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溯往生


    “青遮?”


    “青遮?”


    “青遮。”


    青遮睁开了眼睛。


    光甫一入眼,顿时刺得他眼眶充盈起泪水,顶上一片水青色的床帐就这么糊在了视线里,像漾起波纹的湖。


    “你没撑住,昏过去了。”


    那道唤醒他的声音语气平静,且熟悉。青遮歪过头一看,居然是卫含芙。


    欸?我为什么要说“居然”?


    青遮疑惑。


    “还要继续吗?”卫含芙问。


    青遮手指动了动,缓慢坐起了身。沉默。


    卫含芙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青遮开口,他盯着自己的手,有些不确定,“一个很奇怪的梦。”


    卫含芙高挑起眉:“你还能做梦?”


    “我为何不能做梦?”他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满脸不高兴,“梦起于欲,而我是心魔,心魔即是欲,我即是欲。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做梦?”


    卫含芙被他反应逗笑了,一副“你真有意思”的表情,甚至还带上了点根本就没打算藏的轻蔑,“你说错了,是‘梦起于「人」欲’,你又不是人,哪里来的梦?”


    “很快就是了。”


    他从床上下来,刚诞生没两天的腿还有点不听他使唤,甚至有时候走路还会绊到自己。


    “等我改完命之后。”


    看着青遮趔趔趄趄往外走的模样,卫含芙知道他这是打算继续的意思,于是放下手中未喝完的茶,跟在他后面一起往大殿走。


    “虽然说是钻空子,但毕竟是逆天改命,这「逆」字一出来,让人听了都觉得没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你逆的还是天。”


    风氓大殿位于天柱茧最中心,只有长老们和零星几位属于道祖大人的人可以自由出入,卫含芙赫然在列,不过,此刻她却缀在青遮身后,将开门权让渡给了他。


    “你已经昏过去一次了,最好还是掂量掂量,到底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她这么说可不是出于关心,而是试探,试探青遮还要不要继续坚持。青遮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回头看了卫含芙一眼,“怎么,你不想要自由了?”


    “当然想。”卫含芙毫不吝啬去表达自己对追求自由的强烈欲望,连眼睛里的光在提及此事时都亮了不少,“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道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要是怀疑到我身上就麻烦了,我自然要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青遮手贴在门上,结界察觉到有人入侵,瞬间发动,无数金线从贴合的位置延伸出去,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门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入侵者的命,可是还没等真的挣脱出来,就被青遮极为霸道地摁了回去,硬生生破开了结界,打开了大门。


    随着两人步子迈进风氓大殿,背后的大门动作很大、却半点声音未出地关上了,大殿里布满血绘法阵,一层一层包围着中央被无数丝线紧裹的黑红色的球。


    “他长势不错,不是吗?”


    青遮打量着悬在空中的球,目露欣赏。


    “毕竟是你仿照道祖创造你的方式创造出来的,自然足够强大。”卫含芙同样一副满意的模样,“无论再看多少遍,我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你胆子真够大的,骗过道祖就算了,居然还妄想钻天道的空子。”


    “这不得多谢那位道祖大人么。”青遮淡淡,“谁让他开了先河,否则我也不会想到创造出一个空胎来代替我自己。此胎现在尚未苏醒,所以不在天道衍变之中,也就无法被道祖捕捉到相关信息,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虽说你的法子从理论上的确可行,能将你们俩的命运交换,让你脱离容器和心魔的身份,成为那个不在天道衍变中的人。但这毕竟是逆天改命,一旦开始更改势必会被天道察觉。”


    青遮不以为意,“等换成功了,我就不在它的衍变之中了,他自然就拿我没办法了。”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卫含芙轻叹,“换成功了它当然拿你没办法了,但是在换的过程中呢?它一定会想尽办法来阻止你,你昏过去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恐怕,换完命之后的你,能不能真的成为「人」都是个问题,它要是把你变成小猫小狗怎么办?”


    “小猫小狗不至于,顶多就是身体虚弱了点的病秧子,你不用担心。”


    卫含芙当然不是在担心他,青遮自己也明白。


    “所以,你会帮我的,对吗?”青遮忽然柔和起神情,朝她露出一个足够符合稚童刻板印象的天真烂漫的笑,“我们可都是有着同样一个诉求和欲望啊。阿姐。”


    阿姐。


    照理来说,她、卫道月以及青遮,都是由道祖身体的一部分创造出来的,所出同源,互相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似乎也正常。更何况,在那些不知情的外人眼里,他们都是道祖收养的义子义女,彼此之间喊亲近些的称呼就更正常了。


    但对于卫含芙来说却不是。她喊卫道月为兄长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俩是同时“出生”的,道祖对外宣扬的又是双生子——虽然他们俩长得并不像——所以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而青遮不一样,先不说青遮是由心魔的碎片加上道祖的心脏做出来的,他本质上还是心魔,不是人,她和卫道月可从来没把青遮当做自己弟弟过。青遮估计也是一样的想法,这小鬼虽然才诞生了意识没几天,但性子却相当独相当自我,平等地厌恶天柱茧里的每一个人,连道祖都不放过。


    就算此刻突然叫起她姐姐来,肯定也不是想让她多念念所出同源的情分,更不是卖可怜博同情之类的——这种事情青遮才不会做——而是一种提醒,一种出于兔死狐悲的威胁:一个跟她有着相同处境的人若是在这场奔赴自由的逃亡中死了,余下的她之后的路只会变得更加困难。既然已经一脚踏进了和他携手做这件大逆不道之事的路上,那就再也没有退出的可能了。


    “当然。”


    所以,最终,卫含芙也回敬了他一个笑。


    “你只管做,剩下的,交给我。”


    _


    “褚褐?”


    “褚褐?”


    “褚褐。”


    青遮再次睁开了眼睛。


    天光明媚,日头强盛,云都冒着毛绒绒的边,是极好的天气。


    可对青遮来说却不是,他的脑子里还充斥着刚刚亲眼见到的画面,回荡着亲口说出去的语句,他此刻就像是个吃得太快太撑的食客,一时间难以消化。


    这种感觉有些像在王都时他附了卫含芙的身,只不过这次附的是自己——应该是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到的是什么?听到的是什么?说出口的又是什么?是真实?还是幻境?


    他伸出手,企图遮挡一下晒得他皮肤有些疼痛的阳光——


    没挡住,光穿透了他的手,直直打在了站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姐姐。”


    他看见披着斗篷的褚褐穿过了他的身体,走向前面阳光灿烂的地方,仰起脸,看向了太阳。


    青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成了一抹半透明的幽魂。


    这是死了?


    他打量着自己的手。


    不,应该不是。


    他思索着。


    应该是,他的过去回溯完了,魂无处可去,所以才被拎出来暂时成了个孤魂野鬼了。


    但按理来说,回溯完了不应该像在王都里那样,一切都结束掉么,怎么还在继续?


    他放下手,看向褚褐。


    难道是因为褚褐的关系?眼下正在经历的回溯,莫非是属于褚褐的?


    但为什么他会掺和进褚褐的回溯里、不,应该说,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回溯会掺和到一起,莫非,是因为他们俩都进来了黄道十二宫晷?可是,命明知和屈兴平不是也进来了吗?他们人呢?


    “姐姐。”


    褚褐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阳光直照眼睛的影响,依旧盯着那团白色的、灼热的光球。阳光扑在他的脸上,将他黑红色的眼睛照得颜色温郁了不少,满身血腥气带来的阴寒感都跟着下去了一点。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哦?做梦?”卫含芙站在阴影里躲太阳,给出了当初面对青遮时一模一样的回答,“你还能做梦?”


    褚褐却仿佛没听见她这句一样,继续望着天,自顾自地往下说,“一个美梦。在梦里,我有了爱的人。”


    卫含芙轻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爱吗?你居然会想要爱?”


    “爱不好吗?姐姐。”


    “对你不好。”卫含芙意味深长,“你不适合,也不需要。”


    “为什么不合适?”


    褚褐茫然。


    “梦里的我看起来明明很开心、很满足,只是,”他颓然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又有些不解,“只是梦里的他不爱我。为什么?是我对他不够好吗?”


    “一个恢诡谲怪的梦而已,你那么上心做什么?”卫含芙懒得去关心褚褐那档子情情爱爱的破事,更何况还是梦里的,连人都不存在,“既然睡醒了,你应该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吧。”


    褚褐终于收了收心,“知道,找青遮。”


    突然被唤名的青遮本人一愣。


    “那走吧。”


    “好的,姐姐。”褚褐两步追了上去,“姐姐,我们找青遮已经找了很久了,青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


    青遮冷冷一笑。


    这个褚褐说起话来还真是让人窝火,怎么看起来如此蠢笨?真是他的褚褐吗?


    “青遮不是东西,他是人。”卫含芙顿了一下,“或许是人,不过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她屈指,敲了敲褚褐左边胸口的位置。


    “他啊,可是你的心脏。”


    第112章 途中事


    说谎。


    青遮轻飘飘地点评。


    他就这么跟在两人后面,一边听这对明明是母子现在却偏偏以姐弟相称呼的人说话,一边走马观花般赏起周围的景来。


    既来之则安之不是么,反正他现在孤零零鬼身一个,想破局也做不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卫含芙居然连褚褐都骗。


    ——嗯?等等,好像也不算骗。


    青遮在心里合计。


    反正两人已经换过命了,一切尘埃落定,又不能再换回来——至于是用什么办法改的命他就不知道了,黄道十二宫晷也没将具体的经过回溯出来告诉他,估计是刻意将这种有悖天道的事情掩盖了过去,生怕他依葫芦画瓢再搞一回逆天改命出来——把用心脏造人一事归到心魔名下总是没错的,只不过现在心魔是褚褐罢了。


    不过这样一来,褚褐不就也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了吗。虽说卫道月可能给褚褐讲过一些零零散散关于卫含芙的事情,不过对于卫含芙的真实面目和真实计划,应当是不知晓的,那么褚褐大概率也是不知晓的,不仅不知晓,说不定还依旧存有一些对母慈子孝的侥幸幻想和殷切渴望。


    青遮想起当初在青梅村初见褚褐时,对方一提及父母眼睛就亮盈盈的样子,不知为何,竟一下子心生出许多不忍来。


    然后——他就愣怔住了,皱着眉揉揉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越活还越倒回去了,居然会心软,完全就没必要。


    先不说那时候的褚褐尚未觉醒心魔的体质,还在用凡人对父母该有的感情要求自己,更何况,这事是褚褐的事,又不关他的事,就算真的关他的事,那流露的情绪也应该是欣喜的,而不是那狗屁的担忧和不忍。


    让褚褐知道了不是很好吗,断了他想与母亲、父亲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念头,斩断那小鬼所有的亲缘,他就真的成了无处可去的狗,永远拴在自己手里了。


    “姐姐,我没有心脏了吗?”听到卫含芙回答的褚褐一脸呆模样,未扎起来的头发披在肩后,显得有些过分毛糙。


    狗毛。


    青遮下意识捻了捻手指,为不能亲手上去摸一把而感到些许遗憾。


    “你当然有,你可是心魔。”卫含芙明显是敷衍他,也没说为什么心魔就能复生心脏,就跳过了这个话题,“而且,不是你自己说的不想变成道祖的容器才留下了青遮吗?又忘记了?”


    “啊,对。”褚褐空了好长一拍才勉强想起来,“好像是这样。”


    又被骗了。


    青遮心想。他估计这件事是褚褐第一次苏醒时卫含芙告诉他的,硬生生灌进了他脑子里的,让他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想法。


    反正现在的褚褐看起来傻愣愣的,好骗。


    说的这儿,他就不得不好奇褚褐是如何找到自己、又是如何送自己去了金门宗的,按照他自己的回溯来看,变成炉鼎多半是他逆天改命所付出的代价,天道还是惩罚了他,让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个“病秧子”,还是个不能修炼的病秧子。


    于是青遮跟个背后灵一样,贴在褚褐身后,看着他漫无边际地找——不止是找,还要躲长老会的人的追捕,从八岐宫找到不周山,接着又去鳞湾、空星楼和喜忧谷,最后又折回了八岐宫。


    “姐姐,我找不到我的心了。”


    褚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啃烧饼,啃得满嘴油光,垂头丧气。


    “他好难找啊,我可不可以不找了?”


