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他乡遇故知
落雪的小院里, 侍卫安置好了马匹,和两名属官一起挤到东厢房里避雪。
苏景昀先是给东厢房里送了炭盆和一壶热水,才提着另一壶热水进到堂屋, 热络道:“二位稍等片刻,我给二位煮茶吃。”
裴瑶和梁璋对苏景昀仅有一两面之缘,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谨慎小心的医官上。
一年半多没见,苏景昀晒黑了不少, 肤色变得健康许多,人也变得精神了, 像个寻常的一家之主那样热情的招待客人,甚至都未探究两人的身份。
苏景昀毕竟身份低些, 很少有机会抬起脸来看贵人的相貌, 这会儿同处一室,也没有反应过来。
一旁的月栀抱着孩子应和他, “我家大哥很会煮茶, 虽是粗茶, 还请二位别嫌弃。”
裴瑶不知该如何应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捏尖了嗓子,略带歉意道:“我等过路, 来借宝地暂避风雪,已经是打扰, 还能有口热茶吃, 是托娘子和大哥的福。”
一边说, 悄悄拉了拉还在发愣,眼神死死盯着月栀的裴珩。
梁璋岿然不动,眼中闪着泪光。
瞧月栀穿着素净, 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简谱又粗陋,却丝毫未能折损她半分容光,反而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通透,泛着如玉般温润的光泽。
未得二人应答,月栀也不羞恼,只微微低头,脸颊轻柔地贴着孩子的小脸,嘴角含着一抹柔软的笑意。
她似乎比从前清瘦许多,但眉宇间少了那份忧郁和清冷,多了几分身在烟火中的温暖祥和,周身散发的母性光辉,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静谧的光晕里。
梁璋痴痴的望着她,心绪仿佛回到两年前,他在定国公府中,初次见到月栀,也是这般,只得远观,不敢靠近开口。
心中又酸又痛,沉淀在内心深处的爱慕与思念咆哮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月栀脸上蒙着白布条,还是感觉到了对面投来的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动作渐渐拘谨起来,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收紧,已经在想要找什么借口退回去。
见她被梁璋直勾勾的视线吓到,裴瑶反应快,上前挡在梁璋面前,和气的打圆场。
“娘子勿怕,我等是前往青州赴任的官吏,这位是知府大人,我与门外的众人都是他的属官和护卫。”
月栀接触官吏不少,知道他们的举止说辞,普通人模仿不来,稍微放下心。
又惊喜道:“姑娘也是属官?”
“自然。”许久未跟月栀说话,裴瑶还挺想念跟她一起吃烤鸡,闲话家常的时光,故意把梁璋往后面推,自己迎到月栀面前。
“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今年已有三十,娘子唤我一声梁大人,我自当受用。”
“梁大人?”月栀傻傻的应了。
裴瑶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璋,为这一声“梁大人”,他猛的回过神,颇为心虚的看了裴瑶一眼,被对方轻蔑的瞪回来,摇摇头。
——还是个男人呢,见到已经和离的前妻“死而复生”就这么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枉费了今日的巧遇。
裴瑶没再看他,将腰间的配刀随手挂到墙上,跟油皮雨衣搁在一处,很是相配。
“是了,我身边这位是张大人,想娘子不知晓朝堂之事,但这位张大人曾是皇上亲派的巡盐御史,最重民生社稷,此去青州任职也是为国为民。”
她想试探些什么,又不好直接戳破彼此的身份,只能以此暗示。
谁料话说完,月栀眼中露出欣赏之色,一旁沏茶的苏景昀反倒动作一僵,缓缓朝三人的方向看来。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梁璋喉咙发紧,心脏狂跳,无数疑问和情绪堵在胸口,在这片刻安静中移开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叨扰了……”
几人谁都没有在月栀面前挑破真相,假装客气的围坐在桌边喝起了茶。
裴瑶自来熟的跟月栀聊了起来,看她怀中抱着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可爱,将自己贴身佩戴的金镯子解下来,套在了小女童的手臂上,黄澄澄的金色衬得孩子更娇嫩了。
月栀看不清,苏景昀伸手想去阻止,“这太贵重了。”
“相见即是有缘,本大人高兴,不拘什么贵不贵重。”裴瑶渐渐放开了声音,审视的眼光扫过苏景昀,他立马噤了声。
月栀摸到孩子身上多了配饰,也觉得裴瑶性子爽快,惹人亲近,没有多推辞,“多谢梁大人。”
声音落定,苏景昀和梁璋都慌了神色,只裴瑶问心无愧,镇定自若。
“你眼上为何蒙着白布?”
“我眼上有旧疾,前两个月才刚恢复,冬日多雪,大哥说我的眼睛暂时不能见雪光,以免受刺激影响眼睛。”
“原来如此。”裴瑶又看了一眼小童,喃喃问,“你怎么跟自家大哥同住,这孩子……没有爹吗?”
月栀摇摇头,沉默不语。
裴瑶自觉问到了不该问的,忙转移话题,“娘子方才问我们是否去地方赴任,可是有事?”
月栀忙点头,“我有个朋友在青州,前几个月还与我通信来着,这两个月许是天寒,她一直没让人捎信过来,我担心她,就想托人捎信去青州问候她。”
“娘子若信我,我替你把信捎去。”
“谢梁大人。”月栀满心欢喜,要起身去取信,被苏景昀叫住。
“你坐着,我去取。”说罢,去里间转了一圈,过了片刻才带着信出来。
裴瑶收下信件,又同她说了许多。
苏景昀并未点破二人的身份,拿了火盆里烤熟的红薯来,四人分着吃,看月栀怀里的女童咿咿呀呀的说话,挥舞着套了金镯子的手臂,精神十足,看的人心生暖。
梁璋不出一言,目光在月栀和孩子身上来回流转,心中有酸楚、怜惜,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悸动。
似是知晓他的留恋,外头的风雪声大了起来,活泼的女童像是被空气中甜蜜的红薯气味给馋到,耸着鼻子就往娘亲胸口拱,弄得月栀脸色一红。
“不是刚吃过吗,怎么又饿了?”嗔怪着拖住女儿的小屁股。
闻言,裴瑶主动去扶她,“咱们到里间去,不跟这些臭男人坐一块儿。”
月栀感谢她解了自己的尴尬,微笑的应下,起身去里间给孩子喂奶。
桌边只剩两个男人,沉默片刻。
苏景昀道:“大人真的是往青州去?不是皇上派来捉我们的吧?”
梁璋还未从方才所听所见中缓过神来,不自然的咳了两声,答:“皇上已经赐我与公主和离,此次前往青州的确是为公事,没有想过会碰到公主……”
“她不是公主。”苏景昀低声更正,“宁安公主已经死了,她更喜欢做自己,我也觉得生活在乡野,比战战兢兢的待在宫里要强得多。”
简单几句,梁璋就能猜到月栀和皇上之间都发生了什么,惋惜的同时,又有窃喜。
“她没有再嫁吗?”
“这一年里,有不少人上门求娶,但她没那个心思,我们也无意强求。”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平日可还方便,靠什么维生?”
“月栀会酿酒、制茶,我在周边行医,闲时种些药材,虽辛苦些,吃穿倒不愁。且此地气候舒适,人也良善,她心情好转后,眼睛也渐渐养好了。”
“那就好……”梁璋汹涌的心情冷静下来,知道她过得好,却还想为她做些什么。
并非旧情未了,只觉得彼此夫妻缘浅,是因他往日徒有才华却没有主心骨,不敢抵抗圣意,甚至都没开口问过她一句“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那么仓促、被迫了断了一段姻缘。
没能承担起丈夫的责任,没能为彼此的缘分争取一下,总是愧对于她的。
不多时,二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苏景昀见她没抱孩子,关心问:“这么快就睡下了?”
月栀腼腆笑笑,“你还不知道她?一醒了就闹,一吃饱就困,估计也就小睡一会,睡足了又要起来闹腾。”
“过来暖暖吧,趁孩子睡着,你也松快松快。”苏景昀招呼她坐,特意将她刚才坐的凳子往自己身边拉过来,跟两位客人拉开距离。
梁璋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心虚垂眸。
扶月栀出来的裴瑶则使劲给梁璋使眼色,想给他分享自己在里间看到的景象,奈何这人头低的重,半晌没抬眼看人,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月栀哪晓得的三人之间的暗涌流动,安静的坐回到凳子上,接了苏景昀递来的热茶,小口小口抿着,心情舒畅。
“敢问娘子……”
坐在对面的“张大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紧张的沙哑。
月栀忍不住挺直脊背,双手握住茶盏搁在了膝盖上,“大人请说。”
这位张大人似乎很拘谨,坐了这么久,难得听他开口,月栀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因此听得格外专注。
“方才我与你家长兄交谈了几句,得知娘子有酿酒制茶的好手艺,长兄又懂医术,有此能耐,隐居在小小乡野,岂非屈才?”
闻言,月栀目光闪烁。
她也想过往大一些的地方去,可还忧心裴珩是否暗中依然追捕她的下落,虽然得知了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可她总不安,怕一不小心就会被抓回笼子里。
斟酌词句,喃喃道:“家中欠债于人,对方说已不再计较,可他家大业大,万一反悔找来,祸及子女……”
“既然家大业大,必然金口玉言,娘子实在不必为此忧心。”
梁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努力想要为她抚平不安。
“再者,我身为地方父母官,自然要庇护一方百姓,若那人真出尔反尔找上门来,我必会为你撑腰。”
月栀感谢的笑笑,又听他语气从激烈变得平稳,转开话题道。
“不说娘子的一身本领须得用武之地,家中孩子总要长大,日后总得读书识字,谋取出路,困于乡间,并非长久之计。”
这倒戳中了月栀的隐忧,两个孩子都快满周岁了,吃穿用度,谋算前程,她作为母亲,不能不提前做打算。
轻轻点头,“大人说的甚是。”
苏景昀在一旁听着,暗自皱眉,觉得梁璋言语间有所图谋,试图阻拦,却被坐在对面的裴瑶盯住,无法开口。
梁璋语气诚恳,劝说:“青州城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百业待兴,娘子若是有意,待到了青州,或可在城中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总好过在此辛苦耕种,看天吃饭。届时若有难处,也可……也可来州府衙门寻个方便,我既为官,自当为百姓考量。”
这番说辞实在令人心动。
月栀早先也有进青州城的打算,毕竟旧友就在青州,且平日里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没什么赚钱的精力,守在此地坐吃山空也不好。
心中亦称赞这位张大人,不愧是被皇帝重用,肃清盐道的廉洁能臣,能将普通人的困苦看在眼中,真是难得。
今日得幸碰到他们,也是她的幸运。
她站起身,对二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如此……便多谢大人好意了,妾身感激不尽。”
梁璋想去扶她,被裴瑶抢先,“娘子不必客气,这是他该做的。”
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些。
裴瑶怕停留太久节外生枝,借此机会,忙道:“雪似乎小了,我等还需赶路,不便再打扰。”
说着,暗暗催促梁璋,手都抓到他肩膀上了,恨不得将人即刻揪起来。
梁璋缓缓起身,眼神不舍的落在月栀身上,忍住眼底的泪光,哑声道:“娘子保重,日后青州城中再见,张某当请娘子用席,以谢今日收留之恩。”
“两位大人客气了。”月栀礼貌回。
彼此道别后,梁璋一行人出院上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入渐歇的风雪中,继续赶路。
裴瑶稍稍让身后人拉开距离,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单独同他说:“你可知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梁璋骑在马上,回头望去,那小院炊烟袅袅,温暖而平静。
裴瑶骑马靠近他,捏住他的胳膊,强迫他把身子转了回来,表情认真,“她怀里抱着个女儿,里间床上躺着睡着的侍女和一个男孩,月栀生的是双胞胎!还是龙凤胎!你不为她高兴吗?”
梁璋脸色凝重,眼神忧伤。
裴瑶很快反应过来,她在京中最后一次见梁璋,和月栀怀孕的时日根本对不上。
其实巡盐路上,她一直不知道梁璋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安州的小小通判,直到年前回京才得知他就是梁家的二公子,月栀曾经的驸马。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们……”她有些语无伦次。
看这样子,梁璋似乎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看到月栀时的表情,明显是旧情难忘,只能安慰他。
“往事不论,如今还能再见,便是上天垂怜,说明你们缘分未尽,总还有机会的。”
听到这儿,梁璋失落的面孔上浮现薄红,肯定的点了点头。
至于孩子是谁的,裴瑶没再追问。
管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月栀的孩子,又可爱又乖巧,有没有爹在身边,都一样是惹人喜爱的好孩子。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向远处奔腾而去。
*
那之后,月栀认真思考了两天。
心想:她不该被过去困住,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也会老去,与其担心帝王未尽的执念,不如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放手去做,时间会给予答案。
于是,在村中过完年,她同婳春和苏景昀商议,搬去青州:一来,她有朋友在那里,二来,青州新上任的知府是个好人,到那里能得他庇护,能得不少便利。
“再者,我答应过婳春,要给她许一个好人家,城中人口多,好儿郎也不少,不能叫她好好一个姑娘,耽误在乡野里。”
婳春羞的脸红,苏景昀不置可否。
三人无家无业,是彼此依靠信任着成了一个家,家中的主心骨是月栀,两人自然都听她的。
正月化了一场雪后,苏景昀为她拆掉了脸上的布条,一家人收拾好行李,将租住的宅院钥匙还给村长,坐上马车,从邳州赶往青州。
月栀想留更多钱买个好铺面,进城后将存放了一年的酒,共十坛,拿去酒楼卖了,得钱二十两。
因不熟悉城中铺面位置的好坏,就先租了一处宽敞的宅子,慢慢摸索,挑选铺面,等做起生意赚到了钱,再换更大的宅子。
重见光明,她气血十足,有的是精力,在家里酿果酒,炒花茶,跟婳春一起做点心,盘算着开个点心铺子。
院子里每日都飘出悠悠香气。
孩子哭笑玩闹,两个女子轻言细语,外出行医的男人面露疲惫,回家见满院灯火,心中深感慰藉。
冬末的严寒消散在初春的暖阳中,湛蓝的天空下,铺开一幅春景。
万物复苏,春风拂过偌大的余宅,晃动紧闭的门窗,吹进妇人惆怅的心底。
崔香兰对着一桌饭菜发怔,食不下咽。
夫君已经三天没有归家,她默许他纳了六房姨娘,还是拢不住他的心。
见她吃不下东西,陪嫁丫鬟心里发急,将自己从酒楼买回来的甜酒拆开,倒了一碗给她。
“夫人,您好歹用些,这是醉仙楼新上的甜酒,总共十坛,人人都说好喝,奴婢特意去买了一坛来,您尝尝?”
崔香兰无心用饭,勉强接过酒杯。
酒液入喉的刹那,她猛地顿住,眼眶倏地红了,这清甜的滋味,与她还未出阁前,在公主府里与公主把酒言欢时喝到的果酒味道是那么相似。
“这酒……这酒是公主酿的!”
丫鬟疑惑,看看手中不起眼的酒坛。
崔香兰匆忙起身,“快去醉仙楼,问这酒是哪来的!”
今日天暖,月栀在院子的太阳地里铺了一层旧布,又铺上一层褥子,将两个孩子放在上头,把自己缝的布偶给他们,两个孩子就自己玩起来了。
她坐在孩子们身边,正盘算着手里剩下的银两够租个多大的铺面,忽听门外有车马声停下,继而敲门声响起。
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锦衣妇人,云鬓微乱,气喘吁吁,正瞪大眼睛望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几乎同时叫出声。
“月栀!”
“香兰!”
下一瞬,两人便紧紧抱在了一起,眼泪夺眶而出,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抱着对方又哭又笑。
进了院子,月栀煮上自己炒的花茶,拉她在桌边坐下,看两个小孩在褥子上自己玩,视线又回到彼此身上。
“先前收到你的信,我一直提不起精神回信,没想到你竟来了青州!当初京城一别,还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想到比起京中的亲眷,家中的丈夫,还是你最挂念我。”
崔香兰语带哽咽,没再说下去。
月栀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巧了,我本想在那村里躲个三五年,但因缘际会,还是来了这儿,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有两个孩子陪着我,总不会太寂寞。”
崔香兰看了一眼那两个小娃娃,眉眼像极了她在公主府新婚夜意外撞见的那人。
“是……他的?”
月栀点点头,神色平静:“我都放下了,如今我只想把孩子拉扯大,再开个点心铺子,日子总能过下去。”
温暖的阳光从屋檐上洒下,眼中所见,天空澄澈清明,偶有飞鸟掠过,自由无垠,一呼一吸间皆是踏实的舒坦。
她看向好友,一身华服却难掩憔悴的模样,“别说我了,你呢?你在信中说夫君对你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崔香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抹着泪说起。
起先嫁到这里,余绍看她有公主的人和赠礼撑腰,没敢慢怠她,便是对旁的女子有心思,也没闹到她面前,她就当不知道。
直到宁安公主病逝的消息传来,余绍像变了个人似的,大模大样往府里纳姨娘,一年时间不到,就纳了六个。
只是宠爱姨娘就罢了,半年前,余绍生意上的伙伴因病亡故,她过去帮忙操办白事,竟撞见余绍和那人的遗孀在灵前不清不楚,堂而皇之的算计她的正妻之位和嫁妆。
她只当他们是背后耍心眼,没想到那女子竟大摇大摆的住进了余家隔壁的院子,几次借着串门的由头来她面前耀武扬威,摆明了要把她挤兑走。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若不是数月前收到你的信,我真想拿一把刀,把那对狗男女宰了,再自刎了事。”
月栀听得心酸,伸手抱住她。
崔香兰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月栀,我有时真羡慕你,有胆量说走就走,我也想逃出余家,可我还能去哪儿呢?”
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没有娘家撑腰,嫁了个有富无德的人家,被欺负成这样。
月栀义愤填膺,“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
崔香兰抽抽鼻子,“那些嫁妆都记在官册里,只要我不点头,他们谁也别想抢走。”
“你夫君这般脾气,他那些姨娘对他可有真心?”
崔香兰摇头,擦去了眼泪,“说来不怕你笑话,他那人拈花惹草惯了,身子早就不济了,夜里不但用药,还有些羞于启齿的癖好,姨娘们也都烦他呢,倒是那寡妇风流大胆的很,同他破锅配烂盖,天生一对。”
说着自己都气笑了,“我怎么就跟这样的混蛋搅在一块儿了呢。”
月栀温声安抚,“你信中写的不详实,我还不知你吃了这样多的苦,既到此地,我怎能放着你不管,你先缓缓伤心,你家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嗯。”崔香兰点点头。
春光明媚,两人喝着花茶,渐渐抚平了心绪,看着阳光里的孩子,心中温暖。
第62章 62 暧昧撩人
阳春三月, 遥远海岸线上吹来的湿润暖风涌入青州城。
余宅内,崔香兰清早起来,叫了六房的姨娘们一起吃早饭, 热闹过后,叫人套了马车, 准备出门。
人还没出宅门,住在隔壁的赵媚儿就扭着水蛇腰踏上台阶来, 迎面见了门里走出来的崔香兰,面上得意, 挺起丰满的胸膛,如丝的媚眼一挑。
“哟, 余夫人这是去哪儿啊?莫不是知道我今日要上门, 听到点风声就被吓跑了吧?”
崔香兰瞥她一眼,心想自己前几个月是怎么会为了这对狗男女闹得要死要活呢, 定是待在这余宅里, 把脑子都憋坏了。
如今她和月栀合伙开的铺子生意正旺, 这会儿忙着去铺子里盘账呢,哪有闲空搭理这风流寡妇的挑衅。
“赵娘子若真有本事,就让余绍纳你进门,反正余府后宅里的姨娘多的很, 娘子来也热闹,省得孤孤单单住在隔壁, 余绍两边跑来跑去, 也不嫌累的慌。”
她摆了摆手, 径直往府门外停来的马车上走去,没再理会赵媚儿。
排挤不成,赵媚儿微微皱眉, 正要追上去看她要去哪儿,内宅里匆忙走来几个姨娘,热闹的跟她打招呼。
“这不是赵娘子吗,有些时日没来了。”
“赵娘子快里面请,老爷昨夜喝多了酒,这会儿宿在我房中还没起呢,想是老爷一定思念赵娘子,快随我过去看看吧。”
几个姨娘拥着赵媚儿往后宅走,赵媚儿看出门无人相送的崔香兰,又看自己得众人簇拥,心想用不了多久,这余家的正妻之位便是自己的。
得意洋洋的往里头去,却被姨娘们推进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
熏的她快要吐出来,回头一看,姨娘们一个都没进门,还坏心眼的把门从外头关上了,在门外嬉笑。
赵媚儿心慌:“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姨娘道:“娘子钟情我家老爷,也该学着伺候老爷,昨夜老爷吐了满床,不让人近身,这不就等着娘子去收拾嘛。”
旁的姨娘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哄笑:“娘子是做过正妻的人,自然有正室风度,烦请您勤勉些,也教教我们该怎么伺候人。”
赵媚儿本想砸门出去,不料余绍被这会儿的嬉闹吵醒,从呕吐物里爬了起来,念叨着“水……”。
赵媚儿翻了个白眼,没法儿同小家子气的姨娘们计较,只能忍着恶心去照顾余绍。
她哪里知道,崔香兰在外做生意赚钱的同时,还把余宅的库房钥匙拿的死死的,府中月钱被她以借贷的名义放给了月栀,又拿自己从月栀铺子里赚的钱,单独给姨娘们发月钱。
一来二去,崔香兰拿捏了姨娘们的吃穿用度,余绍又是个爱财色不归家的主儿,时日长了,姨娘们自然向着崔香兰。
余宅内的事暂了。
城东的“蜜果斋”内客人盈门,门窗里飘出混合了奶香、果甜和花香的气味吹了满条街,惹得行人驻足。
铺子里,给闺阁小姐高门夫人买点心茶饼的丫鬟小厮排成了长队,生意兴隆。
月栀从厨房里来,掸掸身上的面粉,来到后堂,就见崔香兰正在对昨日的账,手边的算盘珠子打的噼啪作响,那还有半分一月之前的伤心模样。
“怎么样?昨天净赚多少?”她坐过去。
崔香兰抬头,兴奋的比了一个手势,“这个数,才一个月就赚这么多,月栀,你的手艺比宫里的御厨值钱多了。”
月栀笑笑,她可不敢应。
做公主的时日不超过一年,品尝的美味佳肴却数不胜数,铺子里售卖的点心也是她在品尝过宫中府中甚至京城铺子里最上等的点心后,加以改良,制作而成。
“不过赚点辛苦钱,酒坊那边,我还得过去看看,要一起吗?”
