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因为休息了一晚,微鹤知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日好许多。
用濯尘拨开杂乱的草丛,荡开查探的灵力和四周的植株灵力波动碰撞出看不见的波纹,最终缓缓消失于空中。
怪异的鸟鸣落在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间,将距离拉近。
狭窄的小路,紧紧跟在微鹤知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勉强跟上的“斛玉”盯着微鹤知的背影,许久,他缓缓开口问:
“师尊今早去了哪里?”
今早,尚不清醒的“斛玉”一觉醒来,本能察觉到了微鹤知的气息不在洞穴内。
作为修士,斛玉根骨先天受损,灵力微弱,在这里与凡人无异。神魂变化依旧抵挡不住连日奔波带来的困意,故他早早睡下,留微鹤知守夜。没想到起来以后,微鹤知并不在洞中。
安静得可怕,坐在原地不动,“斛玉”目光从角落的黑剑上缓缓掠过,濯尘的结界将整个山洞笼罩。
确认微鹤知并不是全然离开,“斛玉”起身,整理好衣物。就在他准备去拿那把剑时,微鹤知堪堪提着几株浆果归来。
“……”
“斛玉”快速打量了微鹤知一眼。衣物整洁,身上外露的伤痕恢复得七七八八,除了手上的几道划痕,和浆果上的尖刺重合。不仅手背,连脖颈上也有几丝痕迹。
多看了那几道划痕几眼,像没有察觉“斛玉”的异样,微鹤知如常将浆果递给他,道:“半个时辰后动身探查。”
“斛玉”接过那些浆果。
浆果极酸,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微鹤知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斛玉”也没有立刻询问。
直到此时,微鹤知声音从前方模糊传来:“去四周查探,并无异常。”
“……”
天光大亮,两人走的依旧是昨日微鹤知去的方向。
昨日亲眼看到微鹤知吐血的场景,显而易见笼统的回答,沉默一瞬,“斛玉”慢慢上前几步,和微鹤知几乎并行,他试探着问:“师尊,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微鹤知点了下头,并纠正它:“无需叫师尊,你我并非师徒。”
"斛玉"看过斛玉的一部分回忆。
他大约知道斛玉和微鹤知之间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对方这样的性格竟会在意这些口头称呼。
奇怪的关系。像满足他的好奇心,“斛玉”凑近微鹤知:“那我可以做你的徒弟吗”
大概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问,微鹤知一顿,莫名拢了拢衣袖,这次他没有回避,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回道:
“若出去后,你依旧是这样想,可以。”
闻言,“斛玉”略带讽意地笑了笑,他答道:“好啊。”
两人经过了昨日斛玉到过的小路,到了这里,“斛玉”明显感觉微鹤知走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
“斛玉”问:“怎么不走了?”
灵力在这里施展不开,微鹤知垂眸,体察了一会儿,将长剑握在手心,他断声道:“此地灵力与他地不同。”
“斛玉”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这么快就发现了……“斛玉”不由得将视线落在那柄漆黑的长剑。
正如微鹤知所言,这里的灵力确与别处不同。
因为这里的“灵力”根本就不是灵。
万物有灵,灵生于天地,纯粹,干净,可为修者所用。但有些东西生来便在腌臜处生长,造就的灵力便截然不同。
身后是起起伏伏的土包,阴沉的天色,勾起的檐角。在这里,一切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暗绿色的纱,比之虚境的地狱之景,这里的氛围更接近于人间的屠宰场。
未注意身旁人的神色,说完,微鹤知随即换了个方向,待确认某一点,他向前几步,拨开迷障。
一大片的断壁残垣随之出现在了视线内。
倒塌的院墙、损毁的木柱,干涸的血迹、散落的兵器……四处的景象几乎是明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血洗。
这里距离昨日斛玉曾站的位置极近,微鹤知扫开脚下细碎的杂草,视线不动声色地从一些痕迹上掠过。没有新鲜的血迹。
此时微鹤知余光才落在“斛玉”身上,他问:“你可知这里是何地。”
“……”微鹤知主动问起的次数不多,“斛玉”压住背后有些抖的手,答:“……这里如此破败,即使在外界,也是许久之前的古国了,修真界现存的古籍未有记载。”
那就是不知。
微鹤知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尊奇形怪状的石像。顺着微鹤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重重掩埋之下,那怪异的石像半截身子断在土中,只有几个角状的边缘露在外面,仅凭这一点,很难让人看出样式。
微鹤知道:“溯霭洲和数风洲之间曾有一古国烄国。后被邻国占领,改号为尤国,从镇墓兽的形制——这里是烄国旧族的陵墓群。”
烄国史本就极短,烄国子民也都死绝了。外人应当鲜少得知。
愈发对此人好奇,“斛玉”攥紧手臂,目光随意落在一点,语气敬佩:“受教。弟子都没听过,师尊见多识广。”
微鹤知转身,示意他跟上:“此地周边曾为两洲商贸往来必经之地,如今落入此境,唯有墓群一处灵力异常,进去查探或有收获。”
虽为陵墓群,但由于坠落,其目前整个大半掩盖在地下,入口掩埋不得见,寻找起来尤为费时。
在这里一天一夜,此地灵力诡异非常,危机四伏,对斛玉的根骨修为百害无一利,需尽早出去。思及此,微鹤知直接用剑重新斩开了一道入口。
“轰——!”
刻有花纹的半截青墙轰然坍塌,连带着墙壁的古画也化为飞灰。望着那些粉末,微鹤知背后的“斛玉”眼神阴沉非常。深深望了一眼已经下去的微鹤知,“斛玉”随之跳了下去。
地表之下,是一条长不见尽头的甬道。
潮湿发霉的气息将人浸染,四周的墙壁上刻着的烄国古史斑驳,依稀可见的文字见证过这个曾经一时繁华的古国。
灯上蜡烛早已熄灭,昏暗无光,微鹤知将长剑剑柄递向后方:“抓住,跟紧。”
“斛玉”神色一动。
修为如微鹤知,黑暗与光亮处无异,对斛玉却是很大区别。不只是因为修为,还有斛玉自身的问题。即便现今这有微弱的光,但由于斛玉儿时夜半抄书,眼睛已经模糊不同于他人,黑暗中依旧很难视物。
微鹤知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可惜,他的体贴作了空。此时的斛玉非彼时的斛玉,此时的“斛玉”即便闭着眼,都能知道这里每一条路通往何方。
这里他住了千年。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每一位权贵的陵寝在哪,知道那个空无一物的皇帝棺椁在哪,也知道自己的陵寝就在几步外的角落,微鹤知站的一墙之隔。
微鹤知在这里停下,久久未言,灵力如生长的藤蔓朝着四周延伸。在他背后,黑暗中,“斛玉”悄悄用力抓住那柄剑鞘,无形的鬼气贴着地表前进。他是这个陵寝的半个主人,鬼气在这里和环境天然融为一体。
就在鬼气即将攀附上微鹤知的脚踝时,微鹤知忽然转身朝他走来。
“斛玉”手心的鬼气瞬间缩回。
走近了,“斛玉”才发现微鹤知并没有抓住剑的另一端,全程都是濯尘剑在引他向前。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在甬道的中部,距离入口很近,折回来的微鹤知对“斛玉”道:“这里阴气过重,你的修为不足,先出去等我。”
未应答,“斛玉”抬眼,在黑暗中望着微鹤知的眼,直言:“那你呢。”
微鹤知:“寻阵眼。”
将长剑交给“斛玉”,微鹤知带斛玉到陵寝外,他设置好结界。这次的结界不同于昨日,斛玉可以随意移动,只要剑不离手,结界可以牢牢将他护住。
微鹤知又交给他一把弓:“你的箭术我看过,有危险可挡一时。”
沉甸甸的长弓,“斛玉”伸手接过,他低下头,遮住眼底的情绪。
斛玉擅射,但他不会,好在不需要在微鹤知面前开弓。
微鹤知的身影再次隐入地下,待他离开,“斛玉”静守在入口,神色晦暗不明。许久,他下意识摸了摸瞎掉的半只眼,抬脚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
漆黑一片的甬道,微鹤知独自一人前行,他端着胳膊,身姿挺拔,四周的灰尘落在他身边,仿佛被一层墙壁隔开,顺着轮廓滑落。
男人目的明确地走到其中某一间墓室。
这间墓室很小,大概是用来放陪葬品的,里面只有大小不一的几个祭台。祭台上花纹各自不同。
微鹤知寻找到一处干净的祭台。
结界落下,将小小的墓室笼了进来。微鹤知端起的手终于垂下,随着他的动作,一块发着光圆滚滚的珠子顺势从袖间滑落。
“哒—”
轻巧的撞击声,没掉在台上,珠子最终滑进了微鹤知的掌心。
那是一个再漂亮不过的琉璃珠,里面悬浮着模模糊糊纯白色的一抹灵,这抹灵让珠子即使是在黑夜,依旧可以发出淡淡的光亮。
“……”
微鹤知垂下眸,动了动手,琉璃珠在手心滚了一圈,依旧悄无声息。
方才那鬼魂问微鹤知可否做他徒弟时,珠子并不是如今这样。
寂静。
对着珠子,微鹤知兀自开口:“我能听到你说话。”
“……”
像是认命,许久,小小的琉璃珠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哦”。
微鹤知:“……”
微鹤知去一旁点灯。
趁着他转身,勉强吱了个声的斛玉在珠子里动弹两下,终于舍得偷偷摸摸露出一只眼睛。
……然后是两只眼睛。
因为被托举,从下方的角度看,斛玉只能勉强看清微鹤知的半张脸。随着烛火点燃,细小的光才逐渐爬上了男人的脸颊。
几根幽幽的烛光亮起,微鹤知回来了。
这次斛玉能完全看清微鹤知的神色,但他总不禁盯着微鹤知的脖颈某处看,一时忘了收敛,意识到偷看的时间有些久,斛玉迅速抬眼,果然接触到微鹤知审视的目光。
斛玉神魂一抖,他迅速抻出一小块魂魄捂住自己的眼睛,眼不见为净。
微鹤知毫不留情:“出来。”
斛玉:“……”
他不要。
……丢人丢到家这种事,他还要缓一缓。
被鬼侵占身躯,魂魄扔下山谷,装着斛玉神魂的琉璃珠在山间滚落,最终被牢牢卡在了几块岩石的缝隙之间。
虫鸣嘶哑,应和着山谷下怪石嶙峋,大片的岩石高高低低错落,又中生杂草,四周荒凉无人。别说一块小小的珠子,就算是完整的人掉进去,越过怪石找到都如同大海捞针。
卡在缝隙,斛玉仰头,望着头顶刚才落下来经过的悬崖峭壁,有种从前夜晚辗转反侧时,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的错觉。
那鬼装成他的样子,微鹤知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魂魄困于其中,斛玉能感知到四周,却无法破开珠子的壁垒。那琉璃珠不似灵器法器,也并未刻有符阵,但能将人的魂魄牢牢锁在其里,完全隔绝内里与外界的连接。
不浪费力气去做无谓的挣扎,但也从不会认命等死,斛玉只是抱着自己的神魂,思考着对策。
让一只鬼侵占了肉身并不可怕,只要斛玉神魂未灭,那具身体就永远属于斛玉。
但若经年累月困于囹圄,即便是神魂不熄,也会神智受损,届时再回去,也将无济于事。
阴风怒号,卷着大片的枯草,从斛玉身旁掠过。
早些年,他曾读过许多关于法器灵器的书,但其中涉及神魂的寥寥无几。
神魂之事大多关于生死邪术,且具有极强的反噬性,有关的古籍皆被列为禁书,斛玉只是见过,却看不到,但过目不忘的能力让他在览阅其他相关的古籍时,总能抓到蛛丝马迹,隐约窥探一二。
能将他的神魂在一瞬间抽走,那只鬼究竟是什么来历。甚至它执念不散,就连鬼界亦没有察觉。
鬼界……魂魄……
斛玉沉寂的神魂忽而亮起来一下。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离开太初之前暮归交代给他的话。
那日山脚下,暮归围着他转来转去,语气絮絮叨叨:“小师弟,虽然你执意下山了,但是我还是当你是我的小师弟,你记住了,我是你三师兄,你才是太初排行最小的……小师弟日后若是想师兄师姐了,记得多传信,不小心伤杀了什么人也别怕。师兄帮你去鬼界给人捞回来……”
古籍记载,神魂自毁者,魂魄离散,最终皆收拢于鬼界。
若他的神魂脱离人间,身体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供他人驱使,而神魂亦可以通过鬼界和暮归取得联系。
……可行。
几乎没有权衡利弊,斛玉很快做出决定。如同曾经每一次死里逃生。
鬼魂附于他身,如今就在微鹤知身边。
斛玉不喜受制于人,更不喜将自身的灾祸带予他人。被人叫做丧门星、天煞孤星,都无所谓,但他不想让微鹤知也这么想。
真奇怪,明明和暮归说自己恨微鹤知,到头来却想不到恨微鹤知的点,只能想起他的手摸在自己头上的力道和温度。
可惜就那么一次。
岩石缝隙中,无人的角落,琉璃珠内的魂魄慢慢变得膨胀,发出的光逐渐扩大,照亮成一张密密斜织的网。
四周的灵力疯狂聚集,时间在这一刻拉的无比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中,法子大约奏效了,斛玉似乎真的听见暮归的声音:“……别冲动……小师弟……”
斛玉想说自己没冲动,死不了,但此刻他很难发出声音。
余光里,一道身影迅速接近,还没来得及看清。
“斛玉!”
