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太初宗山门外,比斛玉高一个头的少年非要抱着斛玉的胳膊不放,整个人巨大地黏在斛玉身边,嘴里哀嚎着:“我不要走啊——我不要回家,我不去学堂!”
斛玉:“……”
站在一边的太初弟子:“……”
这竟然是溯霭洲少主。
众目睽睽,被迫成为焦点的斛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狗头,问他:“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呢?”
谢怀瑜早有准备,他抹了把泪,迅速说道:“我看太初就挺好的,挺亲切,我就在这住,和你……”
“……”,斛玉又把他推开:“那你走吧。”
“怀瑜,不得无礼。”
谢己站在浮舟下,朝微鹤知微微点了下头:“此次拜天游祭天虽有异常天雷,但灵力较之以往多了几倍,至少五年内,虚境应当不会再行扩散。至于其他,只能静观其变。”
听昀洲主昨日就已经回听昀洲,他动作很急,连有几个听昀洲修士被雷劈了都无暇顾及。
太初宗拜天游状况百出,简直史无前例,如今修真界修士都在传言,天道不满太初宗一家独大,故降下两次天雷,撕裂虚境。
却将那些修士对斛玉所做之事闭口不言。
虚伪的掩饰,一切暂时归于平静。但其下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微鹤知抬眼,视线落在抱住斛玉的谢怀瑜身上。许久,他对谢己道:“虚境扩大与否不在于灵力,鬼界亦有虚境蚕食。”
“……”
顺着他视线,谢己看着那个名为谢一的少年。
将谢怀瑜叫到身边,谢己对微鹤知拱手:“期与仙尊再会。”
浩浩荡荡的浮舟离开太初宗,末尾的两座浮舟上,一边是恋恋不舍的谢怀瑜,一边是抱着弓兴奋异常的望初,斛玉只能举起双手挥了挥,待所有浮舟离开视线,那两只手“啪嗒”落了下来。
斛玉转身,踏入太初宗山门。
落到结界内的那一刻,谢一的面容终于完全消失,属于斛玉自己的样子完完全全恢复,恢复的那一刻,斛玉默默松了口气。
控制那枚琉璃珠耗费不少精力,凑近看,斛玉的眼底已经泛起淡淡的青黑。
至于谢一此人……就让他们满修真找去吧。
斛玉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跟在微鹤知身后,目光总是落在微鹤知后背、胸膛的位置。濯尘剑有灵,即便是主人,被濯尘剑刺穿,也不会毫无痕迹。
但是怎么有机会看一眼验证……
太初弟子逐渐消失在了视野,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四周只有雪下竹叶抖落积雪的声音,微鹤知低头,望着衣袖上多的那只微微蜷缩的手,转头看着斛玉,问:“怎么了?”
斛玉目移,很无辜地开口道:“师尊,近日我总是睡不好,想来是……灵根有些问题……吧。”
微鹤知:“……”
……
月至中天。
斛玉趴在床头,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想到下午的话,还是有些感概。
多少年了,都没有用过这样无耻的理由撒谎。
他随手摩梭着床头的一个小小静心石,忽然发现那石头上竟然还奢侈地储存着灵力。
“……”
斛玉默默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收回手收一半,一道阴影打了下来,微鹤知的衣角出现在了斛玉的余光中。
手一顿,斛玉立马仰起头,“师尊。”
微鹤知垂眼,因为是趴着,少年整个人的影子拉出一条起伏的曲线,倒映在床边。柔软的外衣随意堆落在床头,堪堪没有滑落。
目不斜视,微鹤知走到床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此刻他周身温暖,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
“静心。”
话音落,温热的大手放在了斛玉的后背,触感直达胸口。
裹在斛玉身上的灵绸已剩不多,本就是天灵根,加之微鹤知不要钱一样地砸灵力下来,斛玉身上的外伤几乎已经消失,只有一些多次撕裂的伤口还有些痕迹。
感受到温热的灵力,斛玉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微鹤知明明是在检查他的灵根,他却觉得胸口有些热,忍不住低下头,斛玉眼底积蓄了一点水汽。
微鹤知坐在床头,那只手还在向下,灵力自他的手心流入斛玉的灵根、识海,本来枯萎贫瘠的地方逐渐有了一丝生气。
许久,忽然,斛玉小声“呜”了一声。
微鹤知手一顿。
因为斛玉的要求,室内的灯几乎都灭掉了,只留下床头一盏。半明半暗中,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只能听到微鹤知询问的声音:“怎么了?灵根还在痛?”
斛玉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安排的。
本来是打算借此机会问问微鹤知接下天雷之后的伤如何,顺势再检查一下,这样就能看到那个位置到底有没有伤疤。
为什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微鹤知缓缓收回与斛玉识海的接触,沉沉的眸子中泛起微不可察的一点涟漪。
这么多年过去,属于斛玉的那一抹气息重新回到微鹤知苍凉冰冷的识海。
斛玉许久没有声音。
确认没什么问题,微鹤知起身,察觉到他要走,斛玉想也没想,立刻伸手拽住男人的衣角,抬头央求:“……师尊今晚和我一起睡,行不行?”
今晚遭这些罪,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他的声音还没缓过来,说这话时字似乎都黏在一起,微鹤知沉默不语,就在斛玉以为这件事成不了了的时候,微鹤知竟然真的折身回来,他将斛玉的手放回被子,自己则坐在一边的椅子旁,淡声道:“几岁了。”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斛玉勾起唇角,躺回去耍赖:“几岁就不能和师尊睡一起了?”
微鹤知替他熄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温热的气息,携带着太初雪松的沉香落在斛玉枕边。他听到微鹤知道:“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实在撑不住,本来打算在微鹤知睡着后偷偷探查的斛玉,自己先在熟悉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他安心到忘了在微鹤知这个修为,甚至不睡觉都可以。
微鹤知坐起身,望着少年熟睡的面庞。
……
斛玉半夜忽然惊醒。
他转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只有濯尘剑还放在一边,一如既往地守护着斛玉。
师尊呢?
穿上外衣,斛玉半梦半醒地推开门,整个白玉宫寂静无声,月光照亮庭院,让整个行宫如坠仙境。
斛玉捏了捏濯尘的剑鞘,濯尘晃晃,剑尖最终指向了一个方向。
斛玉朝着那个方向去,山路崎岖,好在有濯尘开路,只是越走,前方迷雾越多,斛玉眯起眼,感受扑面而来的水汽。
他来到了走到一片温泉边。
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斛玉挥了挥手,企图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大大小小的潭水如星密布,形成一条无形的河道,斗折蛇行,一直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微鹤知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斛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来这里疗伤的?
放轻脚步,斛玉循着温泉的边缘一路摸索向下,发现温泉的水竟慢慢变冷,直到变成冷泉。泉水的尽头是一片幽深的树林,林间漆黑一片,黑暗中不知有什么潜伏其中。
因为出门急,斛玉穿得很少,走到这里已经完全被寒意包裹。
危险的冷风拂过,斛玉不觉打了个冷颤,直觉不能再向前。走到尽头都没有找到微鹤知,可能微鹤知并不在这里。
他迅速转身,却不觉踩到了石上青苔,一阵风吹过,斛玉整个人一下子滑落进了池中。
“!”
冰冷的泉水瞬间席卷全身,斛玉立马屏住呼吸,向岸上挣扎。
但这冷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越向上挣扎,力气越小,越往下沉。寂静的水面之下,斛玉伸手,看到自己手腕的银镯在水中奋力向上,企图将他整个人拖上去。
但没用,斛玉依旧在下沉。
失去意识的之前,一道人影忽然破开水面,一把拉住了斛玉下落的身体。那只手十分有力,瞬间将斛玉拉了上来。
“!咳咳咳……”
斛玉闭着眼,猛咳出几口水。
浮出水面,微鹤知沉着脸,他将斛玉打横抱起,朝着岸边去。怀人冻得直哆嗦,缩在微鹤知怀中,紧紧抱着微鹤知的脖颈。
两人身上的衣服皆已经湿透了,斛玉只穿了外衣,此时那薄薄一片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隐隐约约透露出灵绸下的皮肤。
水珠从二人身上滚落,砸在地面,结出一朵朵冰花。
微鹤知大步朝着上游去,好像冰不是结在地面,而是结在了他的四周。
知道闯了祸,将斛玉带来的濯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试图不引起路过的微鹤知的注意。
下一瞬,濯尘整柄剑被一股外力掀飞,直挺挺掉落水中。
微鹤知侧目,语气冰冷:“不准上来。”
斛玉手腕的镯子叮当作响,仿佛是在无声的嘲笑。
濯尘:“……”
此地寒泉,灵力不可驱散,微鹤知抱着斛玉,来到上游的温泉边。骤然变换温度极其损害身体,微鹤知将斛玉放在岸边,自己先行下水,才慢慢将斛玉抱进水中。
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斛玉逐渐放开绻缩的身体,呼吸也慢慢放缓。
但冷热交替,很不舒服,于是他本能循着最热的地方寻去。
微鹤知只是转身安放结界的功夫,斛玉已经自动贴上了他——像一只黏人的年糕。
微鹤知垂眸。
回暖的少年脸颊透粉,漆黑长发如瀑,垂落在白皙的肩膀,胸前挂着的白玉水坠干净漂亮,却比不上面容的万分之一。
羽睫被水打湿,乖巧地贴在紧闭着的眼下,和肤色对比鲜明。
冷泉刺激下很难清醒过来,微鹤知终于将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斛玉身上。
“……”
黑发与白发交织在水中,忽然,微鹤知抬眼,春浮寒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潭边。
无视两人的姿势,春浮寒面无表情地伸手:“师尊,将小师弟给我,我会带他回去。”
微鹤知:“……”
春浮寒的也无剑瞬间出鞘,挡住了随之而来的濯尘,两剑相冲,也无插进了泥土中。
春浮寒擦擦嘴角的血,依旧是那个姿势:“师尊,将小师弟给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鹤知开口:“不用了。”
春浮寒眼神一动,他看了一眼微鹤知胸口狰狞的疤痕,略有些残酷地对微鹤知道:“师尊,心魔一起,虽难消解,但不是无方可医。如今小师弟回来,你也该放下了。”
等到春浮寒离开,微鹤知低头,很久,才用已经僵硬无比的手,轻轻抹去斛玉眼角的水痕。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钻心剜骨的刺痛。
如何放得下。
第22章
但近日林石镇出了件怪事。
路过的炼器师全部暴毙,死因皆为一场大火。
这些炼器师修为各异、来历各异,可以说除了死因,没有任何共通点。
来处理此事的数风洲修士前后来了三波,皆无功而返。
这次来的,是第四波修士,因为前面没有丝毫进展,这次来的修士几乎没有多少。
被迫接了这个任务的松岚门四人等在山脚,有站有坐,每个人看起来都不情愿。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就脾气火爆的男人,粗重的眉毛像折断的松枝横在额头,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焦躁的气息。
他走来走去,时不时朝着太初山的山路看。
这样的气氛显然影响到了周围人,和他一同前来的某个瘦弱修士忍不住开口劝:“祝悬师兄,你要不先坐下,这一时半会儿应该走不了了,不如休息休息,留存体力。”
他们从松岚门赶来,水都未喝一口,就等在这太初山脚。
虽此时未到约定时间,但以往的太初弟子都会提前下山,今日却不同以往,眼见着要到时间了,山路上连个鸟的影子都不见,难免烦躁。
被叫做祝悬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后背了一把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刀,刀如其人,上面遍布着火系阵法。
闻言,男人不耐开口:“坐什么坐,时间一到我们就走。”
开口劝说那人为难:“这不好吧,那可是太初宗的弟子……”
祝悬冷笑:“太初又如何?”
劝说那人不说话了,生怕他再口出什么狂言。他可不想得罪太初。
好在最后的时间,太初终于来人了。
遥遥山路间出现一道身影。
祝悬眯起眼。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身上是太初一贯朴素的弟子服,但是略有不同,这件弟子服显然花了心思——衣上各处的走线都精密非常,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暗纹繁复,且是只有数风极北冰原才有的冰蚕丝;就连腰带上坠的都是有价无市难得一见的雪灵玉。
看清他的穿着,祝悬不禁嗤笑:“哪家的少爷塞进了太初外门。太初现如今这样的也收,真是饥不择食。”
修士大多从简,没有几个喜欢将自己的实力展现出来。在寻仙问道上,修为才是排在第一位。
这名修士资质大约只有筑基左右,却又是手镯,又是玉坠,难免让人想到那些拿钱进大宗的绣花枕头。
祝悬是正统招选弟子大比上来的。当年他也参加过太初的弟子大选,只可惜差一点,最后被松岚门选走。对砸钱进太初的有些情绪可以理解,但,“师兄,之后万万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了。太初……”
护短二字那人没说出来,大家却心知肚明。
祝悬冷“哼”了一声。
太初来人终于走近,看到他们,那太初弟子摘下头顶遮阳的帷帽,十分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各位好啊。”
松岚门几人皆一愣。
帷帽之下,来人竟粉面朱唇,明眸皓齿。他的眼尾细而略弯,笑时上翘,眉心朱砂痣为他的面容点开颜色,衬得整个人愈发明艳生动。
见没人说话,斛玉主动晃了晃手:“各位,我没来晚吧,怎么这样看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陈崖立马从石头上起来,连连摆手:“没晚,没晚,时间刚好。”
斛玉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
陈崖刚想下意识说可以,好在脑子还在,他连忙道:“啊,等等,那个,还要再等等,有一个人还没来。”
祝悬更不满:“还有人?”
找到这次的任务令牌,斛玉低头看了一眼,确实少了个人。
燕向居。
是一个名字他们都没记住的宗门。不知道为什么也要掺和这次任务,还来晚了,他不说,祝悬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个么个人。
原来自己不是最晚,斛玉放心了,他找了棵干净的树倚着,无所谓道:“那便再等等。”
正好还没睡够。
斛玉揉揉脑袋,总觉得自己最近忘了点什么。
他记得一个月之前某个晚上自己似乎出了趟门,去找微鹤知。但总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晚之后微鹤知说要出门一趟,至今未归,斛玉也没来得及问。
自己待着实在无聊,斛玉索性随手找了个任务,准备下山看看,也算是替太初解决点问题。说不定等结束,微鹤知就回来了。
没等太久,那位燕向居终于到了。
待人走到眼前,陈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斛玉,没忍住吐槽:“你俩黑白双煞啊。”
斛玉也看向那边。
这位后来的燕向居个子挺高,比斛玉高出一大截,下颌线条锋利,黑发加之冷着的一张帅脸,如出鞘三尺青锋,虽然一句话没有,但修为应当不低,连祝悬都没看透他的真实实力。
没理陈崖,燕向居看了斛玉一眼。
斛玉:“?”
