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对于君临境三番两次大逆不道的行为,江寄雪虽有警觉,但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君临境是他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却不是教过的唯一一个弟子,东圣府外府弟子三千余众,和君临境年纪相仿的也有小一千,江寄雪身为少君,也会给这些外府弟子授课。
据江寄雪观察,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孩最容易春心萌动了,今天对这个萌动,明天对那个萌动,变心的速度比变天都快,虽然他这个亲传大弟子萌动的对象有点不太对,但说不定他今天萌动,明天就不萌动了呢?这在他这个年纪,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江寄雪觉得,只要自己平时注意一些行止,再稍加引导,定然能够拨乱反正。
他在养徒弟这方面实在有些经验不足,虽然东圣府外府弟子众多,可像对君临境这样手把手教的还是第一个。
他东府二公子威名在外,传言他自小天赋过人,所以最讨厌那些头脑不好的笨蛋弟子,出现在外府的时候,又常常一副生人勿近看谁都烦的姿态,外府弟子见他大都畏之如虎,大部分人连单独跟他说句话都不敢,只有少数天资卓越的弟子,才敢偶尔跟他请教一些御术的问题,即使这样,面对江寄雪,这些人也是一副战战栗栗,如履薄冰的态度。
东圣府招收弟子的要求相当之高,能进入外府的也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
江寄雪舒服地歪在后廊的沙发上,扭头看了眼不远处正趴在竹丝软垫上,对着一个黑漆漆的收禁罐抓耳挠腮,愁眉苦脸的君临境。
“……”
该不会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吧?
要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亲传弟子,是个连地相境都突破不了的笨蛋,那可就丢人丢大了,以后还怎么去教训那些外门弟子?
天气越来越热,绿野阁浓荫匝地。
楼阁外修篁森森浓绿似染,满池荷叶亭亭如盖。
林间鸟声啾啾,池中虫鸣唧唧。
后廊上布着小巽阵,躺在地板的竹丝软垫上,脚心都森凉沁心,说不出的适意。
君临境外袍脱了一半,用革带束在腰间,上身只穿着一件细绸衬衣,愁眉不展地捧着那个黑漆漆的收禁罐,在竹席上翻过来滚过去,一刻也不能老实。
他已经为这只宅鬼烦了好几天,一开始围着江寄雪,死缠烂打地非要问出师尊到底靠什么机缘开的灵识,后来把江寄雪吵烦了,只好自己去万象灵阁翻阅古籍,把古往今来的经书典籍翻了个遍,试图找到一个能够让他瞬间开悟,觉察灵识的捷径。
静修是不可能静修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静修的。
他可是主角欸,就算没有什么戒指老爷爷,也没有什么系统挂,圣器挂,祈求有个机缘挂总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
师尊是天才,我是和师尊一样的天才。
君临境一心要走捷径,结果反而越走越歪,几天下来一无所获。
本着凡事先从别人身上找问题的优良品质,君临境盯准了这只收禁罐,他觉得,都是这只宅鬼的错!
肯定是这只宅鬼太弱了,太懒了,太社恐了,所以才没办法和他通灵。
君临境捧着收禁罐,望鬼成龙,“宅鬼啊宅鬼,你能不能努力一点?”
“你就不能静下心来体天格物,悟理通玄吗?”
君临境闻声抬头,见江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少年的身形健美,四肢修长劲瘦,一身利落的弟子服被他随意地半穿在身上,反而多了一份英俊潇洒的味道。
君临境抱着收禁罐,神色低落,语气有些固执地道,“可……我就是想靠机缘觉察灵识。”
江寄雪眉头轻皱,“为什么?”
君临境从软垫坐起身,抬头看着眼前的江寄雪,坦率地道,“师尊你不也是靠机缘才觉察的灵识吗?很明显,静修是那些没用的庸才才会用的办法,我不想当庸才,我想和师尊你一样厉害。”
江寄雪有些无奈,他慢步走到君临境对面,也在软垫上坐下,“谁告诉你静修一定是庸才才会用的办法?”
君临境不说话。
其实君临境并不知道静修和机缘哪个更好,他只是一味觉得,江寄雪是靠机缘觉察的灵识,师尊用的一定就是好的。
江寄雪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清静为天下正,李祖,吕祖,都是靠静修悟道的极道宗师,难道他们也都是庸才吗?你这些天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去找靠机缘觉察灵识的方法,又得到了什么?机缘之所以为机缘,正是因为不可强求,至正则为至强,殿下,迷途知返,为时不晚,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静修才是我道修行的至强法门。”
可惜君临境现在还不能明白,机缘这两个轻飘飘的字,究竟承载着多么沉重的东西,他觉得江寄雪说这话,就跟那个提倡福报的马某人说“我不喜欢钱,我对钱没有兴趣,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一个月拿91块钱……”是一样的。
可江寄雪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君临境不好驳他面子,只好道,“那……师尊,你还有没有其他通灵的办法?”
江寄雪道,“除了扶乩术,最常见的通灵方式,还有调香和音律,嗅觉灵敏,擅长调香的高手,会用各种香气和灵沟通,最有名的是犀角香,传言说生犀燃烧后的异香,可以使人与鬼相通,而擅长音律的高人,则可以通过乐声与鬼神沟通。”
调香君临境是一点不会,音律的话……他倒是略通一点。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根正苗红,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三好少年,君临境也学过一两样乐器。
钢琴和吉他……全部都是这个世界没有的。
不过作为一个行动派动手小天才,君临境决定自己来做一把手工吉他。
他大概是第一个尝试用吉他来通灵的。
当然没有成功——都怪这只宅鬼太没品味!
不过鬼听不懂,师尊肯定能听懂。
君临境决定给江寄雪展示一下自己的音乐天分,在一个午后,他带着那把手工吉他来到后廊,见江寄雪正歪在沙发上休息,于是走上前,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坐下,兴冲冲地道,“师尊,我给你弹首小曲儿吧。”
江寄雪正在翻看转碟司交上来的折子,闻言诧异地看向君临境,“你还会这个?”
君临境点点头,就开始上才艺。
弹得是首非常简单的曲子——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吉他的音色和古乐器有很大不同,更明亮,更清脆,共鸣更强烈,君临境弹完一整首,抬头期待地问江寄雪,“好听吗?师尊?”
江寄雪勉强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君临境很开心,他心想,我就知道是那只宅鬼没品味!我给师尊一弹,果然就高山遇流水,伯牙遇子期了吧。
君临境,“那我再给你弹一遍……”
他最擅长的就是小星星这首,不厌其烦地弹了一遍又一遍,成功把江寄雪弹困了。
看着江寄雪惺忪垂着眼,昏昏欲睡的样子,君临境道,“师尊,你要是困就睡吧。”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话,原本昏昏欲睡的江寄雪刷得把眼睛睁得雪亮,警惕得看着近在咫尺的君临境。
少年一脸率真,两眼放光,笑嘻嘻地盯着他。
……不敢睡-
第二天午饭,君临境精心地做了四菜一汤,结果刚摆上碗筷,两个不速之客就踩着饭点准时登门。
谢运带着他这几天刚刚研制成功的升级版收禁罐,分为玻璃,陶瓷,金,银……以及不锈钢等好几种不同材质,比之前所用旧罐的确小了不少,大概只有一支口服液大小,非常便携。
“这是送给你们的,随便挑。”
谢运大方地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宋轻舟挑了一个陶瓷小白罐。
君临境挑了一个金罐,他看了眼翻着肚皮躺在自己脚边的可达鸭,“这东西能不能改造成精灵球啊?”
而江寄雪则挑了一个不锈钢罐,他看着手中光滑的钢罐,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谢运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罐子,道,“不锈钢。”
江寄雪,“?”
谢运解释道,“是我新炼制的一种钢材,比我们之前用的普通钢材相比更耐高温,抗腐蚀性也更强,成本也不算高,不过和陶罐瓷罐相比,这个更结实,也不怕摔,灵玑大人你眼光真不错,我最有意量产的,就是这个不锈钢罐。”
江寄雪似乎对手里的收禁罐很感兴趣,又问道,“怎么炼的?”
谢运得意地道,“之前我们所用的钢,都是用铁和碳烧制成的,虽然比单纯的铁要更结实耐用,也更不容易生锈,但硬度和抗腐蚀性还是不太行,所以,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加了铬和镍,按照一定的比例炼制,就有了现在的钢,我管这个叫不锈钢,这个比例还是有些不对,后面会调整。”
江寄雪疑惑地问,“铬和镍”
谢运兴致勃勃地解释道,“铬主要从铬铁矿和铬尖晶石中提取,通过冶炼或者碳引入,就能得到不同纯度的铬合金,而镍呢,主要是从镍矿,铜镍矿和硫化镍矿这些矿石矿产中提取冶炼,通过高温烧制熔炼,就能把镍从矿石中分离出来。”
说到这里,谢运突然失落地道,“可惜我手里没什么矿产,市面上又很少能找到这些我需要的矿石。”
江寄雪盯着谢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道,“矿石嘛,太原府应该有几座,如果照夜府君需要的话,可以写个奏陈交给转牒司,到时候我给你批就是了。”
谢运原本就想开采太原府的几座矿坑,只不过碍于太原隶属东圣府,自己无权开采,正好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向江寄雪开口,所以才大费口舌地解释那么多矿石提取的方法,想要试探一下江寄雪的态度,没想到江寄雪不等他开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直接答允了他,谢运简直如蒙天赦,感激地道,“灵玑大人,你真是太够意思了,我以后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先送来给你。”
江寄雪道,“炼器本就是南宁府职责所在,照夜府君何必言谢,这几座矿产交给南宁府,也算是物尽其用。”
谢运被江寄雪这几句恰到好处的奉承夸得心花怒放,连忙表示,“灵玑大人你放心,这几座矿产放在我这里,一定让它地尽其利,物尽所值,以后东圣府有什么想要的灵器,尽管向我开口。”
宋轻舟道,“不过,阿雪,今天登门,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江寄雪喝完一口汤,问道,“什么事?”
宋轻舟道,“是最近闹得皇宫人心惶惶的那个怪闻,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谢运捧着碗,接言道,“是承华殿的琴声吗?我听人说那是先帝一个宠妃的鬼魂在作祟。”
宋轻舟摇着折扇道,“正是这件事,虽然并没有出现什么伤亡事件,但这件事太过古怪,连陛下也害怕起来,所以向天罗宗下旨要四位府君尽快解决此事,最后这件事就落到了我们西府。”
江寄雪道,“原来是这件事。”
君临境这些天只顾着担心江寄雪的报复,所以并没有关注过什么传闻,现在见其他三人都听闻过此事,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只好打岔道,“是什么传闻?”
宋轻舟看了他一眼,决定从头讲起。
“大概是从中元节之后,位于皇宫西北角的旧宫承华殿就开始传出幽幽的琴声,一开始声音很小,很细微,只是偶尔从宫墙外经过的宫女听到过两次,后来琴声越来越大,渐渐的,只要路过旧宫外的甬道就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悠扬的琴声,直到两天前,琴声已经覆盖到陛下居住的紫宸殿。”
“但承华殿是座废弃的宫殿,之前一直是先帝的宠妃栀妃在住,自从栀妃死后,这座宫殿就一直空着,因为栀妃喜欢栀子花,且以琴技出色而受到先帝的宠爱,听说她的琴技冠绝六宫,所以大家都传言,是栀妃的鬼魂在旧宫作祟,才会有琴声传出。”
第32章
江寄雪默默喝着手里的汤,宋轻舟说到这里,他的汤已经喝完,“你去过承华殿了吗?”
宋轻舟点点头,“我是昨夜去的,一直在承华殿外等到子时,果然听到宫殿像传闻中一样飘出了琴声,一开始只是轻细的声音,需要很认真才能听到,后来琴声越来越大,传得也越来越远,直到整个皇宫都回荡着从承华殿中传出的琴声,我在宫墙外细听完整首曲子,发现弹得是首菩萨蛮。”
“闻人语著仙卿字。
瞋情恨意还须喜。
何况草长时,酒前频共伊。
娇香堆宝帐,月到梨花上。
心事两人知,掩灯罗幕垂。”
谢运“啊”了一声,道,“是首情诗啊,难道是栀妃弹给先帝的?”
宋轻舟缓缓扇着折扇,若有所思道,“嗯也许是吧,不过栀妃比先帝年纪要小很多,但听闻两人在世时情投意合,十分恩爱,先帝龙驭宾天之时,栀妃才只有十九岁,跟阿雪如今的年纪一样。”
江寄雪面无表情看着宋轻舟。
宋轻舟继续道,“传闻她对先帝情真意切,所以在先帝死后一个月,便饮毒自尽,为先帝殉葬而死。”
谢运道,“怎么会?都说自古嫦娥爱少年,一个十九岁的美貌宫妃,再怎么想不开也不会为了一个这么一个老男人殉情吧?”
