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拂雪没跟着。
她敛下所有思绪,沉默着往镇上走。她不想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更不想让阿雪知道那不堪的一幕。
总归都是针对她的,既然针对她,那她就接下来,看他们最后谁生谁死。
不,亲手杀他对阿雪来说太残忍了。既然不能杀,那就再抓一次。这一次,她要他永远别想出来,就老死在县衙的大狱里。
永远!
到了镇上,苏拂雪直接去见了当年亲手将那畜生抓起来的人,询问了他这八年来那畜生在大狱中的表现如何?
这人姓刘,单名一个正。
刘正为官多年,村里镇上办的案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却对这件事记得最为深刻,因为那是他为官多年来办的第一起女告父的案子。
虽说有面前这人身份的原因在,可过程中的艰难还是可想而知,尤其那事情并不算成了。可最后,竟真的将人判了刑,还是八年。
现在要说人在大狱中的表现,只能说没什么特别,起码没听下面的人说过有什么特别。
刘正照实将话说了。
苏拂雪听完,眼中情绪未见起伏,可说出来的话却吓的刘正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说的是:“既然表现良好,那大人应该不介意再多收他几年吧?哦不,我的意思是说,关他一辈子。”
刘正扶了扶头顶的帽子,说话都有些磕巴了:“你,你想做,什么?”
“他们联手想杀我,”苏拂雪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却没直接动手将人杀了,而是来报官。刘大人,你说我想做什么?”
刘正吞咽下口水:“人在何处?”
苏拂雪道:“我家。”
刘正怀疑听错了:“你是说他们在你家密谋要害你?仙子,这话一点也不好笑。如果您想戏弄在下,也请换个别的事情。这个,一点也不好笑。”
苏拂雪想了想,做了更正:“也不全是这样,是他们在我仇人家里密谋,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觉得是要杀我。具体情况,需要刘大人派人与我一起去查证。”
刘正叹一口气道:“姑娘口说无凭,本官真不好做事。”
苏拂雪讥笑一声道:“怎么,现在不好做事,等我真被他们设计害死就好做事了?刘大人,我想你需要明白一点,你是一方的父母官,该考虑的是怎么为百姓做事,听取他们的话,而不是那些无用的迂腐规矩。刘大人,我此次来找你,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通知你。那个人,要么他死,要么他永远困在你县衙的大狱里。二者选其一,您看着办。”
刘正听的冷汗直流,赶紧抬手擦了擦。
八年前,他和苏拂雪有过一段时间的交集,清楚她说一不二的性子。现下,她既给了二选一的选项,那他只能从中选一个。否则,怕是真要出人命。
可事情尚未发生……
不,怎么能等事情发生才做事,那样才是真的晚了。
刘正坐正了些,当即道:“我会派两个人给仙子,有什么事仙子尽可吩咐他们。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还请仙子一定要助下官护那一方平安。”
苏拂雪略一颔首,道:“自然。刘大人尽可安心。”
刘正又擦了擦额头的汗,勉强笑了一下,拱手道:“那就有劳仙子了。”
苏拂雪回以微笑:“客气。”
因为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发生,从县衙带回两个衙役——一个姓张,一个姓王,苏拂雪没有着急让他们去抓人,而是将人安排在她家隔壁一间长久无人居住的院子里。
她将两个衙役留在门口,先进去施法将房间打扫一清,又准备了些足够几日之用的吃食,这才将人请进门。
她道了声抱歉:“这两日暂时无事发生,就有劳两位大哥在这暂住了。等事情有了进展,我会来通知两位大哥拿人的。”
两个衙役自然应下。
出发前,刘大人特意交代他们,万事听从这位姑娘吩咐,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就等安排。
他们自然也知晓苏拂雪的事迹,说实话,是有些敬佩她的。尤其现在,她在冒着生命危险救她的母亲。
个中的情绪,当年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可为人夫、为人父之后,才深刻体会到了那一切。如果有人敢这么对他们的妻女,万死都不足以让他们泄愤。
而当年……
事实上,李兰英的事情在镇上不是什么秘密——二十多年前,李兰英本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突然的一场大火将家中一切付之一炬,就连双亲也葬身火海之中。
李兰英侥幸留得性命,本想去同住在镇上的姑母家生活,却被救她性命的仆人强行掳回了家。
不幸的一切,惨死的双亲,和吃人的世道,终究逼得李兰英走投无路,委身给了仆人,也开始了她悲惨的人生。
一晃眼,竟已过去了二十多年。
两个衙役想,也许,一切到了该报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这姑娘知不知道当年的一切?