收回视线很快,快到让斛玉错以为是幻觉。明明来得最晚,燕向居却第一个转身朝着大路走去:“走吧。”
全程没发言机会的祝悬面色奇差:“支使谁呢?你算……”
他话还没说完,靠着树的斛玉很听话地跟上,身体力行,告诉他支使的是谁。
祝悬:“……”
陈崖拍拍他的肩膀,安抚:“师兄,我们也走吧。本来就是一份苦差,没必要多生事端。”
斛玉跟在燕向居的身后,目光从这人身上扫过。
什么法器也没带,或许是丹修,或者符修。这次去的林石镇死的都是炼器师,应该不会有炼器师来。
奇奇怪怪。
一行人来到林石镇时,镇长已经等在路口。看到他们来,看上去岁数已经挺大了的镇长没什么精神地招呼道:“辛苦各位仙长。各位仙长随我来吧。”
或许是来的人太多又没什么用,镇长展现得并不热络。
斛玉默默打量起这个异常寂静的小镇。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凡间常有城镇的样子,只是出门的人少了一些——如果非要说哪里特别,大概是镇子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道水渠。
“老先生,”斛玉开口,“这些水渠是做什么的?”
镇长拖着声音道:“每年太初下来的积雪融化,处理不及便会淹到家中,于是便开了这水渠,用来引水。家家户户都有的。”
祝悬不耐:“能走快点吗?”
这话显然不是对镇长说的,接收到质问的斛玉转头,莫名看了他一眼,伸手:“你要是着急,可以先走。”
祝悬咕哝了一句什么,斛玉无所谓笑笑,倒是人群最后的燕向居抬眼,带着冷意的目光擦过祝悬的身后。
祝悬一个激灵。
直觉让他瞬间拔出长刀,身边的人吓了一跳,陈崖慌张开口,拿出自己的剑:“怎么了怎么了?哪里有异常么?”
祝悬捏着刀,浑身警惕。
并不觉得刚到才那股阴冷的气息是自己误判,他转动视线,许久未动。
他的刀太大,一边的镇长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朝着他们指了个路:“……那些炼器师死的几座客栈都在前面了,客栈前系了白带,一看便知。”
他对着众人道:“我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看着镇长健步如飞的心酸背影,放下剑的陈崖无语:“祝悬师兄,你一惊一乍,把镇长都吓跑了。”
祝悬睨他一眼,收刀:“跟我没关系。”
叹了口气,陈崖转身:“二位,我们接下来……”
陈崖:“?”
祝悬闻声转身,四人身后,本该有着的两位容貌台柱,不知道什么时候齐齐消失了。
……
斛玉在一条小巷子里踱步。
这是一条极其偏僻的巷子,看来最近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汽。
斛玉慢悠悠走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闲逛的小公子,左看看右看看,端是一派悠闲。
路边有一朵被雨水打落得月季。
正是盛放得时候,孤零零呆在地面,很是可惜。
斛玉俯身将那月季捡起来,上面甚至还有大颗的水珠,衬得粉红的月季娇艳欲滴。
抖抖上面的水,斛玉随手将月季抛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男人。
回身,斛玉笑眯眯开口:“兄台跟我一路,没什么拿得出手。雨下月季,聊表心意。”
好像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男人垂眸,两指攥着月季翠绿的茎,他抬眼望向斛玉,语气平平:“多谢。”
斛玉:“……”
行吧,爱跟着跟着。
斛玉转回身,朝着前方某一间客栈而去。
那客栈虽位置幽深,但整个建得气派十足,闹中取静,院落宽敞,有竹有水。若是之前,这客栈应当门庭若市。
但可惜出了事。此刻只有门前一棵柳树还有些生气——
柳树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白布。
台阶之上,斛玉敲了敲门。
许久,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怯生生趴在门边,仰头看着斛玉。
斛玉笑了笑:“请问有房住吗?”
看他好看,也不像坏人,小姑娘小声道:“有,但是你是……你是炼器的吗?我们这里死了三个炼器师了。”
斛玉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长弓:“显然不是。”
小姑娘又看向他身后那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他……”
一顿,斛玉向后看了一眼,语气带着点笑:“兄台,修什么的?”
黑乎乎的兄台沉默半晌,报出个名字:“……符修。”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
进入大堂,是一片黑石的地面,古木为柱,又有假山流水在外,尽显雅致。
落座,斛玉称赞:“风水不错。”
引路的小姑娘有些雀跃:“当年我太奶奶的奶奶选在这里,家里世代经营,生意都不错,拜天游还接了不少仙长呢。要不是这次出事……”说到这里,小姑娘不说话了。
斛玉侧目,放柔一些语气:“能说说吗。那几个炼器师是怎么死的。不想说也可以。”
端着茶来,小姑娘纠结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太记得。只是拜天游结束后的某天晚上,那三个炼器师的房间忽然都起了火,那火不烧别的,只烧人,用水根本灭不了。等火熄了以后,上面什么也不剩了。”
灭不了的火……
斛玉手指点在茶杯上。他记得,只有炼器时用的火灭不了。
那些炼器师在同一天晚上炼器?
显然不可能。
这里没有可以炼器的场地。就算有,也不会那么巧,三人同一时间出事。
外面有雨水滴答的声音,斛玉安静许久,忽然又问起已经说过的问题:“他们死的那天,是拜天游结束以后?”
以为自己记错了,小姑娘拿出账本,找了找,确认。“是拜天游以后,那时候大家都要收拾走了。”
斛玉起身:“带我去他们房间看看吧。”
他忽然回头,望向沉默不语的某人,不知道为什么,斛玉笑了笑,邀请:“兄台一起?”
燕向居望着那抹笑,许久,他垂眸,跟了上去。
第23章
小姑娘将他们带到了就离开了,整个二层只剩下他和燕向居二人。燕向居不出声,斛玉也未开口,于是整个二层几乎落针可闻。
权当身后的人不存在,斛玉独自静静量着这个不大的房间。
房间空空,红木的镂花窗户里落下不甚明亮的光。这是地字号的卧房,比通铺好太多,有床有桌椅,还有几件摆件。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有窗口探进来的几片海棠叶。
走到窗边,斛玉探身,向下看了看,高度不高,也有一道水渠经过,和外面的房子大差不差,并没有什么特别。
整个房间也如刚才那姑娘所说,没有任何烧毁的痕迹,甚至木质的地板连颜色都没有一点改变。
默默看完这一切,斛玉想:奇怪。
凡间的木头在炼器的灵火面前和一片纸差不多,但最后消失的却是有灵力的修士。
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整个人却凭空消失了?
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燕向居却只站在门口,视线一直落在斛玉身边,像是对谁是凶手并没有什么兴趣。
前方的斛玉忽然转头。
望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的男人,斛玉自顾自抛出个问题:“兄台,依你看,这火是灵力失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燕向居:“……”
或许这辈子没怎么接触斛玉这样自来熟的人,过了一会儿,男人才开口:“……有人故意为之下的灵力失控,也不无可能。”
显然想到了一块,环视一圈,斛玉走到床铺附近,俯身,去看床铺上略有些湿润的被子。最近多雨,被子散发着一股霉气,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许久,斛玉起身,向后伸出了一只手。
燕向居低头,莹白的掌心,忽然出现一小捧的水源,随着灵力聚集,那一捧积蓄的小小水源竟在慢慢胀大,直到布满斛玉的手心。
——是水灵源。
斛玉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手心慢慢道:“我忽然想起,溯霭洲洲志海华卷里曾有水灵与火灵相冲的记载,据说当两者同时出现时,一整片湖泊的生灵都被吞噬其中,之后消弭无痕。”
燕向居看他:“你怀疑他们是这样死的?”
斛玉收回手:“怀不怀疑一看便知。”他对燕向居道:“道友,借灵显阵一用?”
灵显阵是繁复的阵法,一般符阵师都会画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但什么也没准备的冒牌符阵师不一定带着。
沉默半晌,男人终于开口:“我可以现在画。”
斛玉:“……”
有些惊奇地看他一眼,或许是没想到这年头符阵师出任务都不带符箓出来了,斛玉退开一步表示尊重,给他留出场地:“请。”
燕向居点水为墨,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画起符阵。
他运笔娴熟,没有停顿,整个符阵一气呵成,当收尾的那一刻,桌子上的符阵如同化开的冰,从桌子边缘滴下,慢慢流向四周,直到,铺满整个房间。
看完全程,斛玉不由得称赞:“画得真好。”
燕向居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斛玉又道,“除了我师尊,当世画灵显阵,兄台至少排第二。”
燕向居:“……”
燕向居:“……你师尊画得很好?”
仔细回想,微鹤知好像没有画过灵显阵,意识到这件事,斛玉认真扯道,“没见过。但我师尊就没有画不好的符,所以灵显阵应当也是最好的。”
燕向居:“……”
时间拉长,随着符阵的展开,整个房间逐渐在二人面前变了样子。
越来越多像水痕一样的灵力残留在墙壁、桌子、枕头上,甚至有不少抓挠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斛玉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如果这是怪事,那只是难找出原因。但如果这是一场虐杀,波及的就不止死去的炼器师。
全修真的炼器师都有可能死在这场大火。
四周的抓痕太过可怖,可以看出住在这房的炼器师生前的绝望和恐惧。
燕向居走向其中一道抓痕。他示意斛玉走近。
——斛玉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因为这抓痕之下,是水灵源留下的一抹水汽。
意识到这件事,斛玉迅速来到另外两个房间,无一例外,三个房间全部都有带着水汽的抓痕。
这些炼器师来自不同洲不同宗,怎么会都……
灵光一现,斛玉忽然从储物袋拿出先前几波修士寻找到的信息,将三张纸铺开在桌子,斛玉一一对比。
许久,斛玉抬头,和燕向居对视:“你看到了吗。”
燕向居手指点在桌子边。
“拜天游之前,他们都到过溯霭。”
……
陈崖觉得自己有毛病,为什么偏偏跟着祝悬出来,又为什么不和一看就挺厉害的那两个人结伴,以至于现在像个无头苍蝇跟着祝悬跑来跑去,半天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祝悬显然比他焦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那两个人消失的原因,祝悬起了莫名的胜负欲,好像一定要比太初更加快地找出凶手才行。
他们已经去了四五家客栈,几乎把死过炼器师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进展也无。
陈崖擦擦汗:“师兄,前面那些甚至有金丹修士,都没找到原因,我看,除非太初下来个直系弟子,春浮寒那样的,要么就是璇霄仙尊亲自下来,不然根本没头绪啊。”
这次死的炼器师在修真界几乎都有名有姓,各家也是拿出不少悬赏,所以才有那么多修士前来。但没有一个拿下这份赏钱。
祝悬将刀插在地上,恶狠狠望他:“闭嘴!”
陈崖是真跑不动到了,其余两个同宗的修士显然也是这样想,祝悬看他们两眼,自己拔起刀就走。
根本叫不住人,陈崖沉沉叹了口气:“这都什么脾气啊……”看到什么,陈崖忽然拔高声音:“……嗯?哎?”
一个猛子站起来,陈崖朝着不远处招呼:“哎——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去哪了?”
远处走来的赫然是斛玉和燕向居二人。
斛玉朝他招招手:“去查了几间客栈。你们有什么收获?”
说起这个,陈崖蔫了:“别提了,烧得渣都不剩,什么也没找到……哦,倒是有一个宗里人说的没什么用的新消息。”
斛玉:“什么?”
陈崖拿出卷轴给他看:“是先前有人去鬼界找过这些炼器师的魂魄,前些日子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们,那些炼器师在鬼界连个魂的影子都不见。可能是灰飞烟灭了吧……”
斛玉本来打算倒杯水喝,一听,他倏地转眼:“没有魂魄?”
陈崖被他吓了一跳,说话都卡了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激动:“是,是啊,怎么?”
斛玉放下杯子,盯着桌子的某一个点出神。
没有魂魄?
难道这些炼器师或许没死?
不可能。
斛玉手腕的镯子忽然碰撞起来,铃铃作响。
燕向居和斛玉同时低头,望向手腕的位置,下一刻,不等反应,一股剧痛忽然袭击了斛玉的识海。
“!”
斛玉面色巨变,一只手扶在桌面,脸色煞白,他身后的燕向居瞬间变了脸色,手立马就要搭上斛玉的后背。
斛玉闭眼,面前忽然闪过一幅诡异的景象。
——无穷无尽的血色骷髅人影,趴在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牢笼中,他们挤在一起,皆是惊恐的神情,牢笼将他们的面孔拉扯、变形,尸山血海挤在一起,齐声哀嚎。
比鬼界的血池可怖万倍。
那是无数冤魂的坟墓。
这只发生在一霎那,甚至燕向居的手还未触碰到斛玉,那阵剧痛便消失了,像是斛玉幻想出来的苦痛。
但好在痛的感觉还在,提醒他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斛玉白着一张脸,看向燕向居:“……有什么阵,可以困住上万冤魂?”
燕向居没有回答,而是先将他安置在椅子上,明明是他出了问题,燕向居的脸色看上去比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斛玉提起气又问了一遍,燕向居才垂眸答:“困住上万冤魂的阵,和太初的护山大阵,几乎要同等级别。”
那么大的阵……
想起什么,斛玉勉强环视四周,问陈崖:“祝悬呢?”
陈崖挠挠头:“他嫌弃我们太慢,自己先行一步了。”
直觉不太好,斛玉道:“你先叫他回来,我们再……”
他还未说完,下一刻,一道燃烧着的人影轰然从天坠落!随之坠落的,是那柄燃烧着火纹的长刀——
“!?”
瞬间跳起来,对着那快烧焦的人形,陈崖大叫一声:“祝——祝悬!?”
迅速看向头顶,半点人影也无,斛玉又看向燃烧着的祝悬,沉声:“用灵力控火!”
但显然此时再控制也是无济于事,那火燃烧的速度太快,几乎是一息之间,身长八尺的男人就被烧得无影无踪。
祝悬不是炼器师。
这一幕显然刺激到了陈崖,他几步退后,跌倒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斛玉撑着一口气走近刚刚祝悬燃烧过的地方。
不同于以往,这次燃烧的位置竟留下了一点水痕。
“……”
那水痕走向诡异,斛玉刚要再凑近看看,忽然,水痕竟光芒大作,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斛玉:“!”
只来得及拉住他的一条胳膊,燕向居和斛玉两人便一同被迫卷入突然狂乱的阵法乱流。
彻底坠入之前,斛玉又看到了客栈外翻腾的水渠流水。
……原来如此。
那凶手根本没到现场,他是通过水渠的水源来控制的!
天旋地转,斛玉感觉自己被紧紧护在怀抱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头晕目眩地落地,斛玉堪堪站稳。
刺眼的光芒从头顶落下。
斛玉费力抬头,一座被水盾包裹住的巨大天空浮岛正正出现在了眼前。浮岛上如仙人之境,云雾缭绕,下面却连接着无数看不见的链条,延伸向四面八方,冰冷异常。
斛玉难以置信:“这是……”
“停云宫。”
身后的燕向居不知何时放开了环抱住他的手,两人一同望着身后逐渐消失的阵法。
缩地阵。
千里缩地,传送两人。如果不是巨量的灵力不可能做到。而这样的灵力波动范围太大,一定会引起各方注意。
除非……死去的祝悬是传送的引子。
平静呼吸,斛玉垂眼,眼睫覆盖住眼底的神情。
祝悬有金丹初期的修为,死前不会什么信号都没留下。
燕向居忽然开口:“泥有问题。”
“什么?”斛玉抬头,身后的男人走到他身边,用一根树枝挑开了缩地阵下的泥土。
一片衣物的角露了出来。
“……”
蹲下身,斛玉轻轻拂去表面的尘土,逐渐露出了属于数风洲的纹样。
——是松岚门的弟子服。
刚刚他们才见过,就在祝悬被焚烧殆尽之前。
意识到什么,“不坠,”斛玉低声呼唤,手腕的银镯荡开灵力,当脚下的泥土被整个掀开,里面掩埋的人终于露出真容。
……是祝悬。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祝悬。
第24章
大概是出任务下山途中就被掉了包。
斛玉视线垂落,他们遇到的若只是一个有祝悬气息的傀儡,方才尸体那样快地燃烧殆尽便有了解释。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那些死去的炼器师,其实也是被掉了包?