“走。”崔香兰合上账本,同她一起去。
原本月栀只计划开一家点心铺子,自己来维持,但余家从商,崔香兰常年管家,对从商理账之事颇有进益,为着早日脱离余家这个火坑,又托她再开一个产业,分摊风险的同时,能更快更迅速地从余家账面上卷出现银来。
半个月前,月栀开酒坊,崔香兰以合作为名,将余家现银砸进酒坊,约定明年此时再分红,相当于无息借给月栀一大笔现银——用余绍的钱,办自己的事。
现在酒坊已经建成,与醉仙楼合作,月栀这边只负责炒料填料,将酒缸送到醉仙楼的地窖,每月定量三十缸,规模虽不大,却是长久利好的买卖。
这边忙碌,余家的人也没闲着。
余绍刚从酒醉中缓过神来,瞧赵媚儿身形丰腴,眼神勾人,才刚换了衣裳就拉扯着她往正室院里去。
两人苟且许久,完事后,一起躺在榻上说起彼此合作的大生意。
“这个月又赚了不少吧?”余绍身形臃肿,满身臭汗,往赵媚儿脸上蹭,闹得她脸色难看,又不得不顺从着应和。
“那是自然,比起我家那口子在时,虽然少了些,但等我进了余家的门,能够放开手脚替你料理生意,往后的进账只多不少。”
“我也想娶你进门,但崔香兰把她的嫁妆捂得死死的,那么大一笔钱呢,我养了她快三年,本以为能通过崔家搭上京城的路子,结果崔家那么快就落败了,我总觉得亏的很。”
赵媚儿转了转眼珠,提起,“今儿我进府的时候,看到她坐马车往外头去了,难道你没发觉,这阵子她出门格外勤快?”
“有这回事儿?”余绍蹙眉。
赵媚儿趁势挑拨,“你惦记着她的嫁妆,说不定人家也惦记着你的钱呢,你呀,别只把心眼用在外头,也瞧瞧自己的屋里人吧。”
余绍后知后觉,立马叫了人来,和赵媚儿一起清查府中的家底。
一查不得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账面上的现银几乎空空如也,整整一万两银子,连个零头都不剩了!
当晚,崔香兰刚回府,就被余绍堵在后堂上质问。
崔香兰平静地拿出蜜果斋和酒坊的账本,每一项支出都名目清晰,合情合理。
“做生意哪能那么快就见现钱,要懂得投潜力,大度一点交朋友,不是老爷教我的吗,这会儿气什么?”
“你,你这蠢妇!竟将我余家的家底都败光了!”余绍气得浑身发抖。
崔香兰抬眼,语气平淡:“什么叫我败光了家底?我嫁过来两年多,府里吃穿用度,你在外的派头,哪样不是我操心?我帮你经营铺子赚了小三万两,你可给花过我一分?给自家人花钱记得明明白白,给外头的生意伙伴和寡妇花钱便不计其数,我倒想叫人来评评理,这家到底是谁败光的!”
“你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人都是我的人,赚的银子自然是我的,没有我娶你,谁会要你一个克夫的贱人,你倒觉得是自己的本事?”
余绍气愤的将那两本账甩到她身上。
“我不管你做什么狗屁生意,今天必须得把银子通通给我还回来,没有现钱,就拿你的嫁妆来抵!”
崔香兰不露惧色,“我跟铺子老板都是签了契书的,老爷若觉想毁约,那就报官,让官府来辩一辩谁是谁非。”
闻言,余绍怒火突然消了大半:他与媚儿做那见不得光的生意,府里还有赃银未洗,哪能让官府上门。
他冷汗涔涔,眼下一万两没了,以后还能赚无数个一万两,但要继续留着这个败家精在府里,多少钱都不够她祸害的。
衡量再三,余绍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别拿官府压我,这一万两只当我喂了狗,我这就写一封休书给你,你带着你的嫁妆给我滚出余家!”
崔香兰面上倔强,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当天夜里就拿到了休书,在姨娘们怜惜的目光中,她“灰溜溜”的出府,转头就住进了月栀新买的宅子里。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除却入门的前院外,有五个院子。
月栀和婳春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正后院,崔香兰和陪嫁丫鬟二人住进了东厢院,西厢院里住着苏景昀。
东北角和西北角的小院各住着四个护院、两个丫鬟和两个嬷嬷,是月栀前两天才雇来的人,平时帮忙做做家事,照看两个孩子。
当晚,城中亮起万家灯火,月栀家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给崔香兰接风。
而余家里,余绍迫不及待的迎娶赵媚儿,因着是二婚,赵媚儿又还在亡夫的孝期,婚事不好大肆张扬,一顶简陋的小轿就把人抬进了门。
两人盘算生意如何做大,将心思打到了新上任不久的知府身上。
“有知府行方便,咱们的财路才更宽。”
余绍连连摇头,“做这事儿最忌讳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怎么还能撞上去?”
赵媚儿心有成算,“老爷不必担心,所谓官官相护,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要那知府是个脑子活泛的,就不会不吃咱们的敬酒。”
余绍将信将疑,为了赚更多的银子,还是由她去做了。
*
天气渐暖,街上的路人渐渐多了。
这日上午,街市上突然一阵骚动,呼喝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飒爽的蓝色身影疾奔而过,正是知府的近身带刀护卫裴瑶。
“官府抓人,速速退避!”她身形如燕,紧盯着前方仓皇逃窜的嫌犯,驱散了周围无辜的路人,几个起落间迅速拉近距离。
那嫌犯狗急跳墙,反手抽出一把匕首回头胡乱挥砍,裴瑶侧身避过,手腕一翻,刀鞘重重击在对方手上,打落凶器,随即一个擒拿,将人死死摁在地上。
身后衙役匆匆追来,裴瑶利落把人捆了,交给他们,自己则甩了甩右臂,刚刚不小心被匕首划破了衣袖,留下了一点伤口。
一点小伤不足为惧,她没有惊动旁人,让衙役将人押回衙门,自己就近拐进了街口香气四溢的蜜果斋。
铺子里客人不少,她冲忙碌的伙计点了点头,熟门熟路地掀帘进入后堂,准备找点酒冲洗一下伤口。
后堂里,苏景昀正安静地用午饭。
因月栀忧心他每日出诊累得很,便同崔香兰商量,拿账面上的现银给他盘了一间药铺,就在蜜果斋同一条街上。
苏景昀抬头,见裴瑶大步走进,额角带着运动后的薄汗,一身男装精干,眉宇间犹带着凛冽之气,如刚刚归鞘的利剑,只扫过她一眼,便觉得心中惶惶。
裴瑶没有看他,目光径直投向角落的酒坛,伸手便要去取。
“梁大人且慢。”苏景昀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语气温和,“大人可是受伤了?”
裴瑶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晃了晃受伤的手臂,并不在意:“小伤而已,冲一下就好了。”
苏景昀本也不想多管,奈何他与梁璋和裴瑶之前达成了微妙的和谐,不约而同的对月栀隐瞒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只以朋友处,维持眼下的安稳生活。
拥有共同的秘密,难免对对方挂心,何况他是个大夫,看不得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若大人不介意,容在下看看?”
看他认真的姿态,裴瑶觉得有点意思,便在桌边坐下,伸出手臂,撸起袖子。
苏景昀仔细查看了伤口,这才转身取来后堂常备的药箱,轻柔的擦净伤口,用药酒消毒,撒上止血药粉。
“虽未伤及肌理,大人也该注意些,伤好之前忌食生冷辛辣,更不要喝酒。”
“方才听到前头街上闹腾,想是大人公务,但小民说句不该说的,您又没有正经职务,何必拿自己的身子去寻热闹,抓逃犯这事,有衙役去做,大人还是在张大人身边,保护张大人的安全为上。”
他啰嗦不休,动作轻柔,裴瑶没觉得疼,反而觉得有点新奇。
她做新妇、儿媳、寡妇,向来是照顾啰嗦别人,被人指指点点念叨,少有人为她着想,还是一个……婆婆妈妈的男人。
裴瑶眯起眼睛,看他低头专注的神情,侧脸柔和的线条,长得不帅出挑的英俊,却有几分温柔内敛的气质。
被他包扎的伤口隐隐发痛发痒,挠的她心上也躁动起来,动动指尖,吸引他注意。
“你叫苏景昀?今年多大?”
两人因着月栀相识,彼此却不熟知。
她开口问,苏景昀没多想,大大咧咧的四公主跟铺子里的伙计都能聊得来,这会儿估计是嘴上闲不住,故意找话聊。
“我比月栀大一岁,今年二十八。”
“这个年纪,没想过娶妻?”
“我在宫里待了多年,除了医术和照顾人什么都不会,除了月栀和病人,谁愿意理我。”
裴瑶轻笑,“一个大男人,这般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再熬两年,像我一样熬到三十出头,更没人愿意理你了。”
听出她调笑之意,苏景昀脸色一红,给她包扎完,落下袖子,“小民的事,不劳大人过问。”
说完坐回座位上,继续吃饭。
裴瑶抱起双臂,得趣的笑一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目光大胆,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身侧投来毫不掩饰的视线,没有恶意,却有一种居于上位的坦然和锐利,让苏景昀感到些许不适,想要驳斥,却觉得作为男人,这样拘谨很小气。
彼此默契的沉默中,气氛有些微妙。
恰在此时,门帘一动,月栀端着碟新出炉的点心进来:“梁大人来了?要不要用点点心?”
她看向英姿飒飒的裴瑶,见她盯着正在吃饭的苏景昀,像是老鹰盯着地里的田鼠——这情形,让她顿在原地。
裴瑶一见她,扬起包扎好的手臂,朗声笑道:“月栀,你来得正好,你家这位大夫真慈心,给我包扎完,连诊金都不要,下次再受伤,我还得找他。”
原来是这样。
月栀自觉误会了方才的气氛,陪笑,“大人随便来,我家大哥最心善的,医术也好,给他治过的伤口,都不带留疤的。”
“那我得见识见识。”裴瑶上前接过她的点心,拉着她坐到另一张桌子边,好奇的问起。
“我听说崔娘子被余家休了,那余绍到处吆喝崔娘子败家,是怎么回事?”
裴瑶常来铺子里,以假身份融入了二人中,三人现在是很好的朋友。
月栀便同她讲起崔香兰与余绍从提亲许婚到休妻这一连串的事,精彩绝伦,听得裴瑶连连惊叹。
投注在身上的注意力转移,苏景昀得以安心的吃完饭,匆匆向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去药铺了。
点心铺子生意红火,酒坊渐入正轨,药铺也因为苏景昀超凡的医术得以维持。
月栀白日去铺子里看生意,傍晚和崔香兰一起对帐,晚上回家吃饭陪孩子,一天充实快乐的很。
正是春日,一家子出门踏青,游湖放风筝,身上的布衣变成绸缎,又买了两辆大气的马车,府宅里也多了花草树木装点,还请了两个厨子,定时来家里做菜,日子越来越滋润。
月栀的眼睛治愈,依旧受不得劳累,因此很少再绣花,只在闲时给两个孩子缝点小衣裳小鞋子。
瞧他们一前一后贴在她的肚子和后背上,更觉得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圆滚滚的小肚子,心中满是喜爱。
过去的事,她已经很少记起。
虽有时看两个孩子,像极了裴珩小时候的模样,一样的精致可爱,白白软软,也已经不会为此再产生什么情绪。
她爱极了现在的日子,将过往那个柔弱无助的自己,安放进了回忆的黑夜。
夜来入枕,一左一右臂弯里抱着两个孩子,身边都是香香软软的奶味,只觉得人生幸福,再无他求。
舒服宁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刚入四月,蜜果斋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在二楼安静雅致的厢房里,请月栀去见。
推门进去时,以前的人不是熟客,而是余绍新纳的妻室,赵媚儿。
赵媚儿今日打扮得精心,珠翠环绕,衣裙料子也是上好的苏缎,见月栀进来,立刻堆起一个热络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笑容。
“冒昧请娘子过来,没打扰你生意吧?”
月栀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她对面坐下:“夫人说笑了,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不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指教?”
赵氏亲手给她斟了杯茶,客气道:“指教不敢当,就是瞧着娘子的铺子红火,人脉也广,连知府衙门里的贵人都时常往来,真让人羡慕。”
裴瑶是店里的常客,梁璋得闲也会来坐会儿,吃点不腻的点心,品一壶清茶。
赵媚儿有求于青州知府,四处打探消息,盯了梁璋一个月,知他上任三个月,诸事繁忙,少有空外出消遣,却来了蜜果斋三次,还特意空出一天,请月栀一家在醉仙楼吃饭。
她迂回的送礼行贿,死活敲不开知府的大门,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月栀这里。
赵媚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试探:“不瞒娘子,我家老爷一心想为知府大人分忧,只是……大人清廉,我们想尽心却苦无门路。我瞧娘子与梁护卫和知府大人都很相熟,不知能否……代为引荐一下?”
说着,从桌下拿出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悄无声息地推到月栀手边。
月栀的目光在荷包上扫过:这份量,若作为引荐的谢礼,实在太重。
这赵媚儿明知道她与崔香兰交好,还放低姿态上门来求,显然是为利所驱——定是贿赂知府不成,想通过她来走府衙的门路。
月栀将荷包轻轻推回去,声音冷淡:“夫人找错人了,我这铺子只卖点心,不卖人情。知府大人清廉公正,梁护卫亦是嫉恶如仇,劝夫人早些打消这心思,省得惹火烧身。”
赵媚儿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恼羞成怒,强笑道:“娘子这话说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月栀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雅间的费用我会让伙计退还,夫人还请回吧,往后蜜果斋的生意,就不劳您光顾了。”
逐客令已下,赵媚儿的笑容彻底消失,脸色难看,将那荷包攥回手里。
“好,你有骨气,今日不给我脸面,来日可当心,别犯在我手里!”
赵媚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人离开后,月栀松了口气,叫伙计来收拾了桌子。
她和余家的生意并无交集,若怕报复,当时就不会帮崔香兰离开余家,这会儿自然不会为几个好处,坏了她和两位大人的名声。
月栀没把这事看得多重,当天下午,如常去酒坊制酒料。
热气氤氲的酒坊里,她赤着手臂,裙子挽到膝盖上,和其他女工一起,脚踩着新摘的青梅果肉,满身都是酸软的果香。
额上沁出细汗,抬手用手背擦去,眼角的余光瞥见院门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知府,张大人。
他未着官服,只一身墨绿色常服,长发用玉冠束在头顶,清俊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干净清亮,与这满是发酵酸甜气息的酒坊格格不入。
注意到她投去的目光,他脚步一顿,眼中温润含笑,满是清晰可见的关心。
月栀一时忘了动作,直到他缓步走近,朝她伸出手。
“月娘子。”他声音温柔,缓缓道,“当心些,先出来。”
月栀恍恍惚惚,下意识就将沾满梅子汁液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稳稳地扶住她,引着她小心地跨出木盆。
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脚背,月栀回过神,发觉自己赤着双脚,小腿也露在外头,被汁液染得斑驳,顿时羞红了脸颊,慌乱的散开束在膝上的裙子,将脚缩回裙摆下藏起来。
“失礼了。”她声如蚊蚋,脸颊绯红。
梁璋松开了她的手,俯下身去,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柔地覆上她的脚背,小心地替她擦拭,从脚踝到小腿,眼神专注,不带狎戏之意,如同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月栀惊的忘记了呼吸,后退两步。
“大人,这不合适……”
周围忙碌的女工们见这景象,放缓了手上脚上的活计,嬉笑着窃窃私语。
“哎呀呀,知府大人真会疼人!”
“咱们月娘子好福气哟!”
议论声中,梁璋缓缓起身,耳根红透,连脖颈也漫上一层红晕,哑声呢喃:“方才只见月娘子,一时情急,望娘子勿怪。”
月栀理了理自己的裙子,一双脚躲在裙子下尴尬又紧张的扣紧,回想刚才亲昵的触碰,不由的心跳加速。
张大人关心她与旁人不同,她有察觉,但两人很忙,平时难得一见,虽有异样的心思,但没能深入。
相见难得,此刻的暧昧更加撩人。
第63章 63 与他再相见
一旁女工们睁着眼睛看热闹, 月栀摆摆手,催她们干活去,自己走到院子里, 用井水冲了皮肤上残留的汁液,去房间里穿上鞋袜, 换下弄脏的衣裙,才出来。
梁璋就站在院子里等她, 玉树临风的模样,看得她心头一动, 不由得垂下眼睛。
她刚进青州城,租房、买铺子时, 知府大人给她行了不少方便, 平日也偶有往来,彼此关系不算知根知底, 也是君子之交。
初时不过点头问候, 不知何时起, 已经能并肩而行。
夕阳的暖光照在青州城的街巷中,梁璋陪同月栀回家,彼此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二人的马车在后头远远跟着。
“我听梁护卫说, 你铺子周围有些不老实的眼睛盯着,我担心他们意图不轨, 你若点头, 我叫府衙处理此事。”
“他们啊。”月栀并不惊讶, 寻常道,“是余家新娶的夫人安排来的,因着与香兰有旧账, 又知晓大人与我有往来,估计是想拿我的错处,好逼我给她递人情,大人若是得闲处理,自然再好不过。”
都是生意人,她知道赵媚儿明面上做事不会太绝,但总有苍蝇围在铺子边上,时日久了也恶心。
“那我今夜就叫人去办。”梁璋了然。
他微微侧过脸,偷看一眼月栀白里透红的脸颊,放缓了声音道:“我本想多去蜜果斋给娘子捧场,奈何公务缠身。”
男人身上一股雅正的书生气,月栀对他是又尊重又感谢,对他有意无意释放出的亲近之意,不是没有察觉,但她有两个孩子要顾,两个铺子要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与人谈情说爱。
只是对方从未正经地表示过什么,她不好先拉开距离,好像很把自己当回事似的。
只礼貌回他,“大人有心就好。”
双手并拢在身前慢慢的走,不知是春风舒适,还是夕阳暖人,方才心上那撩人的热度也渐渐淡了。
“大人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您日理万机,时间宝贵,这些事,让梁护卫或是衙役来同我说一声就是了。”
梁璋无言,他也只是找个借口来见她,只是总觉得她有了孩子之后,待人亲切温和许多,去唯独对待男女之情,颇为疏离。
他也想对她表明心迹,可公务在身,没法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这会儿说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空留一句痴心的话,反而让她为难。
也就在忙碌之余,为她做些事,同她安静的同她待一会儿。
即便不能拥有她,能看到她好,自己也是开心的。
不知觉间,已经到了月栀家门外。
正要告别,院里的丫鬟来开门,见是月栀回来,忙拿来一刻前刚刚收到的请柬。
“娘子,三日后是永定侯的寿宴,侯府送来了请柬,说是侯夫人喜欢咱们蜜果斋的点心,想请您去席上热闹热闹。”
月栀发懵,“我与永定侯府并无往来,他们会只为几块点心就请我去参加寿宴?”
丫鬟小心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梁璋,拘谨道:“来送请柬的人说,寻常人不一定请得动知府大人,说您要是……要是能与知府大人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
合着还是想通过她搭知府的人脉。
月栀备感无趣,何况知府此刻就在身后听着,方才一路也说了自己公务繁忙,她怎么好意思再要求他为了她去参加一个寿宴。
压下丫鬟递来的请柬,一句“罢了”还未出口,身后台阶下的男人先开了口。
“若有心前去,本官可与你同入席,无人敢怠慢。”
闻言,月栀回头看他,面露犹豫,“侯府哪里是要请我,明摆着是想请您到场,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必在意他人的用心,侯府寿宴,城中显贵定然都会到场,能得到侯夫人赏识,于你的生意人脉大有裨益,这样好的机会,真的不去?”
他像个耐心的先生教导学生,为她的利益着想,月栀很难不动心。
心想:生意渐渐步入正轨,有机会结识城中权贵,让赵媚儿那样坏心眼的人在招惹她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利大于弊,便微笑着应下:“大人都这样说了,我怎能不去。”
二人约定,三日后午时,永定侯府门外再见,一同进府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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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上午,青州府衙内。
梁璋熬夜查看卷宗,眼睛都在发胀,身上的官服都穿皱了。
自裴瑶捉回那个嫌犯,审问几句后,竟牵扯出几桩棘手的人口失踪旧案。
属官在一旁,面色凝重的禀报:“大人,这是近两年来,青州各县报上的失踪人口录档,比往前五年加起来都多,多是些青壮劳力或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梁璋接过那份名录,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名字和简要信息,眉头越皱越紧。
往常这样的失踪案件,大部分只当是寻常走失或是去了外地谋生,府衙找上几个月找不到人,便不会再深究。
可根据嫌犯招供的“代人买奴,拐卖良家”一事来看,近来青州码头和市集附近,的确多了不少外来面孔,在牙行出入,私下干的就是这买卖奴仆的勾当。
这些行当,只要不涉及良家,彼此交易隐蔽正常,官府也无法插手,只是这些人的出现和失踪人口上涨之事,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
梁璋捏捏胀痛的眉心,即刻派人手去渡口和市集上盯着那些买家,先从他们查起。
日头越升越高,他正准备将最后几份公文批阅完,裴瑶就迈着轻松的步伐走了进来,是睡到这时才醒,精神奕奕。
她在青州衙门没有公职,也不靠府衙发饷,如她来时所言,大部分时间都在散心游玩,抓嫌犯比谁都积极,但像无头苍蝇似的各处寻访、找线索、处理鸡毛蒜皮的争端,这些枯燥的活,她不爱干。
“张大人又忙了一晚?”她故意逗趣,熟稔的调侃,“可别忘了一会还得陪月去侯府寿宴,再不回府换身行头,仔细去晚了,让月栀面上无光。”
经她一提,梁璋才恍然记起此事,连忙起身:“多谢提醒,我这就去……”
裴瑶摆摆手,爽利答:“快去吧,这儿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梁璋感激地一笑,不再多言,匆匆出了衙门,乘轿回府。
谁知刚踏进府门,堂上就跑来一个穿着鹅黄锦裙、打扮得娇俏明媚的身影就迎面扑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揪住了他的衣袖。
“梁知府!你可算回来了!”
梁璋不解,严肃的从她手中扯回袖子,“姑娘是谁,怎会在我府中?”
