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他被绑架的地方是一个墓……


    天空阴沉沉的亮了起来, 头顶仍然浓云密布。


    李珩在泥地里蹲了一夜,腿都快因为过度疲劳而麻痹了,温成铄从后半夜开始昏昏沉沉, 又冷又饿又困的缩在树下, 雨一夜没停, 把两个人都浇的透湿。


    李珩虽然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儿去,但他一直强撑着自己, 打起精神把停车场和槐树盯了一整个晚上。


    “你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低头骂了一句温成铄:“全程都是我在看。”


    温成铄淋了一夜的雨, 都快被雨水滴把天灵盖凿出个洞来了, 自然没力气跟他争辩吵架,只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我也看了好不好?”


    “你都快睡着了,你看了个鬼。”李珩冷冷道。


    温成铄斜着眼睛看他, 忽然混沌的脑子心念电转, 慢半拍的反应了几秒,问道:“不对, 这绑匪该不会就是你吧?”


    李珩:“?”


    “按照你以往对我的猜忌程度, 我说的话你根本不可能随意相信。”温成铄扶了一把树干, 把自己从泥地里艰难的拔起来了。


    “但是你刚才我一开口,你就把梁薄舟被绑架,到我收到邮箱的事情全部接受了。”


    温成铄沙哑道:“我觉得不合逻辑。”


    李珩又疲惫又烦躁的拍了一下手上的土:“那你就当是我绑的吧,记得把车上的赎金补给我。”


    “你这个职务敢收这么多钱?”温成铄冷笑:“不怕我一举报一个准吗?”


    李珩恨不得按着他的脑袋一棒子杵到树上。


    他勉强压抑住火气,伸出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数字:“从现在开始到今晚凌晨,二十四个小时,你跟我, 随时随地都在自建房里把那两个地方看好了,你窗户的视野很好,绝对能覆盖需要观察的区域。”


    “那你呢?”温成铄沙哑道。


    “我绝对比你更仔细。”李珩斩钉截铁的说。


    积怨已久的姨夫和外甥在眼前的条件下达成了短暂的合作协议, 在暴雨连绵的树荫下彼此大眼瞪小眼,这场面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温成铄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两人沿着淤泥浑浊的雨地,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了自建房墙下的边缘。


    温成铄平时再怎么风度翩翩,也总算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半夜从二楼跳下来去开车门就已经废了他半条命,现在再让他从二楼的墙根下爬到窗口进屋,那更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求助似的转头望向李珩。


    李珩目瞪口呆,半晌被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指了指温成铄,又反手指了指自己:“你打算让我,把你,托上去?”


    温成铄点了点头。


    “姨夫,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低声问道。


    温成铄同样低声的逼问:“你想不想救梁薄舟了?”


    “我要是今晚回不到屋子里,我暴露了,绑匪知道我跟你合作了,你,我,梁薄舟三个人都别想好!”


    李珩终于忍无可忍,一拳砸在了温成铄嘎嘣脆的肋骨上。


    片刻之后,他蹲身下来,温成铄捂着肋骨上的伤,一边嘶嘶抽着冷气,一边踩在他的肩膀上,抬手扒住了二楼窗台的外延。


    “好了没有?”李珩被这庞大的体重压的喘不过气来,肩膀被对方的鞋底踏的生疼,这导致李珩火气大的要命。


    “马上,马上,我还没抓稳……”温成铄气喘吁吁的断续道:“好了。”


    李珩扶着墙站起身,下盘极稳,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将温成铄好端端的推到了窗台上,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感觉肩膀骤然一轻,温成铄已经成功的从窗台上翻了进去。


    见他成功上去,李珩来不及缓和肩胛骨的疼痛,转身向后连退几步,迅速助跑,借力在墙壁上猛然一蹬,手臂力量强的惊人,一个翻身就从二楼窗台上滚过去了。


    两人翻进来的地方是走廊尽头的另一个厕所,温成铄站在厕所里仍在休息喘息,有幸目睹了他从外边翻进来的全过程,不由微微有些诧异。


    “身手不错啊。”他对李珩道。


    李珩简短的回了他一个“滚”。


    “他们快起床了,别忘了按计划执行。”李珩警告他了几句,然后就急匆匆快步回房。


    温成铄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从嘴角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李珩蹑手蹑脚蹿回房间,然后迎面和同样一身雨水的师父撞了个正着。


    李珩当即就呆滞在了原地。


    “师父,您怎么……”


    任平生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浸透了,跟李珩一样,师徒俩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一模一样的狼狈不堪。


    不过任平生见着他的反应没有很大,看样子已经回来一会儿了,外套什么的都晾在窗边。


    李珩瞪着师父,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回忆起片刻之前温成铄告诉他的信息,说绑匪会在夜里过去核对现金金额,并且对接梁薄舟的线索。


    李珩用力攥了一下拳心,很勉强的指着地上的水渍,朝师父笑了一下:“您这是,出去干什么了?”


    任平生心平气和:“你呢?你大晚上又跑出去干什么了?”


    李珩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出去探路。”


    “我出去找你。”任平生温和道。


    这是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然而李珩看着他熟悉的面容,心里的不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感情上他觉得自己怎么能因为温成铄那个老鬼的话而怀疑一手把他带了这么多年的师父。


    理智上他又觉得这绝不正常,任平生睡觉向来深沉,从前在所里紧急出警的时候,向来都是一熬就是一宿,从不窝在办公桌上打盹。


    他迟缓的摇了摇头:“这个窗户开关都没有声音,我下去的时候很小心,你不可能醒。”


    “师父,你在骗我。”


    任平生直勾勾的和他对视,目光里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神色。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李珩加重语气。


    任平生不答话,转向他说:“不如你先说说,你自己干什么去了。”


    李珩在任平生面前向来乖巧,从不忤逆,然而这次,他却少见的保持了缄默,怎么都不肯答话了。


    任平生也不生气,起身拍了拍手,借着窗外微薄的熹微之色对他道:“虽然我们办案一向讲究以事实说话,但是在特定情况下,推理能力也是很重要的,这点我以前教过你。”


    李珩站在窗户边,仍然悄无声息,他被冻的十分苍白的手指骨,在发出细微的颤抖。


    “咱爷俩很久没一起出过现场了,今天正好就当重温过往。”他比划着在李珩和自己之间指点了一下:“咱俩切磋切磋。”


    “看看谁先能推理出,对方干什么去了。”


    ……


    很久没有人来给梁薄舟送饭了。


    他伏在地上,饿的眼睛冒绿光,手腕仍然被牢牢的用铁链固定在一起,上次绑匪临走前将绑住他手腕的那条铁链栓在了电椅靠背上。


    这无疑大幅度限制了他手臂的活动空间。


    梁薄舟的精神和身体,都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昏昏沉沉之际,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周围很冷,寒风刺骨,耳畔传来尖锐的口哨声,这声音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有人在他耳边用力的吹过,然后有一双有力而温暖的手,将他一把从车流汹涌的马路上拽过来。


    梁薄舟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场景了。


    他被人从练习室里吊着了一夜,刚放下来,魏Wink善心大发送他回寝室休息。


    然后他在寝室拼尽全力跟魏Wink反抗起来,大打出手,魏Wink在只有他们两人互殴的情况下完全不占优势,被他推打着险些将后脑勺给磕出血来,脸上也挂了些彩。


    魏Wink勃然大怒,很快就让梁薄舟为自己的反抗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梁薄舟被堵在寝室里拳脚相加,魏Wink扒了他的外套和毛衣,扣头将他和他的床褥尽数浇的透湿,逼他从寝室里出去。


    梁薄舟咬着牙一声冷都没喊,硬挺着走在腊月寒冬的街头,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唯有他一个人不知归处,梁薄舟浑浑噩噩的走向车流里边,第一次萌生出不如死了算了这种想法。


    然后他就被一个交警揪着领子拽到了岗亭跟前。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李珩。


    梁薄舟伏在地上,虚弱的连抬起头都很困难。


    这就是人临死前的走马灯吗?


    让他回忆起当年在岗亭前被李珩扣在怀里时的那方寸温暖。


    但是为什么他看不见李珩?


    梁薄舟用混沌的大脑思考了两秒,然后恍然大悟。


    他的眼睛还被眼罩蒙着呢。


    不行,他死前无论如何得看一眼李珩,把那人的面容往他的脑海里刻的深一些,黄泉路上还有个念想。


    梁薄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拼命用手去够眼罩,试图把它掀下来。


    但是他低估了绑匪的细致程度。


    眼罩之上还有几圈胶带一样的物什,缠绕几圈绑缚在他的眼睛上,确保他分毫都看不见。


    梁薄舟的手被禁锢在铁链里,铁链束缚在电椅上,他的脚踝又捆束在另一端,整个人处于被全方位禁锢的状态,无论如何,他的手都够不到眼睛。


    梁薄舟心里发急,只好用脑袋去撞电椅的边缘。


    “咯啦”一声,铁链随着他疯狂的挣扎居然有了几分松动,让他脚踝上的铁索得以松散了几寸,手也因此够到了眼罩的位置。


    梁薄舟喘息着,用力扒开了被束缚已久的眼睛。


    初见光明的那几秒功夫,梁薄舟短暂的失明了片刻,他的视力还没有从长久的黑暗中恢复过来。


    大约过去了半分钟。


    梁薄舟逐渐能看清周围的景象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么多天以来他所处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方狭小的暗室,四面都是石壁,地板却是被精细的修缮过的,整体看上去阴森暗淡,不远处有一方静谧的烛台,正缓缓摇曳,映出幽幽微光。


    看外形不像是普通烛台,倒像是一盏……长明灯。


    梁薄舟从前拍古装戏的时候,见过类似的东西。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墓室。


    第82章 第 82 章 梁薄舟正静静的倒在那里……


    “我出去的时间是昨天晚上我爸睡下不久。”


    豆大的雨珠砸进窗沿, 李珩瞥了一眼不远处刚刚醒来的李志斌,转头对他师父这么说道。


    “那我比你晚出门几个小时。”任平生回答。


    李珩沉默了一下,问:“您这到底是坦白局还是推理局?”


    任平生似乎是着了凉, 很嘶哑沉闷的咳嗽了几声, 说没什么区别。


    李珩的身体状况没比他好多少, 他跟温成铄在屋外挨了一晚上冻,整个人也冷的哆哆嗦嗦, 自建房里能冲热水澡的概率基本为零。


    李珩一边心里焦灼着梁薄舟的事, 一边思索怎么应付楼下的各路人马, 这时候如果来个感冒或者发烧……他觉得他基本不用考虑从这个屋子里活着走出去了。


    “我跟着温成铄出去的。”李珩疲倦道:“您说您是跟着我出去的,我不信,距离我出去起码五个小时过去了, 我从里到外全都湿透了, 可您看看您脖颈旁边的领子,领子底下, 掖在里头的布料还是干的。”


    “您根本没出去多久。”


    任平生立刻反问:“我就不能是醒来的时候发现你不见了出去找你么?”


    “嫌疑人两次口供不一样。”李珩蓦然提高了声音:“这点意味着什么, 师父您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你拿我当嫌疑人?”


    “我不是!”


    李志斌被两人这场面给吓到了, 他上来抓着李珩的手,咿咿呀呀的想说话。


    李珩极其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李志斌从怀里掏出四个红彤彤的野果子,颇为激动的递到李珩面前,试图跟他解释。


    李珩比他高了一整个头,视线的水平线都对不到一起,加上他此时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任平生身上,完全看都没看他爸, 挥手一打。


    四个野果骨碌碌的滚到地上去了。


    李珩这才回神看了一眼那野果。


    他当即怔住了:“这是哪儿来的?”


    “任……任……”李志斌含混不清的说道:“摘的。”


    “我饿了。”李志斌盯着李珩阴沉的脸色,壮起胆子将这三个字重复了几遍。


    “我饿,他摘的。”


    李珩低头注视着他爸, 屋子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我从没有在你面前提过他姓任,我一直喊他师父。”李珩忽然道:“你俩私底下还有交流?”


    李志斌伸手去够他师父的衣服。


    李珩终于意识到什么,他简直难以置信,转向师父问道:“他大半夜说自己饿,可能就是随口一说,你就真出门去给他摘果子吗?精神病患的话当不得真,这事您不知道吗?”