若真是如此,那些炼器师真正的尸身如今又在哪里?
他在想,一旁的燕向居已经俯身,将死去的祝悬整彻底检查了一遍。
“体内没有任何灵力,金丹也消失了。”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燕向居几乎是立马转头对斛玉道:
“立刻离开这里,回数风洲。”
“……”
斛玉未答,起身将泥土盖回去,写了张符纸将此消息告知给松岚门,顿了一会儿,在燕向居注视中,斛玉缓缓摇头,道:
“即便我回去了,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将我带来。不如留下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仰头,望着天空的浮岛,斛玉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溯霭洲第一宗的驻地。
之前他在溯霭洲的渡枫门里待了那样久,竟然一次都没有出过山门来看看这个第一宗。甚至弟子交流,他亦没有资格参加。
斛玉回头,神色坚决:“我要去停云宫看一看。”
直觉告诉斛玉,停云宫,他必须去。
……
今日停云宫下的长霖酒楼来了两个贵客。
天字包间,靠窗最好的位置,虽然未点什么酒水,但却豪迈地将那包间周围三间天字号全部买断一天。
不知道其中何许人也,之前预定的客人竟同时表示今日不来了,于是整个酒楼顶层此时静悄悄的,只有两位客人。两位客人一站一坐,此时谁也没说话。
推开门,小二端着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将杯子放在坐着的那位客人手中时,那客人转过头,对小二点头:“多谢。”
“不,不谢,应该的。”小二挠挠头,红着脸退出了房间。
斛玉拿起茶喝了一口,低头时瞥了一眼窗边的燕向居。
他收回的很快,燕向居转头时,斛玉是刚刚放下茶杯的样子。
“……”
许久,叹了口气,斛玉道:“我自己去便可以了。我说了,可能有危险,你还是回去得好。”
燕向居不为所动,只道:“任务是你我共有。”
言下之意,去,就一起去。
他一定要跟来,怎么样也没办法说动。
莫名熟悉的感觉,斛玉偏了偏头,看向燕向居的眼睛,企图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可惜,对方很快错开了视线。
燕向居看着窗外不远处,突然道:“来了。”
斛玉起身,视线顺着窗户边缘向下探去。
——是完成任务回宗的停云宫弟子。
来到停云宫下才知道,停云宫近七日竟然闭宫,只进不出,外界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斛玉隐约能察觉到,那座天上的浮岛之中发生了什么,整个岛屿四周弥漫着一股莫名紧张的气氛。
甚至一股……死气。
停云宫乃如今修真第一炼器大宗,之前炼器师出事时,停云宫弟子是第一批前来查探。虽无功而返,但大多数信息都来自他们,这样一个修真鼎盛的炼器大宗,忽然闭门不出,要么是即将出世天级法器,需要弟子护法镇灵,要么……
他们有不能告诉外界的事。
那弟子队伍浩浩荡荡,行至窗下,大约百来人,手中皆有不同的法器。他们从街道穿行而过,周围的店铺皆关上门窗,生怕惊扰那些看起来就高高在上的大宗弟子。
斛玉看向队伍末尾的两位弟子,暗道抱歉,待他们走到窗下拐角处,下一刻,少年手腕的银镯化作流光,瞬间击中那两人的后背。
“!”
整个队伍停下,为首的停云宫弟子转头,看向队伍末尾的两个师弟:“刚才有什么声音?”
两个“师弟”异口同声:“没有。”
那弟子过来,四周察看一番,确认没有问题,队伍才重新进发。
楼上,被续了三天的天字包间里,两个弟子在榻上昏睡,至少两天之内不会苏醒。
周围逐渐变得百流环绕,渐渐得,刚才所经过的街道消失在了云中。
泛着金光的仙鹤飞过,带起一阵流云。斛玉抬头,万千浮在空中的岛屿交错,仿佛云中之山峦,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整个浮空岛群外有一层巨大的水盾,水质清澈透亮,里面时而摆动过几尾游鱼。
停云宫弟子在其中一处岛屿停下,点了几下门扉,下一刻,整个用水覆盖的碧蓝色大门轰然洞开,庞大的空中宫殿便随着推开的大门缓缓展开——
这就是溯霭洲最富庶的宗门。
踏进停云宫的那一刻,斛玉迅速抓住燕向居的胳膊,银镯闪烁,将两人的周身灵力完全换成停云弟子的气息。
水盾成功将两人放了进来。
燕向居望着拉住自己的手,那手很快放开,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温度。
两人跟着队伍一路到了弟子堂,各自交出完成任务的令牌,待离开那座浮岛,向着弟子堂寝殿方向去,斛玉的视线慢慢落在很远处、停云最大的宫殿上。
那里是洲主的寝宫。
他们走的很慢,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所有弟子都默不作声,低头前进,生怕看到什么、惊扰什么。
斛玉已经完全确定,停云宫出了问题。
一道白色的影子很快从余光中过去,快得以为是错觉。
斛玉回眸,他和燕向居走在最后,逐渐躲开人群,待离开队伍,他转身迅速跟上那影子的脚步。
好在岛屿之间只有一条链道。
斛玉定睛,是两个抬着什么东西的弟子,那东西用白布包裹,看不出样子,甚至察觉不到气息。
那两个停云弟子看起来很紧张,即使走的是再偏僻不过的小路,也依旧满头大汗,他们甚至没有发觉身后跟了人。
抬到了岛屿的其中一座殿外,那两名弟子终于停下,斛玉随之落在某个墙角阴影中,屏息观察。燕向居落在他身后,也抬眼望着那寝殿。
不同于刚才经过的所有地方,这个大殿明显变冷了许多,甚至外面的水盾表层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两个弟子在门口拿出特制的令牌,冒着冷气的大殿黑洞洞地打开,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他们进去没多久,就空着手出来。
经过时,斛玉隐隐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些……都运回宫里了?”
“嗯……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虚境里冒出来,大多都认不出来了……公子……”
虚境?
从虚境出来了什么?
停云宫到底藏了什么,竟和虚境挂上了联系。
斛玉轻盈落地。无论藏了什么,进去一看便知。
但这次并不如水盾那样好进,整个大门设置了繁复的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破阵是行不通的。且这种阵法,斛玉这样的修为也破不了。
斛玉忽然想起谢怀瑜曾经给过自己一块灵石。
那是谢怀瑜让他拿着,届时到停云宫找他时的信物。
他拿出那块靛蓝色的灵石,有些庆幸储物袋没在传送阵中丢失。
燕向居看了那石头两眼,移开视线。
斛玉有很大一部分赌的成分,但未想到灵石触碰到阵法,竟真的荡开一圈涟漪。
随着阵法的波动,逐渐地,在灵石的位置,竟开出了一个仅容纳一人进的小口。
斛玉推开门,大殿的巨门发出厚重的声音。开门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一种腐烂的臭味,和夹杂着的血腥气。
借着门外的一缕光线,斛玉定睛,看清的刹那,斛玉整个人愣在原地。
——如果他没看错,大殿地面上密密麻麻躺着的,皆是陈列着的尸体。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的已经腐烂大半,最近抬进来的被放在另一侧,那里是还未腐烂的新尸。
尸体约有百余,看衣着来自各个洲的宗门,但最多的,还是溯霭洲停云宫。
看到某个东西,斛玉没忍住,凑近两步。
此时,门外的燕向居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斛玉迅速退出结界,同燕向居一同隐匿在角落,镯子生成的结界将两人裹在其中,斛玉察觉不到的外层,一道更加严密的结界落下。
不过几息,有谈话的声音走近:“溯霭在虚境附近找到百余尸骨……道友所寻之人,停云宫名册上并未寻到。”
“寻不寻到看了便知,谢洲主,劳烦开门。”
“……”
那软硬不吃的声音熟悉得令人发指,斛玉亲眼看着春浮寒同谢己一起出现在了大殿的门外。
春浮寒前些日子收到封信便离开太初,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怎么会出现在停云宫?
或许是直觉,走到台阶的春浮寒忽然回头,斜着视线朝斛玉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野草杂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前方,谢己打开了阵法,他转身,神色淡淡,对春浮寒道,“春道友,请。”
看着谢己没入门中的背影,斛玉思绪杂乱,脑海里反复浮现刚才看到的尸体上的令牌。
那是渡枫门的令牌。
……但渡枫门,明明几十年前就不复存在了。
第25章
春浮寒站在窗边赏月。可惜,溯霭云多,不一会儿就将月光掩盖,只留下微弱的光芒,轻轻落在窗棂。
青衣修士转身,关上了窗。
坐在桌边,他拿出一张布满褶皱的信纸。
信纸泛黄,几乎一碰就碎,只能轻拿轻放。春浮寒将信纸摊开,第二次看向这封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间隔不一,看得出来,写信的人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堪堪写出的每一个字,那墨水甚至洇透了信纸,在背面留下浅灰色的墨痕。
因为几经辗转,许多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但大约能读懂,这是一封堪称幼稚的道歉信。信的结尾模糊写着:【对不起,我找到你说的溯灵草了,就在溯霭洲,等我拿回去,可不可以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春浮寒折起信纸,神色淡淡。
这封信写下的时间是十年前,但直到前些日子春浮寒才收到。不是送的过程出了问题,而是太初宗换了宗门位置,于是这封毫无灵力的信辗转几手,才在十年后堪堪找到要送的人。
若不是春浮寒如今声名远扬,大概是传不到的。
只是可惜,无论是溯霭洲还是数风洲,春浮寒都没有找到信的主人。
将信纸收回储物袋,窗口忽然发出一点声响。
“……”
春浮寒抬眸,也无剑无声出鞘,但随着来人的逼近,某一刻,春浮寒忽然收回剑意。
他几步走到窗边,刚打开窗户,一道人影就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略带欣喜的“师兄”。
春浮寒:“……”
他有些奇特的目光落在翻进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停云宫的弟子服,身上挂着停云宫的令牌,甚至还有几片翻进来时的落叶。只见他面上一闪,熟悉的面庞便映入眼底。
“……”
斛玉挥挥手:“大师兄,怎么这样看我?”
春浮寒抬手关窗,语气平平:“因为我以为小师弟你此刻应该在太初修养,而不是来到了万里之外的停云宫,并且还是……”春浮寒看他身上的弟子服,顿了一顿,换了个用词:“……偷偷潜入。”
斛玉:“……”
“小师弟,若你想进停云宫,直接拿太初的令牌即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斛玉一根手指挠挠额头:“……此事说来话长。”
将炼器师和传送阵以及那大殿内的异常一事告知春浮寒,两人对坐桌边,春浮寒给他倒了杯水,动作慢条斯理。
无情道就这点最好,再天大的事也一点也不急。
放下茶杯,斛玉问:“大师兄又为何来了溯霭?”
春浮寒倒是没什么可话长的,他直接道:“找人。”
人?
斛玉回忆了一番,没想起大师兄还有什么联系不错的道友。
看他一眼便知对方在想什么,春浮寒提起:
“当年太初山下,有一位心智略有缺损的少年,名为匕陶。他曾在我手下修习炼器,后来因事离开前往溯霭,近日收到他多年前的信,便来寻一寻。”
脑海中似乎出现了一点关于这个人的印象,但并没有多少。想来在斛玉闭关之前,那人已经离开许久了。
于是斛玉问:“师兄找到了吗?”
春浮寒神色平静:“并未。但之前就有猜测,加之今晚听你经历,我想之后可能也很难寻到。”
斛玉不解:“为何?”
春浮寒:“他也是炼器师,大抵已经遇害。”
说起这件事,春浮寒并没有什么惋惜和痛心,似乎只是叙说了一个简单的结果。
“……”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斛玉又一次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无情道的淡漠。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忽然有个念头:“师兄,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春浮寒看向他最小的师弟。
他明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春浮寒还是道:“不会。但我希望你可以活着。”
这件事无关他人,春浮寒的确是这样想的。
斛玉轻轻勾起唇角。
他拍拍手:“那真是多谢师兄,既然如此,我可要争取活得久一点,不叫师兄有伤心的机会,”及此,斛玉话锋一转,终于提起正事:“不过我今日前来,不是来找师兄叙旧的。”
春浮寒转回头,隔窗赏月:“我知道。”
斛玉:“……”
斛玉正色:“师兄,今晚我要再去那大殿看一看,但其中阵法繁多,我需要你替我拖住谢己,至少……一个时辰。”
大殿内也布有阵法,斛玉需要有人转移谢己的注意。
他本想去找谢怀瑜,但这样危及性命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谢怀瑜那样傻的性格,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没有任何推辞,春浮寒起身:“可以。但有一点——你自己去太过危险,恐生变故,不若等明日我同你一起。”
早有预料,斛玉道:“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人。”
春浮寒看向他。
一炷香后,春浮寒冷静看着“燕向居”进到房间,他沉默许久,久到斛玉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春浮寒才道:“小师弟,你放心去吧。”
斛玉:“?”
燕向居:“……”
……
再次回到那冷飕飕的大殿,整个宫殿静悄悄的,只有一点微弱的流水声淌过耳边。是停云宫的水盾。
进门前,斛玉将一张符纸贴在身上,淡淡的灵光轻轻将他全身包裹起来。
薄薄一层结界便可以隔绝大部分的味道,斛玉转头,对符纸的主人道谢:“劳烦兄台画符。”
对他称兄道弟的感谢没什么表示,燕向居“嗯”了一声,提醒道:“注意脚下。”
“……”
时间不多,斛玉目的很明确。
越过腐烂的尸体,他直奔大殿边缘那块渡枫门的令牌。
待他走近,熟悉的枫叶的纹样,以及渡枫门的弟子服,便一一映入眼中。
不语,斛玉俯身,径直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一张腐烂到看不出面容的脸直直出现在斛玉面前。那尸体全身都烂了,只有某些特征能看出来是个男人。
维持那个姿势看了许久,斛玉喃喃:“……真的是渡枫门。”
燕向居眼神微动:“你知道这是谁。”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将白布放回原位,斛玉淡淡道:“他曾经用灵力将我按在冰天雪地里三个时辰,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
燕向居没有继续问。
斛玉也没有再说下去。
几十年前的事,即便再难过再难忘,时至今日也会变得没有什么感觉,而比起回忆,此时斛玉更想知道——
几十年前就死去的渡枫门弟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向居俯身重新掀开那层布,看了一会儿,男人道:“他身上没有伤痕。”
斛玉思索:“祝悬身上也没有伤痕。”
和燕向居对视一眼,斛玉在对方眼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祝悬死后,身上一丝灵力也无。
死去的炼器师被火吞噬。
斛玉抬眼:“……我想验证一个可能。”
半个时辰,斛玉和燕向居将所有尸体排查一遍,结果意料之内——都没有伤痕,且皆灵脉衰竭。
灵脉衰竭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至少死前体内都是没有一点灵力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灵力吸干,直到死去。
若真是如此,那些炼器师的死……
客栈中,修士失去灵力,本想反击用的灵火却反噬自身,在燃烧最旺时凶手将水灵源覆盖其上,于是所有的痕迹都变成蒸腾的水汽,消失在了这世间。
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掩盖数十年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斛玉垂眸。
将人的灵力吸干,却又数十年未留下痕迹,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在现在忽然鹊起。
……天灵根。
除非那个人知道斛玉的存在,且知道他是天灵根……他要的就是引出斛玉。
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刻,腐朽的尸体中,一只僵硬苍白的手忽然抓住斛玉的小腿!