浑厚的灵力忽然从天降落,巨大的拉力刹那间紧紧裹住斛玉即将破裂的的神魂。
“!”
极短的时间内,那灵力飞速地在斛玉神魂中穿插收拢,修复着开裂的魂魄。
“……斛玉!”
溺水得救般,斛玉猛睁开眼,从神魂自毁的冲击中清醒,他的魂魄不自觉颤抖,斛玉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是心如止水赴死。
“斛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谁。
梦中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响起,才回神的斛玉大脑一片空白,他茫茫仰头,清澈的魂魄透过干净的琉璃珠,似乎看到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慢慢笼罩自己所在的位置。
谁来了……
影子终于变得清晰,看清的一瞬间,斛玉神魂一颤。
微鹤知。
不自觉急切地寻找微鹤知的身影,斛玉贴在琉璃珠壁。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斛玉”呢?微鹤知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来的?
斛玉满腹疑问,抓住珠子的微鹤知却静静注视那一抹神魂,半晌,确认了生魂的存在,他才开口对斛玉道:“找到你了。”
斛玉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即便没有身躯,却不知为何饱含苦痛。是因为被人替代根本不抱希望却等来了结果,还是因为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此刻弯月隐隐浮现,微鹤知胳膊撑在岩壁,月光照亮了他此时的样子,斛玉也就没有错过他手心、脖颈以及无数处大大小小的伤口。
魂魄附在琉璃珠壁,斛玉的视线用力地从那些伤口上一一扫过。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些划痕留下来的形状不一,有深有浅,此刻像烙印一般,刻在斛玉的神魂。
“我……”
一切疑问,都被微鹤知的伤痕堵了回去。
微鹤知目光落在那颗忽然安静的琉璃珠。
黑剑濯尘立在中间,它左右看看,最终将剑柄落在斛玉的身边。
濯尘吞掉斛玉的血,天灵根的血脉可以同世间一切生灵交融,某一段时间,濯尘完全封闭,任由灵内两道天灵血脉交织。濯尘一剑生于微鹤知,同微鹤知识海相连,如今空寂的识海多了一道淡紫色的神识。今晚能找到这里,依靠的正是濯尘和斛玉之间的联系。
而微鹤知渡劫身心俱损,识海被天道死死压制,以至于身上伤痕久久不能愈合,如今竟有转好的趋势,和斛玉的神魂亦脱不了关系,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机。
许久,微鹤知重新动起来,将珠子放进袖子中,踩着怪石,微鹤知朝着来时方向回走。
他一言不发。
迷迷糊糊中,斛玉后知后觉察觉到,微鹤知似乎生气了。
他为什么生气?
墓室内,斛玉躲在琉璃珠,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犄角旮旯里那柄被自己“糟蹋”了的倒霉长剑。
“……”
濯尘是微鹤知的本命剑。许多剑修将剑看得比命还重要,更有甚者日日呵护,将剑作自己的道侣也是常事。虽不修剑道,但设身处地,若斛玉的本命灵器被人沾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自以为洞悉因果,有些忐忑,背对着微鹤知,斛玉斟酌几番说辞,最后还是选择了开口补救:“……你的剑,等我回到身体里,我会修好的。”
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微鹤知瞄了一旁的祭台一眼,无言。
好难办,用自己的血去覆盖法器原主人的气息以逃生,这种事斛玉做过许多次,但时间往往不会很长,微鹤知这剑封闭了好一会儿,已经超出了斛玉的认知。
面对未知,他难得竟产生了一种做错了事的心虚,第一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感受,斛玉回味了一下,实在没有太多处理这方面的经验,于是他只能又补了一句:
“或者你把我的神魂扔剑里,我亲自进去修……肯定可以修好的。”
“……”
许久,微鹤知捻起那枚絮絮叨叨的心虚琉璃珠,终于道:“嗯,但是来不及,你的神识已经通过濯尘入驻我的识海,修不好。”
识海?
斛玉整个魂一愣。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像应和微鹤知的话,斛玉忽然感觉神魂被一股冷飕飕的东西擦过。
那一刹那,斛玉感觉自己的神魂似乎都被冻上一层冰霜。
“!?”
斛玉一下弹了起来,他紧紧贴着那块琉璃珠,朝着微鹤知的语气里充斥着难得的震惊确认:“神识?识海?你、我……濯尘!?”
不等微鹤知答,那冷飕飕的东西又从斛玉的识海擦过。
“……”
微鹤知看了他一眼。
斛玉闭上眼。
……不用微鹤知回答,没跑了。
识海于修士,是自踏入修行那一刻便出现的,同修为一同增长。识海越大,代表修为越宽厚,越可以承载千万载的灵力。识海纯净,便可净化自身,故修真界修为高者,越不容易产生心魔,但产生了,就是其他人百倍的反噬。
……但识海大,不代表让人随便进。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妖界鬼界,识海都是极其私密的存在,其比之幻境梦境更为隐秘,亲人好友尚不得入,即便是道侣,不到生死相随,大约也是不开放的。
想到这一切,斛玉整个魂都要烧起来了。
无声的震惊,纯白的魂魄此刻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头迷茫的鹿在笼内蹦跶,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随意奔跑的田野,而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岛。
生不生气的事都被放在以后,斛玉只想知道:“识海通过灵器相连的事,古籍记载里从未有过,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和微鹤知之间?
这一点,微鹤知道:“或许是因天灵根。”
斛玉下意识否定:“我的灵根已经坏了。且就算是因为天灵根,和识海也不会有关系才对。”
灵根有损,识海也碎了大半,斛玉想不起来自己识海的模样,但重建识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他冥思苦想间,不知不觉,微鹤知慢慢走近了一步,魂魄忘了躲,还陷在迷茫之中,微鹤知静静望着那抹堪堪修复好的魂魄,忽然开口:“昨日为何出结界?”
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斛玉:“……”
男人轻飘飘将话题引回了斛玉身上,他的语气不是责怪,而是有些无奈,可惜慌乱准备找借口的斛玉并未察觉,他听到微鹤知道:
“此地危险重重,你的修为尚浅,根骨受损,遇到任何灵物无异于羊入虎口。”
“……”
不想提起的永远躲不过,斛玉一下闭了嘴,成了只鹌鹑阿飘。
过往种种经历让斛玉开不了口。
去解释自己是因为担心微鹤知出事才出去,这样说出来的事实,无异于让斛玉自己在心里立起一座迈不过去的山。
可微鹤知还在望着他。
“……”
尴尬,焦急,无措,心虚,羞耻……
百般情绪无计可施,斛玉眼睛一闭,索性道:“想出去就出去了,我不能出去?”
微鹤知:“……”
言不由衷,心不对口。
微鹤知暗中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斛玉偷偷睁开眼,微鹤知正在望着他,两人对上视线,一切都一览无余。
半明半暗中,只有微鹤知的双眼明亮如初,安静安全的结界内,斛玉不自觉将憋了很久没问的问题问出了口:
“那鬼魂,你是如何认出来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知道该听到怎样的答案才会放下一点心防,但无论是什么答案,斛玉都不会忘了微鹤知昨晚月光下的样子。
但微鹤知却道:“直觉。”
斛玉:“……”
他也直觉,这根本不是微鹤知认出他的依据。
但斛玉也不能追问,怕再引出什么需要自己回答的好问题。
一时之间,两方堪称势均力敌,谁也没能得到答案。
忽然,准备进一步察看这枚琉璃珠异常的微鹤知又将斛玉收进袖中,斛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墓道外传来:“师尊,你在哪里?”
斛玉立刻噤声。
微鹤知挥手,好不容易重新启用的烛火再次熄灭。室内重回黑暗。
那只鬼下来了。
悄悄呆在微鹤知的袖子里,斛玉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脚步声不徐不疾,踏在地砖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慢慢靠近。那只鬼或许忘了,活人是走不出这样规律的脚步声。
“斛玉”走到墓道中间,下一句呼唤还未开口,微鹤知就从其中一间转了出来。
漆黑一片,“斛玉”的一只眼睛蔓延上鬼气,间隔着长长的甬道,他清楚看到,走向他的微鹤知丝毫没有因“斛玉”私自下墓而责怪,只是在“斛玉”可能看不清路摸索时抓住了剑柄,转身将他带到没有危险的位置。
寂静中,微鹤知开口:“怎么下来了?”