他们没有多那个嘴去说,因为听刘大人的意思是,这姑娘要将那人永远关在县衙的大狱里。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也许一切要应在近日了,到那时,他们自会在大狱里好好招待那个人,让他知道知道,欠下的,总要偿还。
苏拂雪又道:“为防被人认出来,要委屈两位大哥在房间里多待一时。有什么情况,我会通知你们。”
她不是没有办法,正相反,她多的是解决那畜生的办法,可她想光明正大让那畜生认罪伏法,让他即便是死,也死个明白,让所有人都清楚他的错。
既如此,她便要再探一探那畜生身上还有什么孽和债,到时将一切一并清算了,也不枉她在这世间走这一遭。
张姓衙役道:“刘大人既安排我兄弟二人听候姑娘吩咐,自然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姓衙役附和:“老张说的没错,只要姑娘一句话,我们兄弟俩立时便将人压回去,绝不让姑娘动手。”
刘大人也说了,这姑娘来历不凡,轻易不要让她动手,更不能招惹,顺着就行。虽然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但听刘大人的话总不会出错。
苏拂雪替两个衙役斟了茶,眼中盈上浅淡笑意:“那有劳两位大哥了。不过,我还真有些话要问问两位大哥。”
张姓衙役道:“姑娘有话尽管问。”
王姓衙役也点头。
有这话,苏拂雪便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她问两个衙役,那畜生在大狱那几年可曾说过些什么,譬如他年轻时候的事?他又有没有跟同监房的人吹嘘过什么?就比如那些一听起来就不像真的,但他又吹嘘的言之凿凿的事。
两个衙役被这话问的一惊,对视一眼后,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苏拂雪见此,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有了。只是不知那会是什么样的事,竟让这两人惊吓至此。她干脆不问了,又简单说了点无关紧要的事,便起身离开了。
走之前,她悄无声息的取了两个衙役过往的记忆——她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妥,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想必这两位是可以理解的。
拐进隔壁家里,确定李兰英还没回来。又多等了一时后,她干脆回房间去看两个衙役的记忆了。
翻翻找找,捡重要的看,也没看到多少有用的信息,甚至多是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她快速往前查,一年一年的往前调,终于看到一条关于二十年前一个凶杀案的信息。
两个衙役的记忆中都有。
那是个惨绝人寰的灭门案,凶手至今没有落网,已经成了无头案。
看到这时,不知为何,苏拂雪只觉得心中一寒,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以为是受阿雪那一魂一魄的情绪影响,可缓了好一时,那股莫名的情绪还在。
情绪难解,那就说明这事有得解,但需要多些耐心。苏拂雪想,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便且看看,那凶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做出那般丧尽天良的事情。
——
李兰英推开家门时没想到屋里有人在,尤其厨房传出了动静。
她几乎不用想便猜到是谁了,可真正看清后,心里还是惊了一下,不明白苏拂雪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出门历练一段时间吗?
她开口问:“雪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往村里来了。不是要好一段日子吗?”
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敢选在这时候回家来解决一切。
苏拂雪在快速翻炒锅里的菜,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去,道:“哦,路上碰到一个朋友,事情提前办完了,刚好离家近,就回来了。您怎么也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带小宝回来了吗?”
李兰英压下心中情绪,神色如常道:“小宝学塾课业繁重,我让他住那了。你又出门了,我一个人待在城里没什么事,想着田里的庄稼,就干脆回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其他全是信口之言。苏拂雪知道,却没拆穿,而是顺着这话说了下去:“刚到不久。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田里的庄稼怎么样?”