    “不行。”


    这句话是青遮说的。


    他坐在褚褐的背后,低着头慢慢揉着自己酸痛的小腿,一脸怨气。


    不是说变成谁也看不见碰不着的鬼了吗?为什么还要他亲自走路?为什么还要他走得腿脚酸痛?他自有记忆起就是在金门宗待着,半步都没离开过山门,下山和褚褐相遇后,赶路时要么缩地符,要么传送阵,甚至还能做两次仙船,实在是要走路的话,也是走一步歇三步,褚褐还会过来给他捶肩捏腿,日子过得可滋润了。现在倒好,要走那么多路就算了,居然还要他自己给自己揉腿。


    “你敢不找试试。”


    他冷冷威胁,甚至还泄愤似的照着褚褐的头来上了那么一下,只可惜手穿了过去,没有任何威慑力。


    不找就意味着他要继续陪着褚褐在这个回溯里待下去,也就意味着他还要继续跟着受苦。一想到这儿青遮顿时感觉腿疼得更厉害了,咬牙切齿地拎着褚褐完全拎不起来的衣领子咒骂,天杀的就算现在道祖来了你也得给我找!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在旁边说话的缘故,褚褐突然停下了进食,青遮愣了一下,一下子缩回了自己的手。


    不会是能看见了吧?


    他疑神疑鬼。


    不过很快,褚褐的动作就打消了他的顾虑: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不远处的乱草丛。


    “怎么了?”卫道月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询问道。


    心魔天生比凡人甚至修仙者要敏锐得多,有时候甚至能察觉出连卫含芙都察觉不出来的危险。卫含芙警惕地将手握在背后的双刀上,蓄势待发。


    “姐姐,有东西……”褚褐随手掰下一块烧饼,扔了过去,草丛一下子哗啦啦动了起来,一只看不清颜色的手伸出来,捡了褚褐扔过去的烧饼,塞进了嘴里。


    “呀,小狗。”褚褐惊讶。


    已经认出来那张脸就是幼时的自己的青遮:“滚!你才狗!”


    卫含芙看见是个小孩时,警惕心也没有丝毫锐减,她手依旧摁在刀上,谨慎走过去拨开草丛,仔仔细细查看着后面一口口啃饼啃得正斯文的小鬼。


    后面的褚褐还很兴奋:“姐姐,我想养他。”


    要是能碰到,青遮此刻已经快把褚褐的手腕骨攥碎了。


    “褚褐,过来。”卫含芙叫他。


    “姐姐,我可以养吗?”


    卫含芙没理会他这句,“碰碰他的手。”


    褚褐听话的伸出胳膊,抓了一把那小孩的手,然后——


    他就被小孩死死咬住了。


    “啊。”褚褐甩了甩,没甩掉,小孩的头跟着他的手晃来晃去,还挺好玩,“姐姐,小狗咬人了。”


    青遮此刻已经想好了第十七种回去后折磨褚褐的法子了。


    “这不是小狗,这是小孩。”


    “小孩?小孩是什么?”


    “没长大的人。”卫含芙蹲下来,捏着小孩的下巴来回仔细地看,“褚褐,你碰着他之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手被咬得疼。”


    “……不是这种。”


    “啊,还有。”褚褐低头瞅了瞅,“心口窝也有点疼。”


    “那就是了。”卫含芙站起身,“褚褐,他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青遮。”


    “诶?”褚褐眨了眨眼,“他就是我的心脏吗?”


    “对。不过我没想到,重新破胎出生后居然变成了个炉鼎么?唔,不过总比真变成了小狗来得好。”卫含芙意义不明嗤笑一声,“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命中注定?正好合了道祖的计划啊,果然重来一次还是逃不开和道祖扯上关系么。”


    “炉鼎?炉鼎是什么啊姐姐。”


    “没什么。”卫含芙从手镯里掏出几张银票,塞进褚褐怀里,“拿去再买点吃的去,给青遮也买一份。”


    “那,这意思是不是我可以养着他、和他一起玩了?”


    “嗯嗯。”卫含芙敷衍,“玩去吧。”


    褚褐兴高采烈拉着小青遮走了。


    青遮这回没跟过去,他还在琢磨卫含芙口中的“重新破胎”一词。


    他并没能看到逆天改命的过程,也就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后是如何变成一个三岁稚童的,不过现如今听卫含芙这语气,再结合推测,莫非,不是想象中的投胎转世之类的东西,而是,退化?退化成胎,然后自行孵化?


    所以,他的魂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被召回身体里的原因也就能猜出一二了,他犹记得自己三岁时是不会说话的,也不记得那年的半点东西,现在想来应该是刚孵化出来,神魂不稳定,养了一年半载才慢慢变得像个人样。


    “来,小狗,喝这个,很好喝的。”


    “褚褐!小孩不能喝酒!”


    呼。


    被打破思路的青遮深吸了口气。


    很好。非常好。第十八种教训褚褐的方法也诞生了。


    “可是,狗……”


    “狗也不能喝!”


    第十九种。


    青遮咬牙切齿。


    你给我等着褚褐。


    找到小青遮后,后面的日子就如同流水般,过得飞快。这不是一种形容,而是真实的叙述,青遮亲眼看见太阳才从东方升起,转眼间就划过天空从西方落下了,如此盛景重复了好几次,一直到某一天,卫含芙指向一座山的山顶,对正在和小青遮玩得不亦乐乎的褚褐说,时间差不多了,把人送过去吧。


    褚褐正专心致志地拿狗尾巴草给小青遮编手环:“一定要送过去吗?小狗不会说话,会不会被他们打死?”


    已经纠正过无数次称呼问题但褚褐就是打死不改的卫含芙顺着小狗的叫法说了下去:“不会,小狗在那里会生活得很好,他们不敢打死他。褚褐,别忘了,如果不把他送走,你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


    她的手有些生疏地摸了摸褚褐的头,说,你要听话。


    “嗯,我会听话。”褚褐仰起脸,朝卫含芙甜甜地笑,“我很懂事的,我会配合姐姐做一切事情。”


    那一瞬间,卫含芙和青遮背上炸起一片寒意,几乎都以为,褚褐知道了些什么,可是褚褐在说完这句话后,只是又低下了头,继续捣鼓着手里的草环。


    接下来的事情和青遮在王都里看到的别无二致,褚褐牵着小青遮的手,按照卫含芙教他的话术,将人送到了金门宗那里,然后依依不舍地转头下山。中间只是少了褚褐在台阶上转头发现他的部分。


    “姐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空星楼。”


    褚褐疑惑歪头:“我们不是已经去过空星楼了吗?”


    “这次不一样。”卫含芙飞快弯了下嘴角,“上次是为了青遮去的,这次,是为了你去的。”


    第113章 终复明


    卫含芙此人,聪明、狠绝、活络,是少见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人,她曾经跟青遮说过“剩下的交给她”,那就真的可以交给她,虽这句话只是在她嘴里普普通通的滚过一遭,她本人连天道誓都没发过,但从结果来看,却比发过天道誓的更加可信。


    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卫含芙是个多么值得托付的人,而是青遮深知卫含芙对自由的执念,她不需要发天道誓,她所表现出来的强烈欲望就是最好的天道誓。


    但同时,卫含芙也是个变数。


    青遮在听到褚褐称卫含芙为姐姐而不是母亲时就有过猜测,恐怕卫含芙成为褚褐名义上母亲的时间要在很后面,甚至可能跟她死亡的时间挨得很近。


    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跟在褚褐身后,一边随着卫含芙踏入了空星楼的大殿,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


    前面提到过,卫含芙聪明且活络,她对很多事情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这也是她有可能成为变数的原因。


    青遮起初以为,卫含芙会成为褚褐名义上母亲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将褚褐封印在体内方便叛逃,毕竟那可是一个随时会被道祖感应出来的心魔,有一层身体做壁垒总会好一些。然而,卫含芙并非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是一开始就将褚褐藏在了身体里,而是先光明正大带着已经实体化的心魔四处游荡,寻找着破胎出生的他,似乎并不害怕道祖会知道她的叛逃,对待长老会的追捕也不怎么上心。


    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不过很快,卫含芙就用自身的行为亲自回答了他这个疑惑:她带着褚褐来到了春分眼,进入了黄道十二宫晷,并借助黄道十二宫晷在褚褐身上种下了封锁记忆用的封印——不过具体过程被模糊化掉了,就跟他逆天改命的时候一样,被刻意跳了过去。


    至于为什么会封印掉褚褐的记忆,其实也不难明白,毕竟仔细想想,这种恢复记忆的方法倒也挺契合卫含芙的做事方式的,她不能让长老会的人发现褚褐、褚褐不能太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尚未长大的他还需要和褚褐相遇,失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尽人事,听天命。”卫含芙手搭在褚褐肩上,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黄道十二宫晷,“我死以后,只能寄希望于我的兄长,期盼他能在你身上察觉到封印的痕迹,将你带过来了。”


    她早知道自己会死?


    青遮眼皮一跳。


    而且,什么叫做“带过来”?莫非,褚褐早就恢复了记忆、知道了这些事情,所以他才会说无法告诉自己、要瞒着自己?


    “好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卫含芙伸手去拉褚褐,“走吧,该去一趟王都了,长老会的那些整日追着我们的人,也该换一个地方动一动了。”


    褚褐眼神浑噩,听话地任其摆布,看得青遮蹙了下眉。


    本来就不聪明,现在看起来更傻了。


    话说,卫含芙和卫道月,虽然都是八岐宫长老会的人,但却意外地能够熟练运用各个门派的秘法,居然连黄道十二宫晷都能启动,莫非,道祖本人也是集各家之长的存在?


    王都很快就到了,青遮看着卫含芙摆弄着此刻安静得有些过分的褚褐,几乎榨取了他身体了七成的血糅合进了王都大门、大荒西楼以及大荒西楼里的子母挪移阵,恍然大悟,难怪她的子母挪移阵可以存活那么久,原来是利用了褚褐的血,让大荒西楼借助血运作,从而带动子母挪移阵存活。


    不愧是卫含芙,够聪明。


    也够狠。


    青遮瞥了一眼满身是血却一声不吭的褚褐,轻轻挪走了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王都一进,接下来的场景画面过得就很快了,可能是褚褐被卫含芙封进了体内的缘故,作为回溯的宿主消失了,所以场景画面也自然而然加快了。后面的事情和青遮在大荒西楼里看到的差不多,怀孕、逃跑、遇上追杀者、遇上卫道月,至此,落幕。


    四周的景慢慢褪去了,青遮站在一片白茫茫里,空唠唠的。


    他原以为,卫含芙没有告诉他的那些东西,他还需要花些时间去了解,他甚至已经拟定了几个如何朝长老会的人刺探消息的计划,谁知道,只是短短几月的时间,他被人又用相同的方法,告知了那些事情。


    或许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但的确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只是,哪怕身在黄道十二宫晷,能被告知的事情还是有限的,他只能看见自己和褚褐的部分,更多的就看不了了,所以那些解答不了的问题还是要靠他自己去琢磨去猜测。


    比如,卫含芙为何要执意将褚褐封在自己体内。


    又比如,卫含芙怎么会知道自己会死。


    再再比如,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如果真像卫含芙所说的那样,她想要自由,想要远离道祖,想要斩断她和道祖之间的联系,她完全可以在他退化成胎后,先毁掉褚褐,再在他破胎重生后杀死他——反正他自己破胎重生后变成炉鼎这件事情,是他和卫含芙都没有料到的,作为炉鼎的他和还未降生的褚褐两个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杀死他们轻而易举——这样,道祖就没有容器了。


    “那么,为何没有这么做呢。”


    他喃喃。


    不仅没有这么做,甚至在发现他是炉鼎后,还借道祖的炉鼎计划将计就计将他塞进了金门宗。明明是带他远离八岐宫的一切比较好吧,这样道祖的计划就不会进行下去——


    嗯?等等。


    青遮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卫含芙就是想让计划顺利进行下去也不说不定呢。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么一切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下去了,要是选择杀掉他和褚褐,的确会让道祖失去容器,计划也推行不下去,但是谁能保证道祖以后不会制造出第二个容器出来?就算道祖现在受了伤闭关去了,可是伤总有好的一天,第二个容器也总有诞生的一天,与其一直畏畏缩缩、胆战心惊地在恐惧中存活,还不如拼一把,破釜沉舟,让他和褚褐跟道祖直接正面对上,毕竟他知道自己身世后就有了不得不面对道祖的理由,至于褚褐——


    青遮顺畅的思绪卡了一下。


    褚褐、褚褐,他还真的不知道褚褐会怎么选,不过,经过刚刚的回溯,褚褐应该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了吧,那他就算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应该不会逃避。


    毕竟这家伙只愿意为我死,让他为道祖付出生命,肯定是不乐意的。


    青遮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褚褐会为自己而死」这件事有着过分的笃定,他继续往下思索着。


    一旦决定破釜沉舟,那么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要么他死,要么道祖死,依卫含芙的性子,如何才能得偿所愿、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呢?