“呃,照夜府君慎言。”,宋轻舟面色有些惊恐地看看谢运,又偷瞧了一眼君临境。
君临境当然不会在意谢运的失言,虽然这位先帝是他名义上的爷爷,“我也觉得不会,这个栀妃的死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宋轻舟见君临境真的完全不在意,也跟着附言道,“栀妃殉葬时,的确有很多这样的猜测。”
谢运道,“我猜她绝对不是自愿的,栀妃的死肯定有问题,但如果现在承华殿作祟的是栀妃的鬼魂,那她弹这首曲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宋轻舟摇摇头,“我听了会儿琴声,便叫人打开宫门,进到承华殿,承华殿已经荒废多年,宫苑里杂草丛生,门窗破旧,整个宫殿都黑洞洞的,我点上明火符跟着琴声进到主殿,发现主殿临窗的一架琴桌上横放着一张古琴,而琴声就是这把古琴发出的,而这把琴还断了两根弦,其中一根垂在琴边,另一根却不知去向,我早就明白是鬼怪作祟,但用了几张显形符都不管用,所以,只好来请阿雪帮忙了。”
君临境道,“这么说的话,问题肯定出在琴上,难道是琴妖?”
君临境转而看向江寄雪,“师尊,像琴这种死物,也能修炼成妖吗?”
江寄雪神色冷淡地点头,“有可能是物怪?但能做到自弹成声,我只听说过四大名琴,号钟,绕梁,绿绮,和焦尾,如果承华殿的这把古琴也能有如此灵智,那算得上一件当世奇宝了。”
宋轻舟摇着折扇,笑问道,“那么阿雪,今晚一起承华殿走一趟吗?如果真的是把妖琴的话,我送给你。”
江寄雪道,“如果是我收服的话,这琴原本就该归我。”
四人约好当晚子时在承华殿相见-
夜半,子时,皇宫,承华殿外。
君临境和江寄雪一起来到宫门外,和早就等在这里的宋轻舟和谢运汇合。
今夜的月色很好,照得宫墙殿瓦像是铺了一层薄雪,不用提灯也能看得清楚,四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亮如白昼的夜色中,承华殿旧宫的宫门黑沉沉耸立在一轮明月之下。
“到的很准时。”
宋轻舟道。
江寄雪看了眼宫门,“琴声还没开始。”
他话音刚落,伴着月色,承华殿里传来两声玉碎似的弦鸣,“铮铮——”
江寄雪和宋轻舟对视一眼,站在宫门外的四人一起沉默下来,听着里面的琴声缓缓传出来。
“闻人语著仙卿字——”
“瞋情恨意还须喜”
琴声从一开始的幽幽不可闻,渐渐变得高昂起来。
“何况草长时——酒前频共伊”
“娇香堆宝帐——月到梨花上”
那琴声时紧时慢,如一缕幽香缓缓飘荡开来,如泣如诉,曲调虽然是缠绵之意,听起来却叫人觉得像是有什么压在心头一般,困在闷笼一样挣脱不开。
“心事两人知——掩灯罗幕垂”
至此,琴声稍停,然后又复奏起,“闻人语著仙卿字——”
比刚刚所闻要更加急促,高昂。
江寄雪道,“进去吧。”
宋轻舟闻言,率先推开宫门,走进宫苑内,其余三人跟着鱼贯而入。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庭院,枯萎的杂草都有半人高,青石板路都已经被淹没,远处一座大殿,门窗都已经破败,窗棂损坏,窗纸都破了洞,整座宫殿阴沉沉的,冷寒的月色下更显幽森冷寂。
几人踏着杂草间的石板路来到殿前,宋轻舟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他快速地一甩,那张符纸便燃烧起来,但烧得很慢,像是蜡烛一样。
江寄雪跟在宋轻舟身后,提着衣摆走进殿中,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几条褪了色的,灰扑扑的旧幔帐随风飘动,月色从破了洞的窗户透进殿中,在地板上投下窗格被拉长的影子。
“哎呀——”
谢运刚一进殿就惊叫出声,一把抱住君临境的胳膊。
君临境被他一抓,也跟着警惕起来,“怎么了?你一惊一乍的?”
谢运头也不敢抬,指向大殿侧边的墙壁,“那那是什么?那里有个长头发穿白裙子的女人”
宋轻舟闻言把符纸举向那面墙壁,在符火照耀下,墙壁上一副浓墨重彩的仕女图显露出来。
君临境嫌弃地抽出被谢运紧抓着的胳膊,道,“是画,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谢运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墙壁,发现果然是副画得活灵活现的侍女图,顿时长呼一口气,“唉,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呢。”
几人继续往大殿里走,寂静的大殿里,隐隐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开。
“沙沙——”
“渣渣——”
像是小雨洒落在屋檐上,又像是油滚沸后烹炸的声音。
之所以说这声音奇怪,是因为这声音分不清远近,乍一听好像离得很远,仔细听又好像就贴在耳边,这声音似乎遍布在这座大殿的每一处空间,无处不在。
谢运跟在君临境身边,悄悄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鬼走路是有声音的,是类似塑料袋的声音,这个会不会就是”
被谢运这么一说,那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沙沙——”
“渣渣——”
与其说是雨滴洒落或者油锅滚沸,倒真的和塑料袋被揉捏的声音更相似。
君临境被他说得背后发寒,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蹿上来。
“铮——”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静寂下去的琴声突然毫无预兆的响起,声音近得似乎就在身侧,宋轻舟手中的符火猛得灭了,四人眼前顿时一黑。
“啊!!”
黑暗中不知道是谁惊叫一声。
君临境一惊,下意识搂住眼前的人。
“铮铮——”
又是两声弦响,琴声悠扬地传荡开来,琴声旖旎,情意绵绵,君临境的心神也随着稍稍平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搂着谁的腰,柔韧,劲瘦,挺拔窄细可以说是盈盈一握,这熟悉的触感……
赶紧摸,赶紧摸,机会不多。
他两臂贴着江寄雪后腰环紧,手掌顺着那优美迷人的曲线,由紧窄的侧腰,划过柔软的前腹,甚至感觉到手中的人惊颤了两下,心满意足地狠狠摸了两把,就听到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摸够了吗?”
果然是江寄雪的声音。
君临境只好放开手,但臂弯里那柔软,滑腻,盈盈一握的触感并没有消失,火烧火燎地,得手之后的满足感很快消失,继而被一种更大的空虚占据。
是我的,早晚是我的,总有一天他要抱着江寄雪摸个够。
这样想着,黑暗中,君临境看着江寄雪,黑漆漆的瞳仁在月色下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浮光,“我害怕……师尊。”
江寄雪没有回答,紧接着,宋轻舟的符火再次亮了起来,映出宋轻舟朝君临境看过来睿智又带着怀疑的目光(_.你小子)
谢运幸灾乐祸地道,“是琴声,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君临境斜了他一眼,转而去看身后发出琴声的古琴。
月光下,窗边正摆着一架琴桌,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而桌上摆着的古琴却一尘不染,尽管断了两根琴弦,依旧在无主自弹,铮铮作响,琴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诡异。
江寄雪走向琴桌,月光下,他颀长的身影蒙上一层清辉,在临窗的琴桌前停下。
桌上横放的古琴缓缓弹奏着缠绵的曲调。
江寄雪伸出手,骨节柔美的手指慢慢探向琴弦,他似乎是想要拨动正在弹奏中的琴弦。
宋轻舟见此,出声提醒道,“小心些阿雪,这琴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江寄雪的手伏在琴上微微一顿,随后果断拨下一根弦,“汀——”
原本的乐声停止了,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除江寄雪在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古琴外,其余三人都警惕地看着江寄雪的身影。
“铮铮——”
突然琴弦无风自动,又是两声琴鸣。
江寄雪这次却是胸有成竹,又拨动了两声琴弦,然后琴弦像是回应他,又是无人弹奏却自弹而鸣。
“铮铮——”
“汀汀——”
琴声在幽寂的废宫中一应一和。
江寄雪初时神色认真,如此反复几次,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他拨完最后一个音,转向身后的三人,道,“我知道了,这就是栀妃。”
他指着案上的古琴。
其他三人都是一脸不解,君临境道,“这把琴?”
江寄雪缓缓点头,“对,她的一半残魂寄生在这把琴中。”
宋轻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天来,用显形符不管用,原来这把琴就是原形,可她,我是说栀太妃,怎么会寄生在这把古琴里?”
江寄雪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已经老旧的窗棂,把目光投向杂草丛生的宫院,月色轻飘飘的,照在院中一片冷寂,夜风吹拂,满院的杂草微微摆动。
“她说二十年前先帝薨逝后一个月,她被当今太后灌下毒酒,被逼殉葬,因为含恨而死,太后怕她死后鬼魂作祟报复,所以把她的尸身投入宫中一口枯井,并命人在井上加盖封印,好让她死后魂魄被困在井中,不能为祸,但她被投入井中之时,还没有毒发身亡,所以趁机把一半残魂寄生在这把随身古琴中,而另一半残魂则随着尸身一起,被封印到枯井中。”
谢运听到这里,大声道,“我就说她不可能是自愿死的吧。”
宋轻舟道,“几百年过去了,为什么最近要弹奏此琴呢?”
君临境道,“肯定是想解除封印呗,谁被封在井里六百年都得疯,不过,她怎么之前不弹,最近才开始弹?”
江寄雪道,“她说,是前些天封印她的井上石板年久失修,有了裂缝,她被封在井中的另一半残魂才得以和琴身的魂魄汇聚,因此才有了拨动琴弦的力量。”
君临境道,“这么说,她的封印已经解开了?”
江寄雪点点头,又转而看向那把古琴,道,“但是这把琴缺了一根弦,她的魂魄还是不全。”
谢运闻言“咦”了一声,“对呀,这琴少一根弦。”
宋轻舟问,“被人拿走了?”
君临境道,“被谁拿走了?”
江寄雪道,“还是先把井中的尸骨打捞起来,让栀妃自己来解释吧。”
第33章
四人趁着月色,在承华殿的宫院西南角找到那口传说中的枯井,井口很小,大概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枯井上的确压着一块画满奇怪符文的石板,石板被院墙上滚落的一块石头砸出一条裂缝。
搬开石块,宋轻舟朝井底投下去一张明火符,井底瞬间亮起来,这是一口枯井,里面已经没有水了,黑漆漆的井底只剩下一具被铁链钉死的白骨。
江寄雪借用一旁的栀子树藤,御藤把井底的白骨打捞起来,重新来到殿中。
四人把栀妃的尸骨安放在琴桌前,宋轻舟烧了一张显形符,烟雾缭绕中,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便出现在几人面前。
月色入户,白色的影子从开始一团雾气,变得慢慢清晰起来,直到她的面目完全显现,君临境发现出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一个尚在妙龄的绝色少女。
这少女穿着素白的罗裙,容颜依旧,还是她十九岁被赐死时的样子,面色平静地向对面的四人行礼,“多谢四位大人出手相助,时鸢感激不尽,只是还有一事相求,万望允准。”
宋轻舟一见这女子,就改不了风流本性,一展折扇走上前去,“美人的请求在下当然义不容辞,不知时鸢姑娘所求何事?”
栀妃再拜,朝宋轻舟再行一礼,郑重地道,“我想请几位大人,帮我找回这把琴遗失的琴弦。”
“琴弦?”
宋轻舟有些为难,“这可难办了,这把琴放在这里都有二十年了吧?这琴弦被谁拿去,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栀妃道,“我知道。”
宋轻舟奇道,“你知道?是谁?”
栀妃道,“正是当今陛下,君圣禧。”
宋轻舟惊讶道,“哦,原来竟然是当今陛下!”
宋轻舟说完这一句,似乎才意识到他们好像撞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君临境和谢运也是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江寄雪则倚在窗边,事不关己地抱臂而立。
栀妃点点头,她微微垂下头,看着地板上霜白的月光,似乎在回忆着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六百年前,我还是先帝的妃子,因为善琴,而被先帝宠爱,当时,我只有十七岁,在惜春园中第一次遇到当今陛下,当时,他也是十七岁,还不是陛下,而是先帝的三殿下,大家都称他为圣禧殿下”
一听这个前摇,在场的四人顿时明白过来,接下来要听到的,真的是个惊天大瓜。
谢运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君临境,不怀好意地小声道,“怪不得她弹那首情诗说心事两人知,原来不是情诗,是偷情诗,临境殿下,看来这是你爹的风流债哦。”
君临境道,“让给你了,现在他是你爹了。”
谢运道,“那我可不敢要。”
只听栀妃继续道,“虽然,当时我已经是先帝的后妃,但先帝大我六百岁,我生君已老,而我与圣禧殿下,却是年岁相当,惜春园一次偶遇,便一见倾心,后来,我们常常约在惜春园见面。”
这是什么皇室秘闻!