少女挺直腰杆,“我爹是六王爷,我是来青州替他给永定侯送寿礼的。”
梁璋后退向他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裴萱儿不死心的往他跟前靠,“我初来青州,听说此地山水甚好,不如知府陪我去各处走走,也叫我看看青州的风光。”
梁璋眉头一蹙,视线瞥过院子里一行生人,脸色很不好看——没打招呼就带这么多人进府,六王爷家教很是一般。
语气发冷:“县主说笑了,您带了这么多下人听候差遣,若想散心,臣可派一嬷嬷陪您去街上逛逛。”
“我不要那些下人陪,就要你陪!”裴萱儿跺了跺脚,没来由的非要贴着他。
“县主,下官尚有公务……”男女授受不亲,梁璋试图推脱。
“什么公务能比本县主重要,晚一时半刻都不成?”裴萱儿板起脸来,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刁蛮架子,“难道梁知府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让你作陪?若真是如此,我只好修书一封给我爹,让他来评评理了!”
梁璋心下厌烦,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奉旨来青州,明为知府,暗中也为就近监视掣肘离州蠢蠢欲动的六王爷,如今还未做出政绩,怎能过早引起对方的警觉。
这县主,定是六王爷借机塞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线和绊脚石,偏他还不能明着撕破脸。
若让她写信回去告状,给了六王爷插手青州的借口,反倒坏了大事。
权衡片刻,梁璋强压住心头怒火,为大局考虑,只能应了她:“县主言重了,既如此,下官陪您去便是。”
裴萱儿这才转嗔为喜,得意地招呼他出门:“这还差不多,快走吧!”
与此同时,永定侯府外。
陆续有宾客上门,门前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婳春扶着月栀从马车上走下来。
今儿为了贺寿,她特意换了身鲜亮些的衣裳,石榴红的短衫,配了条茶白色的长裙,腰间坠着红色琉璃珠的珍珠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茶白裙子面料垂顺,走动时似流水一般轻轻荡起。
与一众富贵来客不同的气质,惹了府内府外好些目光来看。
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一左一右两只银钗,发间点缀着茶白色的栀子绒花,并几朵小巧的石榴红色绒花,一只银步摇坠着三串玉珠,随着动作偶尔轻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她身量纤细,这红白色的衣裳一衬,更显窈窕气色好,身形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丰润,行动间自有一段温软风韵。
“这是哪家的夫人?瞧着很面生。”
“不知是哪位仁兄有艳福,得此美人。”
进门的宾客小声议论着,月栀浅浅听得几句,低低垂眸,并不急着进门,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等在侯府门外。
过去几刻,午时都到了,宾客渐渐到齐,却不见知府的身影出现。
月栀有些慌张,见知府府上的老管家匆匆跑来,“可是找见您了,月娘子,大人今日被事绊住,说很对不住您,小人会同您一起进府,向侯爷表明原委。”
他不来了?
月栀愣了一下,精心打扮了一上午,突然就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了,满心欢喜的期待也变成了自作多情,尴尬又丢人。
也是,张大人本就忙,那时提出要陪她一起,许是一时兴起。
她又不是他多重要独特的人,要他忙里抽闲陪她参加寿宴,是帮她拓展人脉,撑场面,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实在是为难他……
月栀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您不必等我,先去府中给侯爷传话吧,我带上贺礼,随后就进去。”
管家没听出话中她的失意,也忙着代主子给侯府送寿礼,就先带请柬进府了。
“娘子,知府大人不来了,那咱们还进去吗?”瞧着进门的宾客个个光彩夺目,仆从围绕,唯她们打扮素雅,形单影只,婳春也觉得尴尬。
高门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月栀知道自己是沾知府的光才收到邀请,知府来不了,她哪还好意思去。
心中刚萌生退意,身边匆匆走过一人,婳春护着她,被那人撞了一下。
“什么人啊,会不会看路?”婳春本就不高兴,冲着那男人的背影怨怼了一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讥讽,“哟,这不是月娘子吗,怎的在这儿吹风,莫不是没有请柬,进不得侯府的高门,只能眼巴巴儿的看着?”
回过头,就见赵媚儿和余绍二人往侯府门前走来,趾高气昂的看着她,还往她的马车里瞅。
“月娘子都在这儿了,崔香兰怎么不露面,想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休的,没脸见人。”
赵媚儿得意的笑起来,余绍不制止,一双眼睛不规矩的在月栀身上乱瞟,等赵媚儿反应过来,掐了他一把,他才老实。
被这两个贱人气到,月栀顿生反骨。
她也是有傲气的,同样都是商户,凭什么她就要被人看低呢?这寿宴,她还就去定了。
叫上婳春走去府门前,去摸请柬时,却摸了个空。
婳春慌张起来,小声道:“我一直放在身上,下马车时还在,怎么会不见了?”
侯府管家在旁审视二人,好像她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眼神中又是提防又是怀疑。
尴尬之时,赵媚儿和余绍走了过来,端正的掏出请柬,意有所指的高声念,话中带笑,引得门外几个刚下马车的宾客都看了过来。
“这侯府的门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能攀上的。没有请柬来凑什么热闹,丢人现眼,弄脏了侯府的门楣……”
难听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周围的目光也带着探究与轻蔑,月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
今日就不该来。
明知侯府寿宴是权贵云集的名利场,还非要跑过来,打扮的再用心,落在别人眼中也是金子都戴不起的破落户。
她窘迫得无地自容,准备快步离去,一阵整齐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压过了赵媚儿尖锐的嘲讽。
门内外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一队衣着不凡、气势肃穆的护卫簇拥着一辆华贵马车停在了侯府正门前。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随从掀开车帘,一名身着天青色绣银线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躬身下车。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目深邃,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贵气。
侯府管家早已得了信,带着人急匆匆迎上去,毕恭毕敬:“恭迎钦差张公子大驾!”
那张公子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公事公办,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一看就是身份高贵,来历不凡。
“奉皇上之命,为老侯爷献上寿礼。”
听到是京中来人,更是奉皇命而来,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大人物吸引,连外头街上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京城来的人果然不同,一个清俊公子有此翩翩仪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大官呢。
青年缓步上街,注视着他的那些目光都屏息凝神,无人看到,青年的目光状似无意般扫过了府门,落在大门边缘那个脸色窘迫、衣着与宾客们得格格不入的貌美妇人身上。
目光只在她脸上短暂停顿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情绪,眼睫闪动。
恰在此时,侯府管家高呼:“诸位,快拜见钦差大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躬身下跪,月栀和婳春被这庄重的气氛裹挟着,也下意识地要跟着屈膝。
府门内替父亲操办席面的世子听到了门口的高呼,热情的赶来迎人,就见那钦差张公子缓步穿过下跪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一个面生却实在美貌的妇人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伸手,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没让她跪下去。
月栀愣愣的被扶起,仍遵守着在京中时学到的礼仪,没有抬眼看他。
心中疑惑,此人这是作何?
比疑惑更先冲上头脑的,是她敏锐的嗅觉,微风拂过青年天青色的衣衫,将他身上清淡柔和的梅花味吹来了她面前。
她有些恍惚,罕见的香料名贵,自离京后,这味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了——与她从前调制的香味道有七分相似,但多了几分杂气,似乎是龙涎香檀香之类的……
月栀没有多想,刚才众人都看钦差,她也想看看是什么人物,可一时凑上来的人太多,她被挤到这边上,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
只是,钦差大人为何来扶她?
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开口问了一旁的管家,“为何不让她进门?”
管家陪笑凑上来,“这两位没有请柬,她们只是地方的小商户,经常有这种趁着喜气日子来讨赏的人,钦差若是体恤,我叫人给她们些喜钱……”
世子走到门前,见青年听着管家的处理方式,神色渐有不悦,忙上去找补。
“让钦差大人见笑了,我家的老仆没见识,怠慢了两位娘子,我这就让母亲单开一席,专门招待二位娘子。”
青年眼神缓和,顿了顿,目光落在月栀守着规矩低下的脸上,不经意扫过她线条柔和的身体,交叠在身前的一双纤纤玉手,和平坦的小腹上……
转脸看向世子,语气不经意地放缓,透出一丝温柔,“此人是我的亲眷,随我一同入席即可。”
一瞬间,万籁俱寂。
刚才还嚣张嘲讽的赵媚儿和余绍,这会儿就跪在旁边,头都没敢抬,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世子一愣,很快点头应下,“好,您三位这边请。”
青年抬步向前,月栀怔怔抬头。
她站在他身侧,个头矮了他一截,只能仰头看他俊朗侧颜,从半束半披的长发到鬓边细柔的发丝,轮廓分明的耳朵,清晰的下颌线,细长白皙的脖颈,宽厚的肩膀,强有力的手掌虚托在她手臂上……
月栀的心脏砰砰狂跳,这张脸,这身形……与那个人的轮廓隐隐重叠,却又因他高高在上的威严和疏离的关心而显得模糊。
和他好像,但怎么可能是他呢。
她觉得好笑,快两年了,从孕期因他而起的痛苦恶心,到生子后千帆过尽的释然,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很少再想起裴珩。
这会儿却为一个不相干的青年,竟然觉得他像他,进而回想起他。
她抿了下唇,止住了联想。
方才丢人的窘迫因他的解围而平稳落地,月栀备感安心,非常感激这位张公子。
她同青年一起,在世子的引路下,走过众人自动分开的道路,在无数道目光的悄然注视下,坦然自若地步入了侯府大门。
男席在前院,女席在后院。
世子要带着张公子入席,月栀自觉往前多走了一步,道:“前头的路我自己走,方才多谢公子为我解围。”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青年晦暗的视线浅浅在她脸上飘过,很快转开。
按照礼数,月栀该低着头后退两步,再转身离开,可她实在好奇,这位京城来的张公子侧颜已经如此英俊,正脸该有多令人惊艳。
地方州府的礼数没有京城那么大,她抬起了头,在阳光的映照下,清晰的看清了青年的容颜。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双淡漠的凤眼,微抿的红色薄唇,雪白甚至冷白色的肌肤,脖颈间凸起的青筋,连端起的手上不小心露出的茧子,都与她记忆中的少年人完美重合。
裴珩……
脑海浮现出他的名字,却无法发声。
月栀咬紧下唇,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阵阵发紧,泛着酸涩的疼。
第64章 64 好想走进她的家门
女席设在侯府后院的花厅里, 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和女眷们衣袂间清雅的熏香。
月栀被引到上席,安排在侯夫人身侧,刚一落座, 周遭瞬间就投来数不清的目光,有好奇, 有探究,自然也少不了如赵媚儿那般毫不掩饰的嫉恨。
侯夫人满头银丝, 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支贵重的金簪, 眉眼慈和。
她拉着月栀的手,亲切的拍了拍, “好孩子, 你做的点心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尤其是那牛乳桂花糕, 松软香甜, 我这老牙口吃着正好, 难得你有一份细腻心思。”
“夫人喜欢,是月栀的福分。”月栀微微垂首,语气恭谨而温和。
“岂止是喜欢。”侯夫人笑道,“老侯爷听知府大人提过你几次, 赞你行事稳妥,心思灵巧, 今日一见, 果然不凡, 虽然知府大人今日未能到场,可巧了,连京里来的张公子也与你相识, 也怪我侯府下人没规矩,怠慢了你,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老人家话说的意味深长,代侯府坦诚认错,把月栀与众不同的身份告知众人,以示能请到这样的贵客,长了侯府的脸面,也抬了月栀的身价。
月栀知晓她的好意,若那张公子真只是个心善的钦差,这威风她也就借了,可他不是别人,是……
她心头一跳,面上依旧平静,“月栀能登侯府的门,是得夫人看重,并未觉得府上有怠慢。张公子也是仁厚,恰巧路过,不忍见月栀窘迫,才帮了一把。”
“女子立世不易,你能将铺子经营得那般好,得各方贵人看重,是你的本事,很了不得。”侯夫人慈祥的赞赏。
众人或是和气应声或是笑而不语,这时,同席末座传来一声不轻笑,带着点黏腻的戏谑,是赵媚儿。
她捏着帕子,掩着嘴角,并未大声吵嚷,声音拿捏的恰好能让满桌的人听见。
“月娘子本事大得很,不光点心做得好,这结交贵人的本事,更是让人望尘莫及。知府大人时常去铺子里关照娘子,连京里来的贵公子,也对娘子另眼相看,这生了孩子的妇人就是不一样,格外惹男人青眼呢。”
席间顿时一静,满桌女眷的脸色都有些微妙起来。
月栀指尖微微一颤,怒气涌上心头,但顾及着自己和侯府的体面,她并未失态反驳,却听上首的侯夫人悠悠叹了口气。
“余夫人这话说的……”侯夫人语气平和,带着些长辈看待小辈胡闹的宽容,“知府大人爱民如子,赏识月娘子,是他为官尽职尽责、惜才之举。”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赵媚儿,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至于张公子,京城高门出身,最重礼仪规矩,肯对平民百姓出言相助,是其家门风清正,见不得不平之事。都是些清风朗月的君子行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道?”
想是自己用龌龊手段上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这般见不得人好。
侯夫人没把话说破,席上女眷不知月栀与两位大人有何深浅交往,却清楚的知道赵媚儿亡夫的丧期还没过,就堂而皇之的搬到余家隔壁,登堂入室,挤走原配,这才有了如今的派头。
众人的目光缓缓移向赵媚儿,多是鄙夷看笑话,瞧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会儿要如何圆场。
赵媚儿被一众视线盯得不自在,尴尬笑笑,不知如何答话。
侯夫人轻轻摇头,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就爱看年轻人堂堂正正地争气,那些个歪的斜的心思,瞧着累得慌,也上不得台面。”
又被点到,赵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捏着帕子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席间气氛渐渐回暖,几位夫人纷纷附和:“老夫人说的是,月娘子确实能干。”
月栀心下感激,朝侯夫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夫人只对她微微一笑,转而说起其他闲话。
有此小插曲,月栀自在地融入了热闹的筵席,随着众人应和,唇角噙着得体笑意,偶尔与身旁的侯夫人轻声交谈,说着,笑着,听旁人讲青州城的新鲜趣事……
宴席过半,日头渐渐西斜。
花厅上光线渐暗,侯府下人开了窗,带着暖意的春风混着院子里初开的玉兰花香,一阵阵吹进来。
月栀随意转头,就见窗外一片金色的夕阳,斜斜地铺满了庭院,将那青砖地面、嫩绿的花木都染得朦胧美丽,光晕流转。
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夕阳,像温柔的蜜拂过她的肌肤。
她以为裴珩是“驸马”,幸福的靠在他怀里,手中抚弄新生的花苞,畅想两人的孩子出世后该是什么模样。
他衣袖间松墨的气息,他扶在她腰上的温暖的大掌……青年低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侧,带着笑意,吹在她耳边的风都是暖的、甜的。
那时未能见过的景象,被眼下的夕阳清晰的勾勒在眼前,猛然撞进心里。
席面上的喧哗声褪到远处,隔着一层雾气,模糊不清,月栀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
孩子都一岁多了,两年时间,足以冲刷掉许多东西,就算偶尔想起他和过去,心绪也是平静的。
可刚才抬眸一见,她心里的慌乱,到现在都未停息。
而他那样冷静,像不认识她,那双眼睛里只有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客气,寻不到半分惊愕、愤怒、或是恨意……甚至未多看她一眼,解围之后,礼貌退去,没有半分留恋。
月栀谢谢他的假装不相识,维护了她安宁普通的生活,却不知一池静水中不止的波澜是为何而起。
席面刚有散的趋势,已有宾客开始起身寒暄,月栀立刻跟着站起来,几乎是仓促地对着同席的女眷道别,离了席面。
她沿着廊下快步往外走,刻意低着头,避开可能投向她的所有视线,心跳又急又乱。
春风拂过她发热的脸颊,她却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
婳春跟在身后,她没看见“张公子”的真容,疑惑:“娘子为何走那么快,当心摔着。”
月栀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时候不早了,得回去陪云喜和晏清。”
婳春看她对筵席毫无留恋,也郁闷道:“都怪知府大人,明明答应了娘子,临了却不来了,若不是有贵人相助,咱们今天就丢大人了。”
月栀思索片刻,才道:“他实在忙。”
“知道自己忙,就不该轻易许诺。”婳春自然知晓梁璋的真实身份,这几个月来也看得明白,“张大人为臣为官都无可挑剔,心里装着君父和百姓,奴婢作为百姓,敬佩他是个好官,可他却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见月栀没有驳斥,她又道,“世上哪有完人,张大人既然选择了做人臣、父母官,必然分不出多少心思给妻儿……娘子看,奴婢说的对不对?”
月栀心里一团乱麻。
这些她都知道,可她更在意的是,张大人和“张公子”怎么都姓张?让她恍惚以为,两人像有什么联系似的。
“婳春,我心里有数的。”随口应答,身影从廊下走过,周遭是逐渐亮起的灯笼。
暖黄色的灯光将他窈窕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故意绕着人少清静的路走,碰见一两个并不熟悉的客人,只礼貌点个头,步伐匆匆。
踏入前院,却被一阵喧哗人声裹住。
前方庭院中燃起明亮的灯火,夕阳从院墙那头落下,青州有头有脸的权贵老爷们正簇拥着一身姿玉立的矜贵公子,谈笑风生,气氛热络。
青年一身天青色绸缎,在周遭或深或暗的衣冠中,如朗朗清风,清逸出尘。
檐下光影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鼻梁高挺,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时的乖顺洒脱,沉淀下一种内敛、疏离的沉稳与冷峻。
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月栀的脚步猛地定在原地,呼吸一滞。
隔着人群和距离,她清晰的看到了他。
曾用指尖细细描摹过的眉眼轮廓,在她颈侧厮磨低笑的唇,十八岁盛满炽烈光芒、如今却只剩一片沉寂的眼眸……
他长高了许多,肩宽腿长,站在一群官员富商中间,从容不迫,鹤立鸡群。
青年微微侧耳听着身旁年迈的永定侯说话,唇角噙着一丝淡笑,不热络也不失礼,却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气度,将周遭的奉承与热闹轻轻隔开——已不再是当年急躁的、执拗不改的少年。
月栀觉得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原来二十一岁的裴珩,是这样的。
陌生得让她心慌,又熟悉得让她眼眶发酸。
她垂下眼,下意识就想加快脚步,逃离自己无法面对旧梦,可脚步挪动的瞬间,却又忍不住,像被某种无形的情绪牵引着,飞快地抬起眼睫,再次偷偷望向他。
在她目光再度触及他的那一刹那,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裴珩,毫无预兆地从交谈中抬起眼。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淡漠的视线穿越攒动的人头,穿越明灭的灯火,隔着彼此两年的时光与隔阂,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的眼眸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隔着半个庭院的距离,沉沉地望过来,在对视的一瞬间,月栀怔在原地。
她没有逃跑,也就看见了青年如墨般深邃的眉眼缓缓舒展,细密的睫毛在光中闪动,千言万语,心绪如麻,都化作嘴角浅浅的笑意,如春日融雪般,涓涓流淌进她心里。
月栀站在原地,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撞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有点想哭,说不上是为什么。
似是感叹物是人非,若没有那段荒唐的孽缘,她或许会回给他一个欣慰的笑。
但此刻,她只能忍着眼眶的泪花,慌张的别开脸,脚步凌乱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疾步走去,绣鞋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又急促的嗒嗒声,像落荒而逃。
青年眼中倒映着一只受惊逃离的蝴蝶,指尖捏着酒盏,指节微微发白。
目光追随着她翩翩而去的身影,汹涌的情绪几乎快要冲出心口,但他没有迈出去,也没了与人交谈的心思,喝干酒盏后,借故离开。
听耳边侍卫禀报刚刚获悉的消息,他沉静不语,像一条阴冷的蛇,安静蛰伏。
*
月栀一路都心绪难平,等回到家,她才敢大口喘气。
家门外的巷子格外宁静,府内一切如旧,他没有追来,也就没有危险,没有窥视,月栀终于找回了安全感。
换衣裳时,缓缓闭上眼睛,回想那个不小心对视后,意味不明的微笑。
似是千帆过尽,再无执念。
她深吸一口气,从挣扎中抽离出来——这样也好,他们谁都没有执着当年,过去的爱恨纠葛,终于都放下了。
苏景昀从药铺回来,简单吃了些就回院子去了,崔香兰翻了一整天的账,带着解酒茶到她跟前,听她说席上见到了什么人,得了什么趣。
知道赵媚儿蓄意报复却自取其辱后,两人一同欢快的笑了起来。
在这笑声里,月栀忘却了刚才心中掀起的波澜。
夜色渐深,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房中,两个孩子已经睡下,外间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
两个小家伙并头睡在小床里,呼吸均匀绵长,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甜,云喜生性活泼,睡着了四仰八叉,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哥哥的衣角,晏清则微微嘟着嘴,手脚都规规矩矩的收着,模样憨态可掬。
看着他们,她就感到安稳平静。无论外面有何风雨,她都有勇气撑起这个家,养他们长大,陪他们一起成长。
月栀将云喜的小手收回被子里,俯下身,亲了亲两个孩子光洁的额头,替他们掖好被角。
刚直起身,值夜的丫鬟就悄步进来,脸上带着迟疑道:“娘子,前头有客来访。”
“客?”月栀的心猛地一跳。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难道……是他?裴珩找过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恐惧充斥四肢百骸,手脚都有些发凉。
丫鬟看她脸色不好,犹豫补充:“是知府大人来了。”
“……原来是张大人。”月栀闻言,紧绷的身子瞬间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才发现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鬓,定了定神,“我这就去。”
来到前厅,梁璋负手站在堂中,正看着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他闻声回头,脸上是寻常的温文笑意,带着几分歉意。
“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
“大人言重了,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月栀请他坐下,让丫鬟上了茶。
梁璋叹了口气:“今日侯府寿宴,本答应与你同去,却食言了,特来向你致歉。并非故意爽约,实在是临出门时,被府中一位客人绊住了脚,脱身不得。”
月栀微微一愣:“客人?”