在微鹤知身后,“斛玉”面容僵硬,没什么表情,表现出的语气却竟带着急切:“师尊,方才我听到墓室附近有声响,好像出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去看看?”
微鹤知没应答,倒也没有拒绝。
声响?
不知道这个鬼魂要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竟然要把微鹤知往那个方向引。
在这古国陵墓遗迹,鬼魂是主人,也是被困的囚徒。斛玉想,至少在微鹤知带他出去之前,他大概不会对微鹤知动手。
一道灵力掠过,沉寂千年的古墓所有的蜡烛都被点亮,一时之间,恍惚回到了那个繁华的古城。
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微鹤知转身:“具体方位?”
这次换“斛玉”在前面走。
朝着西南方向的甬道,几乎和微鹤知并行,“斛玉”问身边人:“下来这么久,师尊察探到了什么吗?”
袖子里的斛玉默默想,他什么都没查探,只逼供了我。
但微鹤知显然早有准备,他淡淡道:“这陵墓风水有异,之下应当是一座凶阵。”
凶阵?
斛玉身体里有关凶阵的记忆浮现,“斛玉”脚步微顿,语气中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这里是皇家陵寝,怎么会是凶阵?”
皇室的任何一座建筑,从选址开始便由风水师仔仔细细查探,但凡间的风水遇到修真的阵法,是无法抗衡的。
微鹤知:“不是当世所为,至少百年以后施加的凶阵。改变陵墓周边草木格局,以土为载体,降下阵法,此后千年魂魄不得出。”
斛玉贴在珠子内壁,没漏掉微鹤知说的任何一个字。
多大的仇怨,死后还不让人转世轮回。
也想到这个,前方的“斛玉”声音有些抖,他忽然问微鹤知:“……若是在阵法降前便死去,是否不会被限制其中?”
微鹤知给出肯定的答案:“凶阵依靠天时地利。”
短期内不能完成,一旦完成很难摧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紧紧握住拳头,“斛玉”咬牙,差点将牙咬碎。
他是王室最后的血脉,是靠着野菜苟且偷生的亡国鬼,千年来,即使忍受着非人的寂寞,他也一直庆幸自己比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活得长,却不曾想,这竟然是他困于其中的源头!
是谁降下的阵法?
各怀心思,不觉间已经走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是一条死路,哪里都没有出口,只有微弱的亮色从墙的边缘漏出,流了一地的碎光。
微鹤知向“斛玉”确认:“这里?”
“斛玉”回神:“啊……嗯,是这里,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边……”
话音未落,微鹤知已经扬起长剑,就着荧荧的烛火,轻点了墙壁几下,等待几息,一时金光大作。
没有看到身后“斛玉”诧异的目光,前方的石墙轰然洞开。
“隆隆——”
粉尘落下,无形的符阵笼罩在二人身旁。
微鹤知的阵法仿佛用之不竭,他的修为绝不止展现出来的那些。意识到这一点,“斛玉”不可避免再次想起微鹤知吐血的画面。
可他如今的表现,看上去不像受了伤。
微鹤知道:“走吧。”
“斛玉”仰头,空气潮湿,面前的粉尘很快散去,露出面前的景象。
墨黑穹形的墓顶,上方明明是山丘,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恍如通天,压抑地使人喘不上气。黑沉之下,数万条白线白绳交错交织,如同蚕茧层层围绕,牢牢包裹住中心的那座黄金台。
整个墓室四周有十几扇门,通往不同的方向。这里应当是整个墓群的中心。但奇怪的一点是,里面一件陪葬品,甚至宫灯都没有,只有……
透过密密麻麻的绳结缝隙,隐约可以看到中心的棺椁。
只有那座棺椁。
走上前,那棺椁的棺盖已经被打开,中间空无一物。看四周的痕迹,里面的东西应该出去不久。
这里是陵墓的最西南方向,微鹤知侧身,看向“斛玉”:“方才听到的声响是什么声音。”
“斛玉”语气犹疑:“有些尖锐刺耳……”
它与世隔绝太久,微鹤知眼神淡淡经过,即使知道了斛玉的回忆,依旧和正常人已经不同。细小的表情会出卖它。
譬如此刻,它的表情下意识在向微鹤知传达:到棺椁那里去。
如他所愿,微鹤知朝着那黄金台去。濯尘握在手中,微鹤知对“斛玉”道:“退后。”
依言,“斛玉”退后到来时的位置,他躲进半明半暗的角落,扒在墙头,眼睛眨也不眨,只有眼珠随着微鹤知的动作移动。
濯尘铮然出鞘,灵力凝聚在剑身,剑意使得万条白绳飞舞起来,微鹤知一剑将纠缠不清的白绳斩断,开出前路,再一剑,整个墓室的烛光九成熄灭,只留下棺椁附近的三盏宫灯,照亮正中心的一点。
踏上黄金台,微鹤知站在棺外,背对着“斛玉”,他袖口轻动,琉璃珠就咕噜咕噜滑在了微鹤知的手心。
斛玉抱着珠子,在微鹤知的手指间偷偷向外看。
这棺同下面的黄金台一样的材质,只是上面刻的花纹繁复,与刚入墓穴的墙壁上的花纹不同,这纹似火,似水浪,中有云霞,还有爪龙腾飞。
龙纹——这是皇帝的棺椁。
微鹤知俯身,将推开一半的棺盖挪开,里面的角角落落完全展现在眼前。
“?”
以为自己看错了,斛玉诧异地贴在琉璃珠壁上,揉揉神魂的眼睛。
这……竟然是一个皇帝的棺椁。
最次的木材,经年累月的潮湿,使得棺中的木头腐烂蛀虫,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直愣愣的木板,甚至没有铺上一层布。
木板毛糙的边缘已经随着岁月变得平整,只有开裂的纹路知道里面到底曾经长眠怎样的人。
这里是古烄国,微鹤知说,烄国当年盛世时几乎占据整个交界境。这样强大国家的君主棺椁,里面是如此破败的样子。
里面的人呢?
昨日见到鬼魂时对方咕哝的话在斛玉耳畔回荡。
“我是……北域烄国长公主庶子……”
微鹤知告诉斛玉,这里只有一只鬼。
其他皇室在凶阵降落之前就魂归鬼界,不可能诈尸,就算里面的人出去了,也是在多年前。看木头的腐蚀程度,里面应当早就被打开过。
刚察觉到这一点,斛玉突然注意到,那个“斛玉”很久没说过话了。
……不对。
直觉心里一惊,顾不得暴露,斛玉扬声:“快离开—!”
在他出声那一刻,微鹤知已经退后三步,但两人面前的棺椁忽然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只一瞬间,竟产生了暴烈的灵力乱流,硬生生又将微鹤知逼了回去!
墓室内狂风大作,濯尘死死挡在身前,微鹤知眼神微冷,迅速定位到“斛玉”的位置。
“斛玉”正好端端站在风暴之外,有些痴迷地望着微鹤知和斛玉。他一动不动,根本不受这狂风的影响。
他喃喃,声音却掷地有声:“终于……终于要出去了……”
后知后觉,斛玉骂了自己一声。
这棺椁竟就是两界的交汇点!怎么之前没有想到!
打开两界交汇产生的拉力势要将人扯碎,斛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顾不得想对方怎么发现他的存在,能活一个是一个,斛玉试图一换一,他大声道:“我的身体给你,放他走!”
眉心一动,微鹤知握住剑的手紧了紧,而另一边,“斛玉”怜悯地望着那颗珠子,叹息:“我也很想,但是,不行。”
他走到墓室的外面,伸手一推,中央墓室周围的门竟全部打开。
诡异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两界交汇之处,生生将交汇处砸出了一道豁口。
但随之而来的,是地底涌动着的什么东西,斛玉看不到的陵寝外,那些起起伏伏的土包像是解除了什么限制,竟然有隐隐冲破的念头。
“这里必须要有活人镇压,我们只能出去一个。”
鬼魂终于笑起来,他看着被耍得团团转的两人,最终目光落在微鹤知身上,敛了些笑,鬼魂轻声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找到了他……你演得真好,可惜。”
斛玉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鬼魂上前一步,跳进出口,却无能为力。
怎么办?
一直未出声的微鹤知此时忽然轻轻按住斛玉的琉璃珠,安抚道:“别怕。”
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下一刻,跳进出口的“斛玉”竟莫名又重新回到了墓室。
“?!”
感受着体内的翻涌,被无形的手抓回来的“斛玉”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斛玉望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充斥着恶毒。
“斛玉”挣扎着望向微鹤知:“是你!你做了什么?!”
濯尘定住法阵结界,微鹤知走到“斛玉”身旁,淡声道:“只是你的一部分族人被你吃了下去,你该问问他们。”
“斛玉”缓缓瞪大双眼,几息后,他的魂魄硬生生被数万恶魂冲出斛玉体内!
出现在斛玉体外的那一瞬间,鬼魂灵光乍现,那一串极酸的浆果浮现在眼前。
……原来是它。
对身后那惨叫恍若未闻,微鹤知俯身,将擦干净的琉璃珠放在斛玉的眉心,纯白的魂魄随琉璃珠一起,重新流入少年的身体。
四周聚集的恶魂越来越多,黑沉的墓顶下压,像要将一切都湮灭在其中。斛玉被微鹤知扶着站起来,满目晕眩。
生死之际,一只鬼手突兀地从两界交汇穿了出来,暮归的声音随之而来:“小师弟,抓紧我!”
惊得一哆嗦,斛玉本能抓住暮归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暮归的实体。
好冰。
两界之外,暮归大喊:“小师弟坚持住,千万别松手!”
斛玉依言死死抓住他,另一只手则将微鹤知的手握在手中。
两界交汇彻底打开,不同的世界呈现在眼前,最后看了一眼被恶魂撕咬的魂魄,斛玉低头,在众多出口处找到了暮归的脸。
看清的刹那,电光火石,斛玉心中一惊。
暮归的脸竟同那鬼魂九分像!
一个荒谬的猜测迅速在斛玉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这个三师兄,究竟是什么人?
……
太初宗顶峰。
风云变幻,雷声大作,一道又一道天雷砸下,波及之地寸草不生。
拜天游参选的各宗门围挤在天雷攻击的范围之外,皆大惊,议论纷纷。
太初宗几个修为高的离谱的直系弟子应当都没有到进阶突破的时候,就算是他们突破,也不会是这样要人命般的天雷。
这天雷……根本就是天灵根突破的样子。
太初宗又出了个天灵根的消息转瞬间不胫而走。
几乎所有的宗门都在讨论是谁的可能性比较大。
甚至有人想到了那个“死去”的谢一。
难道谢一根本没死,被太初收为己用?
他们争论不休,连太初宗扫地的都算了进来,直到一道弱弱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杀出重围。
那声音试探道:“那个,还有没有人记得,璇霄仙尊好像还有个……直系的小弟子?”