你们这些鬼不要命辣!说话这么大胆!
谢运和君临境已经相顾失语,宋轻舟更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听下去,拼命朝江寄雪使眼色。
江寄雪依旧事不关己地倚窗而立,月光在他的长发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层冷白的光辉,他很淡定地对宋轻舟微微颔首,示意宋轻舟不用慌,继续往下听。
栀妃接着道,“后来,先帝薨毙,圣禧殿下最后一次约我在惜春园相见,他许诺我,等他登基之后,就封我为他的贵妃。”
栀妃拖着素白的裙摆,漫步在月光下,“但是,后来,他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先帝薨逝后一个月,我们再次到惜春园会面,结果却被太后发现,太后怪我狐媚惑主,逆人大伦,一杯毒酒赐死了我,为了不使丑闻外传,谎称我是为先帝殉情而死。”
宋轻舟听到这里,意有所指地问道,“所以,你要那根琴弦,是准备用来做什么?报仇吗?”
如果她真的要报仇的话,这个琴弦取不取,恐怕要考虑考虑了。
栀妃抬头望了眼窗外的月光,摇摇头,“六百年了,被封在井底六百年,今夜能看到这么美的月色,我很满足,我身已死,此生恩怨都已了结,并无怨由,只因当时附身古琴内,琴弦中也存了一丝残魂,我夜夜奏琴,只是为了引当今陛下前来一见,归还那一缕残魂而已。”
宋轻舟闻言大松一口气,道,“原来如此,这事好办,我们便去求见陛下,请他归还琴弦就是。”
栀妃优雅地俯身再拜,“多谢诸位大人。”
她依次扫视四人,目光在君临境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察觉到君临境身上的血脉气息,但最终只是微微一笑。
第二天,宋轻舟便进宫面圣,向当今皇帝说明了承华殿琴声的由来,六百年过去,皇帝已经从当年十九岁的圣禧殿下,变成了如今病体缠身,老态毕现的样子。
他和栀妃也算是少年相识,后来栀妃被赐酒亡故,便成了当今陛下一段忘不了的情缘,听闻了承华殿发生的事,便决定亲自前往,把琴弦归还给栀妃,最后再见一次昔日故人。
白月光嘛,而且还是在热恋期死的白月光,当然是让人念念不忘的。
所以第二天晚上,江寄雪和君临境,谢运都婉拒了宋轻舟的邀约,最后,只有宋轻舟一个人伴驾去了承华殿,从那晚之后,承华殿果然不再有琴声传出-
鬼月末,连续半个月的炎热天气,总算迎来一场大雨。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停了一会儿,邺都城却依旧是淫雨霏霏。
绿野阁外的池塘里,满池荷叶被风吹得摇摇摆摆,雨水集聚在荷叶上,慢慢汇成水珠,然后风一吹,便从摇曳的荷叶上滑落到池塘里。
后廊上,江寄雪手持一杯清茶,凭栏坐在沙发上,他的膝上横放着一张古琴,便是承华殿的那张,只不过琴弦已经修好。
江寄雪修长的手指拨了下琴弦,望着廊外雨幕中的池塘,问道,“你把这琴带来给我干什么?”
宋轻舟跪坐下廊下地板上,地板上铺着绒面的软垫,他面前是个矮茶盘,他呷了一口茶,道,“不是说好了这琴归你吗?”
江寄雪不甚在意,“我原本以为是把名琴,这只是把普通的琴。”
宋轻舟道,“原本的确算不上什么名琴,但如今有了栀妃这一段缘故,这琴也算是有灵性的了,我已经命人把琴弦修好,你喜不喜欢的,就当个玩物,无聊时摆弄两下打发时间嘛。”
江寄雪垂眸拂着琴弦,沉默片刻,道,“多谢轻舟兄。”
宋轻舟道,“跟我还客气什么。”
君临境随意地盘腿坐在宋轻舟对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有一个问题。”
谢运坐在宋轻舟和君临境中间,面朝廊外,喝茶赏雨,“什么问题?”
君临境道,“栀妃说她要回琴弦,是想找全自己的魂魄,魂魄这种无形之灵为什么会被琴弦这种外物束缚呢?”
宋轻舟回答,“束缚栀妃的不是琴,而是她自己,而且,我们见到的也并不是栀妃的魂魄,那个不叫魂魄,而是地缚灵。”
君临境举着茶杯,“什么是地缚灵?”
宋轻舟又道,“百乐楼的怨婴也是地缚灵的一种,地缚灵呢,就是我们常说的鬼,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江寄雪拨弄着琴弦,垂着眼睫问君临境,“之前我让你背的云笈七签你背了吗?”
君临境心虚地喝茶,“我这不是,最近太多事要忙,没有时间嘛。”
都怪宋轻舟!
江寄雪放下琴,起身走到矮案前,和君临境隔着矮案相对坐在软垫上,“附气之神为魂,附形之灵为魄,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魂属阳,魄属阴,人死后,魂归天,魄归地,魄散尽则尸体腐烂。魂又分为天魂,地魂,和人魂,天魂主轮回,与天地同源,与元始同体,可以瞬间遍历九天九地,超脱物相,地魂承载着记忆,如果生前有执念未了,地魂便会困在物相,这些因为执念被束缚在物相的地魂,就是地缚灵。”①
君临境最近练习通灵术,一个无相境就搞得他头都大了,现在又来了个三魂七魄,“那人魂呢”
江寄雪道,“人魂主觉知,人一生的情欲思虑都是因为人魂的缘故,人魂依托于七魄,七魄散尽,人魂也将归于虚无。”
这种来自古籍的三魂七魄观还是有些难理解的,君临境他爸是个心理医生,所以他对心理学有一些了解。
心理学把意识分为三种。
一,非意识过程,指无需主观觉察的自动心理活动,如血压调节、呼吸控制等生理功能,以及不需要思考的习惯性行为。
二,前意识记忆,长期记忆中可被提取的信息,如个人经历或知识储备,需通过注意才能进入意识。
三,潜意识,又称直觉,指那些未被觉察的心理内容。
君临境觉得,天魂就是潜意识,人常说的跟着感觉走,接受命运的指引,说的就是天魂。
地魂就是前意识记忆,人大多数时候对自我的认知,其实是对地魂的认知。
人魂和七魄就是非意识过程。
而从赛博修仙的角度看来。
天魂相当于储存在云端的用户数据,在游戏用户完成账号注册流程后,系统会将账户全量数据,包括用户身份,凭证,游戏行为日志,虚拟资产以及个性化配置等数据通过安全加密协议,实时同步至云端,天魂也是用户数字身份的唯一身份标识,即ID。
地魂相当于储存在本地的用户数据,依托于客户端设备(□□),通过数据库实现数据持久化,算法建立本地缓存与云端实现同步机制,这部分需要特别注意差异同步,通过一致性收敛协议确保数据一致性,以防玩家发现BUG。
人魂相当于运行中的临时数据,在应用层通过内存驻留对象构建动态身份实例,属于临时行为数据片段,这部分存储数据有易失性特点,需要实时运算,及时垃圾数据回收来保证系统高效运行。
第34章
君临境问道,“所以我们平时见到的鬼,都是地缚灵?”
宋轻舟道,“地缚灵最常见,关于封印地魂的方法,光是民间流传的,就有不下上百种,因为地魂可以脱离□□单独存在,是最容易被封印的魂,人魂就比较难封印了,因为要耗费巨大的灵力保存□□。”
君临境,“那天魂呢?天魂没办法封印吗?”
宋轻舟微顿了一下,“天魂主轮回,超脱物相,不受因果的羁绊……反正至今为止,还没有封印天魂的记载。”
君临境追问,“一次记载都没有?难道就没有人想要研究封印天魂的办法吗?”
宋轻舟不耐烦地道,“人天魂好好待在无相境,又不作祟又不作乱,你非追着人天魂杀干什么?”
君临境,“天魂听起来很强的样子,就是想试试。”
“”
宋轻舟转向江寄雪,“子肖父,果然不假。”
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些,密集的雨珠砸进池塘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江寄雪静静望着廊外池塘水面。
君临境问,“什么意思?”
宋轻舟看了眼江寄雪,兴致勃勃地道,“殿下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你师尊当年十一岁破天相境,年少气盛,雄姿英发,咱们邺都城但凡有名有姓的高手,就没几个能躲过你师尊的催残,你知道为什么吗?”
君临境好奇地问,“为什么?”
宋轻舟道,“因为他觉得那些人看起来很强的样子,所以他想试试。”
“”
旁边一直安静喝茶的谢运插话道,“那怎么没催残你?”
宋轻舟摇扇笑道,“因为我和阿雪是最好的朋友嘛~是吧,阿雪?”
江寄雪平静地看着宋轻舟,罕见地一笑,“呵~”
宋轻舟微微后退身体,“好阿雪,别笑得这么渗人好吗?”
其实是催残过的,只不过宋轻舟这个人是个奇人,他就是那种明知道自己不是武松,但是看到老虎,也会一面大喊着“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一面非要扑上去亲两口的人,所以当年小小的宋轻舟,第一次见到小小的江寄雪,也是这样,一面大喊着“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一面扑上去
然后被江寄雪无情地百般催残。
但他最后还是如愿地和江寄雪成为了朋友,只不过过程有些艰难,简言概之,就是江寄雪虐他千百遍,他待江寄雪如初恋。
两人的友谊,从宋轻舟单方面宣布和江寄雪成为好朋友,到京城人人都觉得他们是好朋友,然后到江寄雪自己也无奈地默默接受了这个朋友。
所以,虽然在君临境看来,江寄雪对他很多时候都很冷漠,甚至无情,但在宋轻舟看来,像江寄雪这种好像天生就只会接受爱,但绝不会付出爱的人,在面对君临境的时候,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父爱的光辉——-
雪,无声地飘落。
鹅毛似的雪片又大又软,被风吹着,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盘旋飘舞,这样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夜,绿野阁也成了雪的世界,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只有新收的徒弟叽叽喳喳。
江寄雪坐在后廊下,望着漫天飘落的大雪,他很没精神,半阖着眼,把一只手伸出廊檐外,接到一团飘落的雪花。
雪花凉丝丝的,在手心化开。
不远处的冰面上,君临境正在和可达鸭戏冰,少年欢快清朗的笑声时不时传来,和鸭嘴兽你追我赶,好像有永远也使不完的精力。
君临境跟鸭嘴兽玩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了,所以来到廊外,扒着廊边的围栏对江寄雪道,“师尊,来跟我打雪仗吧。”
打雪仗这种事,历来只适合打群仗,一群人像生死仇敌一样,进行最纯粹的战斗,以雷霆击碎黑暗——
两个人单独打雪仗?那和蒙眼抓蝴蝶,没有区别。
面对徒弟如此风骚的邀请。
江寄雪当然不可能答应,他为师的威严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他简直不敢想象,他要是真屈尊降贵地去跟君临境打雪仗,那会是一副多么可怕的画面。
所以他给了君临境一个白眼。
被拒绝的君临境完全不在乎,他早就知道江寄雪不会答应他,他只是想跟师尊说说话,于是手撑栏杆,轻巧利落地翻进后廊。
“师尊~”
他在冰面玩了太久,靴子和衣摆都湿哒哒的,踩在廊下的地板上,顿时引起江寄雪的不满,“先去把你这身湿皮换了!”
君临境只好先去换衣服,马上要新年了,东圣府给所有人都发了一套过年穿的新衣,里面是红色的绣着青龙纹的圆领袍,外面是带着白狐毛领的氅衣,鹿皮黑靴裹着修长的小腿,衬得少年身形挺拔,面容更加俊美精致。
不过这套新衣服领口用的是纽襻盘扣,君临境不惯弄这些精细的东西,胡乱扣在一起,他来到沙发旁,蹲在江寄雪身边,“师尊,你看我穿这身新衣服好看吗?”
