利的思维和招数似乎都没有用处。


    简若沉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


    关应钧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轻哑, “这次想查你,是因为我……”


    他呼吸微沉, 扫了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 喉头发哽, 不知道怎么说,更不敢把心思宣之于口。


    大上托石矿场位于九龙最东边, 是个贫民区。


    简若沉精致漂亮,与这里格格不入。


    少年站在风里,表情都没怎么变, 一派自然,似乎坦坦荡荡, 看上去像只与虎狼平分秋色的狐仙。


    狐仙只略微哈出一口气,就能让豺狼虎豹节节败退, 攻守易型。


    简若沉笑了一声。


    关应钧这个人, 真相至上。


    一旦有了怀疑和好奇心,如果不找到答案就会一直记在心上。


    他能理解这种刨根究底的精神。


    这是刑警的条件反射。


    但这种状态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合作。


    此时最好是让关应钧自己找个答案,因为现如今, 他无论说真话还是假话,关应钧都不会信。


    他只会信自己看到的。


    简若沉默默把手揣进兜里,对着廉租房扬起下颚,“查吧,不过你既然想查,那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


    ·


    关应钧跟在简若沉身后,后悔没多看几秒他的眼睛。


    如果多看几秒,他就能知道简若沉是在真笑还是假笑。


    现在只能往前。


    廉租区的灯是临时搭的。


    风一吹,铁皮圆锥形灯罩一晃一晃,灯光把布满粉尘的路照得崎岖不平。


    关应钧扫了眼四周。


    他做卧底时都没住过这么破的房子。


    在曼谷,只有制毒的底层工人和贩|毒马仔才会住草棚和集装箱。


    怪不得简若沉要当众和江鸣山撇清关系。


    但凡江鸣山能从指缝里漏出一点钱,简若沉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


    两人错落的脚步声落在工地边的碎石和沙地上。


    简若沉停住回头:“就是这里,我以前住在二楼第三间。”


    他冲着楼上扬起下颚,“去吧。这儿人员流动大,住的都是在石矿场上班的工人,也不知道我之前住的房子有没有被租出去。”


    简若沉表情平静,“如果没租出去,房东应该就住在不远处的厂房居民区,我们可以去叫他开门。”


    关应钧攥着拳,指节有些泛白。


    明明是他在探究简若沉,却觉得自己才是被审判的那一个。


    简若沉只在医院里说错话时有短暂的犹豫,后来就一直如此……游刃有余。


    他抬手敲响廉租屋的门。


    里面很快传来拖着脚跟走路的声音。


    男人拉开门,不耐烦极了,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大半夜的谁啊。”


    铁皮门一开,一股热气伴着酸臭味冲出来,臭烘烘的,混着些呕吐物的味道。


    简若沉被冲得后退一步,却见鼻子敏感的关应钧一动不动杵在门口,掏出证件道:“cid,过来查点事情。”


    那人的酒一下子醒了,“阿sir?我应该没犯事吧?”


    关应钧没正面回答,抽出工作簿问:“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对上一任租客了解多少?上一任租客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男人一听阿sir要查的不是他,连忙配合道,“我一个月前就住进来了,这里的房子便宜紧俏,离上工的地方又近,一空出来我就住进来了。”


    他摸着头,嘿嘿一笑,“上一任租户在我们石矿场很有名,长得很好看,整个人白白的,据说耳尖上还有一颗小红痣。”


    漂亮的美人,总会成为工友们闲暇时谈论的对象。


    关应钧手指用力,笔尖在工作簿上画出一道扭曲的弧线。男人语调里的妄念让人心烦。


    他眼眸沉沉抬起,“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东西呢?”


    男人舔舔唇,心虚道:“当废品卖了。”


    简若沉悠然。


    心说:说谎。


    不过这次他不会提醒关sir。


    关应钧道:“你说话时脖子涨红,鼻尖充血,微微偏头,嘴唇抿起一瞬。你在说谎。”


    简若沉:?


    关应钧居然学会了撒谎的微表情?


    他走出来,“我想把书拿回去,还在你这儿吗?”


    关应钧诧异,心安了些。


    这样坦荡配合,就算有猫腻,或许……或许也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男人看到简若沉,愣住一瞬。


    太好看了,真的和天上的神仙一样。


    可惜是个男人。


    他咽咽口水,五迷三道地开口:“书……书我烧了一部分,只有一本了。”


    简若沉:……


    你说你,怎么不烧完呢。


    原主的书虽然都是二手书,但保不准上面有原主的字迹。


    90年代的香江,警局还没有专门的字迹鉴定,需要找外援。


    但李长玉就是关应钧的外援啊,李老师可是犯罪心理学的全才!