空气忽然变得死寂。
第17章
声势浩大的雷劫将常年积雪的顶峰差点劈开两半,其上多年的冻土都隐隐有化冰的迹象。
淅淅沥沥的水流从山上流下,其中一条顺着草木,流向了行宫院落外的古木。
有人跨过那条蜿蜒的水流,青色的衣摆略过,将快要流入行宫台阶下的水流定在了原地。
行至门前,春浮寒抬手,一顿,随即转了个方向,落手轻轻敲了敲紧闭的窗户。
“谁?”
不算大的声音从窗缝漏出,春浮寒叫:“小师弟。”
“师兄?”
房间内少年的声音刚落,一层看不到的结界出现在春浮寒面前。等待片刻,那结界打开了半面门的大小,刚好够春浮寒进入。
青衣修士推开门,在他关上门的瞬间,结界迅速合拢。
白玉屏风后,春浮寒转了出来,入目便是斛玉的床榻。
寒玉床上,斛玉微微仰头,看着他来的方向。因为身上的灵绸,他正双手张开,呈大字躺在中央。身下铺的鲛纱上雕刻着精妙的阵法,使床上人既可以得到玉床的温养,又不会被寒意侵袭。
春浮寒示意他躺好,待斛玉稳稳躺回枕头,春浮寒温声道:“小师弟,感觉如何了?”
距离那日雷劫已过去三日,斛玉昨日堪堪清醒过来,望着头顶的床帐,斛玉思索半晌,喃喃:“师兄,我感觉……好像在做梦。”
春浮寒微微一笑:“为何这样说?”
斛玉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竟然筑基了。”
春浮寒:“……”
袖中的手指蜷缩了下,春浮寒不动声色,只赞叹:“恭喜小师弟,与以往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斛玉摇头晃,“没什么特别的……但好像能感受到体内灵力流畅了不少,”斛玉比划了一下,双手裹着灵绸,有些滑稽:“能这样通起来了。”
这么多年,斛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难免新奇。
如果之前体内的灵力是随时在蒸发的水汽,那么现在的斛玉的灵力就像是一捧清水,虽然不多,却能积蓄地住。
听着他讲,春浮寒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边听,也没有错过斛玉手上的银镯,和胸口的水坠。
炼器师对灵器的改变往往非常敏锐,修为如春浮寒,一眼便知,无论是镯子还是水坠,微鹤知定又在上面增补了海量的法阵。
不知道这次加了什么,甚至可以将斛玉的气息都掩盖地七七八八。
说得有些多,斛玉咳嗽了两声,同春浮寒交流了会儿突破的心得,斛玉转又问起:“师兄可知师尊如何了?”
知道他会问,春浮寒答道:“师尊无事。”
斛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在春浮寒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斛玉再次确认:“真的?”
春浮寒默了默,他这个小师弟哪里都好,只是有些过于敏锐。
慧极必伤,天道难容。
好在还有微鹤知。
念及斛玉的身体,春浮寒只能暂且答道:“真的。你这次突破雷劫虽声势浩大,却不过是筑基期,天雷威力远不如金丹渡劫的一半,师尊已至化神巅峰,天雷不会对跨大境界者有多大损害。”
斛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第一次来这里,春浮寒余光将整个房间大约略了一番。
房间内绕着淡淡的香气,是安神补灵的法器挥散的味道;角落里悬浮着的阵法,将室内调节至最合适的温度;脚下铺着的毯子灵力溢出,拿出去一尺难求。
总之四处无一不精巧,无一不奢靡,无一不用心。
小师弟回来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房间的布置来看,春浮寒确信,师尊大抵短时间内不会像之前那样……春浮寒转头,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斛玉道:“小师弟,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事。”
斛玉抬头:“什么?”
春浮寒望着斛玉:“拜天游大选期间,除了谢怀瑜和望初二人,谁还见过你的真容?易容之术可有被人识破?”
“……”
斛玉摸摸眉心:“师兄,你还记得曾经因渡枫门,我和师尊掉下两界交汇深渊的事?”
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春浮寒道,当然。
斛玉道:“那里有一整座古国陵墓,鬼主却是一个缺了半张脸的残魂。”
“我被困于琉璃珠,师尊找到我,却早已被发现这件事,即使那时出来了,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春浮寒点头,斛玉说的事,他大约知道一些。
斛玉继续道:“……所以在那琉璃珠还在我识海中时,我把它取出来,研究了一下。”
春浮寒:“……”
春浮寒看向斛玉的眉心。
哦……识海的东西还能取出来吗?
理论上释放了震惊的情绪,春浮寒面不改色地颔首,听斛玉慢慢道:“经过一番查探,我发现,这珠子……似乎是那鬼魂残缺的那只眼。”
窗外的树叶飘落,挡住了蹲守在枝头的鸟儿的视线。
一叶障目。
原来如此。
那只眼睛凝聚了原主人的执念,自己生了残缺的灵。
果然,斛玉将手放下来,侧头对春浮寒道:“于是我就炼化了它,收为己用。”
那珠子天生是缺损的眼睛,炼化后极易产生幻觉和阻障的灵性,因生于人族,所以成为了天然的易容法器。不是灵器,胜似灵器。
如果不是斛玉主动褪下,这易容是万万不可能会被识破。
想通其中关窍,春浮寒点了点头:“竟有如此机缘。”
斛玉:“可惜我修为尚浅,偶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但这次拜天游看到我本来样子的,应当只有那两人。”
说完,斛玉自己莫名嘀咕:“……望初是怎么知道的?”
或许是虚境被歧奴所伤那里……
既然春浮寒提起,关于这件事,斛玉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认真地望着春浮寒:“师兄,有关谢怀瑜的事,我想和你再谈谈。”
春浮寒摇了摇头,似乎早有预料:“你想说,用谢怀瑜作伪证证人这事?”
被说中了,斛玉便不再掩饰,直接道:“是。”
斛玉尽力向前,用此时最接近春浮寒的姿势,看着春浮寒的眼睛道:“师兄,我不愿让我的朋友替我背负莫须有的罪责。”
他说:“我亦知道你是为了我,师兄,如果我不曾同谢怀瑜相交,或许我也会和师兄用同样的方法。”
将谢怀瑜推到人群中心,转移众人视线,是最划算的做法,斛玉垂眸,可朋友之间不能这样算。
“……”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声在室内落下。
春浮寒当然知道小师弟是什么性格。
但这件事事关天灵根,底下掩埋着的是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悬崖。春浮寒确信,如果斛玉再出现什么闪失,微鹤知不会再像如今这样沉寂。
难办。
许久,春浮寒忽然起身,斛玉仰头呆呆望着他,青衣修士不同他对视,只道:“让谢怀瑜出现,还是承认你就是谢一,这两条路如何选,归根结底,我做不了主。”
斛玉:“?”
春浮寒望着斛玉:“这件事,你需要说服师尊。”
斛玉:“……”
斛玉皱起眉头,显然不觉得能成功:“我……”
“说服什么?”
话音未落,推门声响起,没想到这个时候撞到微鹤知来,斛玉立马躺好,春浮寒则毫不意外,慢悠悠转身,拱手:
“师尊。”
逆着光,来人转入屏风后,依旧是一身鹤纹黑衣,黑发用发冠束起,爽朗清举,好像随身带的那柄漆黑的长剑,锋芒冷肃。
微鹤知视线落在斛玉身上。
春浮寒会意,退后几步,悄无声息地转身退了出去。临走之前,还加固了几道符阵,确保里面的声音什么也传不出去。
房间内只剩微鹤知和斛玉,一时谁也没说话。
落下的鲛纱隔绝了部分视线,微鹤知抬手,斛玉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别,视野便陡然变得清晰。
微鹤知直直看向他。
没来得及撤回目光的斛玉:“……”
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斛玉眼睛眨巴眨巴,声音闷闷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师尊。”
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微鹤知一身寒气,没有走近,只在床边不远处,微鹤知道:“方才说,要说服我什么?”
斛玉吞吞吐吐:“就是……谢一和谢怀瑜那点事……”
微鹤知轻扣床沿的白玉:“想自己解决?”
他一下就猜中,被从被子里拉出来,斛玉举起手,默默点头。
微鹤知没有即刻答复,而是先用灵力检查了一遍斛玉身上的好了七七八八的伤。
天灵根面世,必将掀起风浪,即便谢一只是“尸身”,便已经引得无数人觊觎,更何况斛玉这样的活靶子。
但……
斛玉清亮的眼瞳追随在微鹤知的身上,察觉到视线,微鹤知转头看他,问:“不怕引来祸事?”
斛玉:“终归是我的因果。”
这种事换做以前,微鹤知不会答应斛玉以身犯险。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太初宗还是微鹤知,都已截然不同。
身上的寒气消失,许久,就在斛玉以为微鹤知不会答应,准备另寻门路时,微鹤知却忽然弯腰,轻轻碰了一下他眉心朱红的痣。
“?”
温热的触感,斛玉眼神一动:“师尊?”
微鹤知淡淡道:“既然不怕,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切有我。”
……
三日后,太初宗拜天游重启。
白玉演武场,先前虚境撕裂的空间被修复得完好如初,白玉台上歧奴的血迹都被洗刷干净,流转的符阵在四周环绕运行,一片流光,让人几乎忘了这里曾经有一场血战。
“时辰将近,点到名的修士上前一步。”
高台大树下,太初宗弟子拿着卷轴,一一核对名号。此刻到场的修士,大多是在虚境没有受伤,或修养好大半的弟子,队伍末尾,谢怀瑜打了个哈欠,眼底青黑。
大约扫了一眼,参加大选的修士只剩六十左右。望初站在另一边,神色看起来亦憔悴不少。
同病相怜的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这两天关于天灵根的一切都被反复、不同的人询问打听,其中和谢一接触较多的谢怀瑜和望初是众矢之的。
“望初。”
“谢怀瑜。”
“在。”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怀瑜立马上前一步。最后一人点完,太初弟子合上卷轴,扬声:“各位修者稍等片刻,具体考核待半柱香后。”
待太初弟子离开,台下瞬间一阵切切察察的讨论声。
“什么考核,竟还要等?”
有消息灵通者小声道:“听说最后的考核有璇霄仙尊的参与……”
“璇霄仙尊不是从不参加拜天游考核?”
“前些日子的天雷到底是……”
靠在树上,谢怀瑜又打了个哈欠,他现在对考核天雷什么的一点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戏演好。
不知道斛玉怎么样了。
这些天,那些从虚境出来的修士们看到谢怀瑜,都绕着走,他们心虚,谢怀瑜也不屑于同这些白眼狼为伍。等到拜天游结束,他更不用和这些人产生交集。
头顶有些响动。
几片叶子掉了下来。那叶子光亮新鲜,不像是自然掉落的。
谢怀瑜疑惑抬头。
巨大的梧桐树,叶枝错落间,一只纤细的小腿正在树中央微微晃荡,细碎的光落在他的衣角,荡起一片涟漪。
谁?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谢怀瑜胸口忽然砰砰直跳,还没等谢怀瑜细看,那人竟直接向下轻轻一跃,落在了众人中间。
“……”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谢怀瑜喃喃:“不是吧……”
死寂的人群中央,斛玉拎着自己的弓,缓缓转身。
像是没看到周围人见了鬼般煞白的脸和心虚带来的惊恐,顶着谢一的面容,斛玉挑起唇角,打了个招呼:
“各位好啊,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从这些幸存者的脸上划过:“……我要债来了。”
第18章
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台下,引起一片骚动,洛贝更烦了,都懒得转头骂一旁的那只鬼:“闭嘴,烦!”
