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棉花
朝来夕往,夜色浓郁,唯有天际几点星子。
“你要么?”乔成玉问,没听到回答,又催促:“江泊淮?说话。”
江泊淮麻木地瘫着一张脸,扭下头看她,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忍住:“你能别这样说话么?”
“我怎么了?”乔成玉没等到回答,看他一眼,犹豫一下,还是只买了一串糖葫芦。
她摇头晃脑,咬下一颗山楂,先是被外面包裹的蜜糖甜得眯起了眼,又被内里酸涩的山楂激到,皱了下眉,回头看他,小声嘟囔:“心脏的人听什么都是脏的!”
江泊淮弯唇,作势要转身走:“好,我这就回去。”
“别别别啊!”乔成玉赶紧拉住他:“夫妻之间做的事,一起出来逛街怎么不算呀!”
江泊淮没有转身,漂亮的眼睫一眨一眨,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
乔成玉觉得江小公子实在是漂亮,和静心捏出来的小雪人似的,粉雕玉琢的,那么冷的一个人,却经常有不属于他的温柔神色。
他漂亮的眼睫仿佛扫在了她的心上,像振翅欲飞的蝶,翅膀的晃动从来都是轻微的。
她于是也学着垂着眼,不自觉转上了手中的竹签。
“尝一下!”她倏的将手里握着的糖葫芦递上去,凑到青年的嘴侧。
江泊淮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我不喜欢吃甜的。”
“真的假的?”乔成玉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你笑一下。”
江泊淮怔忪,紧接着那只手往上一碰,轻轻地将他的嘴角往上扯了一下。
脸侧出现了一个小酒窝,今晚的月牙在这里。
乔成玉想,和他说:“我们那有一种传闻,说是嘴侧长酒窝的人,最嗜甜了。”
乔成玉的动作不重,手指其实没用什么力,江泊淮只要轻微一挣,就能松开。
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钉在了原地,往前一步,兴许是包着砒霜的蜜糖,而后退半步,则有要重回无休止的、漫长的枯燥黑夜。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眼见江泊淮不打算吃,正打算收回来。
“叮当——”她腕上的银铛手链晃荡出细碎的声音。
江泊淮握着人的手腕,不叫她动作。
他垂头,咬下第一颗糖葫芦。
江泊淮似乎很少吃这种东西,不熟练地咬下去,正好咬到山楂中间一半。
山楂外面的糖霜应声碎开,乔成玉眼看山楂就要裂成两半,轻声发出了一声。
糖葫芦没能掉下来,江泊淮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接住了。
“甜吧?喜欢吧?糖葫芦真是世上最伟大的发明!”乔成玉感慨,轻轻一动,就收回了手。
她走在最前,迎面是万丈红尘,人潮来往,江泊淮低眼看去,却仿佛只能看到她。她的身影逐渐也要融入红尘,好似只是无心落在江泊淮身侧的一只蝶,是人间稍纵即逝的一个过客。
没听到江泊淮回答,乔成玉驻足,回头,示意他跟上,更起劲了:“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江泊淮望着掌心里的半个糖葫芦,那么小一个,红艳艳的。暖黄色的糖霜呈在手心,他的掌心温度低,糖霜没有融化,像晶莹剔透的琥珀,仿佛有千金重。
“对。”他垂下眼皮,将半颗山楂用帕子包好,掌心收紧,将它握在手心。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追上前。
江泊淮又想到了那支棉花糖,突然很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的?到底甜不甜。
*
洛邑的夜市很热闹,这座旧都容不下太多哀戚,明明下午叶府的熊熊大火还叫不少人唏嘘不已。
到了晚上,却已经成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时享乐之例。
“你看看有没喜欢的?”乔成玉叉腰,很阔绰地一挥手,将长街上的所有的圈了进来:“我都给你买!”
就是江府私库的钥匙还在我身上,我们什么时候有空去一趟江府,给我报销一下。
乔成玉想,顺手摸上了芥子袋,想要把那片漂亮的玉莲瓣拿出来。
她忽然面色一凛,眉头皱起,不死心地又翻找了一次。
没有?!竟然没有?!
掉哪了?难不成密室里?她的唇抿得紧紧的,手指跟着揪住剑穗,在脑中复盘自己走过的路径。
江泊淮视线扫了一圈,其实没看到什么特别想要的,他活了太久了,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全是枯燥而无用的花瓶,不知道该拿来做什么。
“怎么了?”看出乔成玉的心不在焉,他问。
乔成玉哭丧着脸,实在是有些不知怎么回答,酝酿出一番勇气,抿着唇,小小声地开口:“你给我那个、那个聘礼,我给弄丢了。”
江泊淮早就知道了,那是他取出灵力,掺着神识所凝的一个小玩意,东西一碎,神识归位,一切便都瞒不住。
不过能挡了一招,也算损得其所。他想。
只是面上没有表示,垂着眼,漂亮的眼尾泛起微红,雾蒙蒙,看起来好不可怜。
不是要哭了吧?!乔成玉心急如焚,眼一闭,下定决心,用自己的钱给人买了一只漂亮的兔子灯。
“这个给你赔礼好不好?”她放缓语气,拉着江泊淮的两只手指,轻微地摇了下:“你不是喜欢兔子耳朵嘛?看,它的耳朵还会发光。”
跟哄小孩似的。
江泊淮想,垂眼将手指屈起来,伸手圈住乔成玉的手指。
这才是兔子耳朵。
“那我们不生气啦?”乔成玉蹬鼻子上脸,高高兴兴地握着兔子灯,高高兴兴地拉着人继续逛街。
*
体内翻涌的怒气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扯,好似要引着他将所有怒气全盘发泄出来,连同那些煞气,浓郁得要将叶竟思全盘裹挟。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手中的剑察觉到主人悲怆而哀怒的神情,跟着发出悲鸣,仿佛要同他一起,悲他所悲。
身体要被那股力量全盘掌握之际,一股力量忽然潜入了他的体内。
带着初雪的寒气,确实恰到好处地压抑了滔天的怒气,在他的体内,同那股翻涌的煞气撕扯、纠缠。
叶竟思额头渗出薄汗,喘着粗气,感受着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往来,争夺控制权。
冰裂的声音忽然响起。
从中央开始,往四处裂散,在冰面上盛开起蛛网般的裂缝。
叶竟思瘫软了腿,到底是力竭,跪坐在地上。
他的指尖仍然在发颤,那缕灵力自他的指尖飞出,消失在空气里。
叶竟思知道,他赢了。
*
天际高台之上,这是世间灵力最浓郁的,灵力几乎可以凝结成实质,跟雾气似的一层一层包裹着最中央的人影。
那人手指绕着一团灵气,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灵台忽然闪烁不止,叫他分神片刻。
而后一道神识猛然钻回体内,叫他措手不及,只觉体力灵气翻滚起来,最后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他伸手抹去唇侧血迹,手指灵动地掐算着,不消时便有了答案。
往往来来,终有所变。
*
热闹的小摊前围了不少人,乔成玉拨开人群,拉着江泊淮艰难挤进去,才明白为什么这么热闹。
摊位上放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孔明灯,每一顶都精致好看。
难怪人气那么火。
乔成玉想,另一只手往后一递。
江泊淮熟门熟路地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她手心。
指尖相触,明明很短暂,却叫江泊淮也能沾染上她的体温似的。
真是财大气粗,乔成玉望着那枚金叶子,感慨,暗度陈仓地将她放进自己的芥子袋里,换了一枚银子出来,她大声地让所有人听到:“要最漂亮最贵的!”
漂亮实在是很主观,但是要说最贵——乔成玉望着这顶孔明灯,实在忍不住绕着它转了一圈:“好大啊,一定能飞很高!”
太大的孔明灯在这样的日子里其实更不容易飞高,因为人多灯多。升空的过程中总免不得与其他的相撞,稍有不慎就会停滞不前。
江泊淮望着乔成玉亮晶晶的眼,和水洗过的葡萄似的,乌黑发亮。到底是吞下了打算说的话,转而问她:“为什么要买这个?”
“这个最漂亮,而且最贵。”乔成玉神秘兮兮,见无人注意,才低声说:“最好的,才配得上我们江小公子呀。”
乔成玉说最好。
江泊淮很少听和用“最”这个词,因为一辈子太长,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这世上,只有更,从来就没有最。
他动了动嘴唇,很轻微,字从唇细缝逸出,轻得要被风吹散了:“我也是最好的么?”
乔成玉没听清,手里握着笔往纸上写字,别别扭扭地写下:“得偿所愿,早日回家。”
她想了想,大方地也为江泊淮许了一个:“江泊淮平安喜乐”,然后把笔递给江泊淮:“你有什么要写的么?”
江泊淮想歪过头去看她的。
乔成玉有点不好意思,不许,推着他不叫他看:“你许你的!”
江泊淮实在没什么好许的,他摇摇头,说:“我不信神明。”
“那你信我吧。”乔成玉仍然执拗地递给他:“我看了,替你实现。”
江泊淮觉得心口好像有点奇怪。
是派出去给叶竟思的灵力出现差错了么?体内的血液在涌动得比往日快,连带得心跳得也比往日更重更快。
兴许是灵台不稳。他想,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握着笔,弯下腰,仍然久久没有动作。
“你是不是不知道许什么?”乔成玉看出来了,猜测江泊淮可能是过的太顺遂了,所以别无所求。
她伸手碰碰他的发顶,教他:“什么都可以,远的想不到我们就先从近的想?许现在最想得到的,明日再吃一串糖葫芦?或者再给你买点什么?”
江泊淮垂下眼,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么强烈的,捶进他脑子里,叫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手指颤了颤,最后落笔:“陪在我身边。”
乔成玉托着下巴,凑过去看,惊诧片刻,歪着脑袋,想了下,弱弱:“你要不要换一个。”
似乎是被刺到,江泊淮的手腕一颤,拖出一道长长的墨迹在上面,划破了一片素白。
他抬起眼,和乔成玉对视,良久,收回视线,垂下眼睫,神色难辨:“哦,那先攒着吧。”
乔成玉抿唇,却实在说不出违心话。
事实上她总要回家的,江泊淮的愿望太慎重了,乔成玉没有办法许诺。
孔明灯缓缓升空,明亮的火焰罩得灯罩呈现出温暖的颜色。
大的孔明灯总算是有点好处,起码找它实在简单,乔成玉望着它独步天际,悄声问:“它会飞第一么?”
江泊淮低头看了她一眼,认真地回答她:“会。”
后面的人群听到了他们的话,看乔成玉生得实在机灵可爱,忍不住提醒:“小姑娘,这大的难免磕磕碰碰,很难飞高的,下次买些小的吧。”
“啊,”乔成玉低声轻呼,和他们道了谢,扭过头,有点沮丧地开口:“江泊淮,你听到了么?早知道——”
江泊淮第一次打断她,他轻微地拽了拽乔成玉的袖子,示意她抬头看。
灯火通明的天际,一顶巨大的孔明灯载着希愿,慢慢悠悠就飞到了第一,高高的,远远地甩了其他的孔明灯一大截。
乔成玉瞪大了眼,面上逐渐漫起欢欣,她高高兴兴地扭头同后面的人群喊:“你们看,飞到第一了!”