江寄雪懒散地挑起眼睫,看了君临境一眼,伸手帮他整理领口的扣子,“嗯。”
江寄雪的手指细长,偶然擦过喉间,凉森森的,他帮君临境理好扣子,收回手。
君临境却一把抓住江寄雪想要收回去的手,握在自己热腾腾的掌心,“师尊,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江寄雪一怔,指尖颤了颤,强硬地抽回手。
其实不只是手凉,江寄雪自入冬以来这段时间,很多地方都变得很奇怪,首先是体温变低,君临境偶然几次碰到江寄雪的身体,都会被他冰凉浸骨的体温吓到。
其次是开始嗜睡,他好像一直都很困,整天无精打采,甚至推拒掉了外府的大部分公务,每天窝在绿野阁睡觉。
江寄雪平时是个食欲很好的人,据君临境观察,他喜食荤辣,最喜欢吃鱼,甜的也喜欢,这段时间却不怎么吃饭了,进食逐渐变少,有时候还没吃两口就说饱了。
就这么一两句话的时间,江寄雪又昏昏欲睡地阖上了眼……
但他似乎想到什么,强撑着睁开困得通红的眼,站起身,就往绿野阁内堂走去。
君临境紧跟在江寄雪屁股后面,“师尊,你最近怎么一直在睡觉?”
“都没时间教我御术。”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欸!”
君临境一惊,眼睁睁看着江寄雪“咚”地一声撞上内堂前的门柱,捂着额头倒下去。
对,这是江寄雪第四点不正常的地方。
他反应变得异常迟钝,有时候大半天坐着动也不动,停止了一切不必要的肢体活动。
这一切还都还只是开始,后来的几天,江寄雪干脆停止了进食,越发无精打采起来,就连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他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灰扑扑的膜,一整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
君临境意识到,江寄雪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问他,他也不说,他变得越来越迟钝,面对君临境的询问,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绿野阁谢绝了所有外客,东圣府的公务也一律辞绝。
就在江寄雪滴水未进的第三天,一件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江寄雪失踪了。
第35章
君临境去送早饭的时候,发现江寄雪并不在自己房间,也不在后廊。
书房,前厅,浴室都没有……
会去哪里呢?
以江寄雪现在的状态,无论到哪里都很危险。
绿野阁设有结界,有人出入肯定会留下痕迹,君临境没有查到江寄雪出入绿野阁的痕迹,他确定江寄雪还在绿野阁。
君临境几乎翻遍了绿野阁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才在浴室一个废弃的衣架后找到蜷缩在阴暗处的江寄雪。
那地方潮湿狭窄又不见光,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很难想象有人会待在那种地方。
“师尊?”
君临境轻轻叫了一声,江寄雪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蜷在角落里,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头弯发流水般披散着,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君临境隐约察觉到江寄雪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君临境挪开衣架,想要靠近江寄雪,“师尊,你怎么待在这里?”
但君临境才刚挪动衣架,江寄雪立刻惊惧地抬头,警惕地朝周围扫视一圈。
君临境这才发现江寄雪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他的眼睛不太对,原本宝石一样漂亮的紫色瞳仁,此刻却变成了灰白色,像是覆着一层蓝白色的雾膜。
他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茫然又警惕地望着前方,把身体缩成一团,眉头紧锁着,指间凝着金色的气刃,脸上是一副凶狠中又带着点野性,随时准备攻击的表情。
像是一只小兽被逼到绝境,打算拼力抵抗,誓死一搏。
面对如此画面,君临境表示:MD!太可爱了!
君临境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一把推开衣架,大步上前——
结果下一秒,一片气刃贴着他喉间三寸命门划过,角度力道之精准,只在毫里之间就能把君临境喉管整个削断。
一股冷飕飕的感觉从喉间伤口蔓延,君临境吓得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甚至不敢使用灵力收缩伤口处的血管,任由血从颈间流出,因为江寄雪一击不中,第二柄气刃已经捏在指尖,只要他稍有动作,江寄雪的第二击绝对不会失手。
浴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难捱的沉寂中,血腥味渐渐散开。
就在君临境思考如何脱身时,江寄雪却渐渐放松了防备,他收了气刃,试探地问,“君临境?”
君临境顿时松了一口气,“是我,师尊。”
然后他想起来江寄雪此时听不见也看不见,于是尽量放轻步子朝江寄雪靠近。
还好的是,江寄雪虽然依旧警惕地防备着,却没有继续攻击的打算,直到君临境走到他跟前,血腥味越来越重。
江寄雪两肩一松,“我还在绿野阁?”
君临境不知道怎么回答,蹲下身,轻轻拉住江寄雪的手,用指腹在他手心点了点。
江寄雪身体舒展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君临境这才在他手心写字,“师尊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寄雪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蛟蛇属上古凶兽,寿命极长,他现在的蛇身算是幼年体,还是第一次经历蜕皮期,吞舟死得又早,以至于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毫不了解。
虽然往年冬季也会有嗜睡的情况,但今年明显更严重,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冬天实在太干燥,最近几天让他越来越没办法忍受,一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要泡在水里才会好受一些。
他大部分时候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了浴室,等他惊惧地发现自己看不见也听不见,身体还很不舒服的时候,他本能地想要找个角落躲起来。
找一个阴暗的,潮湿的,逼仄的,永远也没有光会照到,永远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地方,躲起来。
可君临境找到了他。
他记得血腥的味道,少年手掌熟悉的温度,江寄雪指尖动了动,轻轻勾住君临境的手指。
就……靠近一点点,没有关系吧?
君临境低头,看着江寄雪勾住他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不带任何犹豫地反握回去,掌心紧贴着江寄雪冰凉的指尖,热腾腾地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他愿意跟我结婚!
君临境想,司仪的话,就让谢运来当吧,给宋轻舟安排在小孩那一桌,洞房的话,要让他哭出来……
就在君临境正在考虑两人墓地应该选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江寄雪打断了他,“我想喝水。”
“好。”
君临境拉着江寄雪的手不想松开,“师尊你看不见,我抱你过去吧?”
他想起来江寄雪现在也听不见,于是直接环过江寄雪的腰,捞起腿弯,把江寄雪抱了起来,很意外,江寄雪只是被抱起的一瞬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挣扎或者反抗,反而很顺从地把头枕在君临境的肩膀上,环着君临境的脖子抱紧了君临境。
君临境感觉被江寄雪搂着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他把江寄雪放到后廊的沙发上,看着江寄雪安静地喝完一杯水。
心想,他的确失去光泽了,如果说原本的江寄雪是一颗泛着冷白光感,流光溢彩,像维纳斯一样高贵稀有的南阳澳白珍珠,那他现在看起来只能说是一颗廉价的塑料珠子。
江寄雪喝完水,继续没精打采地昏昏欲睡。
“师尊,回房间睡吧。”
江寄雪隔了很久才点点头,然后静静坐着不动。
君临境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江寄雪是想自己再把他抱到房间去。
他心满意足地抱起江寄雪,从来没意识到江寄雪的身体是这么柔软轻弱,江寄雪静静把头歪在他的颈窝,一直被他送回房间,放到床上,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乖顺的样子。
君临境给江寄雪盖好被子,看着江寄雪闭上眼睛,然后他起身想走——
却发现自己衣摆被压在被子底下,他扯,扯不动,再扯,还是扯不动。
君临境不信邪地掀开被子,发现江寄雪玉白的手指紧紧捏着他衣摆一角……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君临境感觉整颗心都软了,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师尊?”
江寄雪睫毛颤了颤,他听到了!他是醒着的!
这么好的机会,君临境都不带犹豫的,他掀开被子,紧挨着床边钻进去,“师尊,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江寄雪动了动,向里挪了一些,给君临境腾出位置。
君临境跟着贴上去,江寄雪凉森森的身体就在身边,要是可以抱着睡就好了……
君临境遗憾地想。
要是可以抱着睡就好了……
江寄雪孤寂地想。
但两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困意渐渐漫上来。
等第二天,天刚微亮,君临境醒来的时候,却感觉手里抱着一个凉冰冰软乎乎的东西,他摸了摸,手感顺滑细软。
君临境睁开眼,就看到江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他的怀里,两手紧攥着他的衣襟,紫色寝衣宽大的衣领下露出一截锁骨,晨光从月洞窗照进来,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轻盈垂落,在眼下映出半扇光影。
江寄雪眉头微微皱着,身体不安地扭动,神色有些痛苦。
君临境抱紧他,“师尊?你哪里不舒服?”
江寄雪听不到他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呓语般道,“水……我要泡澡。”
君临境只好去命荷女们准备浴池,接下来的几天,江寄雪的眼睛一直没有好转,听力倒是恢复了一些,君临境曾提议找个医修来看看,却被江寄雪很明确地拒绝了,他只是命荷女给江墨行写了书信。
江墨行手握河东两个重镇兵源,大部分时间驻守在兖州,不在京中,即使接到信赶回京,也需要先请旨布置好军中公务,这样一来就耽误了几天时间。
江寄雪的身体状况却在这几天急转直下,他泡在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连入睡都很困难,整夜都在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有时候甚至会痛苦地低声呻.吟,有时候会在梦中惊醒,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吞舟……”
“吞舟……我该怎么办……”
君临境抱着他,他感觉手中的身体是那么柔软纤薄,凉得吓人,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体温,江寄雪在他怀里烦躁地挣扎,神色越来越痛苦,冷汗黏湿了鬓角,身体细微地颤抖着,贴着君临境的身体磨蹭。
君临境耳根越来越热,他觉得要是就由着江寄雪这么蹭下去肯定会出事,所以死死按住江寄雪扭动的身体,“师尊,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江寄雪疼得冷汗涔涔,浑身沁出一层薄汗,一头弯发丝丝缕缕垂落,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颊边和颈窝。
那种全身上下被反复撕裂的痛感让他无法自控,他本能地扭动挣扎,想要蹭点什么干燥的东西,他把头靠在君临境的肩窝,眉头紧拧着,“我……好难受。”
君临境抱紧江寄雪,感觉江寄雪整个人在他怀里细细颤抖,他心里着急得要死,却帮不上任何忙,他也跟着难受起来,只能抚着江寄雪汗湿的脊背,掌心往他经脉里灌输灵力,试图用灵力帮他缓解痛苦。
“哪里难受?”
江寄雪的瞳仁已经被那层蓝白色的雾膜覆盖,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楚,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少年温热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疼痛和恐惧无时无刻折磨着他,感觉自己一点一点被痛苦吞噬,他仰着脸,汗和泪洇湿了他的精致的五官,白里透红,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语气近乎祈求,“帮帮我……”
君临境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师尊……我该怎么帮你?”
“啊!”
下一秒,江寄雪却突然大叫一声,剧烈地挣扎起来,君临境想要抱住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
江寄雪翻脸很快,一脚把君临境踹下床,“出去!滚出去!”
君临境爬起来,看到江寄雪痛苦地在床上东翻西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身体里破体而出。
“求你了,快出去……”
第36章
君临境上前抓住江寄雪的手腕,想要用灵力安抚他,结果被江寄雪胡乱挣扎着甩开,他抱住江寄雪,却见江寄雪的腰骤然绷紧,像张拉满的弓一样抬起来。
君临境瞪大了眼睛,千头万绪一起涌进他的脑海,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他看到江寄雪自腰部以下两条修长的腿消失了,一条泛着冰冷幽光,长满紫色鳞片的蛇尾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出来,蛇尾足有十几米长,从床上垂落到地板,几乎铺满了半个房间。
江寄雪满头冷汗,依旧挣扎着,蛇尾像浪潮一样翻滚,他完全不能自控,漂亮的五官因痛苦变得狰狞,被雾膜覆盖的瞳仁变成竖瞳,两颊也长出鳞片,口中两颗牙齿快速变长……
在君临境惊恐的目光中,江寄雪最终变成一条长着紫色鳞片,泛着冷寒幽光的大蛇。
“……”
垂死病中惊坐起,许仙竟是我自己?
君临境手一松,变成蛇身的江寄雪从床上滑落,长达二十多米的蛇身盘卧在地板上,通体覆盖着细腻的紫色鳞片,头顶有两根微微凸起的小角,瞳仁是紫色的,中间一道黑色的竖瞳,他似乎依旧很痛苦,脑袋在床柱上蹭来蹭去,蛇身划过地板,发出“啪啪”的声响。
君临境冷静下来,他走到床边,蹲下身,直视着那双竖瞳,伸出手想要摸摸蛇头。
蛇头吻端的蛇皮已经被蹭得掀起来,但眼睛上依旧蒙着蓝白的瞳膜,江寄雪的蛇头晃了晃,他想要躲避君临境的触摸。
君临境用两个手掌轻轻抱住他,“师尊?”
