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朕与皇姐 > 第78章 【正文完结】
    第78章 【正文完结】 我知道,你爱……


    六月的青州, 漫天浮云,不见日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咸腥的海风从东边吹来, 裹着湿气,港口中桅杆如林, 船只拥挤,时至正午, 该是人声鼎沸,今日却大半空了, 人都涌到了通往菜市口的主街上。


    囚车轧过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咕噜声, 前后押解的衙役热的汗流浃背, 囚车里的两个犯人更是没了人形。


    烂菜叶子、发臭的鸡蛋、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泥块,像雨点一样从街道两旁愤怒的人群中砸向囚车, 黏稠的蛋液混着烂菜的汁水, 从余绍和赵媚儿头上、脸上往下淌, 那股酸臭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


    “天杀的黑心肝,拐了我儿子!他都被打的不成人样了!你们这些挨千刀的!”


    “呸!倒卖私盐,哄抬盐价, 不给我们穷苦人活路啊!”


    “狗男女!丧尽天良!今日砍头真是便宜你们了!合该千刀万剐!”


    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跟着囚车走, 往前拥着, 衙役们在左右费力地维持秩序。


    菜市口刑场边挤满了人, 人群中,崔香兰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


    看着那两团狼狈不堪的人影被拖上高台, 按在木墩上,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咒骂,她心里却静,没有像旁人那样高声叫骂,只是死死地盯着,嘴唇抿得发白。


    “咔嚓!”两声干脆利落的闷响。


    刽子手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两颗人头滚落,鲜血喷溅。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崔香兰也跟着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中满是解气的快意。


    这对作恶多端的狗男女,总算是得了应得的下场,她在余家忍气吞声,受尽磋磨的岁月,也随着余绍落地的人头一起,彻底散成了烟。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为自己从身体到魂魄的彻底解脱,感到万分欢喜。


    崔香兰就站在那儿,看着刽子手用水冲洗刑台上的血迹,衙役上前收拾尸身,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清理现场的人。


    终于,她也转过身要离开。


    许是开心激动过头,脚下有些发虚,刚走出几步,身后一个推着板车运送尸身的衙役匆匆而过,车辕冷不丁撞了她一下。


    “哎呀!”崔香兰惊呼,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忽然,另一侧后伸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崔香兰惊魂未定,抬头看去,撞见一双清亮温和的眼睛,是个清俊的青年,今日的监斩官——穿着不知是几品的官服,气质干净,不似在官场浸淫多年,像刚进官场不久。


    “夫人小心。”青年声音平和。


    崔香兰稳下心神,礼貌地笑了笑,抽回手臂:“多谢大人。”


    青年也微微颔首回礼,并不多言,同身后跟上来的衙役一起汇入了稀疏的人流。


    崔香兰站在原地,摸了摸刚才被扶住的手臂,那隔着布料模糊的触感似乎还留着,望向青年离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


    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蜜果斋门头上的匾额,铺子里出炉点心的甜香气味,丝丝缕缕地飘到街上。


    后堂上,月栀将一盏温热的牛乳茶推到裴瑶面前,又揭开小蒸笼的盖子,里面是几只晶莹剔透、形状精巧的冰皮蒸点,还冒着热气。


    “是前不久才想出的新样,内馅是红豆、莲子蓉和枣泥,带着一点颗粒感,食材原味更浓,你尝尝好不好吃。”月栀的声音柔柔的,期待的看向小桌对面。


    裴瑶也不客气,拈起一个就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连日征战带来的疲惫都化在了这口点心里。


    她灌下半杯牛乳茶,长长舒了口气,才开口道:“这味道真新鲜,外皮弹嫩,馅料也比磨细的更有味道,竟比宫里御厨做的点心还好吃。”


    月栀被她夸的开心,粲然一笑。


    那夜梁璋亮明了身份,她也就知道了裴瑶一直拿着梁璋的姓氏跟她打哈哈。


    其实她早前就觉得“梁护卫”的性子,同裴瑶实在是像极了,那时不好意思提,如今两相坦白,也不必提了。


    开心过后,看到裴瑶搁下茶杯时,袖口处露出一段洁白的绷带,领口内也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


    她微微蹙眉,心疼道:“你这一身的伤,也不休养休养再出来走动。”


    裴瑶闻言,浑不在意地甩甩袖子,笑道:“就是包的严实,看着挺严重似的,但是苏大夫手艺好得很,上了药之后,一点都不疼。”


    她一边吃点心,开心道:“你是没看见,我在离州山谷里带着一队人马冲杀的样子,不比从前差!原来没了做将军的丈夫,只凭我‘裴瑶’这两个字,也能打胜仗。这回,真得谢谢皇上给了我这个机会。”


    月栀安静地听着,为她的扬眉吐气感到开心,又给她添了茶。


    好奇问:“余绍和赵媚儿已经斩首,胡勇也发回西南原籍等待秋后处斩,此事已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立了功,朝廷没给你什么封赏吗?”