“是离州六王爷家的千金。”梁璋颇为无奈,“这位县主很是任性难缠,我都不知她是怎么找来府上,她就带着行李和人住进了我府,耍性子非要我陪她去游山玩水,我实在推脱不开,耽搁了时辰,让你独自赴宴,是我之过。”
他话语诚恳,目光落在月栀脸上,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宽和理解的神情。
月栀眼眸低垂,思索片刻道:“大人公务繁忙,又有贵客在府,自然是正事要紧,今日之事,大人不必挂怀。”
“只是,大人竟然忙,此等小事只叫下人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平白耽误大人休息。”
她拘谨疏离,梁璋很是歉疚,也觉得自己总得闲往她跟前凑,又不道明是何心意,像是将她这儿当成了忙里偷闲的避风港,得了慰藉便重回官场,于她很不负责。
借着夜色定了定心,试探道:“其实……今日未能与你同往,心中甚是遗憾。侯府宴席虽好,但若有你在身侧,闲谈品茶,应更有趣些。”
月栀的心尖轻轻颤了一下。
知府大人温和有礼,品性端方,待她也用心,若在平时,他这般含蓄的示好,的确会让她沉寂已久的心湖泛起涟漪,生出些许羞涩与悸动。
可是,婳春先前所说的利弊衡量,也是她的心声……而且,她已经见到了裴珩。
那个曾在她生命里烧起一把燎原大火,让她尝尽炽热爱恋与彻骨心痛的青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让她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让一切分崩离析。
看着眼前温和试探的男人,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另一张脸——年轻俊美、热烈深情、带着黏人的亲昵感和占有欲,属于十八岁的裴珩。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和茫然。
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一点温情就小鹿乱撞的女子。
经历过与“驸马”细水长流的甜蜜恩爱,也接受过皇帝那焚心似火、最终灼伤彼此的激情:一颗心在水与火里都滚过一遭,渐渐冷了,钝了,也怕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被所谓的姻缘爱情裹挟,根本没有能力去真正爱一个人。
月栀垂下眼睫,避开梁璋带着期待的目光,声音轻柔:“大人说笑了,大人公事繁忙,月栀岂敢叨扰大人清静。”
“今日之事,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日后若无要紧事,请大人不必辛苦登门了,毕竟我带着两个孩子,如今又是深夜,怕外人误会,对大人的名声不好。”
语气客气周到,明白地划下了界限。
梁璋怎会不懂她话中的拒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失落,难得坚持的又问一句,“可我对你……”
“大人一心为民,您要关照青州的百姓有千千万,我不过小小一商户,承不住大人的心意,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梁璋一顿,在她退缩的拒绝中,恍然发觉:他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哪怕是沏一盏茶,摘一枝花,所有的关心都建立在他是知府,而她是需要被保护的百姓,所以他会为她挑选宅子,赶走铺子外的眼线,却无法推掉公务和县主任性的要求,去赴她的约。
他觉得她温柔宽和,心如明镜,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也实在是抽不出闲暇和心思来为她做这些。
可生活并不只是轰轰烈烈的大事,更多的是平凡的日常……他没有让日常变得花团锦簇的能力,只一昧的插进她的生活里,从她这里偷取片刻安宁。
他的喜欢只是顾影自怜的欣赏,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好,反而给她带去了负担。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住你。”梁璋愧疚的低头,“我是为着做一个好官,为了给皇上和朝廷分忧才来到青州。”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她。
偶然的相逢或许是缘分,但起初的目的并未因她的出现而更改。
他设想着在自己的管理下,青州会日渐繁荣,他与月栀之间的感情也日渐浓烈,官民皆丰之时,便是他与月栀圆满之日。
可她为何要等他功成名就后的求娶,又怎会爱上一个连许诺无法兑现的人。
他以为她是柔情不改的明月,却忘了她也是个需要真心滋润的人。
梁璋愧疚起身,“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总突兀来打搅。你体谅我的辛劳,照顾我的心情,我却没有察觉你的辛苦,还让你如此为难。”
月栀缓缓摇头,没解释,也没反驳。
茶水都没喝,梁璋便心虚告辞,月栀送他到门口,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人很好,但她不想承受这份略显沉重的好感,无论是他府上管家的迟钝,还是他深夜上门解释,都突破了好友交往的界限,让她深感疲惫。
如今拒绝了他,心中有点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转身,关上了门。
未曾注意到,巷角月光照不到的漆黑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寻找她。
裴珩也以为自己能够做到释怀,如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做一个心怀天下、舍己忘我的明君,可那些孤寂的黑夜,不被理解的脆弱和伤痛真实的存在着,不会因为他的逞强而消失。
正月的雪天,梁璋和裴瑶抵达那个农家小院时,随行的侍卫也看到了堂屋里的人,不出半个月,消息便传进了宫中。
她还活着!
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裴珩欣喜若狂,药也不必吃了,精神大好,但他没有即刻赶来。
因这六百多天的思念让他明白,他不能再不管不顾地掠夺、强求,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要缓缓的,像靠近一只折了翅膀的蝶,捧起快要融化的雪。
她是他易碎的珍宝,因他犯错而毁,他要小心翼翼,显出诚意和真心,才能将她一片一片重新拾回掌心。
青州的晚风带着海水的潮气,拂过帝王绣着暗纹的衣摆。
他远远的看着月栀送人出门,温柔的眼神落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他不在乎,眼中根本没有那个男人。
只是是隔着距离、短暂、卑劣地窥探着她的身影,贪婪地捕捉着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退回门槛,关上门的那一瞬,伪装的平静瞬间溃不成军。
眼眶泛上难以抑制的赤红。
她就在那门里,还有她的孩子们。
他好想走进她的家门,用他的手臂,体温,这两年来蚀骨的思念和恐慌,将她彻底吞没。想闻她发间的花香,握她的双手,紧紧的拥抱住她和两个孩子,再也不要松手。
可他不能。
一想到下午相见,他隐忍着冲动向她示好,她却在自己的视线中头也不回的逃走,心底就滋生出更深沉的恐惧。
那股想要拥抱她的渴望,变成了最尖锐的刺,扎在他心头,刺得他眼眶滚烫。
第65章 65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转冷的夜风里, 巷口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程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裴珩身后,单膝触地,压低声音:“公子, 青州港口刚到了几艘货船,形制可疑, 似乎是从离州来的,微臣动身前, 并未见守港官吏上前查问。”
裴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渴望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冷硬的严肃。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安静的院落,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
“走。”
月落日升, 连着三天,月栀全身心都投入在点心铺子和酒坊上, 用春日的桃花和去年至今的陈米一起酿了一批桃花酒, 自己珍藏了三坛, 剩下的都送去醉仙楼。
这边跟老师傅商量新酿的酒料,那边调整点心的配方,婳春有心进点心铺子帮忙,她便手把手教她做掌柜, 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让生活变得充实,才能将那个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身影彻底挤出脑海。
但闲暇片刻, 仍会忍不住去想。
裴珩……他突然出现在青州, 只在侯府宴席上露了一面, 之后便再无动静。
他没来找她,在那算不上是问候的微笑过后,甚至没有试图给她传递只言片语, 好像意外重逢后无法停止的担忧,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庸人自扰。
其实细细想来,他特意换了假身份,以送寿礼的名义来到这里,许是另有要事,相见真的只是一时碰巧。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借着去府衙给“梁护卫”送饭的机会,悄悄问了几句。
“京中来的张公子?”裴瑶大吃一口南瓜饼,懵懂的摇摇头,“没听说过,那些筵席上的人身份都不简单,可惜总爱说些些打官腔的废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你不知道,那知府可认识他?”
“应该不认识吧,若认识,从京城大老远来了,还能不去他府上看望?”小小的糯米团子被她拉成细长的丝,面条一样吸进嘴里,吃得过瘾。
“哦……”月栀心道,他果然是为公务来的,隐瞒了身份和行踪,连知府大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说话间,出门给裴瑶买鸡腿的护卫回来了,裴瑶双手接过,拿了一只给月栀。
“一起吃,大中午还烦你跑一趟。”
月栀本打算回到铺子里再吃,但看到她递过来的鸡腿烤的焦香,自己也犯馋,就接了过来,隐约觉得这场景有点相熟。
还没细想,便被入口的焦脆的鸡皮,鲜嫩的鸡腿肉给降服了。
裴瑶边吃边念叨:“你怎么突然来问什么张公子?我见知府前两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他去过你家,怎么,你没看上他,看上那个张公子了?”
月栀脸上一红,摇摇头。
见状,裴瑶笑嘻嘻的凑过来,“要我说,嫁人还是该嫁一个有钱有闲的,忙归忙,总得有心气儿陪孩子陪妻子,否则跟加了块木头有什么区别。”
说着叹了口气,“不是我有意嫌弃知府大人,但他为人太轴了,为了公务能连熬两个晚上不睡觉,对自己狠的人,对枕边人能心疼到哪里去呢,何况你还有两个孩子,最需要关心和照顾。”
像是很理解两人未成佳偶的缘由。
可哪就到这一步了。
月栀连忙解释:“我跟知府大人只是朋友,没有那种心思。”
裴瑶瞄她一眼,鬼心眼的笑笑,心道:你要有那个心思,你们两个早就成了。
“这次的南瓜饼比上次的宣软很多,好像还多了股奶味,你加牛乳了?”
“嗯,加了牛乳,南瓜泥的用料也换了比例,比起上次吃的怎么样?”
“这次的更好吃。”
“那我回去就叫铺子里的人改菜谱。”
两人在衙门后堂对坐着吃东西,点心盒子吃空了,鸡腿啃得干干净净,还吃了一整张葱油饼,聊了不少闲话,直到下午衙门上来了人,月栀才起身告退。
离了爽朗爱笑的裴瑶,月栀的心情又渐渐纠结起来。
裴珩不是为她而来,她该高兴才是,为何总为此心神不宁呢?
许是心底还留着往年彼此相依的情分,人能有几个十年呢,搁在心上的亲人屈指可数,真的能说忘就忘?
直到傍晚铺子打烊,婳春留在铺子后堂盘账,月栀独自回到家中,带着些许疲惫,情绪依旧低落。
刚进院门,在家休息的崔香兰就迎了上来,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怎么了?”月栀解下外衣,疑惑问。
崔香兰屏退了院子里的丫鬟嬷嬷,向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惊慌道:“那个人来了。”
月栀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崔香兰急得攥紧了裙子,声音更低:“就是,就是云喜和晏清的……生父……他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闻言,月栀解外衣的动作僵住,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转头盯住崔香兰:“你看到是他?他来做什么?”
“我在公主府里见过他,那时以为他是你的情郎,但他这次过来,穿的金贵,身边还有带刀侍卫,一看就身份不凡……而且他是孩子的生父,我不敢拦……”
住进这宅子里后,崔香兰不再受人拘束,更懒得端贵妇人的架子,上午便附庸风雅去参加了一个书画会,玩的很高兴。
谁知中午一回来,就见到了那一行人,也不知是怎么进了门,不像匪徒,上来就给家里抬了好些布匹,还有两匹骏马。
不像匪徒,倒像破门而入的财神。
“他们直接就进来了,也没多说别的,几个护卫就往库房里搬东西,他只问两个孩子在哪儿,然后就……就在你房里,陪两个孩子玩了整整一下午……”
月栀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难以置信地听着,往房里走去。
崔香兰自觉没有护好家门,心虚的跟上来,说起她看到的景象。
“我隔着窗子盯着他来着,他也不是个面凶的人,跟两个孩子玩的可好了,一开始他们还怕他,没半个时辰,就都黏他身上去了,是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孩子们也知道他是爹?”
“云喜不是爱闹嘛,他用胳膊给她荡秋千,把孩子哄的可高兴了。还有晏清,小家伙平时就爱睡,趴他腿上睡了好一会儿呢。”
回忆那场景,崔香兰觉得像是做梦,那位贵公子周身的气度让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可他对孩子却又有着一种温柔内敛、难以言表的耐心。
“他走了有多久?”月栀坐到两个孩子的小床边,声音发颤。
两个孩子玩累了,这会儿睡得安静。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好些东西,说是给孩子的。”
崔香兰指了指屋里,月栀才看到,屋里角落放着两个质地极好的木箱子。
走过去,打开箱盖,里面琳琅满目,尽是些小孩子用的物件。
半箱子柔软如云的蜀锦苏缎做成的小衣裳,一对小巧精致的长命锁,木质鲁班锁,青玉九连环,打磨得光滑的象牙玩具,和几只粗糙的有些丑陋的布偶,明显是仿着她给他幼时缝的玩具做的,费尽力气,也只有五分像。
有心思缝这些物件,怎么舍不得把她缝的布偶送过来给孩子,又想到在他身上嗅到的梅花香——定也是仿着她的淡香制的。
坐在那个位置上,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偏还怀旧似的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月栀郁闷地撅起嘴,看了一眼另外一个箱子,她闲时爱吃的果脯蜜饯,好些叫不上名字的香料,剩下都是燕窝、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一类品相极佳的补品,摆明是给她补身子的。
每一样物件都是她和孩子会用到的,奢靡又用心,绝非临时起意能置办来的。
她无从去想,裴珩是在什么时候得知了她的下落,又为何上门看望孩子,独独躲开她。
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滑软的衣料,从小到大的尺寸,共有几十件,足够两个孩子穿到五六岁……他来之前,都没见过孩子,怎么知道他们现在穿这个尺寸……
心脏那处酸涩的拧痛再次蔓延开来。
她傻乎乎的担忧他的出现会搅乱她的生活,可他来的悄无声息,陪了孩子们一下午,留下这些沉甸甸的东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月栀的心彻底乱了。
*
第二天,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得月栀心头一阵烦乱。
蜜果斋里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她便让婳春和伙计都早些回家,雨势渐大,这样带着寒意的雨天,不会有什么生意了。
她独自留在店里,慢吞吞地整理账本,擦拭柜台桌面,封上窗板时,眼神被雨幕中朦胧的身影吸引,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隔着街面,看不清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青年水青色的衣衫仿佛与春雨融为一色,撑着一把油纸伞,固执地立在斜风冷雨里,一动不动,面朝着她的方向。
视线交汇在雨中,他身子颤了颤,下大的雨势里,他本可以轻易逃进茫茫大雨,却在她疑惑视线的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月栀忙把窗板落下,隔绝了视线,也不要他再靠近过来。
回过身躲在墙后,又是一番混乱。
他到底想做什么?
送了那么些东西来,偷偷看两个孩子却不在她面前露面,如今这样站在雨里,是逼她出去吗?
月栀有些不悦,指尖掐进了掌心,恰好小伙计从后堂取了油皮雨衣,正要回家。
她唤来小伙计到跟前,低声道:“街对面有个客人,你走的时候告诉他一声,铺子要关门了,请他不必再等。”
小伙计应声,穿上雨衣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东家,那位公子说……想见您一面。”
月栀一顿,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愠怒。
不见!凭什么他想见就见?
“不必理会他。”她挥挥手让小伙计赶紧回家,省得路上积水淌湿鞋袜,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亲手一块块落下门板。
木门合上的声响隔绝了大部分雨声,也将那个身影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月栀坐回椅子里,拿了点后厨没卖完的点心过来,给自己沏了一壶花茶,捧起热乎乎的茶杯,让自己静下心来。
铺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耳边是雨水从后堂的屋檐上落下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对好账本后,雨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看来今日的雨是不会停了。
她悄悄挪到窗边,透过一条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他还在!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髻,几缕发丝黏在额角脸颊,昂贵的锦袍被飞溅的雨水湿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紧贴着身躯,勾勒出略显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轮廓,狼狈又孤寂。
像是承不住这冰冷的雨势和漫长的等待,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可是皇帝!万金之躯,本该待在金銮殿上享富贵,却跑来这大雨里赖着不走,若染上风寒伤了身子……月栀不敢想下去,又急又气。
他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用这种方式来逼她!
月栀不想向他屈服,可身子却有自己的主意,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取下门板,打开店门,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顾不得许多,几步冲到裴珩面前,一把抓住他冰冷彻骨的手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颤抖。
“你疯了吗!都让你走了,你不听,非要站在这里淋雨?还不快进来!”
裴珩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来,怔怔地被她拉着踉跄了几步,撑在手上的油纸伞从掌心脱落,被风吹着在青石路上打了个转,和雨水一起滚到了墙角边。
他的手腕冰冷,被她温热的手指抓住,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不得风雨和越吹越远的伞,低下眼眸时,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模糊了他在盯着她背影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潮湿、脆弱的茫然。
月栀几近粗鲁地将人拽进了铺子,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时至正午,却像黄昏一般昏暗。
两人浑身湿透,水滴在脚下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
月栀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跑的还是气的,转头看他,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像是……眼泪。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刺,随即又被更大的怒气掩盖。
裴珩低着头,比两年前长高了一截,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她愤怒的眼睛,虚弱的轻咳几声,嗓音沙哑得厉害。
“阿姐……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声音微弱,带着嗫嚅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与此刻的狼狈不堪一起狠狠撞在月栀心上,让她心疼,让她气愤。
她张了张嘴,想骂他,质问他,把他推出去,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吼。
“你到底想怎样!裴珩,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湿透的衣角滴落水珠的滴答声,和窗外未停的雨声。
裴珩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是更深地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哽咽。
“我……明日就回京了。”
月栀拧在一起的心,倏然一松。
他哽咽着,喉结剧烈地滚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我没脸来打扰你……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只是,只是临走前,忍不住想来看看你……就远远看一眼……”
裴珩抬起手,似是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无力地垂下,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阿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月栀的手还扬在空中,微微颤抖。
裴珩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他没有动,隐忍许久的眼泪从赤红的眼眶中不受控制的流出。他垂下眼帘,偏过脸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作为男人的体面,侧颈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此刻的心痛欲绝。
“我对不住你……”语气破碎,混着滚烫的泪,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悔恨与痛苦。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眼泪和雨水一起滴落下来,洇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你做的事……禽兽不如。”
月栀站在那里看他,双手紧紧的握在身侧,倔强地屏着呼吸,看着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被泪水浸红,只剩下卑微和绝望。
冲动的一个耳光没有让她心里舒服多少,心底反而更酸涩难安。
他不露面,让她心慌。
此刻在她面前道歉,却让她更难过。
“阿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罪无可恕,没脸求你原谅……”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走,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和孩子面前,绝不再打扰你们……”
句句割舍,像锋利的刀,斩断彼此之间仅剩的一点牵绊,也割在他自己身上。
“我不配做孩子的父亲……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只是他们的‘舅舅’……只要能偶尔知道你们安好……”
这算什么呢?
夫妻不是夫妻,姐弟不成姐弟。
“别说了!”月栀终于崩溃地喊出来,积压心底的痛苦、怨恨、以及此刻看到他这般狼狈可怜的模样,不但不觉得痛快,反而心痛的厉害。
她冲到他跟前,踮起脚尖揪住他的衣襟,放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是我的谁?云喜和晏清跟你没关系,我也跟你没关系,我不要你口口声声唤什么‘阿姐’‘舅舅’,我不需要!”
他被迫低下脸来看着她,眼底倒映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孔,泪水翻涌。
“为什么要骗我,我把你当做真心信任的家人,你却那样对我!”她不管不顾,将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用力捶他的胸口。
“什么喜欢,什么爱,你是个混蛋!给了我美梦,又亲自戳破,你是皇帝,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要……玩弄我……我都已经放下了,你为什么又要出现……”
她一下下地捶打着,毫无章法,直到失了力气,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唯有泪流。
裴珩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
直到鼻尖嗅到些许血腥气,月栀才从哭泣中回过神,抬头就见他胸口上渗出血色,是当年为了救她,被箭射穿的地方。
“怎么会流血?”她抽泣着抹掉眼泪,明明记得他此处的伤已经好全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裴珩低着脸看她,哭红的眼睛眨了下,挤出一个微笑。
无数个日夜,千丝引的毒性反反复复的折磨他,从一开始的肝肠俱断,到后来,发作的没那么频繁,却让他夜难安寝。
说着放她离开,心里却难以割舍,白日里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无人的深夜却一个人流泪到天亮,痊愈的伤口在那年冬天因毒发剧烈而崩裂,血流如注,几乎夺去他一条命,是她生下双生子的那个冬天。
他对流血的疼痛已经麻木,喃喃道:“千丝引的毒无解,当年静安侯中毒不出三月便暴毙,想我……还能再撑个两三年……”
“你身子一向好,怎会?”月栀心慌。
“那时我以为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扛住,可你走了,我一半的魂儿也跟着你走了……怪我年少轻狂,这是我的报应。”
缓过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裴珩看着满面泪痕的月栀,眼底是深深的哀伤和自责。
他抬起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有裴珩压抑的抽气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良久,月栀一声叹息,“你……昨日去看了孩子?”