    简若沉心思电转,对着男人伸手,“一本就一本,能还给我吗?”


    男人喝了酒,本来就没清醒到哪里去,面前的人一笑,他立刻目眩神迷地转身,从一个放了柴火的油漆桶下面,抽出了半本浸满了柴油的书。


    书本上半部分已经被烧成碳色,下半段染了黄油,脏得无从下手。


    简若沉伸手过去,却见斜里伸出来另一只手。


    关应钧用手帕提着书本一角,抓住了,“我来吧,免得弄脏你。”


    简若沉抿唇。


    关应钧看向扉页上的名字。


    很稚拙的笔记,一笔一画写着简若沉三个字,楷体。


    不像简若沉,写起字来铁画银钩,自信又带着笔锋,很有力,一看就专门练过。


    不用鉴定就知道是两个人。


    他不动声色将名字那一角撕下来包在手帕,心里却想。


    或许是他记错了,简若沉根本写不出书法大家一样的字迹,这就是简若沉能写出的字。


    他记错了,等简若沉在车上,重新写过后再下定论也不迟。


    关应钧把书还回去,“泡油泡成这样也用不了,你继续烧吧。”


    简若沉转头问男人,“还有别的吗?我可以花钱买回自己的东西。”


    得把东西都过一遍手,掌握好信息,这地方他不想再来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爱钱。


    利诱之下,浑身酒气的男人从边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塑料瓶,瓶子上是两个用记号笔手写的黑字——维B。


    男人盯着简若沉的脸,搓手道:“只有这个了,我问过房东,他说这个是……是什么补品,我本来想自己吃的,有天早上嚼了四颗,当天就晕在工地上。”


    “后来我就不敢吃了,这玩意到底怎么吃?是嚼着吃吗?”


    “是。”简若沉转动瓶身,迅速看了一眼。


    这维生素是“三无”产品,瓶身上没有贴标。可就算是三无假药,药商一般也只敢放便宜的维生素C或淀粉片。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放倒一个成年男性?


    关应钧垂眸,语调有些生硬,“我能看吗?”


    简若沉把药瓶放在他手心,“拿去检测吧,我怀疑有问题。”


    关应钧:“……嗯?”


    这么坦荡?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拿着药瓶怔忪。


    “什么维生素b还能把人吃晕?”


    简若沉说着笑了笑,“怪不得我离开出租屋之后精神越来越好。”


    罗彬文的调养固然有用,但身体上的轻盈感骗不了人,以前这具身体瘦弱至极,面容枯槁,一步三喘。


    有一部分原因是穷,但90年代的香江,机会遍地。


    按照原主吃苦耐劳的心性,在餐馆端盘子洗个碗绝对没什么问题,没道理吃不饱饭。


    可他刚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弱得不正常。


    简若沉:“现在想想,我之前或许被人下药了。”


    他在脑子里把原主的仇人过了一遍。


    江含煜虽然有嫌疑,但他需要原主的血液续命,不会做出把人毒死的事情。


    陆堑也有嫌疑,但是陆堑与原主之间的矛盾没有到不可调节的程度。


    原著中,简若沉并没有触及到陆堑的利益。


    如果既不是陆堑又不是江含煜,那么给他下药的人会是谁?


    可惜没继承原主的记忆,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那本语焉不详的小说,否则他还能推得更远。


    简若沉思考的时候。


    关应钧也在思考。


    如果简若沉前后并非同一个人,那怎么会一看到维生素b,就知道自己之前被下药了?


    总不能身体是一个,但灵魂是两个?


    那他是继续探案,还是去拜神婆?


    当代一哥勒金文办过的案子里就有一个类似的,有个连环杀人犯杀了七个人,被抓时声称自己无辜,是另外四个人做的,审讯室当场发疯,把当时的勒金文吓得够呛。


    简若沉会是那种情况吗?


    关应钧把维生素b瓶放在物证袋里,问:“你还记得这个药是从哪里来的吗?”


    简若沉耸了一下肩,“关sir,查出这一点是你的任务吧?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可不记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00块钱的港币递给男人,“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别搞得脏兮兮的,容易生病。”


    男人一愣,伸手接过那张港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摩挲了一下。


    一本书,一瓶药,值这么多钱吗?