    青遮试图代入卫含芙的性子去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卫含芙是故意死的。


    这是一个双赢的策略,如果他失败了,道祖没有死,那么道祖也就控制不了已死的卫含芙,相当于,卫含芙获得了自由,哪怕是以死亡的方式。那么,另一种情况,如果他成功了,道祖死了,威胁不存在了,也许卫含芙就会想办法借助某种方式复活——


    噢!所以!她才会将褚褐封在自己体内并生下来,成为他名义上的母亲,血脉的相连能成为她复生的一个契机!


    青遮豁然开朗。


    但话说回来,这是他在借助黄道十二宫晷看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才能推断出来的结论,以前的他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猜到这种程度。卫含芙的性子,连现在的他通过几次接触和回溯也能了解个七七八八,那么以前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卫含芙会造成变数,且连变数好坏都难以预料,难道他就没有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


    青遮想了又想,还真没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要是真留了后路,他也不至于上辈子还死了一次……


    等等。


    他猛地抬起头。


    死了一次?


    “重生?”


    他呢喃,难以置信般。


    “还有,弹幕?”


    哗啦!


    黄道十二宫晷猛地开始颤动。


    起风了。


    一片白惨惨的苍茫大地上卷起风潮,有什么东西,就此被掀起来了。


    许久未见的文字条从上空显现,一条接着一条,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眼前:


    「他好像愣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


    「他在看什么?」


    「总不能是看我们吧」


    「好好笑,人家就不能对着镜头吗?」


    「美人脸就应该多多正面对着镜头嘛」


    「祈求多一些青青的正面镜头!」


    ……


    无数文字被无端生起的风裹挟向上,变成圈包围住了他,迫使他成为了风暴的中心,到最后,这些文字通通变成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布满了周围,压迫得他几近窒息: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去找那个人。


    找到他。


    他是你的主角。


    找到他。吃掉他。活下去。


    青遮震撼地看着上方,无数写着“你要活下去”的文字慢慢拧成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对方手指指向他的眉心,张开嘴,讲着一模一样的话:


    你,要活下去。


    砰!


    人影溃散,文字条化成青光,飞入他的眉心,他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后栽倒,彻底昏了过去。


    第114章 忧怖恨


    “青遮兄,青遮兄?没事吧?你怎么样了?”


    是很熟悉的声音。


    青遮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春分眼里终年黑夜,散发出的微弱的星光对他恢复如初、终可视物的眼睛很是友好,没有像回溯里的太阳光那样惹他流泪。于是他轻快地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快速回神清醒,坐起了身。


    “真是吓了我一跳。”屈兴平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刚刚黄道十二宫晷突然开始颤动,紧接着就把你吐出来了,我和命首席都愣住了……诶话说你是怎么进去的?又或者说,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啊,这眼神,你现在能看见了?”


    屈兴平莫名的喋喋不休吵得他脑仁疼,他刚想开口让人安静些,屈兴平突然就低下了头,挡住了他近一半的视线,朝他眨了眨眼,“对了,青遮兄,你见着褚兄了吗?他,还好吗?”


    命明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在屈兴平问出这个问题后,嘴角勾出一条细细的弧度,朝他笑。


    这个问题,是命明知想问的。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没看见。”青遮不动声色,“我还想问你相同的问题呢,褚褐呢?”


    话音刚落,刚安静下来不久的黄道十二宫晷又开始颤动起来,甚至声音和规模都比刚才要更加剧烈。


    命明知抬手挥动手指试图控制住,没有用,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发出了诡异的轰隆嗡鸣声。


    “那是什么?”


    屈兴平眼尖,指向了黄道十二宫晷的下方,有什么黏稠的东西从晷里流动了出来,像极深颜色的血,但过于粘稠的质地又像是什么泥浆沼泽,此刻正缓慢地朝他们这边蔓延。


    “血?”命明知一记灵力打了上去试探,被吞噬掉了,他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两步,“不是血,是灵力。”


    还是极为霸道阴狠纯粹的那种,否则不会粘稠成这个样子。


    屈兴平眯起眼,“诶,好像有人出来了。”


    一只脚从已经完全被黑红色灵力包裹污染的黄道十二宫晷里踏了出来,脚的主人披头散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举着手对着夜空,好似第一次能看见自己一样,好奇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褚褐?”


    只是遥远的、模糊的一个照面,青遮就将人认了出来,屈兴平知道青遮不会认错人,诧异地看了过去。


    “青遮兄,你的意思是,他是褚兄?嘶,这滔天杀气,不像啊。”


    的确不像。


    青遮视线划过对方的脸。


    个子似乎又长高了。自己给他买的发冠也没了。墨一般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所以看不见眼睛,更看不清神色,也就无法去揣测他现在人是个什么情况。


    另外。


    他瞥向匍匐在褚褐脚下的黑红色灵力,下意识皱眉。


    这是,又失控了?


    “褚兄?”屈兴平试图唤他,“褚兄是你吗?”


    在屈兴平喊到第三遍的时候,褚褐才漫不经心地循声看了过去,然后目光无比丝滑地略过了他,挪移到了他旁边的青遮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褚褐突然歪头一笑,下一瞬,原地消失,猛地瞬移了过来!


    屈兴平和命明知都深知心魔的不可控,所以心下做足了准备。可哪怕是这样,却还是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两人皆是大惊失色地看向杀气腾腾直奔坐在地上的青遮而去的褚褐,企图阻止:“褚兄/褚公子?!”


    “褚褐。”


    青遮冷声。


    磷罗绸发动,降青灵,蛇瞳现。


    弯成利爪的手被这一声唤叫住了,堪堪停在了青遮颈前,甚至已经在那脆弱的喉间割出了一丝丝血来。


    “青公子,离他远点!”命明知立刻抬手,灵力缠绕周身,金仙修为的威压瞬间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青遮没听也没动,蛇鳞慢慢爬上他的侧脸,阴冷的感觉弥漫开来,青色的灵力从他身上冒出,黏腻着的、蠕动着的,张牙舞爪地挡在黑红色灵力的面前,像小蛇一样支立起来哈气,以作威胁。


    “褚褐。”


    他开口唤他,先是扣住了褚褐的手腕,将致命的利爪掰离了自己,然后顺着手腕一点一点向上探寻摸索,慢慢将手指挤进指缝中,十指相扣,开始传哺起灵力,属于他的青色撞进褚褐黑红色的浪潮中,晕开了一片混色的痕迹。


    一如他们的关系。


    “我是青遮。”


    某只正发疯的狗听见“青遮”一词后,过盛的杀意和戾气稍微收敛了一瞬,好似真的认出来了面前的人是谁。


    就在屈兴平和命明知松了口气时,那股子气焰却忽然一下子蹿得老高,变得更加跋扈嚣张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褚褐弯腰凑近,动作很明显地嗅了嗅,小狗一样。


    “你是青遮嘛。”他的语气明明欢欢喜喜又黏黏糊糊,眼底却冷得像潭黑沉沉的湖,“我永远都不会把青遮认错的,因为,我最喜欢青遮了~”


    对面比自己大了整整一圈的手猛地反扣住了他,尽情摩挲揉捏着他手上那层薄薄的、柔软细腻的皮肉,不消片刻,他的手就被搓红了一片。


    “没错,我最喜欢青遮了,我最爱青遮了。”褚褐神经质地念念叨叨,“喜欢到想杀了青遮、爱到想吃了青遮,啊~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青遮已经完全被褚褐罩在了身下,左右都动弹不得,前更是不得进分寸,只能往后退。


    啪。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后路,青遮手下意识往后挪时,触到了那东西一点冰凉的边儿,甚至那东西还非常雀跃地探出一个触角过来勾他的手指。


    是褚褐的灵力。


    “青遮、想去哪儿?”


    褚褐又靠近了些,那双黑红色的瞳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专注得有些太过分了,青遮甚至都能在他的瞳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没想去哪儿。”青遮懒散散的,抽手抽不出来干脆就让褚褐这么扣着他了,“你这是怎么了?失控了?”


    站在青遮身侧的屈兴平在心底暗暗感慨道不愧是青遮,他站在那么远的位置偶尔被褚褐那双眼睛扫到时——哪怕没有停留——都有些胆战心惊的感觉,青遮倒是很好地接受了呢。


    “失控?”褚褐歪歪头,嗓音甜腻腻的,“没有啊,这是我的本性啊,青遮不喜欢吗?”


    由于褚褐不知为何突然窜高的个子,哪怕对方已经俯下身来和他讲话,青遮还是感觉脖子抻的很痛,他不得不尝试换了个姿势,结果这么一动,脖子上的那一丝血沿着喉结缓慢淌了下来,褚褐的目光也顺着血下移,然后——


    他低头舔了上去。


    “???”青遮吓了一跳,一把推开了他,“褚褐!你做什……么……”


    他错愕地看着褚褐瞬间通红的眼圈,一颗一颗仿佛刻意哭成的圆润的泪珠噼啪噼啪打到他手上。


    “你、你哭什么?”


    不过哭的还挺好看。他无端走了个神。


    “青遮……吼我……”褚褐一脸委屈,“青遮对我好凶。”


    看他哭得如此厉害,唬得青遮都有些疑惑,我刚才那一声真的很凶吗?


    “行了,别哭了。”


    青遮都不知道褚褐竟有这么多眼泪要淌,仿佛眼底的那潭水决了堤一样,汹涌澎湃地往外流,大有把他衣服全都浸湿之势。于是青遮不得不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去给他擦眼泪。


    “那,青遮知道错了吗?”


    “哈?”


    褚褐朝前拱,额头都快抵上他的,“青遮、知道错了吗?”


    搞什么啊。


    青遮不明所以。


    算了,看在是褚褐的份上,就当哄他了。


    “我的错,我知道了。”


    褚褐立刻破涕而笑,收放自如的变脸速度看得人叹为观止。


    “青遮真好。”


    随着他这句话说出口,地上黑红色的灵力缓慢褪去,连黄道十二宫晷上的污染都消了下去,仿佛他弄这么一遭出来只是为了听青遮说一句“我知道错了”。


    “两位,这是说完话了?”命明知看褚褐似乎恢复了正常,将威压撤了,“褚公子没事了?”


    褚褐没回答,他还在兴致勃勃地拿着青遮的手玩,捏来捏去的。


    “他没事了。”青遮干脆代他回答,“至于我进去黄道十二宫晷的事情……”


    “不,不用向我解释的青公子。”出乎意料的,命明知拒绝倾听他早就编造好的理由,“青公子,黄道十二宫晷是命运之物,它自有它的安排,既然你能进去,那么就说明在那个时刻、那个地点,你该知道一些东西,所以你不必向我说明什么。”


    是这样吗。


    青遮的戒心反而因为命明知的不作为加重了。


    “不过,倒有一件事情要麻烦青公子了。”命明知叹息,“还有褚公子。”


    “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位,醒了。”他抬手,指了指天,“我们那位道祖大人。”


    什么?!