紫色的蛟蛇脑袋低垂着,沉默片刻,他用柔软的颊窝蹭了蹭君临境,把头伏在君临境膝盖上,用吻端去蹭君临境的手。
原来帮忙是指这个……君临境心里其实挺失望的。
他坐在地板上,被江寄雪用蛇身围在中间,用手轻轻揭开蛇头吻端的蛇皮,在揭到眼睛的时候,江寄雪猛颤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君临境放轻动作。
蜕皮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君临境抓着蛇皮,江寄雪缓慢地蠕动,蛇皮紧紧箍在蛇身上,和新的鳞片脱离时发出“噼啪”的声音,新长出来的鳞片光泽明亮,看起来还有点软,君临境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江寄雪蛇身微微鼓动,尾巴烦躁地扫了两下地板。
“好了好了,我不摸了……”
君临境连忙拿开手,老老实实抓着蛇皮……等尾尖的最后一点蛇皮剥落,江寄雪整个蛇身都软趴趴地伏在地板上,他似乎累坏了,蛇身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细腻的鳞片亮晶晶的,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君临境绕着蛇身走了一圈,在心里默默计算,一步是一米的话,这蛇大概有二十七八米,几乎填满了整个卧室。
君临境最后来到蛇头的位置,趴在地板上,跟累得只剩一口气的江寄雪对视。
“师尊,原来你是条蛇啊?”
“什么品种的?竟然还长角?”
“啊——角还是软的。”
江寄雪用那双紫色的竖瞳斜了他一眼,拼着最后的力气把脑袋挤进蛇身,把自己盘成一个大便的形状。
被他看到了……
江寄雪把头深深埋进身体里,蛇身绞紧,再绞紧,君临境怀疑他想闷死自己……-
君临境品味特殊,他觉得江寄雪半妖身的时候简直性感得要死,和蛇身相连的腰窝和肚皮,会变得异常有吸引力,所以很想再看一次江寄雪的半妖状态,可江寄雪的蛇尾无法忍受太干燥的环境,所以他只有在泡澡的时候才会化出蛇尾。
但江寄雪现在泡澡对君临境很是防范,他完全没有进入浴室的机会。
君临境原本以为,在这此蜕皮期之后,他和江寄雪的关系会一日千里,毕竟那么多天的时间,两人相拥而眠,江寄雪最隐秘的样子他都见过了,感情怎么说也得往不正常的方向增进一些,虽然当时他因为整天担心江寄雪的身体,并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但现在回味起来这也算是一段美妙的经历。
……江寄雪可能并不觉得美妙。
他甚至忘记了15级玩家并没有开荤的权限,随时准备登堂入室。
结果江寄雪并不这么想,他蜕皮期一结束,就又恢复了那副自恃尊长的姿态,整天顶着一张“我是你爸爸”的脸,装得很有权威的样子,要跟君临境划清师徒界限。
尽管这并不能打消君临境师尊就是老婆,老婆就是师尊的想法。
之后的几天,江寄雪一直处在一种虚弱的状态,喜欢泡澡,没有食欲,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君临境去谢运那里借了本《万兽集》,了解了一些关于养蛇要注意的事,他默默给自己写了几条注意事项:
一,保持恒温和湿润,特别是冬天。
二,蛇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阴暗观察,不要强行抓出来。
三,蜕皮期脾气暴躁喜欢踹人,敏感容易应激,被吓到很可能会咬人。
四,不要手贱老摸,蛇不喜欢被摸的话会把身体拱起来,如果实在想摸也可以强制爱,但要在真生气前及时收手。
五,不要希求认主,蛇不可能认主。
……
等江墨行从兖州赶回京城的时候,江寄雪已经平安度过了第一次蜕皮期,他几乎是收到信后马不停蹄地立刻往京城赶,结果还是错过了最重要的时间。
他们兄弟在房间里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最后江墨行离开的时候,用一种极为可怕的目光盯了君临境一眼。
那目光很复杂,带着警告和威胁,隐隐还藏着一丝忌惮。
几天后江寄雪的身体完全恢复,绿野阁也恢复了一切正常事务。
那天,师徒两人正相对而坐在后廊下的矮案前,江寄雪却突然从旁边新取出一只白釉茶碗,添上新茶。
君临境正疑惑,就见江寄雪望着前厅方向,他道,“有客人到了。”
君临境闻言朝前厅看去,只见一道红衣白发的身影从前院走来,正迈上台阶走向后廊,是宋轻舟。
一看到这个人,君临境就生气。
宋轻舟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包,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后廊,熟门熟路地在江寄雪旁边的席面上坐下,“喏,长乐街的牛肉饼阿雪,听说你这些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谢绝一切外客?怎么连我都不让进?”
江寄雪从容不迫地饮茶,蜕皮后的他璀璨夺目更胜从前,“身体不适恐怕招待不周,并非有意怠慢,勿怪。”
宋轻舟道,“你跟我还这么客气,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舒服?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江寄雪闻言先是抬眼看了一眼君临境,紫眸清亮,然后又转向宋轻舟,“一点小毛病,劳烦挂心。”
宋轻舟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寄雪,目光很是无奈,“阿雪,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就……”
江寄雪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宋轻舟。
“唉,算了算了,反正你这个人,对谁都这样。”
宋轻舟又转向君临境,“临境殿下?干什么这么一脸不情愿的瞪着我?我今天可不是来蹭饭的,是来找你师尊帮忙的。”
君临境瞥了他一眼,恶狠狠地拆开牛肉饼的纸袋,心里得意地想,“不,他不是对谁都这样,他前几天还抱着我,一边求我一边哭呢。”
江寄雪给宋轻舟倒了一杯茶,推过茶杯,问道,“什么事?”
宋轻舟笑嘻嘻地接过茶杯,收起折扇道,“是西山宝光寺,宝光寺里有一面非常有名的宝镜,叫做天人宝鉴,传言说这面宝鉴可以预测未来,占卜吉凶,很多人慕名前往,宝光寺也因此名声大噪。”
江寄雪也拿起一个牛肉饼,道,“我倒是听说过这件事。”
君临境听到这里,问道,“那面镜子是怎么占卜吉凶的?”
宋轻舟道,“传闻,只要站在那面镜子前,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比如‘宝镜啊宝镜,我老婆会生儿子还是女儿?’”
“宝镜啊宝镜,我儿子的病会不会好起来?”
“宝镜啊宝镜,明天是阴天还是晴天?之类的,只要问出来,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宝镜?这不应该叫魔镜吗?
江寄雪问道,“无论问什么都能得到答案?”
宋轻舟灌了一口茶,道,“那也不是,也有很多没能得到答案的,但毕竟也很多人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而且都一一应验了,所以宝光寺还是一天天变得有名起来,但是就在前两天,宝光寺的慧心和尚来西策府求助,说寺中的天人宝鉴丢失了。”
江寄雪问,“丢失了?”
宋轻舟点点头,“据说是在一个月前的早上发现的,为了方便香客参拜,天人宝鉴一直被放置在宝兴寺的大雄宝殿里,一个月前,宝光寺的僧人一早醒来,在打扫大雄宝殿时,却发现原本放在正殿佛像须弥座下的宝镜不见了,后来找遍了整座寺庙也没有找到,所以慧心和尚便来西策府求助。”
君临境大口吃着牛肉饼,道,“听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这点小事还需要我师尊帮忙?”
宋轻舟一展折扇,笑道,“那倒不是,找镜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宝光寺原本就设有阵法结界,即使那天人宝鉴真的成了物怪,也逃不出宝光寺外。”
君临境毫不客气地道,“那你自己去不就得了。”
宋轻舟却道,“我之所以来找阿雪,是因为宝光寺中除了天人宝鉴广为人知外,温泉也是远近闻名,京中很多达官贵人冬日里都会去宝光寺泡温泉,我想,反正也要去一次西山,正好可以约上阿雪一起去泡温泉,顺便帮宝光寺找回宝镜,怎么样?阿雪,我打算明天一早出发,你要一起去吗?”
江寄雪玉手捏着茶杯,略一思索,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君临境火急火燎地立刻道,“我也要去!”
宋轻舟得意地摇扇饮茶,“我可没说要带你去。”
君临境转向江寄雪,“师尊~”
宋轻舟咬牙切齿,“”
于是,第二天,君临境,江寄雪便和宋轻舟一起出发去了西山宝光寺,君临境还特意邀请了谢运同去,四人同行,愉快地出发了。
第37章
宝光寺建在邺都城西山西麓的群山之中,所以又叫西山宝光寺。
整座寺庙都被山中的红枫翠柏掩映着,寺庙中的楼阁错落有致,四人被慧心和尚邀请,踏着排排石阶穿过高高的山门,来到寺院最后面供僧人居住的僧房。
慧心把四人请到自己房中,给四人分别倒上一杯茶,然后五人围桌而坐。
慧心诚惶诚恐地道,“有劳几位贵客远道而来,这等小事,本不应该这样兴师动众烦劳三方都护府同来的,没想到西府少君竟然如此重视本寺的求助,竟然还邀了灵玑大人和照夜府君同来。”
江寄雪和谢运都是奔着温泉来的,听到这话,默默对视一眼,礼节性地笑了笑。
宋轻舟问道,“我也只是听了府中掌事转述,关于天人宝鉴丢失的具体经过,还请慧心师父再跟我们仔细地讲述一遍。”
慧心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其实,这并不是天人宝鉴第一次丢失了,从今年年初开始,天人宝鉴就总是时不时消失一次,但之前的几次,天人宝鉴消失后,总是会在一天或两天后又重新出现,虽然每次回来时,出现的地点都不一样,但都没有像这次一样,一个月还没有再次出现,不得已,我们才向西策府求助。”
四人分别捧着茶杯,江寄雪问道,“那么,这一次宝鉴消失一个月,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
慧心道,“嗯之前也有寺中的僧人称曾在藏书阁,和寺院后面的密林中见到过,但等我们找过去时,却早已消失了。”
江寄雪又问,“天人宝鉴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慧心道,“大概在五天前,有人称傍晚时分,有人在千佛殿见到过宝鉴出现,但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一直到今天,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轻舟问,“当时见到宝鉴的人是谁?”
慧心道,“是我的师弟智果。”
宋轻舟道,“能否请这位智果大师来见一面呢?”
慧心道,“当然可以,智果正在法堂打坐,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过了一会儿,慧心果然把智果请了回来。
智果和慧心年纪相当,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只不过智果的样貌要更突出一些,为人挺拔俊朗,即便是穿着一身僧袍,也不掩其英俊的风姿,行动之间落拓不羁,走路带风,倒不太像个和尚。
智果大步来到僧房内,向屋中围坐在桌边的四人扫视一眼,仰头问道,“就是你们找我?”
言语神色都甚是无礼。
四人见这和尚这样,都没答话。
从后面跟上来的慧心客气地道,“这位就是我师弟智果了。”
然后,慧心又转对智果道,“师弟,这几位分别是东圣府的灵玑大人,和西策府的西府少君以及北庭府的照夜府君,那位少年便是当今临境殿下,快行礼。”
智果却把头一扬,问道,“行什么礼?”
慧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轻舟站起身道,“罢了,智果师父,我们是想问问你,五天前最后一次在千佛殿见到天人宝鉴时的情景。”
智果看了看宋轻舟,“你是问这个啊,当时是傍晚,天快黑了,我在千佛殿门口见到了天人宝鉴,后来去通知我师兄,但等我带着师兄回去的时候,那面镜子就已经不在了。”
说完,他歪头朝坐在后面的江寄雪认真地打量了两眼,神色之间很是随意。
宋轻舟见他如此,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好道,“既然这样,我还是先用招灵符来试试看吧。”
慧心送走了智果,又回到僧房,对宋轻舟道,“我师弟之前并不这样无礼,如有冒犯到几位大人,我代他赔罪。”
宋轻舟满不在意地道,“这没什么,我交给你一张招灵符,慧心师父你把它贴在寺中生气最弱的地方,然后再把这些驱邪符贴在其余各处,白天阳气太重,等到晚上,说不定就能把天人宝鉴逼出来。”
慧心道,“多谢西府少君援手,我立刻吩咐寺中僧人去做。”
宋轻舟道,“不必客气,我听闻宝光寺温泉素来有名,可否为我们安排?”
慧心道,“那是自然,温泉汤池就在千佛殿后,几位先去享用,我来安排斋饭和住所。”
从僧人所住的僧房出发,向宝光寺内再走一箭之地,绕过千佛殿,就到了温泉汤。
宝光寺在原本天然形成的温泉汤池周围建了一座大殿,取了个非常风雅的名字,名为立雪亭,殿内把每间汤池分隔开。
四人先是被带到客房沐浴更衣,换上浴袍,然后才能到温泉池里去泡温泉。
等君临境洗完澡,来到汤池的时候,宋轻舟和谢运已经在池子里泡上了,推开门,就见整个房间水汽蒸腾,宋轻舟和谢运正舒适地倚在池边。
见君临境进来,谢运指指一侧的隔窗道,“临境殿下,帮忙把窗户支开两扇,这里面太热了。”
君临境先是支开两扇支摘窗,然后脱下外袍,跟着一起泡进汤池里。
温泉池的高度很合适,坐下去刚好到胸口淹没心脏的位置,立刻就被热腾腾的泉水包裹住,精神顿时就放松下来。
君临境扫了另外两人一眼,“我师尊呢?”