    还是说……简若沉只是好心,所以说的话也是字面意思,想让他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简若沉最后扫了一眼室内。


    没想到来一趟竟然还能有意外收获……


    但凡这个工友稍微老实一点,不那么喜欢占便宜,他都很难知道这瓶药有问题。


    ·


    两人离开住宅区,一前一后上车。


    关应钧抽出工作簿和便携笔递出去,“写个名字。”


    简若沉抓着圆珠笔,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在纸上落下笔迹。


    关应钧缓缓打开攥紧的拳头,展开手帕,露出包在掌心的纸片。


    两个完全不同的名字被摆在明面上,打破了他最后的一点侥幸。


    刚刚写好的那份铁画银钩雅韵非常,一看就专门练过。


    而浸透了油的那份仅仅只是端正娟秀,称得上一句稚拙认真。


    关应钧拿着本子和纸片的手微微发颤。


    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使人脖颈酸胀无比,语调艰难,“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人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写出两份完全不同的字迹?才一个月……”


    “你究竟是谁?”


    他几乎要拿不住那两样轻飘飘的东西,抬手将它们扔到仪表盘上的小平台。


    缩回手后探向后腰,先摸了一把枪,又实在不忍心拿枪口指着简若沉,只好一把扯下手铐,把简若沉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铐在一起。


    简若沉随便找了个借口,“我练了字。”


    关应钧视线落下来。


    简若沉呼吸发紧,忽然感受到了关应钧身上从未出现过的,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平静里透着隐忍,带着上位者极致又毋庸置疑的权威。


    简若沉垂眸道:“关应钧,你要是不信,就带我去做DNA比对测试,香江大学医学院的入学检查很严,资料都在,还录了DNA。”


    他深吸一口气,不闪不避对上关应钧的眼睛,“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关应钧抬手,靠着手铐的束缚将人拉得更近,声音微微发着颤,“你连自己的先天性疾病都不知道。”


    “一个月不可能练出这种字,你还在骗我。”


    DNA……


    最要紧就是DNA了。


    耳尖的红痣,灵动的表情,混血的长相。


    种种迹象都表明简若沉的身体特征性很强,无法被刻意调换。


    可一个人怎么会拥有两个灵魂呢?


    理智与情感冲撞着,荒谬与现实对峙。


    推理与常识背道而驰的冲突感几乎要把关应钧撕裂,“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是不是……”


    他查得越深,知道得越多,越想不明白。


    简若沉与他对视,看清楚了男人脸上的表情。


    男人眼中好似盛着万千的挣扎,浑身紧绷用力。


    但那股力气无处宣泄,只能憋在心里,憋得呼吸粗重,面色发红。


    关应钧垂着头,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句:“你告诉我吧……当我求你。”


    简若沉眨了眨眼,仔细看着关应钧的表情,男人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诱哄那样简单。


    他是真的在挣扎,在与内心的选择抗争。


    为什么呢?


    简若沉一时想不明白,他反手抓住手铐的链子,用尽浑身力气一拉,关应钧一时不察,竟被拉得倾身过去。


    简若沉凑到他耳边,激他:“关sir,有种你现在就让我坐上审讯椅,想好审我的理由……毒头卧底还是别国间谍?我都——”


    关应钧整个人绷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骇然瞪大了眼,“简若沉!”


    骤然之间,这道压抑在喉咙里,歇斯底里的声音打断了未能说完的话。


    简若沉垂眼,看到关应钧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鼓噪着。


    关应钧只觉得理智都要随着风飘走了,“我要是早就想审你,根本不会带你来这里,也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坐在你边上跟你说话!”


    他解开手铐直起身,离简若沉远了些,堪堪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性:“我要带你去见李长玉。”


    简若微微眯起眼睛。


    关应钧真的不对劲。


    这个行为逻辑,好像根本不是想要来证明他有罪。


    真奇怪。


    关应钧为什么要带他去见李长玉?