    青遮手一下子攥紧了。褚褐也抬起了头,看向命明知。


    “我很抱歉,我们没能约束好手下的人,让他们把你们的消息传递了出去。”命明知一脸歉意,“道祖以为你们已经被我们抓到并关了起来,他下了令,说要见你们一面,所以……”


    “我知道了。”青遮拍了拍褚褐,示意他眼下有事,先放开,“何时去?”


    “现在。”


    “现在?”


    “对。现在。”


    “好,我知道了。”


    命明知似乎为青遮的配合松了口气,于是走在前面领路,“那两位,请跟我来吧。”


    屈兴平左右看了看,心里判断了下,还是决定跟上去。


    “屈兄。”


    褚褐却叫住了他。


    “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


    屈兴平没听懂,“什么怎么样?”


    褚褐脸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泪痕,眼底却平静如波,“我看起来,像很爱青遮的样子吗?”


    屈兴平:“???”什么玩意儿?爱不爱的你自己不知道?


    “我是不是哭得有些过了?”褚褐莫名奇妙开始自我反省起来,“声音好像也有点生硬。”


    不,如果你那种甜腻腻的声音还算得上是生硬的话,那我们的又算得上什么?


    屈兴平默默心想。


    “屈兄?屈兄怎么不说话?”


    “啊。”屈兴平回过神来,“我觉得?我觉得你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啊。”


    褚褐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就好,那就好,一模一样就好。”


    第115章 久未见


    “休匀。”


    “嗯?”云休匀仰着头,“怎么了?”


    “你盯着这棵树看了很久了。”屈问寻往手里宝蓝色的酒囊上倒油,握着马毛刷在上面噌噌噌地来回刷,“不就是棵枯了的青梅树吗,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吃青梅了?”


    “不是,我不爱酸口。”云休匀低声笑了一下,“这不是,没事做么。”


    “我倒觉得挺有事情做的。”屈问寻面无表情,她将刷得油光水滑的酒囊抬起来对着太阳,盯着上面贵得能吓死人的金光闪闪的配饰,道,“我们这不是正在等人吗?”


    “你这语气听起来……你心情不好?”


    “遇上这种事情,谁心情能好的起来?”屈问寻脸色阴郁,就差明说一句“晦气”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咳。”云休匀听出了屈问寻的未尽之言,轻咳提醒,“好歹我们还站在八岐宫外呢,小心些说话。”


    屈问寻一挑眉,看起来还是很想骂些什么,不过她知道云休匀说的在理,所以冷笑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憋了回去。


    “你说,他醒了,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


    “找我们?他又不知道首席和我们在做什么……哦。”屈问寻反应了过来,“这个‘我们’指的是你们云家?”


    “当然指的是我们云家了。”云休匀轻笑,“毕竟我们云家可算得上是半个旧八岐宫人。”


    屈问寻刷酒囊的动作顿了一下,进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你也知道是半个啊,说到底,当初的云家只不过是个被半强制性拉进烂摊子里的倒霉鬼罢了,你们又没跟着旧八岐宫人做事,怎么会被他找着算账,贵为道祖,居然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道祖”这个名讳终于还是在他们的对话里出现了。


    “小不小心眼的我不知道,不过道祖他啊,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别人背叛他的。”云休匀目光闪动,“问寻,你不能否认,当初我的父亲的确存了几分想攀附道祖的心思,否则他闭关之后,以我们家之势,在上五家里,不会排在末流。”


    “我不觉得你父亲当时的想法是错误的。”屈问寻刷好了酒囊,拎在手里晃了晃,“毕竟当时的道祖,势力如日中天,你们家又代代行医,没个什么依靠,你父亲生出想攀附道祖的想法很正常。但是。”


    屈问寻冷下脸。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来承受这后果,你可是付出了一双腿作为代价。”


    云休匀搭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了,然而语气上却依旧平静,“不付出这双腿作为代价,我怎能让首席们相信我们家已与旧八岐宫恩断义绝,又怎能让上五家其他三家接受我们云家呢,审时度势罢了,我和父亲其实没有差别,都是为了让家族能够延续下去,只是,连累了兴平……”


    “休匀!”


    诶?


    云休匀眨了眨眼,“问寻呐,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好像听见兴平的声音了。”


    “休匀!”


    “你没听错。”屈问寻抬头,幸灾乐祸地看着高空仙船上那么一小点东西朝底下挥手臂,“我那个混世弟弟,跟着命首席的仙船一块儿过来了。”


    要糟。


    云休匀下意识就想拨轮椅走人,被屈问寻一脚绊住了,“诶诶诶,别走啊,我们还要带人进八岐宫呢。”


    “你只是想看戏吧大小姐。”云休匀无奈。


    “对啊。”屈问寻坦坦荡荡承认了,“你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而且,应该是他怕你才对吧。”


    两人说话间,屈兴平未等仙船降落,已经迫不及待地率先跳船而出,稳稳落到了地上。


    “休匀!”他眼睛亮晶晶的,扇子吧嗒吧嗒摇得可欢快,“好久不见!”


    “……嗯。”刚对以前断腿连累屈兴平一事自我反省过的云休匀,此刻见了对方的脸,莫名有些心虚,“兴平,好久不见。”


    “嗯!”屈兴平快乐一应,就地一坐,开始从镯子里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我这次可给你带了好多好东西呢,这个,是鳞湾鲛人阁的毯子。这个,是我在空星楼买的木簪子,哦哦还有这个……”


    “喂,臭小子。”屈问寻毫不客气地一脚踹过去,“你见色忘姐啊,怎么没给我带东西啊?”


    屈兴平捂着后腰嘶了两声,“下脚真狠啊阿姐。带了带了,我怎么敢忘记阿姐啊,我还给你买了衣服呢。”


    “你买?”屈问寻一脸不信任,“你的眼光……”


    “我的眼光怎么了,我的眼光可好了,我的眼光可是经过我每一个红颜知己的认可……”屈兴平意识到了什么,在自家老姐戏谑的目光中急刹住嘴,“那个……总之不会让你失望的啦。”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镯子,扔给屈问寻,“呐,你的。”


    屈问寻掂了掂,这才满意地收进了自己口袋,“这还差不多。”


    云休匀看着屈兴平一个个物件拿出来搁他面前晃悠一圈又收回去,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买了多少?”


    “不多,说好的每到一个新地方都给你带礼物的。”


    云休匀提醒他:“这只是你单方面说好的好吧。”


    屈兴平无所谓地笑着,“可是休匀没有拒绝啊,你不还是收下了嘛。”


    “我不收下能有什么办法?你总有别的法子塞给我。”云休匀伸出手,任由屈兴平给他带上那沉甸甸的、塞满了礼物的镯子,“你怎么跟着命首席一起过来了,道祖大人想见的又不是你。”


    “可我想见的是你。”屈兴平倒退几步欣赏了下,觉得真真相配,自己买镯子的眼光也是顶好的,“而且,我觉得很好玩啊,那可是道祖,道祖醒了诶。”


    “道祖醒了又如何,道祖也是人,又不是奇珍异兽,你这好奇心迟早……”害了你。


    云休匀话没说完,他目光一转,看向了远处已经停稳当的仙船,一个人正笔直地站在船旁,毫不避讳地往这打量。


    “这位,想必就是褚道友了吧。”云休匀曾经易容易装进入姑洗塔时,和褐青二人都打过照面,相比之下,他和青遮见过的次数多一些,至于褚褐,除了刚进塔时匆匆掠过的一眼,余下的印象就是出塔后他变成心魔的事情了。


    “褚道友为何要一直盯着这边?”目光灼灼的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看你们。”


    “我们?”


    “嗯。你和屈兄。”褚褐点头,“你们俩看起来很恩爱。”


    本因为褚褐那双奇怪的黑红色眼睛提起警惕的云休匀被这句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话砸懵了。


    “抱歉。”青遮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抬手捂住了褚褐的嘴,把他往后一推,“他说梦话呢,你别放在心上,云公子。”


    “……噢。”云休匀迷茫地应了声,所幸命明知很快过来和他跟屈问寻交谈起事情来,至于究竟说没说梦话、到底恩不恩爱,也就这么过去了。


    “青遮。”褚褐被推开后就很乖巧地闭上了嘴,直到现在才开口,“我没在说梦话。”


    “我知道。”青遮没看他,他正努力抚平着衣服上的褶皱。“这样挺好的,让他以为你就是个傻子。”


    从黄道十二宫晷出来后,可能是精力被消耗得太过,他又累又困,刚挨上仙船就睡了过去,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因为睡姿的关系起了褶皱,越捻还越不平整,试了十几次后没耐心了,他将衣服拎起来,让褚褐用灵力帮他抚平。


    “下次别买这种料子的衣服了,好难打理。”他抱怨。


    “嗯,好。”褚褐和以前一样应得快又乖顺,他接着青遮刚才的话道,“可是,青遮,就算是傻子,我也还是心魔啊,该被提防的还是会被提防的。”


    “被提防的傻子总比被提防的聪明人要好。”青遮抬头看他,要说的话突然停住了,疑惑地打量了下褚褐的脸。


    “褚褐,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维持在黑红色了?不是早就已经从失控的状态里出来了吗?


    王都一行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那段时间里他的眼睛看不见,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褚褐的眼睛彻彻底底变了个颜色。


    “这个啊。”褚褐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反问,“青遮不喜欢这个颜色吗?”


    “跟我喜不喜欢没关系吧。”


    “没事,只要青遮不讨厌就好。”褚褐笑了笑。


    都说了,和我没关系。


    青遮蹙眉,刚要继续追问,远处的命明知唤了他一声,请他过去说话,他只好暂且把疑问吞了回去。


    “褚兄。”另一个被正事讨论四人组排斥在外的人走到了褚褐身边,“休匀刚才质问你的事情,你别介意,毕竟你现在是心魔。”


    “我不会介意这个。”褚褐摇头。


    “是吗,那就好。”屈兴平和褚褐并排站着,两个人动作一致地盯着远处正在说话的四个人,“褚兄你刚才盯着我和休匀看的原因,应该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吧。”


    “就是那个。”


    “恩不恩爱?”屈兴平挑眉,“褚兄怎么突然对别人的感情问题这么感兴趣了?”


    “因为很有参考价值。”


    “参考价值?什么参考价值?”


    褚褐转过来脸,不答反问:“你爱他吗?”


    “当然。”


    “那,他爱你吗?”


    屈兴平不说话了。


    久久,他才开口,语气极为笃定,“当然。”


    “他只是容易想太多,所以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好的东西。”屈兴平转了转手腕上的手镯,跟他送给云休匀的那个一模一样,“而我很乐意帮他把会想多的部分、会担心的地方全都解决掉。”


    褚褐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意味深长一笑,“这就是我想要的参考价值了。”


    屈兴平没听懂褚褐表达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陌生,这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对了褚兄,你今天坐船时好像没有晕船啊。”


    “啊,是吗?”


    褚褐一副没注意到的样子。


    “这不是好事吗,这意味着我以后再也不会晕船了。”


    说得也是,的确是件好事。


    “褚褐。”


    那边的四个人似乎讨论出了什么,青遮抬手勾了勾他。


    “过来。”


    “好的青遮,马上,我马上来。”


    褚褐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熟悉的笑来,仿佛刚刚屈兴平感受到的陌生只是一场多心造成的错觉。


    事实上,在看到那个和以往褚褐见到青遮时脸上展现出来的别无二致的笑容后,屈兴平就把“觉得陌生”的感觉抛在了脑后。


    应该是想多了。


    他心想。


    第116章 命始源


    “本来,应该是药王黟出来接你们的,不过自道祖醒后,八岐宫就处于封闭状态了,他暂时出不来,所以只能劳烦八岐宫地界的上五家带你们进去了。”


    命明知伸出手,手心躺着一枚拳头大的令牌,青色的蛇缠绕着黑红色的眼,这种显然易见带着强烈指示性的意象不禁让青遮眼皮一跳,褚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懒散的神色都收敛了些。


    “这是能进入长老们所在之地——天柱茧的令牌,至于使用方法,这两位知道。”命明知指了指屈问寻和云休匀。


    青遮目光随着令牌移动,“命首席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吗?”