李兰英听到这松了口气,她也确实去田里看过,便捡了些情况说给苏拂雪听。之后从她手上接过活,继续炒菜。
饭后,李兰英又要出门,走前叮嘱苏拂雪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门,最好这几日都不要出门,更不要让人知道她回来了。
苏拂雪不清楚李兰英这么做的用意,但还是应了下来:“好。您早去早回。”
李兰英点头,离去。从苏拂雪身旁经过时,被她悄无声息的取了记忆。
苏拂雪等李兰英的身影彻底远去,这才回房间查她的记忆。不看还好,这一看下来,她心中让那畜生蹲一辈子大狱的想法彻底没了。
她要让他死,且是痛苦的死去。这还不算,还要让他的灵魂永世不得安宁,永远受苦。
她自信她做得到。
之后许多天,苏拂雪果然没有出门,日日待在房中修炼。又过了两天,晚饭后,李兰英一反常态的准她出门了,还让她多在外面走一走。
苏拂雪心里想的是,要开始了,终于要开始了。那便让我来看看,你们到底都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吧。
她绕着村子转了几圈,甚至去田里看了看,却无任何事情发生。她觉得不该,便决定回家去看,看看李兰英到底在搞什么鬼?
走到半路上,忽然看到了张姓衙役的身影。远远往她这边跑来,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
她赶紧迎了上去,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张姓衙役连连催她回去,说她家里出事了。
“出事?”苏拂雪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家里阵法她年年加固,怎么可能出事。
除非……
她当即往家跑,甚至召出佩剑,直接御剑往回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似是流了许多血。
心中的不安感加重,她赶紧往屋里跑,边跑边喊李兰英:“阿娘,阿娘,阿娘,你在哪里?快出来,你快出来啊。”
无人应声,但有道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苏拂雪心中一喜,看清楚是那个王姓衙役后又心一坠。
她快步上前,询问的话没停:“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阿娘呢,为什么不见她人?我在问你话!我阿娘人呢!回答我!”
王姓衙役眼眶有些泛红,伸手指了指屋里,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苏拂雪踉跄着没敢往前:“你什么意思!我不是让你们在隔壁等着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不起。”王姓衙役道:“我们听到动静赶过来时,已经晚了。”
苏拂雪只觉头一痛,连带整个人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往屋里跑。那似乎是有什么在当下那一刻操控着身体,带着她往屋里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站到了屋里,也完全看清了屋内的情况。还是她走时的模样,只除了血泊中横着两道身影和那一桌酒菜。
是一男一女。
男人早已气绝,或许称为“尸体”更合适一些;女人一息尚存,身上血迹很多。她睁大眼睛往门口看,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是在这一刻终于等到了,那气息便渐渐弱了下来。可在那一息断绝前,又有生机源源不断的补进去,留住了那一口气。
苏拂雪施了治疗术后,双手快速结印,将自身生机输入到李兰英体内。眼见着有效果,她心中那份不安才慢慢散去一些。
待结束,她将李兰英抱起,送到床上躺好,又握着手继续输送法力。到这双手慢慢回了温,苍白的脸色也好些,才又将心放下几分。
之后几日,她衣不解带照顾李兰英,时不时为她输送法力,待情况又稳定些才寻去刘巧兰家。之后到隔壁找那两个衙役,问他们清不清楚当时到底什么情况?