宋轻舟道,“还没来,阿雪他每次洗澡都很慢的。”
为什么你连这都知道!?
君临境狐疑地看了宋轻舟一眼。
谢运道,“这宝光寺的温泉汤很多吗?我刚刚看到一大群客人沿着回廊朝后面去了。”
宋轻舟闭着眼睛舒服地躺在池壁上,“嗯大概有三十多个吧,我说过啦,京城很多达官贵人都会来宝光寺泡温泉的,西山温泉很有名。”
谢运道,“怪不得,我刚刚还看到一群姑娘在隔壁,应该是哪家大人的贵眷吧。”
宋轻舟闻言睁开眼睛,激动地问,“真的?哪里?她们去了哪里?”
君临境无比嫌弃地看了这人一眼,鄙夷道,“色鬼。”
宋轻舟坦然地看向君临境,“没错,我就是个色鬼,难道你不想看?”
君临境心无旁骛,“不想。”
宋轻舟眯起眼睛怀疑地看向他,“我不信,除非你不正常。”
然后慢慢靠近君临境,诱惑地道,“这世上最美妙的画面,就是美人出浴的时候,原本白皙无暇的皮肤会因为沾了水珠变得莹润滑腻,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哒——”
宋轻舟说到这里,他们所在浴池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江寄雪裹着宝光寺特有的白色浴袍走了进来,他原本就长及小腿的弯发披散着,皮肤白皙,唇色因为刚刚洗过澡的原因变得胭红,和他原本就漂亮到摄人的五官相得益彰,被一身白袍衬得更加昳丽,修长匀称的身体裹在宽松的白色浴袍中,更显得腰细腿长,让人浮想联翩。
池中三人一时噤声,都一脸痴呆地望着门口的江寄雪。
江寄雪淡淡扫了三人一眼,慢步走到池边的衣架旁,解开自己浴袍的腰带,脱下浴袍。
当白色的浴袍滑落肩膀,那片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肩头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君临境和宋轻舟都是眼前一亮,目光炯炯地盯着江寄雪浴袍的边缘。
如果目光能有实质,这两人现在眼里简直都能射出激光来。
江寄雪似乎感受身后传来的两道目光,马上要褪到腰间的浴袍陡然停住,堪堪露出侧腰那道优美的弧线,他侧头,紫眸锐利地划过君临境和宋轻舟,目色不善。
君临境和宋轻舟被这目光一扫,齐齐感到一阵阴寒的杀气,僵在当场。
谢运是个西格玛男人,在二人身后幽幽道,“再看就不礼貌了哦。”
君临境这才慌忙移开目光,找了个池岸靠着坐下。
宋轻舟跟着游到他身边,十分不怀好意地斜觑着他,“刚刚谁说我是色鬼来着?”
君临境不想理他,于是翻身准备趴在池边,结果刚刚转过身,就看到岸边一双白皙瘦长的脚,腕骨匀称,跟腱修长,接着是两条雪白匀称的小腿,然后是膝盖,君临境只觉得全身轰得一热,不敢再抬头望上看,僵直地又转过身背靠在岸边。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身旁传来水声,温泉池面泛起涟漪,江寄雪漫步走进温泉池,在离君临境不远的地方靠岸坐在池边。
宋轻舟察觉到君临境突然的不自在,正想细盘问他,听到江寄雪问话,又朝江寄雪游过去,道,“随便聊聊,不过阿雪,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江寄雪把头靠在岸边,“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宝光寺气氛有些不对劲。”
宋轻舟闻言思索了一下,“没有啊?我感觉挺正常的?”
江寄雪眉头微微锁着,道,“从刚刚进到立雪亭开始,我就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紧盯着的感觉。”
说到这里,江寄雪朝旁边打开的两扇窗户看过去,紫眸中含着深深的警惕,“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监视着一样。”
闻言,君临境和谢运也跟着一起朝窗外看去,外面暮色沉沉,什么也看不到。
宋轻舟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很认真地猜测道,“难道是有人想偷看你洗澡?”
江寄雪抬眸冷冷盯了宋轻舟一眼,“只有你会干这种事。”
宋轻舟挠着头笑笑,“阿雪你也太记仇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事。”
江寄雪却神色认真,“肯定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君临境却对两人提到的,宋轻舟曾偷看江寄雪洗澡的事更加好奇,朝宋轻舟问道,“你偷看过我师尊洗澡?”
宋轻舟道,“也不是,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时候了,那个时候阿雪才来邺都,也就十岁吧,对吧?阿雪。”
江寄雪闭着眼睛安心泡温泉,没有回答。
君临境却好奇地问道,“师尊十岁才来京城?”
宋轻舟奇怪地看了一眼君临境,“对啊,阿雪在十岁之前,一直都住在江伯伯的老家江宁,十岁的时候才随江伯伯回京,这件事京城人尽皆知啊。”
君临境隐隐觉得这件事似乎是一件重要的事,江寄雪的很多秘密,都和他来京城的时间有很大的关连,“可是,师尊为什么十岁之前都住在江宁呢?”
宋轻舟道,“哦,其实玉阳少君江墨行在此之前,也和阿雪一起住在江宁,在阿雪十岁的时候,江伯伯才调任邺都,成为东圣府府君的,大概是觉得从此之后就要定居邺都,所以才把江大哥和阿雪接来邺都吧。”
江寄雪微微睁开眼睛,看向君临境,目光平静。
君临境却从他那平静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不悦,于是闭口不再追问。
宋轻舟尚自滔滔不绝,“当年,他们兄弟两个刚来邺都,就轰动了整个京城,大家都在传,江家两兄弟,全部都是人间少有的绝色,特别是阿雪,虽然在邺都城,妖姬和异域美人并不少见,但像他这样的,大家还真没见过,可惜了,你都没有见过”
说话间,宋轻舟一脸怀念,“所以,我当然就对他很好奇啦,但因为当时有太多人慕名前去拜访,后来江伯伯干脆闭门谢客,等我父亲带我登门拜访时,被婉拒在外了,我不死心,所以趁夜悄悄潜入东圣府,溜到传说中东府二公子的院子,当时我见到浴室中正有人洗澡,所以偷偷凑过去看,结果那人却是江大哥,我还被当场抓住,差点当成盗贼押送官府,还是我父亲把我接回去的。”
君临境闻言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
四人又泡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门外咚咚敲了两下门,接着慧心和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斋饭已经准备好了,几位大人可以随时来用膳。”
谢运闻言,立刻道,“哎呀,我确实有些饿了,先去吃饭吧。”
宋轻舟也跟上道,“我也去。”
江寄雪却道,“你们先去吧,我不饿。”
君临境也跟着宋轻舟和谢运一起出了温泉池,穿上浴袍,三人走出房间,君临境关上房门时朝温泉池里的江寄雪看了一眼,问道,“师尊,用不用我帮你把斋饭拿来,你边泡边吃。”
江寄雪仰着下巴躺在池边,脖颈和锁骨之间骨肉绷紧,白皙好看的喉结微微凸起,形成一道顺滑优美的线条,乌黑微卷的长发在他身后披散开,他闭着眼睛道,“好。”
君临境轻轻关上了门。
温泉房里只剩下江寄雪一个人,雾气蒸腾,他呼吸渐缓,似乎就要在这安静又温暖的温泉里睡过去
就在这时,温泉房的房门“嗒”地一声响,房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温泉房,慢慢向闭目靠在温泉汤池旁的江寄雪走去。
江寄雪以为是君临境回来了,直到脚步声在他头顶上方停下,他才睁开眼睛,紫眸中倒影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你。”
温泉房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接着归于平静-
立雪亭前厅,君临境,宋轻舟,谢运正围坐在一间雅间的餐桌前,君临境用食盒把每样素斋挑出来一点,装进食盒,准备送去温泉房给江寄雪,就在他刚刚合上食盒,准备回温泉房时,他们所在的雅间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君临境抬头,见江寄雪头发湿漉漉的,裹着一身白浴袍走进房间。
“师尊?”
“阿雪?”
君临境和宋轻舟相继出声,一起看向江寄雪。
江寄雪优雅地拢了拢自己的湿发,看向围坐在餐桌旁的三人,咧开嘴角,对三人露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
他原本的五官就美得妖冶,之前又总是冷冷的,笑也是淡笑,从没有露出过这样开朗活泼明媚灿烂的笑容,笑得甚至都能从他咧开的嘴角,看到两颗尖尖的犬齿。
他这样出乎寻常地一笑,竟然让人有种满室生光的错觉。
“哇,好丰盛啊。”
江寄雪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君临境旁边,随意地盘腿坐下,开心地捧起粥碗喝了一口,然后满意地大笑道,“原来宝光寺给客人用的斋饭这么美味,哈哈,真开心。”
君临境,宋轻舟,谢运三人都呆愣地看着江寄雪。
宋轻舟嘴角抽搐道,“好开朗”
第38章
温泉房的门“嗒”地一响,接着被人从外面打开。
江寄雪将头枕在岸边,闭着眼睛,他长长的弯发在身后披散开来,直到脚步声来到池边,江寄雪才睁开眼,紫瞳中映出一张长相华贵精致的少年笑脸。
少年的长发用一根红丝带随意绑在脑后,目光明亮,笑容璀璨,“师尊,你的斋饭。”
江寄雪复又闭上眼睛,道,“放在旁边吧。”
少年君临境依言把斋饭放到水池旁,然后静坐在一旁,并不说话。
江寄雪闭着眼睛问道,“你怎么不去用饭?”
君临境道,“我陪师尊。”
江寄雪道,“你自去用饭,不用管我。”
君临境老老实实道,“是,弟子告退。”
说完,脚步踏踏地朝温泉房外走去,直到温泉房的房门被关上,江寄雪才慢慢又睁开眼,他目光深了深,朝门外看去,却只看到君临境一角白色的衣摆。
“……”
江寄雪望着门的方向,清秀的眉头皱了起来-
与此同时,立雪亭的斋房里,江寄雪在另外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风卷残云般吃光了满桌饭菜,最后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口素粥,满意地长叹道,“好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斋饭啦。”
那张常年冰雪一般无动于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活泼精彩的表情,把君临境,宋轻舟,谢运三人都看呆了。
在其余三人讶异的目光注视下,江寄雪扫视一眼,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倨傲神色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玩什么”
说完,两眼放光,期待地看着三人。
宋轻舟迟疑着开口道,“阿雪你……兴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江寄雪以手支颌歪头一笑,稠丽的五官加上妖冶的紫眸,美貌似乎有了攻击力,“哎呀,开心嘛,我感觉身体好多了,要不然下山去玩玩吧?”
正在这时,已经离去的慧心和尚却再次返回到斋房,对宋轻舟行礼道,“西府少君,召灵符我已经贴在本寺西北角的鼓楼中,其余驱邪符也贴在了寺中各大主殿,只是不知,这些符咒怎么样才能起作用。”
宋轻舟闻言起身,来到慧心面前,从慧心和尚手中接过剩下的一沓驱邪符道,“还有哪几处没贴”
慧心道,“只剩下僧房和立雪亭。”
宋轻舟问道,“贴了驱邪符后,各殿有什么特别的状况吗?”
慧心摇摇头,“并没有发现。”
宋轻舟喃喃道,“那就是藏身在剩下的这两处喽”
又转而对慧心道,“立雪亭就交给我吧,慧心师父你去僧房各处都贴上此符,阿雪,你来帮我——”
但江寄雪却并没有去接宋轻舟递过去的纸符,反而纵身一跃,如飞燕般在空中划过,直接跃过宋轻舟,一脚踏在慧心和尚的肩膀上,然后另一脚踩在慧心面门……
他身姿轻盈地飞起,慧心仰面倒在地上。
慧心被踩得大呼一声,“哎哟,灵玑大人……”
江寄雪却已经轻捷地翻身跳出了斋房,还有意地在跳出门口时狠踹了一脚慧心的屁股,转而回头对几人灿笑道,“我不陪你们玩了,要去四处逛逛。”
然后旋身便朝长廊蹿去。
好,好没礼貌……
“阿雪!!”
宋轻舟,君临境跟着追出斋房,只见江寄雪白色的身影左蹿右射,踏着长廊两侧的墙面纵身疾跑,身形快得像是一道白影,急跃之间透着一股莫名的亢奋,像是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第一天被放出来一样。
谢运跟着追了出来,和君临境,宋轻舟一起望着长廊尽头江寄雪越来越远的身影。
谢运面有不忍地对君临境道,“你师尊他……吃错药了?”