    “不,我就不去了,我需要去见一下药王黟。”命明知把令牌拍在屈问寻手里,“进去天柱茧之后的路,会有别人带领,这两位进不去天柱茧,他们没有被道祖邀请,所以后面的路要靠你们俩自己小心了。屈公子。”


    他唤了声不远处的屈兴平。


    “你和我走一趟吧。”


    云休匀觉得不对劲,“命首席,叫他是——”


    “屈公子现在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命明知点到为止,言外之意就是跟着他去见人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云休匀可不这么想,“可是他只是……”


    屈问寻手按在了他肩膀上,暗中掐了他一把,打断了云休匀即将说出口的话,“那命首席,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就交给你了。”


    等命明知带着屈兴平走远了,屈问寻才松开手,“你怕什么,命明知又不会对他怎么样。”


    “我不是怕,我只是……唉。”云休匀叹了口气,“你弟弟不应该被卷进来。”


    “什么卷进来,不要说的好像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什么很烂的事情一样好不好?”屈问寻抛着手里的令牌,“而且,要说卷进来,他又不是现在才卷进来的,早在很久以前,他遇见你的时候,不就已经卷进来了吗。”


    “是。”云休匀轻轻敲着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忧愁道,“我的错。”


    “喂!我这又不是批判你的意思!你怎么又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了!”


    屈问寻一看见云休匀露出这种表情就觉得太阳穴一鼓一涨的疼。


    “他就算没遇见你,他生在我们屈家,要是我不幸死了,”说到此,屈问寻还特地给自己呸呸了两声,“他也会接过我的衣钵成为上五家的领头者啊!这还不是会被卷进来吗!”


    “对啊,我知道啊。”云休匀朝她眨眨眼,“所以我逗你呢。”


    “……我就多余问!”屈问寻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青公子。”终于把人支走了的云休匀转头看向青遮,柔声细语请求,“过来帮我推一把轮椅吧。”


    “好。”


    青遮的手搭在了扶手上。


    八岐宫附近的路修得宽阔又平整,推起来丝毫不费力,云休匀看着周围已经看过了无数遍的风景,缓缓开口:“青公子不说些什么吗?”


    “难道不是云大公子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青公子察言观色的能力蛮厉害的嘛。”云休匀轻笑一声,“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瞒的,只不过从我嘴里说出来似乎可信度不大。”


    “云公子想告诉我什么?”


    “见到道祖后,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任何。”


    “哦?”青遮不露声色,“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青公子你们是如何看待我们上五家和六首席的,合作也好,利用也好,不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总之你和褚道友现在和我们是绑定的关系,我们自然是不能把你们往道祖那边推。而恰好,道祖此人,极为擅长蛊惑人心。”


    “这么听起来,云公子似乎对道祖很熟悉啊。”


    “算不上熟悉,只是以前因为家里的原因见过几面。”八岐宫的守卫已经被先走一步的屈问寻提前出示过了令牌,所以手脚麻利地打开了大门让出了道路,让他们一行人进去。


    “道祖本人高高在上,性子阴晴不定,虽然闭关了百年时间,但余威仍在,否则八岐宫现在不会上下戒严成这样,他们是害怕。你们的踪迹暴露,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主子醒了,下面做奴才的拿这个表忠心呢。”


    “是吗。”青遮淡淡,“可是我们的事情,不是你们泄露出去的吗?”


    他的语气平平常常,最多语调清冷了些,短短的一句话在长廊上回荡开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一时间只剩下了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至于褚褐,他一直安静地缀在青遮身后,直到听到青遮这句疑似撕破脸的话后才上前了两步,和青遮对视,无声地询问是否需要他出手,得到否认的回答后又退回了原位,继续扮他的乖狗狗。


    云休匀手指嗒嗒敲着膝盖,“猜的?”


    “不算。凡是对一件事下猜测,里面通常有五成的不确定,而我之所以得出现在的结论,却是有着十成十的把握。”青遮垂眸,“依首席们的性子,我不觉得他们会约束不了手底下的人,更何况是这种要紧的事情。既然传了出去就证明还是得到了首席们的默许。你们,应该是想拿我们去试探一下刚苏醒不久的道祖吧,毕竟他醒后见的第一个外人就是我们了。”


    “青公子,真是鼎鼎聪明的人儿啊。”云休匀赞叹般,“如此,也算是因祸得福,我们倒也放心让你去见道祖了。”


    “放心什么?”屈问寻远远走了过来。


    “没什么。”云休匀转移话题,“问寻,门打开了?”


    “打开了。”屈问寻将令牌递给了青遮,“虽然打开了,不过想要通过黑漩涡,手里还需得攥着这个,去吧,一切小心,你们明面上是被首席抓过来的逃犯,可别说漏了嘴。”


    “问寻,这点放心好了,他们啊,很聪明的。”云休匀意味深长。


    “多谢两位带路了。褚褐,过来。”


    两支手合着令牌交握,一阵天旋地转后,富丽堂皇的大殿出现在了眼前。


    是回溯里的风氓大殿。


    青遮松开了握着的手。


    也是,他和褚褐诞生的地方。


    “欢迎两位来到天柱茧。”已经等候多时的卫道月从阴影里走出来,“初次见面,我是道祖大人的左卫,卫道月。”


    初次见面?哪来的“初次”?


    “这位,是道祖大人的右卫,柳丹臣,我们俩来负责带二位前往道祖大人所在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


    青遮看向阴影里一动不动的另一个人。


    原来还有别人在,他说卫道月面对着他们怎么突然变“生分”了呢。


    “哼,假惺惺。”柳丹臣和卫道月向来不合——他单方面的——所以脸色相当难看,“对着一个炉鼎讲什么欢迎。”他一想到在王都时将青遮错认成道祖的事就觉得恶心。


    “哎呀呀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两位可是我们道祖大人重要的客人呢。”卫道月着重强调了“道祖大人”一词,果不其然,柳丹臣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你居然敢拿道祖大人来压我?”他阴森森的。


    因为你就吃这一套啊。


    卫道月撇撇嘴,他也懒得和柳丹臣这个别人众所周知的道祖著名走狗打交道,于是让出半个身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身后的青遮,“别忘了,道祖大人可是发了话,让你亲自带这位你口中的炉鼎过去,你难道还想抗命不成?”


    柳丹臣黑着脸,不论再怎么不愿意,但他最尊敬的道祖的命令压在头上,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示意青遮跟他走。


    “这是要分开?”青遮问。


    “是的,道祖大人说,他要一个个见你们。”卫道月笑眯眯。


    “青遮。”褚褐有些担忧。


    “没事,你先在这儿等着吧。”不管道祖见他的目的是好还是坏,他都得去,这一面必须见。


    等青遮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里了,褚褐的担忧立刻下了脸,卫道月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


    “你对那个小炉鼎玩厌了?”


    褚褐的眼珠子直勾勾转过来,“舅父,注意说话。”


    “那怎么人一走脸色就变得这么快?”


    “他人不在这里,所以没必要。”


    这句话听着好像有些不对头。卫道月打量他。


    “在我离开空星楼后,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有一点。”


    “发生了什么?”


    “我见了几个人。”


    “哦?见了谁?”


    “母亲,两位母亲。不。”褚褐又改口,“应该是三位。”


    “什么?”卫道月不仅没听明白,还越听越糊涂,“什么三位母亲?”


    “别着急,舅父,你马上就会知道了。”褚褐转过去了脸,看向了风氓大殿正中央高高在上的王座,“那个位置是谁的?”


    “道祖的,一般他都会在待在这里。”


    褚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待在风氓大殿里?”


    卫道月“是”字说了一半,停住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风氓大殿?”


    “有人告诉我的。”


    “谁?”卫道月越来越觉得古怪了,“谁告诉你的?”


    褚褐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盯着位子看。


    就在卫道月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褚褐开了口:


    “是我的母亲们。”


    第117章 知多少(一更)


    “抱歉,命首席,这是道月大人的命令。”那人有些为难,“就算是您,也必须接受例行检查。”


    照理来说,一个首席,居然得听另一个首席的手下的命令,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情,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手下和现如今刚苏醒不久的道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也只能咬着牙卑躬屈膝大度称好。


    而命明知比别人更厉害些,他面对这件事能笑着称好。


    他抬起胳膊,表情温和地看着侍卫手持着灵器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一遍,然后又走到后头去扫屈兴平,两遍下来后如释重负,嘴上一刻不停地告着罪说着“冒犯您了冒犯您了”,手上麻利地收灵器开封印,将他们放进了屋子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卫道月那厮在对你做金屋藏娇呢。”


    一见着损友的面,命明知就忍不住开始犯嘴贱。


    “藏你个头。”药王黟翻了个白眼,“这叫软禁你懂不懂?”


    “只软禁你一个人,还不算是金屋藏娇?”命明知非常自来熟地坐下来给自己倒茶,甚至还吆喝屈兴平一起坐。


    他低头闻了闻茶杯,感叹,“呦呵,天上仙呐,这茶我师父也爱,一两千金,贵得吓人,你这待遇可真是顶了天的好,我先去见了老宫主,他的门都没你这个小宫主的难进,啧啧啧,这还不是金屋藏娇?”


    啪。


    药王黟手里因百无聊赖才握着把玩的一柄极细的茶刀拍到了命明知面前,茶刀的主人语气暴躁,看起来很想拿刀捅死眼前的人。


    事实上本人也是这么说的:“你信不信我捅死你?”


    “你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命明知扫了一眼那一看就贵的茶刀,“茶刀没开刃,捅不死人。”


    “哼,对于修士,上点儿力气和灵力就可以了。”


    药王黟威胁似地晃了晃茶刀,命明知立刻见好就收,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药王黟气没撒出去,此刻心里憋得难受,他夺过命明知刚倒好的茶水,在人“诶诶诶那是我倒的我还没喝呢!”的控诉里,以一个非常豪爽的姿势,咕咚咕咚灌下去了。


    “你你你,你牛嚼牡丹啊!”命明知一脸心疼,“茶要品,要品啊!你当喝水呢?”


    “嘁,这是我的茶,我爱怎么喝就怎么喝。”药王黟一把将茶杯顿到桌上,“我说,你来见我,怎么还带个小尾巴?”


    “这位啊,这位是屈家的。”


    “屈家的?就算是屈家的又能如何?”


    “你先听我说完。”命明知给自己又倒了杯茶,这次特地把茶杯挪的远了些,“我打算带他去喜忧谷。”


    “喜忧谷?带他?”药王黟非常放肆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屈兴平,“喂,你失心疯啊?好好的你把人家卷进来干嘛?”


    “他可是屈问寻的弟弟,也是,”命明知笑容玩味了些,“云家那位的意中人。”


    “哎呀,这么说我和休匀,我会害羞的,命首席。”


    一直没说话的屈兴平在听见云家时,终于开了口。


    “你还会害羞?”


    “当然会了,我只是个每天睡睡懒觉、喝喝小酒的普通人罢了。”屈兴平笑眯眯捧着自己的脸,“就是不知道命首席想借我拿捏谁呢?我阿姐?还是云家呢?”


    命明知刮着茶盖,“这么直白说了出来,不怕我们会对你做什么?”


    “真会做什么的话就不会让我一起过来了。”


    “聪明啊。”


    “还是命首席聪明,命首席想借我做事,但又何尝不是想拿我阿姐跟休匀逼迫我答应?”


    “喂!”左听右听都没听懂的药王黟不满拍桌子,“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你别急啊,我慢慢跟你说。”命明知放下茶,“喜忧谷那边不是出事了吗?”


    “这我知道啊,忧思邈和喜青阳一个都联系不上,就连去帮忙的小鱼这几天都不传消息过来了。”


    “喜忧谷和凡人接触最多最频繁,所以他们那儿难以解决的心魔只会更多更严重,会被绊住脚是我预料到的,不过被绊住那么久就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药王黟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可能还出了些其他的事情?”