    终于说到此事,裴瑶神情满是骄傲。


    “皇上是赏我很多,但我什么都没要,只跟皇上求了一年的清闲。这一年里,什么巡防、剿匪、护卫的差事,都别来找我。”


    月栀有些惊讶:“那你这一年……”


    “去玩儿啊!”裴瑶笑得爽朗,眼睛发亮,“天南地北,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大周国土那么大,皇弟年轻有为,大事上暂时还用不着我,我今年才三十岁,趁着身体硬朗耐折腾,去看看北地的雪,尝尝江南的鱼脍,往日只尝到西域的香料,听说那儿的牛羊肉可香了,我想亲自去尝尝!”


    月栀惊讶她竟有如此抱负,笑过后,又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裴瑶答得干脆,悄悄放低了声音。


    “先前我身边的护卫,是皇上赏的,的确保护了我和梁璋,但也是监视的眼睛,往日公务在身,我自然不在意,但往后一年是我自己的清闲日子,带着那些人,走到哪儿都像被人看着,没劲透了。我就想一个人,一匹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所顾忌。”


    月栀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知她天性如此,野性张扬,眷恋广阔的天空,而非精致的屋檐。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就走。”


    “很快是多快?”月栀带着笑意,“总得说个具体的时候,我好去给你送行。”


    裴瑶摆摆手,“我可不爱搞那些婆婆妈妈又肉麻的架势,咱俩交情深,你叫我一声四姐姐,便是我的妹妹,我才来跟你说这些。”


    说罢,凑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也是担心路上会馋这口点心,寻思着来找你多拿点儿,路上带着吃,省得只能吃那些干巴巴的干粮。”


    月栀被她逗笑了,站起身:“行,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用最好的料,给你每样都包点,你在路上慢慢吃。”


    到前堂去吩咐伙计准备,后厨立马加紧火力,又蒸又烤。


    新出炉的点心还冒着热气,稍微散一散热,用油纸包好,又让伙计去外头买了一个竹篮子,结实防潮,满满装了一篮子。


    裴瑶看着月栀为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暖融融的。


    她接过篮子,轻松提在手里。


    “我走啦!”她拍拍月栀的肩膀,笑容明媚,“铺子好好开着,等我回来,给你带各地的好吃的,香料管够!”


    “四姐姐安心去吧,一路平安。”


    裴瑶笔直又灵活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月栀站在铺子后门的台阶上,望着空荡荡的巷子,心里空落落的,又满是说不清的羡慕。


    四姐姐那样随性,那样洒脱,像天上的鹰,想飞就飞,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从不会为了一片屋檐而犹豫徘徊。


    而她,明明已经想得清楚,选择留在青州,继续经营这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安稳宁静的日子,可心里头总还牵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牢牢系在注定只能回到深宫的那个人身上。


    笃定又怀疑,想要安稳,又为那份感情动摇……她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昨夜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


    屋里灯烛暖融融的,孩子刚吃了奶,精神头正好,在地毯上互相追逐,咿咿呀呀的抢玩具玩。


    裴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眼里是纯粹的温柔和无尽的欢喜。


    她正在收拾两个孩子的小衣裳,听他声音平静的提起:“青州和离州的事都已经解决,船也备好了,后天清晨……我就得回京了。”


    她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只是将一件小衣裳叠了又叠。


    裴珩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声音带上一丝歉意的笑,“这一去,朝中事务繁杂,边关也不甚太平……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法儿过来看你和孩子了。”


    屋子里只剩下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月栀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也知道他身不由己。


    无声的沉默里,彼此即将分离的忧伤压上心口,温馨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她知道裴珩对她是真心的。


    可她也知道,再深再真的情意,也经不起江山社稷的重压和漫长距离的消磨。


    宫墙之内,是她的禁地;而宫墙之外,他给她的这份“寻常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一来,便是圆满,他一走,只剩空虚。