难得见妖王如此焦躁,判官哼笑一声,望着台下低声自语:“死而复生……奇了怪,怎么在鬼界没有查到他的名讳?”
洛贝懒得理他,他现在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才能不被斛玉发现自己的身份?
难道要假装一辈子没化形的傻兔子?
剑破风声自天边传来,透过幕纱,洛贝抬眼。
果然,下一瞬,黑剑穿破云层,直逼白玉台。
威压如同沉云压下,幕纱和旗帜在剑风中晃动,不过是眨眼,台上便多了一人。
早在剑声出现便起身,先前还议论纷纷的众宗主噤声迅速上前,无论情不情愿,此刻都低下头,朝着台上行礼。
“仙尊。”
收剑,微鹤知踏上最高台。每上一步,台下便安静一分,直到整个白玉台寂静无声。遥远的山坳传来鹿鸣鹤音,微鹤知落座,身前是三洲修士,身后则是整个太初宗。
人群中的斛玉仰头,背对着参选的修士,轻轻翘起嘴角。他站的位置极其显眼,就在微鹤知位置的正前方,一眼就能见到。
意气风发的少年修士像一株傲然蓬勃的莲,搭在弓上的指尖似乎都蕴含着劲然的力道。
台上台下皆垂头,也就没人看到璇霄仙尊眼底与以往都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看到亲手捧出的明珠出世、马上要被人发现光亮的期许,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落寞。
……
修真界的修士向来相轻,只会因为家世背景或者修为而不同。但此刻,台上台下,由于微鹤知和斛玉的存在,修者竟空前团结了起来。
谢一活过来了。
这个诡异的事实如同弥散的大雾,迅速将台下整个笼罩起来。
他怎么会活着?此刻,在场曾将斛玉天灵根消息出卖的、几乎所有修士都是这样想。
或许在知道谢一死去以后,的确有过愧疚,希望谢一是活着的。但谢一真的回来了,没有死的谢一真的回来了时,竟没有人希望谢一真的是活着的。
此刻,谢一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任由身后的修士打量,待白玉台上所有人重新落座,他才忽然转过身来,直直对上身后一众修士的视线。
“……”
看到面前一片见了鬼的惶惶表情,斛玉偏过头,用一种感叹的语气道:“各位这是什么表情,我活着,各位这样难过?”
“……”
“还是说,”斛玉笑笑,语气却没什么笑意,“有些人受了我的恩惠,却不愿还?”
他说得太直白,有人不愿意相信,怯怯问:“你……没死?你真的是谢一?”
谢怀瑜转身,瞪大眼睛寻找说话的人:“你这是什么话?你……”
斛玉一只手拍在谢怀瑜的肩膀,将他带到身后。他精准地走向那说话的人,直到那人脸色苍白、打着摆子地望着他,斛玉才开口道:“没死,让你失望了。”
“……”
他神色淡淡,面容没有一点损伤。可回忆里谢一烧焦了的脸就在眼前,故于这些修士而言,没有任何恩人复生的欣喜,反而毛骨悚然。
他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清。斛玉垂眸。
天灵根是巨大的诱惑,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一步登天。斛玉理解,他早知人性总是这样,有的人之前还奉你为珍宝,下一刻就会因为一点点可笑的微小的好处而将珍宝的骨头都卖出去。
可是斛玉理解,不代表他能原谅。
至少在虚境湖边,这些人为他说话的情形依旧在斛玉的记忆里。他愿意救这些人,其中几分真心,如今都化作修真界沸沸扬扬天灵根出世的刀,扎在斛玉身上依旧没有褪去的每一道疤上。
鸦雀无声,斛玉点点头,好在伤疤的痛还在,提醒着他是用什么换回来眼前这些人的命、而这些人又是如何反手将他出卖的。
拜天游大选最后一关考验的是修士控灵之术。
无论是剑修、符阵师,亦或丹修、炼器师,控灵之术乃万术之本。控灵越得心应手,修为便增进地愈快。微鹤知当年用濯尘剑一剑挑开幻境发丝般的阵眼,却连四周的一根草都没有伤及。
拜天游讲究公平,每位弟子都要抽选对手到白玉台比试,无论用什么方法,最后留在白玉台的就是胜者。
斛玉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将自己的令牌扔进选台,转过身来,少年倚靠在台边,手里的白银长弓在日光下华美异常,繁复古朴的纹样,竟无人知晓其出处。
斛玉轻描淡写:“谁先来?”
……
台上,春浮寒站在微鹤知身后一边,向众宗主道:“如刚才所说这般,天灵根假死躲过天道桎梏,两日前苏醒。”
他说得简单。
但如何苏醒、结果如何,以及谢一到底在虚境开裂歧奴逃窜这次事中作了什么角色,却一概被略过。
众人神色各异。
修真界对于天灵根所知甚少,几乎没有几个天灵根活到及冠之年,而目前唯一可供参考的天灵根,正坐在高台中间,视线落在台下。
至少目前,修真界想要得到说法的宗门,没人敢去问微鹤知此事真相到底如何。而有资格问的两洲洲主和妖王,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竟一个都没出声。
但无论如何,谢一的的确确没死。
活的天灵根,还在。
不同于心思都表露在脸上的少年修士,台上各宗即使听到如此的消息,依旧无人开口。
台下忽然下哗然一片。
微鹤知抬眼。
——抽签结果被斛玉抽出来了。
以往,所有弟子将令牌放入选台,抽到谁来比未可知,但今日,斛玉在第二个弟子投进来时,直接开始了抽选。
池子里只有两个人。
将长弓放在选台边,台下修士此刻才惊觉,斛玉说的“谁先来”,是什么意思。
谢怀瑜立马拎着自己的令牌躲在斛玉身后。
台下修士弟子面如死灰,情急之下,他们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太初弟子。却不想太初弟子向斛玉的方向鞠了一躬,竟转身离开了。
走之前,抽选的符文交给了斛玉手里。
“……”
这下不只是台下的弟子,台上有些长老宗主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有嫡系子弟在台下、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的宗主朝微鹤知的方向起身,但他却是对着春浮寒说的:
“仙尊这是何意?拜天游大选向来公平,抽签轮选怎能如此儿戏?”
微鹤知置若罔闻。
春浮寒淡淡:“谢一不过筑基,台下修者修为皆高于筑基,有何不可?”
那宗主据理力争:“可天灵根本就控灵如鱼得水,即便修为低下……”
听他这话,倒是沉寂许久的妖界帷幕后传来嗤笑的声音:“我还当修真界你们这些大宗大族真有什么道义大义正义可言呢,原来不过如此。”
探头,洛贝伸手,直接点了点那绿油油脸色的宗主,道:“我记得你,你是数风洲下的宗门?”
说是这样说,洛贝当然不会记错,当年数风洲有一个是一个,他全记得。
洛贝支着脸:“当年歧奴侵入修真界,你带着你们宗躲到太初门下。当时宗门修士众多,太初人少,无法全部护佑,所以你,”洛贝撩开帷幕,直直望着他,“带着你的妻儿进太初,却把外门弟子扔给了歧奴。”
“你讲公平?”
“公平。”洛贝扬声,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弱肉强食,恩怨相抵,公平到底如何,是灵兽都懂的道理,怎么人却不懂?”
“还是说,你打抱不平的,是公平没在你的手里?”
那宗主大概没想到自己多年前的丑事竟被妖王指了出来,一时面如土色。
台下传来声音:“妖王说得不错。”
洛贝:“……”
听到这个声音,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洛贝动作一顿,立马躲回了帷幕后。
台下,斛玉转身,望向妖族的旗帜开口道:“这位宗主,就算我今日不讲灵根的公平,但你说说,就从恩怨来讲,台下的哪位修士,不是我救的命?”
“如今不过是想和他们切磋切磋,又为何谈公不公平?”
背地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谁都知道,但是此刻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撕破那层众人皆知的面皮。
判官痴痴笑一声。
忽然,微鹤知手指微动,濯尘剑飞上天空,然后重重地落在了白玉台正中。
结界如撑开的华伞,刹那间包裹住整个台面。
众人诧异的眼神里,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微鹤知开口:“修者选比,形式稍加改变未尝不可。”
“……”
台下修士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传说中不理世事的璇霄仙尊,不明白他为何和谢一站在了一起。
只有斛玉低头笑笑。
他站在那里,即使只是筑基期,却没有一个修士敢上前。
他在虚境里玩控天雷的样子太过可怖,又拿着一把奇怪的灵弓,加之天灵根恐怖的修复能力……最重要的是,斛玉背后不知道为什么,站着太初宗和妖王。
得罪斛玉或许简单,得罪太初和妖族就像是脑子坏掉,非要找死。
短暂地陷入死局,不知道想起什么,斛玉忽然道:“不想这样比,也好办。”
“……”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众人警觉。
只见斛玉扔出一个储物袋。
“灵石,法器,符箓,丹药。”斛玉想了想,说,“除了灵兽,我不挑。”
谢怀瑜:“……”
这个储物袋,谢怀瑜凑近看了看,储量比他的那个还大,如果要全装满,能掏空这些宗门一小半。
他战战兢兢去看斛玉,而从神情看,显然,斛玉对珍宝的兴趣,要比打那些伪君子一顿要多得多得多。
谢怀瑜:“……”
这时,“拜天游初衷,为祭天问天道。弟子选比,一为修真精锐弟子得大宗修士教化、飞升,二为考验心性,以防堕魔损道。”
春浮寒目光落在一旁。
——此前一直没有出过声、存在感极低的听昀洲洲主,此刻不知为何,竟站了出来。
大咧咧趴在桌子上,判官看热闹不嫌事大,扬起眉毛,追问:“意思是?”