    “是,且麻烦可能不小。”


    命明知倒了倒空了的茶杯,示意药王黟亲自给他倒一杯。


    药王黟磨磨牙,为了听之后的内容还是咬牙切齿地给人倒上茶了。


    命明知满意地接了过来,继续道:“风满楼已经和屈问寻说过了,让屈家的人过去帮忙,屈问寻也答应了,云家的大公子也愿意过去帮忙。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屈家和云家的老爷子不同意。”


    “哈?管他们什么事?”药王黟又开始拍桌子,“本来上五家归在我们这边的人也只有屈朱桑高云那几个年轻后生,那几个老不死的以为我们在玩过家家呢,才不愿意把家当投入进来,后来那几个后生闯出了一番天地,做出了一番事情,老不死们才屁颠儿屁颠儿上来认领,这才有了上五家,怎么着,现在又开始反悔了?”


    “毕竟道祖现在醒了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理解个屁!”药王黟爆粗口,“滚他们丫的!有好处的时候上来舔,没好处了之后一拍两散?想得美!”


    “所以才需要屈小公子帮忙啊。”命明知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屈家老爷子向来疼孩子,自己儿子跑到喜忧谷了,肯定会担心的不得了,让他松口就很容易了。至于云家,云家那位还不是仗着老友站在自己这边,要是老友倒戈了,那他也只有灰溜溜认栽的份了。”


    “哇。”一旁的屈兴平啧啧啧,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好像跟他丝毫没有关系似的,“好计谋啊。”


    命明知挑了挑眉,一副“那当然”了的表情。


    “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还有只不过?”药王黟一听到命明知说转折词,头都大了。


    “当然了,也只是我的猜测。”命明知呷茶,“我觉得,道祖极有可能会派他的人和我们一起过去。”


    “道祖吗?”药王黟一惊,“他……会管这档子事儿吗?”


    “他都让我们把褚褐跟青遮送到他面前去了。”命明知这次是真情实感地在叹气,“谁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连长老会里的长老们,对道祖也只是一知半解,更不要提我们这些只不过在百年前的五大宗招生试炼和同期大会上才见过人家几面的人了。”


    “不是都传他阴晴不定吗?”


    “宫里人还都传你阴晴不定呢。”命明知扬扬下巴,“这种没什么参考价值的传言听听得了,你没法否认,我们的确都不知道道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_


    道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青遮一边跟着柳丹臣穿过长廊往天柱茧最深处走,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无论是他在王都时卫含芙给他看到的回溯,亦或是他在黄道十二宫晷里亲自经历过的回溯,他都没有在里面看见过道祖的身影,甚至连真正的名字都不曾听闻过。像道祖这样已经做到了修真界最高位置的人,底下人对他的传言大多是七分惧三分敬,早就不可信了,就连弹幕,自从从黄道十二宫晷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获得不了更多的信息,所以待会儿见到人之后,一切的应对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这也许会是他自重生以来见到的最难缠的人了。


    在走了整整一炷香时间后,柳丹臣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封印地,割开手腕开始放血,一直放到柳丹臣脸色苍白,封印阵法才开始有反应。


    红光一闪,再睁开眼时,他们已经进到了一座大殿里。


    和外面的风氓大殿一模一样。


    青遮不着痕迹地隐秘打量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最中央被屏风挡得严严实实的王座上。


    或许,这里才是真正的风氓大殿也说不定。


    青遮眯起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个道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道祖大人,人带进来了。”


    柳丹臣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青遮顺着他施礼的方向看过去——


    “啊呀,有客人来了啊。”一个少年坐在地上,正吧嗒吧嗒搓着泥巴,“欢迎欢迎,欢迎来到风氓大殿啊。”


    小孩子?


    青遮有些错愕。


    传闻中的道祖居然是个小孩儿吗?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柳丹臣低声呵斥。


    “玩儿泥巴啊,看不出来吗?”少年拍拍手上的泥走了过来,围着青遮转了一圈,“嗯,你长得好漂亮啊,难怪道祖大人要见你。”


    听此,青遮反应过来,“你不是道祖?”


    “啊?我?我是道祖?”少年指指自己,哈哈大笑,“你真有意思,我才不是呢,我跟你一样,是炉鼎。”他伸出手,热情洋溢,“你好你好,我叫阿茶。”


    青遮盯着他手上的泥巴,不说话。


    “嗐,你还嫌弃这个啊。”阿茶不在意地往身上蹭蹭,“你怎么跟道祖大人一样龟毛啊。”


    柳丹臣眉头都皱起来了,“对道祖大人放尊敬一点!”


    “好吧好吧。”阿茶没好气地白了柳丹臣一眼,继续坐过去玩泥巴了。


    “青遮,是吗?”


    被屏风挡住的王座上传来了一道温和儒雅的声音。


    “我们终于见面了。”


    “你,才是道祖?”


    “对。”那道声音轻笑,“阿茶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没想到你居然活了下来,没有成为心魔的养料。”


    听语气和态度,和外界盛传的暴君之名不是很相符啊。


    青遮思索。


    “你为什么要见我?”


    “还不是拜我那创造出来的心魔所赐。”道祖叹了口气,“你现在可是唯一能拴住他的人。和修仙界普遍的观点不同,我觉得心魔是件很好的东西,它能帮修真界完成蜕变,所以我必须把褚褐拉回到我身边来。”


    青遮听懂了,“所以你要先拉拢我?”


    “对。”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一具易于修炼的新的躯壳。”


    青遮脸色微变。


    “青青啊,劝你答应他哦。”一旁十分自来熟的阿茶突然插话,“对于我们炉鼎来说,有新身体很好哒,我现在的身体就是能修炼的那种,但依旧保留了炉鼎的体质哦。”


    青遮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王座的位置。


    “看来你不太信任我啊。”即使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道祖语气依旧温和,“这样吧,我让阿茶跟着你,一起去一趟喜忧谷吧。”


    “哈?”阿茶没料到还有他的事,“我也要去吗?”


    “对。喜忧谷就是我现在用心魔改造出的最完美的一个场所,青遮,你可以过去看看,或许你会改变你的看法。另外,让阿茶一起去(阿茶:等一下,我一定要去吗?)——阿茶,别吵,我会给你钱,你权当去玩儿的好了——说到哪儿了?哦对,让阿茶和你一起去,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会做到答应你的事情,给炉鼎换一具活蹦乱跳的、健康能能修炼的新身体,没有什么难的。”


    青遮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你会答应的啦青青。”被哄好了的阿茶为了能得到出去玩儿的机会开始帮道祖说话,“道祖大人设想出来的新世界真的非常非常的棒,你去看一眼吧,你绝对会改变主意的,因为——”


    啪。


    阿茶攥碎了刚捏好风干的一颗泥心。


    “——你和道祖是一样的人啊。”


    长久的沉默。


    终于。


    “好,我知道了,那我就去看一眼。”


    道祖笑了,“那么期待着你能改变主意,回来见我。丹臣,带他出去吧,叫道月进来。”


    “是。”


    哒。哒。哒。


    清脆的脚步声在风氓大殿里回荡,这一阵刚落下去,不多久,下一阵就又起来了。


    “道祖大人。”卫道月弯腰行礼,“人带来了。”


    道祖没有说话,整个大殿里只回荡着阿茶打泥巴、搓泥巴的声音。


    “好歹行一礼。”


    卫道月给褚褐传音。


    “我知道你不乐意,但……”


    褚褐往前踏了一步,打断了卫道月要说的话。


    “好久不见。”


    他说。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阿茶的声音和道祖的声音合在了一起。


    “哪有好久不见啊/哪有好久不见啊。”


    “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


    “对吧,褚褐。”


    阿茶转过了脸。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了。


    第118章 好眠梦(二更)


    “为什么要带上他?”


    “别问我,我哪知道。”


    “他不是你的……好吧,你的确做不了主。那,这多出来的一个炉鼎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茶是道祖的人。”卫道月就这么丝滑地插进了命明知和药王黟声音不大的对话中,“两位首席不用理会他,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他很擅长这个。”


    “至于为什么带我。”卫道月微弯着腰,看似恭敬一般,但眼睛却是非常坦率直接地盯着药王黟,没有任何下人在主子面前的低微卑敬,“作为小宫主的人,当然要负责保护好小宫主的安全,所以原谅我擅作主张跟了过来。”


    我们能说什么,作为道祖的人我们还能让你不去吗?


    命明知轻嗤一声,意味不明道:“唔,小宫主~的人啊。”


    “当然。”卫道月笑眯眯。


    “卫道月。”药王黟没好气地指了个方向,“滚一边去,谁让你来插嘴的。”


    “好,我的错。”卫道月歉意地行了一礼,退下了。


    命明知看着他真的走远了,不禁咋舌,“他还真听你的话。不过,你用这种态度对待道祖的人不太好吧?被抓住把柄就麻烦了。”


    “我的性子就是这样,管你是什么人。”药王黟抬起眼皮掠了命明知一眼,“就算是道祖来了也这待遇。更何况当初,是他自愿来做我的贴身护卫的,既然他自己都选择做我的奴才了,那就得好好尽奴才的职责,专心听主子的话。”


    “什么主子奴才的,你当是做皇帝啊。”命明知调侃,“不过,嘶,主奴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兴趣。”


    听懂了损友弦外之音的药王黟恶狠狠瞪过去:“再说这种胡话,你也给我滚出去!”


    药王黟闹出的动静不小,船阁外都能听见了,褚褐立于阁顶,对着和他并排站着一起的卫道月说道:“一仆侍二主是大忌吧。”


    “你在想什么呢,我对道祖可是绝对的忠诚。”


    “那你——”褚褐眼神示意了下脚下的船阁。


    “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卫道月笑着。


    褚褐回忆了一下为数不多和对方见过的几次面,“不觉得。”


    “很正常,如果你觉得他有意思的话,你就不是褚褐了。”卫道月抬手挡了下过于炽烈的太阳光,眯起眼睛,“你的小炉鼎呢?”


    “他在睡觉。”


    “睡觉?白天睡什么觉?”


    褚褐瞥他,“怎么,你还有意见?”


    “在你面前呢,舅父我哪敢啊。”卫道月玩味般,“不过,你现在提及青遮名字的时候,心里还会有悸动的感觉吗?”


    他原本只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谁知道褚褐听了之后居然真的不说话了。


    “……不会吧。”卫道月愣了愣,“这么快吗?”


    “不是,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褚褐迟疑着碰了碰心脏的位置,“想起来会痛,但为什么痛?我……好像已经没办法去解释去理解了。”


    “虽然你走到这一步我早有预料,不过这时间是不是太快了点?”


    仙船驶出八岐宫了,头顶的烈日逐渐被阴云遮挡住,四下开始起风。


    “是不是跟你和道祖有过直接接触有些关系……”卫道月话说了一半不说了,他看见有人从船阁里走了出来。


    “那好像是你的小炉鼎啊。”卫道月眯起眼睛,“他这是……在找人?喂!”


    他喊了底下人一声。


    “在找你的褚褐吗?”


    青遮听见声音,转身仰起头——


    风一下子大起,荡开了他腰间未系好的带子,青遮伸手挡了下呼啦扬起的、凌乱的长发,用还有些困顿黏连的声音问:“你在上面做什么?”