人群里惊叹的人不少,乔成玉更加得意,拽了拽江泊淮的袖子,示意他弯腰下来。
江泊淮手里仍然是捏着灵力的,那团浅淡的灵力围着孔明灯,带着它一步步升空。
他望着那顶孔明灯,推测旁的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它了,总算是满意了。
凭风借力,送上青云。
然后侧着身,弯下腰,问乔成玉“怎么了”。
乔成玉忽然搂住了他的肩,清凌凌的眼弯起来,像狐狸,笑得狡黠而得意:“看,我会选吧?”
那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只有他,也只能有他。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重重地坠着。
要落地了。江泊淮想,瞳孔忽然睁大,失神片刻。
手里掐着的诀一下就松了。
“嚯!”周围的人群忽然热闹起来,发出几声惊呼。有几个人动了下,人群密集,牵一发而动全身,开始密密麻麻地移动起来。
乔成玉被不知道谁撞了下肩膀,一时不察,重心不稳,身子一歪。
唇畔忽然印在了江泊淮的下巴。
人世间的一瞬真的会那么长么?
江泊淮捏过棉花,知道它是柔软的,轻飘飘的,却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东西也是这样的。
柔软,像棉花。
不对,还是有所不同的。
那个吻沉重而漫长,比棉花要重。
乔成玉好像尝到了雪的味道。
冰冰凉凉的。
她想。
周遭的群众高喊着:“那个孔明灯怎么还在打转?”
江泊淮眉头一跳,赶紧回神,手中的诀重新掐好。
那只最漂亮的孔明灯于是安分起来,继续缓慢而坚定地升空。
天际间炸出几朵绚丽的焰火,声音浩大,漫天绚烂。
乔成玉赶紧退后半步,拉开距离,脸上热得像红透了的虾子,连嘴唇动一下都不能了。
最后一发烟火是红色的,炸出来的光,亮澄澄,红彤彤的。
乔成玉看见江泊淮的脸也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全是因为焰火。
但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有待解决。
为什么她会听到这么沉重而迅速的心跳声。
是谁的啊!
掌心的帕子忽然粘腻起来。
那枚裹着山楂的糖霜随着人体温的变化,逐渐融化,变得软而粘稠。
轻轻一扯就有漂亮而通亮的糖浆,能拉很远也扯不断。
*
孔明灯也放完了,热闹的夜市也逐渐散场。
乔成玉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打破僵硬的氛围,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有蚂蚁在爬!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江泊淮,小心翼翼的,用的还是余光!
江泊淮好像在走神,眼里没什么光彩,看起来像在神游。
可明明是神游!为什么她一看对方还是能迅速的捕捉到,然后迅速地朝她看过来。
按理说每逢对视,应当有个人先转移开视线呀!
然而江泊淮直直地望过来,没有半点反应。
敌不动我动!乔成玉飞快垂下眼,润润嗓子:“我们要不先找家客栈?我给叶师兄传通讯符,叫他事成之后来找我们?”
江泊淮反应缓慢,迟钝地点了点头。
乔成玉打定主意,决定将刚刚的事情全抛之脑后,她假装无事发生,领着人手脚轻快地找了一家客栈投宿。
“小二!一间上房!”
刚刚那人是怎么样的流程?
乔成玉一边思索,一边有样学样,照着刚刚前面的人,将银子往桌上一落,吩咐:“咳咳,再送点糕点上来。”
因为太不好意思了!这次银子是她自己掏的!
越想越觉得江泊淮真是好福气,投宿的房钱都是自己出的——那片金叶子当然另说。
江泊淮乖顺地站在一侧,听到她的话,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识趣的没有出声。
乔成玉领着人往楼上走去,把人推进昏暗的房间,燃了烛,借着黯淡的烛火,终于有勇气抬头看他。
叶竟思情况不太对,万一这一遭没熬过来,黑化了,江泊淮半点灵力傍身都没有,乔成玉真怕叶竟思对他下手。
江泊淮不知道这些,她自然不能对江泊淮说,于是绞尽脑汁,解释:“叶师兄一会有事找我们,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江泊淮很想问她。
问她为什么偏偏喜欢叶竟思,问她是不是只有对叶竟思才会费尽心思。
可是纵使灯火昏暗,也遮不住乔成玉清凌凌的一双眼睛。那么明亮,和太阳似的。
而江泊淮的一生,自始自终,恐怕没有半点配得上太阳,活该在最阴翳最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于是他只能垂下眼,慢吞吞的“哦”了一句。
“你快去睡吧!”夜色已深,寒气和潮气都很重,乔成玉怕夜里寒凉给人冻着了,催促着人上床睡觉。
“你睡床。”江泊淮给人铺好床褥,示意她。
乔成玉简直太感动了,内心稀里哗啦的,可是两个人都睡了,叶竟思砍他们不跟砍白菜似的。
她心里含着泪,只能忍痛拒绝:“我就不睡了,等叶师兄回来。”
江泊淮揪着床铺的手指忽然收紧,客栈的被褥不是好料子,攥进手里,摩擦得有些轻微地痛处,害他掌心泛红。
他默不作声,也没有睡下。
乔成玉也不劝他了,只是过去,用被褥把他裹了厚厚一层,她满意地拍手:“你就这样,也不要解,晚上很冷的。”
自己也抱了一床被子走,坐在桌前的凳子上。
多一个陪自己守夜也挺好的她想,手指在桌案上画着圈圈,不知道是不是许了愿,她半晌又说:“我有点想家了。”
江泊淮已经不想再去试探乔成玉了,他静静地问:“在哪?我陪你去。”
乔成玉抿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简单地问起来另一件事:“你想家么江泊淮?等事情都解决了,若是有空,我可以陪你回去一趟。”
江府么?
江泊淮垂下长长的眼睫,大抵是夜晚太冷太黑,被子太温暖了。
也也许冰冻三尺终有解封之刻,他抬着眼,望着室内唯一的光处,声音平静而波澜不惊。
仿佛投进去再多的石子也只能带起轻微的涟漪,然后稍纵即逝,重复宁静。
江泊淮回她:“我不想,江家比叶家安宁不了多少,我也不是很想你去。”
“啊,好吧。”乔成玉心想,大世家就是不一样,腌臜事真多,她已经有点困了,迷迷糊糊地同人嘱咐:“有朝一日,你有想去的地方,一定同我说。”
“……好。”江泊淮盯着人,神色晦暗,回她。
烛火晃荡,随着乔成玉轻微均匀的呼吸维持着稳定的摆动的频率。
明明想好了要守夜,乔成玉却还是静静地睡去了,脑袋一点一点,不知怎么,忽然就往底下直直倒去,眼看就要掉在桌案上。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
修习的心法是至冰至寒的,江泊淮的体温经年寒冷,他已然习惯,乔成玉却被冷得皱了下眉,在他的掌心缩了下动作,眼看就要掉出去了。
江泊淮怔忪片刻,反应过来,迅速调动体内灵力,朝掌心温着热意,捏着人的下巴,一点一点,强势地把她的脸又拖在掌心。
他矮下身,把人抱回床铺。
黑夜静悄悄的,有些无人问津,不为人知的东西悄悄地种下,飞快地汲取养分,只待有朝一日,长出密密麻麻的枝桠。
乔成玉就静静地躺在那,无论那些许久生根发芽的枝桠有朝一日是不是会蔓出漂亮坚韧的枝桠,将她全然裹住。
脸颊也像棉花。江泊淮看了一会,下定义。
有什么东西鼓噪地在耳边吵个不停,江泊淮无心去辨别,因为他发觉,好像离乔成玉近一点,再近一点,那些声音就会全部消失,世界里只剩下她。
烛火晃荡,为床榻前的人影拉出了摇晃的影子。
影子低低的,好像弯腰下去了。
咫尺之近,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花香,甜腻腻的。
江泊淮又想起了,她说有酒窝的人嘴喜欢吃甜的。
可他好像还是没那么喜欢。
乔成玉那么喜欢,她为什么没有酒窝。
江泊淮想,不自觉凑上去,咬住了她唇侧的肌肤。
那块皮肉被他用牙齿轻轻地叼着,厮磨着。
因为怕她痛,江泊淮没用什么力气,他垂下眼睫。
直到唇里好像又漫起了夜间糖葫芦的味道才松开。
一个漂亮的牙印覆了上去,泛着一点红,肤白印红,像冬日雪地里只有一枝的红梅。
江泊淮摸上那块皮肤,有点遗憾:原来怎么咬也不会有。
脸侧有点磨人的痒意,乔成玉睡梦中不自觉伸手碰上去,想驱散蚊虫。
她的手指碰上那一块地方。江泊淮猝然回神,望着那个印子,有些烦躁,却还是带着一点不情愿地用了灵力给她消掉。
今夜就要过去了。
他忽然还想到一件事,牵动着,感应着附着在孔明灯上的灵力,从窗口翻了出去。
月挂枝头,那只孔明灯升空后又坠下来,最后也静悄悄地在远郊的一枝树梢上。
江泊淮几步掠上去,坐上去,他颤了下手指,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和感觉,最后借了点勇气,把它翻过来看。
乔成玉的字歪歪扭扭,有些字写得很简,江泊淮只能勉力辨认。
他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企图感受乔成玉当时的心境。
“得偿所愿,早日回家——”
还有一个——“江泊淮平安喜乐”。
他眸中闪着不可置信的欢欣,看了三次,确认那个是属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握着孔明灯的手很轻,仿佛怕轻轻一碰它就要碎了。
江泊淮平生只接受过一种祝福,那些人真心或假意,同他说庆贺,祝他早日成神。
江泊淮不想成神,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兜兜转转,沧海桑田。许多年后,江泊淮终于在这个夜晚,想到了,他想平安喜乐,想乔成玉永远陪着他。
可乔成玉想回家,想叶竟思喜欢她。
这些江泊淮都可以不在意。
他要用任何手段,哪怕怜悯同情也好,愧疚自责也好,他只要乔成玉留下来,再也不离开自己。
*
初初日晓,天际有半点微光,叶竟思步履匆匆。
在密室里调息了好些时辰,他总算缓过劲来,朝乔成玉通讯符给的地址摸去。
正是清晨,客栈里静悄悄的,叶竟思摸上楼梯,刚打算找房间,抬眼先一步看到了江泊淮。
江泊淮好像一直在等他,等得几乎不耐烦了,眉头皱起,轻声说了句:“耽误了这么久。”
叶竟思有点愧疚,说:“灵力烦躁,因此花费了些功夫。”
江泊淮根本不在乎什么原因,随便点了几下头,问他:“将要启程去哪?”
“回一趟仙门,禀告此事。”叶竟思一板一眼回他,又忍不住找他商量:“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那只妖兽最后也没找到是谁放的,还有……还有阿姐的傀儡术?怎么会这么巧?梦到的?”