    任平生很安静的说了一句:“我知道。”


    “您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您还给他介绍你的名字?”李珩怒道。


    话一出口,李珩就后悔了。


    这话显得他多踩低捧高一般。


    可从感情上说他也不愿意任平生跟他爸接触。


    李志斌是他年少时的耻辱和未来几十年的拖累,师父是他在工作上最敬重的前辈,一路带着他从交警队,基层派出所,再到市局刑警队,对他的意义非同凡响。


    他靠体面的工作洗刷了他前半生的屈辱,也从没有在外人面前抱怨过他是他爸的儿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把这两个人扯上关系。


    任平生站在窗边漏进来的雨水里,终于讲了一句彻底震惊李珩的话。


    “我认识你爸,比认识你的时间,要早太多了,仔细算一算,都过去三十年……快四十年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左右,任平生刚毕业参加工作,被分配到下面基层的乡镇派出所、


    这对于一个刚毕业满腔热血的年轻小伙子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单位里每天死气沉沉,上班打卡下班走人,偶尔出个警就是谁家偷了谁家的鸡蛋,谁家的大狗咬死了谁家的母鸡,谁家因为分地不均又打起来了。


    偶尔上门问话还得帮老乡家把苞谷给掰了……任平生每天上班上的十分痛苦,觉得对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派出所生活无比厌烦。


    然后有一天,他跟同事接到新警情,说隔壁村有一帮社会青年打群架,任平生和同事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开战好一会儿了,好几个小青年都挂了彩,头破血流的坐在地上哀嚎。


    为首打的最凶的那青年看起来还只是中学生的模样,剃着个平头,一身沾了灰尘的校服松松垮垮,个子在那个年代来说算高的,绷着一张白生生的脸,抄着板砖就往对面脑门上砸。


    任平生吓得肝胆俱裂,大喝一声:“住手——”


    他猛虎落地式对准青年瘦高的身影飞扑过去,抓着他和他手里的砖,当空拦住掀在了地上。


    “嘭!!!”


    他把那板砖青年倒是给拦住了,板砖青年的对手却没有一点收手的架势,直接一脚踹在了任平生的后背上,瞬间将两个人一齐踹的险些后退着飞出去。


    任平生痛的泪水狂飙,耳畔响起板砖青年震惊的质问。


    “你他妈有毛病啊!”


    半个小时后,一群人悉数被带进派出所,排成一列蹲在一起。


    “为什么打架!”同事一边严厉的呵斥他们,一边转过头关心的问道:“小任你还好吧?”


    任平生扶着腰杆,痛苦的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


    一群小青年操着浓重的方言七嘴八舌的乱骂了起来。


    “打就打了,老早看那瘪三不顺眼!”


    “他喊我们过来教训那几个。”


    ……


    一片鸡同鸭讲吱哇乱叫过后,任平生终于弄明白了具体事由,总之就是附近学校的两个学生干起仗来了,然后上升到了他们各自隶属的帮派,这两个帮派从前也结过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下就打起来了。


    任平生听完一阵哭笑不得。


    “都不用上学的吗你们?等会儿进去挨个做笔录,然后等家长来接,签字写了保证书才能走,听见了没有?!”


    派出所里一片唉声载道。


    几个同事费了一整个下午跟这帮孩子讲好好学习,做一个良民,不要触犯法律底线,总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关照不到你们的那一天……


    一帮小混混听的晕头转向直打哈欠。


    任平生在一旁看着,注意力始终落在那个板砖青年身上。


    板砖青年在他们这一众人里长得很有特色,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手上抱着个书包一言不发,虽然从手上的老茧和疤痕上能看得出来是个经常干农活的农村孩子,但是脸却十分白净,方才打架打的神情凶狠,这时候却始终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所有人都被各自的家属骂骂咧咧的接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接他。


    日落西山,任平生晚上值夜班,他从食堂打了点饭,走到那青年面前,将馒头和咸菜往前一递:“诺,吃点。”


    板砖青年抬起头看他一眼,从他手上夺过馒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任平生在旁边看着他吃,末了问道:“父母呢,怎么没来接你?”


    板砖青年吃东西的喉咙一噎,顿了一下:“县上。”


    任平生了然:“难怪。”


    “从这里到你家得多久?”他又问。


    “摩托一个小时。”板砖青年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回答:“走路两个小时。”


    任平生点点头:“走吧,我送你。”


    板砖青年震惊的望着他。


    “走啊。”任平生拿出摩托车钥匙朝他笑:“今晚不止我一个人值班,放心。”


    于是任平生开着摩托,板砖青年抱着他的腰,两人一路开过磕磕绊绊的乡村小道,遇到大土坑的时候就重重往下一坠,板砖青年在他身后发出隐忍的抽气声。


    “忍着点,这附近路况就这样。”任平生艰难的把轮子从土坑里拔出来:“坑坑洼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个公路。”


    “我来开吧。”板砖青年道:“我知道哪里没土坑。”


    “不行。”任平生拒绝的十分干脆。


    “为什么?”


    “因为你没成年。”


    板砖青年再次隐忍的沉默了。


    他俩开了一个半小时,任平生终于把板砖青年送回了家,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李志斌。


    “挺好的名字。”任平生评价道:“志当存高远,以后好好学习,别再走歪路了。”


    李志斌站在自家院门口,默默的点了下头。


    “父母在县城工作,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任平生问。


    李志斌又点了一下头。


    “别光点头,多说点话。”任平生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拍:“多清秀的小伙子,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天地辽阔,你学校离派出所不远,以后如果家里没人做饭,可以来找我蹭饭。”


    “记得我说的话啊,好好学习。”


    他边说边骑上摩托车,声音随着空旷的山风飘的好远。


    后来任平生去学校看过李志斌几次,令人意外的是李志斌成绩不错,他的班主任对他十分赞许,觉得这孩子肯定能考出去。


    小地方的高中,每年前五能过一本线就已经很不错了,那年的李志斌就是其中之一。


    李志斌录取到了省城的学校,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他仍然穿着那身松松垮垮的烂校服站在派出所门口,任平生一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满脸喜色,比他自己当年录取到警校还要高兴。


    “真好。”任平生高高兴兴道:“真好。”


    开学的时候李志斌父母仍然没工夫送他去火车站,于是任平生骑着他的小摩托,再次担起了这个重任。


    临上火车前,任平生在站台上叮嘱他:“到了秦城也要努力,争取排名和奖学金,走出去就不要回来了,毕业就留那儿工作,年少有为,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


    “听到了没?”


    他没指望李志斌会回答他,这孩子向来不爱说话,惜字如金,内心细腻敏感,但心里是知道感恩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志斌背着一整个装行李的蛇皮袋,猛然转身,朝他鞠了一个九十多度的深躬,很久都没有起身。


    再起身时任平生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眶中有泪水,透着细碎的红。


    任平生讶异不已:“……怎么还给哭了?”


    李志斌鞠躬起身不说话,半晌低声道了句:“谢谢任警官。”


    火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停靠时热浪翻滚,发出悠长的轰鸣声。


    数年光影转瞬即逝,任平生听说那小子后来毕业真留在省城了,还找了个秦城本地的女朋友,准备谈婚论嫁了。


    “嚯,有本事!”任平生心里满是欣慰。


    他自己的事业也一点一点有了起色,在经过漫长的考评和努力过后,任平生从乡镇调到了地级市,又从地级市调到了秦城。


    李志斌也在秦城,两人约着出来喝酒。


    “听说你媳妇要生了,恭喜恭喜。”任平生举杯对他感慨道:“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真不容易。”


    李志斌依然像年少时那样,抿着嘴唇笑,时间并没有给他的外貌带来太多磨损,他依然是读书时那副清瘦白皙的模样。


    很招女孩喜欢的长相,难怪能找到秦城本地的女孩子结婚。


    两人在秦城的生活像两条相交线,偶尔因为过往的那点情谊汇聚在一起,但终究浅尝辄止,没有更深层的往来了。


    李志斌儿子出生那天,他兴冲冲的给任平生发来了婴儿的照片。


    “任警官,这是我儿子,你看!”


    “我们给他起名叫李珩,含玉的意思,我老婆娘家人起的,感觉还挺好听,还得是高知家庭有文化。”


    任平生盯着手机里的照片,赞许道:“是个好名字。”


    一眨眼又是好几年,任平生很安稳的呆在秦城的派出所里,升成了所里的一把手,但是迟迟升不上去,任平生无所谓,他觉得眼下也挺好。


    那天所里接了一个紧急警情,说附近婚礼上有人砸场子,不仅砸场子,作案人还开着车要行凶撞死新郎官。


    任平生带着一众人手飞奔赶到现场,然后就看到了满脸血从车上下来的李志斌。


    有那么一瞬间,任平生几乎想脱了这身警服,上去一拳把对方揍到满脸开花,问问他,你不清楚自己考出来有多不容易吗?为什么要这么毁自己的前程?!


    他亲手制服了已经失去神志的李志斌,将他双手反铐,带上了警车。


    人抓回来以后很快移交到了别的单位,任平生这里只是过了个手,然而他那天晚上已经失去了全部力气。


    他披着警服,在所里抽了一夜的烟。


    算了,反正人各有命,他最后这样自嘲的安慰自己。


    秦城的夜色不比当年乡镇,夜间霓虹灯闪烁,映照着任平生疲倦而伤感的眉眼。


    数年光影弹指一挥过,单位上的事情太多,每天要接触无数个报案人,李志斌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那两年上头传来风声,说可能会调他去市局。


    任平生对晋升方面的事情向来看得开,他也不急,每天按部就班的尽到自己的职责就好,其他的听天由命。


    直到有一天他处理一个案子,刚好要和交警大队的同志对接,时间匆忙,他跑到那边的单位去报材料,负责对接的小同志业务上似乎还有一些不熟练,耽搁了一小会儿才把他要的东西整理好拿出来递交给他。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任警官,领导刚刚才给我交代这个活,耽误你时间了,抱歉。”


    新来的年轻交警身高腿长,长着一张年轻英俊的端正面容,俯身跟他说话时彬彬有礼,神情专注认真,让人好感十足。


    而且很帅,是字面意义,感官上一眼看过去的很帅,能直接拉去拍公安宣传片的那种帅。


    任平生多嘴问了一句:“没事,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吧?以后好好干。”


    “你叫什么名字?”


    “李珩!我叫李珩。”


    任平生手里的一沓材料“呼啦啦”的掉了一地。


    ……


    三十几年的岁月,在师父的叙述中悄悄流淌,隐没进时光的长河里。


    李珩在窗户边上站成了一尊冰凉苍白的石像。


    “我讲完了。”任平生温和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珩缓慢的摇了下头,说没有了。


    “没有就休息吧,我不问你出去的原因了,师父相信你。”


    李珩无声无息的红了眼眶,他冷不防出声:“师父,那你之前在派出所对我的好,都是因为他吗?”


    他指了指一旁疯傻茫然的李志斌,尽力克制住自己的痉挛,一字一句的问。


    任平生笑了笑,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最开始是,后来不是了。”


    任平生安静了片刻,又道:“所以你刚开始跟梁薄舟接触的时候,我就很担心。”


    李珩沙哑道:“担心什么,担心我变成我爸那样吗?”


    任平生没有否认,只是很悲哀的说:“人是会被巨大的自卑压垮的。”


    “当你发现你奋斗一生所获得的财富,只抵得上对方随便一只奢饰品价格的时候,尤其这不仅是你配偶一个人的财富,他们那个圈子的层次都是如此,久而久之是个人都会疑神疑鬼,觉得你们是不是都看不起我,你的社交圈,你的家族,你的朋友都看不起平庸的我……你会受不了的,就像他一样。”


    两人的目光静默而不约而同的转向了李志斌。


    李珩动了动嘴唇,嗓音里的字句却仿佛重逾千斤。


    “没事。”他隔了半晌朝师父笑了一下,眶中含泪,轻声道:“这不是分了吗?”