“你才吃错药了!”,君临境也神色复杂,“难道是这宝光寺的温泉有问题?不会是加兴奋剂了吧?”
宋轻舟却眉头紧皱起来,“不太对劲,我们先去刚才的温泉房看看。”
于是三人一起回到刚刚袍澡的温泉房,推门而入,只见房内依旧水汽蒸腾,温泉池边还趴着一个人的身影。
三人上前查看,发现竟然是个和尚。
宋轻舟上前把那和尚翻过身来,看到对方的脸,三人都是一惊。
原来这和尚是之前见过的智果,也就是慧心和尚的师弟。
宋轻舟见此,心中似有一丝清明划过,道,“智果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君临境蹲下身来,轻轻拍拍智果的脸,“喂,快醒醒……”
智果被他拍了两下,果然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围着自己的三人,面上有些疑惑,“你们是谁?!”
慧心和尚此时也跟着来到温泉房,看到倒在地上的智果,有些意外的问道,“智果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智果见到慧心,突然面色一变,紧张道,“啊,师兄,我在千佛殿发现了天人宝鉴,你们快去!”
慧心却茫然道,“我们不是已经去过了吗?天人宝鉴并不在千佛殿。”
智果惊道,“怎么会我明明看到的。”
见智果如此形态,君临境抬头和宋轻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一种可能,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神色,然后话都没来得及说,便一起回身冲出门外,朝着江寄雪刚刚跑出去的方向追去。
谢运茫然不知所措,对着二人的背影大喊,“喂——你们干什么去?”-
君临境和宋轻舟并行急奔,顺着温泉房外的长廊一路奔到立雪亭外,两人扫视一周,都没发现江寄雪的影子,又一起跳上立雪亭大殿的屋顶,放目远望——
君临境一面朝四处张望,一面道,“他能幻化人身。”
宋轻舟道,“不,恐怕是夺人智识。”
君临境偶然一瞥,望见大雄宝殿方向,大殿屋脊上闪过一道白色身影,那身影瘦长,在月光下异常引人注目,特别是一头飘散起来的弯发,一眼就能看出是江寄雪。
宋轻舟也看到了,朝大雄宝殿方向跃去,“走。”
君临境紧随其后,“那我师尊呢?被夺了智识之后,他原本的意识去了哪里?”
宋轻舟和君临境两人在宝光寺错落的屋脊上不断跳跃,他道,“我也不知道,但以阿雪的灵力,不可能被一只物怪压制住意识,所以我想,那东西应该会制造幻境,阿雪的意识被幻境暂时迷惑住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大雄宝殿的屋脊上。
时节正是月中,一轮圆盘似的圆月高挂苍穹,碎银般的月光照着宝光寺的几座主殿,只有院落中高大茂密的树冠投下几片阴影。
君临境和宋轻舟立在高高的屋脊上,四下扫视。
“在那里!”
君临境指着大雄宝殿旁边的紧那罗王殿的屋檐道。
宋轻舟闻言,已如离弦之箭般朝紧那罗王殿猛蹿过去,他足尖在屋脊上轻点,手中已经抽出一沓符纸,手一挥,符纸便如雪片一样朝江寄雪纷纷而去。
符纸像天女散花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又乱中有序,整个一百变轻舟魔术卡。
君临境甚至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开始吟唱了,“蕴含着黑暗力量的符咒啊,请在我面前展示你真正的力量吧……”
江寄雪在宋轻舟跃上紧那罗王殿的屋顶时,就已经发现了二人,他在屋檐上足尖一点,脚下如御风一般轻盈地后跃出数十丈,但宋轻舟射出的纸符也紧随而上,密密麻麻裹成一个圆形,把江寄雪困在其中。
江寄雪被不断旋转缩近的纸符困住,明显有些惊慌,开始胡乱打出几道蓝色的攻击,试图冲破宋轻舟的符阵。
宋轻舟运符自如,把江寄雪逼回紧那罗王殿的屋脊,但他因为顾及会伤到江寄雪,所以符阵在缩小到仅容一人大小时,便停止了继续缩进。
君临境跟着跳到紧那罗王殿的屋脊上,问道,“怎么样?”
宋轻舟神色严肃,“这是降魔符,封印妖怪用的,我不能对阿雪用,得先把天人宝鉴从他身体里剥离出来才行。”
君临境问道,“怎么剥离?”
宋轻舟道,“想办法让他察觉到幻境,醒过来。”
“阿雪——”-
江寄雪猛得睁开眼睛,他环顾周围,自己依旧在温泉池中泡澡。
“轻舟?”
江寄雪隐隐感觉听到了宋轻舟叫他的声音,而且叫得还相当凄惨的样子,他心中疑惑,站起身来,见池边刚刚君临境送来的斋饭还在冒着热气。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泡了很久,但又感觉只过了一小会儿,江寄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抬脚迈出水池。
湿漉漉的长发直垂到小腿,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
江寄雪伸手摘下衣杆上的浴袍,披在身上,然后走向温泉房的房门,他伸出手,摸上木制的房门。
“阿雪!快醒过来!是幻境——”
江寄雪紫眸一闪,原本浑浊的瞳孔骤然变得清明,寒风吹过,他看到自己周围璇飞的纸符,和纸符外正焦急看着自己的宋轻舟和君临境。
江寄雪展开双臂,稳住身形,隔着纷飞的符阵看向阵外的宋轻舟,大声道,“剥离。”
宋轻舟在江寄雪出声的那一刻立刻明白了江寄雪的用意,他双手向内一揽,困在江寄雪周围的符阵立刻散开,像是一朵烟花炸开一样,向四周飘去。
江寄雪伸出食指和中指,捻诀向自己眉心一点,然后迅速后跃,一个后空翻,他已经朝身后的屋脊跃出,并顺着屋脊滑出数丈,而他原本所在的地方,却留下一面等人高的镜子。
“轻舟!”
宋轻舟立刻收拢双臂,四散开的纸符瞬间随着宋轻舟的动作又席卷而上,重新形成一个圆形,把那面天人宝鉴围困其中,然后迅速收紧,直收到一个拳头大小,浮在空中。
紧那罗王殿的院子里,站在紧跟而来的谢运和慧心和尚。
屋脊上,江寄雪从腰间抽出一个小指大的不锈钢收禁罐,轻盈地跳到悬浮的纸符前,打开收禁罐,把被符阵封印住的天人宝鉴收进收禁罐中。
一轮圆月映照的屋脊上,君临境和宋轻舟一起朝江寄雪跑过去。
“师尊。”
“阿雪。”
江寄雪又恢复了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在二人脸上扫视而过,对宋轻舟道,“多谢。”
宋轻舟摆摆手,“你我何必言谢。”
第39章
宝光寺的事就这样解决了。
事后,君临境,江寄雪,宋轻舟,谢运四人悠闲地在宝光寺中泡了温泉,然后心满意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四人又结伴同游了西山,待准备回京之时,慧心却把江寄雪用来封印天人宝鉴的那只收禁罐又交还给了江寄雪。
慧心道,“这宝镜已成物怪,灵气渐盛,并非我寺能镇守之物,如果继续留在寺中,恐怕会再生事端,不如由灵玑大人保管,更为妥当。”
江寄雪当即接过那支收禁罐,他原本就对这面宝镜很感兴趣,只是碍于是宝光寺的宝物,所以不便收为己用,现在慧心主动奉上,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江寄雪面上含笑,“这怎么好意思,心领了。”
然后他很好意思地手也领了……
告别了慧心,四人回到京城。
绿野阁内,江寄雪打开收禁罐,又解除了宋轻舟的符咒,天人宝鉴便化出镜子的原形,是一面等人高的全身铜镜,四周雕刻着复杂古老的花纹,江寄雪把镜子摆在绿野阁前厅。
“这天人宝鉴真的可以预测吉凶我来试试。”
宋轻舟走到镜子前,上下扫了两眼,朝镜子问道,“宝镜啊宝镜,明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天人宝鉴之前被宋轻舟符阵所败,面对他变得老老实实,铜镜中一片涟漪荡开,露出一片晴朗的蓝天。
宋轻舟大感稀奇。
谢运见此,也跟着走上前问道,“宝镜啊宝镜,我建厂选址城西好,还是城北好”
天人宝鉴中层层涟漪荡开,一片青山画面越来越清晰,赫然是燕山西麓一片丰沃之地。
这时,江寄雪也跟着走上前,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中,他问出了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宝镜啊宝镜,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男人”
其他三人风中凌乱,“???”
天人宝鉴很快很明确地给出了答复,铜镜上涟漪一荡,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镜中,紫衣高冠,面上含笑,赫然是如今的东圣府府君江大海。
宋轻舟道,“这也不算什么本事,连山府君身为大乘期天阶御术师,天下第一人尽皆知。”
江寄雪看着镜中自己的父亲,面上古井无波-
这些天,君临境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那就是,他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世界,跟他一起穿越过来的这本卷轴到底是什么?他是真的穿进了这本卷轴所写的故事里吗?
卷轴里的故事很简单,就是原主拜江寄雪为师,然后日久生情,睡了师尊,后来在江寄雪的帮助下当了皇帝,但当了皇帝的原主觉得江寄雪实力太强,家世地位都对自己产生了威胁,所以杀了江寄雪全家还把江寄雪软禁在宫里任意妄为的狗血故事。
因为人物和基本设定都对得上,所以君临境一直以为自己是穿越到了这本狗血小说里,但他现在却开始怀疑起来。
为什么书里没写江寄雪是个蛇妖呢?
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去找谢运聊聊。
当他来到观棠殿的时候,发现观棠殿多了两个奇怪的仆人,个子只有正常人一半高,站着也才和君临境腰带齐平,皮肤是灰绿色,都很瘦弱,耳朵还尖尖的,面相看起来有点像老鼠。
看起来是妖怪,但又没有妖气,很胆小的样子,见了人,吓得浑身发抖,其中一个给君临境上茶的时候,因为太害怕,不小心摔坏了一个茶碗,吓得立刻拜倒在地,一面把头磕得砰砰响,一面不住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没关系,我不罚你。”
尽管君临境这样说,那怪人还是不住磕头,一副恨不得把自己脑袋磕碎的架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他只会这一句,声音尖尖细细,牙齿都不住地打颤,发出咔咔的声响,最后哽咽着说不出话,还是只知道磕头。
君临境真害怕闹出人命,想要把他扶起来,结果刚用手托住那怪人的手肘,就感觉手里纤细的腕骨抖得跟筛筐一样,一股难闻的味道蔓延开来——
君临境低头一看,一片可疑的液体从对方衣摆下漫开,这家伙竟然吓尿了。
怪人见此,原本灰绿色的脸变得更绿了,然后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咯嘣一下倒下去。
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碰瓷啊
君临境对着姗姗来迟的谢运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干,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他自己就这样了。”
谢运很从容地走过去,用手指探了探那怪人的鼻息,“吓晕了。”
然后谢运又命人把那怪人抬出去,和君临境来到另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下。
君临境问,“那是什么人?”
谢运道,“鼠人,人和鼠妖的杂交品种,不过比较下等,我从屠宰场买来的。”
君临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屠宰场?”
谢运给他倒茶,“对,他们原本是要被宰杀的,我善心大发,给救了下来,不用在意,这些家伙跟家养小精灵一样,你稍微对他们好一点,就能把他们吓晕过去,你干什么这么一副惊讶的表情?”
君临境道,“宰杀?当成食物吗?”
谢运,“对,跟人很像对吧?很聪明,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觉得他们就是人,但是没有办法,半妖就是这样,不受法律保护,在大邺,他们和牲畜是一样的,这几年已经好些了,更早几年的时候,大邺盛行猎杀半妖,这些半妖就像过街的老鼠一样,很大一部分都在那场猎杀的狂欢中被屠戮。”
君临境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风气?”
谢运道,“因为一件旧案。”
君临境端着茶碗静静听谢运继续讲。
谢运道,“大概有十多年了吧,江宁发生过一场水患,几乎淹了半座城,江宁繁华,人口密集,一场水患死了两万多人,三司彻查,发现是一只叫吞舟的蛟蛇所为……”
君临境手里茶碗一歪,啪地掉在地上,一些不太久远的记忆涌上来。
谢运惊叫一声,“哎呀,你怎么了?脸色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君临境顾不上翻到的茶碗,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谢运,“你说那条蛟蛇叫什么?”
谢运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吞舟啊,你到底怎么了?”