江泊淮听他一句一句说完,没有半点想解释的样子,他说:“先不回仙门,醒来之后,告诉乔成玉,你要去一趟渡灵村。
叶竟思猛然抬眼:“去那做什么?我总觉得你知道点什么?”
江泊淮敛着眉眼,看在叶竟思还算配合的份上,弯了下唇,告诉他:“天机。”
“什么?”叶竟思云里梦里。
江泊淮更加愉悦地笑起来,叫人如沐春风似的:“不可泄露啊。”
叶竟思:……
他耍赖:“那渡灵村也不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还没落下,迸发的威压紧紧压迫在他身上,几乎叫他喘息不得。
叶竟思挣扎片刻,于一片朦胧中,看见江泊淮无悲无喜的脸。他垂下头,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好像高高在上的神衹,经年累月以至,常常习惯俯视人们。
语气无波无澜,江泊淮说:“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去去去!”叶竟思一个头两个大,感受到威压扯去,重重地喘着粗气,目送江泊淮转身往房内走去,低声:“好端端的,去渡灵村做什么?”
江泊淮自然听到了,他不打算回答,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被他放置神识的孔明灯,脑中将所有信息全过了一遍。
乔成玉并非凡俗人,也不是傀儡纸片,好似凭空出现的一个人。
而天底下除了傀儡、纸人、凡人的活物外,还能造出其他活物的地方只有那了。
——渡灵村。
乔成玉想回家,江泊淮就带她回家。
第25章 爹娘
叶竟思想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能想明白这渡灵村有什么好去的。
传闻渡灵村旧时曾有神降祥兆,赐福于他们,叫他们因此比别人多了一魂。渡灵村的人只要将魂魄给于死物上,便能将其由死变生。因此村子里有什么东西都不叫人觉得奇怪,会活动的纸片、能吵嘴的石头,比比皆是。
只是渡灵村的人不常于外界来往,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和灵力的强盛,常常是村内居民成婚,健全的子嗣因此不多,人数越发的凋零。
他守在江泊淮进去的房前不远处,想着一会可以问问这渡灵村怎么去。
他枯等了许久,房内总算传来丁点动静——看来人起来了。
*
晨曦从窗棂的夹缝里落进来,乔成玉迷迷茫茫中感受到眼皮上刺眼的光,有些不舒服地抬手挡了下眼睛。
下一瞬,那恼人的阳光又暗了下去,乔成玉总算舒心了,卷着被子打算继续躺一会。
等下?!躺一会?!
她猛然回神,入目的是客栈素净的床帐,浅绿色的,难怪根本遮不住光。
自己昨日明明坐在桌案前的,好端端的,怎么会上了床?乔成玉直起身,掀开床帘,果然看到江泊淮坐在一张凳子上。
桌上放了一只茶壶,茶杯里的茶在冒着热气,氤氲出一片薄雾。他的眉眼挡在雾气后面,朦胧得有种水墨画里的感觉。
乔成玉再怎么着也猜出是江泊淮让她鸠占鹊巢的,她穿鞋下床,一边整理自己一边问:“你昨晚睡得好么?睡了多久?”
说少了乔成玉必然会愧疚。江泊淮垂眸,看起来好像真的在思考,最后告诉她:“记不大清了,家里的先生说睡太多会懈怠精神,许多年了,我睡不安稳,睡不了多久的。”
连觉都不能好好睡!乔成玉咋舌,觉得这世家规矩太多了,对江泊淮的怜悯果然占了上风,她安慰:“一会我问下叶师兄能不能租辆马车,我们坐车上,回去安稳点,你看看能不能睡下。”
江泊淮掀起眼皮看她,模样乖顺地应了句”好。”
乔成玉被他一看,更加坚定了自己要找辆马车的念头。
有想法就要有行动,她推开门,打算传张通讯符,找叶竟思商量商量。
没想到没等通讯符传,要找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前面。
乔成玉看着眼前的叶竟思,感慨:“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叶竟思看着面前的乔成玉,同样感慨:“你怎么在这?”
一大早就碰到傻子。乔成玉省了一张通讯符,还算好心情,和他解释:“昨天我给你传的通讯符,让你来这的。”
“这我当然知道!”叶竟思凑近,低声:“这不是江泊淮的房间么?我亲眼看他……”
乔成玉被江泊淮横空伸出来的一只手拉着往后退了半步。他站在门侧,看出来只是因为想出来的一时之举。
再“不经意”听到叶竟思的问话,停住步子,侧头,笑容如沐春风:“我同我夫人一道住,不是很正常么?”
“哦,哦!”叶竟思挠挠头,很快接受这个说法。
“我去取点早膳,想吃什么?”他垂眼看着面前的乔成玉。
乔成玉想了下,只要了碗馄饨。
叶竟思饭量大,举手,开口:“三个馒头,加两碟小菜,如果可以,还想要碗面条。”
江泊淮把视线转到叶竟思身上,眉眼轻抬,很冷淡的一个动作。
他没有说话,叶竟思读懂了:有问你么?
……叶竟思将手放下,想说不要了,江泊淮转身下去了。
叶竟思惆怅地望着江泊淮的身影,在思考江泊淮到底会不会帮他带上来,乔成玉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叶师兄,”乔成玉给叶竟思加上一个耳朵不太好的标签,叹了口气,补充:“你昨夜还好么?待在密室可有异样?”
她紧紧地盯着叶竟思,不错过他一点一点点变化,猜测他是已经黑化了在装善人还是黑化成功被阻止。
“说来奇怪,我感觉体内有一股灵气,在抢夺我身体的控制权,脑子也都是不好的东西,不过最后兴许得贵人相助,另一股灵气叫我提神醒脑,通体舒泰,没叫那股恶气得逞!”叶竟思愤愤,将昨夜的事倒豆子似的都同乔成玉说了。
看来是还没黑化。
乔成玉思忖,在想会不会有第二个黑化的契机,没等她想个明白,又听见叶竟思结结巴巴开口,说自己要去一趟渡灵村,让乔成玉先回仙门。
渡灵村?听名字就是就是一个新的副本!乔成玉当机立断:“我们同师兄一起去!”
果然被江泊淮猜中了。
叶竟思欲哭无泪,我不想去的啊。
*
在灵力的驱使下,马车行进得稳妥又迅速。江泊淮在乔成玉的强烈要求下靠着车壁假寐。
清风过境,在几声鸟鸣中有很空灵的铃铛声——“铛、铛。”
“这渡灵村究竟在什么地方?”叶竟思驱着车,照着古籍里说的,一路朝西南,而后看到一片密林,穿过密林便可找到。
眼前赫然是一片密林,已近黄昏,树木郁郁葱葱,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里头黑黢黢的,充彻着未知的可怖。
在林子里过夜不是个好主意,这密林看起来就不一般,如何迅速无误地穿过?叶竟思实在不知道,小声问江泊淮可有思绪。
古籍内对渡灵村介绍不多,这似乎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鲜为人知,也不接受外界的一切信息。
但只要是真实存在的,就一定有迹可循。
江泊淮轻微抬了下眼皮,想出去看看。不料耳侧忽然被乔成玉用巴掌捂住。
她把声音压得细细低低的,一边用空出的手掀开帘子一边和叶竟思嘱咐:“他昨夜没睡好,再让他睡睡吧。”
耳侧的掌心干燥温热,江泊淮又轻轻地将眼皮放下了。心跳得很急,好像也被装进了马车的车厢里,只能往四面撞击着,挣扎着要冒出头。
“这渡灵村真有这么玄?”乔成玉低头,看完地上的车辙和脚印,在得到叶竟思肯定地回答后做出了决断:“先照着这些车辙走。”
叶竟思听从她的决断,架着马车沿着地上一重一重的印记进入密林。
甫一踏进去乔成玉就发现这密林在外面看的诡异,里面亦然,明明树木如此葱郁,却半只鸟兽也无,只能听到马车碾过地面细碎的声音。
不对劲。
乔成玉屏息静气,仔细辨听其他动静。
“叮当——叮——”
那恼人的铃音又出现了!乔成玉调息片刻,更觉大事不妙,这铃音叫她无法集中注意,所有感官都能用凭借最直白的方式获取信息。
“别急。”江泊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似乎是看出她烦躁的神色,抬手,碰碰她的手背,安抚她。
不知道是不是江泊淮的话叫她静下心还是什么旁的缘故,乔成玉忽然就平静下来,她掀开帘子:“你看,这里的车辙印还很新。”
江泊淮低头看,路面上盖着轻微几道印记。
他和乔成玉对视一眼,乔成玉皱眉:“前面还没这么新的。”
“往另一条路驶。”江泊淮率先开口,喊停叶竟思。
马车晃荡了下,好像调整了方向。
乔成玉略微松了口气。
渡灵村这么神,却没听说有什么人真正进去又出来。这个封闭又玄的一个村子,定然有只属于它的安身立命之道。
前面的路可以照着前者的走一走,毕竟是浅路,不容易出错,越往后,就要和他们走不同的了——毕竟他们都没消息了。
然而没松心多久,那股奇异的不安如影随形,并没有因为换路而消失。
乔成玉起疑,掀开帘子——他们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先的那条路。
可是马车一个弯也没拐啊?
忽然想到什么,乔成玉神色一凛,扣着背对着他们的叶竟思,将他翻过来。
叶竟思神情恍惚,眸中半点光彩也无,想被操控的死物,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叶竟思!醒醒!”乔成玉拍他几下,意料之中没唤回对方的神色,她调动体内灵力,试图拉回对方的神识,最后也无功而返。
似乎是察觉到乔成玉她们已经中了计,漫天的铃铛声更加激烈,回荡在林子内一声又一声,扰人心烦。
“别听。”江泊淮忽然喊出声,伸手捂住她耳朵。
乔成玉使劲摇了几下脑袋,好不容易将脑袋里烦躁的思绪全抛得干干净净。
她施了个法,暂且屏蔽听觉,拉着江泊淮,打算先一步跳下马车。
江泊淮被她拉着,从车前出去,他侧头看了眼仍在神游的叶竟思,低声叹了口气,手指轻扫过去对方耳侧。
乔成玉听到他叹气,以为他担心害怕,安慰:“没事,马车目标太大,我们隐蔽身形,林中树木繁多,她们未必找得到。”
“好。”江泊淮望着两人紧紧扣在一起的手,满意了,朝她笑一笑:“我不怕。”
飞沙走石,林中的叶子齐齐动作,从树上拖动,在一片迷石中往他们那处刺去。
乔成玉拔剑飞快横档开来。
“擅闯此处,定叫你们有来无回!”里头一道清脆的女声开口,气急败坏。
紧接着仿佛是下了死手,叶子片片往要害刺去。
不行,就算真的侥幸脱险,也会被看做是恶人,进渡灵村更难上加难了。
乔成玉心下盘算,和江泊淮低声说:“我们叫他们抓进去。”
然后,她故意露了个破绽,那叶子果然往那处扎去。
乔成玉下意识闭眼,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江泊淮抬手,替她挡下了那片叶子。
手背一道月牙口子,正在不停地淌血。
他站在乔成玉前面,只留下霜雪香,遮蔽住了绝大多数光线,将乔成玉遮蔽在了他的影子里。
“不是说修仙人会仙术么?”那道声音的主人高高兴兴,她打定主意:“抓回去叫变仙法哄母亲高兴,她就不生爹爹的气了!”