    任平生注视着他,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所有,半晌他柔声道:“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这里没别人。”


    李珩背过身去,刚开始还克制了几秒,最后实在克制不住了,终于泪如雨下。


    ……


    与此同时,楼下的一众人已经开始满屋子的捣鼓吃什么了,自建房里不剩什么吃的了,连淡水都所剩无几。


    其实如果不嫌脏的话,可以拿个碗去屋檐下接几口喝着充饥,但是很明显这屋子里的人都是金贵的主,谁都不肯率先做这掉价的事情。


    “爷爷,您好久没吃药了。”韩照煦有些担心的说道。


    “要不然,咱先就点水,把药吃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几个干净的碗,我去给您拿一下?”


    韩老爷子不说话,手指握在扶手椅上不住的喘息,越喘越剧烈。


    韩照煦脸色变了,一迭声的急促道:“爷爷!爷爷您怎么了?!”


    周围的人也全都闻声围了过来,却见老爷子脸色越来越差,喘息声也越来越艰难,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痛苦折磨着,连脸上的皱纹都皱巴巴的被揉了起来。


    “爷爷!爷爷您别吓我!您的药呢?!”


    韩照煦慌慌张张的从口袋里到处翻找,好不容易从老爷子的前襟找出了药片,来不及仔细看就麻利的抠下来几颗,塞进了老爷子嘴里。


    陈闻影立刻转身接了水进来,让韩照煦扶着老爷子的身子,把水顺着他的嘴倒灌了进去。


    几个人十分忙乱的将药片给韩老爷子喂了进去,韩照煦不住的拍着爷爷的脊背,以此来给他顺气。


    这并没有什么用。


    韩老爷子十分剧烈的发出了几声嘶哑的呛咳,将浓痰和血丝一并咳着吐到了地上。


    朱晗意几个人虽然嘴上不说,但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嫌恶,不由借着端碗去倒水的功夫,稍微避开了点,就算再位高权重,毕竟不是自己家老人,没必要往上凑。


    朱晗意和顾总刚走开几步,就听身后韩照煦惊慌失措的叫喊起来:“爷爷!”


    顾总听见声音不对,立刻回头看去,却见韩老爷子在一阵剧烈的痉挛过后,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脑袋一歪,颓然倒下,临走前手还死死攥着孙子的手指,将韩照煦的手指攥的生疼。


    围着的几个人都看傻眼了。


    辅警小哥大着胆子上前,伸手探了一下老人的脉搏和鼻息,不由的摇了摇头,脸上十分惊愕。


    “死,死了?”


    韩照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趴在老人身上喊爷爷。


    韩老爷子从发病到找药,再到死亡,中途间隔时间不到五分钟,在场都没有医学相关专业的,谁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照煦哭的满脸都是泪,颤抖着手去摸刚才给爷爷喂的药片,他将包装铺平展了,透过泪眼模糊的看着药片上的字眼,迷迷糊糊的说:“不对呀,不是这个药。”


    他见众人没反应,又大声哭着说了一句:“不是这个药!我临走前给爷爷带的不是这个药,有人调换了我爷爷的药!”


    顾总皱眉:“你说什么?这药是你自己拿出来的,怎么会有人调换它,你是说有人要故意害死你爷爷是吗?”


    “是,因为我绝不可能拿错。”韩照煦斩钉截铁:“就是有人调换了。”


    “谁,到底是谁。”他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挨个挨个的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问过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抓到何金生的时候,被对方一把掀翻撂在了地上:“滚蛋!别他妈碰老子。”


    “平时仗着你爷爷在,耀武扬威的,说的好像谁以前没个厉害的爷爷和爸爸似的,看你爷爷的面子上给你个好脸,现在你爷死了,我管你是谁!”


    韩照煦大吼一声,扑上去就要动手,何金生力气比他大的多,反手一推,只听“咕咚”一声,韩照煦就势仰倒,后脑勺“咚——”的一声,砸到了身后的桌角上。


    这年轻人登时就动不了了。


    陈闻影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事实上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没人反应的过来。


    等到韩照煦面无表情的顺着桌子,一点一点滑倒在地上的时候,众人才如梦初醒,一窝蜂的上前扶他。


    然而都无济于事。


    何金生吓傻了:“我什么都没干,他自己撞上去的,你们看到了吧,都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何金生语无伦次。


    没人顾得上理他,韩照煦躺在地上,已经没意识了。


    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眼前出了事,在场的陈闻影等人一时间都手足无措。


    “我,我去把我哥喊下来吧……”李纪阳小声说。


    “你哥你哥你哥……”顾总没好气的道:“你们怎么就一直拿李珩当主心骨,这人死都死了,他下来也没招啊。”


    “那你说怎么办!卫生间和储物室那两具尸体都臭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陈闻影难得展现出了一丝厉色:“都别吵了!”


    顾总卖了陈闻影一个面子,暂时偃旗息鼓。


    “你们自己没发现吗?”她声音微微打着点寒颤:“你们现在描述死人,描述尸体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平淡了。”


    “就好像……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


    她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都缄默下来,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这不对。”陈闻影颤抖道:“这不对的,朋友们……”


    “我们必须得想一个办法,不然我总担心下一个就是我们。”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穿堂风裹挟着细雨的呜呜声。


    李珩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今天的神情看起来比平时疲倦的多,眉梢眼角都是憔悴,声音很沙哑:“怎么了?”


    “又发生什么了?”他说着走下楼来,看到了韩老爷子的尸体,又看了看躺在一旁的韩照煦,目光一怔。


    “李珩警官。”陈闻影焦虑道:“你也看见了,老韩他刚刚突发疾病,小韩不小心把头给磕了,两个人就都这样了,这可怎么办,你给说句话指个方向吧。”


    这个称呼叫的李珩有点牙疼:“不用这么喊我,正常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是啊,而且储物间和卫生间的味道越来越大了。”朱晗意抱怨起来:“我都担心活不过出去,就被尸毒给感染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顾总道。


    何金生像个鹌鹑一样躲在他身后,慌张摆手:“别看我,他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啊。”


    李珩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心力交瘁,也没力气去管他们各自的恩怨了。


    他走到韩照煦和他爷爷面前去,各自在他俩鼻尖都探了一下,然后收回手指着韩照煦道:“他还有一口气,先放着吧。”


    “至于尸体,确实也不能再在屋子里放下去了。”李珩凝神思索半晌:“来几个人帮我把尸体拖出去,先埋了,反正一个屋子里就这么几个人,等雨停了,无论凶手是谁都跑不了。”


    “总不能真为了保护现场,把活人给膈应死。”


    众人纷纷点头,都表示同意。


    “好吧,那既然全票通过了,谁来给我搭把手?”李珩环顾一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几个男同志。


    没人应声。


    顾总和辅警小哥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李珩伸手将他从沙发后拽了出来:“你干过几年辅警是不是,那就你了,还有李纪阳,你也过来。”


    辅警小哥一脸崩溃,连哭带求:“不行啊哥,我干过辅警,我没出过现场啊,我我我……”


    “没出过现场就现场出。”李珩冷若冰霜。


    李纪阳倒是没抗议什么,默不作声的帮着他哥哥把韩老爷子抬了出去。


    三个人各自分工,在院子里挖坑的挖坑,搬尸体的搬尸体。


    辅警小哥对韩老爷子的接受程度还可以,对于贺玲玲和李虎则是彻底不行,打死都不进去,李珩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去院子里挖两个坑。


    “要是我俩把尸体都搬过来了,你坑还没挖好。”李珩指着他警告道。


    “那我就在旁边帮你挖一个属于你的。”


    辅警小哥欲哭无泪,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的刨了起来。


    李纪阳始终很配合,跟李珩搬完了李虎的尸体,再去搬贺玲玲尸身的时候却发现,那尸体上已经蚊虫乱飞了,两人都没法近身。


    “这怎么办?”


    李珩沉默着思索了一下,回自己房间准备把保鲜膜拿下来。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任平生正耐心的喂李志斌吃果子。


    见他进来就转头问他:“还生师父的气呢?”


    李珩摇摇头:“不生。”


    “那你过来。”任平生朝他招了一下手,李珩依言过去了。


    任平生和李志斌一人往他兜里塞了一个青涩的野果。


    李珩一怔。


    “……拿着吃。”他爸比划着对他道。


    任平生在一旁注视着他俩,眼底闪过一丝柔光。


    李珩忽的鼻尖一酸,没再敢停留,转身揣着那两个野果就走了。


    他带着李纪阳回到卫生间里,李纪阳对着那死状凄惨,蚊虫密密麻麻的尸体一脸的束手无策。


    “哥?咱俩真的要搬吗?”


    李珩沉默半晌,带着他从卫生间出来,顺手把门一关:“不了,先放着吧。”


    李纪阳明显松了口气。


    三个人冒雨在地上折腾着把尸体放进土坑里,十分狼狈的将泥土往上填。


    “我现在真有一种——我们杀了人然后在掩埋犯罪痕迹的感觉!”辅警小哥在雨地里朝另外两人吼道。


    “你快闭嘴吧。”李珩一脸晦气道。


    他正埋头挖土,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李珩伸手随意的往眼睛上一擦,下意识抬头,然后就瞥见了第三棵槐树下,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件。


    李珩心神重重一跳,顾不上手里的活了,起身朝槐树走过去。


    “哥,你去哪儿?”


    李珩没理他,直奔槐树,动作极其迅速的用手扒拉几下,终于看清了那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李珩浑身血液凉了一半,再一抬头,只见不远处一行踩着泥的脚印赫然浮现在山路上。


    他再没有犹豫,立刻沿着脚印就追。


    “哥!”李纪阳在身后也追了过来。


    李珩顺着脚印的方向一路找寻,山路七扭八拐,他足足找了一大圈,却发现又回到了原点。


    李纪阳气喘吁吁的跟了过来:“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走了?”


    不对,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脚印的始终向内扣,整个路线绕自建房一周,就好像刚才有人往槐树底下放了个钥匙,然后又绕着自建房跑了一整圈遛他玩一样。


    脚步最终停在最初的原点,也就是老槐树下。


    李珩的大脑飞快思考,自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干扰项。


    李纪阳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风雨大作,四面雨声沙沙作响。


    原点,绕圈,钥匙……


    辅警小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周围只剩下他跟李纪阳两个人。


    “你先回去,我查个事情。”李珩吩咐道。


    李纪阳很明显不放心他,但是又很难违抗他哥,于是走的一步三回头。


    李珩沿着老槐树蹲了下来,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脚底踩在了一方井盖似的东西上,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了一步,伸手拨开了井盖上杂乱的枝叶和泥土。


    然后一个用力,掀开了井盖。


    迎面一股浓重的香油和潮湿味,中间还夹杂着血腥。


    李珩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半拍,他几乎不敢去想井盖底下有什么,但还是硬逼着自己沿着井盖下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这是一个偌大的静室,屋内烛火飘摇,光线并不暗淡,可以看到暗室的一旁立着电椅。


    地板上铁链蜿蜒,寒光凌然。


    铁链的尽头,铐着一个削瘦而憔悴的身影。


    梁薄舟正静静的倒在那里,看上去已经没有知觉很久了。


    第83章 第 83 章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李珩彻底怔愣在了原地, 之前几天所有的刺激加起来对于李珩而言都没有眼前的场景大。


    地上还有些残存的血迹,尽管已经被人清理过了,但地板缝隙里还隐约能看到陈旧的黑色血痕, 梁薄舟昏倒在离电椅不远的地方, 整个人蜷缩成团状, 就算是在昏迷中,眉心也紧紧的蹙在一起。


    囚禁室地方不大, 梁薄舟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只消上前走两步, 就能俯身把这人抱在怀里。


    然而李珩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远,最艰难的几步路。


    他几乎是踉跄着跪到梁薄舟面前的。


    俯身伸出的掌心颤抖痉挛,离梁薄舟越近他就越不敢继续向下探, 他生怕触碰到那人已经冷却下去的体温, 或是全无止息的脉搏。


    李珩将自己停滞在半空的手用力攥紧,用尽全身力气, 逼着自己摸上了梁薄舟的脖颈。


    片刻之后, 他重重的松了口气, 整个人脱力一般的坐回原地。


    还好,还有脉搏,还有一口气在。


    梁薄舟还活着。


    虽然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但是起码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哪怕他冒雨淌水把人背下山呢,李珩一边让自己大脑摒弃一切不理智的疯狂念头, 坚持机械而尽量冷静的运转,一边伸手去抱梁薄舟,试图把他从地上弄起来。


    然而他刚一动手, 梁薄舟就在昏迷中冷不丁的呻吟出声,胸腔里发出艰涩的喘息,不知不觉中身上又疼的大汗淋漓,手指无意识的攥紧了李珩的衣角。


    李珩一怔。


    他很快掀起了梁薄舟披在最外层的外套,探头往梁薄舟贴身穿着的衬衫上看了一眼,李珩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他后背上赫然几道深重的鞭伤,伤口极深,用皮开肉绽来形容都毫不过分,血肉和开裂的痂□□叠在一起,衬衫被鞭子的倒刺极其粗暴的撕开,细密的纤维末梢经过几天几夜与血肉的交合已经半渗入了梁薄舟的脊背里。


    稍微一动就血水汹涌,惨不忍睹。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谁干的?