    从行为动机上来说。


    关sir好像不是在证明他“有罪”,而是在强证他“无罪”。


    强行到有了一种……


    自我说服的意味。


    公事公办吧


    李长玉住在香江大学的教职公寓。


    公寓楼矗立在校园与商市的交界处, 外墙是寒光四射的灰黑色单面玻璃,和四周的公司写字楼融为一体,耸入云端。


    这些楼房就算放在二十多年之后也不算矮。


    李长玉身为终身教授, 被分在了顶楼风景最好的房间。


    出了电梯, 踩上走廊里铺着的消音地毯,隔着手边暗灰色的单面玻璃朝外望去。


    灯光星点,橙红与亮黄交织,车水马龙的都市和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湾就在脚下,仿佛一手可以掌握。


    好像真的站在云端上了似的。


    简若沉看着不远处林立的大楼和夹在大楼之间的矮房, 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正站在时代的交汇口。


    他不是时间旅客,而是能参与每时每刻的人。


    100多亿的现金流, 甚至足以让他参与国际贸易中心的投资。


    就算今天关应钧没得到一个好的答案, 闹崩了。


    他也有足够的底气。


    “那栋楼是什么?”简若沉隔着窗户指了指不远处比这栋公寓还要高的白色大楼。


    “那是中环怡和大厦。”关应钧扫过一眼, 视线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精准落在简若沉的侧脸上。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 “走吧……以后有机会带你上去看。”


    简若沉笑了,“好啊。”


    不管关应钧是想要证实还是证伪,他都无所谓。


    简若沉跟着关应钧往李长玉的房间走, 好像之前拉着手铐跟关应钧对峙的不是他。


    关应钧心知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如今他们并排走在同一条走廊上,关系却好似不复从前。


    他们中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 却像是被虚无的墙彻底分割。


    柔软的隔音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这份安静持续了几分钟的时间, 直到关应钧按下了李长玉的门铃。


    一次, 门没开。


    关应钧又把手指戳在门铃的圆扭上,快而短促地按了三下。


    李长玉顶着一头乱发和带歪了的眼镜过来开门, 眉头皱得死紧,横眉倒竖着啧了声, “小子,你干嘛?”


    “干爹。”关应钧杵在门口,一抬眼,对上李长玉的视线,不禁眼眶一热,“我来找你有事。”


    李长玉一惊。


    哦哟,这个表情真不得了。


    都叫上干爹了?关应钧这小子自从认了干爹,总共也没喊过十次。


    都是李叔李叔的。


    上回这小子喊干爹,是为了让他劝勒金文放他去曼谷做卧底。


    这回又是碰上了什么大事?


    李长玉半夜被人喊起来的烦躁劲立刻淡了。


    他让开门,“进来。”


    关应钧脱了鞋走进去,露出了后面的简若沉。


    李长玉一愣。


    简若沉腼腆笑笑,“李老师晚上好,这么晚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你也有事?”李长玉狐疑,回头看了一眼关应钧。


    简若沉摆手,“不是,关应钧要带我来。”


    “哦……”李长玉拉开鞋柜,拿了双新拖鞋,“进来吧。”


    真奇怪,简若沉怎么直接叫关应钧大名?


    以前不是叫关sir吗?


    李长玉囫囵擦脸梳头,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出来给关应钧和简若沉冲了两杯咖啡。


    小老头忙得团团转,五分钟后才坐到茶几前,“说吧,什么事?”


    简若沉端起热咖啡,下意识想抿一口,嘴唇还没碰到杯沿,杯子就被人拿走了。


    关应钧把自己那杯给李长玉,然后端起简若沉的,“医生说你不能喝咖啡,我喝。”


    他顿了顿,接着道:“李叔,你看看这份笔迹,它有可能是一个人写的吗。”


    两张纸片被放在茶几上。


    李长玉都不用去拿放大镜,“这显然不是一个人。怎么?我们小沉又碰上变态杀人犯了?”


    他起身去拿柳橙汁,重新倒了一杯放在简若沉面前,“喝这个。”


    简若沉:“谢谢。”


    他喝了一口,然后语出惊人,“李老师,这都是我写的。”


    李长玉:……


    他转身取出了放大镜,对着那两块纸片看了又看,最后坐在沙发上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


    这要是一个人,那他有关笔迹鉴定的6篇sci论文要飞4篇,其中还有一篇一区,三篇二区。


    他收的是学生吗?


    是论文粉碎机吧?


    如果他从现在开始改论文,要从1993年初改到1994年。


    李长玉艰难挣扎:“这就是两个人。”


    他掏出一张纸一支铅笔,“除非你现在再写一遍。”


    简若沉端着杯子,坦言:“我现在写不出来。”


    他点点纸张,“这是两个月前的我。”


    又转而指了指刚刚写的笔记,“这是现在的我。”


    他勾唇道:“我继承母亲的财产之后,觉得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不能回到过去,笔迹自然也不行。”


    李长玉恍然:“笔迹确实会随着心境和境遇的改变而变化,最短只需要20天。不过……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变这么彻底,还是第一次见。”


    好好好。


    有理有据。


    论文保住了。


    关应钧一怔:“所以这变化是合理的?”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长玉一愣。


    这口气松的,把他给整不会了。


    关应钧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


    简若沉就是简若沉?