    这句话当然不是问卫道月的。


    卫道月自觉退了后,看向了才说过自己对青遮已经没了感情的褚褐。


    褚褐定定看着下面的人。


    头发是乱的,衣服也是乱的,甚至连鞋子都没穿。


    明明是这样,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从以前开始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似乎凌乱的衣服比整齐板正的衣服更适合青遮,也更会将青遮的漂亮呈现出来。


    “舅父。”他搁在心脏位置处的手摁紧了,语气有些恍惚,“它开始跳快了。”


    “褚褐?”下面的人没得到回应,歪了歪头,又唤了他一遍。


    “舅父,我觉得,就算我已经逐渐没有了人的感情,但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心脏就会率先一步提醒我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这比他写过的千百句「要记得,你爱青遮」都更加有用,“所以我在想,我对他的爱大概从上辈子开始就存在了,一直刻在我的骨头里,流在我的血液里,即使最后一切无法挽回,我唯一不会遗忘的就是爱他。”


    “哇哦,那这可真够恶心的。”


    卫道月从最初听见褚褐心脏加快跳动之后的惊讶,已经转变成了无话可说,因为说实话,他对情情爱爱什么的不感兴趣,虽然作为心魔的小外甥在他这里是个特例,但直白浓烈到这种程度了,反而会叫人有些无语了。


    “不过,这些话你不应该跟我说吧?”


    “我没有跟你说,我只是在表达当下的心情。”褚褐依旧望着底下,“更何况,这些也不必跟青遮说。”


    “为什么?因为你那自作多情又自我感动的‘我这都是为了你着想’?”


    “不。”褚褐摇头,“因为青遮知道我爱他,所以不必说。”


    好吧。卫道月耸了耸肩。他果然对这些狗屁情情爱爱接受不能,他就不应该多嘴说这个事情。


    “褚褐。”青遮又叫了一遍他。


    “来了青遮。”褚褐一跃而下,自认为无论是下来的姿势还是落地的姿势都无可挑剔,“青遮找我吗?”


    “嗯。”青遮有些疑惑褚褐为何一定要在他面前凹姿势,背挺得像截竹竿一样,得亏他长相好体态也好,否则他都忍不住一巴掌拍上去让他别动不动就挺腰,本来抬头看人就累。


    “你几天没睡了?”


    褚褐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完美无缺(也是自认为的)的笑僵了:“也、也没有几天没睡,昨天从空星楼回八岐宫的路上我还打了个盹呢。”


    “屈兴平说你没有。”


    “……”屈兄!


    “过来。”青遮扯了扯他的袖子,“这些日子一堆事情纠缠在了一起,所以我对你没有像以前一样上心了,身体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青遮究竟关心的是我,还是我的身体?”褚褐忍不住问。


    青遮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你计较这个做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


    对,是一样的,他不应该多嘴问,哪怕青遮是出于夺舍的目的才关心他,他应该觉得知足,并感恩不尽。


    “你,别把我上心你的事情全都归咎在我别有目的上。”青遮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心中所想,忽然觉得很烦躁。


    就算他的确一直存着这种想法——毕竟褚褐的身体是他精心挑选的躯壳容器——但自从褚褐心魔成熟化后,对方仗着能够快速痊愈的体质肆意任由身体受伤,砍啊削啊什么的很随便,他看在眼里心里总是不快。


    但他又极其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是不快的,因为这大概率可以解释为另一种心情:他在担心褚褐。


    但他为什么要担心褚褐?他才不要担心褚褐。


    可是——


    “我关心你就是在关心你。”青遮语气又冷又硬,还有点被逼至此不得已说出来的气急败坏,“你乖乖听我的话就行了。同理,我让你睡觉你就睡觉!进来!”


    青遮这是,为他生气了?


    褚褐怔了怔。


    还是自己的感情被误解的那种生气。


    他一下子阳光明媚,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屁颠屁颠跟在青遮身后,进屋、脱外衣、坐下,然后绘符化水,扯了条干净的巾帕蘸湿拧干,捧在青遮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青遮还气着呢。


    “给你擦脚。”褚褐握住青遮细得都能握上一圈半的脚踝,轻柔擦拭起来,“青遮怎么出来不穿鞋子,踩到石子什么的就不好了。”


    青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胸膛上,“关你什么事!”


    青遮情绪一向平稳,所以难得的生气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对自己的嘉奖。


    更别说,衣衫不整又披头散发、完全就是在家模样的青遮生起气来……简直漂亮得惊人。


    “我的错,我的错。”褚褐不自觉攥紧脚踝,眼底鲜红的欲望翻腾,呼吸都厚重了几分,“我错了青遮。”


    青遮本来就生气,结果生气的对象居然还因为他生气起了反应,硬生生把他给气笑了。


    “行了,别擦了。”他又踹了人一脚,这次很轻,他唯恐踹重了对方起的反应也更重,“滚上来睡觉。”


    “好。”


    其实他早就睡不着觉了,各种原因都有,但他愿意为了青遮去做做样子,所以乖顺地脱衣上床躺好。


    “把眼睛闭上。”青遮披了他的外衣坐在床前,手里还顺了本书,“快睡。”


    “嗯。”


    褚褐闭上了眼,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下青遮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不知是青遮在身边的原因,还是他这几天真的很累,在沙沙的书页翻动声中,他真的朦朦胧胧陷入了昏沉。


    第119章 问喜忧(三更)


    褚褐是被惊醒的。


    好像是做了什么梦,具体梦见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梦的底色是红色的,非常红。


    然后有血。有尸体。有残肢断臂。有哀鸿遍野。有匍地不起的人,和高高在上的他。


    还有唯一一张能看清和记得的脸。


    青遮。


    下一刻,他惊醒了,手下意识地抬起挡在身前,仿佛这样做就能让梦中人手里的剑不会刺穿他的胸口,以及他的心脏——


    有什么东西借由他的手被拉了过来,这一不寻常的举动将他稍稍从梦魇中扯出来一点。


    这是……什么东西……


    他急喘着气,抬手到眼前细看——


    是一截藕荷色的……带子?


    他又尝试拽了一把,这次用力比较大,直接将带子那头绑着的东西拽了过来——


    “我让你攥着我的腰带可不是这么用的。”


    褚褐愣了,“青、青遮?”


    “嗯。”


    梦里人的面容和眼前人的面容重合到了一起,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语气。


    “清醒了?”青遮手里已经换了本书,只翻开了两页,这么看来自己起码睡了两个时辰以上了。


    这个认知彻彻底底将他拉出了梦魇,鼓噪的耳鸣声逐渐消弭,窗外透过了清凉舒爽的风,还送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这样有生气的五感碾碎了梦里的死沉,让他觉得宛若新生。


    “清醒了还不放开?打算攥到什么时候?”


    褚褐闻言非但没松手,反而还变本加厉,一拽一带,连人加腰带一起揽进了怀里。


    “青遮,让我抱一下吧。”他半装半真,他知道在这种小事上青遮向来会迁就他。


    果然,本来因靠近别人硬挺着身子的青遮听到褚褐这句特地用可怜兮兮语调说出来的话后,不自觉放软了腰身,随他抱去了。


    但他觉得抱归抱,抱那么紧做什么,他又不会跑。


    “把带子松开。”青遮抄起书拍他的背,“都说了,我让你攥着我的腰带不是这么用的。”


    “把自己的腰带交给别人,不就是让别人解的吗?”褚褐先是说荤话,接着又一本正经地撩起那根藕荷色的、普普通通的丝绸腰带赏看,说,青遮腰细,只系普通的丝绸带子太过单调了。


    “我该给青遮买些好看的,那种镶着玉石珠宝、放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走起路来会叮铃咣啷响的那种。”


    哼,褚褐的品味。


    青遮轻哼一声。


    “不要,那种重死了。”他戳弄着褚褐的肩膀,“还有,都叫你少跟着屈兴平到处跑,怎么都学会说荤话了。”


    “没有到处跑。而且,那哪里算得上是荤话。”


    “我说算就算。”


    “好吧,荤话。不过那荤话是话本里学来的,可不关屈兄的事。”


    “哦,那断了你的话本好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下去,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终于,青遮觉得差不多了,他手指卷着褚褐的头发,问,“所以,是做噩梦了吗?”


    褚褐头枕在青遮怀里,不说话。


    “褚褐?”


    “我,还配做梦吗?”褚褐轻声。


    这让青遮做着小动作的手一顿。


    极度相似的话,只不过以前是出自他之口。不知从何时开始,是否能做梦成了鉴别一个人是否是真的「人」的标准,他对当人不屑一顾,却扭曲着去盼望拥有人才会拥有的做梦的能力,对他来说,从某种程度上,这似乎代表了一种完整。


    现在的他当然会做梦,因为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炉鼎,而此刻正抱着他的、可以说是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家伙,成了他不能做梦的替代品。


    血脉,又或者说,因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从黄道十二宫晷出来后,他们紧赶慢赶着来到八岐宫去见道祖,又被道祖以类似“替父出征”这种的狗屁理由紧赶着慢赶着赶到了喜忧谷来,一路上,他和褚褐从来没有就黄道十二宫晷里的事情好好交谈过,他们的相处方式也和以前毫无二致,似乎,那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到他们。


    但青遮知道,不是的。


    不是没有影响的。


    在黄道十二宫晷里经历过的回溯,那些事情遥远又不遥远,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东西了,但他知道,所谓的上辈子根本就是个伪命题。


    重生,真的只是存在于书卷话本里的神话,而他只不过是借着道祖的一部分可通天道的力量给自己提前布置了一条后路,如若死亡,即刻触发,将光阴轮转,倒退时间,回到死亡的开始,重新来过,完全算不得重生。


    这件事,回溯并没有告诉他,黄道十二宫晷怎么可能告诉他这个,他只是结合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做出了猜测,毕竟,连所谓的弹幕都是自己留下的后手,“重生”初醒后看见上面的文字没有怀疑、没有震惊,就这么利落当然地接受了。


    也接受了弹幕安排给他的主角。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主角。


    或许弹幕真的是个借天道力量连通到其他世界从而提供给他信息的神物,让他在天不时地不利人更不和的情况下,顺利又不顺利地走到了现在。


    命运使然,因缘际会。


    青遮的指腹堪称温柔地刮过褚褐的侧脸。他沉默,褚褐也就跟着沉默,谁也不说话。但又不是无话可说的状态,只是,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终于,青遮先开了口,“你在回溯里看到了多少?”


    “从青遮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就以游魂的方式存在了,一直到我进入我自己的身体里。”


    褚褐稍稍抬起了身,朝着青遮很满足地笑。


    “我就说嘛,我对青遮的喜欢从上辈子开始就存在了,才不是那种肤浅的心魔对炉鼎会产生欲望的喜欢呢。”


    只是这样吗?


    你只是想说这个吗?


    那根飘扬着的带子连接着褚褐的手腕和他的腰——尽管这是他看在褚褐睡着后一直在不安分地动着,指甲都将自己的手剺出了血,才将带子缠到他手上的,但似乎冥冥中也象征了一部分他们之间的关系。


    “褚褐。”青遮的手指从他侧脸下滑,来到他的脖子处,在他喉结处慢慢划过,“我改变主意了。”


    “哦?”褚褐非但不躲,还凑得更近了些,“什么主意?”


    “我不要你做容器了。”


    他这样说。


    “你,不用死了。”


    这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句话。


    褚褐在黄道十二宫晷里经历了一番事情后,知道青遮不能夺舍自己,否则将会前功尽弃,但不夺舍并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不用死了,青遮完全可以吃掉他,拿回本就属于他的全部东西。


    包括力量,包括记忆,包括很多。


    但青遮却说,你不用死了。


    所以,青遮是、不要我了?


    他的恐惧率先攀爬上心脏,黑红色的灵力蠢蠢欲动,欲夺体而出。


    “冷静点。”青遮哪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一指头弹上了人脑壳,“别多想,只是不用死了,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哦、哦。”褚褐迷迷瞪瞪地眨巴眨巴眼睛,“那……”


    “和愧疚更是没关系!你觉得我会有愧疚和可怜之类的情绪吗?而且,我为什么要愧疚?”


    褚褐是他用自己的心脏创造出来的,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为什么要愧疚这个?