    李珩呼吸间全是铁锈,他顾不上思考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手抱着梁薄舟,自己闭上眼睛仿佛在用力下定什么决心,紧接着心一狠起身将人打横抱起,梁薄舟登时惨叫出声,极度痛苦间挣扎的幅度太大,让李珩几乎抱不住他。


    “你忍一下,出去就好了。”李珩低声在他耳畔道:“我带你去医院。”


    梁薄舟似乎有了一点意识,但仍未醒转,他手指死死扣住李珩的前襟,整个身体缩在李珩怀里打着寒颤。


    “哗啦”一声铁链响动。


    李珩蓦然低头,只见两条锁链仍然牢牢的束缚着梁薄舟的脚踝和手腕,而他刚才实在是关心则乱,居然把这茬给忘记了。


    他不出声的骂了自己两句,小心翼翼的俯身又将梁薄舟放回了地上,埋头去试着找铁链的锁扣。


    然而捆绑梁薄舟的铁链制作的十分精巧,从锁扣到长链堪称严丝合缝,李珩就是力气再大也没办法徒手掰铁,他弄不开梁薄舟手腕和脚踝上的锁,只好握着铁链的一端,用力往地上砸了几下,完全无济于事。


    李珩这辈子很少有气急败坏成这样的时刻。


    他发出的动静太大,梁薄舟呼吸急促了一些,躺在地上隐约有了点要醒来的迹象。


    要是不解开铁锁,又谈何出去?


    李珩心急如焚,但也只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他自己先出去,找个信任的人看着这里,他再找烧火钳一类的东西来把锁扣暴力拆开。


    于是李珩站起身,打算先从这里出去。


    他不敢有分毫怠慢,速度极快的狂奔上阶梯,眼前井盖是被掀开的,头顶尚且露出一线天光——下一秒有人拎着条长长的铁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扣头砸过来!


    这一下要是挨结实了,李珩天灵盖里边的脑浆都能被砸出来。


    无数次出现场抓捕的经验让李珩条件反射闪身就撤,铁棍划下的速度连千分之一秒都不到,那重力和作用力明显是奔着要他命来的,李珩反应速度已经够快了,但还是被铁棍擦着身侧一击打下,撞的他右肩生疼,不得不踉跄着退到了阶梯下。


    他飞快的左右寻找趁手的反击工具,随时提防着对面人下来搏命。


    不过这一次李珩的预料落空了。


    对方并没有恋战,而是飞快的退出去,捡起地上的井盖猛然将囚禁室的入口关上,井盖外传来石头挪动的声音。


    他把李珩和梁薄舟一并关在了这个地下室里。


    李珩一惊,再要推抵已经来不及了,井盖上压积的质量太过巨大,仿佛泰山压顶,纹风不动。


    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外边是个荒村,雨声又这么大,就算师父和父亲发现自己失踪了,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就像几天前他万万想不到梁薄舟就被关在自建房的地基下一样。


    李珩没有太多时间绝望,他在疯狂的动脑子想办法。


    就在这时,地上传来梁薄舟痛苦的咳嗽声。


    李珩瞬间什么事情都顾不得了,返身冲上前就俯身去看他的情况:“梁薄舟?”


    没有人回答他,梁薄舟虚弱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双手仍然被锁链系在胸前,指尖无声的在胸口一下一下的画着圆圈,大概是太痛苦了,他潜意识里还在心中默念似的祈祷。


    祈祷要么让他死,要么来个人救他出去,总之祈求结束这场歇斯底里的折磨。


    梁薄舟最开始是被周围难得剧烈的响动给吵醒的,而且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后来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视线里影影绰绰有个熟悉的身影,鼻尖充斥着那人身上独有的气息。


    梁薄舟以为是幻觉,于是又把眼睛闭上了,希望这个梦境能维持的久一点。


    李珩小心翼翼的蹲身,然后伸手将梁薄舟又抱了起来,这次这人的反应倒是没之前几次那样强烈了,但依然眉宇紧蹙,神色痛苦。


    他哼唧一声,被李珩扶着抱在臂弯里。


    李珩沿着墙坐下了,他扣着梁薄舟的肩膀,尽量护住他的伤口,让梁薄舟能好受一些。


    梁薄舟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心想这梦境为什么这么真实,连那人掌心里的温度,都能复刻个十成十。


    “李珩……”他嘴唇微动,喉咙却极度沙哑,用气声喃喃的含混道。


    李珩神情一动,立刻俯身下去:“你说。”


    梁薄舟又陷回到更深层的昏迷中去了。


    李珩望着他苍白惨淡的脸庞,以及身上残败破碎的伤口,不知不觉眼眶竟红了起来。


    “啪嗒……”


    泪水砸在梁薄舟裸露出来的颈窝里,那点湿热的温度沿着他冰凉的肌肤渗入衣领,一路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李珩嘶哑着声音小声问他。


    那么金贵的人,平时连上床都稍微粗暴一点都要跟他撒娇耍赖的人,如今却气息奄奄的躺在他怀里,身上锁链加身,满身伤痕。


    梁薄舟眼睛仍然闭着,浅淡的意识在空中飘浮,外界的一切他只有个大概的感知,可大脑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处理这些信息了。


    温热的泪水,环抱自己的臂弯,还有耳畔人压的极低的抽泣。


    统统被他当成了走马灯幻觉处理。


    李珩从成年后以来,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原先出现场时被在逃嫌疑人自制的土枪打伤过好几次,威力不足以致命,但也够疼了,加上处理时匆忙,麻药劲过的时候他也从没掉过眼泪,顶多叫的声音大一点,以此让周局给他多放两天假。


    而他此时在寂静的暗室里抱着梁薄舟,最开始尚能神态冷静的摩挲梁薄舟削瘦的肩膀,低头去看他除了鞭子以外的伤痕。


    梁薄舟的嘴角隐隐含了几丝血痂,痕迹不明显,但也能看出来脸颊一侧比另一侧稍有肿起,都是被人暴力对待过的伤痕。


    李珩深深的从肺腔里喘过一口气,满眼酸疼再难压抑夺眶而出,他终于忍无可忍,握着那人冰凉的掌心,伏在梁薄舟的颈窝里失声痛哭。


    梁薄舟终于被这番动静弄的睁开了眼睛。


    无论身上其他部位怎么破败,梁薄舟的这双眼睛永远都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润,瞳孔此时因为过度虚弱而聚不起焦点。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然后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点一点抬起手,将指尖落在李珩乌黑的眉目上。


    李珩似乎是刚哭过,向来冷淡的眼睛里含着湿漉漉的隐忍。


    梁薄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见过李珩落泪,这显然不属于走马灯的一部分,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既然走马灯结束了,他也该咽气了。


    密室里烛火静静摇曳,满室皆是香油的气息。


    梁薄舟从胸口里很长的叹出一口气,声音极轻极缓,细若游丝的喃喃出声。


    “是因为我现在要死了……才终于能在临终前……再见你一次了吗?”


    第84章 第 84 章 你都在我身上黏了快一整……


    李珩短暂的静默了一下, 收拾好情绪,试图给他讲真话。


    “不是,你其实还活着, 所以能看到我。”


    梁薄舟失血太多, 伤的太重, 以至于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七年前就是这样, 招惹完我就不要我了, 我没想到你七年后还会这么做……”


    “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李珩茫然。


    “你应该庆幸……咳咳, 你来了我走马灯里一趟。”梁薄舟声音几不可闻道:“要是没有这一趟的话……”


    “我死了就去站你床头……”


    李珩:“……”


    李珩面无表情的将他毫无血色的脸颊掐了一下:“好好说话,别扯淡。”


    梁薄舟神情恍惚的盯着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走马灯里你还凶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没凶你。”李珩头疼道:“你到底受伤了还是喝醉了?”


    梁薄舟依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是他失神的望着李珩一张一合的嘴唇,幅度很小, 有气无力的用被捆起来的双手将眼前人的衣领往下扯了扯。


    李珩不明所以, 但顺从的配合着他的力道俯身下去。


    然后就被梁薄舟那冰凉失色的嘴唇吻了个正着。


    李珩简直哭笑不得, 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过他向来没办法拒绝梁薄舟的任何要求,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梁薄舟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不依不饶的半仰着头和他接吻,手指痉挛而无力,但却怎么都不肯放开他的领子,于是李珩就顺着他,动作轻缓而温柔的吻回去。


    虽然动作上是梁薄舟主动, 但由于体位原因,从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李珩正把人扣在怀里亲。


    梁薄舟大大的睁着一双眼睛,泪水从眼眶中顺流而下。


    李珩余光瞥见了, 就稍微退开了一点,放开他的嘴唇,伸手去帮他擦眼泪。


    “别哭啊,咱俩真没死,不信你自己感受一下。”李珩攥住他的手指,将他的指尖贴合到自己的胸口,试图让对方感知自己的心跳:“梁薄舟,能听到我说话吗?”


    梁薄舟能听到,但他明显没把李珩当成个实体活人。


    他觉得李珩只是他临死前梦境中的幻象。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七年勾引我两次?”梁薄舟委屈的问。


    “……”漫长而无语的沉默过后,李珩终于诚心诚意的问:“这位同志,我到底勾引你什么了?”


    “你勾了!”梁薄舟语气急促起来,说话却仍然颠三倒四:“我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你就站在马路上勾引我。”


    李珩大脑宕机中。


    “你,你就站在马路最中间。”


    “……我那是在执勤。”


    “你穿那么鲜亮,就是想让我看到你。”


    “……荧光绿。”李珩心平气和的说:“全天下交警都穿这个颜色。”


    梁薄舟瞪着眼睛,眼看着又要哭。


    李珩慌忙安慰:“好了好了,我就是故意那么穿的,就是为了让你看见我,我为此一直很感谢学校分配我去交警大队实习,感谢交管局选择了荧光绿……”


    梁薄舟没什么力气争辩似的,一歪头将脸又埋进他的衣服里了。


    李珩抱着他和一旁的烛火台面面相觑,完全拿这人没办法,一点对付的招数都没有。


    他用手掌轻轻拍着梁薄舟的后背,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舒服一点。


    梁薄舟却又醒过来了,恍恍惚惚的又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李珩低头回答。


    “喜欢为什么要跟我分开?”梁薄舟眼圈更红。


    李珩叹了口气:“我错了。”


    这个答案梁薄舟应该还算满意,于是安分了片刻,又小声道:“可是你抱我的力道松了……”


    “太紧我怕你疼。”李珩耐心道。


    梁薄舟摇摇头:“我不怕。”


    “你每次说不怕疼的时候,每次都哭。”


    “可是我都要死了,我真的不怕。”梁薄舟望着他道。


    “你再跟我提一次死字,我就真的松手了。”李珩威胁。


    梁薄舟眼角又滚下一滴泪水来,沙哑道:“那你松吧,我知道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走马灯是不是要结束了。”


    李珩沉默半晌,还是将他抱紧了些。


    梁薄舟就这么昏昏沉沉的跟他说了一堆毫无边际的胡话,李珩耐心的跟他一句句对答,手上一直没松劲,思索着在梁薄舟手腕和脚踝上研究锁扣的装置。


    “你不是不抱我了吗,为什么还不松手?”