……
另一边,停云宫藏书阁。
谢己淡漠的视线从春浮寒身上略过,在对方转身时,又恢复温和的神情,他看向对方手中的卷轴,提醒:
“春道友,这是我洲近百年来的修士名册,你说之人,确实不在其中。”
本来也没有想要从这里面找到,春浮寒将卷轴合起,算了算时间,小师弟应当已经探查完,于是春浮寒缓缓道:“今日便到这里。半夜叨扰,辛苦洲主。”
谢己:“哪里。”
两人走到藏书阁门口,还未说道别之语,一名停云宫弟子从远处急匆匆跑来,他对谢己道:
“宫主,您设的法阵奏效了!真的有人潜入!”
春浮寒眉尾一跳。
谢己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人抓住了?”
“抓住了!就在那大殿!”
谢己立马转身对春浮寒道:“恕不能送春道友,宫内事态紧急,需要先行一步。”
春浮寒望着谢己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男人抬脚跟上。
……
谢己到时,一眼就看到了法阵中央的斛玉。
少年站在千万条流转的光华之中,姿态悠然。长发垂落在身后,甚至没有染上尘土。
……只有他一个人。
围着的停云弟子自动开出一条路,谢己踱步上前。
听到声音,低头研究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斛玉抬头:“谢洲主?”
谢己:“你知道我?”
斛玉笑笑,“看衣服就能看出来。”
谢己点头:“但我却不知小友是何人,来自何方,竟要半夜闯入我停云,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真是惭愧。”
他不动声色,只看着斛玉:“不如小友去停云宫下水牢与我说说?”
斛玉仰头:“这个吧……”
谢己来之前他就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说,驻守在这好多天的停云宫弟子忍不住,质问:“不要废话,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敢做不敢认?”
摊手,斛玉道:“冤枉,我只是路过来看看。毕竟停云宫闭宫这么多天,难免好奇嘛。”
“只是我没想到,”斛玉转头,看向一派严正的谢己,他露出一个假假的笑:
“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停云宫竟然都没有向三洲泄露一点风声。谢洲主,你到底在藏什么……呢?”
谢己无言望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他身后的停云弟子斥责:“没有礼数!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一洲洲主如此胡言乱语!”
“什么身份?”
一道声音从身后强硬地插了进来,谢己回眸,眼神幽深。
只见宫门外,春浮寒提着剑,越过人群,缓缓走到了斛玉身旁。站定,青衣修士侧目,冰冷刺骨的目光落在那质问的弟子身上:
“太初璇霄仙尊直系弟子,这个身份,你看如何?”
“!?”
谢己抬眼。他身后的弟子眼瞳颤抖地望向春浮寒身后的斛玉:“他…他……你……”
还未说完,出窍的威压直接将他压在了地上。
“……”
死寂中,春浮寒淡声开口:
“聒噪。和我说话,你不够格。”
第26章
最后一句,他是朝着斛玉说的,谢己的目光顺势落在少年的脊背,他抬眼:“……只是不知,小友为何半夜出现在我停云宫?”
斛玉未开口,春浮寒挡在他身前:“小师弟正在追查炼器师一事。这事想必洲主也有所耳闻。”
四周都是横七八竖的尸体,斛玉的脚还被阵法里的鬼手抓着,实在不是谈话的地点。
春浮寒一剑斩断法阵:“谢洲主,不如换个地方再谈。”
……
停云宫来了贵客。
清晨便开始洒扫大殿,清洁阵连房檐都没有放过,不明所以的停云弟子窃窃私语:“是因为春浮寒来了吗。可他昨日便到了?”
“听说,只是听说,是璇霄仙尊的小弟子来了……”
“小弟子?!”其中一人惊呼,又赶紧压低了声音:“真的有这个人啊?我一直以为是璇霄仙尊不愿再收徒的借口……”
“璇霄仙尊不收徒还要借口?笨!”
“各位,借过。”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凑在一起的停云宫弟子呼啦啦闻声抬头。
眼前,陌生的少年一身热烈的朱色长衣,白玉水坠挂于胸前,唇红齿白,骨肉匀停。眉心浅浅红砂痣,一双盈盈桃花眼,正在直直望着他们。
看到他们抬头,像是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少年重复道:“借过。”
停云宫弟子卡壳:“你,你是……?”
他们堵在路中间,实在是难以通过。斛玉只能拎出令牌:“去宫外接个人,劳烦各位,放行?”
“……”
待他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刚才问话的弟子语无伦次:“他,他,他……是璇霄仙尊…太初宗……”
太初宗璇霄仙尊小弟子在停云宫,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停云三十八殿。
几乎每座浮岛的弟子都朝着主殿方向望,企图看清,那个一直活在话传话的小弟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神圣本人则偷偷来到宫门。
再次打开那座碧蓝大门,这次却是从里面开的,斛玉唏嘘。
听到声音,门外,面色冷淡的男人抬头,看到是斛玉,黑衣修士周身的冷气散开了一些。
斛玉愣了一下,似乎是错觉,刚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见到了微鹤知。但只有那一刹那。
上前,燕向居看他,开口道:“那两人已经送回弟子堂。”
昨晚阵法触动,斛玉第一时间就让燕向居立马出宫:“我师兄一定会来,但是你在这里没办法解释。”
让他将那两人先行带回,今日便可以查探为由,光明正大进来。
两人并行,快要到时,斛玉低声对燕向居:“我师兄正和谢己周旋,停云宫出这么大的事本就理亏,他不敢撕破脸。”
没有对他的身份产生任何疑问,燕向居只是莫名道:“撕破脸也无事。”
斛玉:“……?”
两人来到陈列尸体的大殿。既然已经被发现,谢己索性直接打开,让尸体曝光在天光下。
所有的白布都揭开,按照不同的腐烂程度排列。
直观看过去,死去的大多是年轻修士。因为时间久远,很多都无法认出究竟是哪一宗哪一派何时的弟子。
春浮寒此刻正站在正中。
也无剑悬在上空,浩荡的灵力从尸体上掠过。谢己站在一旁,神色不明。
因为出窍的威压,停云弟子根本不能靠近,全场只有斛玉、谢己和后来的燕向居安然进入大殿。
斛玉不由得看了燕向居一眼。这个人的修为……
“噔——”
春浮寒收剑,他望向斛玉,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残留的灵力痕迹,这人下手显然谨慎至如此,百余尸体都没有一点遗漏。
这些尸体发现于虚境边界,从前数可以追溯至少几十年,那人如此谨慎,可能也未想到,曾被他扔进虚境的尸体,也会在某天重见天日。
忽然落在自己身上一道目光,谢己转头,对上斛玉黑漆的眼瞳。
那纯黑色的眼睛好像墨,在画纸上重重点下,让观之者不得不去看那一点。
谢己岿然不动:“小友莫非怀疑是我?这些尸体被送到停云皆有记录,小友可一一察看。”
他如此坦荡,斛玉收回视线,道:“当然不是,谢洲主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没有和洲主说过我的名字,有些不妥罢了。”
谢己却微微一笑:“小友名为斛玉,可对?”
斛玉偏过头,看向春浮寒,难得表情有些愣怔:“嗯?师兄说的?”
“小友竟不知?”谢己缓缓道,“璇霄仙尊早已向三界言明。如今三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小友的名姓了。”
斛玉:“……”
燕向居低头,看到少年的发顶,他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其实斛玉什么也没想,只是一时出神。
一道熟悉的大嗓门撕裂了寂静。
远远就有声音传来:“爹!爹!我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停云大门都关上了?我听谢九说……说……我靠!”
看到殿内的人,刚出完任务回来的谢怀瑜眼珠子要掉出来。
他揉揉眼睛,手难以置信地指着斛玉:“你……”
谢己低声呵斥:“成何体统!还不过来见过太初宗各位道友。”
睨了谢怀瑜一眼,斛玉悠然转身道:“……洲主三公子?第一次见,幸会,在下斛玉。”
第一次见这几个字斛玉是看着谢怀瑜说的。
谢怀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顶着父亲的目光,艰难将话圆了回来:“……你,长得真好……幸会,幸会……”
谢己叹了口气,拱手,像无数无奈的凡间父亲道:“犬子驽钝,还望见谅。”
谢怀瑜:“……”
人越来越多,春浮寒走到斛玉身旁,望向谢己:
“谢洲主,此事凶手目前全然无头绪,这些尸体也需要各宗认领。兹事体大,此为三洲之难,一日不找出其人,一日便置各炼器师安危于不顾。”
谢己垂眸,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本不想打草惊蛇,但事态已然至此……”他对身旁的停云弟子道:
“传令下去,将此事告知各宗,两日之内至停云商议决断。”
谢己:“这几日,便请小友们和春道友小居停云。”
“怀瑜,”被点到名的谢怀瑜立正,他听父亲道:“招待好两位小友。”
……
谢怀瑜作为谢己唯一的嫡子,住的是仅次于谢己的行宫,就在停云宫主殿边不远。
水盾温柔的倒映在了彩色琉璃瓦上,整个浮岛五彩缤纷,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心思装点。水中的游鱼和天空隐约水盾的灵鱼如同追逐的影子,在繁花的别院里追逐。
无数条细细的水流交织,将正中央的琉璃宫包裹,如梦似幻。
一到别院,谢怀瑜就炸开来了,他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黑衣男人,又立马拽着斛玉的胳膊,将他带到了另一边。
谢怀瑜终于能问出来:“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不是朋友了?”
没说话,斛玉打量着他。
明显不同于在太初宗的样子,回到家的谢怀瑜神采飞扬,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他身上衣物的水纹在光下闪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同。
斛玉打趣:“怎敢劳烦谢三公子?我们又素不相识。”
谢怀瑜:“……”
还装。
他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黑衣人没有看这边,谢怀瑜才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回宫就发现气氛不对,我爹也不和我说……”
斛玉:“这事有点复杂……”在谢怀瑜期待的目光中,斛玉缓声道,“……不如等溯霭各宗来时再说。”
谢怀瑜:“……”
进来后一直沉默着,燕向居跟在两人身后,看斛玉和谢怀瑜有说有笑,在谢怀瑜要将斛玉带进寝殿时,燕向居终于开口:“天色已晚,不如早点休息。”
“……”
看了看还没斜多少的太阳,谢怀瑜不太理解,但还是表示尊重,他招呼侍卫:“你带这位道友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头就对斛玉道:“来来来,我收藏了好多宝贝,给你看,你喜欢哪个就……”
燕向居:“……”
走到寝殿内,斛玉忽然停住脚步。谢怀瑜不解:“怎么了?”
斛玉回头,看了看燕向居消失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有话没说完。
似乎来到这座浮岛,燕向居便一直有一丝异常。但具体是什么,斛玉说不出。
可能是真的没几个朋友可说,从入门开始,谢怀瑜便热情地向他展示:“看。这是我第一次炼器的成果,虽然不好看,但能用。”
斛玉细细打量,那是一个可以摇摆的毛笔,输入灵力便可以自行抄写。谢怀瑜挠挠头:“当年刚读书,被罚写的太多了,写不及,就做了这个出来。不过后来父亲将我的罚写都免了,他说我笨,罚写也记不住。”
斛玉:“……”
又到一面镜子,谢怀瑜更自豪:“别看这面镜子平平无奇,但他能看到停云宫的好多地方,父亲还将这个推行给各宗,虽然我没让父亲帮我署名,但也算成名作?”
他絮絮叨叨,很多都是关于炼器和父亲。
斛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在炼器上谢怀瑜虽然算不上天才,但也算顶尖的天赋了,可在其三句不离父亲的方面,又像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孩。
斛玉调侃恭维:“谢洲主日理万机,竟还有时间替你推行,真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佩服。”
谢怀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父亲对我一向很好,所以有时候我想更努力一点,至少不让父亲丢人。”
说起谢己,他的眼睛都是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拜。不仅是为人和善,谢己的炼器水平亦名满修真,谢怀瑜从有意识起,就想成为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
听他说着,一座床头的小灯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灯就放在床边,在琉璃彩的映照下,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拿起这个,谢怀瑜格外小心,也格外珍重,说起来都是柔软:“这是当年刚恢复神智的时候,父亲特意给我做的安神灵水灯,有了它,我都不会再做噩梦。我最喜欢这个了。”
和之前的所有法器不同,那灯中火焰如同流水,在其中打漩。盯着那抹水,本想赞美一番,但看了一会儿,斛玉竟感觉有些头晕。
他扶住一旁的床沿,谢怀瑜赶紧放下灯扶住他:“怎么了?”
斛玉摇摇头。头晕的感觉挥之不去,好像有什么要挣脱牢笼。
“咔——”
一声脆响。
“?!”
谢怀瑜和斛玉同时转头望去。
床头,那陪伴谢怀瑜十多年的灵水灯,竟无端裂开一条缝隙。在两人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间,其中流水竟钻出水灯,化作灵力,直直没入了一旁斛玉的胸口!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斛玉只能任由那灵力在灵脉穿梭,最终看着它紧紧贴合在了破损的识海。
“……”
斛玉抬头望向谢怀瑜,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开口:
“这是……我的灵力。”
第27章
天地灵气化为己用,每个修士的灵力都有属于自己的痕迹,所以谢怀瑜清楚地知道斛玉不可能感知错。
于是这让他更加不解,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谢怀瑜起身:“可,可是这个灯陪我十多年,它不会,它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有斛玉的灵力?
将一个人的灵力困在法器,不论是什么目的,这个做法本身就很让人怀疑,更何况是在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如今?
那份灵力完全贴合斛玉,静静宽慰着破损的识海。
斛玉闭了闭眼,许久,他沉声对谢怀瑜道:“你冷静下来。先不要想其他。我问,你回答。”
谢怀瑜惶惶看他。
斛玉睁开眼,望着他:“这灵水灯,是你父亲给你的。”
谢怀瑜:“是……”
斛玉:“他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谢怀瑜想起当时父亲送给自己灵水灯的时候,高大威严的男人抚摸着他的头发,语气难得柔和:
“……你神魂不稳,溯霭近来兴起的灵水灯,据说有安神的奇效,我做了一个,愿我儿安睡无梦。”
那时候谢怀瑜还很虚弱,这个灯对他意义非凡,所以当时谢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斛玉抓住他话中的某个词:“近来,兴起?”
谢怀瑜道:“灵水灯,是民间散修做的,因为可以储存灵力,安抚人心,当时溯霭洲大家都在做,几乎现在所有修士家中,有神思不宁者,都会放一件灵水灯……”
只是那些灵水灯里面的灵力都是炼器时便放进去的,谢己当时在溯霭,而斛玉在数风洲,灵力怎么会到这小小的灵水灯中?