“嗯。”裴珩点头,提起孩子时,眼神柔软了些许,“他们很可爱,晏清像你安静又乖巧,云喜就更像你了,眼睛又大又亮。”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目光诚恳地看向月栀,继续道:“无论阿姐以后作何打算,是另觅良人,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或就如今日这般,我都会替阿姐高兴……”
“阿珩。”她打断他自以为是的祝福。
“过去的事,我已经淡忘了。”
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声,让青年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生出一丝卑微又不敢置信的希望。
裴珩黯淡的眸微微亮起,下意识向前挪了半步,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
“无论我原谅与否,你都不必再介怀过去,你身在高位,定要保重身子,以后……”
她偏过头,不再看他,声音轻柔而坚定,“也不用再来了。”
一瞬间,裴珩眼底的光碎得干干净净,眸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痛楚与绝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门外的雨幕里。
身影很快被雨水模糊,消失不见。
第66章 66 回到她温暖的怀里
第二天清晨, 婳春外出去铺子里开门,回来时,脸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蹭到正在用帕子给两个小家伙擦脸的月栀身边。
低声道:“娘子,我去城门口, 亲眼瞧着那位公子的车马队伍出城了,浩浩荡荡的, 像是真的走了。”
月栀的手一顿,隔着湿热的帕子, 孩子的小鼻子微微耸动,牵回她的思绪。
他走了。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伤感, 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
他回去做他的皇帝,她守着她的一双儿女和两间铺子, 各自安好, 再无瓜葛。
那短暂的重逢, 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荡开之后,归于平静,日子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上午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进小院, 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吮吸声。
月栀靠在软枕上,衣襟微敞, 左边怀里抱着晏清, 右边抱着云喜。
两个小家伙白白胖胖的, 各穿着一身红一身蓝的新衣裳,香香软软,正埋头在她胸口, 小嘴巴一嘬一嘬,吃得用力,吞咽的咕咚声清晰可闻。
晏清性子静,连吃奶都很斯文,两只小手软软地搭着,小眉头微微蹙起,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吃奶上。
云喜活泼得多,一边吃,还不安分地蹬着小脚丫,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月栀低下头,看着两个小团子紧紧依偎着自己,她嘴角噙起笑意,指尖抚过孩子们细软的头发,满满的幸福感将她包裹,洗去了所有疲惫。
过了一会儿,吮吸的力道渐渐弱了,她知道自己没奶水了,唤来照顾孩子的嬷嬷。
两个嬷嬷很快端来两个小碗,是她们在小厨房准备的肉糜和米油,两个孩子满了周岁之后食量变大,只吃奶根本吃不饱,渐渐添了些辅食。
月栀和上衣襟,抱着两个孩子,让嬷嬷喂他们吃。
细腻的肉糜喂到晏清嘴边,晏清寻着味道抿了一小口,小嘴巴动了动,吞咽明显慢了许多,云喜更直接,尝到不是奶水,小脑袋一扭,咿咿呀呀地表示不悦,米油糊了一点在嘴角。
月栀也不急,耐心地哄着:“乖,再吃一口,吃饱饱才能长大呀……”
两个嬷嬷照顾孩子颇有经验,用柔软的布巾给云喜擦干净嘴,又换上一勺,坚持不懈地送到那撅起的小嘴边,费了番功夫,总算喂饱了两个小家伙。
“娘子白日里忙,小姐和小公子醒了饿的快,奴婢们一天要喂上三五回,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还是吃不惯。”
“奴婢往前在高门大户里伺候过,那家会用米磨粉,煮成精细的米糊喂孩子。”
“不然试试做鱼糜?青州靠海,渔获新鲜,听说多吃鱼的孩子聪明呢。”
两个嬷嬷给她出主意,月栀想着家中不缺银钱,就让她们每种都做些,看看孩子爱吃哪种。
今日有崔香兰在铺里看帐,婳春做掌柜已得心应手,月栀才得闲在家里陪孩子。
午后,丫鬟来禀报:“永定侯府的管家正在大门外,说是来给娘子送东西。”
月栀安顿好孩子,赶到门前,就见那日在永定侯府门前见到的管家,此刻正满脸笑意,殷勤的躬着身子,奉上满满一罐新鲜温热的羊奶。
“那日怠慢了娘子,是老奴的不是,还请娘子不要见怪,这是夫人命老奴送来的,府里侯爷和夫人最爱这一口,养了几只好羊,日日都产奶。”
“张公子走前特意叮嘱,说您府上有两位满周岁的小主子,往后隔三差五就给您送来,不值什么,您千万别客气。”
养牲畜是件麻烦事,除了山间农户,也就只有高门大户的人家才会为了几口羊奶,养那么些羊。
知晓是侯府的歉礼,又是“张公子”做的顺水人情,她没推辞,颔首谢过。
孩子的吃食比天大,她一人喂养两个孩子,时常力不从心,这羊奶来得正是时候。
当天下午就温了一点羊奶,给两个小家伙尝尝。
浓郁的奶香勾着云喜,小嘴巴迫不及待的含到勺子上,咕咚一口就咽了下去,喝完还咂咂嘴,挥舞着小手还要吃。晏清虽然安静,反应却如出一辙,一口接一口的喝,比平时吃米油顺畅多了。
恰好嬷嬷们也做了鱼糜和米糊来,每样都给孩子们尝一点,除了他们最不喜欢的米油,剩下几样都加进了平日的辅食菜单。
月栀看着孩子们吃的餍足的小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笑意。
想起这羊奶背后是谁在用心,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又悄悄漫上心头,但已经决定放下,没再多想。
是他对孩子的好意,自己接受就是。
谁知第二天,家门外忽然来了几个粗壮汉子,说是有人付了三年工钱,雇他们来当护院,一个个身手了得,比她府里原有的护院本事大的多。
月栀心里明镜似的,除了裴珩,谁还会做这种事。
疑心是他故技重施,又要塞眼线过来,她特意盘问了几人的底细,还叫人摸到了他们家里去,确认他们是本地人,家世清白,不是年纪大了从镖局离开,便是因伤从行伍中退下来的人,问起雇主,只说是牙行牵线,银钱一次结清,其他一概不知。
听他们憨厚忐忑的答话,月栀知道裴珩没露身份,只是帮她选了得力的人。
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宅子不大,但她生意小有起色,财产大都存放在家中,难免会被人惦记,的确需要人手看护,也就留下了几人。
又过了一天,她在裴珩送来的箱子里,挑选给孩子穿的衣裳,指尖穿过一层层绫罗绸缎,拨开几双虎头鞋,触到底,竟摸出一叠硬硬的契书和一只沉得压手的盒子。
她心中一惊,展开那纸契书,竟是青州城里一座五进大宅的房契地契,靠近侯府,是城中最珍贵的地段,名字赫然是她的。
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盒金元宝,足有五百两,底下压着一张信笺。
“赠予吾甥周岁之礼,舅父补上。盼汝安康聪颖,平安喜乐。”
月栀捏着那冰凉的信笺和重逾千斤的契书,独自坐了许久。
明明想忘记他,可这般无孔不入、细致贴心的“补偿”,像一张温柔又霸道的网,悄无声息地撒下来,将她与孩子们的生活稳稳兜住,也让她心头漫上一股酸软和茫然。
她烧了信笺,将契书和金元宝收进箱底锁好。
院子里是嬷嬷们抱着孩子晒太阳,院外,新来的护院正勤快地修剪枝杈,补刷木漆,一切都宁静安好。
裴珩重诺,没有再出现,与“张公子”有关的消息,也渐渐不在青州城中流传。
唯有月栀家门前,时不时有人上门送来一束新折的桃花枝,几尾新钓的鲈鱼,一筐鲜竹笋,几盆刚从山上移植来的红山茶,花瓣间还沾着林中的晨露……
来的人清一色是本地的老妪大娘,因为得了高额的跑腿钱而笑容满面,热情异常。
问及雇主,她们各自描述的模样却千奇百怪,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月栀放弃了从她们口中探知到源头的想法,只看自己的小家,被这一日一日的惊喜和生机充满,心情渐好。
春光日渐灿烂,明天定是个艳阳天。
*
余家后宅,门外丫鬟匆匆跑进内院,瞧着紧闭的房门,听里头未尽的余声,犹豫片刻,还是敲响了房门。
“夫人,家里来消息了。”
闻声,里头的动静停了,不多时,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从里头打开门,边穿外衣边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丫鬟已经熟悉这景象,如常走进房中,赵媚儿穿着红肚兜,双腿赤条条的从床沿上搭下来,脸颊潮红未退,声音慵懒。
“是姨夫的传话?”
“是,姨老爷说他那儿紧缺人手,让您再调派些得力的人过去,再晚些,怕海上渔船多了会耽误事。”
“知道了。”赵媚儿挽起长发,眉尾一挑,“让你去打听那个张公子,可有消息?”
丫鬟摇摇头,“张公子寿宴那天才到青州,在永定侯府住了三天就离开了,期间并未有什么行动,奴婢没查到可疑之处。他人走了十来天了,咱们这儿也没出什么事儿,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赵媚儿放心的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余绍这条线比先前的商路可安全多了,寻常人哪会发觉呢。”
“那奴婢去传话?”
“去吧,就今晚。”
主仆两人刚刚说定,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伴着娇纵的抱怨声,房门一推,裴萱儿嘟着嘴走了进来,看见赵媚儿衣衫不整也不觉得奇怪,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榻上,满脸不高兴。
“表姐,你可要替我做主!”裴萱儿扯着手中的帕子,开始倒苦水。
“那个梁璋,简直是块榆木疙瘩!我天天缠着他,他只拿公务搪塞我,不是看卷宗就是巡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想,非要让我来讨好这么个无趣的人!”
赵媚儿眉头一紧。
原是她用钱敲不动青州知府的大门,不得已让姨夫想想办法,请来了家中养的金尊玉贵的县主,人都住进他府中了,竟也无济于事。
六王爷是她的姨夫,裴萱儿的亲爹,她们的母亲是姐妹,原是同根同源,她自然看不得裴萱儿受气。
“你细说说,要我怎么帮你?”
“自然是先帮我除了那个狐狸精。”裴萱儿立刻答。
“谁?”赵媚儿心有所想。
“还能有谁?”裴萱儿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开点心铺子的女子!梁璋平日里哪见过别的女子,唯独对她上心,前几天他还在家中训斥管家,为那个月娘子出气呢。有那功夫为她出气,却没空陪我逛街!”
她越想越气,她堂堂县主,金枝玉叶,竟还不如一个低贱的商户女有吸引力?
知是月栀碍事,赵媚儿也想起自己数次被下脸面,语气变得更加阴冷:“若是此人,我还真能帮你收拾了她。”
“真的?”裴萱儿转气为笑。
“自然,你是不知道她有多讨厌,给钱都不要,还在侯府寿宴上当众下我的脸面,我正愁这口气没地方出呢。”
二人对视一眼,不谋而合。
裴萱儿高兴的拍起了手,“就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个芝麻大的商户女,一个区区地方官,还真以为自己的本事能上天了。”
赵媚儿也冷笑:“放心,正巧今夜有桩大事,一定要让那个贱人知道知道厉害!”
*
青州港口的夜,海边吹来咸湿的风,几艘不起眼的商船静静泊在码头暗处,随着黑沉沉的水波轻轻晃动。
昏暗的灯笼下,讨生活的船工们等待生意上门,其中几人目光偶尔扫向那几艘船只,眼神锐利。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船老大走了过来,打量了他们几眼,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跟我上船!工钱少不了你们的!”
几个人跟着管事的踏上跳板,进入其中一艘商船的货舱。
船舱里堆满了麻袋,空气闷浊,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海盐和金属锈蚀的气味。
“就这些,搬到码头那边的板车上去,手脚都麻利点!”管事的指了指角落里堆叠的麻袋,那些袋子看上去沉重厚实,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货物。
船工在船舱内活动,空气中飘来一股怪异的味道,站在舱里的男人们脚步虚浮,没等扛起货物,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此时,相隔大半个青州城的酒坊外,月栀关了门,独自提着灯笼在街上走。
家中昨天刚搬了新宅子,崔香兰带着家里的仆从在新宅中收拾东西;“梁护卫”突发奇想,将同样爱“游山玩水”的裴萱儿一起带去了城郊外的野山,为着以防万一,把苏景昀也带上了。
酒坊与蜜果斋只隔一条街,她现在要去蜜果斋跟婳春汇合,一起坐马车回新家。
为了省时间,她走近路,穿过一条僻静巷子。
巷子幽深,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她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灯笼投下晃动的光影。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月栀心头一紧,刚想回头,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出现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怪味涌入鼻腔。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挣扎,灯笼掉在地上,瞬间熄灭。
自从张大人做了青州知府,清理旧案,日夜巡查,青州城里甚是安宁,她住了这些月,不说地痞恶霸,连小偷小摸的坏事都没碰到过一回,怎么今日……
月栀意识变得模糊,虚软倒地,感觉被什么粗暴地扛了起来,又塞进了一处狭窄颠簸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潮湿的霉味中艰难醒来。
眼前漆黑,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气,昏黄的光线从小窗内透进来,隐约能看出这是一个低矮封闭的空间,空气污浊闷热,耳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慌乱的喘息声,身下是冰冷的,随着波浪起伏而晃动的木板。
这是在船上?在船舱里!
月栀咳嗽两声,被逐渐清晰的女人的脂粉味、汗味、海水的咸腥味呛的难受。
她强撑着坐起身,借着那点光看去,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这里挤着十几个女子,有的还在昏迷,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醒了,正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惊惧和茫然。
“这是哪儿?”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问,却没人答她。
月栀压下心头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
——她是被绑架了?可这儿有那么多女子,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相貌也并不都是绝色,甚至有几个明显是农妇,家中能有什么钱,为何要绑这么多人?
“放我出去,呜呜呜……”那个哭泣的女子终于忍不住了,踉跄着往舱门前爬,声音打断了月栀的思索。
“别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从角落里传来,冷静异常,“省点力气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只会招来打骂。”
月栀循声望去,那是个衣着朴素、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中年农妇。
看了她发间的木钗,月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值钱的衣物钗环都不见了,其他女子也是一样,是上船前就被洗劫了一次。
“这位姐姐,我们这是……”月栀压低声音问。
那农妇朝舱壁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这船要去哪儿,不知道,人都怎么来的,估计都差不多,不是被骗就是被绑来的。”
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灰心的绝望,“隔壁关的都是男人,听动静,像是苦力,但我们这舱,看的更紧。”
正说着,舱外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呵斥,鞭子破空的锐响击打在□□上,受刑的男人痛苦闷哼。
舱内的女人们吓得一颤,噤若寒蝉。
那农妇脸色更白,指了指那个用来透气的小窗,“刚才有个不安分的,反抗了几声,就成了这样……你可千万别学他……”
月栀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悄悄站直身体,视线透过小窗向外望去,就见船舱外部更大的空间内火把通明,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持着鞭子和棍棒,正对一个捆在架子上的男人挥舞长鞭。
那人的粗布衣裳被鞭子抽得破烂,头发散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
可月栀几乎一眼就认出那垂落的额发下清晰的脸部轮廓,即便狼狈不堪,血肉模糊,也依旧深深刻在她心里。
是裴珩!
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恐惧,月栀感觉四肢冰凉,按在舱门上的手在发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失声叫出来。
舱外,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
看守粗暴的呵斥:“妈的,给脸不要脸,能被贵人看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装什么硬骨头!”
“呸!长得人模狗样,骨头倒贱!老老实实跟我们去伺候夫人,有你享福的时候,非搁这儿找不痛快!干脆打死了你,丢进海里喂鱼。”
月栀听着看着,指甲都快掐进木板里,她看见裴珩咬紧牙关,除了那压抑不住的闷哼,连一声求饶都没有。
受此等屈辱,他为何不反抗?
他明明是……哪怕不能暴露身份,他也有武艺在身,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月栀的心也像被鞭子抽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们要什么样的人?”月栀猛地回头,声音发颤地问那农女。
农女声音低下去,“我醒的早,听他们闲聊,好像很缺会打铁锻刀、尤其是会操练人手的人……”
锻刀?练兵?月栀心上一紧,也顾不得是不是冒险,扑到舱门边,用力拍打木板,扬声道:“外面的好汉,请听我一言!”
柔弱悦耳的女声在船舱内格外惹人注意,一个满脸横肉的看守不耐烦地走来,踹了一脚舱门。
“吵什么吵,想挨揍是不是!”
月栀强压住恐惧,佯装讨好,“好汉息怒!我看诸位好汉都不是庸碌之辈,外面那人,他,他是我弟弟,打小性子就倔,不懂变通,请好汉高抬贵手!他别的不会,最是会练兵带人,在老家时,十里八乡的青壮年都服他管束。”
那看守狐疑地眯起眼,回头打量了一下听到这番求饶而面露惊色的青年,又透过小窗盯着月栀发丝凌乱却姣好的面容。
“练兵?你怎么知道?他要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你说他是你弟弟,有什么证据?”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下眼,“不敢瞒好汉,他确实是我弟弟,他……身上有个箭伤,从后背贯穿到胸口,是当年打仗时留下的。”
她比任何人都熟悉他的身体。
站在裴珩身边的一个打手,随手扯开他的衣襟,当然看到了那个箭伤。
看守站在小窗前,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月栀才又道:“我们老家在北地,因受不了蛮族侵扰,来青州投亲,谁知路上走散,方才我才认出他。他一身本事,只是时运不济,又倔强不肯低头,才……请好汉饶他一命,或许他能替好汉们效力?”
那看守盯着月栀看了半晌,容貌出众,气质不似寻常女子,又瞥了一眼外面骨架挺拔、面容深邃的裴珩,信了他们是“姐弟”的说法。
看守朝打手喊了一嗓子,“把这小子拖下去,到地方找个郎中瞧瞧,别真打废了!还得带去给头儿看看!”
月栀看着裴珩被人解下来拖走,浑身脱力,滑坐到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
“算你小子走运,有个好姐姐求情,还有点用处。”两个打手将人丢进隔间,粗鲁的关上了门。
那隔间在旁边的旁边,月栀起身看不到他,只看地面上被拖行的血痕,更加放不下心,只能对着看守哀求。
“好汉!求求您,让我去看看我弟弟吧!他伤得那么重,没人管会死的!我、我身上就这个还值点钱,您行行好!”
她褪下腕上一只陈旧到有些发黑的银镯子,急切地递出去。
那看守瞥了一眼,嗤笑:“这点破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月栀一咬牙,抓住镯子猛地往门框上一磕,磕痕处,表层银皮陷下去,露出内里灿然的金黄。
她急急道,“求您通融一下!”
看守眼睛一亮,接过镯子,拿起匕首撬开那层老银皮,剩下一整个实心的金镯子,掂了掂,少说三两,露出满意的笑。
“没看出来,你心眼儿还挺多。成吧,看在金子的份上,让你们姐弟团聚一会儿,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打开了舱门上的锁。
月栀跌跌撞撞的出去,走进那昏暗狭小的隔间,一股血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青年倒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被血湿透,像是没了气息。
“阿珩?”月栀的声音颤抖,扑过去跪在他身边,手颤抖着,都不敢碰他。
他不能死!
抛开旧怨,他还是一个勤政爱民、无可指摘的皇帝,何况他至今没有名义上的子嗣,若死在这儿,才安定几年的大周,立刻就会陷入夺位的腥风血雨,天下必将大乱!
眼泪忍不住滚落,她止住身体的颤抖,撕了还算干净的内裙,小心翼翼的擦拭他身上的血,声音带着哭腔嗫嚅。
“你醒醒,你别死……”
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脸时,青年气若游丝的微弱声音钻入她耳中。
“阿姐,别哭……我没事……”
月栀的哭声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温柔的笑意,宽慰她:“皮肉伤……看着吓人,不妨事……这样的伤,我早年受得多了,早就不疼了……”
月栀眨眨眼睛,听他思维清醒,渐渐反应过来:他是在伪装!装成不通武艺的普通人,这会儿也不像看上去伤得那么重!
她顿时松了口气,几乎软倒在地。
在这时,身边“受重伤快要断气”的青年虚弱的动了一下,脑袋和肩膀自然而然枕在了她曲坐的腿上,依偎在她的小腹上,发出一声如释重负、悠长的喟叹。
月栀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推开他,低头看到他被血染红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又揪了起来,咬了咬唇,任由他靠着。
隔间里死寂一片,只有船随海水摇晃的嘎吱声。
月栀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现在活下去才最重要,听着另一道呼吸声,身子逐渐松弛下来,搁在身侧的手也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搭在他肩上,轻轻捋顺他的长发。
面对鞭挞咬死不吭一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青年,此刻将脸埋在她小腹前,神情怅然。
借着昏暗光线的掩护,眼角渗出一丝湿意,万般心绪都化在了她温暖的怀抱中。
第67章 67 年轻身体张狂的野性
货船在一个简陋码头靠了岸。
打手分列两侧, 看守催着人下船,月栀扶着裴珩,随着人群踉跄地走下跳板。
潮湿咸腥的海风被密林深处吹来泥土气息取代, 抬头望去,高耸的树木遮天蔽日, 黑夜中,只显出路远处平地上一点光亮。
四周环海, 这是一座岛。
岛上的看守不是临时凑数,他们穿着统一的装束, 手持兵刃,眼神锐利, 分工明确地呵斥、驱赶着新来的人, 秩序井然,已经不是不成规矩的匪徒, 而是被豢养的私兵。
男人和女人被粗暴地分开, 女人们的哭啼和男人们沉默的惶恐交织在一起。
月栀感到搭在肩上的手臂沉了沉。
侧脸看向裴珩, 他低垂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呼吸因“重伤”变得艰难,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隔着粗布衣裳, 她依然能感受到他臂膀清晰的轮廓,厚实、坚韧、充满力量感——不是重伤之人该有的体魄。
明知他是装的, 可掌心偶尔触碰到他背上衣衫渗出的已经干涸的血痂, 还是让她心头一阵发紧。
彼此间可有可无的怨念, 被此刻的生死未卜、前路迷茫所掩盖,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相依为命,搀扶他的手更稳了些。
一个像是看守头目的人走过来, 挑剔的目光扫过人群,看到她和她身上的裴珩时,停顿了一下。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等那头目开口询问,船上的看守就抢先一步,在他耳边说了些诸如“此人可用”之类的言语。
那头目又仔细看了他们几眼,许是对月栀出众的容貌留恋不舍,又许是对裴珩的能力产生了兴趣,示意手下将他们两人单独带了出来。
“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栀,他叫张珩。”
“不是姐弟吗,怎么不是一个姓?”
“是一个姓,我也姓张。”月栀面不改色,怯生生的不敢看对方蓄意打量的目光。
那头目捻了捻小胡子,没再多问什么,让人将他们带走。
穿过码头嘈杂的空地,月栀看见那些通过筛选的男人被推搡着走向山坡上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而更多一无所长的男人被私兵们凶神恶煞地赶去树林的对面,一个巨大的、如牲口棚一般的通铺窝棚,里面气味浑浊,人挤着人。
女人们的处境更让她心寒,她们面色麻木,被看守呼来喝去,按照姿色被划为三六九等。
年轻漂亮的被挑选出来,单独带到树林深处,年纪大些的被赶去菜地和水边干活,剩下些普通的则被关了起来,成为岛上男人们可以花钱买和被赏赐的物件。
稍有不从,便会引来看守的动手动脚,惊呼和哭泣只能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月栀看着,心底一阵发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裴珩的衣襟。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间茅草屋前,推开门,潮湿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薄被褥的木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两个板凳,此外空空如也。
“以后你们就住这儿,别乱跑,当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看守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月栀扶裴珩坐在床边,打量了一下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好在现在是春夏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一床薄被也还凑合的过去,海上风大,但茅草屋所在的坡地上满是高大树木,挡了大部分风力,吹到屋前的风就很小了。
两人还算安全,也不见有人来催促他们去干活,是亏得裴珩是有才能之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脸?
刚才看到那些姿容不差的女子被带去的方向,树林中隐有微光,她猜想那里应该是私兵首领的居住地,那些女子同样是被视为赏赐的物件,但只在岛上的上层流通。
若不是船上碰到裴珩,做那一出戏,她这会儿可能已经……
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裴珩。
他衣衫破碎,双臂撑在双膝上,呼吸粗重,零散的长发从肩上垂落,遮住了神情。
身上的血已经被她简单擦过,在船舱里时,随身携带的止血、救心的药丸都喂给了他,这会儿流血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月栀看他一身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看着骇人,只能扯下一大片内裙,给他脱掉不成样子的布衣,用裙子的布料简单包扎。
当她忙活时,垂头不语的裴珩突然开了口,声音沙哑。
“阿姐,你还恨我吗?”