    “是合理的。”李长玉道。


    关应钧浑身一松。


    简若沉笑了声,前倾身体,将喝空的橙汁杯放上玻璃茶几,杯底与茶几相撞,发出“咯哒”一声轻响。


    关应钧脑子里还有“眼药水”和“敬错的礼”呢。


    必须一起解决。


    不能仍由关应钧这样无休止的弄下去。


    简若沉扫过关应钧,直直对上李长玉的眼睛,“李老师,既然关sir说不出口,那我来说吧。”


    “关应钧觉得我与之前判若两人,认为我不该知道心理学和微表情这些不在医学生常识范围内的知识。介于以上两点,他或许在推测……我是潜入西九龙的卧底。”


    关应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绝对,微微张开嘴唇,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


    李长玉这才明白关应钧将字迹拿过来给他看的原因。


    简若沉:“但是我在霍进则杀人案中,被采集过DNA信息,当时留下的信息和一年前香江大学医学院入学时留下的信息一致。”


    他的笑意不达眼底,“难道现在有伪造DNA信息的技术了?”


    1992年,查个DNA机器都要跑3天,这都还是快的。


    伪造,怎么可能?


    李长玉沉默半晌,“关应钧,你跟我来!”


    他说着,把电视打开,对简若沉道:“DVD就在旁边,想看电影什么自己放。我去说说他。”


    李长玉带着关应钧走到书房。


    一关上门,立刻叹了一口气,“你在做什么?”


    关应钧垂下眸子:“我在刨根究底。”


    他在信任的亲人面前,自我剖析道,“从公事上说,简若沉与江家和陆家都有关系,是局中的人。如果他有问题,必然会对西九龙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排除他身上的嫌疑是我的工作。”


    “从私事上来说……”关应钧卡住了,一时没能说下去。


    李长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简若沉如今和西九龙高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觉得什么卧底能做成这样?”


    关应钧闭了闭眼,坐到书房边的沙发上,缓了一会儿才道,“从私事上说,我好像喜欢他,我害怕万一他有问题,而我一等再等,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做不到狠心。”


    如果简若沉真有问题,他甚至可能做不到把人带回拘留所。


    李长玉:“嗯?”


    “他……在我眼里,有时候甚至是发着光的。”关应钧喉结上下一滚,声音轻到要听不见了。


    李长玉惊讶极了。关应钧还会心软?


    关应钧仰面靠在沙发里,“今天,我甚至没舍得对着他拔枪,如果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我怕我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李长玉:“你铁面无私,克己复礼,自然是好事。但你以前做事无所顾忌,所以这一次也没考虑过事情该怎么收场是不是?”


    关应钧愣了愣。


    李长玉:“简若沉是脾气好,可他心里有一杆称。”


    “他不是你的部下,也不是你的嫌疑人。你用质疑的态度对他,他自然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击。”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情绪也是。”


    李长玉顿了顿,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几份文档盒,“其实只要DNA不出问题,简若沉就是简若沉,没有其他选项。”


    “至于你的疑惑,我也可以解决。”


    “这几份,都是我在FBI碰到过的案例,这两个都是典型病人。”


    李长玉虽然穿着睡衣,但这一瞬似乎回到了万人大讲堂,他讲课时很幽默风趣,继承了美国游学时留下的风格。


    “关于简若沉的症状,你想要听科学一点的解释,还是灵异一点的解释?”


    关应钧:……嗯?


    有两种?


    李长玉:“科学一点来说,这种经历人生重大转折后判若两人的症状,学术上叫分离性身份障碍。他经历巨大的挫折之后,开始不认同自己之前的身份和性格,分离出一个更强大的人格来处理风险。”


    李长玉两根食指并在一起,然后咻地分开,互相弯曲一下,“这两个人格一个表一个里,独立存在,互不干扰。”


    他帮关应钧翻开了案件卷宗,“这个案例与我说的这种情况相同,但他分离出了五个人格。”


    关应钧第一次接触这种说法,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文件才道:“他生病了?”


    怎么那么多病?


    眼睛不好,身体不行,精神还可能有问题?


    李长玉深沉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的,还有不一般的。”


    关应钧:“什么?”