沉默许久,斛玉垂眸,开口道:“还有一种可能。里面的灵力是后来被人调换。”
谢怀瑜立马跟着他的思路问:“是谁?”
斛玉看他:“你是炼器师,你应该最知道有谁能将法器逆向重组。”
谢怀瑜瞪大眼睛:“你是说……做出灵水灯的那位炼器师?”
抽取他人灵力,炼器师,天灵根,溯霭……似乎隐隐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缘,斛玉起身。
或许只有见到那位炼器师才有得解释——不仅仅是因为谢怀瑜,他亦不愿将谢己这样的人物作为敌人。
跟在他身后的谢怀瑜欲言又止。
斛玉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事情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错误地怀疑任何一个好人。”
“……”
低头,谢怀瑜默默松了口气。
……
“谢铭。”
查了一夜,谢怀瑜带着只有名字和曾经住址的消息回来了。
谢己和春浮寒目前在将死去的修士和各宗门修士一一比对,没有人注意到谢怀瑜偷偷溜进停云宫藏书阁,偷看了一整晚的溯霭洲志和卷轴。
他眼下青黑,面容憔悴,和睡了一夜好觉格外容光焕发的斛玉截然不同。
斛玉正在喝茶,他身边,黑衣修士和他同坐桌边,一起慢慢品着。
谢怀瑜趴在椅子上,开始怀疑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
放下茶盏,斛玉拿起那张写着名字和住所的纸,在看到姓谢,斛玉随口道:“溯霭洲姓谢的这么多?”
谢怀瑜摸摸鼻子:“因为谢家世代在溯霭洲扎根,停云宫一开始的人比现在多很多,都是谢家的子弟。”
若不是他母亲和两位哥哥早逝,现在停云宫应该也会更热闹一些。
有了消息就好办一些,斛玉起身:“走吧。既然有了位置,至少也要去看一看。”
谢怀瑜看了一眼燕向居的方向,眼神示意斛玉:他也要去吗?
像是完全看不懂他的意思,斛玉偏过头看他:“怎么?”
感受到一股莫名冷意的谢怀瑜缩着脖子,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斛玉没事人一样,转头对燕向居道:“兄台,松岚门几位怎么说?”
将回信给他,燕向居道:“已经派人前来溯霭,此次任务中止,由太初宗接手。”
想来是春浮寒的意思,合上信,斛玉抬头看他:“那兄台你……”
燕向居垂眼,对上他的视线:“既然已经参与其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半晌,斛玉笑了。他扬起那信纸挥了挥:“我同意。”
跟在身后完全没听懂,谢怀瑜:“……”
他俩是有什么暗号吗?
……
谢铭住的地方是在停云宫下不远的水盾边界外,仰头向上看,甚至可以看到水盾里的游鱼摆动着尾巴从众人头顶游过。
不远处是热闹的闹市街起点。
因为位置就在停云宫外,炼器师云集,于是这条自发组成的闹市从南到北横穿停云宫下,修真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
也正是这样繁华的闹市,使得不少原有的建筑被迫降低,最终一起挤在台阶之下的破旧古楼之中。
上面是修真最大的器市,下面是破落的旧屋,斛玉一行到时已经是傍晚,灯火通明之下,是摸不清的黑夜。
谢怀瑜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通往下面的黑洞的路,有些发怵:“这个谢铭竟然就住在停云宫下……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链条拉扯的声音在头顶经过,一条链的大小大约有一条街那么长,住在链条下面,每日都要听这令人牙酸的声音。
斛玉捂住耳朵:“停云宫下面的链条到底是做什么的?”
谢怀瑜:“停云宫修士修炼和炼器师炼器都要用到水源嘛……靠灵力将水送到停云宫上耗费太大,就用链条送上去了。”
为了美观,链条上刻画着符阵,让人只能看到链条的存在,却看不到是怎样将水运送上去的。
斛玉睨了他一眼:“那为何停云宫不在下面?”
非要在天上,给自己招来那么多麻烦。
谢怀瑜老神在在:“整个停云宫都是法器做的浮岛,要立威于他宗,必然要有实力的展现嘛,再说,”
说到这个,谢怀瑜毫不心虚地回看他:“说起立威,明明太初宗才是整个修真界最奢侈的。”
太初结界几百里,十里一灵源,百里一灵台,整个护山大阵像个纯金的纱幔,路过的灵兽吸一口都能长修为。
就差把不显山不漏水的穷奢极欲刻在山门口的石碑上。停云这点在如今的太初面前,不过区区。
难得无言的斛玉转过头,第一次被人用有钱堵了个哑口无言。
错过二人,燕向居打破沉默,先行下了台阶:“走吧。”
三人的身影没入黑暗,身后的闹市点燃烟火,照亮了一瞬间的地下城。
谢铭住的房子就在古楼群最外面的位置,斛玉走在两人中间,目光从昏暗的四周掠过。
破败、陈旧、腐朽,这座地下城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毫无生机。
他们来到一栋古旧的房前。
那房子歪歪扭扭,支撑着庞大的古楼,因为是被挤压在古楼的最下层,远远望去不像房子,更像是一块被挤歪了的馒头、被硬塞进狭小的缝隙。
谢怀瑜看到那扇都开始掉木屑的门,有些恍惚,就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但这样的地方他一定是没来过的。
确认没找错地方,斛玉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
在第三次敲门,将手背的粉尘拭去后,那扇门终于开了。
一位眼瞎的老妪从门缝里幽幽露出半张脸。
她脸上的褶皱像堆叠的树皮,因为曾是修者,不看,她大概也知道门口有几个人。老妪嘶哑着声音开口:“你们找谁?”
谢怀瑜躲在斛玉身后,听斛玉道:“炼器师谢铭。不知他是否曾住这里。”
听到炼器师,老妪本来已经想关上门,但又听到是谢铭,那老妪忽然古怪地笑了两声。
她的笑声实在是诡异,在这条阴森的街道更显得瘆人。
谢怀瑜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斛玉却面不改色:“您觉得这名字有问题?”
老妪却打开门:“没有,他的确住在这里。进来吧。”
低着头进门,门内的世界倒是比门外好很多。
虽然房间很乱,但至少是平常人家的样子。
门的正对面就是一扇窗户,透过那窗,竟然隐隐可以看到停云宫的水盾。
狭小的房间,三个成年男人完全施展不开,谢怀瑜只能蹲在角落放着的一堆破铜烂铁边,委委屈屈地收起自己的长腿。
斛玉看着那摸索找东西的老妪,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言:“您说他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
老妪拖着嗓子,声音像强硬打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几十年前吧,具体多少年,谁能记得清。”
她沉沉蜷缩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慢慢卷着一片枯黄的树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当年我也是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一段时间。就住在侧面的棚子里。”
斛玉走到她说的地方,那是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仅仅可以容纳一人躺下的地方,说是棚子毫不违和。断了腿的“床”被灰尘掩埋,一件家具都没有,可以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背对着他,老妪道:“在这里住的时候,他都是做法器卖钱,那边那一堆,都是他的东西。”她看不到,却精准地指向谢怀瑜身边的东西。
谢怀瑜转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一堆“法器”。
法器分级,这一堆别说玄级,黄级法器都多不见。基本都是失败品。
但……谢怀瑜抽出一柄不起眼的小剑,默默研究起来,虽然品阶不高,但胜在巧思。这个谢铭的确有几把刷子。
斛玉回过头,继续问道:“您还知道关于谢铭的什么事?”
老妪却不说话了,她伸出手。
斛玉拽过在场唯一一个带了钱的谢怀瑜的银袋,递给老妪。
掂了掂分量,老妪这才接着说:
“我资质平平,向来修行不好,进不了宗门,但谢铭这个人不一样……他修行很好,也会炼器,就是不去宗门。每天带着他那个弟弟,去卖法器。也卖不出几个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性格倒是不错,挺爱笑,说什么也不生气,”老妪在椅子上靠着,颇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银袋抓得却很紧,“总是帮我修这个那个,给街上的穷孩子做小玩意,那个灵水灯,你听说过吧,就是他做的,他弟弟睡不着,就做了这么个东西,没想到卖了一大笔钱。”
“有宗门因为就这个来这要他,他不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他为什么不走……这钱你们该花。”
老妪忽然笑了两声,她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只有我知道,他不走,是因为……他弟弟是个炼器天才!”
斛玉和燕向居对视一眼。
斛玉看向那堆落灰的法器,随口道:“这有什么关系?难道平时那些法器是他弟弟做的?”
老妪轻“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他弟弟的法器只要做出来,无论什么时间,谢铭都第一个出来毁了,哪还有什么剩下。”
攥着那柄小剑,仿佛感同身受,谢怀瑜可惜:“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多伤心……”
“伤心,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一旦被大宗发现,他弟弟很快就要被大宗带走,谁也拦不住……”老妪的声音拐着弯,倒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斛玉侧目:“谢铭为什么抗拒大宗?”
这是目前唯一不合理的地方。
破旧地下城的炼器师兄弟,每日靠着卖低级法器为生,堪堪维持生计,苟且度日。这样的人,却唯独不想飞黄腾达,跻身仙界。
老妪却没有再说下去,莫名收了话头,挥了挥手:“可能在宗门有什么伤心事吧,谁知道呢,很久之前的事,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大约就这些……他在我这里住了也没多久……”
她在赶客,于是斛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
……
从那逼仄的房子出来,谢怀瑜伸了伸腿脚,感觉全身都舒服了,关门之前,可能是好心,老妪对他们道:“他这个人,虽然是个好人,却总是容易招惹不好的东西回来。你如果真的要去找他,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也会找到你。”
斛玉看着这位老人,其实她长得并不可怕。斛玉忽然道:“您的眼睛也是因为那些不好的东西?”
老妪关上了门。
三人站在门外,谢怀瑜有些愁:“怎么办,只知道几十年前他和弟弟一起消失了,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甚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怎么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谢怀瑜颓丧地走出一段时间,转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他连忙朝后看去,却发现斛玉还站在那里,不仅他没动,燕向居也没动。谢怀瑜摸不着头脑:“你们怎么不走了?”
此时斛玉站在坡下面一点的位置,他慢慢抬眼,看向谢怀瑜:“有个问题……炼器师最基本需要的是什么?”
谢怀瑜一愣,下意识答:“灵火、材料、有时候还需要器鼎辅助……”
闻言,斛玉低头思索,许久,他喃喃自语:“炼器……不,应该是空间。没有炼器师可以在那么小的房子里炼器……也不会那样干净,连灵力痕迹都没有留下一丝。”
那房子实在是太小了。那样的房子怎么会作为整个古楼的第一层?
终于知道来到这里到底哪里违和,听到他的话,谢怀瑜眨眼:“……忽然想起来,刚刚进门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溯霭洲常年多雨,这么低的房子应该附近都有排水渠……但这外面好像,一个都没有。”
燕向居走到那扇紧闭的门边,顺着那扇门的方向,再次看向上方。
密密麻麻的木质高楼堆叠在一起,好像生长着的黑色怪物。
他望向斛玉,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斛玉却知道他的意思。
这里根本没可能看到停云宫。
四周死寂。
甚至连闹市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对。
意识到什么,斛玉忽然猛推了谢怀瑜一把,扬声:“快走!去通知我师兄!”
“……!?”
还没反应过来,谢怀瑜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平坦的街道,竟在瞬间变得扭曲!
只发生在一刹那,地面便随着斛玉的动作鼓起巨大的波浪,整个地下城好像一幅卷轴般波动起来,将其中的建筑和人尽数吞入其中!
这是……幻境!?
不对。拼命向上爬,谢怀瑜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那不是幻境,是用什么法器将地下城那附近全部都包裹了起来!
是谁?!
最后一次回眸,谢怀瑜似乎看到了门口那老妪融化的脸。
……
斛玉好像坠在了谁的梦境。
这显然不是他的梦,因为眼前所见,是他从去过的地方。
梦里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从天空瓢泼而至,淋湿了面前少年人的脊背。斛玉听到“自己”有些无奈地开口:“躲进来,淋湿了可没地方换衣服。”
前面的小少年不听,依旧在雨中肆无忌惮地奔跑。
雨下得太大,斛玉根本看不清那少年的模样,只知道他很瘦,几乎要皮包骨头。
或许是终于玩够了,那小少年终于跑了进来,他笑眯眯地趴在“斛玉”身边,尖瘦的下巴放在斛玉的后背,伶仃的骨头有些膈人,他撒娇道:“哥,我好喜欢下雨,总觉得谁也不愿意出门,天地之间只剩下我。”
被叫做哥哥的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干衣服给他换上,轻声呵斥:“也不怕摔跟头。”
他虽然是呵斥,却没有多少斥责的意思,从斛玉的视角看,拿着干衣服的手同样很瘦,甚至可以看到极度突出的腕骨。
这是一对流浪的兄弟。
雨棚下,小少年乖乖换衣服,看着哥哥,他忽然小声问:“哥……他们不会找过来吧。”
“斛玉”擦着头发的手一顿,紧接着,他听到自己坚定道:“找过来也没事,大不了带着你再跑。”
又开心了起来,少年笑嘻嘻地去拱哥哥:“太好了,那我们以后就四海为家。”
斛玉听到“自己”也笑了:“好。”
他看着兄弟二人来到了停云宫的浮岛之下,躲进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看着哥哥好脾气地朝着最便宜的房主讨饶:“再宽限几天,那些法器卖完了我就有钱了。”
至此,斛玉终于确定,这是谢铭的梦境。
而他面前,此时还不是老妪的张扬女孩嘴硬心软,她高扬着眉毛,嗔怒:“让你去大宗你不去,天天卖这些,还带着个拖油瓶弟弟……”
谢铭第一次认真对外人道:“不是的,我弟弟是炼器天才,是我不让他炼器。”
但日子不是永远都这么平和。就像天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和天赋。即便在最苦难的地下城,依旧可以长出名贵的花。
当看到弟弟再一次偷偷用废弃的材料做出近地级的法器时,斛玉感觉到谢铭的心情沉了下去。
他将那法器当着弟弟的面毁掉,却在看到弟弟眼中灭不掉的光时心沉到谷底。
小少年怯懦望着他:“我偷偷炼,也不行吗?你那么辛苦,我想帮你……”
斛玉听到“自己”第一次厉声:“不行!我不用你帮!”