月栀微微咬唇,心想:先前已经说过,她淡忘了,爱也算不上,恨也谈不上……何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岛还不一定,他还惦记这些?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在意也不恨了,你也别再惦记了。”声音无奈。
她就站在他身前,乌黑的额发下,青年深邃的凤眸抬起,分毫不差的盯在她腰间——在船舱里被他依恋着,近距离接触过的地方。
那里面曾经有他的骨血,现在,也染上了他的血。
他眸色深沉,搭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动,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可月栀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不安,飞快给他的包扎打了个结,后退几步,走到了屋子中央。
夜色阑珊,她有些无所适从。
小声道:“你躺下睡吧,我不怎么困,就在这坐一会儿。”
在船上坐了许久,她现在又困又累,感受旁边不肯躺下的青年投来的目光,不想跟他靠得太近,又觉得越在意那目光,心里越堵得慌。
没有忍住,起身推门出去,到院子里想呼吸新鲜空气缓一缓心情。
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随风吹来的,是森林那边的大通铺里的声音,男人们看到码头新来了女人,开始污言秽语的畅想,夹杂着猖狂的笑声,难以入耳。
月栀忙退回到屋里,关紧了门。
心绪未平,看向仍坐在床沿的裴珩,他沉默着,背脊挺直了些,额发下一双凤眸正安静地看着她,刚才还叫她感到不自在的视线,这会儿却比什么都让她感到安心。
岛上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间狭小简陋的茅草屋,和裴珩,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屏障。
思索片刻,她拿了凳子到床前,掌心推在他胸膛上,让他躺下。
“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那看守说会给你找郎中来,应该很快就会来。”
纤细柔软的指尖没使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就将健壮的青年按倒在了床上,他躺下去,视线也跟着低下去。
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从她的脸颊看到细长的脖颈,落在那充盈着母爱的饱满之处,她外衣被剥,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里头裹胸襦裙若隐若现……
裴珩屏住呼吸,偏过脸去。
长夜寂静,郎中的到来打破了茅草屋里的沉默。
郎中给裴珩看伤,细细打量了他的筋骨和掌心的粗茧,即便不是精通武艺的能人,也定有过常年手持武器的经验,这一身旧伤更是铁证。
确认此人确实得用后,郎中跟随行的私兵使了个眼色,私兵双手奉上四套浆洗干净的布衣。
月栀感激地接过衣服,心中却道:这岛上衣食供应俱全,管理分明,竟成了朝廷管不到的无主之地,难怪裴珩要伪装到此,一探究竟。
郎中给裴珩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粗制的止血药接触伤口,疼得裴珩咬紧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月栀在一旁看着,竟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在假装,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处理完伤口,郎中带人离开。
海平面上泛起鱼肚白,已是凌晨,万籁俱寂,只有海潮声和林中的风声隐约可闻。
彻夜未眠,确认不会有人再来后,疲惫感袭来,月栀坐在床边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看着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的裴珩,心里挣扎得厉害。
好困……但不能到床上去,裴珩最会耍赖,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最终,月栀深吸一口气,拿起两套属于自己的干净衣服,低声说:“你伤得重,好好休息吧,我去找个地方换衣裳,天很快就亮了。”
说着,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迈出没两步,就听到紧跟在身后下床的声音,惊得她慌忙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门栓时,身后温热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叫她难以挣脱。
月栀身子一僵,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你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因为受伤和疲惫而低哑,粗糙的摩擦着她的耳膜,脑袋里蔓延开酥麻的痒感。
“放开……”月栀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热度烫得她心慌,“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外面冷,也不安全。”裴珩没有松手,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将月栀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声音强硬:“我出去,你睡床。”
“你伤成这样,还要逞什么强!”
月栀又急又气,回头仰起脸来瞪他,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里,好看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是男人。”他声音低沉,固执道,“你睡床。”
“男人怎么了,男人也是人,受了伤也要休息的!”月栀心里别扭又心疼,语气冲了一下,又很快低落下去,“阿珩,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没必要照顾我,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使劲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更紧了些,两人在门口无声地拉扯起来。
动作间,月栀的手肘不小心抵到他身上的伤,顿时就听得一声闷哼,回头见他眉头蹙紧,表情痛苦,吓得她连挣扎都不敢,无奈的叹息。
“你到底想怎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用不着这样……”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裴珩盯着她,眼神幽暗,“旧事不论,在这里,我还是你的弟弟,你得听我的。”
“你……!”月栀郁闷咬牙,无奈这关系还是自己认来的,反驳不得。
僵持片刻后,她卸了力气,裴珩才松开她,拿上自己的两件衣裳,走了出去。
外头风凉,月栀下意识跟出去,见他去了隔壁漏风的柴房,拉开门,走了进去。
她快步追过去,透过破洞的窗户纸看里头简陋无比,只有干燥的草堆。
“阿珩!”月栀心里五味杂陈。
柴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忍着伤痛在草堆里躺下的动静,又传来他困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回去睡觉。”
凉风吹透她单薄的衣衫,也将她酸涩又滚烫的心情吹凉。
她最是知道裴珩的倔强执拗,多说无用,只能默默退回屋里,从里面关上了门。
屋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药味和血腥气,她换了干净衣裳躺到床上去,后背甚至还能感觉到褥子上浸染的,他的体温,暖暖的,让人心安。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说过不会再打扰,却又给予她额外的照顾,连自己一身伤痕都顾不得。
月栀闭上眼睛,忍不住发问,却又觉得她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明白,本不想再与他有瓜葛,却又救他、关心他、依靠他……
比起理性的分辨,内心深处似乎有种更本能和原始的认知:哪怕没有爱,裴珩仍然是他在危险之中可以信任和交付的人。
理不清的心思萦绕在心头。
隔着一层薄薄的石墙,似乎能听到隔壁柴房中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遥远的海浪声一起在她耳边起伏。
那声音由远及近,一起一落,抚平月栀混乱的心境,她很快睡了过去。
*
两年前的夏天,皇帝突然毒发病重,消息不知为何漏了出去,自那时,离州的六王爷与三教九流之间的交往就变多了。
裴珩对这位心气颇高的六叔向来警惕,病情好转后就派人暗中观察离州内的情况,直到今年春天,得到梁璋提供的失踪案和异常商船的线索,才决定亲自赶来,探一探六王爷到底有何谋算。
他与一众侍卫在各个码头伪装成谋生的流民,成功混进船工队伍中,待了十多天,才得以上船。
“我没想到你也在船上……”
睡醒后的午饭,是黄面窝窝和一碟咸菜,两人的心思不在吃上,彼此交流信息。
“那晚,我在去蜜果斋的路上被人迷晕,醒来就在船上了。”月栀想来后怕,“难道那些失踪的人,都被绑到了这座岛上?”
“有这个可能。”裴珩深思,“他们抓这么多人来,目的一定不简单。”
“他们还有私兵呢。”月栀心慌,豢养私兵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压低了声音,“万一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你也是,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要亲自过来?”
“六叔精明,心腹大患不除,我的位子也坐不安稳。”裴珩草草带过这个话题,只亲自因到此,是想来见她。
人也见到了,坐在他面前,说着担心他的话,仿佛彼此从未生过嫌隙……
裴珩私心享受这种错觉。
他“有伤在身”,不便出门,但岛上的供应并不白给,裴珩暂时还不能出工出力,两人的生活所需都压在了月栀一个人身上。
她找了份做衣裳的活计,赚的不多,能换一点粮食和海货,岛上也有人种菜,大半是供给私兵和住在岛中心的首领,剩下的在集市上出售,贵的很。
接下来两天,月栀就在家做衣裳,做好了给人送上门,顺道去山里捡柴,观察岛屿上私兵巡防的路线,寻找有无可疑的地点。
这岛远比她想象的要严密,她能活动的区域有限,凡是能停靠小舟的浅滩,都有手持兵刃的私兵驻守。
头目不在时,他们行动会散漫,但茫茫大海是天然的囚笼,岛上的人几乎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岛上的男人大部分是苦力,具体做什么不知道,但身上总是印着鞭痕,眼神麻木;有的凭着技艺得了稍好一点的待遇;也有不少与私兵纠集在一起,监视是否有人想逃跑,一旦看到视野里出现落单的女人,目光就像黏腻的虫子一样贴上去。
月栀穿一身粗布衣裳,藤枝绾发,也难掩她清丽的容颜。
有两次去捡柴回来的路上,隔着一段距离,就有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跟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调笑。
“哟,新来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捡什么柴火啊,来陪哥哥们说说话……”
“听说小娘子屋里有个重伤的弟弟?快要死的人了,还理他做什么,不如搬到我屋里来,叫你尝尝好滋味。”
没有律法管控的无名岛,哪怕他们胡作非为,也不会有人管。
月栀吓得脸色发白,抱紧怀里的柴火,踉跄着逃回家里,关上粗陋的篱笆院门,他们仍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在门外窥视,直到裴珩从屋里出来,他们看到青年异于常人的体格,才悻悻离去。
那之后,她就减少了出门次数,哪怕非要出去,也会在黄昏之前赶回家。
第三天,裴珩的伤几乎好全,壮硕的体魄将粗布衣裳撑的紧紧的,粗布发带在脑后扎起马尾,刻意留长的额发遮住他大半张脸,给人阴恻恻、不大好惹的感觉。
旁人不知他惊艳的长相,月栀却记得清楚,每每透过发丝看他深邃的眼眸,都觉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拒还迎。
渐渐不好意思再看,时常躲着他。
下午,她坐在屋里,绞了来时穿的那身绸布衣裳,打算做成换洗的亵裤和肚兜,多出来的料子就做几个帕子擦汗用。
听着露天灶房里传来的洗碗声,知道暂时不会有人进来,她飞快地解开上衣,将湿了一片的肚兜褪下,在那块软布上比划大小,准备照着样子裁剪。
怕窘迫的样子被人发现,心怦怦直跳,她仔细折好布料,用指甲划出痕迹,全然没注意身后的门板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细缝。
大致比划好,准备穿回肚兜时,她感到背后吹来一股细微的凉风。
回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向门缝,一片熟悉的衣角正静静地停在那里。
月栀的心一沉,脸颊顿时烧起来,手忙脚乱地拉好衣服,系好带子,声音因羞窘而微微发颤:“阿珩,是你在外面吗?”
门外静默了一瞬,传来青年略显无措的声音:“没,我来跟你说一声,屋后的水缸空了,我要去井边打水。”
月栀将信将疑,脸上热意未退,迟疑地应了一声:“哦。”
门外,裴珩转了个身,后背贴上粗糙的土墙,仰起头,一手捂住口鼻。
方才那片雪白的背脊,肚兜纤细的带子松垮地搭在腰际,和她因哺/乳而愈发丰腴柔软的侧影……眼见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搅的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沸腾起来,热意难解。
热流不受控制的涌出鼻腔,他慌忙抬手去擦,指尖染上鲜红。
“该死……”青年低咒一声,声音窘迫。
听到屋内月栀推开凳子起身的声音,他忙提了灶房的木桶,头也不回的仓促离去,膝盖撞在篱笆院墙上,匆匆打开院门,出去又关上,简直慌不择路。
月栀打开门,只看到青年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屋外的转角。
她疑惑地蹙眉,视线扫过院里,猛然定住——门边的泥地上,溅落着两三滴尚未干的、刺眼的鲜红。
起先疑心是他的伤口裂开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刚才又没有什么磕碰,怎么会碰到伤口,明明是……她的脸再一次红透,又恼又羞。
他看见了。
难怪跑的那么快。
只是他就算不跑,她卯足了力气去打他出气,也打不痛他,若打痛了,伤口还真要裂开了。
想来想去,都是她吃亏,愤愤用脚踢了土去盖住那几点红,只当做无事发生。
胸口胀的厉害,湿漉漉的冰凉感贴在肌肤上,提醒着她该赶紧把换洗的肚兜做好,否则湿透了衣裳,明天就没法见人了。
她回屋里去缝肚兜,先前还觉得奶水不够喂两个孩子吃,这会儿孩子不在身边,才知道涨/奶的滋味不好受。
自己手上忙活,外头脚步声来来回回,是裴珩去井边打了水提回来,灌进水缸,供两人平日所用。
他伤好了,渐渐能干起来。
打扫提水这样的重活不用她做,下厨洗碗这样油腻的活也都包揽了,月栀专心做衣裳拿去换粮食,二人各司其职。
只要不提及那些偶有冒犯的小插曲,日子就还算平静。
当天夜里,月栀胸胀痛的厉害,浅浅睡了一会儿就被胸口的濡/湿给弄醒了。
夜已深,连大通铺那边的鬼动静都消停了,月栀侧耳听了很久,没听到隔壁柴房有动静,才轻手轻脚地坐起身。
敞开衣襟,解下已经湿了大半的肚兜,自己动手挤了挤,随手用肚兜擦拭,等到胸胀稍有缓解,肚兜也已经被湿透了。
她想把它藏起来,又觉得味道太明显,还是快些洗了,晾起来才好。
四周一片安静,月栀像做贼一样溜出屋子,朝着屋后水缸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海岛很静,只有虫鸣和远处海浪的声音,夜风吹走了云彩,明亮的月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下来。
月栀拐过柴房,快到水缸边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里有人!
石墙前,青年背对着她,上身赤裸,正用打湿的棉布擦拭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显然也是趁夜偷偷起来清洗的。
月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背脊,紧窄的腰身和流畅的肌肉线条,抬起手臂时,肩臂到肩胛骨一片肌肉勒紧,显出年轻身体张狂的野性,水珠沿着他的脊线滑落,没入松垮系着的裤腰里,引人遐想。
比起记忆里触觉感受到的身体,他的身形似乎更加结实,满是成熟的力量感,每一寸肌理都散发着无声的吸引力。
月栀呼吸一窒,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迅速升温。
发觉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太久,她赶忙后退,想在他发现之前逃回屋里。
偏偏脚下不小心,踩到一颗小石子,细微的摩擦声传进五感敏锐的青年耳中,擦拭的动作瞬间停下。
裴珩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谁?”
四目相对,月栀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要跑,手里攥着的东西因为慌张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跑出去两步,夜风拂过空荡荡的手心,她才猛然想起——肚兜掉了!
惊惶地回头,裴珩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地上那团柔软的布料上。
他带着一身未干的水痕走过去。
弯下腰,捡了起来。
那小小的、属于她的贴身衣物落入他宽大的掌心,月栀羞得快要晕过去,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迈步冲过去,伸手想抢回来:“还给我!”
裴珩没有遂她的意,抬臂躲开。
指尖的布料柔软,带着点微潮的凉意,还有一股细微,让人无法忽视的奶香味儿。
粉色的肚兜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团团或深或浅,已干未干的奶渍上,动作顿住了。
他没能陪在她身边,不知她是如何用那温柔又丰腴的身子奶大了两个孩子,只在此刻,被这股独属于她的气息,野蛮的撬开了原始的渴望。
他喉头发紧,血液在体内奔流,夹杂着年少时初得欢/愉的此生难忘的美好记忆,抬眼看向斑驳月光中面红如滴血的月栀,只觉温婉的面容如花如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他声音哑得厉害,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小块粉色布料,痴念脱口而出,“我帮你洗……”
“不用!”月栀羞窘至极,一把将肚兜从他手里夺了回来,团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提防他的眼神,像是抵挡洪水猛兽。
她耳尖都红透了,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跑,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茅草屋门口。
裴珩僵在原地,许久没动,掌心还残留着那柔软濡湿的触感和淡淡的奶香。
他犹豫抬手,覆到唇边,舔了上去。
是甜的。
夜风吹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却吹不去心底烧起来的燥热。
今夜是睡不着了。
第68章 68 腻乎的小夫妻
躺回到床上, 月栀攥着肚兜,藏也不是,拿出去洗也不是, 进退两难。
甚至有些懊悔,方才不该跟他那么冲, 他擦他的身子,她洗她的衣裳, 互不打扰就是了,弄成现在这样, 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岛上,一身完整的衣裳, 稍微好些的衣料都是金贵玩意儿。
她三天没有喂奶, 泌/乳越发频繁,肚兜要一日一换, 加上新做的肚兜, 总共也才四件, 不勤洗,几天就没得穿了。
月栀觉得委屈,莫名其妙被人绑来,吃穿不好, 遭受外头那些男人的打量就罢了,偏偏身子不受控制, 万一湿透了衣衫, 她真就出不得门, 见不了人了。
隔壁很安静,她半晌没听到裴珩回房的声音,只当他还在擦洗身子, 委屈的抽泣两声,昏沉着睡了过去。
无声夜里,青年压抑的闷哼、一头热汗都冲散在一瓢凉水中。
晨起,阳光明媚。
阳光照进窗里,屋里渐渐变暖,月栀慵懒醒来,发现自己躺的板正,整个身子只有头露在被子外,被角都掖得完好。
昨夜睡去前,可不是这样的……很快又发现,被她攥在手心的肚兜不见了!
月栀顿时睡意全无,穿好衣裳起身,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裴珩已经在灶房里烧菜了,还在木盆里给她留了洗脸的热水,搁在灶房外,还冒着热气。
她不自然的瞥他一眼,先过去洗脸。
洗完脸,掏出帕子擦擦脸上的水,眼角余光瞥见窗户破洞的柴房里,有一抹熟悉的粉色,正沐浴在稀疏屋顶漏下来的天光中。
月栀向前迈了几步,透过窗户确认那的确是她的肚兜,这会儿半干未干,是在她睡熟后不久就被拿去洗了。
她耳根烧得厉害,扭头看向灶房里的青年,手指绞住衣角,“谁让你洗了!?”
裴珩转过来,表情怯懦,心虚又理直气壮:“沾了奶渍,隔夜就洗不掉了。”
他目光扫过她饱满的胸口,沿着胳膊落在她垂在身侧握紧的手上,随后淡淡移开,声音平静,“你一向爱干净,又脸皮薄,总不能让你一直捂着。”
月栀的脸更红了。
她盯着他忙碌的身影看了半晌,声音蚊子似的挤出来:“……谢谢。”
裴珩没应声,在露天的灶台前忙碌。
月栀恍惚看见,阳光掠过他侧脸,他嘴角扬起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她心下怅然,神思飘向了别处。
灶火燃尽,桌上摆开了早饭:冒着热气的海鲜粥,嫩绿的野菜炒得油亮亮,还有两碗飘着海带的清汤。
裴珩坐在对面,笑得粲然,盛了满满一碗粥递过来,粥里混着剥好的蟹肉和虾仁,是她喜欢的。
月栀双手接过,低头舀起一勺吹了吹,粥入口的刹那,眼睛就亮了——米粒炖得软烂,海鲜的鲜甜全融在米汤里,半点腥气都没有。
“你怎么找到这些的?”她忍不住又夹一筷野菜,清脆爽口,居然用野葱提了香。
裴珩喝自己那碗粥,微笑着看她:“昨天夜里睡不下,到海边逛了逛,崖边采的菜,天亮后赶海捡了蟹,又从别人那里换了点虾来。”
说完瞥见她嘴角沾了米粒,手指动了动又忍住,只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提醒她,推过去那碗海带汤,“慢点吃。”
月栀添净米粒,捧着碗喝汤,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想起他小小年纪就学会给她做饭,知道她喜欢吃鱼,挑在秋日鱼肥的时候让御膳房给她蒸了好些鲜鱼,后来她害喜口味刁钻,他连夜赶来下厨给她炖鸡吃……
明明是最倔的脾气,该是享受别人伺候的身份,却在她面前毫无姿态,把她的胃口照顾得妥妥帖帖。
看他眼底澄澈的笑意,仿佛两人从无芥蒂,一向都是这般和睦温馨。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操办这一桌子,也太劳累了些。”月栀受之有愧,她已经说过了绝情的话,不想再为他的好,心生动摇。
“我想对你好。”
裴珩低头吃饭,声音浅浅。
月栀垂眸,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即便你不爱我不恨我,也不想在意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我心里有你,我喜欢你,爱你……”
沉默声中,热烈的情/爱都化作了山间的风,一阵呼啸而过,徒留寂静。
月栀无法答他。
她恐惧这份炽热的感情,害怕纵身一跃的交付,会是万丈深渊。
“你在那个位置上,可以任性妄为,偏执不改,是救千人还是杀千人,都无人敢管束你,也就没人能承得住你的感情……帝王的爱,总是自私的。”
屋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
良久,裴珩低垂眉眼,“对不起。”
月栀摇摇头,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已经乱成一团。
说那些话,是想拦住裴珩,还是劝住自己呢,她快弄不明白了。
*
临近午后,海风愈暖。
裴珩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他身影活动在外,不久,外头就来了人,将他带进林子深处。
来接他的小头目脸上带疤,眼神凶悍,边走边粗声问:“听说你以前打过仗?”
裴珩侧过脸,语气平淡,“在北地军中待过几年,带过兵,也杀过人。”
那疤脸头目挑眉,似乎来了兴趣,又问了些排兵布阵的细节,裴珩对答如流,三言两语就点出岛上现有布防的薄弱之处。
疤脸头目眼神里的轻慢收起,露出几分欣赏,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小子,果然是个人才!这就带你去见我们首领!”
私兵的首领,不知名姓,生的高大壮硕,满脸虬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正敞着衣襟在屋里喝酒,左拥右抱,屋里一同陪酒的几个头目更是莺歌燕舞,好生自在。
裴珩微微皱眉:原想是训练有素的私兵,不料首领与土匪山贼的做派并无二致。
疤脸头目兴奋地汇报了情况。
首领放下酒碗,上下打量着裴珩,冷笑一声,“身板板正,模样生得也俊,比娘们儿还好看,听说在船上时,有人想拉你去伺候贵人,你没答应?宁可挨揍?”
裴珩站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沉稳:“男人的一身力气和本事,是用来建功立业,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说得好!是条汉子,老子就欣赏你这样的!有骨气!”首领猛地拍了下桌子,哈哈大笑。
随后,他语气和气,闲聊般问起,“听说你有个姐姐也在这儿?”