    她放不下他,他给她的感情,热烈而真挚,曾经深深的灼痛了她,又温柔的治愈了她,那是刻在她生命里的痕迹。


    可她也舍不得眼下辛苦经营的两间铺子,一日三餐,两孩四友,一切都简单而平静,不会有大的波浪,也不必费尽心思算计谋划。


    两种心思在她心里拉扯着,让她做不到像裴瑶那般果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望向巷口的目光,回去铺子里,穿过后堂进入前堂,目光被柜台里的情景吸引。


    婳春正在拨弄算盘,她会说话,会察言观色,学东西也快,这些日子里跟崔香兰学会了打算盘看账,跟月栀学会了辨别食材好坏,进原料,与铺面里的伙计师傅相处,如今做事利落,能干的很。


    一个憨厚壮实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外,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打开油纸包,是醉仙楼的名菜,陈皮鸭。


    那是醉仙楼里做了三年的厨子,今年才二十出头,人老实,手艺也好,这两天总往铺子里来,时不时送些新研制的菜式或者好吃的来给婳春尝。


    婳春抬头看见他,脸上浮起两片红云,嘴上嗔怪了句什么,手却接过了那油纸包。


    那厨子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


    二人之间简单、稚嫩又羞涩的情意,像一道光,温暖的撞进了月栀眼里。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羡慕又由衷祝福的笑容。


    二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像受惊的雀儿,立刻慌慌张张地分开了。


    婳春的脸红得更厉害,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账簿,那厨子也手足无措,匆匆对月栀点了点头,逃跑似的离开了铺子。


    月栀走了过去,细看婳春如花的年纪,经过这些时日的滋养,已经看不出往日伺候人的卑微痕迹,面红齿白,头发乌亮,俨然一个闺阁待嫁的娇贵姑娘。


    婳春抬起头,眼神躲闪,小声道:“娘子,我跟他没……”


    月栀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解释。


    “我与醉仙楼往来颇多,见过他不少次,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你同他往来,我放心。”她温和笑了笑,轻拍了拍婳春的手背。


    心里的纠结仍旧没有头绪,但看着婳春羞红的侧脸,又觉得这人间烟火里,满是温暖和希望,顺其自然就好。


    日头偏西,热起来的夏阳将青石路面晒得暖烘烘的。


    裴瑶一身利落的骑装,背着个行囊,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踏过青州城的大街,马蹄声在人少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路过那家熟悉的药铺时,她勒了勒缰绳,马蹄声缓了下来。


    铺门开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草药香,她侧过头,就见苏景昀坐在堂中,正为一个老妇人诊脉,神情专注,同人询问病情时,说话慢条斯理,慈心的很。


    许是马蹄声惊扰,苏景昀抬起眼看去,透过敞开的门,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


    他愣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挽着缰绳的手臂上——他今早才去给他换药包扎过,都叮嘱他要当心,一天还不到,就骑上马了?


    苏景昀的眉头蹙了起来,担忧的神色写在脸上,下一秒就要问她:伤还没好利索,这又是要到哪里去野?


    裴瑶将他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暖意,朝他笑了笑,笑容明亮又洒脱。


    隔着一段距离,声音爽朗道:“苏大夫,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吧!”


    语气戏谑,透着真诚的关怀。


    说完,不等苏景昀有反应,她便利落地一挥手,朗声道:“我走啦!”


    随即一夹马腹,骏马嘶鸣,加快了步伐,沿着长街向城门方向跑去。


    苏景昀不放心她身上的伤,跟坐着的老妇人告诉一声,起身去看她,想要叮嘱两句,却只看见那个飒爽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消失在城门洞的光影里。


    裴瑶策马出城,眼前是通往远方的官道,两旁是盛夏里无边无际的、绿意盎然的田野。


    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夏日草木的清香和久违的自由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像这茫茫绿野,广阔,自在,再无拘束。


    *


    夜幕低垂,院里的暑气散了些,茂盛的绿植中,虫鸣声阵阵响起。


    堂屋里点着灯,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小菜,月栀、崔香兰和婳春三人围坐着,正准备动筷子。


    崔香兰夹了一筷子青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月栀:“月栀,你可知今日菜市口那边的监斩官是谁?”


    月栀想了想,裴珩曾跟她说过此事,答她:“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


    “竟是侯府世子?”崔香兰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欢喜,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光彩。


    月栀看她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香兰,你该不会是……看上世子了吧?”