少年垂头,手捏着衣角,一滴眼泪落在了瘦骨嶙峋的脚背。
斛玉仿佛切身感觉到了那种心痛。
但谢铭知道,他弟弟不能再炼器。他们之所以跑出来东躲西藏,就是因为这可怖的天分。
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有这样令人觊觎的天分,会是什么下场,他们已经体会。
被逼着炼有违天道的法器,不断折损寿命和灵根与生机。
天道有常,没人可以逆天而行。
他的弟弟就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刀,砍向天道的大石,断的只会是刀,而不是拿刀的人。
于是谢铭毁了法器一次又一次,直到某天回家,家里彻底失去了弟弟的踪迹。
房主女孩惊慌对他道:“你弟弟炼的什么器,怎么打雷了?来了好一批人给他带走了……”
画面天旋地转。
再出现,是谢铭抱着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在大雨里走着。
看到手中的尸体,斛玉感觉自己呼吸停滞,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喜欢笑眯眯的小孩,此刻冰冷着瘦小的身躯,筋脉寸断,全身上下都是天道惩罚的印记。
天地无言,唯有雨声。斛玉知道谢铭疯了。
血水渐渐在雨中变得透明,直到连血也流干了,他们来到了一处湖泊。这里草木茂盛,生机盎然,是和地下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谢铭走到水边,他将弟弟的尸体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用手一点点挖出浅浅的坑。
他现在没能力将弟弟的尸体放进法器里带走,只能埋下。
将那小小的身体放下去之前,谢铭仰头,看着远方气派的停云宫,久久未动。斛玉感受到无尽的恨意在这个瘦弱的身躯中冲撞。
将人埋进土中。
谢铭走到水边,冷静地清洗着身上的血迹。
抬起头时,斛玉瞥了一眼水面,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水面倒映,是春浮寒稚嫩的脸。
第28章
斛玉想要再多看一点,水面的影子却忽然离他远去。一股温柔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它托住斛玉的斛玉魂魄,将斛玉带出那段属于他人的梦境。
斛玉睁开眼。
刚回自己身体,还有些晕,斛玉退后几步。晕眩中,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拉住了他的手腕,替他稳住身形。
斛玉抬头。
微鹤知下颌清冷的线条映入眼帘,而他此时正靠在微鹤知的胸膛,法器带来的灵力乱流被微鹤知尽数挡下。
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微鹤知抬手,濯尘剑从天外飞来,携着化神期的灵力呼啸而过,一剑划破正在收拢的法器!
“当——”
恍若撞钟声,斛玉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人用手捂住,刺耳的声音瞬间隔绝在外,耳边只剩微鹤知手心的温度,和自己有些快的心跳声。
……微鹤知怎么会在这里?
顾不上想,只见眼前无数的幻境随着濯尘的灵力逐级崩塌,那些高耸的古楼逐渐化作飞灰,法器的真实样子也慢慢完全展现在了斛玉的面前——
血红色的,像是什么动物器官的内壁,正在眼前蠕动着,散发着腥气。中间穿插白森森的骨头,在血肉中卡着。
一阵非人的怒吼,微鹤知拢住斛玉的肩膀,浩瀚的灵力将两人完全包裹其中,不受外界动荡的影响。
吼声消失的瞬间,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面前的猩红竟全部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湛蓝的天空落在眼前,四周陡然变得空旷。
怎么回事?
斛玉抬头,看到头顶的阳光。
外界原来已经是白日。
他竟这法器中待了整整一夜?
听到人声,斛玉转头,烈日之下,姗姗来迟的谢己和谢怀瑜站在不远处,身后是震惊的停云弟子,以及闹市四周窗户中偶尔闪过的眼睛。除此之外,还有……斛玉目光扫到最前方。
……还有春浮寒。
接到谢怀瑜消息便赶来,谢己看向斛玉身后的微鹤知。他看到男人低头,听斛玉说着什么。
谢己眯起眼。
微鹤知竟然来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而那边,斛玉拉着微鹤知的袖子,视线从空无一人的四周扫过,他平复几息,后知后觉,他缓声问微鹤知:“师尊,你看到我身边还有个人了吗?他和你差不多高,也是黑衣。”
微鹤知垂眼:“……没有,他或许并没有进入法器。”
亲眼看着燕向居和自己同时坠入法器,斛玉确信燕向居一定在这里。
但此刻,因为微鹤知出现得过于及时,于是燕向居到底还是不是燕向居,便有待商榷了。
斛玉低头,似乎是信了他的说法:“哦……那他或许落在这附近,之后应该会联系我。”
微鹤知没有回应。
因为微鹤知的到来,斛玉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一些,他转眼看向春浮寒。
此刻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燕向居的事只能暂且排后。
无情道修士正在朝他们走近。
青衣如柳,风度不凡。
一直以来,外界对春浮寒的评价无外乎不近人情、翩翩君子之流。但或许是看过一段他的记忆,斛玉从春浮寒成熟不少的脸上,竟隐隐再次看到了那个稚嫩的面庞。
刚得知谢铭就是春浮寒时有些思绪混乱,但现在,斛玉冷静下来后,他慢慢将对谢铭就是凶手的怀疑抹去。
谢铭也好,春浮寒也罢。
如果想要报仇,斛玉想,他们绝不会伤及无辜。
冤仇有报,善恶有终,不偏不倚,心正似竹。
这就是太初宗的大弟子,斛玉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春浮寒。
只是……
在春浮寒走到眼前时,斛玉忽然上前,抱了师兄一下。
“?”
春浮寒低头。他不知道小师弟为什么忽然抱住他,只看到了少年的身躯抱住他颇有些费力。
理智上,春浮寒应该礼貌地推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发顶,莫名熟悉的某种感觉如针般蛰了他一下,竟使得他抬起手,虚虚回抱了一下。
很奇妙的感觉。
只是这怀抱着实短暂,因为下一刻,他就对上了斛玉身后,微鹤知的淡淡目光。
春浮寒:“……”
……
璇霄仙尊亲临停云宫。
刚接受了春浮寒和斛玉的到来,停云宫弟子又得到这个更加震撼的消息。甚至刚听到时,有弟子拽着通报的小弟子:“你是不是修炼走火入魔?你说谁来了?”
小弟子欲哭无泪:“璇霄仙尊来了!仙尊小弟子差点在停云宫外遇害,于是仙尊亲自问罪来了!”
这些年其他太初嫡系弟子在外闯荡,即便有九死一生的事,也从来没听过璇霄仙尊亲自前来兴师问罪的消息。于是外界以为,太初就是用这样放养历练的方式,来培养出诸如春浮寒等修为顶尖的弟子。
现在忽然知道璇霄仙尊原来是会出山救徒弟的,众人不禁恍惚……原来不是吗?
而此时,被众弟子讨论的中心人物,正在布满尸体的大殿,听春浮寒道明已经听过一次的事情缘由。
黑衣的仙尊站在那里,像冷肃的长剑,让人不敢靠近。
谢怀瑜偷偷将斛玉拖到一边,诉说自己的心酸历程:“当时看到你被那东西吃掉我都要疯了!回头的时候我还看到那个老妪脸都融化……你能想象吗,刚才还说话的人下一瞬就融没了,鬼知道我是怎么连滚带爬回停云搬救兵的……我自己回来的,当时你师兄眼神可吓人了,好像你出事了就要把我斩立决……还好有我爹替我挡住……”
想起春浮寒淬着冰的眼神,谢怀瑜打了个哆嗦。斛玉反而笑了下:“有没有那么夸张?”
谢怀瑜咬牙:“一点也不夸张!”
斛玉现在对春浮寒还带着谢铭的回忆,他抬眼看向师兄,却不觉对上了微鹤知的眼眸。
微鹤知正在看他。
——这让他瞬间就想起来燕向居也经常这样看着他。
“……”
明明处处都是漏洞,怎么那时候他硬是没看出来?
此刻暂时不需要做什么,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于是那眼神便像是燃烧的引线,刹那间引燃了斛玉脑海中关于和燕向居相处那段时间的回忆。
【兄台,一起?】
【兄台,走吗?】
【除了我师尊,当世画灵显阵,兄台至少排第二……】
一句句兄台,身体越来越僵,谢怀瑜疑惑:“你怎么了?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硬邦邦的?”
斛玉咬牙:“……闭嘴。”
他只是平静地在想,如果微鹤知不主动提起这事,他这辈子都会假装不知。
谢怀瑜小声和斛玉说:“我还是第一次距离仙尊这么近,怎么感觉,感觉,有点吓人……”
斛玉正好想转移注意力,他顺着谢怀瑜的话:“哪里吓人?”
谢怀瑜挠头:“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仙尊和你师兄都是那种一眼就能将人看透的吓人。”
看透。
看透什么?
斛玉闭上眼:“……你还是闭嘴吧。”
谢怀瑜:“?”
那边,谢己正将查探的消息告知眼前二人:“那法器来路不明,竟能在一瞬间消失,连灵力痕迹都没有留下。停云宫已经将四周百里都封锁,他跑不出去,目前正在排查。”
春浮寒看了微鹤知一眼,见他完全没将注意放在这边,只能接过话茬:“洲主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既然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师弟出手,他一定不会等你排查到他。”
可能是微鹤知的到来,春浮寒连最表面的客气都不愿再多一点,他几乎是直白地将谢己的话否决。
谢己脸上没有丝毫作为一洲之主被人这样对待的不虞。他只是道:“那依春道友的意思是……”
春浮寒没说话,微鹤知回头,他没有理谢己,而是兀自道:“那不是法器。”
斛玉凑近,他听到微鹤知说:“那内壁是鱼腹。”
鱼腹?
谢己沉声:“仙尊是说,那人是用灵兽制造的幻境?”
未答,微鹤知看向一边的斛玉:“你是如何想的。”
被点到名,斛玉一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于是下意识思索道:
“如果是灵兽,不会忽然消失地那么彻底。与其说是灵兽,不如说是灵器更为合理。”
就像濯尘和不坠,有灵的法器才能做的这么干净。
谢己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斛玉一眼。
斛玉没有看到,他只是在将这些线索整合。
鱼腹状的灵器,在停云宫下,一瞬间消失……眼前闪过一抹游鱼的影子。斛玉倏地看向微鹤知,在看到微鹤知眼睛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斛玉垂眸,不动声色道:“……如今想这么多也没用,他既然冲着我来的,那我便等他再来就是。”
……
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不能怠慢,为尽地主之谊,停云宫专门给太初宗的修士腾出一座不小的浮岛,供他们三人休息。
回去的路上,想起那灵水灯,斛玉看着春浮寒的背影,他还是很难将那段记忆中的谢铭和春浮寒联系起来。
春浮寒从未提起这段往事。
他在斛玉来太初时便已经是可靠的大师兄。
那时他已是无情道修士,将凡事俗情摒弃在修道之外。但究竟是怎样走上无情道的,如今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春浮寒忽然回头:“小师弟,你今日看我许多次。”
斛玉眨眨眼:“有吗,”他想了想,决定赖过去:“……可能是师兄感知错了吧。”
春浮寒没有再问。他修之道,从来不会刨根问底。
等春浮寒回了寝殿,整条路上便只剩下斛玉和微鹤知。
终于有一点独处的时间,斛玉几步上前,和微鹤知并行,他转头,忽然问:“师尊,你今日怎么那时候出现在溯霭了?不是有事在外么?”
微鹤知面不改色:“恰巧在溯霭办事。”
斛玉慢吞吞道:“那师尊出现得可真是及时。”
说到此,想起之前斛玉一意孤行要留在停云,微鹤知停住脚步,他看向斛玉,“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自己前去。你修为尚浅,易生变故,至少要通知宗门。”
斛玉乖乖点头。
但微鹤知最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听进去。
整个太初宗,前三位弟子各有各异于常人的性格,在外人眼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但本质上,最符合离经叛道这几个字的,却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最听话的小弟子。
……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微鹤知没有再提。走到停云宫为他准备的行宫别院,微鹤知抬手,打开结界,一张符纸忽然顺着他的衣摆落了下来。
斛玉和微鹤知同时低头。
燕向居画给斛玉用来隔绝气味的结界符打着转飘落在二人眼前。
“……”
一阵风吹过,除了树叶擦过地面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本来就安静的别院,此刻堪称死寂。
斛玉故作惊讶:“嗯?这不是燕道友亲自给我画的符纸?怎么师尊手里会有?”
微鹤知:“……”
第29章
背着手,斛玉无辜眨眨眼,回望,语气诚恳:“师尊怎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如果此时微鹤知还没有看出来什么,那才是有问题。
……斛玉知道了。
但显然,对方并不想戳穿这件事,只是单纯坏心思地想看微鹤知怎样掩饰。
“……”
微鹤知俯身,手指将那片符纸勾起来。
他看向那张符纸。转换身份和保护斛玉,这几件事一起发生,让这片符纸恰好此时此地,落在了两人之间。
微鹤知没有说话,斛玉忍得心满意足,他自认还有点仅存的良心,准备善良地装傻,好来维护一下仙尊岌岌可危的威信。
不成想,一直沉默的微鹤知竟忽然靠近。
斛玉:“……”
猝不及防未曾设想,斛玉屏息。
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一掌。
距离之近,斛玉甚至可以看到微鹤知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同样,微鹤知也能看到他的。
呼吸落在耳畔,身体紧绷,斛玉一动不敢动,他艰难开口,问:“……师尊?”
微鹤知垂眸,目光落在小弟子通红的耳廓。
许久,就在斛玉要给自己憋晕之前,他才将那片符纸轻轻放在斛玉的手中。
微鹤知退开一步,对斛玉道:“早点休息。”
“……”
直到回到房间,关上门,斛玉看着手心那片符纸,才有些断片地想:他刚才准备和微鹤知说什么,又准备问什么……来着?
……
半夜。
谢怀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灵水灯消失了,于是他又做起了做梦,当再次梦见自己是个傻子,醒来又模糊不清,谢怀瑜恍惚,感觉自己好像真是傻子。
“当啷……”
小石子敲窗户的声音,谢怀瑜疑惑爬起来,拢耳仔细听了听。
“当啷……”
确实有声音。
谢怀瑜穿着中衣,赤脚下床。他走到窗边,小心地推开。只见窗下,月光如练,一名朱衣少年站在他窗下,精神奕奕。
双手压在窗框,谢怀瑜惊讶出声:“你怎么来了?”
“嘘……”斛玉手指抵在唇中,低声,“有事,下来。”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嘛,谢怀瑜还是穿好衣服,出了房间。
跟着斛玉,两人一路来到了一座距离水盾的浮岛。这里平日里放一些炼器材料,没有人看守。
谢怀瑜以为斛玉要出结界,正准备拿出令牌,斛玉却在结界边界停下。
谢怀瑜不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边界处,水盾中的游鱼依旧在悠闲地游着。
拉着他坐在边界,靠着一旁的树,没回答,斛玉反而问他一个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水盾里的鱼是怎么放进去的?”
他姿势随意,看了他一眼,谢怀瑜不知不觉也变得放松,他坐了下来,回忆着水盾的由来。
据说这水盾是几百年前停云宫修者先祖设置,就地取材引设的护宗大阵。
将溯霭洲江河湖海之灵源汇聚,以成阵法。由于借的是江湖之水,其中不乏跟过来的生灵。
后来为了美观,先祖将那些生灵尽数放回,只留下了相对好看的灵鱼。而那灵鱼常年居于灵气充足的水盾,长久修炼,寿命竟不断延长,最终成为了水盾的又一层加固,也成了停云宫的一道风景。
也就是说,这些鱼在水盾设置的一开始就存在了。
“一开始就在了?”
斛玉笑了笑,他忽然对谢怀瑜道:“看好。”
谢怀瑜不明所以。
他看着斛玉用镯子将指尖割开一道口子,鲜血从指尖涌出,还没等谢怀瑜发问,斛玉便将流血的那根手指按在了水盾之上。
谢怀瑜惊呼:“水盾可是停云宫的第一大阵,怎么能这么……!”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闭嘴,变了脸色。
只见那被鲜血按过的结界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竟张开一道缝隙,将上面的血液全部吞吃了进去!