张姓衙役道:“难得有空闲,我们兄弟俩便坐在院子里赏了会月,忽然听到隔壁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声音很大,似是喝醉了,骂骂咧咧个没完。之前听到你出门的动静,我们担心出事,就准备去看看。哪成想,刚出门,就听到院里传出一阵骂声,然后是短暂的打斗。”
王姓衙役补充:“我听的很清楚,是死的那男人在骂什么被骗了,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等我们赶到时,他已经倒在血泊里,断了气。”
张姓衙役道:“女人的声音倒一直没听见,想来是早做了准备。而且,据我观察,不单那酒菜里被下了毒,就连屋里都燃了特效迷药。若非如此,恐怕你母亲早就……”
他没继续说下去,苏拂雪却知道他的意思了。她后来探了李兰英的记忆,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只是还想再确认一下。
“事情到此结束吧。你们回去告诉刘大人,人都死了,人就不再劳烦你们县衙看管了。对了,还要劳烦你们转告刘大人,二十年前李府灭门案的凶手找到了。”
她说了那畜生的名字:“你们张榜吧。算了,人死都死了,就不要连累后代了。哦,这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那麻烦你们转告刘大人,让他按照律令办吧。”
两个衙役被苏拂雪这一通话说的是双目圆睁,有点怀疑听到的话。
但苏拂雪没解释,还在说:“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会再麻烦刘大人。烦请帮我转告他,做个好官,顺便帮我看顾一下我的家人。尤其是小宝,因为这么个杀人犯的爹,他以后的仕途之路怕是要就此断绝了。我想小宝……”
她呵笑一声,想什么呢!她这样一个修无情道的剑修,无情无爱,要怎么懂得他人的想法啊。
她挥挥手,转身往外走。不多时,就回到了隔壁家里。
先去看了李兰英——她还处于昏迷状态没醒来,但整个人气色好多了。
又要去厨房煮饭——她甚至已经进了厨房,又忽地停了所有动作——她一个早修了辟谷术的修士,哪里用得到吃饭啊。
她转身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盯着上空发呆时,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这八年的意义了。她很迷茫,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现在又为什么要走?
该报的恩,似乎是报了——她耗费生机和修为救了李兰英——如果师尊在这里,定会痛骂她一顿。骂她一个修无情道的剑修,竟也妄想生出感情!
那是对剑道的背弃。
感情,她不该有。
可眼前又会浮现李兰英的笑脸,看向她时眼中的担忧。
她真的不懂了。
那些记忆……她究竟是谁?
脑袋很痛,她闭上眼睛,不想再想,也不愿意再想。可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还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很久,她才慢慢睡过去。睡的却并不安稳,一会儿梦到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面很多小朋友,大家一起吃饭、玩耍、睡觉;一会儿梦到那座罕有人迹的山峰,一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独来独往,十数年如一日;一会儿梦到那个破败的房子,凶神恶煞的男人,懦弱无能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一会儿又是一个奇怪的亭子,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亭子里往远处看。视线顺着走,出现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坐在很高的地方往亭子里的女人身上看。
画面来回转换,最后变成了手中握剑的另一个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问她:“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还来不及想,一把剑忽地当胸刺来,直接将她捅了个对穿。然后一声嗡鸣自意识深处传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苏拂雪大口大口吸着气,缓了好久,最后想的是,果然,受这具躯体的影响,我差点忘了我不属于这里。
她翻身下床往外走,先去洗了把脸醒神,又去看了看李兰英的情况,最后开始收拾东西。
她要离开这个村子。
但确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不属于她。甚至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她,不,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是苏拂雪,来自现代世界,是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些年,受心中情绪的影响,她把李兰英当成母亲,倾注了全部的爱。
爱,对于她占据的这具身体来说不该存在,因为修无情道的剑修心中不该有情。可她心中有情,还差点被她们联手操控了。
苏拂雪呵笑一声,干脆不收拾了。
她找来纸笔开始写信,写给李兰英。但说实话,她不知道写什么,便干脆将这些离奇的经历写了上去——也许李兰英无法接受,甚至觉得她说谎,可没关系,为了女儿,她最后会相信的。
她在村里照顾李兰英近三个月,看她身体一日一日变好,只是始终不愿醒来。她也不强求,每日替她输送法力后就开始修炼,直到修为恢复,并突破至金丹后期。
她终于决定离开这里。
走之前,她将仍处在昏睡中的李兰英送回了城里,又托人去学塾把小宝喊回来。待确定他快到家后,她将早写好的信塞到李兰英床头,又留了些曾经答应过她的东西。最后,她找来纸笔,给小宝也留了一封信,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苏拂雪想,无论小宝心里怎么想的,怨怪也好,原谅也罢,她能做的就是这样了。今后的路该他自己走了,带着他的母亲。
而他们也是时候说再见了。
对过去那八年说再见;对阿雪那十几年的难捱岁月说再见;对那十数年如一日的修炼说再见。向一切说再见,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俗世情感的牵绊,她要走一条属于她的路。【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