乔成玉一挑眉,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和回头的江泊淮对上视线,轻微点了下头。
江泊淮看了看杂草丛生又脏污的地面,有些无奈的展眉,到底是屈服了,他身子晃动一下,像不堪重负的一枝竹,跌倒在地。
乔成玉使劲眨几下眼,想叫自己的眼睛同江泊淮的一样带着自然的雾气。
她假哭:“夫君!”
那少女显然没想到这一出,也被惊了:“这就是死了?!”
她慌忙现身,身上带着许多铃铛,随着动作轻微响动,一双大眼睛明亮,脸上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单纯。
“你死了我怎么活呀!”乔成玉趁热打铁,继续声嘶力竭:“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若非我的病,你、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那少女显然被骗住了,动容感慨:“好恩爱啊……”
果然是深居简出,这么单纯好骗。乔成玉内心对不住她一秒。
“我家中有药!”少女低头一看江泊淮,脸上绯红一瞬,又看到他苍白血色暗淡的面色,有些焦急:“你们快随我进村!”
事成了!乔成玉高高兴兴,假装拭泪:“那我们赶紧走吧。”
少女此时回过味来,生疑:“不对!马车上还有一个人,你们骗我?!”
忘了这遭!乔成玉眼皮一跳,江泊淮在她手心写暗号,两人打定主意,一会趁她不备先逃为敬。
三、二……
乔成玉腿都站起来了,只忽然听到一句震耳欲聋的嚎叫。
叶竟思大哭:“爹!娘!”
江泊淮眉头狠狠一跳。
第26章 偶人
“我叫阿罗,娘亲是我们村子里的祭司,有我在!整个村子的村医都能找来!”阿罗志气满满,别头看了一眼江泊淮,信誓旦旦和乔成玉保证:“你们算是找对地方了,不管什么病,我保证给你们治好。”
“多谢阿罗姑娘,姑娘当真是人美心善!”乔成玉半扶着江泊淮,闻言立即开口,把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她甩着衣裳上的铃铛,全然忘了刚刚还要置人死地,被夸得飘飘然,更想证明自己要多么厉害了。
于是绞尽脑汁,想自己还有没有旁的过人之处。
有了!她视线一转,落在叶竟思身上,和乔成玉保证:“还有你们儿子的痴症,没准是少了一道魂魄,我们这最不缺这种东西,不消半月,他定然和正常人无异。”
听完了全程的叶竟思:……
他抽了抽嘴角,朝乔成玉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她帮忙说说话,这锅不能就这么背了!
乔成玉捂嘴偷笑,假装没看到。
叶竟思转而把目光投向另一侧的江泊淮……江泊淮似笑非笑看过来。
……那还是算了吧。他委委屈屈,小声嘟囔:“早知道就换个法子了。”
阿罗那在那头继续:“修仙人到底能活多少年?真的可以永葆青春么?我们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孟阿婆也不过一百零三岁,你们长得好生漂亮,真是看不出来已经有这么大岁数的孩子了……”
“哈哈,是么?”乔成玉打马虎眼过去,想着问问村子里的情况,转了个话题:“阿罗姑娘,村子里当真没有外人闯入过么?”
“自然!”说起这个,阿罗洋洋得意:“这林子里的迷阵就够寻常人喝一壶的了!何况还有我们日日轮值守林,你们也是运气好,遇上的是心肠如此善良的我,不然不会有人带外人进村的……”
说到此,她猛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咳了咳:“反正带人回村子里的不多就是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已然走出了这一片密林。踏出村门,村子里走动的人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先看到阿罗,略略一惊,忽然大喊:“少主回来了!”
他们刚喊完,还在门外提水的青年忽然加快动作,将水桶运回去,其间难免露出了不少。正摆摊的婶子往这头看了一眼,动作飞快地将摊上的小玩意全收起来,落下帘罩……
顷刻之间,街道上的人都少了一大半。
有个腿脚不便的阿婆,坐着木轮椅,使劲往家中移动。
阿罗眼神一亮:“孟阿婆!我来帮你……”
孟阿婆连忙停住了动作:“哎呀,今日太阳真不错,就待在这晒晒太阳好了。”
乔成玉:……
三人面面相觑。乔成玉沉默了,这人缘,真的能请到村医么?
阿罗也尴尬,转转头发,领着他们往前走,小声解释:“不是!我可是未来祭司,只不过这些日子不小心闯了些祸,大家怕我再出什么乱子……”
乔成玉懂了:小姑娘单纯好骗,涉世未深,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年纪。
很快,一行人到了村子最中央处。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日晷和一座小塔,塔上有一只巨大的铜色铃铛。
祭司倒不是住在神庙里,看起来同寻常房屋没什么差别。
“阿娘!我带朋友回来了。”阿罗叫他们先在这里等着,率先推开门,同祭司商量。
乔成玉还在仔细大量周遭的布置,思考叶竟思怎么会忽然来此处地方。
装病的江泊淮显然不合格,已经忘了自己还在奄奄一息的状态,直起身,低声问她:“是觉得眼熟么?”
“不是。”乔成玉将视线移到叶竟思身上:“在想叶竟思为什么忽然来这里。”
江泊淮微怔,将视线移到叶竟思身上:“问你呢。”
叶竟思,叶竟思什么也不知道,却也只好偷偷抹泪,随便找个借口糊弄:“阿姐说过,傀儡术法是她做梦梦到的,我不信这些,定然是有人的预谋,渡灵村的人兴许会知道,还有谁会这种邪术。”
聪明了嘛叶竟思!乔成玉感慨,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鼓励式教育表扬:“不错,还有方才那一嗓子,可以说得上是处变不惊,随机应变了。”
叶竟思得意扬扬地转脑袋,希冀全方位得到大家的表扬:“那可不,我这法子,叫我们脱险了不说,大家还都满意,可真是……”
他的视线转到江泊淮身上又停住了。
失算了!还有一个人不满意。
江泊淮望着他,面上难得对叶竟思有了第三种神情,带着对傻子的怜悯道:“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做傻子的爹的。”
“诶诶诶!”乔成玉赶紧捂住他的嘴:“孩子还小。”
叶竟思气,仗着江泊淮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加之叫了几句“爹娘”飘飘然了。他嘴一扁,作势要哭,拽着乔成玉袖子:“娘!你看他!就知道欺负我,同他和离好不好……”
江泊淮压眉,脸上的笑都要笑不出了。
叶竟思洋洋得意。
片刻之后,江泊淮别过头去,眨几下眼,眸中波光潋滟,他垂眸:“我失言了。”
乔成玉见不得他这样子,偏了一下心,天平歪了下,又低声同叶竟思说:“你本来也不聪明,江泊淮身体不好,你们都少吵几句。”
叶竟思两眼汪汪:爹不疼娘不爱,还不如和吵架吵不过自己叶云山一块过。
阿罗正巧出来,看到叶竟思可怜焉巴,大义凛然地拍拍胸脯,把叶竟思拉过自己身后:“姨姨罩你。”
被迫加倍的叶竟思哽噎。
“你们进去吧。”阿罗冲他们说:“我去给你们找大夫,阿娘有话要同你们说。”
乔成玉应下,进了门。
屋子里光线很淡,最里处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三人,跪坐在莆田上,面前的桌案上供奉一座神像,无悲无喜,带着悲悯地表情看过来。
乔成玉同那具神像对视了片刻,颇不自在地转过了头。紧接着,腿被什么撞了一下,而后听到木头碰撞的声音,一道奇怪的不似人类声音开口:“我头呢我头呢!我头去哪了!”
乔成玉一退,躲到江泊淮身后,借他半片袖角捂眼睛,隐隐约约从白袍中辨别什么东西。
“木十八,吓到客人了。”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回过头看她们,忽然开口,指头微动。
一只木偶人出现在她手中,她翻翻找找,总算把他的脑袋找到,熟练地给它装好,又拍拍他的脑袋:“好了,去玩吧。”
木十八一歪一歪的走了。
原来是只有生命的木偶。乔成玉松了口气,抬头往女子那边看过去。
这才发现她的一只耳朵小得出奇,同另一边相比实在是怪异而奇特。
她迅速将视线移开。
阿罗于常人无异,刚入村子又与其他村民隔得远,看不真切,这个时候才叫她体会到这个村子近亲成婚带来的畸形。
“听闻姑娘生了病,不知是何病患?非要到我们渡灵村来治?”她慢悠悠地从蒲团上起来,坐到桌前,示意乔成玉他们也坐下。
祭司显然不似阿罗一般好骗,乔成玉纠结几秒,还是说了实话:“我们一行人先前遇到傀儡人,此乃仙门不容邪术,渡灵村人灵地杰,于是便想着来看看。”
“控物之术是神明所降,渡灵村人非神意不得外出,那人决计不是我们渡灵村的,姑娘公子过了夜就请回吧。”祭司闭眼,直接了当地开口。
“傀儡术法到底是不是渡灵村人使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外面的人认为是渡灵村使的。此术凶险阴毒,为了学得此法,前往村子的人今后只会多不会少。”江泊淮弯唇,看似心地十分善良地继续。
“渡灵村避世这么久,也不希望有朝一日被打破,我夫人出自仙门,兴许有什么阵法可以帮上一二。”
祭司被戳中痛处,猛得一闭眼,半晌才慢悠悠睁开,看向乔成玉:“你是修仙人?”
“正是。”乔成玉简单掐了个诀,手上符纸燃烧,带来一室明亮。
看罢,祭司面色忽然正色,她严肃道:“除却阵法,我亦有一事相求。”
渡灵村村中不过二百余人,自数月前开始,村中就不断有人陷入沉睡。村医看了找不到说法,祭司也看不出什么缘故,这几日常常拜神祭天,也是为的求神明显灵,指一条明路。
*
“控制人入睡?”叶竟思跟乔成玉他们往客房走去,沉思:“我记得食魇的妖兽就精于此术。”
“明日去看看吧。”乔成玉做出决断,把叶竟思推往另一间客房。
叶竟思点头应下,一推开门,就看到屋中活蹦乱跳的十多木偶人,间或还有会说话的大石头,热热闹闹,相谈甚欢。
听到动静,齐刷刷地朝他们这头看过来,没有五官的木偶人还要发出“桀桀”的笑声:“客人,晚上好啊。”
叶竟思快要吓昏过去,转身,干脆利落合上门,避开江泊淮的目光,同乔成玉求情:“今晚我能和你们一同睡么?我可以打地铺,我们一家三口就是要住一起的!”