    “美国那边有那种通灵术,有的女巫甚至可以和死去的人交流,有个人专门以此为特技,破案比我还快。”


    李长玉铺垫了一下,“人的意识和灵魂是高纬度的,无法观测。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可能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们现在没办法用科学解释。”


    关应钧:……


    李长玉:“通俗一点来说……简若沉可能是经历了灵魂转换或者借尸还魂。”


    他说着,把两个食指又合到一起去,“我们的世界每做一个选择,就会产生不同的分支,形成无数个基于这个选择发展出的新世界。”


    “而我们这个世界的简若沉很有可能和平行世界不同时间线上的简若沉互换了。”


    李长玉用圆滑的美式英语道:“量子力学。”


    关应钧听得恍惚。


    真从破案跨越到请神婆了?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疼的。


    但怎么跟做梦一样。


    李长玉清了清嗓子,“如果简若沉是分离性人格障碍,那么他在再次受到伤害的时候很可能再分离出第三人格,或者换回之前的人格。”


    “如果他是第二种现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那么他或许会像突然来这里一样又突然消失。”


    关应钧拇指相互摩挲着,神色不明。


    李长玉道:“现在这个简若沉是个好孩子,但以前那个不一定。他那样喜欢陆堑,显然有点盲目。你更应该担心现在的简若沉会不会消失。”


    关应钧猛地攥紧了拳,他张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哑口无言,呼吸粗重。


    在安静的书房里,那样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狂风翻卷着巨浪,一下下拍打在鼓膜。


    关应钧眨动着眼睛。


    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做好了简若沉是卧底的心理准备,却没有做好简若沉可能会消失的准备。


    如果这个人突然又变回线人描述中那个可以为了陆堑放弃一切的医学生……


    关应钧都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情况,他都有可能会消失?”


    李长玉点头,“当然。”


    关应钧猝然起身,他转身打开书房的大门,大步走到客厅。


    简若沉歪在沙发的扶手上睡着了,心大得很,能预测他与李长玉谈话的结果似的。


    电视上放着一部电影。


    关应钧瞟了一眼名字,《情人》。


    幕布里的人爱火渐浓,在马路边的公馆接吻,港星坚毅的侧脸染着欲与色,手指顺着衣摆爬上爱人的脊背。


    关应钧听着简若沉的吐息,却开始害怕叫醒他。


    醒来之后的简若沉还会是与他对峙的那个吗?


    李长玉:……


    自律是好事,但坏就坏在以前的关应钧太自律了。


    无论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往前。


    活得扁平而无趣,这就导致他压抑着本性,克制着自己,完全不会释放。


    如今高压之下触底反弹。


    李长玉建议道:“或许你可以和简若沉倾诉一下,他心理学天赋很高,学得很快。你可以做他第一个病人。”


    关应钧直起身,“如果他不能接受我这样的人呢?”


    李长玉耸肩,“他有资格选择接不接受,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电视里传来港星演员咿呀的呢喃,伴随着木架床摇晃的响声。


    “哔哔哔——”


    关应钧的传呼机突然响起。


    简若沉“噌”一下从沙发上弹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摸出小方块传呼机看了一眼。


    不是他的。


    关应钧抬手关了有点少儿不宜的电视,放出录音。


    张星宗萎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关sir,西九龙中环三区89号,发生一起杀人烹尸案,你快来吧,yue那么多饭盒……嫌疑人yue——”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很突兀。


    饭盒?


    简若沉对这个字格外敏感。


    他手脚并用爬起来,眼神都是懵的,“中环三区?不就这儿吗?”


    说着,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挪,离关应钧远了些。


    关应钧察觉到排斥,抓紧了传呼机,塑料的机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李长玉提醒:“捏坏了。”


    关应钧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捏错位了传呼机的塑料外壳,细小的电线和零件从缝隙里支棱出来。


    他抬手,把坏机器扔在茶几上。


    简若沉干脆起身,理了理头发:“你查完了?”


    他扫了眼被捏坏的传呼机,关应钧和李老师的谈话结果不好吗?


    关应钧做领队很沉稳,办案的能力也不错,就是疑心病太重了。


    一起共事,有个疑心病太重的搭档可不是什么好事,关应钧只相信自己经过反复求证的答案,这也是他这次什么都不做,纵着关应钧查的原因之一。


    毕竟就算他说了真话,关应钧也不会信。


    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太累了。


    不如就……


    “公事公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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