君临境觉得自己像是在迷雾的森林里走了很久,现在终于拨开迷雾,见到了这片森林的原貌,“我没事,你继续说。”
谢运只好继续讲道,“吞舟是一只常年活动在长江三角洲流域的水妖,听说原本是一条非常友善的蛟蛇,水上的商船和渔民经常见到她,很多年都没有攻击过人,只是后来突然消失了,大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以为她离开了这片水域,结果没想到,她再次出现的时候,竟然会给江宁带来这么大的灾难。”
“后来,随着继续调查,三司发现,吞舟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江宁,她消失的这些年,是和一个人结成了夫妻,那个人,就是当年的江宁首富谢言鸣。”
“后来,吞舟罪发,谢家因为藏匿吞舟,被满门抄斩。”
君临境,“这和猎杀半妖有什么关系?”
谢运道,“据说吞舟和谢言鸣曾育有一子,在围剿谢家的时候逃脱了,斩草要除根嘛,你要知道,这种漏网之鱼很可怕的,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主角,十八年后卷土重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什么的,所以朝廷高价悬赏,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凡猎得半妖者,通通可得百币赏银,所以大邺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刮起一阵猎杀半妖的狂热风潮。”
君临境喉间莫名地发紧,“可这对其他半妖来说岂不是无妄之灾?”
谢运道,“这和他们的户籍制度有关。”
君临境想起刚刚那怪人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适,“他们的户籍制度是什么?”
谢运解释道,“我把大邺的户籍制度称为六等公民制度。”
“第一种是官户,凡是结丹后进入四大都护府,宗门,世家私学这种有教学资质的地方,成为正式弟子,就可以更换为官户,也就是正式获得成为统治阶级的入场券,第二种是军户,毕业后从军的,就是军户,第三种是匠户,平民中有点手艺的,是匠户,第四种是民户,就是普通平民,第五种是贱户,也就是传说中的下九流,只能从事一些低贱的工作。”
君临境发现了问题,“可这不是才五种?”
谢运道,“这些都是有户籍的,有户籍的人,无论怎么样,多多少少会被大邺律法保护,还有一种就是半妖,也就是人和妖的结合物,是没有户籍的,半妖这个群体很复杂,因为是杂交品种,所以性格很不稳定,有很多野性难驯的,像鼠人这种妖力低下的还好,如果来个妖力强大的,一个不高兴来场大屠杀对社会危害太大,所以半妖无论什么出身,都不受大邺律的保护,杀一只半妖,不需要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所以这场猎杀风潮,在法理上挑不出任何错来。”
君临境想起他当时在浴室找到江寄雪的时候,江寄雪当时的表现,的确让他感觉有什么地方和平时不一样,他那时只觉得师尊换了一种风格,还挺新鲜的……
原来是因为半妖状态性格不稳定吗?
君临境,“道德上呢?这种屠杀很明显不合理,难道没人提出反对?”
谢运道,“当时情况特殊嘛,江宁城刚刚经历了那么大一场灾难,两万多人在一夕之间死去,那些失去家人和朋友的难民,原本就生活在极大的痛苦里,得知吞舟的儿子竟然还苟活于世,他们对于吞舟的恨意,就会加倍转移到吞舟的儿子身上。”
谢运有些唏嘘地道,“其实我可以理解这些人,虽然当年那场猎杀活动在今天看来狂热又荒唐,但如果站在这些难民的角度来看,我的儿子死了,而吞舟这个罪魁祸首的儿子却可以活着,凭什么?这些无处发泄的怨恨和痛苦,最终对准了半妖这个无辜的群体。”
君临境感觉自己被一些冰冷的东西包围着,怪谁呢?好像怪谁都不对,无论是难民还是半妖,所有人都是这场水患的受害者,大家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变得扭曲又丑陋,在无力的挣扎中,酿成了这样一场毫无道理的血腥屠杀。
如果一定要怪谁的话,只能怪吞舟,还有她那个不该活下来的儿子。
吞舟,蛟蛇,半妖……
这么多的巧合结合在一起,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相浮现出来。
谢运还在滔滔不绝地道,“如果算上半妖的话,大邺的阶级一共分为六等,一等是皇帝,掌握生杀予夺最高权力;二等贵族,属于特权阶级;三等统治阶级可以修炼;四等普通民众,类似未进化的猴子;五等贱民纯财产只能从事低等工作;六等完全不受法律保护的半妖……”
君临境沉沉地开口打断他,“吞舟的儿子,当时多大年纪?”
谢运想了想,“大概八九岁吧,唉,要不是他当时侥幸逃脱,也不会闹出来这么大一场风波,反正都是要死的,结果平白无故让这么多半妖被无辜牵连。”
君临境惊异,“他后来死了?”
谢运道,“对啊,还是江大海抓到的。”
“……”
君临境终于明白,江墨行从兖州赶回绿野阁的那天,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又可怕的目光看他。
他手里,握着江寄雪的命啊。
第40章
“他……叫什么名字?”
谢运问,“谁啊?”
君临境,“吞舟的儿子。”
因为当时悬赏金额很高,谢运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
“谢庭玉。”-
弯而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朦胧月光照着满地树影子摇摇晃晃。
风在耳边狂吼,君临境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左突右撞,他疾步行走在回绿野阁的路上,银辉遍地,两旁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卷轴里写的那样,书是假的,人是假的,连江寄雪都是假的。
他早就该发现的,那本破卷轴,明明有那么多破绽,但他又无比希望,卷轴里的故事是真的,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卷轴里写的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有种被欺骗的愤闷,即使并没有任何人欺骗他。
这是一个什么故事?江寄雪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又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君临境大步地走,周身带起一阵凌厉的风,他气势汹汹地回到绿野阁,气势汹汹地来到后廊,挺身而立,双眉微竖,气势汹汹地盯着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江寄雪。
他有太多的质问堵在胸口。
江寄雪翻看着手里的书,斜了他一眼,抬头,用一种感到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他,“你找死吗?敢这么盯着我?”
“……”
不过……话说回来,正所谓上兵伐谋,以智不以力,聪明人要懂得智取。
君临境忍下心里那汹涌的情绪,垂眼看着江寄雪,“师尊,吞舟是你什么人?”
问完这句话,君临境紧盯着江寄雪,意图把江寄雪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不过江寄雪的反应却远在他意料之外,他看到江寄雪在听到吞舟名字的那一瞬,脸色陡然变白,瞳孔瞬间僵住,眸色深处那抹深深的恐惧藏都藏不住,根本用不着他怎么细微地观察,他从没见过江寄雪这种表情,很精彩,就跟被人活生生捅了一刀一样。
君临境目光黑幽幽地看着江寄雪,明知故问道,“师尊?你怎么了?”
这么多年了,江寄雪没到到竟然有人会在他面前重新提起那个名字,他两耳轰鸣,眼前血色刀光一幕幕闪过,一场熊熊大火怎么烧也烧不尽,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君临境在江寄雪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问,就想过江寄雪会失态,但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十年前,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君临境道,“前段时间,你总是在梦里叫这个名字。”
江寄雪的瞳仁颤了颤,他那副失态的样子在顷刻之间消失了,盯着君临境的目光变得冷厉起来,“是吗?既然是前段时间,你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两人都是如此的敏锐,瞬间洞悉了对方的想法。
君临境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突然来问吞舟的事,知道了什么呢?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审讯犯人的时候,没有在第一时间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那这场审讯的难度系数就会成倍增加,如果再加上对方心智老辣的话,那么审讯至此几乎可以宣告失败。
君临境知道,他失去了让江寄雪亲口对他坦白一切的机会。
师徒二人一站一坐,却像是分隔在阴和阳的两端,突然就隔了很远很远。
君临境低头看着江寄雪,“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江寄雪抬起一双冷静的眼眸,目光颇具压力,沉甸甸落在君临境脸上,他骤然出手,一把拽过君临境前襟,向前一拉。
君临境被他拽得向前扑倒,两臂撑在江寄雪身侧,看着江寄雪那张像淬了毒一样瑰丽的脸近在眼前,眼睛注视着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眸子,目光忍不住停在那弯弯的睫毛上。
“想要我的命?”
江寄雪冷冷的望着他,一边眉毛微妙地挑起,眼角之间隐隐带着一层杀意,他另一只手凝出一片细如柳叶的气刃,嘴角噙着一丝冰冷邪性的笑,把气刃塞到君临境手里,“好哇,我给你这个机会,现在——”
“杀了我吧。”
说完,他仰起下巴,把最柔软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君临境的面前。
意图明显,但很有效的试探。
君临境目光森亮地盯着江寄雪的脸,胸中的怒火像是涨潮时巨浪拍击石岸那样汹涌着,一波强似一波,他不知道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他只是恨……
他原以为江寄雪是颗被人珍藏的稀世明珠,高贵,威仪,不容冒犯,可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是颗被人从污泥浊水里捞出来的泥丸,污秽,不堪,罪孽滔天,即便打扮成明珠的样子,也带着一身永远洗不掉的血污。
他只是恨恨江寄雪为什么不能真的是颗明珠,一直被人妥善珍藏着,恨他为什么要有这样悲痛不堪的经历,而不是一直幸福生活着,恨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发现,那么强烈的恨意堆叠在胸口,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江寄雪那张眉眼秾丽,俊美无匹的脸,有种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
江寄雪,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江寄雪靠在椅背上,姿态松弛,不屑地觑眼冷笑着,“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现在知道我是个低贱的半妖,又不喜欢了?”
君临境胸中的怒意被这句话彻底点燃,喷薄而出,他毫无预兆地低头——
吻住江寄雪的嘴唇,扣着江寄雪的后颈把人压在沙发上,接着欺身而上,在江寄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舌尖长驱直入,一边吮着江寄雪的唇一边去勾缠江寄雪的舌尖。
江寄雪瞪大眼睛,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君临境并不怎么会亲吻,他只是循着本能,加深,侵入,和掠夺
师尊的嘴唇很柔软,舌尖滑嫩,牙齿像青瓷一样细冷,好甜啊,怎么会这么甜,怒意逐渐被另一种极为美妙的东西湮灭,他毫无章法地吮吸,啃咬,舔舐,像是品尝一颗美味的珍果江寄雪在他身下挣扎起来,两人唇齿间发出令人羞耻又令人愉悦的声音。
那是一个凶猛,急迫,又暴烈的吻,两人急迫仓惶的呼吸乱成一团,江寄雪甚至被他亲得发出两声抑制不住的呜咽。
那些堆叠在胸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想要用一个吻来表达。
君临境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急速奔流,四肢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麻,他烦躁地想要压制江寄雪的挣扎,一只手按着江寄雪的后脑,另一只手搂紧身下紧窄的腰,含着那嫩滑的唇瓣和舌尖,暴虐地索求更多,却被急怒之下的江寄雪一把掀翻下去,还没从那种美妙的感觉中清醒过来,颊边就挨了清脆的一掌。
君临境抬头,两眼猩红地直视着江寄雪,滚烫的目光里侵占的欲望毫不掩饰。
江寄雪被他亲得眼圈湿润,嘴唇红肿,气得混身发抖地站起来。
君临境毫不在意被打得发麻的侧脸,眼神紧盯着江寄雪,目光沉炽,侵略性十足,“我喜欢你,江寄雪,如果觉得身为半妖就是低贱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无论你是什么东西,我都喜欢你。”
“”
让君临境现在就死的办法江寄雪有上千种,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要暴起,现在,却只是呆坐在原地,一双泛着薄红的紫眸圆睁,他舌尖还有点发麻,“你你叫我什么!?”
君临境抿了一口嘴唇,一脸意犹未尽地看着江寄雪。
反正亲都亲了,我高兴的时候叫你江寄雪,不高兴的时候还要叫你老婆宝贝呢,君临境心里不驯地想。
被君临境用这种毫不避讳的目光盯着,江寄雪简直气得头上冒火。
世风日下呀,以前那些混蛋欺负他就算了,现在连自己养的徒弟也来欺负他。
“你给我滚,滚出绿野阁!”
君临境,“我不滚。”
江寄雪被他气得头晕眼花,腿还有点软……
“由不得你,别再让我看到你,现在就滚!”
“……”
君临境固执地站着不动,看着江寄雪被他亲得头发乱糟糟的,玉雕似的脸上一副张牙舞爪的表情。
江寄雪似乎真的是被气狠了,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欺辱过,如今被自己养的小崽子当面挑衅,还?他嘴唇上现在还残留着那种酥酥麻麻被啃咬的感觉。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东圣府弟子,我也不再是你师尊,我就当从来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当然也不必再叫我师尊!”
怎么忘了,江寄雪不仅有实力,他还有权力,起码开除自己学籍的权力是有的。
君临境这才有点慌了,“我错了……师尊,我以后再也不乱叫了,你别生气。”
他想靠近江寄雪,却被江寄雪大吼一声,“你又想干什么?离我远一点!”
君临境站在原地,倔强地看着江寄雪,目光里含着一丝悲伤让他显得有些委屈。
江寄雪实在想不通……
这家伙到底在委屈什么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