本来就一张床,叶竟思来了打地铺的两个位置该不够了。
乔成玉冷酷拒绝:“不行。儿大避娘,自己睡去。”
叶竟思两眼泪汪汪,最后被乔成玉残忍地推进阴森可怖的客房里。
叶竟思被乔成玉拒绝了,江泊淮很高兴,难得没有嫌弃不干净的床铺。
他几下把床上的活木偶扔出去,给乔成玉铺好床铺,再取出一床新被褥准备铺地上。
乔成玉看他动作,想着昨天也没让人睡床。
灯火昏暗,江泊淮眼睫很长,细密得像小刷子,不知道眼睑在睫毛下打出一片阴翳,还是没睡好的青黑。
乔成玉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叹了口气,坐在床上正好可以碰到蹲在地上的江泊淮的发顶,她碰碰,觉得柔软,又多摸了几下:“把被子放上来吧,我们一同睡。”
第27章 郎中
渡灵村地处西南,没有多么冷的冬天,夜间时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通过窗子透进来,带起了点寒意。
因着修习的心法的缘故,江泊淮不太能感受到温度的寒凉,他身上是冻人的低温,于是常常不觉得冷。
直到乔成玉不自觉地往他这边凑过来了点,他才发觉不对劲。
乔成玉眼皮垂下,眼睫像小扇,密密的,扑在皮肤带起一层阴影,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
她往江泊淮怀里进去,直到发现他身上其实更冷冰冰了,又不乐意了,皱着脸往外退出去。
江泊淮下意识率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掌心寒凉,用的力气也不小,乔成玉于是轻微地挣扎,企图挣脱。
江泊淮一怔,调动起灵力,将身上温度调转得温暖了些。乔成玉果然不挣扎了,安安分分地躺着,手腕也任由他拽着,继续沉入睡眠。
灵力带起掌风,将房内的窗户关上,连同冰冷的雨水和寒气一起,被隔绝在外。
江泊淮其实不太能睡到着,他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觉,加上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半边身子有些僵硬,稍微一动作却又会碰到乔成玉温热的身体和呼吸。
扑得他心头一跳。
说不清是为什么。
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于是总算有了别的事情做,可以稍稍将注意力从乔成玉身上转向别处。
暗处的角落里,木头扭转的声音突兀而明显,咔嚓咔嚓——
像什么东西拖在地上,随着越来越大的动静,在一点一点靠近。
几道暗寒忽得飞过,根根立在床前,是几根锋利的冰棱,在微弱的月色下发着幽光。
木偶人无知无觉,被钉在地上挣扎几瞬,继续往前挣扎扑去。
江泊淮难得大发的慈悲和耐心转瞬即逝,他没了耐性,一边一只手捂住乔成玉的耳朵,一边坐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神色越发晦暗难辨,眼皮一掀,那一点光于是都进了他的眼睛,看起来危险又可怖。
细碎的冰棱被他握在手中,随着他无波无澜的声音被钉出去:“滚出去,别吵人睡觉。”
那几具偶人终于发现碰到惹不起的了,木质的关节作响,动作飞快,想要逃出去。
吱嘎吱嘎的声音于是响得格外惹人。
乔成玉皱了皱眉。
江泊淮替她揉开,声音有些烦躁:“听不懂人话么?安静些。”
紧接着,他手腕一转,灵力掀起的巨大威压将它们全都从窗棂一角掀了出去,一个不留。
木头在窗外落地,江泊淮满意了,继续躺回去,顺便将乔成玉掉落的被子给人掖回去。
似乎是察觉旁边人的动静。乔成玉不自觉地又往他那边凑过去,兴许是现在的体温已经够热了,碰到他有些冰凉的手指也难得没有嫌弃。
她一只手抓上去,脑袋垂下,将脸放到江泊淮的掌心,闻到熟悉的冰霜味,安心地睡去了。
江泊淮的手一动不敢动,像碰着我们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
直到掌心扑上均匀的呼吸,有些烫,又轻,像羽毛轻轻刮过,温度沿着掌心一路攀升,仿佛能传递到心脏。
他垂下眼皮,望着睡得安安静静地乔成玉,不知道第几次觉得乔成玉大概好像有那么一点的可爱。
*
洛邑的冬日要下雪,天也经常暗暗的,云很多,乔成玉记得她们离开那日就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大概是在西南,又要几座高山隔着,渡灵冬日不怎么冷,还有艳阳天,真是不错。
乔成玉被冬日温暖的太阳照醒,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视线首先在床上转了一圈,没找到江泊淮。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凝涩,她掀开床帘,找人:“江泊淮?”
江泊淮早早醒了,给她递过一杯热茶。
乔成玉被温热的茶水暖了手心,感慨地想怎么醒得这么巧,一觉醒来茶正好还热的。
“早!”她放下杯子,朝人弯弯唇,露出一个笑。
暖洋洋的,江泊淮感受不到太阳的温暖,却直觉和今日太阳应该差不多。
等乔成玉洗漱完,用了早饭,才终于见到恹恹的叶竟思。
他看起来昨晚没休息好,一双眼睛都没了往日的光彩,眼底下的青黑格外明显,见了乔成玉和江泊淮,打招呼都是有气无力的:“早上好啊……”
乔成玉本来都要从他身侧路过的,没忍住,又倒退几步回来,关怀地问:“你没睡好?”
叶竟思没好气:“本来昨夜下了一场雨,我就不是很能睡着,半夜还有那些偶人作乱,我压根就睡不着!”
“你不喜欢下雨天?”昨夜下了雨乔成玉是知道的,至于偶人,她是半分印象也无,又问:“什么偶人。”
“不喜欢,我娘就是……”他叹了口气,转了个话题:“你们房内没么?那种木头小人,不过头颅大小,倒是挺能闹腾的。”
“没啊。”乔成玉坦荡回答,又问身边的江泊淮:“你听到了嘛?”
江泊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有样学样回她:“没啊。”
叶竟思奇了怪了,感叹难不成这木头不是木头脑袋,知道江泊淮不是好惹的?
乔成玉更感叹,果然是反派,随机触发的事件同旁人就是不一样,这么刺激。
“乔姑娘!”远处的阿罗看到他们,远远朝人招手:“昨夜你们早早睡下了,我就没叫郎中打扰你们,现今郎中已经到了!”
乔成玉忘了这一出,顿时假咳:“咳咳咳,谢谢你了阿罗。”
阿罗想,这正是我发光发热的时候!旁的村民都不知道她的重要性,今日在乔姑娘面前好好表现一回,定叫她们对自己感激涕零!
于是更加殷勤地扶着乔成玉去待客厅,就等着大展身手一番!
乔成玉没想到她这么积极,自己身上无病也无痛的,顿时有些慌了,挣了一下:“我觉得已经好多了,不若叫郎中给我开几剂滋补的汤药好了……”
“这怎么成!我们一定药到病除!”阿罗把人拉着坐下,又让郎中给乔成玉把脉。
乔成玉心虚,几乎不敢看那郎中和阿罗,只好朝江泊淮皱鼻子,假哭。
江泊淮避开她的视线,低下头,垂着眼皮,很轻地笑。
“这位姑娘……”郎中把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又见阿罗断定是有不治之症,以为遇上什么疑难怪症,于是也肃然起敬:“老朽虽看不出来,却愿意将祖传灵药献出,这药专治各类不为人知的怪病,迄今为止,还没有失手过!”
阿罗听闻抖了下眉,低声:“真要用那个么?”
郎中坚定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等下?!
不是?!
乔成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一只手抓上阿罗的:“什么药?”
“是我们村子里各种珍草熬的,放心。”阿罗肯定:“乔姑娘,你会没事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只是这药实在苦,不过良药苦口嘛。”
我要真喝了才有事吧。乔成玉企图再挣扎下:“到渡灵村之后我便感觉身子舒服了很多,想来是村子物华天宝,灵气充沛,我想着再多待几日就会好全了,这药……”
阿罗断然不愿意失去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捂住耳朵不听,推着郎中出去:“我去煲药!”
任凭乔成玉怎么喊也止不住。
这个时候不走就没机会了!乔成玉和江泊淮递眼色,带上叶竟思,往祭司那边递话,就说出门查村子里的昏睡的村民一事去了,争取过了夜半再回来。
*
渡灵村人口不多,街上的人本就稀少,见乔成玉他们是外乡人,更不愿意同他们接触了。他们找了几个人问路,都受挫了,任凭她们说自己是祭司派来的也不信。
“早知道出门前找祭司要个信物什么的。”乔成玉后悔,在原地打了个圈,正打算派叶竟思回祭司那里取信物,就隔着老远看到一个木头小人在台阶上坐着晒太阳。
她灵机一动,将那只小人抓了归来,见它做的还算精致可爱,好声好气地问它:“能说话么?”
那小人摇摇头,乔成玉又问他:“能听懂就好了,你应当知道这村子哪一户人家出了事,带我们去一趟,成么?”
小人同她们非亲非故,自然不乐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就要挣脱下去。
“诶!”乔成玉险些没抓住,所幸江泊淮的手放在下面接了一把。
小人在他手上倒安分很多。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木偶的脑袋轻微拨动一下。
叫它的“眼睛”对着自己,眉眼弯弯,语气平静地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个问题,而不是在威胁。
“去找那些昏睡的村民,能听懂人话么?”
木偶小人忙不迭把自己脑袋从他手指拯救回来,又跳下地,一面往前走一面示意乔成玉他们跟上它。
它走得战战兢兢的,连先迈哪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这个可怕的人类在它们族里都出名了!它二奶奶的堂姐的孙子的腿就是不小心被他从窗外扔出去断的!
真是吓死个木偶了!
第28章 汤药
那只木偶熟门熟路,其他村民一见它也知道是阿罗少主捏的。这回对乔成玉他们到没阻拦了,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门去。
床上躺着的人睡容平静,面色红润,乔成玉上前摸了下气息——很平稳,还真像只是在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不小心睡过去了似的。
叶竟思那边也看完了,朝她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江泊淮捏着木偶人,捏它手脚逗人玩,察觉到乔成玉望过来的视线,略弯一下唇,问她“怎么了。”
乔成玉有求于人,哄他:“看一下。”
“好吧。”江泊淮很受用,朝前走了几步,看到床榻上的人,摸上对方腕侧,调转灵力在他身上运转,察觉到竟然确实是活人的身体,也难免皱眉。
一旁守着的老妇人见他们不开口,有些惴惴不安,眼眶挂泪:“各位仙长,我孙女可是……”
“不是!”乔成玉怕她想多,解释:“我们暂且找不到对应之侧,回去找找法子。”
那老妇人一连说了好几句“多谢仙长”,待乔成玉他们准备离开之际又跑去找出了几个玩意,塞到江泊淮手中。
江泊淮低头一看,微怔。
手里是两个布娃娃,因着时间有些久了,布上泛了点黄,针线精巧,两颗黑珠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他,又着咧嘴笑,手挥两下:“我叫阿布,它叫阿纱。”
“看仙长好似喜欢这些活物,这是我之前做的,给您两个。”那老妇人有些扭捏和不好意思,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
“好可爱,”乔成玉赶紧开口,从江泊淮手里举起一只,靠近展示给他:“是不是?”