听昀洲主:“虚境内谢一有恩于各宗修士弟子,因果已有。”
洛贝皱眉,说的什么东西,听不懂,能不能说点兔子也能听懂的。
倒是微鹤知看了他一眼。
听昀洲主站起来,拿出一枚储物灵袋,众目睽睽,他亲自走了下去,将储物袋放在斛玉的面前。
斛玉眨眨眼,同面前这个丰神俊朗的洲主面面相觑。
听昀洲主冷声:“听昀洲赔礼。”
“…………”
寂静中,春浮寒忽然拍了怕手,赞叹:“洲主大义。”
说着,他自己也提起一枚储物袋,走到斛玉面前,春浮寒面色严肃:“赔礼。”
斛玉:“……”
洛贝瞬间知道他们太初要做什么。
心知肚明太初因为当年太穷导致一家都抠门,洛贝还是没忍住心里吐了一口长气。
他翻了个白眼,倒在椅子边挥挥手,不一会儿,高台下,几只兔子叼着几枚灵兽都少有的灵珠,送到了斛玉身边。
直至此时此刻,台上的所有人,除了谢己和微鹤知,脸都紫了。
甚至有人怀疑斛玉一开始就没打算比武,他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求珍宝。
而他们误打误撞的猜想,却正好是斛玉所想的。
——斛玉的确是这样安排。
身上的伤还未好,此刻比武,微鹤知绝不会同意。于是退而求其次,斛玉选择利益最大化。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源源不断的奇珍异宝进入斛玉的储物灵袋,映得斛玉眼睛亮亮,高台上,微鹤知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谢怀瑜打抱不平:“就这么放过这群伪君子了,太便宜他们……”
斛玉淡声道:“谁说我放过他们了?”
谢怀瑜:“?”
斛玉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将储物灵袋收进怀里,轻声道:“这只是第一步。”
谢怀瑜:“……?”
斛玉:“我记得,拜天游夺魁,可与三洲洲主一同祭天?”
谢怀瑜愣愣:“是……但是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斛玉想,关系大了。
他要登上祭天台,借今日这些宗门的灵物设引天雷,将那些曾劈在他身上和微鹤知替他挡下的,一个不留地还回去。
洛贝那天的话至今在斛玉胸口回荡。
“当年歧奴从虚境出来,太初在数风洲距离虚境最近的地方,那些大宗都把太初推在前面,想让太初的人拖住一会儿歧奴,其实就是让太初送死……”
那时候你师兄师姐都已经累倒下了,微鹤知独自苦守虚境裂缝十三天,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没一处好肉,哪里都是伤……他的头发就是那时候变白的。”
回神,斛玉听到谢怀瑜忽然小声惊呼:“……你的镯子!”
斛玉低头,发现镯子竟因痛苦扭曲,变得锋利非常。不坠在手腕轻轻颤抖。
一如他的心境。
这是斛玉出关后第一次后悔去闭关了十年。
第19章
漆黑长靴踏上冰原,渐渐靠近虚境边缘。那里黑雾弥漫,和白色的雪山交接。
玄衣修士停住,白发随风而动,他注视着眼前的那块土地,抬手,巨大繁复的金色符阵从冰里显现。
“以我之灵,敬奉仙长;以我之命,敬告苍天……”
微弱的声音在狂风中,随细碎的雪被带到冰原各处。
数风北部冰原十年里每日出现的一幕,从晚到早,祷告,或询问。
符阵流转,淡淡的金色光闪烁。
日未出,月未落。
只刹那间,暴风雪忽裹挟断裂的冰块盘旋空中,直冲男人的方向而来——
在接近的那一刻,男人睁眼,倏地抬手,一把抓住那狂风中最锐利的冰柱!
冰柱在其手中震颤哀鸣,剧烈的抖动在狂风中显得微小。狂风肆虐,许久,那冰柱终于被男人震慑,慢慢停下挣扎,自己滑落到了符阵的正中央。
“叮,咚——”
似水滴落水的声音响起,一时间,整个冰原若被暂停了时间。
猛然寂静,修士冰冷的视线注视着面前通天的黑雾,黑色的长剑如同流光,尽数将雾气驱赶至金色的符阵。
……
洛贝蹦跶蹦跶,从后山探出头。
连廊交叠错落之间,白玉宫依旧是那样,清清冷冷地矗立在山巅,积雪在阳光下被照耀得清透明亮,上面没有脚印,只有几片落下的梅花。
其实白玉宫外有三种花。
春浮寒种了梅,暮归种了菊,辞丹月种了桃。
当年埋下苗时,辞丹月不无感慨:“梅兰竹菊,我应当种兰的……可是桃子好吃。”
暮归也感慨:“种菊风雅,也适合上坟,以后我来找小师弟,还能给自己带一束菊花回去,大师兄你看,白的黄的都有……大师兄你要不?”
春浮寒:“……”
那天春浮寒一手一个,把人拎走了。于是也没人知道,除了梅,剩下的两株花苗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生根发芽,甚至生长繁茂的。
此刻,梅花树下,一名少年正拉开银弓,仔细擦拭上面的雪屑。
他背对着洛贝,将弓弦仔仔细细打理好,擦拭时,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像眼前除了银弓,再装不下别的。
春浮寒坐在斛玉的对面,手的影子轻轻晃动。
洛贝把自己埋进雪堆,只竖起长长的耳朵,试图听到他们谈话。
春浮寒:“你说之事,已经打点好。届时若略有纰漏,听昀洲主应当会相助一二。”
擦拭的手一顿,斛玉抬头望向春浮寒,不解:“为何听昀洲主会相助?”
早知他有如此一问,春浮寒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
那符纸已经泛黄,上面的符咒也歪歪扭扭,看得出画符人的不耐,但仔细看,每一条却又刚好都能运转,显得颇有特色。
一看便知是谁所作,斛玉倏地抬眼:“……二师姐?”
春浮寒点头道:“师妹如今正在听昀洲。”
“……”
“除此之外,”春浮寒道,“妖王应当也会鼎力相助。妖族虽与修真关系紧张,但与太初关系尚可。”
斛玉眉心未松。上一任妖王喜怒不定,新妖王虽那日助他,但不知其性情到底如何。
他这样问,春浮寒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便要问妖王本人是什么心思了。”
雪地里的洛贝打了个哆嗦。
这句完全听清了,他立马钻出雪地,张牙舞爪地无声对着春浮寒控诉。
别说了!
再说露馅了!
察觉到背后的声响,斛玉慢慢转身,正好和站在雪地里伸出爪子的兔子对上目光。
龇牙咧嘴的洛贝瞬间落地,小小“叽”了一声。
“……”
擦拭如新的银弓缩小,如流水收回到斛玉的手腕。
斛玉起身,弯腰将洛贝从雪地里薅出来,轻轻抖了抖,待抖下一堆雪后,才将白兔抱进怀里。
摸着洛贝顺滑的毛发,斛玉低头,像是没发现他的异常,随意开口问道:“前几天又去了哪里?怎么醒来未见你一点影子。”
洛贝:“……”
他不可能说去当了几天妖王,处理了妖族事务,还顺便将几只蠢灵兽送回老家疗伤。
这不是一只兔子该做的事。
于是摆摆尾巴,洛贝心虚地甩锅给了微鹤知:“……我来了,但是微鹤知不让我进,只能在外面转转。”
也不算甩锅,斛玉昏睡的几天,微鹤知的确没让人进。是后来微鹤知去了一趟极北冰原,回来才允许人探望。
“……”
一听就不对。
斛玉拍了拍他的脑袋,最终没有选择戳穿傻兔子的坏心思。
洛贝暗中悄悄松了口气。
但危机总是如影随形,下一刻斛玉就道:“也对……同为妖族,你应该了解一些……有件事问问你——那新任妖王,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
洛贝颤颤巍巍扒拉斛玉的衣服,不自觉勾出他衣服的线。他语气里不无心虚:“不,不知道啊,谁知道那妖王平时都是什么英俊样子……”
斛玉:“………”
被迫看了一场戏的春浮寒很没有同理心地起身,他将桌子上的梅花扫净,已经放在酒坛里的,都是一枚枚挑选出的,花瓣鲜艳,沉寂在坛中。
把酒递给斛玉,收手时,春浮寒看着他,忽然道:
“小师弟,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要以自身安危为先。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
“?”
斛玉略疑惑抬头,不懂春浮寒这句话里为何忽然重了下来。
见他听了进去,春浮寒便不多解释,转身离开。徒留下斛玉守着酒坛,许久未解其意。
……
大选比武第三日。台上台下只剩十余修士。
前两日抽到斛玉为对手的,都放弃了资格,斛玉乐得清闲,独自一人坐在台下观战。
手里慢慢转着据说是听昀洲某个宗百年才出一块的静石,斛玉坐在那里,同梧桐树相依相偎,岁月静好。
若不知他是谁,倒也成一道靓景。可惜,谢一目前给修真界各宗修士留下的印象,虽然说不上好,但绝对挺差。甚至有未前来参加大选的修士,这几天都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看看这个狂揽小半个修真珍宝的天灵根,究竟是什么人物。
产自炎阳下,静石带有天然避光的灵性,只一块便可挡住大部分的阳光。听昀洲常年烈阳笼罩,修炼极其磨练心智,静石便更加千金难求。
穿过人群,谢怀瑜默默蹭了过来,坐在斛玉身旁,和斛玉一同望着台上,他的语气不无担忧:“……下一个就是望初,听说他这次抽到的是符修。”
符修手里大堆画好的符阵,挨个甩过来都有够烦人的,望初只有一把弓,不知道怎么处理,谢怀瑜就不喜欢画符,错一个地方就会炸,连带着对符修也敬而远之。
斛玉却道:“符修有符修的弱点。”
谢怀瑜凑得更近了:“什么弱点?”
将旁边那颗头推走,顺手将手中的静石塞谢怀瑜手里,斛玉开口:“符阵对灵力掌控的要求很高,平常修士用一个小型符阵便会脱力。如你所说,符修会用符纸弥补这点。但符纸和人之间总有距离。”
没那么晒,整个人都清醒不少,听他说完,谢怀瑜恍然:“意思是说,若是和符修战,要拉开距离?”
斛玉:“不。”
谢怀瑜:“?”
不等他追问,斛玉忽然点点他的胳膊,示意望初来了。谢怀瑜连忙朝着台上望去。
乌压压一片的修士,围绕着白玉台。白玉台西,望初一跃,提弓上台,他今日穿了家族纹样的白锦袍,看上去比之前严肃许多,正好配得上他那张正义凛然的脸。
但没人发现,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着人群后大树下的角落瞥了好几次。
那里明明位置最好,却没有人过去。只有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到他的名字,其中一个脑袋抬起头来,触碰到那双眼睛,望初不自觉挺直腰背,手将弓攥得很紧。
他莫名的紧张,让对面的符修更加紧张。
昨日抽选,所有人都在祈祷不要抽到斛玉和望初,一个灵根变态,一个修为天赋最高,谁也不想第一轮就抽到这两个人。
他抽到了望初,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心如止水。但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气势十足、周身气氛紧绷,这让他也变得焦躁不安。
白玉台上瞬间气氛焦灼。
望初这两天打人打得有些狠。从他对面下来的修士,多多少少都有负伤。按平时,这是羞辱,日后必定要个说法的。可这次一想到他是为谢一出气,那些被打的修士默契地偃旗息鼓。
时间快到,瘦弱的修士从袖子里颤颤巍巍拿出符纸,他师兄知道他是和望初打,提前将半个宗的符纸都给了他。
一名太初弟子上前,将一张符纸放在两人中间。他松手后,符纸悬在原地。待台上只有两个人时,那符纸忽然燃烧,在符纸燃尽的那一刻,符修修士瞬间将几张符阵扔了出去!