谢怀瑜难以置信:“这,这……”
斛玉用一块小布条包住手指,点了点谢怀瑜的胳膊:“其实在调查炼器师遇害这件事的一开始,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
谢怀瑜下意识追问:“什么?”
斛玉淡淡道:“那人如果只是想将我引到溯霭,完全没必要杀那么多炼器师。万一来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大宗修为高的修士——就像我师兄,我不认为他会再有机会出手,至少短期内他不敢出现。”
但在发现谢怀瑜的灵水灯里有自己的灵力时,斛玉就知道,将他引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位真凶应该真的“时日无多”了。
不同于之前吸取人的灵力,如今他或许更急于要一个可以撑下去的灵根。
他在一步步留下陷阱,引导斛玉来停云。
属于自身的灵力,斛玉作为当事人,一定会去查,那么地下城就是必经之所。
那人或许本来想在地下城动手,却没有想到微鹤知就在斛玉身边。
这是他的第一个失算。
从他开口开始,谢怀瑜就听得一愣一愣,听到这里,他不禁追问:“那第二个呢?”
斛玉道:“虚境的尸体。”
虚境的尸体会涌出来,这显然在那人的意料之外。
尸体横跨几十年,不仅会引起注意,还会让人知道很多线索——渡枫门的尸体,就是斛玉可以确定他失算了的根本原因。
谢怀瑜问:“为什么?”
斛玉垂眸:“之前我最不解的一件事,是他为什么会有我的灵力,并且能将灵力存至你的灵水灯。但通过那些尸体,我知道他曾杀过渡枫门的人,也就是说——他吸取了渡枫门弟子的灵力。”
刚想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谢怀瑜便听斛玉淡淡道:“渡枫门所有人都吃过我的灵根,有我的灵力,就不奇怪了。”
“……”
那一刻谢怀瑜遍体生寒。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听懂,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什么叫……吃?”
斛玉看向水盾,眼神像是透过游鱼,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半晌,他没有说起细节,只是答:“字面意思。”
谢怀瑜:“……”
随着时间推移,那点血对水盾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水中的游鱼逐渐躁动。
时间差不多,斛玉转头,看向还在出神的少年,他开口:“我说完了,给你看的也看完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谢怀瑜愣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我?”
“对,你。”斛玉道,“记得我师尊说过的鱼腹?我现在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灵器如今就混在水盾这些鱼中,灵器认主,找出那条鱼,就离那人又近一步。
你是停云宫少主,只有你和你父亲知道这护宗大阵的阵眼在哪。”
谢怀瑜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毫不知情啊!”
他爹从来没和他说过怎么打开这个结界,更别说把鱼放出来。
斛玉却看着他:“你知道。”
他黑漆的眼瞳直直看着谢怀瑜,没有一点亮光。被他这样看着,慢慢地,谢怀瑜竟还真想起一点父亲和他说的、有关水盾的事。
谢怀瑜喃喃:“等等,我好像,我好像记得它在,在……”
……在停云宫主殿之下。
来到最大的那座浮岛之下,要去到阵眼中心,谢怀瑜有些踟蹰:“要是将大阵打开,可就很难恢复了……”他爹知道他闯这么大祸,不得把他的腿打折?
斛玉眼睛望着头顶,面不改色怂恿道:“如果你找出那凶手,那百余尸体的问题可就解决了,你爹赏你还来不及。”
想到什么,斛玉随口补充:“哦,还能把我们太初宗送回去。你爹还得再谢谢你。”
谢怀瑜:“……”
来都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谢怀瑜只能咬牙,凭着当年微弱的记忆,带着斛玉去找阵眼。
天空浮岛,上面流水潺潺,下面却像倒过来的山。
找了半天没找到,谢怀瑜心虚对斛玉道:“我只是有点印象……当年歧奴之灾,我母亲和哥哥都去世了,我当时悲痛过度神魂不稳,父亲将他们葬下后,就带我来了这里,所以也记不太清。”
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谢怀瑜只记得自己被牵着手,来到了刻有无数花纹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阵眼所在。
斛玉无所谓:“慢慢来,我相信你。”
谢怀瑜:“……”
本来就是半夜,只有月光。浮岛之下,被那句话又激励到了的谢怀瑜摸索好久,终于找到了印象中的那个入口。
摸到那块石头时,谢怀瑜眼睛亮亮地转头,他看向斛玉,低声欣喜:“就是这里!”
如果这是一座山,那阵眼便是在山上开了个洞放了进去。
斛玉抬手,那平平无奇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他看向谢怀瑜,自己退后一步。
谢怀瑜咽了咽口水,回忆着谢己当年带自己来时的步骤,他慢慢抬起手,调动体内的灵力。
许久,就在谢怀瑜以为自己失败时,石头上的符纹法阵终于亮起,随后,一道暗门在二人轰然打开。
谢怀瑜赶紧收回手,他惊奇地看了斛玉一眼,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能成功。
两人朝着那暗门里面望去。
黑漆漆的。
谢怀瑜有些发怵,像回到了地下城的那天,他纠结:“进……还是不进?”
身旁的斛玉一脚踏入:“来都来了。”
谢怀瑜:“……”
他跟了上去,两人进门的下一刻,暗门在他们身后又轰然关闭。谢怀瑜吓了一跳,扒拉斛玉的胳膊,颤颤巍巍。
斛玉眼睛瞥他:“这不是停云宫的阵眼?你怕什么?”
停云宫的护宗大阵不会对后人做什么,硬要说害怕,应该是斛玉害怕。
斛玉摸了摸手腕的镯子。
感受上面的纹路,斛玉定下心来。他抬头。
面前的符纹闪烁,照亮了前方的路。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在那座陵墓群的经历,彼时他被困琉璃珠,什么也做不了。
可今非昔比。
斛玉对谢怀瑜道:“走吧。”
这件事该有个结束了。
暗门只有一条路,直通尽头。
走了没多久,两人就走到了阵眼所在的祭坛。
爬上台阶,谢怀瑜凑近去看。那古朴的祭坛和太初宗的很像,只是落满了灰,无比暗淡,甚至上面雕琢的符文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谢怀瑜疑惑:“这就是阵眼?不应该吧?”
停云宫水盾这么大的阵法,阵眼都破败成这样了?
斛玉同样感觉有些怪异。
而他想的是,溯霭洲第一宗的护宗大阵阵眼,就在这已经废弃的祭台之上?
“轰——”
忽然,一阵莫名的抽拉声响起,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伴随着符纹流转,那抽拉声竟越来越大。
谢怀瑜一个猛子抱住斛玉的手臂。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想开口问,却发现两人脚下的石块竟凭空消失。
“!?”
抽拉的原来是下面的地砖?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同时坠落进了一片冰蓝色的世界。
抱着头,谢怀瑜打滚起身,还没来得及呼痛,在看到四周的景象时,他一顿,甚至惊讶地忘记了喊,而是换成了对周围的震撼:“我的天……这是……这是……”
斛玉抬眼。
冰封的世界。
他们周围的所有方向都是冰封的水盾,整个空间无比空旷,而那些和外界一样的冰盾之中,被冻住的游鱼在冰里瞪大眼睛,僵硬突出的眼珠死死盯着入侵者,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斛玉俯身,用手触摸这冰块。
有灵力波动,还是在水盾的范围内。可为何这里是冰的?
此时,一边默默震惊的谢怀瑜忽然出声:“嗯?那是什么?”
斛玉抬眼。
距离两人很远的地方,有几座台子在视野中慢慢升起。直到一个恰当的高度才停下。
那台子和祭台一模一样,只是上面似乎躺着人。
和谢怀瑜对视一眼,两人朝着那个方向走近。
洞内很亮,也就足够看清上面的人,只是看清的那一瞬间,谢怀瑜猛停住脚步。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整个人甚至下意识开始后退。
而斛玉走到了那几座台子边,在看到最近一座上躺着的少年时,也难得愣怔。
这是……
匕陶。
春浮寒来溯霭洲找不到的那个人,此时就躺在斛玉眼前。
斛玉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当此刻他看到匕陶沉睡的面容时,他的回忆里竟闪现了不少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年纪不大,脸上有点雀斑,头发总是梳不顺,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当年他遇到春浮寒,就一直跟着。
匕陶总喜欢在春浮寒炼器的时候旁观,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春浮寒并不搭理他。但偶尔春浮寒炼器时少了点材料,匕陶总会第一时间拿过来,他找的很准。久而久之,春浮寒也愿意接受他的存在。
他印象中,匕陶脾气很好,就算被后山老妪的孙子捉弄了也不生气。
记忆里匕陶唯一一次生气,是在知道春浮寒又一次为了修无情道、自断灵脉重铸之后。
他发疯般摔了春浮寒寻找几年的灵石,大声吼叫。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因为彼时春浮寒已经自断三次,对比起其他弟子的修为方式,春浮寒这种已经是程度最轻的方法。甚至微鹤知都默认了他的做法。
而在这件事上,匕陶却在知道以后反应巨大。
但他摔完就后悔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并不能阻止春浮寒。而那时近乎惶恐地去看春浮寒,却在看到春浮寒浑身浴血、第一次用那么冰冷的视线看他时,匕陶忽然夺门而出。
从此他再没有回来。
他来得莫名,走得莫名。因为在太初只跟在春浮寒身后,谁也不理,对于他的离去,后来只有斛玉随口问了一次春浮寒:匕陶去了哪里?
而春浮寒也只是停下炼器的灵火,许久才回了一句:“不知,大概回家了。”
那缺失材料的法器最终也没有炼成,被春浮寒丢去了后山。
至此,这就是斛玉关于匕陶的所有回忆。
没想到再次见到匕陶,对方竟然出现在了停云宫,还是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毫无疑问,匕陶死了。
在看到那张青白面容时斛玉就知道,他甚至没有了魂魄。而他的身边,躺着同样青白僵硬的三具尸体。
斛玉抬起镯子,用灵力查探过去,不一会儿,他就收回了手。
果然,这四具尸体,没有一具不是被抽干了灵力。
再次将视线挪回尸体,这次斛玉着重看了这几具尸体的面容,越看,斛玉面色变得越凝重。
谢怀瑜很久没有声音了。
斛玉回头,发现谢怀瑜呆呆望着这几具尸体,一言不发,脸色甚至透着青灰。
他这样,和台上的几人更是各有相像之处。没有猜错,斛玉轻声替谢怀瑜开口,说出他未能诉出之言:
“……你的母亲,和二位兄长,是吗。”
谢怀瑜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父亲告诉他的是,母亲和兄长被歧奴撕毁,没有全尸,他独自将三人下葬,于是谢怀瑜没有机会看母亲和兄长一眼。
可现在,面前的几具尸体却明晃晃告诉他,父亲说了谎。
母亲和两个哥哥根本不是死于歧奴之灾,而是像那些修士一样,被吸干了灵力,失去魂魄,只剩躯壳。
斛玉抬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四周密密麻麻被冻住的灵鱼,竟都僵硬地游了起来。那场面诡异非常,好像死去的人睁开眼坐了起来,在绕着他们不停地走。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鱼群中央,在鱼群的裹挟中而来。
看着冰面,斛玉忽然开口:“果然是你。”
谢怀瑜惊慌回头。
不远之外,谢己站在那里,不知已经凝视他们多久。
第30章
无论是他做出的第一个法器,还是修炼的速度,都远逊于同龄修士。而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得到的依旧是:“谢己比他的兄长姊妹都用功,可惜资质平平。”
谢己那时候就在想,可惜什么?即便天赋没那么好,只要他用别人百倍的时间追赶,他不会做的比任何人差。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他爬上和兄弟姊妹相同的位置时,他那时真的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甚至父亲母亲对他都比之前好了许多,这让他有一种跻身于天才行列的自豪。
直到周围有人开始做出近天级法器,那是一切的开端。
越来越多近天级法器出现,那些人已经逐渐开始打出自己的名号,提起他们都有不同的溢美之词,而只有谢己做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谢己将自己关在山洞,没日没夜修炼,炼器,他的血流了一次又一次,骨头断了一根又一根,当他咬碎牙终于有了点进步,炼出了地级高阶法器,可以开始朝着天才们进发时,他看到了天级法器在自己面前诞生。
那时候灵力还充足,溯霭停云也是鼎盛,可天级法器根本不多,真的在火光中看到意气风发的兄长举着法器,扬起唇角,捧着法器的谢己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资质平平。
原来他资质平平。
所以在灵水灯面世,谢己提前一步到达了那破败的地下城。
他本想看看是怎样的人,能在地下城也炼出天级法器,他的心里还有一丝念头,或许努力真的可以做到,你看,不是也有修士在地下城炼成了吗?
但当他看到捧着法器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合格的炼器鼎时,谢己心中想,他原来也是天才的一员。
从来只有他资质平平。
那是谢己第一次杀人,很没有经验。
所以当他回过神,发现眼前的灵水灯竟然将那少年的灵力吸了进去时,他没有对自己杀了人的惊慌,眼中只看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后来,那些曾经天才的兄弟姐妹都消失了,谢己就成了溯霭洲主。
再后来,他的妻儿也死了。
……
此时,浮岛下的密室中。
看不清他的神情,记忆里,谢己依旧是那样和善的样子,只是此时谢怀瑜却感到无端的恐惧,他颤着声音:“……父亲?”
走出鱼群,谢己朝他伸手:“怀瑜,过来。”
谢怀瑜抖着身体,看了斛玉一眼。
那一眼,斛玉脑海中忽然闪过谢怀瑜曾经和他说过的曾经:【“找回来的一半神魂,和我不是那么融洽……那一半神魂已经在那二十年里长成另外一个人,直到他意外去世,才回到我身上。”】
匕陶的尸体正在身后静静躺着。
他出现在这里,和那几个人躺在一起,只有只有一种可能。
斛玉看着谢己,冷声道:“匕陶的神魂就是谢怀瑜缺损的另一半魂魄,是吗。”
谢怀瑜迟迟不过来,谢己放下手,他看着斛玉,却好像透过斛玉,看着他身体里的天灵根。
此时的谢己和在外良善温和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甚至有些阴郁。他对斛玉缓声道:“是,也不是。”
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人,斛玉道:“你杀了那些炼器师……也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没否认他前面的话,谢己只有皮在动:“谁说妻儿是我所杀。”
“我只是不想他们再受苦罢了……你又懂什么呢。”
谢怀瑜声音带着哭腔:“父亲,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他的质问,谢己瞬间却一反常态,回头厉声:“闭嘴!废物!你以为你还活着靠的什么!”
那一瞬间,谢怀瑜感觉耳鸣要刺穿他的脑子,他感觉自己没听懂,谢怀瑜艰难开口:“什么……什么意思?我靠着什么……”
想到那种可能,谢怀瑜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那些死去的修士青白可怖的面容近在眼前,匕陶的尸体也就在身后。
他们死前承受者巨大的恐惧,多年苦修的灵力化作养分,成为他人修为的土壤。而这带着腥气的土壤,像腐烂的鱼尸,被谢怀瑜无止无尽吃了进去。
谢怀瑜没忍住吐了出来。
谢己就这么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斛玉冷静地望着他,忽然开口:“谢洲主,既然今日已经被你发现,引至此处,想必四周你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死之前,让我猜猜不为过吧。”
谢己未答,斛玉自顾自道:“天道有常,因果有定。我猜你隐瞒的第一件事,是吸纳如此多的修士灵力,必定有天道反噬——
但这反噬不一定在你身上,因为你如今完好无损,所以我猜……那些反噬是在你家人身上。无论是你两个儿子、妻子,还是谢怀瑜的痴傻,对吗?”