她的笑靥从布娃娃的身后露出一角,温暖的阳光照得每一个发丝都在泛着金。
江泊淮垂眸,声音轻轻的,他说:“可爱。”
*
他们随后又去找了几家,这几家的受害者同先前的一模一样,皆是脉搏、心跳都好好的活人,却不知什么缘故,长梦不醒,身上亦没有外伤。
村民逐渐接受了乔成玉她们的存在,将知道的能说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有几个老妇人哭得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怨道:“怎么这妖魔鬼怪尽找上我年轻的兆儿,不如要了我的命算了。”
乔成玉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叫她们的心绪平静下来,这是有余力同叶竟思他们商量。
“不是梦魇兽,没有妖魔的气息。”叶竟思将掐着的诀松开,捏了一只金蝶,放过去先前的人家处,留下耳目。
三人一路走回祭司居所,实在是无从下手。
“那就奇了怪了。”乔成玉想不明白:“还真是大梦不醒?我原先还以为同叶府一样,这些都是傀儡假人,因为往里面进的魂魄被收回了,因此又成了死物。”
“我看确实是真人,长得歪七扭八的。”叶竟思啧啧称奇,还想说什么,看到眼前人的时候忽然停住,给乔成玉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
乔成玉不解,刚要问几句,一扭头,看到来人,也沉默了。
江泊淮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
阿罗手里端着一碗药,对乔成玉这个“病人”乱跑看起来很是无奈,像小炮仗似的忍不住炸开,最后又硬生生止住,勉强放温和了语气:“乔姑娘,喝药了。”
乔成玉:……
*
阿罗说实在苦,那就是真的苦,乔成玉隔着数米都能闻到中药散着的苦涩味,无孔不入,好像硬生生掰开鼻子闯进去的。
乔成玉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了点。
在阿罗不认同的视线里,又挪过去了点。
直到和那药实在避无可避,她才重重叹了口气:“非喝不可么?”
“它虽然苦是苦了点,但……”阿罗凑过去闻了下,被呛得退了一大步,但不出来了。
乔成玉转了下眼珠,往叶竟思那边递了个眼神。
叶竟思不敢惹阿罗,摇头拒绝她。
乔成玉似笑非笑,手里蕴起灵力,往桌子一按,桌面立即泛起蛛网似的细碎缝隙。
他大惊:跟江泊淮学的吧这是!
然后在对方的目光下,吸了下鼻子,小心翼翼问阿罗:“我们今日去查了下村中村民昏睡一事,有些事想要阿罗姑娘帮帮忙。”
“又有忙要我帮了!”阿罗兴奋,眼睛发光:“我就知道,正是我发光发热的时候。”
“哈哈……”叶竟思尴尬笑笑,指指门口:“我们出去谈?”
“这……”她把视线放到乔成玉身上,左右为难。
乔成玉眼见真有戏,一把将江泊淮的手抓到自己手心,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阿罗姑娘放心,有我夫君在,他会看着我喝药的。”
阿罗将视线放到江泊淮身上,对方压根没看她,目光停在和乔成玉相握的手上。
她放心了:“那我去了,乔姑娘你可要……
她话没说完,乔成玉给叶竟思使了个眼神,对方干脆利落地拽着阿罗出去了。
叶竟思还是有点用的。乔成玉感慨,踮起脚尖,确认看不到阿罗了,才手忙脚乱地端起那晚黑乎乎的药,捏着鼻子,往一侧的盆栽上浇过去。
那盆栽原本长势喜人,被汤药一灌,抖动了下,忽然萎靡起来,就连叶子都有些弱小似的合上。
乔成玉:……不是吧。
她更加坚定了,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喝下去!却也不敢往上面浇了,生怕把这玩意浇死。
江泊淮好端端地看她的动作,忽然察觉到对方滚烫的目光,他抬眼。
果不其然,乔成玉双手捧着那碗药,见他看过来,递过去一点,一副要给人献上绝世珍宝的模样,一双眼睛亮闪闪,可怜巴巴地望过来:“江泊淮。”
江泊淮伸手遮住她眼睛:“我不吃这套也不会喝的。”
乔成玉的眼睫在他掌心扑了几下,她能屈能伸,作势要哭,“呜哇呜哇”地叫了几声。
伴随着几下抽泣:“可是好苦……”
除了苦还有什么缺点,乔成玉暂且没想到,停顿了下,还在绞尽脑汁,视线就恢复了光明,手里的药碗也顺势被人接过。
江泊淮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非要说的话,可能无可奈何有一点温柔也有一点,但是太快了,叫乔成玉认为是自己太想他这样想的错觉。
他面不改色,手腕轻轻一抬,再放下时,那碗汤药已经不剩多少了,他喉间微动,将药吞下去,语气平淡:“你看,不苦的。”
真的假的?!
乔成玉将信将疑,却见对方面上波澜不惊,药也确实喝了大半下去。胆子渐深,往药碗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
杀人的致死苦量!乔成玉有苦在嘴唇难开,实在没想到分明只有一点点,为什么能苦成这样!回味还有一点涩,简直比她前二十年还苦不堪言。
她掀起眼皮,果然看到江泊淮弯起的嘴角,他眉眼也弯弯,看起来分明是知道,脸上难得有这么鲜活的表情,一向冷淡的眉眼增色许多,昳丽漂亮,像盛开在冰冷冬日里的红梅。
乔成玉顿了下,很没有底线的屈服了,想着喝也喝了,左右也找不到地方吐,让江泊淮高兴一下就一下吧。
结果唇侧忽然递上一只手。
江泊淮的掌心垫着一张小帕,看起来笑够了,只是眉眼温和的笑意还没有退干净,声音于是也难得温柔起来:“吐吧。”
*
外头的鸟鸣响起阵阵,叶竟思掌心都冒汗了,看阿罗越来越不耐烦才开口:“就是,我们去看了一下,那些村民都还活着,是好端端的人,不过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死的,长睡不醒。”
“这么奇怪!”阿罗激动:“身上可有外伤?真的是活人么?”
等叶竟思一一答完了,她又有点沮丧地继续:“我娘不让我掺和这些事,真想去看一下。”
“为什么?”叶竟思纳闷:“你不是未来祭司么?”
“可能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阿罗有些惆怅,脚踢了一脚石子,看它自由地飞出去好远。
“不过我确实总惹麻烦,我都知道的,上次我见小文的风筝挂树上了,想给她拿下来,结果风筝被我拿的时候挂花了……还有上上次,我把孟婆婆推出去晒太阳,结果轮椅卡在路上了,把轮椅推出来的时候把人摔折了,还有……”
叶竟思叹为观止,想安慰人,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干巴巴地:“你也不是故意的。”
“我要是故意的就好了!”阿罗哭丧着脸:“起码不至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叶竟思犹豫了下,给人拍拍肩膀。
午后卷起一点风带到两人身上,很难得的,叶竟思那些倾诉欲好像也被吹得抖落出来:“我也是,我先前也总想给大家帮点忙。可是事实上,我什么事也不知道,没能帮得上我阿姐,看她孤零零地死在我面前……”
这会不知道怎么说的是阿罗了,她抿了下唇,又飞快松开,最后呐呐:“乔姑娘还有个女儿啊?”
叶竟思:……
他“哈哈”两句,果断换了个话题:“你很想去查案么?我们可以替你同祭司说下。”
“真的么!”阿罗兴奋,拍拍他的背:“你真仗义!”
阿罗手劲不小,拍得叶竟思咳了几下,听见她腕间铃铛作响,忍着痛:“小事小事。”
“我娘现在就在屋子里。”阿罗拽着他往屋内冲,步子匆匆,手劲大,拽的叶竟思手腕又疼了。
没成想祭司一听,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行。”
“凭什么?”阿罗气得直跺脚:“我都十八了,你十八的时候不是已经接替了外婆,成为新一任祭司了么?”
祭司见她眼眶发红,挂着泪,也心软了,放缓语气:“你还小,娘还能替你担一会。”
总是这样,阿罗气得跑出去,留下房内的叶竟思和祭司面面相觑。叶竟思最后败下阵来,自觉心虚,这事也怪他,好端端地就不应该带阿罗来找祭司。
他赔了罪,跑出去追阿罗了。
腰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祭司叹了口气,望着两人跑出去的方向,到底是没辙,手指摸上铃铛。
那铃铛小小一枚,是祭司一职流传下来的,然而没等她碰到,透明的手指就从小巧精致的铃铛里穿过。
她怔忪片刻,攥紧了手指,良久才缓过来,面色好了些。这一次,银铃总算被她抓在了手中。
*
叶竟思没找到阿罗,不知道这姑娘不高兴了会跑哪去,愁了片刻,想到那几只小木偶,强忍着恐惧,抓了一只:“你们的主人呢?”
木偶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下,手指指了个方向。
它脸上没有笑,又不会说话,因为年头久了,动作一顿一顿的,显得不协调而诡异。
叶竟思不敢再看,闭着眼喊了几句“得罪了”,把它抓起来就往它指的方向找人。
木偶同主人之间兴许真有什么心灵感应不说,叶竟思总算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把阿罗找到。
她皱着脸,本来还不高兴的情绪,碰到叶竟思怀里的木偶又笑开了:“木阿五,你腿被娘修好了?”
木阿五点几下头,被叶竟思放在她身侧,同她排排坐开。
“查不了就查不了!我也没有很想知道。”阿罗嘴硬,憋着眼泪,不高兴地开口。
“不去也挺好的,指不定是什么大妖怪。”叶竟思听不出好赖话,顺着她:“就连江泊淮和乔成玉也没看出什么,本来一开始还以为是傀儡被人抽掉了魂,才陷入昏迷,没想到是真人。”
“真人怎么了?真人被抽了魂照样变成死物。”阿罗不服气,呛人:“你们以为渡灵简单么?人的魂魄多一副少一副都不成的。”
叶竟思难得醍醐灌顶,他迫切地想抓到什么,顺着问:“多了少了会怎么样?”
阿罗老神在在:“这就要追溯到我们好久好久的祖辈先前了……你们外头的人都只知道我们是神赐天降,多生了一窍才能渡灵。其实还多亏了塞纳大人!多生了一窍,其实我们都不能算上平常人了,据说早些年,因为多了一道魂魄,族中还有变成怪物的。
塞纳大人赐福这片灵地,叫生活在此处的我们心间平静,压抑了多一道魂魄带来的异样,这也是我们从不外出的缘故。至于少了一魂会怎么样这个我倒没想过,但木偶少了一魂不就死了么?”