探头,谢怀瑜心惊肉跳:“哇……雷、火、风阵,全是攻击的阵法啊。”
斛玉定睛望着那些符纸,他的视线快速向望初那里过了一眼,望初一动不动,盯着那些符纸,竟然没有退开,也没搭弓。
谢怀瑜着急地站起来:“这干嘛呢?怎么不躲?
台上的符修也愣住了,不懂他为什么一动不动。他心里不安,又扔了几道符阵过去。
雷火风交织,在台上迅速掀起一阵热浪,斛玉空点着手背,在第四下时停住。
他停下的刹那,望初终于动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搭弓,在符纸全部化作雷电之前,将弓空拉至圆满。
“嗯?”帷幕后的洛贝眯起眼,确认:“他没搭箭?”
“没有。”判官懒洋洋回答他,今日不知为何烈阳高照,太初这些积雪将光照得到处都是,对鬼来说,简直讨厌至极。
妖族对于灵力的感知天然强于人族,洛贝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望初身旁那一点点的灵力乱流。
其他感受不到的修士,只看到望初拉开弓后,不同于以往开弓放箭,而是等符阵逼到眼前,才猛松手。
“……”
唉。
斛玉捂住眼。
果然,下一刻,望初重新放箭不及,整个人被符阵扔到了白玉台的边缘,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堪堪挂在边缘。
完全没看懂的众修士:“……”
谢怀瑜亦满脸不解,“他,他干嘛呢?”
斛玉不语,只撇开眼,默默离白玉台又远了一些。
台上的符修简直欣喜若狂。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将望初这样的修士打败,乘胜追击,修士几乎是立刻扔出一道风符,试图将望初趁此机会掀下去。
不想,台子边缘的望初竟在最后一刻挣扎起身。
那一刻他如有神助,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箭,迅速用以往的姿势,熟练地搭弓放箭——
一箭将还在得意的符修扔到了台下。
谢怀瑜:“……”
对这场比试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眼看着望初赢了,却垂头丧气地下台,谢怀瑜不能接受:“……他这是疯了?非要被人打一顿才肯搭箭?之前没这样啊?”
斛玉想,他没疯,就是没学好。
望初后三场就是斛玉。
灰头土脸的望初蹲在斛玉身后,无视谢怀瑜的絮絮叨叨,他挠挠头,低声开口道:“太难了,灵力根本控制不住。”
授人以渔不留名的斛玉默默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的确很难,前几天才教给他,这样紧的时间内想学会控制灵力乱流,几乎没可能。
看他也这样,自我怀疑的望初重燃起一点希望,他试探着问:“那……当年这个你学了多久?”
“我?”斛玉想了想,“……大概两天?”
望初:“……”
到斛玉上台了。
所有人暗中都离白玉台远了一些,生怕他又召来天雷。
拜天游进行到这里,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没有退赛,而是接下来同谢一比试的签文。
可以理解,到了如今剩这几个人,没有人愿意放弃晋升一名的机会。即便知道对面是斛玉,也要硬着头皮上。
如果在以往,有人说,拜天游大选的前十名。会惧怕一个刚刚筑基期的修士,那此人必定会沦为他人笑柄。
但这次没有一个人这么想。
斛玉踏上白玉台。
和望初同样,他抽到的也是符修。台下的望初聚精会神,观察斛玉的每一个动作。
那把银色长弓又出现在了众人视线。
见过那弓是如何穿透可怖的歧奴的,对面的符修不明显地退后半步,又立马停下。想起宗门长老昨夜特意给他的东西,那是近天级的……符修定了定神,他不会输。
符纸燃烧,遥遥相望,备受关注的斛玉视线却单单落在对面修士的腰带边。
那里扣着一枚不明显的锥扣。
他看了一眼那修士。
最后一缕灰烬消失的瞬间,符修率先将金石阵脱出,死死护住身后,在众人还未看清他阵法的下一刻,雷行如星,滚着烈焰的耀紫色电光,朝着斛玉的面门而去!
有人在台下惊呼:“地级高阶!”
地级高阶阵法,近天级符阵,可引天生异象,可牵引日月流光。
白玉台震颤,灵力裹着雷电滚滚而来,可怖的压迫感直逼眼前,斛玉迅速后退,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修士腰间,手却将银弓拉开,搭上水坠长箭,在众人还未看清时,对着黑色的滚云一箭流光——
谢怀瑜喃喃:“射歪了?”
台下大多数人都这样想,只有望初猛站起来,目光灼灼。
他知道斛玉没有射歪。
果不其然——长箭随流光偏离雷电,从靠近北边的某一侧擦过,下一瞬,竟从巨大的滚云中一箭穿透,死死将燃尽一半的地级高阶符箓,钉到了金石阵上!
雷电猛然消失,金石阵应声开裂,只发生在一瞬间。
台下有人喃喃:“不是吧……一箭穿两道符阵,他……”
就在众人意外时,陡然,那符修向后跳起,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山般的玉钵从天而降,死死扣住了斛玉所在的位置!
炼器师?!
器符双修!意识到这一点,谢怀瑜也坐不住了。
那金石阵法和雷电都是遮掩,他早就知道符阵挡不住斛玉,所以干脆趁此机会转移视线——绕到身后的玉钵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台上的符修大汗淋漓,却满眼狂喜。他一挥手,差点将白玉台砸碎的玉钵被收回手中,众目睽睽,符修欣喜地低下头,却在看到玉钵中东西时,忽然变了脸色。
“嗤——”
只一瞬间,无形的长箭穿透玉钵,灵力刹那扭曲,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修士被长箭的灵力一下震出了白玉台!
怎么回事?!
转瞬间的变化惊得众人无法思考。
直到,大雾散去,消散的金石阵后,斛玉的身影出现在了白玉台中央。
水坠长箭挥散雾气,重新回到了斛玉手中。
银镯同水坠轻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一声仿佛胜利的号角,就连一向淡定的太初弟子,都卡了下壳,才开口:
“胜者,谢一。”
“……”
台下哗然,身体微微前倾,高台之上,判官眯起眼,第一次对这个谢一有了点兴趣。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是水坠幻出了身影,而射出的长箭流光正好遮住了斛玉的影子,让他真身能在乱象中躲到金石阵后。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对方有法器了。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所有修士都不受控制地想——
谢一究竟是谁,又师出何门?
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谢怀瑜一言不发。
他久久不能回神。
仰头,谢怀瑜看向白玉台。
日照中天,身后是太初连绵不绝的巍峨群山,斛玉站在台上,长弓在手,只见他转身,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高台最上的微鹤知,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这一刻所有人都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件事——
拜天游,谢一是来夺魁的。
第20章
“听说这次太初的仙人们都会下来!”
几个孩童笑闹跑过街巷,手里拿着糖果和花瓣,嬉笑间,花瓣从指尖漏出,随风挂在巨大的梧桐树边。
一只蝉从树上飞下。
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向上飞,它的翅膀在阳光下逐渐发亮,发亮,直到飞到了一块石头上,它的翅膀变成了金色。
身边是无数一模一样的金蝉,都停在这块石头上,齐齐望着远方。于是它也抬头。
静谧。
直到一只引路仙鹤飞过——
只在一瞬间,成群的仙鹤“呼啦啦”飞速穿过空间,百万斤重的大船随之而至,载着无数修者冲破云层。
他们的身后,一座千丈的牌坊屹立在数风洲边界,正缓缓关闭,上面停满了金蝉。
“嗡——”
巨大的阴影从天空打下,从浮舟上看,下面的凡人好似蝼蚁大小。
一名小修士仰头,呆呆望着头顶的浮舟,半晌,才指着那庞然大物,问道:“……那是什么?”
这样的修士很多,司空见惯,路过爬天梯修士低着眉眼回答:“浮舟,玉做底,灵源做核,哪里都能去,是大宗修士们的船。”
小修士回头,身后是数以万计的修士,正乌泱泱一片,挤在一条高不见头的台阶之上。
拜天游祭天要开始了。
……
但拜天游的主角之一才刚睡醒。
太初宗白玉宫,昏昏欲睡的斛玉打了个哈欠,头偏向一旁。
负责梳洗的太初弟子板板正正地将斛玉的脑袋掰正,严正叮嘱:“请您勿动。”
斛玉:“……”
面前就是水镜,水镜清晰地倒映着斛玉的面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此时,斛玉身上已经换上拜天游特制的月白云纹绣银滚边的长衫,正在束发。
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白衣从哪个方向看,竟都是如光照水波般熠熠,呈现出不同的光华。
梳洗的弟子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平日随意收拢的长发就被小小的玉冠收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间朱红点痣。
头发全然归拢,使得斛玉精致的眉眼得以完完全全显露出来,他眼神明亮,少年气十足。
那双眼睛忽然望向太初弟子:“你偷看我。”
慢慢收回视线,太初弟子语气诚恳:“抱歉,失误。”
斛玉:“……”
太初到底是哪里找来这么多一板一眼的外门弟子。
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且不与人交流,话也不说。
甚至这几个弟子在见斛玉真容的第一眼,连惊讶都没有。
想了想,斛玉试探问:“你知道我是谁?”
太初弟子手上未停,语气恭敬:“您是仙尊直系弟子,我们的师兄。”
斛玉转头看他。
“……”
春浮寒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斛玉眉眼弯弯,和太初弟子聊天的场面。具体来说,只有斛玉在聊。
斛玉:“师兄?你是说,太初外门弟子,都是我的师弟?”
“我也成别人师兄了?感觉有些……”
斛玉喃喃自语:“啊,怪不得三师兄当年那样让我留下……”
春浮寒:“……”
春浮寒踩重一点脚步声,打断他的奇思妙想:“小师弟。”
听到春浮寒的声音,斛玉语气上扬了一个点:“师兄,你怎么来了?”
春浮寒:“事情已基本处理完毕,妖鬼界不参与拜天游,省去很多事。”
踱步到他身后,春浮寒视线在那玉冠上扫过,看到纹样时目光微顿。他漫不经心提起:“这玉冠选得不错,倒衬小师弟。”
终于束好头发,斛玉抬手摸摸,转身道:“师尊给我的。”
春浮寒想,果然。上面刻录四十七道阵法,玉冠本就是天级法器,这世间能将炼器和符阵如此用的,大概也只有微鹤知了。
处理完斛玉,太初弟子端着东西退出了大殿,只剩下斛玉和春浮寒。
想起登山乌泱泱的人群,即使祭天不需要斛玉做什么,春浮寒还是问:“紧张吗?”
斛玉反问:“若我紧张,师兄打算如何?”
春浮寒语气平平:“让你别紧张。”
斛玉:“……”
斛玉摆摆手:“师兄,你还不如师尊有人情?你们无情道修士好变态。”
又一道脚步声。
斛玉目光朝着门口望去,看到微鹤知遥遥走了过来。
明明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微鹤知的黑色就看起来冷酷许多,反显得斛玉那月白有些幼稚。
他这样想,斛玉不觉自己神情有异,待微鹤知走近问起,他才开口:“……师尊,这衣服我穿着不奇怪吗?”