    “舍不得。”李珩简短的答道。


    梁薄舟呜咽了两声,说不出话。


    “但是你要是我抱你的力气让你身上疼的话,记得告诉我,我就松一点。”


    “……你现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梁薄舟问。


    李珩张了一下口,话音却停滞住了,仿佛放空一般。


    隔了很长时间,他才终于又开了口:“……我不知道怎么跟人讲情话,也很难把我喜欢你,我爱你这种东西挂在嘴边。”


    “但是我觉得我生活中表现得挺明显的了。”


    “梁薄舟,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感受不到一点我在乎你吗?”


    梁薄舟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他伏在李珩的衣襟里无声的落泪,对方热乎乎的体温隔着湿透了的衣服布料传递到他的脸颊上,泪水和雨渍交织,融合成湿漉漉的暖意,让梁薄舟隐隐作痛的伤口得以被抚慰。


    他的大脑好像变的清晰了起来,余光里的烛火慢吞吞的摇曳,将他眼尾的视线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白。


    梁薄舟艰难的抬了一下头:“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真的?”


    “我一直是真的。”


    “……你是真的李珩?”梁薄舟茫然道。


    “你想喊李竖也行。”


    李珩换了一下姿势,将他搂的更舒服了一点。


    周遭视线一点一点由模糊转为清晰明了,他意识到这里还是那个密室,长明灯和电椅仍然矗立在身侧,只是多了个正抱着他的人。


    梁薄舟颤抖着手,抬起手背去抚摸那人的脸颊,一时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珩歪了一下脑袋,将脸颊凑近,任由他碰:“这下确认是真的了吗?”


    梁薄舟没顾得上回答他,目光呆滞,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的猛然一咬下唇,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虎牙深深嵌进嘴唇里,登时见血。


    李珩吓得一个激烈,伸手就掰他嘴唇:“哎!松口!你咬自己干什么!?”


    梁薄舟半个下颌被他的手指扼制着动不了,嘴唇上的血水从脸颊上汩汩涌下,巨大的疼痛终于让他彻底意识到眼前场景不是梦境。


    眼前的人也不是幻觉。


    是活生生的李珩,正牢牢的抱着他不松手,熟悉的冷锐眼睛里全是担心和气急败坏,手指上还沾染着烟草的气息。


    “松口!不然我咬你了。”李珩怒道。


    梁薄舟颓然无力的松开嘴,紧接着瞬间就泪水汹涌,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哭的都凶。


    “……”


    说实话李珩活到二十九岁,有挫折有坎坷有血泪,但目前为止他好像还真没特别畏惧过什么东西。


    现在他找到自己畏惧的东西了。


    李珩对“梁薄舟在他面前掉眼泪”这个事情,简直是彻彻底底的举手投降,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


    而且可以做到说哭就哭,说停就停,无比丝滑,随心而动,哭的还有颜值有风采,换个性别就能去演琼瑶剧了。


    “好了,好了,我又弄疼你了是不是,别哭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李珩低声下气,揉着梁薄舟刚刚被掐痛的脸颊,只差没伸手打自己了。


    梁薄舟虽然平时演技好业务能力强,但他这回倒真不是演的,他终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李珩就在他身边,不是梦境也不是走马灯。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梁薄舟哑声道。


    李珩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


    自建房里一派气压低沉。


    众人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李珩回来。


    陈闻影和任平生明显坐不住了,不约而同站起身走到李纪阳和那辅警小哥面前,开始他们今天的第二百次询问。


    “你俩回来的时候真没见着他?”


    “真没有啊姐,我一直在刨土坑,刨着刨着一抬头他就不见了,然后再没回来。”辅警小哥摊手:“我还想问呢,他自己指派我跟他去干活,结果活儿干到一半,他丢下我莫名其妙跑哪里去了?”


    “我还寻思他偷懒呢。”


    陈闻影焦虑的转向李纪阳:“那你呢,你也没见着你哥?”


    “我看见他突然往栅栏那边跑过去了,然后我喊了他好几声,他都不理我,跟中邪了一样,绕着自建房跑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原地去了。”


    温成铄忽然打断:“具体哪个原地,能仔细描述一下吗?”


    李纪阳顺手一指窗外:“第三棵老槐树底下,他在那儿摸索了好一会儿。”


    温成铄不吭声了,脸色越发惨白。


    “后来他让我先回去,他自己又往别处去了。”


    陈闻影难以置信:“然后你就回来了?!”


    “那可是你哥,你一点担心都没有吗?”


    李纪阳难堪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就因为他是我哥,所以我才回来的。”


    陈闻影不解。


    “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李珩解决不了的事。”李纪阳喃喃道:“他那么厉害,我留下也是添乱。”


    陈闻影气的脸色发青:“你可拉倒吧!那他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


    辅警小哥挨了一天的审讯,看起来却并没有怎么烦躁。


    “哎呦……我可算是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他舒展了一下长腿,躺在沙发上,用余光打量陈闻影和温成铄。


    “想不出来对策就别添乱了,安静点。”朱晗意泄气道。


    辅警小哥瞅她一眼:“你没必要这么狗眼看人低,我小时候家里也是阔过的。”


    “能有多阔?”朱晗意挑衅。


    “反正比你个过气的演员强点。”小哥道。


    “我小时候家也在北京呢,说起来我跟何金生那哥们的境遇差不多,只不过我家比他早个十来年就破产了。”


    “那时候我爸被举报,公司申请破产,全部财产清零,甚至还负了债,然后他就跳楼了,他跳了以后,我们家反正众叛亲离,我妈一个人带着我离开北京回老家,在县城里住下,才把我养到这么大的。”


    这故事听起来还挺凄惨,陈闻影不由得有些后悔刚才说话那么重。


    “抱歉啊,你也节哀,都过去很多年了,尽量还是……往前走。”她劝慰了几句:“日子向前看。”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小哥支起身子,认真的打量她:“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一个事,那是我爸还风光时候的日子,我太小了,很多细节记不清了,但是这两天跟你们相处,勉强找回了一点回忆。”


    “我觉得我得讲出来。”


    温成铄抬手示意:“讲吧。”


    “其实我小时候长的挺可爱的。”小哥回忆道:“然后有一天,我爸妈带着我去参加了一个婚礼。”


    “他们原先订好的花童临时来不了,我就给临时顶包上去了。”


    陈闻影,温成铄,顾总,朱晗意同时瞪大眼睛转向小哥,四张脸上全是震惊,仿佛他说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一样。


    “嗯,对。”他无辜的摊了一下手:“小西装,蝴蝶结领带,印象里我还给新娘整理过裙子。”


    他抬头看陈闻影,略微有点责怪:“新娘子,人家都说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婚礼细节此生都不会忘的。”


    “你怎么连我也不记得了?”


    陈闻影和温成铄交换着愕然到极点的目光,半晌都没吭声。


    “这婚到底是不是你亲自结的,忘性也忒大了。”辅警小哥调侃着道:“不过那也是我为数不多参加的高端场合了,后来再过了没几天,我爸就破产了。”


    “我这人从小读书不好,也没出息,不想出门打拼,不想离开我妈。”


    小哥嘲讽的笑了笑:“说实话不比你们那位李珩警官,还能考到省城的警校,毕业留那儿工作,我后来一直呆在县城里,东打打工,西打打工,有口饭吃就混一天,没饭吃就回去陪我妈种地,再没出去过。”


    自建房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


    梁薄舟窝在他怀里发泄够了,这才勉强收了憔悴的泪意,筋疲力尽的往李珩肩膀上一靠,闭上眼睛休息。


    李珩擦了一下他湿漉漉的脸庞,半哄半劝:“别哭了,听话。”


    梁薄舟疲惫的将下颌搁在李珩肩头,眼睫上还沾着点湿润的水汽。


    李珩任由他搁着,伸手环过他的腰身,将他搂的更靠近自己一点,安慰道:“没事了昂,没事,我这不是跟你一起在这儿呢,大不了咱俩一起死……”


    梁薄舟猛的将他一挣,怒道:“不行!”


    “好好好……不行就不行,你先安分点。”李珩一边说着,一边心想那井盖都给咱俩盖严实了,死不死的也由不得我说了算啊。


    梁薄舟这会儿身体缺血,脑子缺氧,想起一茬是一茬。


    “等一下。”


    “嗯?”李珩稍微将他松开一点,侧头去听他说话。


    “你上次跟我分开的时候,是不是说要跟我分手来着?”梁薄舟问。


    李珩不明所以:“是的吧好像,在璨星楼下那次?”


    “那你为什么抱我?”梁薄舟质问。


    李珩:“?”


    “你都跟我提分手了,为什么还抱着我?”梁薄舟又重复道。


    李珩:“……”


    这位祖宗,你都在我身上黏了快一整天了,这时候想起来这茬了?


    “你还没跟我说复合,那你松手,我不要前任抱我。”梁薄舟恼怒道。


    他说着就挣扎起来,弄的身上铁链哗哗作响,动作时一个不小心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疼的梁薄舟呲牙咧嘴,嘶嘶直抽冷气,但就是要挣扎下地。


    李珩耐心终于告罄,拦腰将人一拎,不由分说抓回怀里,手臂将梁薄舟腰身一挡,逼着梁薄舟重新靠在他身上。


    反正这人手腕被绑,力气尽失,再跑也跑不了了。


    梁薄舟痛的满身冷汗,话都说不清:“你……”


    李珩攥着他的掌心强行收拢进自己的大手中,顺势将梁薄舟所有的挣扎全部镇压下去,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的扣在自己怀里,低声呵斥道:“老实点,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闹。”


    “那你跟我复不复合?”梁薄舟忍着疼追问。


    “复复复……现在就复,你不嫌疼吗,别动弹了。”


    “我没答应呢,你复合的不情不愿的——”


    李珩气乐了,不轻不重的在他小臂上拍了一下,低头笑道:“我怎么不情不愿了?你从哪儿看出我不情不愿了?”


    “我不管,反正我没答应。”


    李珩点点头,了然道:“好吧,那你就当我这个前任死了好了,不用理我,但是你也别想动。”


    梁薄舟顿时卸了力气,后背靠着李珩紧实而温热的胸膛,没精打采道:“你怎么这样……”


    李珩想了想:“那我现在态度诚恳点跟你求复合,行不行?”


    梁薄舟被他这话打的一时愣在了原地。


    “到底行不行,给句准话。”李珩碰了一下他敏感的耳垂。


    “你自己问的你又不回答,我发现你平时工作时间都挺正常的,碰见我就开始撒娇耍赖。”


    “有你这样对我的吗,梁薄舟。”


    第85章 第 85 章 “我觉得咱俩可能有救了……


    自建房里又过了一夜。


    不过这天晚上没有人睡得着觉, 冥冥之中仿佛有团不详的乌云始终笼罩在众人头顶,窗外黑云压的越来越低,随密布的风雨搅动着积压下来, 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山顶上的自建房吞噬殆尽。


    任平生在楼上看着李志斌, 陈闻影安顿着妈妈睡下之后就下楼来了, 温成铄和顾总等人都在沙发上坐着,李纪阳时不时的朝窗外看两眼, 焦躁不安的把手指快啃秃了。


    “妈怎么样了?”温成铄转头问妻子道。


    “一切都好, 已经睡着了。”陈闻影在他身侧坐下。


    她坐在沙发上, 有点犹豫的捏了一下衣角,还是开口了:“任警官有下来过吗?”


    “没有。”温成铄回答:“怎么了?”


    “我想问问李珩父亲的情况。”陈闻影低声道。


    温成铄眼眸晦暗,但没说什么, 点了点头:“去吧。”


    于是陈闻影起身, 走到任平生的房门跟前,抬手敲了敲门板:“任警官?方便吗?”


    任平生从里侧打开门, 冷淡的问:“什么事?”


    陈闻影指了指里边, 小心翼翼道:“他怎么样了, 这里没有药,他的精神还撑得住吗?”