阿罗低声嘟囔,将赋予木阿五的魂抽出来。
它顿时失掉了所有生机,原本动作的手脚兀的停下,成了一副最普通不过的木偶人。
“诺。”阿罗展示给她看,接着将魂魄重新灌进去,看它又变得灵动起来,高高兴兴:“还是活的可爱。”
叶竟思激动:“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什……”她被叶竟思拽着跑。
*
乔成玉嘴里含了块江泊淮给的糖块,找了一圈没见到叶竟思人影,刚要给人传符纸。
就见找了好一会的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连带着后面的阿罗也不知道为什么,面色红润,十分兴奋的样子。
她嘴里嘟嘟囔囔:“真的么?我真的帮上大忙了?”
乔成玉听了好奇,只可惜嘴里还是有那点苦味,就算含了糖块也还有,不想说话。她给江泊淮递了个眼神,示意他问。
江泊淮躲她视线,又被人转回来。
他叹了口气,没辙,照着乔成玉递过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无波无澜地开口:“你们去哪啦。”
叶竟思被他忽然这样说话吓了一大跳,生怕他被夺舍了,转着人看了好几圈。
江泊淮被看的不耐烦,假笑威胁:“看够了么?”
叶竟思松了口气:这才是江泊淮嘛。
他兴高采烈:“我和阿罗兴许知道那些村民怎么回事了!”
第29章 萤火
一道灵气悄无声息地没入床榻上之人的体内,伴随着浅淡的蓝光,灵气在血脉里涌动。
乔成玉扒拉着江泊淮的肩,踮起脚看动静,待幽光逐渐淡下去才小声问叶竟思:“怎么样?”
叶竟思收回灵气,洋洋得意:“果不其然!少了一道魂魄,才会陷入沉眠。”
“还真是……”乔成玉小小声惊叹,又问:“可有破解之法?”
“照理来说,找回这些魂魄就行了……”叶竟思弱弱开口:“只是怎么找?”
两人一齐将目光放到江泊淮身上。
江泊淮:……
他慢吞吞:“我听说有一种法器,名为结魂灯,世人只知它可以修补魂魄,它其实还可以搜寻魂魄,火越亮,则离体的散魂越多。”
那现在就是要找一盏结魂灯了。
两人又齐刷刷地看向江泊淮。
“……”江泊淮一手一个脑袋,把她们的头转回去:“这个我真没有,不过重做一盏应当不难,灯油稀奇,所幸我这还有一些。灯火要有用幽冥之火,好找,夜晚时抓只小鬼吓吓就有了。”
真是可靠的大腿。乔成玉感叹,吹捧:“好厉害啊!江泊淮!”
叶竟思有样学样,跟着喊:“好厉害啊!江……”
江泊淮冷冷地看着他,视线淬了冰,连笑容都冷冰冰的。
他赶紧把话茬拐了个弯:“好厉害啊!爹爹!”
江泊淮:……
*
阿罗听闻他们要找幽冥之火,立即毛遂自荐,说自己今夜带她们去找。
“村子里就没有哪条路我不熟的!”阿罗沾沾自喜,拍胸脯保证:“今夜肯定带你们找到那什么幽冥之火。”
“好。”乔成玉表扬她。
没想到刚夸完,对方步子就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乔成玉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将信将疑:“你真的知道所有路么?”
“意外意外……”阿罗小声嘟囔:“我们现在已经到村门口,你们看,月亮的方向就是你们来时进的那片密林,背后这副神像就是我们最最伟大的塞纳大人了。”
乔成玉顺着她的指示回头看过去。
月光下,神像周遭蒙上浅淡的光晕,比起人,面容慈悲,手中捧着一朵荷花,垂着眼悲悯地望着世人。
晚风吹到身上有点冷,乔成玉收回视线,不自觉抱了下手臂,一侧的江泊淮注意到,要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她。
江泊淮的面色在黯淡的月光下仍旧白得出奇,唇畔是整张脸上唯一的昳色。
“我不冷。”乔成玉更怕他冻着,把外袍退回去,同时周身调转灵力,掌心隔着衣物握着他的手腕,弯起眼睛:“你看,暖洋洋的。”
江泊淮垂下眼睛看两人相握的部分,慢吞吞地把外袍穿上,然后说:“好,是我有点冷。”
乔成玉立即正色,另一只展开,递给他,示意他把另一只手放到这里。
江泊淮眨几下眼,把手递给她,眉眼弯出一个弧度,笑得天真而单纯:“这样就不冷了。”
手中用来辨路的火焰在风中影影绰绰,要熄不熄的,阿罗很想看看是只有自己的是这样的,还是乔成玉他们也是如此。
她刚要回头,就被叶竟思按住了脖颈。
“为什么不能回头看呐?”阿罗不解但照做,没回头了,小小声问他。
叶竟思思考了下,觉得很难回答,只好低声:“为了保住小命一跳。”
他不这样说还好,他这么一说,阿罗倒是无论如何也想看看了。于是在八百个假动作的掩饰下,她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来。
然后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嘁,不就是谈情说爱么?”
叶竟思瞳孔放大,惊恐地把手拿上去捂住她嘴,叫她小声点。
阿罗只要很小声的再说了一遍:“嘁——不就是——谈情说爱么——”
叶竟思:……
看他一脸麻木的神色,阿罗小声嘟囔,同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要不插入他们二人之间不久好了。”
叶竟思咂摸了下这句话,顿时顿悟,感叹:“你们渡灵村是不是真有什么神奇之处,我怎么觉得我来了之后聪明了这么多。”
阿罗:……错觉吧。
*
为了尽快找到幽冥之火,四人兵分两路,各往东西两个方向找小鬼收集火焰。
在叶竟思强烈的要求下,阿罗和他一队,她喜笑颜开,洋洋得意,因为自己竟然这么受欢迎。
叶竟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他朝江泊淮递了个眼神,旨在叫对方夸下自己的有眼色。
江泊淮难得朝他温和笑了笑,嘱咐他“万事小心。”
已经勘破如何在江泊淮手下苟延残喘的叶竟思验证了真理,洋洋得意,拽着阿罗就先往东边去了。
乔成玉见叶竟思这么积极,以为他十拿九稳,难得慢吞吞地走起来,同江泊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说那些魂魄怎么会离体呢?”
“有借有还吧。”江泊淮跟在她后面,踩她的影子,看两道影子亲昵地贴在一起,那么亲密无间,弯了下眼睛。
乔成玉眼睛一转,忽然看到远处有点点荧光,绿莹莹的,坠在林中,点点星星。
“萤火虫。”乔成玉拉拉他,小声,怕把它们吓跑,手给江泊淮指了指方向。
江小公子妖魔鬼怪见得多,发着绿光的狼妖、蓝光的鬼火……萤火虫是真的没怎么见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主要还是为了捧乔成玉的场,他说:“好看。”
“你喜欢?”乔成玉听他夸赞,追问了一下。
江泊淮以为乔成玉喜欢,顺着她:“喜欢。”
乔成玉眼睛亮了一下,很快点头,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表示,她说:“我们还是快找幽冥之火吧。”
渡灵村受神兽庇护不假,这片地方祥和而平静,小鬼见不到几个。乔成玉找来找去,也没抓到一个,有点愁得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只能希冀叶竟思他们能找到了。
江泊淮见她闷闷不乐,也跟着皱了一下眉头,想说什么,却先一步被乔成玉打断,她将几张符纸都塞进江泊淮手里:“我去那边看看,你待在这,有事拿符纸同我说,好不好?”
江泊淮慢吞吞说了声“好”,视线看到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脸上的笑。
他手指轻微地敲了下,紧接着合上眼,探听密林之中的动静。
倏的,轻敲的手指忽然停下,掌心轻微一握,远处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就凝在他掌心。
江泊淮睁开眼,看见这东西,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很嫌弃。
那团黑雾粘腻腻的,因为是鬼,鬼气重得手进去全摸到了满手的阴冷和哀怒怨这些情绪。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呐!小的自成鬼以来只吓过人,从未害过谁的性命!”那小鬼被他掐在手心,动弹不得,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鬼气越来越淡,似乎整只鬼就要不留于人间了,连忙求饶。
江泊淮没有理会它,手指一点点收紧,凝着灵力,眼看就要将他掐得魂飞魄散。
那小鬼只觉身上的威压越来越重了,连忙又开口:“大人面如冠玉,慈悲为怀,夫人也貌美如花,机灵可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般配!千万不要为了我造了杀业。”
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眼前的大人,它自觉的沉甸甸的威压稍稍散了一点,总算不至于喘不过气来了。
刚要松口气继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就见那大人轻飘飘地开口吩咐了:“想活着也行,分束幽冥之火出来。”
幽冥之火是鬼死后修的鬼气凝结而成,运气好的一百年就能修到一朵,修满三朵便可步入大乘,九朵便有争鬼王的一点薄资。
那小鬼好不容易才修到了一朵,犹豫片刻。
交出来,一百多年的修为就没了,不交出来,不仅修为没了,小命也难保。
最后只好含着泪,凝出一朵到江泊淮指尖。
不想江泊淮又给它灌了进去,他掀起眼皮,平静地安排:“一会,撞到她剑上去。”
鬼:……??
“这哪成呐,显得我们做鬼的都不大聪明。”小鬼委婉地拒绝:“大人还有别的法子么?”
江泊淮只是做出一副可惜模样,却摇了摇头:“没有,这么麻烦,还是直接杀了吧。”
话没说完,那小鬼就已经感到整只鬼的肺腑都在战粟,每一块皮肉都在发痛。
它能屈能伸:“我们做鬼的不需要太聪明!撞剑刃还是剑身?只需大人您一声令下!”
*
没过多久,乔成玉终于回来了,她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宝贝似的抓着什么,凑到江泊淮身侧:“猜猜这是什么?”
江泊淮配合她,猜了几个,看乔成玉因为他没有猜中而笑眯眯的,他也跟着弯了下唇,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说:“是萤火虫么?”
“真聪明!”乔成玉夸他,笑得摇头晃脑,把手打开:“看,一只萤火虫,送给江泊淮。”
“漂亮。”江泊淮看着那只萤火虫,作出一副惊异的模样:“夫人好厉害。”
乔成玉被夸得洋洋得意,手一抬,放飞了那只萤火虫,看江泊淮的视线随着它抬到空中,才从身后拿出藏了更久的东西。
十几只萤火虫被套在灵力凝的灯罩里,往四处飞,灯火的轨迹因此胡乱而没有规律,乔成玉的面容于是也一时亮一时暗的。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
乔成玉已经足够明亮了。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满意地看着江泊淮这次是真的惊异的表情。
“一群萤火虫,也都送给我们的江小公子。”
第30章 招魂
掌心的萤火灯发着黯淡的幽光,江泊淮不敢使劲,怕稍微用力这盏灯就会被弄破,只敢小心翼翼地捧着,垂着眸看着。
乔成玉走在他前面,已经不期望抓到那什么幽冥之火了,她给叶竟思传信,理直气壮地喊他去找那簇幽火。
叶竟思那边显然也不容乐观:“我和阿罗姑娘前前后后转了半个山头,实在没看到半个鬼影,这玩意又不是大路上的法宝,随随便便就能捡到的。”
乔成玉心说也是,叹了口气,想着实在不行只能明晚再找找看了:“说的也是,毕竟……”
她话没说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腰际上的剑刃发出细碎的声音,剑鸣铮铮。
乔成玉纳闷,低头一看。
一只小鬼忽的撞上了剑鞘,鬼气被撞散了几分,它仓皇逃窜,剩下的鬼气脱落,凝结成一簇黯淡微弱的火焰,在夜里发出幽幽的蓝光。
乔成玉:……
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展示给江泊淮看,试探地问:“幽冥之火?”