    “我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的确确是我的东西,从上辈子开始就是了。”有一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一件一让他想起来心里就很惬意和满足的事情,“所以,我的力量放在你身体里也没什么关系。”


    所谓训狗,无论是训一条半道上捡到的还是训一条自诞生起就属于自己的,都各有各的乐趣,而褚褐恰好两条都占了,乐趣翻倍。


    再加上,褚褐身上那部分属于自己的力量他自有别的办法来做补偿,否则——


    所以我才不是心软,也不是愧疚,更不是有什么喜欢、爱之类的感情掺杂在里面,我只是因为想到了补偿力量的方法,所以才会选择不拿走褚褐身体里的那部分属于我的东西。


    青遮看着转瞬眼睛就亮起来并凑过来使劲蹭他的褚褐,冷冰冰地想。


    对,我、绝对不是因为感情才改变的主意。


    “咚咚。”


    有人来敲门。


    “两位睡醒了?”


    是卫道月的声音。


    “如果睡醒了就出来吧,我们到了,可别让小宫主等久了。”


    “知道了,马上来。”


    八岐宫离鳞湾最远,喜忧谷其次,再加上这次带的人多了点,动用了宗属仙船,宗属仙船是老物件了,特别慢,所以行驶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到。


    “青公子,褚公子。”一出船阁,命明知就和他点头致意,“下船后我们就要分开了,屈公子已经跟着他阿姐先行一步了,你们和那位阿茶公子去忙道祖的事情吧,有事情可以水镜联系我们。”


    “好。”


    随着船锚放出楔进地面,仙船逐渐停稳当,两位首席率先下了船,然后,就被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扑了一脸。


    “这就是你所说的出事了?看起来很正常啊。”药王黟嫌吵,捂着耳朵问。


    “很正常才不正常。”命明知左右看了看,“事出反常必有妖,否则你怎么解释我们联系不上忧喜兄弟俩还有小鱼的事情?”


    “两位首席。”早早等在码头的人看见他们后连忙快跑着过来,“少谷主吩咐小的在此地等候二位。”


    命明知和药王黟对视了一眼。


    “哦?他早知道我们要来?”


    “是。”


    “那好,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第120章 忧为何


    五大宗里,药王黟和命明知都不常来喜忧谷,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不想被忧思邈和喜青阳拽着去帮他们做农活。


    “难以想象。”药王黟特地和带路的小厮拉开了距离,小声地跟命明知咬耳朵,“忧思邈和喜青阳居然做得来。”


    “做得来什么?……哦,农活啊,嗐,我还以为……”


    药王黟不解:“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没什么。”命明知瞥过来的眼神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愉悦,“你说,忧思邈会那么好心,派专人来接我们,并且给我们带路?”


    “谁知道这兄弟俩在想些什么。”药王黟摊手,“不过我敢肯定一点,好心、友善之类的词,跟忧思邈绝对不搭边。”


    他咬重了“绝对”一词,甚至还想再多说几遍。


    “唔,说实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命明知思索,“来之前我还特地询问了风满楼……”


    “风满楼?”药王黟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对了,说到风满楼,他人呢?”


    “忙着不周山的事情呢。不周山可是我们五大宗里人数规模最大、占地也最大的,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忙,所以我就没让他过来。”命明知继续,“说哪儿去了……哦,我询问了风满楼,因为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忧思邈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他。”


    “他怎么说?”


    “风满楼说,忧思邈最后一次联系他的时候只是大概说了说喜忧谷心魔肆虐的近况,其余什么都没说,无论是从水镜里传来的画面,还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话,都没有什么异常。”


    “那,风满楼有联系上小鱼吗?”


    命明知摇头,“一样联系不上。说实话,因为小鱼一直在喜忧谷,所以我们都默认了忧思邈会替小鱼传达近况。”


    “也就是说,从小鱼到达喜忧谷开始,她就没有传出来任何消息?”


    “是。按理说不应该,小鱼那种性子的人……”来路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回头,说已经到了,于是命明知道了谢,挥手让他退下,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忧思邈和喜青阳所住的双刈阁走去,“所以,药王黟,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双刈阁的门口,看到了正在看书喝粮食茶的忧思邈。


    忧思邈有些意外,“你们速度还挺快。”


    “这已经很慢了。”药王黟大剌剌坐下来,“喂,倒杯给我。”


    “自己倒去。”忧思邈没理他,“怎么,伺候你的卫道月没跟着你过来?”


    “我们几个谈事,带他干什么?”药王黟本就没想让忧思邈给他倒,依忧思邈的性子,真倒了才奇怪吧,“你怎么知道他会跟我过来?”


    忧思邈翻过一页书,“道祖都醒了,那人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们背着他搞小动作,卫道月作为他的眼睛,肯定会被派过来。”


    “你猜测的不错。”命明知走过来,“甚至,他不止派了卫道月。”


    忧思邈抬起眼,“哦?还有谁?”


    “还有……”


    “还有谁不重要,反正又不会打扰到我们。”药王黟不耐地打断他们的对话,他扯着领子,不住抱怨,“忧思邈,你们这儿真的是太热了,快快快,我要吃冰酪。”


    “行吧,我让人去给你们准备。”忧思邈合上书起身。


    “那快点儿的。”药王黟只喝了一口杯里的茶,就被烫得吐了吐舌头,“对了,喜青阳呢?怎么没看到他人啊?上次我们俩的棋还没下完,把他叫来继续下啊。”


    “小羊在忙,等晚上空了会过来找你们的。”


    “现在有什么好忙的。”药王黟嘟囔。


    命明知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来这儿又不是为了玩儿的。”


    “怎么不是为了玩儿的。”药王黟往后一躺,“自从道祖醒后,八岐宫上下戒严,我都快憋死了。”


    “没事,随他去吧。”忧思邈倒是站药王黟这边,“喜忧谷这边的事情快解决的差不多了。”


    “忧思邈,你别也跟着药王黟胡闹啊。”命明知叹气,“你不会忘了我们六个人的志向了吧?”


    “当然没忘。”


    忧思邈转过了头。


    “我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是为了——”


    _


    “——创造新世界。”


    阿茶呼噜呼噜吃着碗里的面,边吃边盛赞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酸汤面。


    “创造新世界和心魔有什么关系?”


    青遮面前也摆着酸汤面,相比之下他吃的就斯文多了。本来他是不饿的,结果看阿茶吃的那么香,他的食欲就被调动上来了。


    不过他吃不了那么多,于是多要了一个碗,挑了一半给了褚褐。


    “当然有关系。”


    阿茶已经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抬手又要了一碗。


    “青青……”


    “叫我青遮。”


    “你在乎这个干什么,青青多可爱啊。”阿茶满不在乎地继续叫着他青青,“青青,你知道三尸六欲吗?”


    青遮看了一眼专心致志对付面条的褚褐。


    “不知道。”青遮低下头去吃面条。嗯,味道是不错。


    “是吗?”阿茶这次吃的速度放慢了下来,“我还以为褚褐修这个道所以你会对三尸六欲有些了解呢。”


    青遮吃了一半的面条咬断了。


    “道祖告诉你的?”除了手眼通天的道祖外,他想不到其他答案,三尸六欲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二知情的只有风满楼和命明知——当然,依首席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可能已经发展成唯六知情了——风满楼说过,此道危险,所以他不会告诉宗主和外人。虽然他和风满楼不熟,但此事牵扯到心魔,又牵扯到他们几人正在做的事情,他说不会告诉,就不会告诉。


    “不,不是道祖告诉我的。不过呢,也跟他有点关系。”阿茶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往嘴里送,“是我看出来的。因为,道祖也修三尸六欲道。”


    这次轮到褚褐嘴里的面条咬断了。


    青遮:“道祖,也修三尸六欲道?”


    “是啊,道祖应当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而你的褚褐是第二人。”


    “三尸,主愚痴、贪食、淫///欲,六欲则对应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会让人产生喜、怒、爱、思、忧、欲这些情绪。这是普遍的认知和说法,所以也产生了斩三尸以成仙,破六欲以脱轮回的理论。”


    阿茶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喝面汤,喝完后畅快地喟叹一声,然后抬手要了第三碗。


    “青青,我问你,这人世间,为何总是这么多苦呢?”他也不是真心实意地想问,自顾自地回答道,“因为人有欲望啊,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谋权,人之初本善还是本恶我不清楚,但随着长大的过程,你总会产生强烈的想要某种东西的欲望,我可以说,人世间九成的悲剧都是因为人欲造成的。”


    那道祖还要创造心魔?


    青遮略略挑眉。


    “青青,你看。”第三碗面端上来了,阿茶指着给他上面的那老伯,道,“他的摊子在这里少说开了有二十年了,做的面好吃,远近闻名,所以大家都爱来。隔壁卖珠钗的那个原本也是家卖面的,但做的面没有这个老伯的好吃,所以生意惨淡,开不下去了。他心里不爽利,回家后把这件事情跟他哥哥一说。他哥哥是个郎中,恰巧正在给这家老伯的儿子治病,听见自己弟弟抱怨,觉得要给自己弟弟出口气,所以在给老伯儿子熬药时少放了一味药材,结果,老伯儿子就这么去世了。”


    阿茶看向他,“你觉得,这个郎中有错吗?”


    青遮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来判断这件事情。


    阿茶笑了。


    “青青果然是聪明人,毕竟也有可能因为我爱吃这老伯的面,所以在说辞上偏袒他嘛。所以你看,人都是感情用事,或者,我更爱称之为,人都是欲望用事的。”


    阿茶搅着碗里的面。


    “郎中的弟弟跟郎中关系很好,弟弟很少会和哥哥吵架,也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可以这么说,弟弟满足了哥哥在亲情方面的欲望,所以哥哥才会对弟弟很好。不用反驳,因为,假如弟弟是个不听话的、坏脾气的、还败家的存在,那大概率兄弟俩不会是现在的关系,郎中也就不会为了给弟弟出气去坑害老伯的儿子了。从来都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好的付出一定会存在目的,存在需要被满足的欲望。”


    说到此,阿茶终于揭开了道祖借创造心魔而描绘出的所谓新世界的一角。


    “所以,如果大家能控制住欲望——像郎中,他不会为了出气而害死人,世家大族里的人不会因为权力而互相倾轧,贼不会做贼,匪不会做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不美好吗?这不就是、新世界吗?”


    “看来,道祖拿这一套说服过不少人吧。”青遮却不为所动,“欲望如果能控制住的话就不叫欲望……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看向了阿茶,“难道?”


    “对,你猜到了对吧?”阿茶很兴奋,眼睛都睁大了,“欲望既然不能自己控制,那就让别人来控制好了,让我们的道祖大人来控制。”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道祖来控制不会有私心?”这哪里是新世界,这分明是道祖专权独裁的世界吧。


    “不不不,道祖大人的欲望就是创造新世界,他的欲望已经被满足了,所以不存在有私心的情况。”


    一直没有说话的褚褐终于插了一句,“道祖的欲望难道不是飞升吗?”


    “飞升?”阿茶一脸嫌恶,“这是那群老不死的欲望吧,道祖大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欲望?飞升有什么好的?你看,天道是因为修真界善恶失衡、阴阳不调才关闭了飞升之道,但这理由不是很蠢吗?老伯的儿子被害死算不算恶?有人被贼偷盗算不算恶?天道判断恶的标准居然还要拘泥于大小吗?普通人的恶不算恶吗?如果普通的恶不算恶,那是不是意味着普通人的善也不算善?既然都不算,哪来的狗屁平衡?靠修真界那帮子老不死和蠢材废物来维持的?”


    阿茶越说声音越高,表情也越狰狞。


    “所以,新世界的建立——”


    _


    “——迫在眉睫。”


    忧思邈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命明知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他才开口:“你觉得怎么样?”


    “演的真像。”药王黟这时候倒不嫌茶烫了,一口一口喝着,“虽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感觉不对。”


    “我也是这种感觉。”命明知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茶,“语气、表情、动作几乎都一模一样,但就是不对劲,而且,你说是过来玩儿的,他居然没有批评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喂喂喂,你故意的吧,我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为了试探他啊,结果你倒骂爽了是吧。”


    “别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废话!是你骂我又不是我骂你!你当然不在乎了!”


    “好了好了。”命明知摁了一把骂骂咧咧的药王黟,“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喜青阳,或者是小鱼,悄悄的,别打草惊蛇。”


    两人说定了话,便起身走出,结果一开门,就撞上了刚走不久的忧思邈。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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