谢怀瑜转头,看着母亲和哥哥们的面容,眨眼,一滴泪无端滚落。
“而这一切如果这是真的,那第二件事就很好推测。”
看着谢己的脸色,斛玉这时倒是放松下来,他道:“我猜……这个修炼方法不仅有反噬,还停不下来,一旦修炼,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停,要么死。你现在这么着急拉我下水,应该是……快死了。”
他说到死时,谢己反而笑了,谢怀瑜虚惶抬眼,那个死像一座山压在他胸口。
可笑的是即使是现在,他听到谢己会死,还是会惊慌失措,难以接受。他的心里,谢己多年的拳拳父爱和陡然发现真相的愤恨让他痛苦非常。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斛玉看了自己的镯子一眼,继续道:“但你这样的修炼方法我之前从未听闻,毕竟灵力倒行化为己用,往往没有极高的天赋和灵根是做不到的。不过我听说谢洲主你向来资质平庸,不应是用这样方式的人……啊?”
最后一句像是要故意羞辱谢己,斛玉说得轻快,谢己看他,温和笑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到我?”
斛玉放下手:“怒不怒洲主自己知道就好,我无意于此,只是猜测罢了。”
谢己却不想听他再说。
他向虚空伸手,亮光闪过,一个谢怀瑜和斛玉都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出现在了眼前——灵水灯。
斛玉侧目。
不同于让孩子安睡为出发点的灵水灯,谢己手中的这灵水灯整个灯体被猩红色浸染,里面的灵力流动近乎血液的粘稠,在鱼群围绕下显得妖异非常。甚至斛玉看到了隐隐的怨气附着在灯壁。
谢己这些年杀了那么多人,以他的资质,灵力储存在自己身体里根本消化不及。
寻常的灵水灯当然并不能满足他这样的需求,但这个灵水灯的品级到达了天级。
能在春浮寒做的灵水灯基础上做出更高一阶的、甚至引发天雷的,只有春浮寒炼器天才的弟弟。
斛玉抬眼,望着他,声音倏地冷了下来:“当年杀了谢铭弟弟的是你。”
小小年纪便做出天级法器,若他长大,不知会成为怎样的炼器师,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一定会像春浮寒一样名满三界。
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谢己的身体或许真的已经撑不了太久,灵水灯被谢己就地开启,势必要将斛玉今晚斩杀。
趁着开启的间隙,谢己终于有点闲情回答他的问题:“哦?你竟然知道他弟弟?我以为这么多年已经没人记得那对兄弟。”
“……”
未答,斛玉面上不动声色。
但他却在想,原来那段记忆不是谢己给他看的。
……那会是谁?
看着那诡异的灵水灯,谢己回忆起当年派人将那个小孩抓来的场景,或许是今晚将得到天灵根,谢己对斛玉遗憾道:
“其实那时我并不打算将他杀了,他的天分那样高,留在身边养一养,会有更高的成就的。”
不听他的虚情假意,斛玉只是问:“你不怕谢铭来找你复仇?”
“复仇?可能吧。”谢己忽然笑道,“不过他资质平平,虽不足以威胁,但当年以防万一,我将他一起杀了。复仇,只能下辈子了。”
死了?
斛玉:“……”
他想起来一件一直被他忽略了的事,那就是谢铭的弟弟死后,尸体为什么会在谢铭手里。
谢铭是怎样停云宫将弟弟拿回来的?
霎那间,斛玉想起了太初当时拜天游第二关的白玉台。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是太初的拜天游大选,还对那座制造幻境的白玉法器一直有所警惕。
现在想来,能做出那样真实幻境的法器,炼器师除了春浮寒,不会有别人了。
……那么那座法器制造的幻境第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呢?
几十年前的雨夜。
斛玉突然笑了出来,他越笑,越觉得可笑,看他展颜,谢己脸色逐渐阴沉:“……你笑什么?”
笑有人一生被这资质平平困扰,最后却败于对另一个资质平平的人的轻视。
笑着笑着,斛玉逐渐压下了嘴角。
他余光落在那灵水灯边,谢己朝着他走近,眼睛全然落在他的后背。
谢怀瑜冲上来,要阻止谢己,却被谢己一掌打晕过去,扔在了那几具尸体之间。
谢己多可笑,斛玉想,人死了,还要假模假样将尸体放在大阵之下。
是心虚,还是……恐惧?
谢己落在自己后背的眼神实在是太恶心了,那种被人觊觎着灵根,当作猪牛被剖开剔灵根的感觉如附骨之疽般爬上斛玉全身。
斛玉弯下腰,似乎无法忍受般,低声叫了一声:“师尊。”
“差不多了。”
谢己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下一刹,斛玉手腕不坠的嗡鸣声,应和着浮岛外濯尘的剑鸣,竟瞬间灵光大作,一道积蓄已久的灵力贯穿浮岛南北,硬生生将浮岛下面整个劈了开来!
轰——
巨大的灵力冲击,斛玉闭上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任由自己落进微鹤知的怀抱。
看到微鹤知脸色的那一刻,斛玉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谢己拿出灵水灯的速度够快,不然微鹤知估计就杀进来了。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天塌地陷,月光照亮了眼下的一切——当迷雾散去,谢己抬头,面前的空中,是鸦雀无声的溯霭洲各宗宗主。
“……”
春浮寒站在一边,将某个东西从斛玉手镯上摘下来。
谢己僵硬转头,看到自己刚才所做所说的所有,都被铺开在了天幕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宗主第一个开口:“谢己,我宗小弟子……也是你杀的?他才十四岁!”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
赶来认领尸体的宗主们没有想到,真凶竟然就在眼前。
谢己倏地转头看向春浮寒,透过春浮寒的眼,谢己忽然想起那个当年被他一起杀了少年兄弟的眼睛。
一切都有了解释,谢己近乎阴冷地对春浮寒道:“……竟是你,你没死。”
春浮寒退后一步,他看向谢己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可在意识到谢铭没死这件事时,谢己却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一边晕倒的谢怀瑜。
铺天盖地的灵力朝着他攻来,封住了谢己所有的路。
但谢己没有任何恐慌,而是扬声对春浮寒道:“谢铭!你不是找不到你弟弟的神魂吗?你不是找不到匕陶吗!他现在就在这里!”
“?!”
斛玉倏地抬眼。
众多灵力落下,一道金光闪过,斛玉下意识看向谢己,只见他身前,春浮寒不知何时过去,以剑挡下了那灼眼的灵力!
收剑,春浮寒低头,嘴角落下一缕血痕。
溯霭洲宗主们义愤填膺:“春浮寒!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包庇谢己?”
春浮寒转身,看向谢怀瑜,他问谢己:“你刚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谢己用剑将谢怀瑜死死按在手里,少年昏迷着,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筹码。
谢己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多年筹划毁于一旦,他几乎疯魔,字字诛心:“你听不懂吗?我,将你弟弟的神魂,还有灵根,给了我的傻儿子!”
“你那个天才的弟弟,被一个傻子用了灵根!”
一条巨大的腐烂灵鱼从水盾冲出,它来到谢己身下,谢己站上去,他收了笑,忽然好心提醒道: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神魂太小,剖出来不稳,所以我当年分了两段,但除了谢怀瑜身上的一段,另一段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猜,我最后怎么找到它的?
春浮寒望着他,谢己笑道:“它本来已经去了别地,但最后竟然自己回了溯霭!谢铭,你竟然认不出你的弟弟吗?”
谢己大笑,春浮寒面色如霜,握着长剑的手逐渐攥紧,直到掌心破裂。
匕陶。
……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匕陶。
那个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一个笑脸的匕陶。
春浮寒抬眼,再次看向谢己怀中的谢怀瑜时,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知道这件事时的波动。
只有滔天恨意。
“咔——”
忽地一声脆响。
谢己收了笑,抬头。
那灵水灯在空中就已经被微鹤知的剑意碎裂,但此刻,其中储存的灵力化竟作流光,在不知不觉中钻入了水盾结界。
谢己面色骤变,他立刻打开了两界虚空裂缝。
有春浮寒挡着,根本没办法近身,眼看谢己就要逃跑,溯霭洲几个宗主大喊:“春浮寒你让开……”
话未说完,停云宫的水盾大阵突然开裂!
谢己脸色阴沉地抬头,只见头顶和四周,水中的灵鱼像疯了一样冲撞在结界,想到什么,斛玉轻点手镯。
银弓在手,水坠为箭,斛玉迅速拉起满月,一箭,射向结界开裂的缝隙!
“砰——”
远处,有修士指着停云宫惊呼:“停云宫的水盾结界——碎了!”
满天飞星,霎那间,万千灵鱼磅礴涌出!
一时间,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紧接着他们看到,当冲出结界的那一刻,那些灵鱼转瞬化作白骨,竟朝着谢己冲去!
尖锐的冲撞声,谢己被鱼群冲落,身下的灵鱼法器也淹没在了鱼群中。
谢怀瑜从空中坠落,春浮寒上前,将人抱在怀中,带离那片混沌的区域。
停云宫浮岛之间,天空之上,数不清的灵鱼吞噬着谢己的骨肉,将谢己死死包在鱼群中。源源不断的鱼群撕咬,斛玉定睛,在鱼群某一条鱼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痛苦挣扎的魂魄。
这和那天在祝悬死前,他脑海里的画面完全吻合——那些血色骷髅人影,趴在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牢笼中,他们挤在一起,尸山血海齐声哀嚎。
怪不得鬼界查不出魂魄……原来那些死去的修士并不是魂飞魄散,而是被谢己困在这水盾之中。
如今他们来报仇了。
血肉横飞,谢己挣扎着想要拿出法器,但他忽然感觉自己完全抽不出灵力,只能任由鱼群撕咬。
他终于感觉到一种恐惧,挣扎之间,他看到像自己妻子的腐鱼,死死咬住了他的灵脉。
谢己一下愣住,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惨叫出声,再也没有溯霭洲主一贯的温文尔雅。
失去意识之前,谢己垂头,仅剩的一只眼从鱼群缝隙之中,看到了斛玉身后微鹤知的眼睛。
……虚境的尸体,到底为什么会出来。
有能力操控虚境入口的,只有微鹤知。
他到底为什么要参与进这件事……他在给谁报仇?
就在谢己被腐鱼吃掉最后一口骨头的前一刻。忽然,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凭空浮现。他从半空降落,落在了谢己的碎骨身边。
“!”
那人只出现一瞬,却带来无尽的威压,四周所有修士竟都从空中落了下去。
微鹤知俯身拉住斛玉,沉沉压迫之下,斛玉艰难抬眼。
那黑衣人将谢己的魂魄收进什么东西里,转身再次划开虚空。
他对面是鬼界的血池,临走前,黑衣人抬脚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斛玉的位置,他嘴唇微动,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虚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但斛玉终于知道了是谁将自己是天灵根的消息给了谢己。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直觉,这个人,就是当时拜天游,给谢怀瑜纸条的那个人。他没有看到身后微鹤知望着天空的眼神,只是在想。
黑衣人究竟是谁?他想做什么?
想起临走前那人的口型。
他说的是:“再会。”
……
谢己杀了众多修士,神魂逃遁鬼界一事迅速在三洲传开。与此同时,将这件事翻出来的斛玉一时也处在三界舆论的风口浪尖。
毕竟太初宗璇霄仙尊小弟子出关,出来干的第一件闻名修真的事就是将溯蔼洲主拉下水,这件事堪称惊天动地。
但此时此刻,风浪还没有到达停云,至少此刻,停云宫除了少了一个水盾,并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停云宫弟子闭门不出,昔日繁华的停云,如今死气沉沉。
停云主殿下还有谢己的血,那些宗主正在大殿里为接下来谁主持停云吵个不停。
谢怀瑜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熟悉的房间,依旧是他的寝殿,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能看着那盏灵水灯发呆。
斛玉靠在一边,许久,他开口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像是忽然长大了,谢怀瑜垂头,低声道:“先将母亲他们下葬。”
整个停云宫只剩下了他一个继承人。
虽然谢己做的事谢怀瑜全然不知情,但父债子偿,接下来必将会有无数明里暗里的腥风血雨。
不仅是那些宗主,如何服众也是一个问题。谢怀瑜太弱,也太天真。这些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谢己对谢怀瑜几乎算得上溺爱,什么也没教给他。
谢己最后将谢怀瑜当做挡箭牌的事,斛玉没有告诉他,虽然人终要长大,但这样大的冲击,总要有时间缓冲自己的情绪。
他转身出了房间,给谢怀瑜留一点自己的空间。
春浮寒就站在门外。
两人走到浮岛边缘的亭子。
斛玉趴在栏杆,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闹市,似乎并没有因为谢己的死去而有太大变化,但其实溯霭洲上层的那些人,已经乱成一锅粥,只是风还没有吹到平常修士。
微风吹拂,斛玉忽然问春浮寒:“师兄,你觉得谢怀瑜听没听见谢己最后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斛玉觉得他醒了,可是到底醒没醒,谁也不知道。
春浮寒抬头,看着碧蓝的天,许久,他淡声:“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关系。”
斛玉垂眸。
他其实还有话想问,比如那段关于谢铭的记忆到底为什么他会看得见;比如虚境为什么会出来尸体?比如谢己的灵水灯明明是天级法器,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吸纳那么多怨气,以至于他回味过来时为时已晚。
是谁做的这一切?春浮寒又在里面是什么角色?
那个雨夜,谢铭当时看了停云宫那么久,那些时间里,他究竟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
但这些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谢己犯了罪,他的一切都建立在了一个叫谢记的天才炼器师的尸骨之上。
斛玉看不到,春浮寒手心正攥着一枚灵水灯的碎片。
灵水灯消散之前,曾有一抹灵力随着腐鱼,扫过春浮寒的耳边。
他听到弟弟稚嫩的声音。
【哥太累了,总是睡不好,我也想做个灵水灯,让他睡得好一些。希望他回来看到不要生气……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就不再炼器啦。】
谢怀瑜在身后的房间痛哭出声。
春浮寒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久久未动,即便神魂在谢怀瑜身上,他也不是谢记。这一点春浮寒分得清。
只是……
他闭上眼,面前是匕陶离他而去的背影,随着隐隐再次破裂的道心,许久,他对斛玉道:“我会留在停云宫一段时间。”
至少,帮他稳住局势。
黑衣人带来的阴云不散,闻言,斛玉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当年的谢铭那么招人喜欢,他知道大师兄放不下。
只是这无情道要再修一遍了。
有些莫名的累,斛玉抬头,看到一只仙鹤从岛上飞过。
他呆呆看着那鹤路过院外的桃树,惊起一阵落花。
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那十年的记忆里,有什么正在隐隐松动,白发的身影在眼前掠过。
某一刻斛玉忽然有些想去找微鹤知。
当年的闭关……他真的是去闭关了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