江泊淮颔首,弯着眼夸她:“此物最难得,夫人好厉害。”
乔成玉:……
那头的叶竟思闻言,坐不住了,大声问:“你找到了?!”
乔成玉把那簇轻而易举得来的火焰小心收好,动了动唇,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复杂的心情:“捡到的,不比大路上捡到法宝难。”
*
做一盏结魂灯,难得还有如何将火焰盛到灯盏上,又如何保证灯油不至于叫火焰燃烧得太旺无效又不至于太暗熄灭。
结魂灯灯油是鲛人的尸油,并不臭,反而还有点海水的味道。可是这也并不妨碍江泊淮一样很嫌弃它,他将幽冥之火放在灯油上,看那簇火焰一点点的燃烧。
最后鲛油比幽冥之火少了点,那火焰于是很快烧尽,悄无声息地灭了下去。
这是第三十二次。
江泊淮有点烦了,往常这些活都是交给手下做的,江小公子四肢不勤,在心灵手巧这方面实在没有天赋。
然而乔成玉似乎很好奇,撑着下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显然对如何做出一盏结魂灯很有兴趣。
江泊淮只好把脾气压下,脸上扯了个笑,想伸手碰碰她,又想起刚刚碰过了鲛油,最后只好用手背蹭蹭她的脸颊:“困了就去睡吧。”
等乔成玉睡了,他就可以把这份苦差事扔给下属做了。
然而乔成玉摇摇头,拒绝了:“算了,我想再看看。”
好吧。江泊淮手背多停留了一瞬,收回,开始了第三十三次尝试。
这次鲛油刚刚好,火焰也不大不小,眼见就要成了,江泊淮捏着灯芯,小心地给火迁过去……
天际一道惊雷,带着瓢泼的大雨。
过了几瞬之后,闪电姗姗来迟,照亮这一方天地,连同江泊淮手上被震掉的灯芯。
江泊淮:……
“好大雨啊。”乔成玉走过去把开了缝的窗合上,望着外头如豆子大的雨。
江泊淮麻木地看着眼前又一次熄灭的火焰,瘫着脸:“是啊……”
这么大的雨叫乔成玉想到她刚穿来的时候,雨过初晴,冬日很少那么大雨,金陵远处的山连绵不断。
她那时还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个世界待那么久,至今没能回家。
想着想着就有些发愁,为了不知道怎么回家,更为那个没用的系统。
乔成玉仿佛身处一片迷雾,四周看不到方向,不知道要往哪头走,只知道叶竟思兴许是她回家的唯一突破口。
叶竟思……她在嘴里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看到如豆的雨珠下,叶竟思尚在亮着的屋子。
叶竟思不喜欢下雨天!她忽然想到——天大的好机会。乔成玉马上喜欢起了这个雨天,也终于找到了点事做。
“我出去一趟。”她急匆匆地朝一侧的江泊淮开口,翻箱倒柜找油纸伞。
江泊淮怔忪片刻,看到她那么着急,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他压下心里的不痛快,神色冷淡地开口:“叶竟思?”
“嗯?”乔成玉没听清他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一把油纸伞,抬眼朝他望过来。
不过是一场雨,江泊淮烦躁地想,叶竟思又不是要死了。哦,就算他要死了,江泊淮也不希望乔成玉去看他。
幽冥之火被他攥在手心,火焰的温度烫的江泊淮有些疼,和心口的感觉一样,像被什么东西被人用最锋利的刀片剜了一角出来。
江泊淮知道,他拦不住乔成玉,就和他拦不住自己不去生气一样。
但是没关系,只要乔成玉愿意可怜他,就说明在她心中,叶竟思也不是一直会被她坚定选择的。
江泊淮在等,等乔成玉这些左右为难终有一日发挥作用,站在天平的另一头,成为最终的砝码,等到了那天,乔成玉再也不会离开他。
于是他垂下眼皮,不知道是因为晃动的烛火还是什么,他的眼睫在昏暗的烛火下轻微地颤着,像脆弱的蝴蝶,即将振翅飞离。
江泊淮轻咳几声,不知哪里来的寒风,好像将他的面色吹得更苍白了几分,他一副病弱而可怜的模样,问她:“我是说,夫人又要去找叶道友了么?”
哪里来的风?都要把江泊淮吹冷了,乔成玉一边心疼一边愧疚,特别是听他咳嗽那几下,心都要软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在屋檐、窗面,发出轻灵而急促的声响,催促着乔成玉的行动。
乔成玉纠结犹豫,给人取了一件衣服披上,安慰他几句,又让他不必一整夜都做招魂灯,早点睡觉。
江泊淮一一乖顺地应下,乔成玉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拍拍人的发顶,到底撑伞出门。
直到乔成玉的背影完完全全地不在视线之内,江泊淮烦躁地皱起眉,冷着脸,用灵力破开一片黑雾。
他将桌上的鲛油、火焰全都扔进黑雾之中,声音冰冷:“做一盏招魂灯出来。”
另一头的手下接过主子扔过来的东西,有些纳闷,低声问:“主子要招魂灯做什么?”
江泊淮最烦话多的人,他面无表情,眼底的不耐烦很重,带着一片阴翳:“让你问了么?”
李伯知道小公子又不高兴了,把新来那个手下拉过一处,让他赶紧去做主子吩咐的。面对江泊淮,语气放缓了点,叫小公子不要生气,对身体不好。
江泊淮拒不承认,他把黑雾散了,硬声硬气回:“我没有生气。”
*
乔成玉在另一边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她望着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叶竟思,实在没忍住:“精卫填海的故事你不爱听,守株待兔也不听,你想听什么?”
“有没那种……”叶竟思想了许久,眼睛一亮:“莫欺少年穷,来日一统天下的故事?”
有啊,我估计你今后就这样。乔成玉腹诽,拒绝地干脆利落:“不想讲这些,你睡觉吧,我看你睡着再走。”
这么暧昧的话被她一张冷脸,面无表情地说了出来,叶竟思硬生生听出一股入睡之后乔成玉就要将他无声无息地做掉,更不敢睡了。
他小声:“那我讲给你听?”
“我都多大了还听故事?”乔成玉呛他。
“那我都多大了!”叶竟思没见过如此双标之人。
乔成玉见把人逗得也差不多了,换了个话茬,有求于人,声音放缓:“这样,我问什么,师兄答我什么。”
“行吧行吧,问完你就走,师兄还得睡觉。”叶竟思有点困了,打个哈欠。
乔成玉思考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觉得身上经常发生非同寻常的事?”
“有啊。”叶竟思仔细想了想,一点头:“认识你了之后,乔府没了的噩气传染了,我们叶府不也倒台了,这还不够非同寻常?”
乔成玉:……
她过滤掉自己不爱听的,心里下决断,家破人亡,很反派的设定。
“倘若没有我和江泊淮,在你阿姐死的那日,你是不是就……”她踌躇了下,想怎么将黑化这个词说的好一些。
叶竟思却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顺着想了下:“我应当也不会自尽,可没有你们,我知道,我不聪明,恐怕一辈子也难知道真相。”
也算阻止了反派的黑化,只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救赎了叶竟思,他又究竟会不会在剧情结束的时候,放过自己。
乔成玉想不明白,直接了当地问:“倘若有朝一日,你很厉害,普天之下难逢敌手,会不会饶我一命?”
有江泊淮在,饶她一命就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叶竟思想,可是看对方那么希冀的模样,加上自己确实也实在很想早点睡,敷衍:“会会会,你放一百个心吧。”
乔成玉放心了,满意地离开,还不忘帮人关上门:“你早点睡。”
叶竟思含糊地点了几下头,躺在床上,还在想乔成玉说的“普天之下,难逢敌手”他莫名笑起来,美滋滋地想,决定今晚做梦梦这个!
*
第二日,阿罗一大早跑来问招魂灯的情况,毫不意外地得知招魂灯已经被江泊淮“做”好了。
她遗憾自己错过怎么做出来的步骤,乔成玉安慰她,说自己也没能看到,她总算好受了点。
乔成玉将灵力注入招魂灯内,催动它感应其他魂魄的动静。
招魂灯的火焰时弱是强,在乔成玉的灵力加持下,感应的信号也跟着时强时弱。
随着着微弱的感应,他们一上午过去了,连村门也没出。
“这要到猴年马月,能不能出村门还不一定。”叶竟思小声嘟囔,往村门口望了一眼,不期然对上神像垂着的眼眸。
无悲无喜。
他轻微地“嘶”了一声,随即转过了头。
不料招魂灯这时有了极大的反应,靠近村门的方向,火光大作,烈得就要溢出灯盏。
“还真是村门口?!”叶竟思大惊,赶紧跟上。
乔成玉越靠近村门口,就忽然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用什么东西拽着她似的,四肢都不受控起来,在发着轻微的颤。
“怎么了?”江泊淮最先发觉她的不对劲,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那股奇异的感觉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乔成玉只好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奇怪的感觉,兴许是离那些魂魄近了。”
“灯给我。”江泊淮闻言,皱了下眉,朝她伸出手。
乔成玉只好把灯递给它了。
刚刚在她手上颤个不停的小火苗到江泊淮手中却一下子温顺起来。火焰燃得很大,却十分安静,只是在江泊淮一点点靠近神像的时候越烧越大……
乔成玉忽然觉得那东西又出来了,拉扯着她的灵魂,往不知名的地方吸去,所有知觉好像都离她的感官一点一点地远去。
她的四肢瘫软起来,浑身上下使不上劲,乔成玉合上了眼,使劲睁开,倒发现怪事了。
她漂浮在空中,看到地面上的自己身体一点点瘫软,无力地倒下。乔成玉急忙低头看向自己,她的四肢近乎透明,虚幻得像雾。
这团雾被什么东西吸引着、拉扯着,乔成玉奋力挣扎,却不抵那股强大的吸力,紧接着,魂魄被抓着往密闭的空间进去。
她猛一抬眼,映入眼前的最后一副景象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像。
手中的火焰烧得更烈了。江泊淮皱眉,心头狠狠一跳,回头一看,在阿罗和叶竟思的叫喊声中,乔成玉果然倒地不起。
他上前,手指碰上对方的额前。果不其然,他低声冷笑了下。
江泊淮冷冷地将视线投向那副神像,手中的火焰一跳一跳,他把招魂灯扔给叶竟思,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靠着,才闭眼。
叶竟思这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江泊淮扔过来的灯,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又听见阿罗喊开:“江公子也晕了!”
叶竟思:……
他心头一跳,眼皮抽了抽,望着手里的灯,犹豫要不要把这邪门玩意丢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