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忆中的画面在赫尔曼眼前不断浮现——


    静音室里,被他从身后环抱住的冬晴歉疚而小声地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自己让他一个人了。


    临出任务前,冬晴追到白塔入口处,神秘地交给他一颗自己缝制的绿色布球,告诉他不要害怕一个人。


    在他的宿舍里,第一次完成精神链接的赫尔曼以为冬晴真心实意地接纳了他,在他的恳求下,冬晴傻傻地说出不会再让他一个人的承诺。


    一帧帧的场景在眼前重叠起来,最后幻化成近在咫尺的冬晴,坐在他亲手布置的卧室里,神情悲凉地问他自己是否食言。


    赫尔曼的喉间仿佛被人紧紧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冬晴看着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希望听到什么,是对她出尔反尔、反复无常表示不计前嫌的原谅?还是就此一刀两断,做出不再互相折磨的决定?


    而赫尔曼并没有给出以上任何一种回答,他像是不愿冬晴承受失信的煎熬,沉声道:“不是你的错。那些话是我哄骗你说的,是我逼你太紧。”


    “况且……”赫尔曼垂下眼眸,一手伸入口袋,像是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握成拳的手掌缓缓摊开,竟露出一颗小巧的、毛茸茸的绿色布球,“你其实没有让我一个人。”


    冬晴明确地感知到时间在正常流逝,可当那针脚拙劣的布球出现在视野里时,一切都仿佛开了慢倍速,连空气都变成了难以流动的胶质,包裹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心脏的跳动声在耳边炸开,带动着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地奔走。


    她的目光僵直木化,艰难地从赫尔曼的手掌上移至他的脸庞。


    他仍旧以近乎面无表情的神态站在门外。


    ——赫尔曼总是站在门外。


    从白塔到居民区,再从屋外到门外,一路不知疲倦、无怨无悔,最终站在冬晴的一步之遥外,这个离她最近,同时也最远的地方。


    这里是一处审判庭,细数他过往,如若冬晴为他一路的义无反顾有半点的心软,愿意走到门前,与他相接,那就是幸运女神怜悯的眷顾,赐他一个美梦成真。


    但倘若没有,此处就是断头台,不论他走了再多再远的路,不论美梦似乎多么触手可及,只要妄想伸出手去触碰,指尖越界的同时,一切就会如泡沫幻境般一戳即破,真正矗立在眼前的则是一扇永远也敲不开的门。


    而坐在这扇门里面的冬晴正在经受内心的拷问。


    冬晴认为较为亲密的人们相处时,手上会拎着一柄能够准确无误刺伤对方的利剑,正因为对亲密者的不够信任,人们才很难全心全意地投入他人怀抱。


    正如不久前,她刚用这把利剑伤害过赫尔曼。


    出于对这种行为的愧疚,冬晴理所应当地认为今日该由赫尔曼挥舞利剑进行裁决,一人一剑,起码能维持表面上的公平。


    可就在方才——


    赫尔曼说出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让他一个人时。


    冬晴恍然惊觉,赫尔曼的手中竟是空空如也。


    他的冷硬、阴鸷、不善言辞,让冬晴误以为他会是很容易挥剑的那类人,却完全忽略了不知何时,赫尔曼就已经扔弃了那把可以中伤她的利剑。


    冬晴紧紧咬着牙,鼻头泛起令人软弱的酸涩。


    她再也难以克制,猛地起身朝门外扑去。


    肩膀和冬晴的额头狠狠磕撞在一起,骨头处传来疼痛,手腕上的光脑还在孜孜不倦地震动着,是白塔高层发来的返回命令。


    整个世界太过喧嚣,而赫尔曼什么也没管,只是一手稳稳环住冬晴的腰,一手捂上冬晴泛红的额头。


    这一次是真的磕狠了,冬晴疼得直冒泪花。


    在她吸气喊疼之前,已经有一只体温偏低的手掌按揉着她的额头。


    冬晴又是一阵想哭的冲动,认命般将脑袋埋进了赫尔曼的肩窝,闷闷道:“你快回白塔吧。”


    她嘴上这样说,身体却还是与赫尔曼紧紧贴在一起,紧得挤压着胸腔无法畅快呼吸,她抱得从未有这么紧过。


    半晌的沉默之后,赫尔曼低低应了声“好”,却不敢在冬晴松开他前轻举妄动,他想何其幸运——


    白塔的女神此刻为他心软-


    冬晴在小屋门前送别了赫尔曼,转身看到王阿姨刚给小花圃浇完水。


    看着那一丛丛长势喜人的花朵,她真心实意地夸道:“王阿姨,您把这些花养得可真好!”


    王阿姨闻言肉眼可见地心花怒放起来:“诶呦这不算什么!对了你屋前那块地也能用来种东西啊,我这儿还有许多花种呢,还有些之前白塔补给员给错的农作物种子,你要不要?”