裴珩眼神微暗,喉结绷紧了一瞬,应声道:“她是我唯一的亲人,还请老大关照。”
首领露出满意的笑容,眼底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有软肋在这儿,何愁他不忠心效命呢。
他大手一挥:“放心,跟着我干,亏待不了你们姐弟!也不必唤什么老大,既然愿意跟着我干大事,咱们就是兄弟,唤我胡将军就是。”
“是。”裴珩低头应声。
胡勇遣散了下坐的头目和陪酒的女子们,让人抬了沙盘出来,拉着裴珩商讨练兵和实战的问题。
言语间,裴珩轻易分辨出,此人并没有在军中待过的经验,杀人都是靠蛮力和冲劲,勉强是个先锋将军的水平,但要他来管这一整个岛近千人的私兵,属实勉强,难怪要靠酒色笼络头目,行匪徒之实。
这胡勇的做派,说话的口音,让他想到了去年西南被平定的匪患,那时几个大匪头子都已经被斩首示众,剩下些不成气候的小贼……难道都跑来了这儿?
他一边思索,嘴上回答胡勇提出的疑问,还提出了几条改进兵士训练的法子,听得胡勇连连点头。
“好!是个有真本事的!”胡勇心情大好,当即就给了裴珩一个练兵教头的官职,“以后东边那片营里的人,都归你操练!好好干,以后有你们姐弟的好日子!”
“必不负所托。”裴珩抱拳,语气沉静。
裴珩被头目带去东营熟悉人员,茅草屋里,月栀独自待在屋里缝衣裳,坐立难安。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太安静了。
左邻右舍或笑或吵的声音,不远处棚子里的斗殴声,远处冲刷在崖壁下的海浪声,全都清晰可闻,无一不在提醒她,但凡离开安全范围,危险就紧随而来。
她只能靠缝些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直到日头偏西,外头院门才被推开。
月栀忙站起身,透过门缝看是裴珩走了进来,顿时安心许多。
裴珩走进门,脸上看不出情绪,但半遮在额发下的眼神比往常更深沉了些,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响。
“他们让你去做什么?”月栀搁下手上的活,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紧。
裴珩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水,一饮而尽,语气平淡,“让我先带两百个人,操练他们,给了个‘教头’的小名头。”
月栀蹙眉,这岛上私兵规模已成,练兵的目的,无非是欺压百姓、打劫商船、盘踞一方,再往大了……就是造反。
两人对视一眼,在她问出口之前,裴珩打断她,目光示意隔墙有耳。
“暂时逃不掉,上岛的人并非全然不情愿,多是流民和被卖被骗的人,那些私兵头脑热的很,很难被策反。”他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得留下,找到给他们供钱供铁的人,斩草要除根。”
月栀看着他,眼前的青年脊梁挺直,眼神里是熟悉的、曾让她倾心又心碎的坚毅和魄力。
她知道他在做对的事,危险,却必须有人去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行事小心些,我也会帮你的。”
裴珩感激的看她,目光温柔。
月栀不知如何回应,默默低下头去,继续捣鼓手上的活计。
裴珩升任教头,当天就领到了赏钱,岛上的铜钱粗陋,是仿着大周铜钱的样式制的□□,两人迟早离开,没有存钱的必要,便花光铜钱买了粮食、青菜还有一只鸡。
晚上吃了丰盛的一餐,刚收拾好碗筷准备回房,就见院外的昏暗里走了两个面生的看守。
“月栀姑娘?”为首的那个开口,“咱们首领有请,想见见张教头的姐姐,说说话。”
月栀站在茅草屋门前,听到这话,顿时凉了后背。
他们才来岛上四天,裴珩刚养好伤就得到了重用,岛上人怎会如此信任一个有能耐的新人,为了降低风险,自然要拿捏他的软肋。
天黑了才叫她去说话,是何用心,不言而喻——通过占有一个女人,把另外一个男人变成自己人,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赤/裸得让她恶心又恐惧。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微颤:“我,我有些不舒服,能否明日再……”
看守脸上客套的笑容淡了些:“姑娘,首领的邀请,不好推辞吧?就是过去认个脸,聊聊家常,免得日后在岛上冲撞了。”
看她神情抗拒,不识抬举,另一人干脆把话挑明,“张教头在首领面前得了脸,您又生的这么美,不往那山顶尖上去攀,难道还想栽到泥里去?”
月栀想起了多年前,她失手杀人的事,即便那老东西死了,她依然恐惧为人所逼的绝境,只想躲进屋里藏起来。
忽然,一个身影从院外赶来,长腿轻易跃过篱笆,挡在了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遮住,声音冷硬。
“她不去。”是打水回来的裴珩。
他的拒绝的干脆,气氛瞬间绷紧。
那两个看守还没说话,附近几个看热闹的、对月栀有觊觎之心的男人都围了过来,他们本就对裴珩的体格有所忌惮,更不服他刚来就当了教头,见状起哄道。
“张教头好大的架子啊,首领请你姐姐过去说话,是看得起你们!”
“就是,别不识抬举!一个娘们儿而已,矫情什么?难不成张教头想养着她一辈子,都不舍得给别人看一眼?”
污言秽语夹杂着哄笑,不绝于耳,月栀躲在裴珩身后,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
裴珩暗自握起拳头,眼神冷得吓人,但他知道,此刻硬抗,只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彻底孤立无援。
他必须护住月栀,又不能让胡勇下不来台,只能智取。
起哄声越来越大,两个看守也准备强行进门带人,裴珩抬眼,目光扫过众人。
“她不是我姐姐,是我的内人。”
“我们,是夫妻。”
空气瞬间凝固,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围观的,叫嚣的,连那两个传话的看守全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
姐弟变夫妻?这……
躲在裴珩身后的月栀,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宽阔却紧绷的脊背。
“夫妻”二字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激起一阵剧烈的颤栗,过往的甜蜜与伤痛,被此刻荒谬又迫不得已的冲动搅得天翻地覆。
众人面面相觑,哪会相信他信口所言,可也觉得姐弟之间,哪怕是为了保命,也不该说这种背德不/伦的胡话。
先前言语调戏过月栀的男人,像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跳出来大声嚷嚷:“骗鬼呢!老子前天晚上还见这女的睡屋里,你可是从隔壁柴房出来的!算哪门子夫妻?分明就是姐弟装样!”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的低语和怀疑的目光。
“柴房那么破,夜里风多凉啊,若是夫妻,抱一块取暖还来不及,怎会分房睡?”
月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羞愤和恐惧交织,指尖掐得更紧,她能感到裴珩身体的僵硬,但他挡在她身前的姿态没有丝毫动摇。
在众人以为拆穿了谎言,起哄声又要起来时,裴珩却忽然叹了口气。
“原是我对不住她。”他顿了顿,脸色浮红,像是难以启齿,“先前做了混账事,伤透了她的心,她还在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连屋都不让我进……是我活该。”
这话半真半假,愧疚和沉重的语气却莫名有说服力,引得众人将信将疑。
裴珩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自嘲,目光扫过自己身上刚结痂的伤处,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
“再说了,各位兄弟看看我这一身伤,前几日动一下都扯着疼。就算她肯……我这副样子,也是力不从心,睡在一块干柴烈火的燥起来,万一伤口崩开,岂不更惹她厌烦?只好先在柴房里将就着……”
这话粗俗又直白,男人们顿时发出一种心领神会的、暧昧的哄笑。
原来是这样,年轻精力旺盛,却伤重不济,加上惹恼了小媳妇儿被赶出房门,这就说得通了!
月栀离他最近,听得比谁都清楚,耳根通红,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她羞得无地自容,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裴珩的后背,压下急促的喘息,手中紧紧攥住他腰侧的衣服,微微发抖。
一副又羞又窘、全然依赖着身前青年的小女儿情态,落在那些起哄的男人眼里,反而是对裴珩话语最好的佐证——只有夫妻才会因为浑话羞成这样,若是姐弟,早该跳起来骂人了。
月栀从无主的名花,变成了张教头的小媳妇,偷不着腥的男人们对两人的态度立刻转变了。
“害!原来是两口子闹别扭啊!”
“张教头,你这可不行,瞧你伤都好了,今晚还不快哄哄嫂子!”
“生了气还‘姐姐弟弟’的叫着,啧,小夫妻就是腻乎。”
两个看守看这场面,拧起眉头,他们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围观的人都信了七八分,天已经全黑了,首领本就是为着那事才请人过去,这会儿张教头已经亮明两人的关系,再强行带人恐怕会惹麻烦。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只好甩下一句:“既如此,我们回去禀报首领,打扰了。”
说完,带着私兵悻悻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嘴里还调侃着些不干不净的浑话。
片刻后,脚步声和嬉笑声渐渐远去,茅草屋前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海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
月栀还死死攥着裴珩的衣袖,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半天没敢抬头。
直到听见身前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她才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连退两步,脸颊上的滚烫还未消退,羞窘交加,声音慌乱。
“你,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
裴珩却牵住她的手,将人带进房中,关紧房门,在她继续质问之前,抬手,指尖按在她唇上,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他眼神锐利,示意她噤声,目光扫过那扇简陋的窗户——院外的树影后,一道模糊的人影悄悄探出,暗中窥视着他们的动静。
原来还留了个尾巴!
月栀瞬间明白了,下一秒,青年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她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撞上他坚实的胸膛,成熟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屋里一盏油灯忽明忽暗,微弱光晕里,月栀仰头看他低垂下来的俊脸,容貌与从前没有大的变化,灼热的眸光却叫人害怕,她不由有些畏怯,可他周身的气息是那样熟悉,让她不欲逃离,只想越贴越紧,才好将方才的惊惧都忘得干净。
月栀动了动肩,几乎是依偎在他胸膛上,等待监视的人离去,在这之前,静静的享受他身体的温暖。
耳边悄然飘落一声呢喃:“方才一时情急,说了那些话,阿姐不会怪我吧?”
说都说了,怪他有什么用。
月栀双手垂在身侧有些发酸,悄悄搭在了他挺起的臀上,软声道:“没事,是我要多谢你保护我,否则……”
“与我之间不必言谢,从前不用,以后也不用。”他声音带了几分黏腻。
搂在腰后的手臂微微收紧,另一只手像模像样的捧在她后脑勺上,从朦胧的窗上看两人的影子,俨然一对紧紧抱着,难舍难分的爱侣。
“委屈阿姐了……”
“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有瓜葛,但情势所迫,不好让人看出破绽。”
青年的脸越来越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唇畔。
两人的唇仅仅相隔一指的距离,月栀甚至能感受到他唇上的热度,呼吸交织在一起,变得灼热而急促。
只是为了骗人,为了保全彼此。
“嗯。”月栀温顺应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睫,深邃的眉眼中暗潮翻涌,只觉被他碰触到的皮肤都在发烫。
青年胸腔猛烈震动的心跳贴着柔软的胸/脯传过来,火热的温度透过布衣将她捂的燥热不堪,气氛变得暧昧不清。
恍然间,裴珩想再用力一些,难耐的发出粗重的吐息,身体在克制和冲动的边缘游离,唇瓣似有若无的触碰她的唇珠,下巴,舌尖泛起昨日夜里偷偷尝过甜腻奶香。
好想吻下去。
他试探着,唇在她唇上轻点一下,眯起的视线偷偷看她慌乱又难以逃脱的神情,像只局促不安的兔子,可爱的紧。
思索间,微张的唇瓣亲了下去,怀中人细微的颤抖亲密无间的传到他身上,惹得肌肤一阵战栗。
第69章 69 干柴烈火
这具身体已经寂/寞太久。
几乎在吻下去的瞬间, 青年便有了最诚实的反/应,亏得两人身高体型有差,相拥的胸膛下还有些许缝隙, 才没让她发觉这强硬的变化。
裴珩小心翼翼的衡量着吻的力度,观察月栀的反应, 想让她喜欢,又怕她为自己的越界生气。
像玩火一般, 嘴上亲的轻柔,衣裳下摆已经狰狞难堪, 惊险刺激。
月栀被他扶着后脑勺,只能仰着头去配合这个轻浅到折磨人的吻, 她紧张地闭着眼, 长长的睫毛因为羞赧而剧烈颤动着。
外面有人看着,她不喜欢也得承受, 起先只是勉强配合, 渐渐的呼吸拉长, 被他抱着的腰肢越来越软,心里也越来越痒,呼吸间松了口舌,却不见他继续深入, 只浅浅的亲吻唇瓣,像蜻蜓点水, 更像故意的撩拨。
月栀生出些怨念来:往日是个急/色的性子, 恨不得一黏上来就剥人衣裳, 这会儿倒是学上君子做派了。
被他粗野的气息包裹着,心底隐秘的渴望被勾出来,不自觉就将胸脯压向了他。
下午才偷偷挤过, 这会儿又开始涨了,隔着衣裳接触不属于自己的身躯,似乎更能缓解她身体的难耐。
月栀觉得羞人,好像自己在偷偷做坏事,但细想来,身子变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因为他。
泄愤一般,踮了下脚尖,在他唇瓣上轻轻咬了一下。
“唔!”裴珩微眯着的眼睛猛然睁大,像是从甜蜜的沉浸中突然被拉扯出来,脚步陡然失衡。
濡湿的唇瓣从她脸颊擦过,身子前倾,将人抵在了窗边的墙面上,手掌下意识的把人按向自己的胸口,没叫她磕着,也将那柔软的身子往身上贴得更紧。
彼此心跳的震动在晃动的灯火中蔓延,月栀听他吐息在耳边的呼吸声,耳根发痒,双手紧张的攥在他腰上,喃喃:“外面的人走了吗?”
胸口被他压紧,呼吸不畅,心跳还那么快,她身子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裴珩呼吸沉重,搂在她后腰的手臂绷得像铁一样硬,混乱间,歪过脸去瞄了一眼窗外,风平浪静,早已没有了可疑的身影。
轻易就可以哄她,将此刻黏腻的暧昧持续下去,搅成更加灼热的甜。
可他滚动了下喉结,“已经走了。”
硬生生从她身边撑起了身子。
经历过那场分离,他哪里还敢为着自己的私心再骗她,双手不舍的搭在她腰胯上,低头看被他笼罩在身影中的娇软美人,视线不自觉就从光滑细腻的脸庞滑去了锁骨下。
他想留下,想用自己的身子暖她,可他开不了这个口,也没脸提。
视线掠过那小巧红润的耳尖,不自觉喉咙发干,咬了咬唇。
月栀站在他身前,眼睛平视就看到他被胸肌撑的紧绷的衣裳,羞得低头,又看到他身前的阴影中仿佛有一团颜色更深的黑影从衣摆下凸出来。
正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听他在耳边轻念,“时候不早了,你快睡下吧,我去柴房。”
他匆匆离去,月栀没有挽留。
夜色昏暗,油灯也没照亮他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静下心来看他的样子,却只记得他触碰在身体上时带起的酥麻的涟漪,眼中所见,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
裴珩出门出去又关门的声音轻不可闻,直到听到墙那边传来隐约的,人躺进干草堆的声音,她才向床边走去。
躺在床上,唇上、身上的热度却久久不散,一闭眼就仿佛他的呼吸声还响在耳边。
月栀睡不着。
原本只存在于回想中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响在了隔壁柴房中,仅一墙之隔,薄薄的石墙根本挡不住所有声响。
那边压抑的、属于男人的粗重喘息和些微窸窣动静,隐隐约约的透过墙缝传过来,像是带着钩子,直往人耳朵里钻。
“阿姐……嗯……月栀……”
月栀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老毛病,睡不着便想三想四,脑袋发懵,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脸一下子烧得通红,整个人缩进被里,连脚趾都羞窘地蜷缩起来。
他怎么能?就在一墙之隔……
她的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声音无孔不入,像一道暖流从她身上流过,让她又羞又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来到岛上四天,除了正事,他们很少问及彼此那两年间的事。
她想,裴珩都二十一岁了,无论有没有纳后妃,对男女之事也不该再像十九岁时那样毛躁,如今听来,似是火上浇油,不减反增。
月栀心痒难耐,闭着眼睛经受这漫长的折磨,掌心不自觉捂到胸口,羞耻极了。
她像一朵随水逐流的落花,被他牵着鼻子走,直到那边彻底没了声息,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她眼下乌青,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裴珩已经去操练私兵,在灶房的锅里给她温着饭,月栀简单吃了几口,看今天太阳好,搬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院子里缝衣裳。
思及昨夜,怎么都静不下心。
篱笆院外走过几个结伴的妇人,是周围的邻居,抱着一盆衣裳,笑着招呼她。
“妹子,走啊,一起去后山洗洗衣裳?那儿有条小溪,附近没什么人,咱一块儿去洗,比在家里洗方便多了。”
岛上有主的女人只会在白天出来,月栀当她们是被买卖欺负,可她们神情自然,似乎在岛上跟一个男人和在村里跟一个男人没什么不同。
她们大多数人是被人卖来,无依无靠,才被送上岛,不是被鸨母父兄所卖,便是生了孩子后或无法生育孩子,被丈夫卖了,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是为了给儿子攒钱娶亲,把自己给卖了。
岛上需要男人做劳力,女人只是他们消遣的慰藉和奖励他们安分的赏赐。
如她们所言,都是伺候人,跟谁不是跟,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好。
月栀看她们热情,不自觉想起望山村的邻里,可二者终究不同,她不想做无根的浮萍,也没忘了裴珩的叮嘱:不要落单,不要离家太远。
她犹豫了下,摇摇头,勉强笑道:“我还有活儿,先不去了,嫂子们去吧。”
妇人们也不强求,几道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多了几分笑意。
“看你没啥精神头,是不是昨天夜里折腾的够呛?啧啧,年轻人啊。”
月栀脸一红,刚要辩解,又一道爽朗的声线响起来。
“嗨,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小夫妻闹完别扭才更爱黏糊,我看张教头那身板,伤肯定好利索了!只是没听到你俩夜里有啥动静,别是弄完就把人赶出去了吧?”
“妹子啊,不是嫂子们说你,这男人啊,不能总晾着他,训他两句是趣致,冷的久了,当心他去外头招惹些不三不四的。”
“就是,伤都好全了,咋还让人睡柴房?这又俊又有本事的男人,外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岛上日子苦,也就晚上那点乐子能快/活快/活,你呀,得赶紧让他进屋。”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哄笑。她们不识什么体统,说话露骨直白,爱极了这般直来直去的调笑。
月栀被说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根本无从解释,只能含糊地应着:“没有……嫂子们别瞎说……”
心里却是一片混乱。
她哪里用得着妇人绑丈夫那一套对待裴珩,巴不得他不爱往她跟前凑。
可细想想又觉得,昨日夜里那个浅浅的吻吊的她不上不下,着实令人气愤,分房睡都如此,若睡到一个屋里,指不定要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
妇人们调侃够了,嘻嘻哈哈地结伴往后山去,留下月栀一个人在原地,脸上热意未退,久久无法平静。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柴房门,里头晾晒着她今早刚洗的肚兜,昨夜隔墙的声响似乎又在耳边回荡,让她心跳加快。
到了中午,月栀舀了盆水回屋里,简单用帕子擦了擦身上,换上干净肚兜,才觉得昨夜那股黏腻燥热退下去些。
她挎上篮子,将做好的衣裳给人送去,回来的路上,转道去了小树林里的市集。
说是市集,其实就是一片空地,多是些捞了海货、拿自己种的菜、或是省下的粮食来交换生活所需的地方,白天女人多,过了傍晚,便是得闲劳工们的聚集地,到此的人多,也就有各种零碎消息在市集上流传。
月栀在一个菜摊上看到了在船上说过话的那个农妇,见她气色还不错,同她攀谈了几句。
“大姐,这岛上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码头有那么多人看着,平日也没见来什么船啊。”
农妇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谁知道呢?不过我听那些夜里吃醉了酒的男人们说,他们去码头搬货,瞧见来的船和走的船,有时去的不是一个方向。”
月栀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不是都从青州那边来吗?”
农妇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可不止,咱们白日里见着的男人少,听窝棚那边男人的口音,有离州、湖州、还有西南方那一片的……搞不清,反正乱得很。”
这时,旁边一个面色恹恹的女人挑了两把小青菜,眼神畏缩的插了句嘴,“我夜里起来,瞧见前天夜里来送来补给和银钱的商船桅杆上挂的灯笼,上头有个‘余’字。”
月栀的心猛地一沉,手里挑的青菜差点掉回篮子里。
余家是青州有名的商户,她又与赵媚儿有过几次过节,难道是余家蓄意报复,才把她打晕了送到这个鬼地方来?!
她压下心头的惊讶,等那病气的女人走远,又跟农妇聊了会,周围人少些时,才付了钱,离开市集。
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不同。
之前那些肆无忌惮打量她、甚至出言调戏的目光收敛了许多,偶尔有不识趣的多看两眼,旁边也会有人低声提醒:“看什么看,那是张教头屋里的!”
月栀听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在这无法无天的岛上,女人只能依靠“属于”某个有地位的男人,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安全。
她感到一阵悲凉和无力,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去。
刚走出市集范围,走进林间山路,就看到灌木丛后头,几个男人正围着一个女人调笑,正是方才摊上那个病恹恹的女子。
那女子眼泪直流,苦苦哀求,“我染了风寒,已经没力气再接客了,求求你们,饶过我这回吧。”
几个男人却不管这许多,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动手就要撕扯她的衣裳。
月栀在路上听着那女子的哭声,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心里挣扎。
她自己都要别人保护,闹出动静怕会给裴珩惹祸,实在不该管闲事,可那女子绝望的哭求声刺得她心中生痛。
心中害怕,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过去,强作镇定地喝道:“你们干什么!”
四个男人回头,都是那天晚上在家门口看热闹的熟面孔,见是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顾忌。
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张家娘子,这事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月栀心一横,抬出了裴珩的名头:“几个大男人光天化日欺负一个小女子,等我家……等我当家的回来,我定告诉他,看他练的兵里有没有这种败类!”
一提裴珩,四个男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互相看了一眼,无声地骂了几句,松开那女子,灰溜溜地走了。
那女子登时瘫软在地,对着月栀连连磕头道谢,“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月栀心里酸涩,扶起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大饼递给她,安慰了她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岛上群狼环伺,她能做的有限,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
夜幕低垂,茅草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两人对坐在桌旁吃晚饭。
今日月栀买了新鲜的青菜、一些海蛎子和热乎乎的大饼,裴珩就着这些食材,和之前没有吃完的半只鸡,炒了三菜一汤。
饭桌上,月栀将自己白日历在市集上打听到的有关船只来源去向和余家商船在港口停靠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裴珩安静听着,眼神锐利。
等月栀说完,他放下碗筷,沉声道:“我今日也有发现,岛上靠近悬崖的后山看管极严,我借着操练的队伍靠近过去看了一眼,里面不是普通山洞,能听到锻打声,还有铁腥气,是个不小的兵器工坊。”
月栀惊讶,“难怪他们要挑选会打铁的人,私自蓄兵,还私造兵器,他们真是要……造反?”