微鹤知看了他许久,等到斛玉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想要换一身时,微鹤知才道:“并未,很合适。”
斛玉眨眨眼。
看穿他的心思,替他将腰间的配饰扶正,微鹤知道:“我在祭台等你。无需担忧。”
斛玉本来也不担忧,但他还是应下。
微鹤知来了一趟,似乎只是要看看斛玉,给斛玉安安心。
待微鹤知离开,斛玉忽然拽着春浮寒的衣袖,小声快速道:“师兄师兄,你看着我这一身如何?”
“?”
不解其意,春浮寒客观审视一番,答:“很不错,怎么?”
斛玉松了口气,面对春浮寒的疑惑,斛玉几欲张口,想了想,还是没说。
……这很难解释。
……
斛玉板着一张小脸:“我不穿这个。”
微鹤知板着一张大脸:“为什么?”
抱着床柱,斛玉嫌弃地望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硕大的莲花,若单纯是莲花尚且能接受,但这显然绣娘灵机一动,在莲花下面用绿色绣了几片嫩绿色的荷叶。
至此,整个衣服变得大红大绿了起来,着实让人眼疼。
实在太丑了,斛玉没忍住:“……这件花了多少钱,能退吗?”
微鹤知显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拎着衣服,道:
“二两。不能。”
斛玉:“二两!?”
他立马跳下床,围着那件衣服转来转去,难以置信:“这东西要二两?”
这根本就是卖不出去的丑衣服!
微鹤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激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成衣,颜色正常,花纹纹样也是寻常款式。他只能归结于斛玉不喜欢这样的款式。
但目前只有这一件衣服,还要赶路,时间不多。微鹤知依旧将这件衣服递给他:“暂时用,之后再换。”
斛玉:“……”
吃人嘴软,斛玉除了妥协没别的路。
捏着鼻子穿上丑衣服,出门,路过客栈堂前时,斛玉感觉总是有莫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
斛玉望向微鹤知的黑衣:“……你除了黑色衣服,还有别的衣服吗?”
微鹤知目视前方:“没有。”
斛玉瞪着眼睛:“那你不喜欢穿这种衣服,为什么要给我买?”
微鹤知这才转头看他:“店家说小孩子会喜欢。我平日任务在身,黑衣最为方便。”
斛玉:“……”
斛玉扒拉着微鹤知的衣袖,将他整个人拉下来后,望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道:“仙长,听我一句,日后就算是不出任务,也还是穿着黑衣吧。”
微鹤知:“……”
两人走出客栈。
他们的身后是敲锣打鼓的人群。有奔跑嬉闹的孩童跑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到斛玉,躲不及,微鹤知一把将斛玉提起来,堪堪躲过莽撞的小孩。
整条街都是欢饮鼓舞的气氛,在空中晃来晃去,斛玉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街上?昨天还没有这么多人。”
微鹤知抬眼,望着远处成排的浮舟,一座接一座地从天空出现,朝着整个溯霭洲的中心去。
那里是一座悬空的岛屿,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到浮岛外巨大的水盾,将整个停云宫严严实实包裹其中。
顺着他的视线,斛玉不禁“哇”了一声,看得入迷:“好漂亮……他们都是去那里么?去那里做什么?”
微鹤知回答:“拜天游祭天。”
斛玉:“修真界所有的修者都要去吗?”
微鹤知带他慢慢走着,两人一大一小,逆着人群,朝着数风洲的方向去。高一点的对小一点的说:“祭天只需要三洲洲主和弟子大选的魁首。其余修士不过从中得到机缘领悟……”
两人逐渐消失在人群。
“姐姐,快看!洲主和魁首要去祭天台了!”
不知哪里的一阵惊呼,斛玉回神。
四周空旷,这里是太初祭天台,位于高峰之上。斛玉仰头,祭天台中央,前方的三位洲主已经站在了不同的方位。
如今修真界在虚境降临后日渐式微、歧奴之灾折损修士、灵力灵物逐渐消失,或被虚境蚕食。祭天乃不得已为之之举,用三洲灵源连接修真与天道,叩问苍天放灵,领悟机缘、遏制虚境扩散。
一开始的祭天百年一次,但如今,已经需要十年一次,才能堪堪遏制住虚境的侵蚀。
四周庄严肃穆,太初宗祭天台山下是数不清的修士甚至凡人。
不同于溯霭的浮岛、听昀洲的赫曦墀,数风洲是唯一一个修真与人界共通、可以相互往来的洲。
或许是依仗于群山大地,数风洲从不将修者与凡人之分看得太重。
有靠的近的、在天梯上观看的修士,看见魁首,不仅感慨:“虽然长相平平,但气质着实出众。听说魁首只比了两场,就没人敢再与之争了。”
“谢一……之前从没听过这个人,是哪里出来的?”
“英雄不问出处,谢一前途无量……”
这些讨论斛玉都听不到。出了白玉宫,他依旧是以谢一的面容示人。
拜天游魁首无需做什么,近距离接触天道机缘,本就是魁首的奖励。
于是斛玉无趣地站在一旁,视线慢慢偏移,最终落在微鹤知身上。
熟悉的黑衣,想起曾经的那件衣服,斛玉勾起唇角。
名满修真、半步飞升的第一仙尊,因为衣品太差才一直穿着黑衣,这件事拿出去说,别人大概会以为斛玉疯了。
……实际上,谢怀瑜的确觉得斛玉疯了。
震惊地瞪眼,谢怀瑜戳戳一旁的望初:“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他是在笑吗?”
望初也有点不确定:“是……他是在笑吗?”
也不是说这种场合不能笑,是一想到马上要接触天道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很少有人笑得出来。
两人沉思许久,望初恍然般自言自语:“难道,这就是弓道本质……山崩于其前而面不改色……”
谢怀瑜:“……你也疯了。”
此次大选,斛玉夺魁、望初第二,谢怀瑜排在第七位。他们离得很近,但前方依旧有宗主挡着,只能遥遥相望。
时辰已到,正午时分,当光偏折到某个角度——
祭台上,古朴繁复的阵法外,谢己将溯霭洲灵源掬出一捧,庄重地放入祭台。听昀洲主则将一缕透明发亮、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祭台,光很快随着祭台流走,和溯霭洲的水源碰在一起。
两人皆抬头望向微鹤知。
众人注视下,微鹤知拿出数风洲的山石,放在了最中间。
带着微光的水源流向山石,接触到的那一刻,整个祭台法阵瞬间被流水充盈。
所有修士静心屏息。
太初山下,有稚童懵懵懂懂,伸出手,指着天空,安静之中,稚嫩的声音仿佛预言:“天……开了。”
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被阴云笼罩,紧接着,是厚重的雨云积蓄、膨胀、化作海般弥漫开来。
云海如洪水在天空扩散,说不清的威压逐渐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斛玉微皱起眉,感到一丝不适——那是从未接触过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就要袭来。
斛玉看向天空。
天幕如同悬浮在万里以外的巨人,缓缓对着人世间睁开了一只浑浊的眼睛。天地万物与天道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在这只眼睛面前,没有人能不感到震颤与恐惧。
“嗡……”
远古传来低沉的回音,祭台上的天空完全裂开,露出漆黑的一片。那黑仿佛没有尽头,像曾经在两洲交接的古国墓室,那里的墓顶就是这样得无尽。
随着回音,台下的修士和太初山下的凡人已经尽数跪拜在地。就连溯霭和听昀两洲洲主都低下了头,承接着天道之意。
只有斛玉直视那天空裂痕。
这里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一切的不公与罪恶都将在上天面前展露。这就是天道。
将早就整理好的储物袋滑到袖口,连同画好的符阵一起,待乌云朝着祭天台来时,斛玉缓缓抬手。
就在他要完全扔出那锦囊时,天幕下,忽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压在斛玉的手腕。
“?!”
斛玉倏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乌云。他再次想要抬起手,却被那力量压制地一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
那力量可怖地熟悉,手在颤抖,那一刻斛玉几乎是想去那乌云顶端质问,天道既为万物生灵所生,为何却独独将他置于之下?
为何踩着他人得以求生者安然无恙百年无虞,真正苦难之中却仍有不公?斛玉肩膀紧绷,像一张拉开的弓。
风云之间,身后的微鹤知伸手,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腕。
“……”
压制骤然减轻,斛玉转头,源源不断的灵力正逐渐抬起压在斛玉手中的锦囊。同样望着天空,微鹤知回头对他道:“一切有我。”
斛玉不知道微鹤知是怎样做到的,只知道在锦囊脱手的那一刻,天地之间骤然变暗。
斛玉吐出一口气。
因果有偿,天地法则。
寂静之中,一道天雷忽然随天道灵力的扩散一同劈下!
斛玉朝着天雷的方向望去,虚境里其中一个被他救下的修士应声倒下。
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接连的天雷随着忽然的狂风暴雨滚滚而来。
那天雷一道道落下,在无数惊慌的声音中,谢己第一个撑开法器结界,护佑溯霭洲人。
谢怀瑜躲在父亲身下,大声呼喊:“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天雷?”
谢己朝着祭台之上望去,正对上微鹤知望过来的目光。他按住惊慌的谢怀瑜,闭了闭眼:“安静……因果定数罢了。”
高台之上,斛玉静静望着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痛快,即便那些人再被天雷劈一遍,受过的伤也不会消弭无痕。
……但至少,也不会让这些人毫无代价。
电闪雷鸣中,一道微弱的白光从乌黑的云中落下。
所有人好像都没有见到这束不同寻常的光,就连微鹤知都没有察觉。
转瞬之间,那光如流星,落入了斛玉的眉心。
“!”
什么……
斛玉睁开眼。
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见不到,只有前方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跪在地上。
——白茫的原来是雪。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斛玉慢慢走近那道影子。越走近,斛玉呼吸声愈低,直到他踉跄走到那身影的前方。
“……”
看着眼前人,斛玉没发现自己在抖。
是微鹤知。
白发同雪落在地,和地面融为一体。他垂头,闭着眼,濯尘剑插在他的胸膛,身下的雪逐渐被血染红。
像是不知道身边还有人,许久,微鹤知睁开眼,他伸手,像感觉不到痛,一把拔出了胸口的濯尘剑。
血溅在斛玉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他抖着手去摩梭,却看到微鹤知调转长剑——
斛玉几乎是扑上去:“不要!”
但斛玉无法触碰此时的微鹤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长剑再次刺破皮肉骨头的声音。
直到微鹤知力竭,倒在雪地。濯尘剑掉落在一旁,很快被雪掩盖。
只有微鹤知身下源源不断的血没有被大雪覆盖。
那血顺着某些纹路,逐渐汇聚成一片鲜红的血阵。
跪坐在地,斛玉大口喘息,好像离开水窒息的鱼,他视线木木地望向那片符阵。
血祭召阴阵。
微鹤知……要召谁的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