    冬晴思索一番,觉得种些农作物自给自足是相当不错的。


    “过两日吧。”她答,“我先把家里熟悉熟悉,再来处理这块地。”


    “好,到时候我来给你帮忙。”王阿姨笑盈盈地说。


    两人又闲聊了没几句,眼见日头越升越高,就要到饭点,王阿姨开始热情地邀请冬晴去她家里吃饭。


    冬晴一开始不大愿意,但耐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甚至还搬出了“自己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特别孤独”的说辞,冬晴听了哪里还敢拒绝,便被半拖着去了王阿姨的家里。


    吃饭期间,冬晴实则有些坐立难安。


    她无比担心王阿姨突然向她问起关于秦里的事儿,如果被她知晓自己也是从白塔里来的,想要联系秦里其实易如反掌的话,冬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向秦里发送“我和你母亲现在是邻居”这样的消息,冬晴想想就觉得万分别扭。


    但意外的是,王阿姨全程没有提起关于白塔的半个字,只是一味地往冬晴碗里夹菜。


    冬晴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发觉王阿姨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无限的慈爱与忧伤后便渐渐地不再去想了,只埋头将饭菜吃个干净,在心里暗骂句:好竹出歹笋。


    吃完饭与王阿姨一起收拾了碗筷,冬晴就回自己的房子摸索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又从自家厨房里带了许多食材屁颠屁颠地跑去隔壁蹭饭。


    天色刚刚暗下来的时候,外头就下起雨来了。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凶,冬晴洗漱完站在卧室的窗前看了好一会儿,雨势没有半点要停息的迹象,她心说还是头一回儿在这儿遇上极端天气。


    她对下雨天倒没什么意见,能在家里待着时反而很喜欢这种天气,听着雨声睡觉最是舒服惬意。


    冬晴心情不错地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用光脑和艾拉聊了会儿天,又回了几个人的消息,很快便关灯入眠了。


    这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稳。


    冬晴向来没有认床的习惯,但不知为何,今夜入睡后频频惊醒。


    刚过十二点,她又一次毫无征兆地醒过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一晚上反反复复的,搞得她神经都要衰弱了。


    正好也有些口渴,便打算下楼倒点水喝。


    一路将夜灯打开,她意识还有些朦胧,下楼梯时扶着扶手,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慢吞吞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仰头刚喝下两口。


    耳边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令她浑身一颤。


    心脏剧烈不安地狂跳起来,霎时间汗毛倒竖,整个人彻底清醒。


    她将水杯万分小心地放回台面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全身僵硬地站立着,竖起耳朵仔细听。


    “咚咚咚。”


    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敲门,并且这一次比先前更响,就像是知道房子的主人已经苏醒一般。


    冬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点会有谁来敲她的门?


    ——王阿姨?赫尔曼?还是附近的邻居?


    冬晴越想越觉得惊悚,忆起某些经典午夜鬼故事,敲门声在此时应景地再一次响起,回荡在一楼。


    假装没听见回去睡觉还是去开门?


    冬晴纠结了片刻,最终选择去开门。


    神神鬼鬼的故事终究是自己吓自己,外面的雨那么大,再等下去冬晴只怕真把人淋出了个好歹。


    站在大门前,她一手握在门把手上,眼睛警惕地朝猫眼外看去。


    一片漆黑。


    “是我。”


    意识到门外的声音属于谁之前,冬晴已经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门从外面拉开,冬晴及时放开了门把手,但还是被拽着拖出去了一步。


    她踉跄着在门槛前站定,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站在雨幕里,从头到脚都淌着雨水的男人。


    鲜红如火的头发湿得彻底,被他全部撩起,雨珠不断从雕塑般的脸颊上滑落,让本就桀骜的长相更平添几分野性。


    游金神色难辨地抬脚进来,冬晴不得不退后一步,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样子,下意识道:“我的新地毯……”


    刚出口便察觉不妥了,冬晴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前紧急补救:“你大半夜来这儿做什么?”


    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声被狂风关上,游金一言不发地立在冬晴面前。


    冬晴真心觉得他此刻像一只落水的狗,但清楚这话万万不可说出口,据经验来看,游金非常讨厌和狗这种生物相提并论。


    游金不说话,冬晴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犹豫道:“你先别动,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拆了一条新毛巾从二楼下来时,冬晴看到游金确实还乖乖站在原处,她搞不懂这人大半夜究竟发的哪门子的疯,无奈地把毛巾丢到他头上,催促:“快点擦干。”


    然而后者恍若未闻,依旧一动不动。


    淋傻了?


    水珠还在顺着他一刻不停地掉,冬晴有些心疼自己的地毯,踮起脚,双手按着毛巾胡乱在他头上揉了一番,然后擦过他的脸颊和脖子,重新扔回他的头顶。


    “你到底什么情况?”冬晴不耐地再次发问。


    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宛若僵尸的人总算有了动作,游金猝不及防地弯下腰来。


    距离太近,鼻尖与鼻尖险些擦过,冬晴不得不退了半步。


    游金保持着一个能与冬晴平视的高度,头上顶着一条米白色的毛巾,形容是从未见过的狼狈,连眼中都没了从前那种飞扬的意气。


    恰巧


    一滴水珠从发间滚落,顺着脸颊往下的样子好像他在流泪。


    “你原谅赫尔曼了?”游金嗓音沙哑地问,“他是怎么求你的?”


    冬晴没想到他开口会先说这个,不悦地皱了皱眉,刚想呵斥他,却听游金又道:


    “冬晴你说得对,你把我丢了的话我就活不成了。”


    “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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