    任平生注视着眼前女人温和而关切的眼睛,思索着后退一步,让开身形,使李志斌安静卧在床上的身影落进陈闻影的眼帘里。


    陈闻影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以后还是少上来。”任平生简短道:“还是不要让他正面接触当年的刺激比较好,对你,对温总都是好事。”


    他着重强调了温总两个字。


    陈闻影轻轻点了下头。


    “而且我担心如果李珩再不回来的话, 李志斌的状态就没那么好稳住了。”任平生淡淡的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李珩对他的态度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许你发现了,不光是他, 包括这里的所有人,只要李珩在,心态才没有那么惶恐。”


    陈闻影神色黯然下去,放在身侧的手指无声的绞紧了。


    “好。”她缓缓道:“我知道了。”


    楼下依旧没人说话。


    刚子走到厨房翻了一圈,却连半口吃的都没找到,只好十分急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走路消耗热量,待会儿更饿。”李纪阳提醒道。


    他话音刚落,却见刚子一个不留神,脚下踩了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扑通”一声就绊倒在地上了,险些没给他膝盖磕出血来。


    “卧槽——这什么!”他暴躁的低头去看绊倒自己的东西。


    结果一低头,正好对上了韩照煦的目光。


    韩照煦睁着一双眼睛,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天花板,平坦倒在地上的身体已经僵硬许久了,口角边上残留着临终前半干半湿的几丝涎水的痕迹。


    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了。


    刚子和这死人脸打了个照面,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嗷呜的哭出声来:“……来个人看一下啊,他是活的还是死的?!”


    周围没有一个人起身,也没有人对韩照煦的死表示出太多关切。


    只有顾总好心的说了句:“死了,你离远点,不卫生。”


    刚子欲哭无泪:“怎么没人提醒我一下,这这这……死了就放着吗,李珩没回来我们不能自己抬出去埋了吗?”


    “多瘆人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事实上在场所有人无一不心知肚明,不是李珩没回来就不能埋。


    而是除了李珩外,根本没人敢碰尸体。


    屋外雨声仍旧淅淅沥沥,天色被浓云裹挟着,处于一个半白半暗的空档里。


    朱晗意站在窗户边上,战战兢兢的看向地上韩照煦的尸体,半晌捂起了嘴,抽泣出声。


    “这是第几个了……”


    她屋子里仍旧没有人说话,朱晗意哭了一会儿,目光凄然的望向窗外,声音很低道:“按照这个死人的速度,我估计,李珩警官怕是回不来了……”


    她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陈闻影扬手一耳光打在了她脸上,这一下不仅朱晗意惊呆了,其余众人也都反应很大的倏然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朱晗意跳起来就要回击,然而陈闻影比她略高一头,这女人虽然看着纤细,但不知为什么,力气却不小,而且很聪明,使得都是巧劲,顺手就把她推回去了。


    “如果再让我听到一声,你说刚才类似的话。”陈闻影冷冰冰的警告。


    “就不止一个耳光那么简单了。”


    ……


    梁薄舟一拧头,将脸颊埋在李珩怀里装死。


    他平时自己作妖的时候作的风生水起毫不胆怯,此时被李珩这么以牙还牙的磕掺一下,就立刻不说话了。


    李珩哭笑不得,只好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伸到梁薄舟的下颌上,强行把他从自己臂弯里掰出来:“看着我说话!”


    “不要。”


    “那你复不复合?”


    梁薄舟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被激起了涟漪,抬头瞪向李珩的眼睛中又隐约含了丝泪光。


    李珩:“……”


    李珩知道自己又心软了。


    “算了,不逼你了,反正咱俩现在出不去,不管复不复合,也都只能呆在这里了。”他温和的对梁薄舟道:“如果一直没人来给我们开这个井口的门的话,说不准我们就得一起死在这里了。”


    他这话安慰了还不如不安慰。


    梁薄舟自己赴死的时候心灰意冷,死不死的都无所谓,甚至来说他刚红的那两年压力太大,重度抑郁,那时候就把遗嘱立好了,他名下的巨额财产有明确的去处,唯一在乎的人也分手了,就算死了也没负担。


    可李珩现在在身侧陪着他。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没法轻而易举的说我放下了,我全不要了。


    他看着李珩近在咫尺的面容,温柔沉静的眼睛,以及搂着他不放手的温暖臂弯。


    梁薄舟心里的不舍铺天盖地。


    要是能活着出去就好了,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李珩二十九,如果这次活下来了,他后半辈子可以不顾一切,跟眼前人就这样安稳的过下去。


    日子还长的很。


    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梁薄舟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水而逐渐衰竭,加上刚才情绪波动很大,哭的太厉害,他喉咙发干,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


    梁薄舟长叹了一口气,难受的将身形往李珩怀里又埋的更深,喃喃的道:“死也没什么不好。”


    “要是你不在就好了,我就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鼻尖传来一阵果子的青涩香气。


    梁薄舟愕然睁开眼睛,只见李珩手上拿着个野果正递到他的嘴边,示意他张口。


    “你……哪来的?”


    “让你啃你就啃,哪儿那么多问题。”李珩把果子往他嘴里一塞,手指托着野果的下半部分,一副要喂他的架势。


    梁薄舟被野果堵的说不出话,犬齿咬破果皮,口腔里清甜果汁流淌,一瞬间浇灌了他整个味蕾。


    梁薄舟下意识的咀嚼着往下一口一口吞咽,他太饿了,一时来不及思考其他的,恨不得连果核都吞进去。


    李珩在旁边耐心的看着他,时不时用手抚一下梁薄舟的背帮他顺着气。


    梁薄舟眼睛冒绿光的吃完了一整个野果,连李珩手上的果汁都想舔,被李珩及时抽回手,惊异道:“你也不嫌脏。”


    “还有呢,别着急,慢慢吃。”李珩又从口袋里变了一个出来。


    梁薄舟拿着这个新的野果啃了两口,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道:“两个都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不饿。”李珩坦然的说。


    “真的吗?”梁薄舟狐疑道。


    “真的,我在外边吃过饭才来的。”


    梁薄舟觉得他的话没什么可信度,于是迟疑着松开了野果,又塞回李珩手里:“我不吃了。”


    李珩耐着性子仍然举着野果跟他说:“我真的不饿,你不吃我也不吃,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坏掉吗?”


    梁薄舟不为所动。


    李珩把果子往他手里一塞:“我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我有洁癖,你自己看着办。”


    梁薄舟大怒:“你跟我接吻都接过多少次了,你现在跟我说你有洁癖?李珩你要不要脸?!”


    “哦,是吗?”李珩面无表情:“接吻不一样。”


    梁薄舟气的低头啃一口水果,含着那果肉就强吻上去,逼着李珩张开唇齿跟他交缠,李珩顾及着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用力的反抗他,几番来回后居然倒反天罡的被梁薄舟顺着墙壁一把按在了身下。


    两人气喘吁吁的一上一下卧在地上,李珩一手护住梁薄舟的腰身,下意识偏过脸恼怒道:“你起来!”


    梁薄舟才不理会,用被捆住的双手一把掰过他的脸,强硬的亲吻蹂躏他的嘴唇,将野果的汁水渡过去少许。


    两人唇齿缠绵间亲的深重而急促,李珩躺在他下边,感觉这辈子没这么无奈过。


    他一抬手抵住梁薄舟的胸膛,喘息着问道:“你打算反了是吗?”


    梁薄舟用力在他小腹处,怼着用膝盖碰了一下,惊的李珩“嘶”的倒抽一口凉气。


    “是啊,我就反了。”梁薄舟恶狠狠的道:“反正你现在在我下边,要不是这屋子里什么保护用品都没有,我现在就把你那个了,你以前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你也体验体验屈居人下的滋味。”


    李珩:“……”


    此话讲的李珩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人还能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到如此地步。


    他忍不住伸手朝梁薄舟额头上摸了一下,寻思这也没发烧啊。


    梁薄舟猛然将他的手一甩:“别用这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我!你当我没做过1吗?!”


    李珩躺在地上,诡异的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嘴角一弯,实在忍不住笑意了。


    “你嘲笑我?”梁薄舟质问。


    “嗯。”李珩绷着嘴角点头,心说就你那体力。


    他也不是故意要嘲笑梁薄舟,但是就从客观角度上讲,他实在很难想象梁薄舟这种做到一半就累晕过去的人怎么给别人当1。


    太扯淡了,李珩想了一下那场面,自己差点又把自己逗乐了。


    地上的锁链哗哗作响,梁薄舟用力挣了一下没挣开,但不妨碍他气势十足的用手肘摁住李珩:“你不信我是不是,我,我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哎!”


    他说话的间隙手上野果不慎脱手而飞,李珩眼疾手快的伸手出去,稳稳接在手心里,没让这来之不易的果子给脏掉。


    然后他伸手拿稳果子的瞬间,一手从身后握住梁薄舟的腰,上半身顺势坐起,上下位置登时翻转,梁薄舟惊叫一声,被他将腰身一拎,顺手推在了墙壁上。


    李珩单膝跪在他面前,没顾得上搭理他,先是低头将野果徒手掰成了几个小块,汁水四溅,梁薄舟被他推到墙上不明所以,刚想挣扎,就被李珩按了回去。


    “别动。”


    “你要干什么?”梁薄舟惊惧道。


    李珩掰好了果子,心平气和的分出一只手,抓着捆缚梁薄舟双腕的铁链,将他的双腕并拢拽起来抵到墙上。


    梁薄舟被迫双手高举过头顶,整个人被李珩用一只手抓起来,固定在身后的墙壁上,双腿刚想伸出去,就被李珩立刻单膝一撞压回地面,用警告的眼神逼着他安分下来了。


    “放开我!”梁薄舟怒道。


    “张嘴。”李珩把掰好的果块递到他嘴边:“你吃完我就松手。”


    “不要。”梁薄舟咬牙切齿。


    不料他刚一张口,那果块就被塞了进来,李珩掌心一翻,直接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有吐出来的机会。


    梁薄舟在他掌心里呜呜挣扎,眼睛都憋红了,还是无济于事。


    他被捂着嘴,用通红的眼睛跟李珩僵持了好半晌。


    最后还是忍气吞声的慢慢咀嚼着果块,然后“咕咚”一下吞咽了下去。


    李珩将手心里剩下几个果块递了过来,问他道:“自己吃,还是要我像刚才这样喂你?”


    梁薄舟难受的动了动被高举在头上的双手,李珩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腕,梁薄舟苍白的皮肤上果然被磨破了点血。


    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省点力气,听话。”


    梁薄舟低下头很快的吃完了剩下的果块,直到最后一口果子咽进去,李珩才松开对他的禁锢,将他从墙上放下来。


    梁薄舟疼的有些难耐,红着眼眶被他重新抱回怀里。


    李珩一手仍旧搂着他,一手伸出去,握着他被磨伤的手腕,指腹动作很轻的揉搓着:“抱歉,我下次轻点。”


    就眼前这个处境,也不知道咱俩还有没有机会谈“下次”了,梁薄舟疲倦的心想。


    他靠在李珩身上放空了一会儿,两个果子入腹确实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李珩身上泛着淡淡的烟草味,跟屋子里的香油交织在一起,无端的让梁薄舟很安心。


    “感觉好点没有?”李珩低头在他耳边问。


    “嗯。”梁薄舟声音沉闷的答道。


    “虽然我感觉你这么做没意义,我们还是得死在这里。”梁薄舟蹭了一下嘴角的果汁,沮丧道:“顶多延长一点饿死的时间。”


    “你确定吗?”李珩松开环抱他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你去哪儿?”梁薄舟不想离他太远,着急的想往起爬,奈何身上还有锁链,刚往前一挣动,就又被扯回去了。


    “你坐好,别动。”李珩俯身在他肩膀上揉了揉:“听我说就行。”


    于是梁薄舟就安分的坐好了。


    “你看这个空间,它既然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的烛火,说明肯定有氧气。”李珩环顾四周:“有氧气就有跟外部连接的通风口,只是我们暂时不知道在哪儿而已。”


    “你从哪儿进来的?”梁薄舟问。


    李珩指了一下头顶那个井口:“那儿,不过我觉得这条道不是通风口,你没醒之前我研究过那个井盖,它是实心的,不存在透风的可能性。”


    “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地方。”


    李珩思索着在密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在长明灯前蹲身下来,仔细观察了片刻烛火摇晃的弧度。


    “右后方向。”梁薄舟忽然道。


    李珩回头赞许的看了他一眼。


    “风是从这个方向吹来的,也就是说,通风口在那边——”梁薄舟晃动着锁链,给他指着自己身后道。


    不过他说完就又沮丧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身后是一处紧实的墙壁,石头做的那种,比铜墙铁壁还坚硬,就算有通风口,也绝非人力能破开出去的。


    李珩绕过长明灯,走到不远处的石壁面前,默然思索着注视着它。


    整个石墙大约两米多高,李珩本人净身高有一米八七,手臂伸出去完全能够到最顶,于是他伸出手,用掌心仔细的将整个石墙顶部缝隙摸索了一遍。


    梁薄舟坐在地上,神情紧张的看着他动作。


    “全是石头吗?”他忍不住问。


    李珩神情凝重:“嗯,确实都是石头,肯定凿不开。”


    梁薄舟有些失望。


    “不过有一块石头,好像是松的。”李珩慢慢道。


    他的指尖停滞在最中间的一处石块上,稍加用力,轻轻一推。


    只听“咕咚”一声闷响,石头顺着李珩的力道被推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石墙的另一边。


    石墙的另一头,是空的。


    李珩将手往里又够的深了一点,然后转过头看着梁薄舟。


    “我觉得咱俩可能有救了。”


    第86章 第 86 章 真相


    梁薄舟忍不住精神一振, 连身上的伤都显得没那么疼了,他拖着锁链向前爬了两步,然后就被李珩伸手制止住了。


    “我觉得你可能得离我远点。”李珩思索道。


    梁薄舟不解:“为什么?”