裴珩不置可否,“我在想办法探知他们下一次接收铁矿和送出兵器的时间,只要摸清这条线上相关的人,就即刻出兵。”
“但这岛不知是什么岛,即便是从青州离州派兵过来,能定得方位吗?”
“不怕,到时自有办法。”
青年无所畏惧,英勇坚定的神情被月栀看在眼里,心中的惶恐不安减轻许多。
他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又在朝堂的刀光剑影中坐稳了皇位的人,有勇有谋——有他在,她就不用怕。
晚饭后,裴珩收拾了碗筷去灶房清洗,月栀坐在屋里,听着外面哗啦的水声,有些出神。
天彻底黑透后,裴珩端着木盆去了水缸边,如前日那样,准备擦洗身上的汗渍。
许是见到孤苦无依、被人欺负的女子,又许是饭桌上他的话语让她格外安心,月栀一时看不见他,听不见他,还有些想。
一个人坐在屋里没什么可消遣,衣裳缝完了,晾干的肚兜也收了回来,怀里空空荡荡,让她怀念起怀里抱着孩子……胸/脯被他抵住时……满满的充实感。
离了他后,便没再跟人有过亲密接触,平时身边有孩子,不会想到这一茬,但一个人待久了,对身子的反应感知明显,微微起了念头,便躁动难安。
月栀揉了揉自己的脸,平复下呼吸和心跳,没来由地想起白日里妇人们的戏言。
既然借着夫妻的身份得他庇护,总得把戏做足了不是?
伤都已经好了,还让他一个人睡漏风的柴房,实在委屈他,便是他不说什么,左邻右舍知道了,也会起疑心的。
月栀想定了,起身悄悄走出门,停在柴房的屋角处。
借墙角半遮半掩,瞥见裴珩背对着她,利落地脱掉了汗湿的粗布外衫,露出缠绕着绷带的精壮上身,虽然伤处已经结痂,但那纵横交错的旧痕新伤依旧触目惊心。
他解开绷带,用湿棉布擦拭身体。
今夜月光昏暗,洒在他身上,像朦胧的月纱,缓缓流过青年肩背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宽阔的背脊,窄瘦的腰身……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量感。
月栀只看一眼,忙转过身背靠墙,手指无措的绞着衣角,本想出来跟他说一声“今夜不必睡柴房了”,然后就回屋,这会儿脚底和嘴巴却像被浆糊粘住,开不了口,也迈不动步子。
听着潺潺水声,她脸颊悄悄漫上红晕,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墙后去,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
她安静的站在墙后,视线盯着漫上绣鞋的月光,红着脸,悄悄挪回了茅草屋外。
裴珩很快擦干净了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准备回到柴房。
他听到了靠近过来的脚步声,又听她悄悄离去,心想她可能是出来洗贴身衣物,就没有多问。
在他的手快推开柴房门时,身侧却匆匆走来一个身影,拉出了他的衣袖。
裴珩身形一顿,疑惑地转头看她。
月栀低着头,脸颊烧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你……以后别睡柴房了。”
裴珩愣住。
月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你的伤已经好了,总睡柴房……左邻右舍看着,难免起疑心。既说是夫妻,还是,还是睡一个屋吧。”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
裴珩呼吸停滞一瞬,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窜遍全身。
低头看着月栀泛红的耳尖和紧紧拽住他衣袖的手,滚了滚喉结,哑声问:“……你确定?”
“嗯。”月栀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裴珩沉默片刻,眼底似有挣扎,最终,还是心底那点隐秘的渴望占了上风,哑着嗓子答:“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门合上时,似乎还能听到隔壁传来几声压低了的窃笑,听得月栀的脸颊更烫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
月栀走到床边,抱下一床薄被和一个枕头,是裴珩做事得力,被胡勇赏的玩意儿,塞进他怀里,“你睡地上吧。”
裴珩接过被褥,没说什么,默默在地上铺好,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黑暗,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洒下微弱的光晕。
两人躺下,中间隔着不足一臂的距离,寂静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从前他们睡在一起,很爱闲话,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能说上好久,如今相顾无言,月栀胸膛里堵的酸涩,完全睡不着。
半炷香后,她听到地上传来窸窣声,裴珩似乎坐了起来。
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么起来了,他要做什么?难道……
月栀侧躺着闭紧眼睛,被下的手紧张的捂住发涨的心口,心中却不只有慌乱,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不由得缩紧了双腿。
然而,青年起身的脚步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清凉的水缓解不了屋内的燥热,他吞咽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月栀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犹豫了一下,也坐起身。
小声道:“我也想喝水。”
裴珩搁下水杯的动作顿了一下,又倒一杯,送到床边来递给她,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月栀接过来,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心底莫名的骚动。
裴珩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喝水时微微滚动的喉咙,还有那被水润泽后、泛着诱人光泽的唇瓣,她脸颊绯红,长睫低垂,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柔弱和诱/惑。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胸膛剧烈的起伏,身子叫嚣着想要靠近,冲动如海潮一般涌来,几乎忍耐到了极限。
月栀喝完水,将杯子递还给他,抬脸时,正撞进他深邃如夜的眼眸里,那里面燃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挣扎,灼热得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的心猛地一颤,眼神下意识躲闪,垂下头后,心里痒的厉害,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他。
只一眼。
彼此僵持的距离轰然坍塌。
裴珩猛地俯下身,滚烫的唇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唇,深深吻下来。
月栀惊愕地睁大眼睛,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落,被裴珩顺势接住扔到一旁。
他的吻带着野蛮的掠夺气息,霸道闯入,瞬间夺走她所有的理智,又夹杂了些无法言说的温柔和渴求,将她拉进一场悠长而黏腻的交锋。
月栀象征性地推拒了一下,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围上来,混合着井水的清冽和往日情浓时的甜蜜记忆,将她彻底淹没。
所有的权衡利弊、疏离拒绝,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土崩瓦解。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是如此渴望他有力又滚烫的臂膀,想要触碰他成熟的身体,将所有的恐惧不安都遗忘在意/乱/情/迷中,想要空/虚的怀抱再一次被填满。
睫毛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睛,抵在他胸前的手滑落下去,转而攀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抱紧,唇间生涩又急切地回应起来。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黑暗中,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一双人影倾倒,屋内热意如潮,再分不清彼此。
第70章 70 阿姐,疼疼我
海浪声自海边传来, 海面上,月亮从云缝里漏出一点光,朦胧照见高耸的树冠, 树影落在茅草屋的屋顶上,随风轻轻摇晃。
屋里两个依偎的轮廓, 静悄悄地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唇瓣分离时, 两人已气喘吁吁,额角抵着额角, 滚烫的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暧昧和未尽的渴望。
汗水濡湿了鬓角, 身体紧贴的地方更是热得惊人。
过去的伤害、欺瞒、痛心疾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尖锐过往, 在此刻变得薄如蝉翼,仿佛只需再轻轻向前一步, 就能彻底捅破, 坠入深渊。
月栀身后枕着温热的床榻, 紧紧抱着裴珩的后背,迷离的呼吸间,已分不清自己怀里是让她心痛泪流的骗子、让她疼爱的弟弟还是予她无上欢/愉的爱人。
在彼此相拥的这一刻,是非对错都变得模糊, 只能感受到涌出身体的热意和拥抱着他的踏实。
裴珩粗喘着枕在她颈窝里,似是在忍耐着平复什么冲动, 片刻后, 偏过脸吻上她的侧颈, 伴着逐渐撑起的身子,一路吻上她的唇。
激烈的索取渐渐变为温柔的厮磨,唇瓣轻轻相贴, 辗转,像是无声的抚/慰和确认,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
这般唇齿相依的亲密实在隔了太久,他不舍得停下,更不舍得从她怀中离开。
一个吻,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月栀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抱在他后背的手都几欲滑落,只能凭着本能,将纤细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情/热时的依恋极大的鼓舞了裴珩,他轻轻啄着她的唇,齿缝里露出叹息,“阿姐,我可不可以……”
比他声音更先传进耳的,是邦邦硬的胸肌压在心口的触觉。
月栀脑袋里黏成了一团浆糊,拥着他,就像抱紧黑夜暴风雨里唯一的船桅,孤单寂寞被冲动的激/情洗刷,只在听到他问询的时候,短暂回神,含糊答:“不行。”
裴珩的神志明显比她清醒许多,濡湿舔在她嘴角,像只甩不掉的狗,摇着尾巴拱着头,赖在她身上,非要不可。
“我不碰那儿,可你胸口都湿了,会把衣服弄脏……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他说的甚是好听,也实在戳中月栀的弱点,这次她没有很快拒绝。
“是我让你有孕,生了孩子,变成现在这样,我该对你负责。”青年俊俏的眉眼在她面上逡巡,视线一路滑向那落雨沁泪的梅顶雪/峰,染红的脸颊露出心疼的神色。
“你怎么忍心放着它不管?”
他小心勾她的唇,缠她的舌,弄得她连呼吸都黏黏糊糊,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随后,拇指挑开衣带,拨开衣襟,“你若是不喜欢,就把我当成是小狗小猫,哄着玩玩?”
月栀咬牙,“不要胡说。”
“好涨,真可怜,是因为我吗?”
“别说了。”
“是不该说,我只有一张嘴,只顾着说话,就不好专心做事了。”
他的指腹眷恋地擦过她红/肿湿润的肌肤,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好美。”
月栀仰头看着低矮的茅草屋顶,原本搭在他后颈的手,因他身子挪动,只好落在他发间,因着时不时流窜上脊背的酥麻感,让她指尖紧绷,时而攥紧,时而张开。
时间怎会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像他给的甜蜜的惩罚,说讨厌,真恨不得将他踢下床去,可又喜欢到难以割舍。
她一时得趣,心生欢喜,微微叹息。
“这些事,你都是……跟谁学的?”
裴珩在她低下的目光中抬起头,舔了舔唇边的香甜,沁出一声笑。
“我见阿姐身子丰腴,脸上却没多少肉,喂养孩儿一定辛苦,早就想为你排忧解难,今日一试,果然很甜。”
月栀心里窜上一股火,抬脚踢了他了一下,“是为我解忧,还是为你泻/火,你自己心里明白。”
娇嗔一般的声音从青年心上撩过。
裴珩原本火还没那么旺,被她这温声软语的小风一吹,身子都快着起来了。
却记着她说不行,硬憋着不提半个字,只暗戳戳自寻乐趣,低下头去继续卖力,带着些讨好,断断续续说道。
“你不喜我毛躁、任性、冲动,我便都改了……只要阿姐别赶我出去,便是叫我忍上一夜,我也愿意。”
“好甜,咱们的孩子平时吃的多吗?”
“阿姐……月栀……我好难受,你不难受吗?你不爱我,可喜欢我这副身子?”
“侯府再见时,你总盯着我的脸,我是不是长得又好看了?你喜欢吗?别的地方也很好看的……给你看看好不好……”
“阿姐好美,好香,好像吃尽了,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爹,阿姐罚我吧。”
一时上了头,衣冠楚楚的帝王就像只发了情的狗,黏糊的叫人耳根发软,偏体格还重的让人推不开。
那些半真半闹的话语,月栀一句都答不上来,听他说的越来越露骨,为免他再说出什么鬼话,只得曲膝,惩罚一番。
轻轻一动,青年便战栗不止。
月栀哪还分得清是爱他还是恨他,只看他为这丁点触碰便换了乖巧的神情,实在没出息的很。
低声呵斥:“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双眼迷离,埋的更深,“只要是阿姐给的,我都想要。”
“这么喜欢,难道没有娶妻纳妾?”
“不要。”青年登时抬起脸来,两颊粘的湿漉漉,不改他英俊容颜,白日里可靠有神的眼睛,此时可怜的垂下眼角,瞧着委屈的很,“我不要别人,阿姐会嫌我脏。”
月栀心中微动:分开快两年,他竟真的没有别人?不耽于男女之情,不考虑继承人的事,他做这个皇帝,真就只为大周百姓?
他的长发柔软好摸,月栀没忍住旧日的习惯,双手在他发间摩挲开来。
感受心头流过的涓涓热流,叹息,“此事过后,你回京城,早些娶妻生子,往后江山也有所托。”
“我想要的,只有阿姐。”裴珩声音隐忍,听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
“或许,我该随你一起留在青州,你若不爱见我,我便远远的守着你,若你……呼……还念着我一点好,愿意让我为你排遣寂寞,我,唔嗯……我一定会做的比任何男人都好。”
“月栀,我做的好不好?其他男人会像我一样,让你这样舒心吗?”
月栀无言以对,按下他的脑袋,彼此都是一阵心颤。
他终于再无暇说话,屋内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该是夜深人静,好戏退场的时候,左邻右舍却热闹了起来。
岛上的人,三教九流,多是些粗人、流民、贱籍出身,白日里不是被沉重的劳役压弯了腰,就是在监工的皮鞭下战战兢兢,到了夜里,回到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拥着属于自己的女人,那点子原始的本能和宣泄便再也藏不住。
从前约是顾忌着月栀和裴珩的“姐弟”关系,邻居们多少收敛些,声响压得低。
可今夜月栀拉人进了屋,简陋的木床哪撑得住二人,稍微有点吱呀响动就都被人听了去。
于是,海风也吹不散那些从四面八方、只有石墙土坯的茅草屋里钻出来的声响。
粗重的喘息,女人似哭似吟的哼唧,木床吱呀吱呀不堪重负的摇晃,男人的粗语和女人含糊的撒娇……此起彼伏,一声声,一阵阵,清晰地钻进二人的耳朵里。
月栀不想去在意,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将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勾了起来。
未得解脱的裴珩更是难捱,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几乎都要撞进她的胸腔里。
那沙哑的声音让她无所适从:再不解了这火,今晚两人都没法睡了。
一咬牙,翻身将人按在了床上。
海风吹拂的夜里,多了一道吱呀声。
湿冷的海浪被风卷起,一阵一阵打在沙滩上,将粗粝的礁石磨去棱角,夜半,躁动的声响一一停歇,耳边唯余海浪声。
*
月栀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海岛的清晨带着咸湿的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露在被外的指尖一阵潮湿,她还没完全清醒,就先感觉到身上的重量。
裴珩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身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温热平稳的呼吸一下下扫过她的皮肤。
一只手臂横在她腰间,霸道而眷恋地圈着,一条腿也压着她,像怕她跑了似的。
半边身子压得实,沉甸甸的,但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像一层厚厚的茧,把她密实地包裹起来,有种奇异的安心。
月栀稍微动了动,发现挣不开。
她偏过头,就能看到他散乱的黑发,还有一小截高挺的鼻梁,他这会儿睡得沉,前些天那份刻意维持的成熟稳重荡然无存,眉眼舒展,嘴角微微翘着,透出一种可人的稚气和依赖。
像只终于回到窝里,心满意足、撒娇撒痴、撒欢打滚后酣然入睡的大狗。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像被海风吹得黏腻,重逢后刻意保持的距离和疏离,经过昨夜,和他此刻无意识的亲昵,已经瓦解大半。
她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手来抚摸他长发散落的后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珩缓缓睁开眼,一双漂亮的凤眸起初还有些迷蒙,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目光时,眉眼弯起,嘴角下意识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像阳光洒在海面,波光粼粼,荡进人心里去。
下一秒,他清醒过来。
昨夜是他没能忍住,先吻了她,吃了她,软磨硬泡,死皮赖脸的求她,要/她,才成功赖在床上,没有睡回地上去。
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再任性妄为,情/动之时却说那些让她为难的话。
裴珩唇上发肿发热,抬手擦了一下,满是奶香气。
思及那些勾魂夺魄的细节,他手忙脚乱地从月栀身上滚下来,动作大得差点摔着,跌坐在地铺上,视线飘忽,不敢再看她。
清咳两声,试图找回先前那种波澜不惊、正儿八经的腔调。
“你,你再睡会儿,我去做饭。”
说完,也不等月栀回应,就急匆匆地套上外衣,快步走了出去,因为慌乱,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月栀看着他的背影,听着外面灶房里传来的响动,忍不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被子里,轻轻笑了。
她竟会觉得,他很可爱。
这岛上朝不保夕、混乱不堪,便是安全下岛,彼此之间又能有几日相伴相见呢,此刻的温馨宁静仿佛两年孤独后的一个美梦,能让彼此都享受短暂的幸福。
这样想来,过去的恩怨怨怨也没那么重要了,回不到姐弟,做不了夫妻,只做两个互相取暖、排遣寂寞的人……也挺好。
至少这一刻,她是真的欢喜。
穿衣梳洗后,月栀走向像灶房内忙碌的身影,温声道:“需要我帮忙吗?”
裴珩闻声回头,看到她的瞬间,眼神闪烁了一下,迅速移开,耳根逐渐泛红,“不用,快好了。”
“我来烧火吧。”月栀避开他的视线,蹲到灶膛前,拿起火折子。
两人一个默默熬着稀粥,一个低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有锅勺偶尔碰撞的轻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空间狭小,裴珩递来柴火时,眼神羞的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月栀却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好玩的。
盯了许久才问:“你洗脸了吗?”
裴珩眨眨眼睛,抬手抹上脸,才发觉干掉的奶渍涂了他满脸,即便有偏长的额发遮住,凑得近了也还是能看得见。
他搁下柴火,迅速起身去倒水洗脸,一边洗,还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佯装正经的解释:“我不是犯傻,是身上都是你的味道,才一时忘了神。”
月栀红唇微抿,蹲在灶膛前,续了柴火,托起两腮看他。
“你就这么喜欢?”
“喜欢。”裴珩不假思索答。
月栀轻笑,“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吗?回答这么快,不像是真心呢。”
“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
他手里捧着水,半张脸都浸在水光里,偏一双锐利深情的眼睛露在外头,被水打湿的额发一缕缕垂在眼前,背对着阳光,更衬得他目光深邃,盯得月栀心下微恙。
再在他跟前待下去,她就要被这无声的暧昧溺毙了。
起身搅了搅锅里的粥,语气匆忙的转身,“今天太阳好,我去晒晒被子。”
抱了被子出来晒在石墙上,裴珩已经洗好脸,回了灶房,一双眼睛追着她跑,偏她一看过去,他就像只惊弓鸟一样,红着脸颊扭过脸去,支支吾吾,不知道在念叨她什么。
早饭还要等会儿才熟透,月栀实在受不住这意味不明的安静,生怕再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拉他进屋。
几乎是逃似的拎起水桶出了门。
水井在几户茅草屋中间的空地上,离家门有段距离,月栀慢慢的走,松一松心气。
走到水井旁,已经有几个妇人在那里一边排队等着打水一边说笑,看到月栀过来,她们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她身上,满是好奇。
“哟,妹子来打水啦?瞧这脸蛋红的,啧啧,比擦了胭脂还好看!”
旁边一个媳妇跟着笑,“昨晚可算是一个屋里睡了!我们几个还打赌呢,说你们屋里咋没动静,是不是张教头中看不中用?”
“咋样,张教头的伤好利索了,夜里……厉害不?”
月栀脸色涨红,提着水桶的手都有些无措,不知如何接话,心怦怦的跳,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妇人们看她羞得快要钻地缝、又眉眼含春的模样,心下了然,顿时笑作一团。
“哎呀呀,这模样,定是成了好事了!”
“张教头看着就壮实,肯定差不了!”
“妹子有福气啊!在这岛上有个知冷知热又疼人的男人,比啥都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带着调侃,也有羡慕。
月栀被她们包围着,听着那些关于“夫妻”“男人”“夜里”的戏谑,脸颊滚烫。
她笨拙地打着水,含糊地应着她们的话,既不能否认,也不能解释。
沉默间,仿佛她真是一个刚新婚不久、与丈夫恩爱缠绵的妇人,被邻里善意调侃,家中还有体贴的丈夫等着她回去吃饭。
月栀提着沉甸甸的水桶往回走,脚步逐渐加快,心头泛起一丝甜蜜。
*
人还是那个人,环境也没变,只心境一改,日子就全然不同了。
月栀开始惦念裴珩,不只因为他不在,她会没有安全感,更因为思念他慌张又深情的眼眸,笨拙又黏人的举动,连他一声离开家门的告别,都如此牵动她的心肠。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是他的姐姐,就是这般为打点琐碎小事,守在家中看着他远去,等待他回来。
一整天里,一种久违的平静包裹了她,甚至开始期待夜里彼此相拥的温暖。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算着裴珩快回来了,她站起身,假装去院子里收被子,好在他回家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他。
藤条在展开的被褥上拍了又拍,打了又打,目光一次次看向门前的小路。
终于,青年的身影出现在拐角,朝这边走来。
月栀轻轻呼气,嘴角扬起弧度,笑容还没挂上脸,就僵住了。
只见一个女子突然从路边窜出,拦在了裴珩面前,她穿着虽旧却刻意收拾过,脸上带着羞涩又怯懦的笑,正是昨天被她救下的那个染了风寒的女子!
那女子情绪激动,试图去拉裴珩的衣袖未果,流着眼泪哀求,“我愿给您做妾,照顾您和姐姐,以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裴珩不解,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即便她认识月栀,他也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容许一个外人进入家中。
冷声驱赶,“你最好现在离开,若再纠缠不清,当心你性命不保。”
与无关的人,没必要费心解释。
他神情阴狠,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配剑上,岛上锻造出来的剑,虽不比他往日用的,但用来威慑人也已足够。
那女子却像不怕死似的,双手把在了他的剑鞘上,“我已经没有活路了,教头这样心善,能养活一个妻,还愁养不活一个妾吗,就当是给我口饭吃,养个小猫小狗在家里。”
月栀看在眼里,冷在心里。
她心肠软,才更厌恶善没善报,丢掉手中的藤条,快步走过去,不等那女子说出第二句话,便伸手拉住裴珩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后带。
面向那愣在原地,刻意涂脂抹粉的女子,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已有家室,心里容不下旁人。”
女子不服气的斜视一眼,求问的目光看向月栀身后的裴珩。
却见那高大的男人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眼中流露出羞涩与甜蜜,指尖反反复复的摸索“妻子”的手背,乐在其中,压根儿没往她这儿看一眼。【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