    永定侯府门第高贵,世子青年才俊,在平叛之中,文次于梁璋,武次于永定侯和裴瑶,但也小露才能,前途无量。


    桌上安静下来,婳春也好奇地望向她。


    崔香兰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隔着空气轻轻打了她们一下:“你们想什么呢!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又没娘家给我撑脸面,哪敢对世子痴心妄想。”


    她敛了敛笑容,眼神里依旧漾着些许微波,回忆起了美好的瞬间。


    “不过是……今日刑场散场的时候,我险些摔倒,他好心扶了我一把。你没瞧见,他生得真是清俊,说话也温和有礼。”


    “我从没想过,我这般身份的人,能与那样的人有那么近的接触……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有相貌有气度。”


    她眼神向往,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能与那样的俊俏郎君有那么片刻的缘分,得他伸手一扶,对我来说,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哪还奢求别的?”


    话说得坦荡,月栀和婳春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笑月栀方才的离谱猜测,也是为崔香兰这份难得的少女心思感到有趣。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轻松欢快起来。


    正说笑着,院门响了,苏景昀提着药箱走了进来,神情疲惫。


    “苏大哥,今儿个怎么忙到这么晚?快洗手来吃饭。”婳春连忙招呼他。


    苏景昀洗了手,在空着的位子上坐下,却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叹了口气道。


    “也不全是忙医馆的事,我是……有点担心裴姑娘的伤势,她的伤口虽不深,但若不好生调理,容易反复。”


    “上午看到她骑马,是要忙公务,我特意配了些方便携带的金疮药和丸药,送到府衙去想交给她。结果到了那儿才知道,她已经离开青州了。”


    他不解,失落又担心,“这人,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说罢,向月栀求问:“我问了府衙里的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说她走时,带了一篮子蜜果斋的点心,月栀,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月栀:“她是来跟我道过别,只说天南地北到处走走,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看着苏景昀那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又安慰道:“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都拦不住,此去一年是修养身心,至于伤,她又不是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太担心了。”


    苏景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吃饭。


    一顿晚饭,各人各怀心事。


    三个女子聊的热闹,苏景昀渐渐也被这氛围感染,短暂从失落中走了出来。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了。


    *


    一天之内,经历了悲欢离合,月栀心里被各种情绪填满,累得昏昏欲睡。


    她搂着两个已经熟睡的孩子躺下,鼻尖萦绕着幼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心里却反复回荡着裴珩昨夜那句平静的告知。


    ——明天清晨,他就离开了。


    她想着他身为帝王,却在她的小院里哄孩子,做一夜寻常的夫君,只为她开心。


    想着他看向她时,那双或笑意盈盈或噙满泪水,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永远留着只展现给她一个人的脆弱和温暖。


    从十五岁做他的侍女,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


    相知相伴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她无法确定自己还有同样的信心和耐心去与另外一个男人培养同样的真心和信任……


    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年幼时不敢奢望的生活,选择了这份宁静安稳,却还是会因为他的即将离去而酸涩难当。


    思绪纷乱如麻。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要这人间烟火的踏实,又贪恋着他给的,那份如同平凡人生里偷来的独特的甜蜜。


    她害怕,怕自己不满足于现状,真的随他去了那重重宫墙之内,会不会像扑火的飞蛾,最终失去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


    可她又害怕自己的犹豫和胆怯,会让她错过这个世间难得的、真心待她的良人。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有的缘浅,像崔香兰与那位世子,不过是人潮中的一次搀扶,片刻的交集,便已是难得的幸福。


    有的缘来的快去的也快,若没抓住机会,像裴瑶与苏景昀,一个远走,一个神伤,从此天南地北,再难相逢。


    那她和裴珩呢?


    若是这次别过,或许几个月几年之后还能再见,或许山长水远,君心难测……此生都不会再见。


    这念头猛地扎进心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滑过鬓角,渗入枕巾。


    她慌忙抹掉,怕惊醒了身边的孩子。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和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夜昏沉。


    醒来时,身边是空的。


    两个孩子夜里若哭闹起夜,都会被守夜的嬷嬷轻手抱出去哄好了,再送回侧房安睡,为了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她摸了摸身旁冰冷、空荡荡的枕头,心头泛上一股酸涩。


    窗外的雨声更清晰了,绵绵不绝,敲打着窗棂,也敲在她纷乱的心上。


    天光被雨幕遮掩,昏沉沉的,分辨不清时辰。


    纠结了一夜的思绪,在此刻落了下去,她脑海中响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


    ——她想要他,不想和他分开。


    月栀猛地坐起身,赤着脚就下床,扬声朝外间喊:“现在什么时辰了?”