    “我得把它拆掉一部分。”李珩离石壁又靠近了几寸, 仔仔细细的检查其中缝隙:“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这面墙应该最起码有一部分不是由石头组成的。”


    梁薄舟似懂非懂的看着眼前的石墙, 硬是没找到一丝李珩口中的“非石头构造”。


    李珩叹了口气,大步走过来, 俯身将他打横一抱, 锁链哗啦啦的发出动静, 梁薄舟猝不及防的叫了一声,然后身体就被他又放下来了。


    他被李珩抱起来放到了一个离墙壁最远的角落里,手腕上的铁锁绷的死紧, 梁薄舟忍不住挣动了一下肩膀, 把李珩从身上甩开来表示抗议。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你又帮不上忙。”李珩心不在焉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坐着别动。”


    梁薄舟看了看他活动筋骨手腕的动作, 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堵石头做的墙面, 忍不住问:“你该不是……打算徒手把那个石墙拆了吧?”


    “李珩你先冷静一点, 我怎么觉得你这想法不太靠谱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李珩失笑,然后把自己外套脱了,顺手罩在梁薄舟脑袋上:“我说了它不是一个完整的石壁——待会儿记得拿衣服挡一下脸,别让灰尘进眼睛里去。”


    梁薄舟被他的外套糊了一头一脸,衣服里传来李珩日常惯用那种洗衣粉的清香,香味很淡, 但足够安抚心神。


    梁薄舟闷闷的噤了声,捧着那外套,忍不住多闻了片刻。


    李珩将他安顿好后就又重新走到墙跟前, 伸手碰上冰凉的石壁,一寸一寸的用指尖慎重的探过去,石头,石头,还是石头……


    不应该啊……


    李珩屈起指骨,做了一个类似小孩子的动作,他用手指咯吱咯吱的将墙面挠了几下。


    一丝墙灰登时泄进他的指缝间,李珩眼神一滞,眸中放光,倏然变的锐利起来。


    就是这里了。


    他毫无预兆的一拳砸在石壁的墙面上,只听轰隆一声!


    看似坚牢的石墙居然显现出一道巨大的裂纹,从下到上寸寸开裂,龟裂的速度极快,一瞬间爬满了李珩的视线。


    梁薄舟被这动静震的人都傻了,他急促出声问道:“你手还好吧?”


    李珩的手不太好,他的半边指骨都擦出了血痕,骨头生疼,血水滴滴答答的从他的指缝间淌下来。


    他随便在裤子上把血擦了一下,回头对梁薄舟简短道:“没事,你坐着就行。”


    紧接着他再次后退几步,肩膀随即撞上去,又给了墙面一次撞击,这回他半点力气都没收,自身重量加上助跑的冲击力一砸而下——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石墙稀里哗啦滚碎一地。


    李珩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这撞一下的力道能有这么大功效,他撞完墙只觉肩膀差点没直接碎了,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的席卷了他半边身体。


    不过他怕梁薄舟担心,于是硬忍着疼没叫出声来,只是脚步有些颠三倒四,捂着肩膀在原地痛苦的皱了一会儿眉头。


    “李珩!”梁薄舟惊叫出声。


    李珩有气无力的挥挥手,示意他没事。


    眼前的石墙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等石墙灰尘散去,两人这才看清了石墙缺口的全貌,整个墙面百分之八十的地方都是货真价实的石头,只有李珩撞开的那部分是由墙灰和沙土混浇而成的。


    算是整个石墙中唯一的漏洞,不过这块漏洞在初建的时候应该还算牢固,只是因为此地潮湿,年久失修,加上显然很多年没人踏足这个地下室了,因此才松动的让李珩有了捡漏的机会。


    “那里边是什么?”梁薄舟惊疑不定的问道。


    石墙的另一头显然也是个完整的空间,只不过对面太黑了,毫无光线,因此两人都看不清其中具体样貌。


    李珩拍了拍手上的沙土,喘息道:“我进去看看。”


    梁薄舟很想跟他一起进去,奈何身上锁链实在太过坚固,牢牢的将他困在原地,不觉气馁半晌。


    李珩大概看出了他的焦躁,于是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跟他对视片刻,末了安抚性的将梁薄舟抱了抱:“乖,等我出来。”


    梁薄舟哭笑不得:“……你拿我当小朋友哄?”


    “此言差矣。”李珩评价道:“我见过的小朋友都比你好哄。”


    “……”


    罪名都背上了,梁薄舟决定坐实到底,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李珩靠近点。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李珩用不着他指点,自觉主动自愿的低头在他嘴唇上亲吻了片刻,直到梁薄舟在他的侵略下挣扎着,略有些喘不上来气,李珩才松开他。


    “哄好了没有?”李珩低声问他。


    梁薄舟抿了一下被蹂躏通红的嘴唇,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梁薄舟,我真的是……”李珩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怎么了?”


    “这辈子就拿你一个人没办法。”李珩说完,伸手擦了擦梁薄舟唇边晶莹的水渍,然后才站起身,小心翼翼的从石墙中间的缺口处跨了过去。


    他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梁薄舟探着脑袋往过看,出声问道:“里边太黑了,你看得清吗?”


    李珩当然看不清,不过他在黑暗里适应了几秒,大概能看清个屋内的轮廓。


    这好像是个供奉的祠堂,但不知道具体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借着石墙那头微弱的灯光,勉强能看清眼前佛龛和供台的轮廓。


    李珩俯身在供台上摸索半晌,如愿以偿的摸到了他要的东西。


    那是一块很小的蜡烛,很多年没有用过,灯油却还剩一点。


    一个佛龛面前不可能只有一个蜡烛,李珩又在黑暗里翻找了片刻,手上拿了四五个蜡烛,最后一股脑抱了出去。


    梁薄舟好奇的打量着他的动作:“你这是在干嘛?”


    “点灯啊,我得看清楚石墙那边到底是什么。”李珩手上握着其中一个蜡烛,小心翼翼的将灯芯凑到长明灯前,火苗顺着灯芯的渡让过来,他手中沉寂已久的蜡烛倏然跳起微弱的火花。


    李珩用手心护着那点烛火,匆忙又跨回佛龛跟前去了。


    接下来他如法炮制,四五个蜡烛一点,石墙两侧的光亮大作,一时间佛龛周遭的景象尽数暴露在两人眼前。


    这是个很诡异的地方。


    尽管李珩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见到此场景还是忍不住有点心里发毛。


    原因无他,这地方看起来太邪门了。


    佛龛旁侧孤零零的摆放了一个灵位上没有文字,灵前香烛一柱,蜡泪早已在烛畔凝固很多年了。


    李珩心里越发惊悚,他伸手去碰了一下那灵位,只听阴风呼过,“啪嗒”一声,将牌位吹的倒下去了,溅起一层层细碎的灰尘。


    细风将烛火的光影裹挟着,那几盏微弱的光芒摇曳的更加急促,隐约照出灵位和佛龛之后的东西。


    李珩强行让自己稳住心神,他伸出手去颤巍巍的端起了一方小小的烛台。


    颤巍巍这个词原本绝不应该被用在李珩身上的,但是此刻李珩竟有些站不稳,他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这种难言的惧意一直到他绕过佛龛,看见了佛龛后那个巨大的棺材时,才轰然在他脑海里炸开了花。


    这是一个漆红色的棺材,样式倒是很漂亮,尽管时过境迁褪了几分色彩,但仍然不掩它刚被做好时的精致。


    它静静的矗立在暗室里,跟李珩面对面彼此注视。


    梁薄舟拖拽着锁链靠近了这边,从石墙的缺口中探进了一个头,担心道:“你还好吧?这里边有什么?”


    “一个棺材。”李珩麻木道。


    梁薄舟神色一凛:“棺材?谁的棺材会埋在这里?”


    李珩避而不答,转头看了一眼他身上锁链的长度:“你能进来吗,试一下,到墙这边来,咱俩好歹死也死个明白。”


    梁薄舟双手都被捆着,想翻身过来还是有点费劲。


    于是李珩伸手一揽他的上半身,将他隔着石墙底座半扶着抱了过来,大半个锁链随之跨过石墙,两人一齐站在了佛龛身前。


    梁薄舟气喘吁吁的被李珩扶着站好,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场景,也是心里一瘆。


    锁链的长度只够他走到供台面前,再往里就走不进去了,他尽力偏过身子,想看清佛龛后的场景,眉宇间满是惊恐:“我这两天难道都是和棺材关在一起的吗?”


    李珩一按他的肩膀,将他按着在原地坐了下来,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梁薄舟的整个身影都被石墙挡住,才吩咐道:“没事,你就在这儿站着,我去棺材旁边看看。”


    漆红的棺材是从外部被彻底封死的,李珩对棺材的构造并不了解,但黑暗中棺材四周的那几根生了锈的长钉格外刺目,由上而下的将它整个钉死了。


    李珩正蹲身下来仔细研究,那边梁薄舟忽然短促的“啊!”了一声,发出一声带着痛的叫声。


    李珩蹭的站起来就跑过去了:“怎么了!?”


    梁薄舟捂着额头,痛苦的指了一下地面,地板上砸了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那看起来是个相框,背面着地,正面大概是玻璃,此时一堆玻璃碎片正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它挂在我头顶上。”梁薄舟用手背捂着额角的伤口:“应该刚才就松动了,我往下一坐它就砸下来了。”


    李珩顾不上相框不相框,蹲在梁薄舟面前拨开他的手就去看他额头上的伤口,还好是没出血,只是泛起了一点淡淡的淤青。


    他松了口气,伸手帮他在伤口周边揉了揉,问他疼不疼。


    梁薄舟眼泪汪汪的说了句疼,不过还是催促他赶紧把相框扶起来,看一下照片上具体什么内容。


    于是李珩走过去,将相框扶了起来,找了个能让梁薄舟看清楚的角度,将它沿着墙壁立着放好,自己再从相框后转过身来。


    看到那照片画面的一瞬间,李珩整个人就僵住了。


    不止他僵住了,梁薄舟也僵住了。


    只见盈盈烛火下,映照着照片上笑颜如花的一男一女,男人西装领带,女人如雪婚纱,头上戴着二十年前流行的头饰样式,妆容精致,眉目温柔而甜美。


    “……温总?”梁薄舟喃喃道。


    李珩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气,姨夫和姨妈正隔着相框,很柔和的望着他笑。


    只是周遭的烛火太黯淡了,那光影打在两人的面容上,竟无端的透出几分阴森的鬼气来。


    李珩喉咙哽着,说不出话。


    梁薄舟下意识去攥他的手,只觉李珩手指冰凉,毫无人气。


    “我想打开那个棺材。”李珩道。


    梁薄舟沉默了片刻,同意了这个决定,轻声道:“开吧。”


    “可是我不敢。”李珩将他的手攥的更紧,神色难得恍惚。


    梁薄舟温声道:“我在你跟前呢。”


    他晃动了一下身上的锁链,继续道:“我小时候算命,人家说我身上阴气重,在阴间也是段位高的鬼怪,寻常恶鬼见了我都得避让。”


    “去吧,就算真开棺开出个千年怨鬼,我也能帮你挡回去。”


    梁薄舟轻轻将他推了一下,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真相就在眼前了。


    李珩被他推着,一步一步的走到棺材面前,一眼看见了那个固定棺材木板的螺丝钉,棺材打造的时间实在是很长了,只是外表上看着坚硬华丽,实则用指甲一撬,就松动了。


    李珩慢慢的拧开了那个螺丝口,顺势抽出了钉在顶部的长钉,再将剩下三根悉数取出。


    “咣当——”一声,棺材盖被掀翻落地。


    露出其中场景来。


    梁薄舟忍不住站起身往里看:“里边有什么?”