    丫鬟闻声,撑着伞匆匆赶来:“娘子,已经辰时了。”


    辰时!再不快一点,就赶不上了!


    月栀立刻忙碌起来,穿衣裳,穿鞋袜,吩咐丫鬟:“快给我打水洗脸,梳最简单的头,不,不用梳了!套车!去让护院套车!我要去港口!”


    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头发随手一拢,连根最简单的发簪都来不及簪,抓起一把油纸伞,裹了件外衣就冲出了房门。


    马车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疾行,轱辘声混着雨声,急促得让人心慌。


    月栀紧紧攥着伞柄,指节都泛了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一定要见到他。


    虽然晚了些,但她已经想的明白了,真正重要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


    她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一些早该说,却迟迟未说的话。


    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赶到港口,月栀撑起被风吹得歪斜的油纸伞,等不及车夫放踏凳,踉跄着冲下马车,映入眼帘的,只有空荡荡的泊位。


    绵绵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海面,远处水天一色,雾气氤氲,哪里还有龙船的影子。


    只有几只海鸟在雨中凄清地鸣叫,掠过水面。


    码头上湿漉漉的,残留着车辙和杂乱的脚印,证明着不久前这里曾有过一场离别,现在除了雨,什么都没有了。


    她来晚了。


    他还是走了。


    月栀僵在原地,脚下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边和绣花鞋,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渗透进来。


    她望着那空阔的、被雨雾模糊的海面,好像自己的心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空洞。


    眼眶变得湿热,抽泣一声,颗颗眼泪像雨珠一样滴落。


    她垂下头,甚至没有力气再举着伞,任它微微倾斜,雨水打湿了半边肩膀。


    迷蒙雨幕里,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步履沉稳,不疾不徐。


    那人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伞沿压得有些低,天青色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渐成更深的湖青色,点亮了她灰蒙蒙的眼底。


    月栀不自觉咬住下唇,忘记了伤心,泪珠挂在眼睫上,怔怔地看着那身影走近。


    伞沿微微抬起。


    露出的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那双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深邃的凤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晰地倒映出她青丝散肩,衣衫半湿的惊愕模样。


    他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笑。


    月栀的视线变得模糊,眼眶又热又胀,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哽咽,“你不是走了吗?”


    裴珩走近一步,将伞倾向她,为她挡住风雨,自己的半边肩膀却露在了外面。


    低沉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落在她心上:“没有等到你,我怎么舍得走。”


    月栀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心里又是酸又是胀,涌上一股委屈和后怕,抽泣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神情而专注。


    “我会等到你来为止。”


    “如果我不来呢?”赌气一般,嘴巴倔强的咬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裴珩笑了,从怀里掏出帕子,一下一下拭去她的泪水,嘴上仍旧是温柔的笑,眼眶却渐渐湿了,“你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所有的犹豫、恐惧、患得患失,都被击得粉碎。


    她看着他坚定的眼眸,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的执着,忽然就笑了出来,笑容绽放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如同雨后初来的清新栀子花。


    握着伞柄的手一松,油纸伞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水花。


    她不再需要任何遮挡,也不再需要任何犹豫,像是找到了归处的鸟,带着所有的爱恋和决绝,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紧了他。


    “是,我爱你。”


    “对不起,这么迟才告诉你。”


    裴珩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拥在胸前,宽阔的怀抱为她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唯有温暖在这个紧紧的拥抱中升腾。


    他低低垂眸,泪水从眼角滚落,指尖扶着她散在背后的青丝,眷恋的蹭了蹭她的发顶,孤寂一夜的心,终于有了依托。


    “月栀,我爱你。”


    在她面前,他永远做不成帝王。


    他甘愿做她一生的追随者,与她共享人生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笑,为她的泪,为她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细雨纷纷扬扬,洗涤着尘世。


    港口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雾茫茫,夏日丰沛的绿意在山野间蔓延,远山如黛。


    伞下的小小世界里,是两颗贴近的心。


    纠缠不断的漫长岁月编织成了红线,在这一刻,终于将两人绑紧。


    相拥的身影在朦胧的雨幕里,定格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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