    李珩很久没答话。


    他潜意识里知道棺材里是什么,但是他没敢开口催促李珩。


    过了很久,李珩的声音终于从棺材畔响起来。


    “也没什么,就……一副骨架,骨肉分解成的泥土,还有白色的布料碎片,应该是婚纱。”


    梁薄舟沉默了。


    这指向性已经明显的就差把棺中人身份证摆出来了。


    李珩从佛龛后走出来,脸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对梁薄舟重复道:“只有一个年轻女性的遗骨。”


    “其他什么都没有。”


    梁薄舟伤感的看着他,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李珩……”


    “哦还有这个。”李珩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给他:“好像是碟片。”


    “不知道录的什么内容,可惜没有放映机。”李珩没有丝毫起伏的低着头道:“就这么多了。”


    “那儿。”梁薄舟声音不大的给他示意了一下他身后:“我已经看到了。”


    李珩顺着他的目光移过去,果然看到了灵位后的一台放映机,它原先一直在那里摆着,只不过那放映机的款式很老旧,上边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跟佛龛还有供台融为了一体,并不容易被认出来。


    “拿过来吧。”梁薄舟劝道:“真相已经在我们手边了。”


    “就算你真打算在这儿跟我殉情,我也不想你带着遗憾进坟墓。”


    李珩没说什么,过去把放映机取过来了,他一言不发,从刚才的盒子中扣出碟片,然后熟练的放进机子里。


    “你会用这种机子?”梁薄舟诧异的问道。


    “会。”李珩平静的说:“我妈妈给我买过。”


    “还有一大摞光碟,放进去就可以看动画片。”李珩声音迟缓的说道:“我小时候总看它们。”


    仍然听不出感情。


    老旧的放映机缓慢转动,发出沉闷的“咔咔”两声,终于播放出了第一帧画面。


    “噔噔噔……噔噔噔……”


    婚礼进行曲的悠扬旋律响起,镜头摇晃,似乎是一个手持摄像机的角度,拍摄的人举着摄影机蹦蹦跳跳,此时他应该在步速很快的上楼,走廊光线明亮,拍摄者推开了走廊里第一扇门。


    装潢漂亮的化妆室登时展现在整个镜头里,化妆室里围着一群人,最中间的年轻女孩子穿着婚纱,听到动静就回过头来,笑的眉眼弯弯。


    “哇,好漂亮的新娘子!看镜头~”


    “哎呀姐!”新娘子笑着伸手去抓她的镜头:“我妆还没化好呢!”


    “你先拍成铄去,等我弄好了再拍我。”女孩笑意盈盈的朝姐姐撒着娇,看得出来姐妹俩关系很亲呢。


    “那可不行,我就拍你,好不容易从人家家里借来的相机,拍他多浪费呀。”拍摄者嗔怪着妹妹,但还是将镜头盖合上了。


    可以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会用相机,连暂停或者关机键都没按,将镜头盖一合,就当是把拍摄暂停下来了。


    梁薄舟怔住了,他迟疑的看向李珩:“结婚化妆的是闻影姐,她喊拍摄者叫姐姐,那拍视频的人是……”


    “我妈妈。”李珩无悲无喜的答道。


    镜头盖被合上以后,画面就一直被黑屏笼罩着,拍摄的姐姐应该是把相机挂在了脖子上一直随身携带着跟她一起走动,走到哪儿录到哪儿,画外音里响着絮絮叨叨的嘈杂,又是挪桌子,又是应酬,婚礼前的姐姐一直十分忙碌,时不时还插几句她跟李志斌的交谈。


    “……我妹今天结婚,你不要惹事。”


    “我能给她惹什么事!我要惹什么事?你拿我当什么人?!你们一家人防我跟防贼一样!”李志斌歇斯底里的怒道:“当我不知道吗!”


    “我求你了好吗,平时在家丢脸也就算了,别丢脸丢到人家家里,你知道温成铄什么身份?你敢搞砸他的婚礼你是想让我们全家都在秦城混不下去吗?”


    “我艹他妈的——”


    一阵摔摔打打,锅碗瓢盆乱飞的震响。


    李珩厌烦的蹙眉听着这些,梁薄舟心平气和的去牵他的手,两人双手就这么在放映机前长久的握着。


    中间流淌过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梁薄舟插话道:“这块被人剪辑过。”


    李珩低头翻找其他光碟:“啊?为什么剪辑这段,有隐藏线索吗?”


    梁薄舟摇摇头,止住了他的动作,示意他继续往下看:“我觉得不是,可能剪辑者觉得重要部分在靠后的位置吧。”


    画面倏然亮起,露出一张年轻俊秀女人的脸,镜头调转过来,直面着拍摄者。


    李珩妈妈的面容就这么直挺挺的扎进了梁薄舟和李珩的眼睛里。


    李珩的呼吸都停滞住了。


    她一个人站在房子里,正对着镜头,似乎在研究相机的某个按键。


    “不对呀,我根本没录那么久,这时长也太长了吧……”女人嘀嘀咕咕道。


    她跟刚才画面里妹妹的容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妆容和穿着稍显成熟,毕竟妹妹还是个刚刚出阁的少女,而她已经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妈了。


    李珩隔着屏幕略有几分无语,心说你根本没按关机键,它当然一直录着了,妈妈。


    “哎,算了,先这么着吧,我搞不懂这个东西,实在不行到时候给人家赔一个新相机好了……他们仪式是不是快开始了?”女人自言自语道:“那我赶紧过去。”


    门外一阵肝胆俱裂的声音响起:“闻卓!闻卓你快来啊——你家志斌疯了你快来!!!”


    “我妈妈,她名字叫陈闻卓。”李珩给梁薄舟解释道:“接下来应该就是李志斌带着我开车撞老温的那段了,你应该知道。”


    梁薄舟点了一下头,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


    陈闻卓,陈闻影。


    这一段不出意外的,也被剪辑者给剪掉了,李珩心里无声的松了口气,他并不想在梁薄舟面前再回味一遍他这辈子最糟心的经历。


    画面一直是漆黑的,隔了很久,传来陈闻卓隐忍哽咽着的哭声。


    “……闻影,姐姐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失控,我,我警告过他很多次了,我说我妹妹就这么一次婚礼,你不能犯浑,你你不能犯浑……”


    她哭的泣不成声,对面的陈闻影沉默着不说话,姐妹俩处于一个极其静默而尴尬的氛围里。


    又过了一会儿,陈闻影才疲惫道:“算了,姐,你休息吧。”


    “老温今天吓的快疯了,我得回去哄他。”


    陈闻卓慌张道:“那,那你姐夫……”


    “我不好说,温成铄这人的脾气秉性你们都是了解的,睚眦必报,情绪极端,他肯定会报复姐夫,我尽量不会让他牵连小珩。”陈闻影站起身,高跟鞋在地上踩出的声音疲惫而沉重。


    “等等!”陈闻卓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喝出声:“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打你了?!”一阵衣料摩擦的拉扯声响。


    “没有!”


    “那么明显的掐伤哪来的!你从小爸妈都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头,你站住给我说清楚!就算咱爸妈有求于他,他也不能这样对你,大不了婚不结了!”


    “哎呀你烦不烦,别多管闲事!”陈闻影噔噔噔的踩着高跟鞋仓皇离开:“你自己跟我姐夫闹成那样,现在也想让我跟我丈夫离婚吗?”


    “先管好你老公吧,你是没看见他今天怎么打李珩的,你能不能管管他,好歹你自己生的儿子,就那么让他打啊?”陈闻影愤怒道。


    “李志斌也是李珩他亲爸!爸爸要教训儿子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小珩确实也不乖巧——陈闻影你站住,别岔话题,先说你的问题!!”


    两个女人的声音骤然被切断。


    又是一阵粗糙剪辑的痕迹,光碟的内容从这里开始逐渐变的诡异。


    门板被人骤然撞开,李珩听见妈妈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姓温的你敢杀她,我现在就报警,我报警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啪!”重重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


    陈闻卓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


    摄像机的镜头盖在剧烈的拉扯厮打中滚落在地上。


    陈闻卓似乎遭到了屋里人的粗暴对待,摄像机的整个身体被人从她的脖颈间掀了下去,轱辘轱辘滚在地上,整个视频画面也终于脱离了黑屏,逐渐将屋内场景拍摄清晰了。


    屋内有五个人。


    四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


    陈闻影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已经没呼吸了。


    陈闻卓捂着脸,长发散乱,目光呆滞茫然,定定的看着地上的妹妹。


    打她耳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的母亲。


    李珩的外婆,不久前才在自建房二楼叙过旧的那位。


    “你冷静一点。”老太太训斥道:“我跟你爸都在想办法。”


    温成铄一手的血迹,眼中神色疯戾,一旁的台灯上还在滴滴答答的淌血,他眼中毫无惧色,甚至还有几分抱歉的看了看自己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不好意思啊二老,我没收住。”


    “我今天被你们大女婿给吓着了,回来以后闻影还跟我闹,我一时脾气就上来了,顺手一砸,我也没想到她就倒地上了。”


    “要我赔命也可以的。”温成铄和颜悦色的说:“闻卓姐说得对,杀人抵命嘛,我愿意付出代价。”


    “只是二老,咱们合作的那条线,可能就要泡汤了,我父母还有温家其他的旁系都不会再跟二位有来往,还请二老另请高明吧。”


    陈闻卓父母的脸色极其难看。


    陈闻卓捂着脸颊剧烈的喘息了几声,转身去拿电话:“……我现在就报警。”


    下一秒,只听老太太“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大女儿身前。


    “妈!您这是干什么!”陈闻卓大惊失色。


    老太太回身朝丈夫招手,于是父亲也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陈闻卓看起来要疯掉了,她还没有意识到父母到底要她干什么,温成铄站在陈闻影的尸身前,神情平淡的看着这一切。


    “你听我说,卓卓……”母亲跪在地上,死死拽住女儿的手:“这里的事情会有专门的人来处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收拾一下,接下来会有人安排你跟李志斌办离婚手续,然后你买一张最近的机票飞洛杉矶。”


    “家里会安排人,帮你把小珩送到他爷爷奶奶那里去,你们暂时先不要见面了。”


    “等过了安检,会有人帮你确认登机信息,然后你不用登机,直接回来……”


    “妈,这不行的妈——”


    “你听我说!”


    “温家有私人的整形医院,很快安排你入院,你跟闻影长得很像只需要微调一下——李志斌那边也会有人帮你打发,不会剥夺他的监护人身份的,我们会让小珩跟他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在一起,李珩还小,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陈闻卓哭的几近崩溃:“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能这样……”


    母亲跪在地上后退几步,蓦然俯身磕头下去:“妈求你了。”


    “我们家的关系网需要成铄,再往上升也需要温家,况且以温家的势力,就算你真报了警,他们也能摆平的,那你妹妹不就白死了吗,你妹妹在的话也会这么选的,算妈求求你了……”


    “妈求你了……”


    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电流在屏幕上黑白交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珩和梁薄舟坐在墓室里相对而望,四下寂静到了极点。


    这就是李珩半生孤苦的起始点,少时无依,青年无靠,二十年来风雨飘摇,原来一切都在这个录像带里的夜晚被提前写好了序章。


    李珩仰头朝天花板望去,半晌疲惫的闭上眼,脑袋一歪,倏然靠落在了梁薄舟的肩膀上。


    梁薄舟连忙伸手去查李珩的情况。


    却被李珩无力的将手按回来,攥进了掌心里:“我没事。”


    他靠在梁薄舟肩头,哽咽了一声:“让我靠会儿。”


    “就一小会儿。”


    ……


    温成铄站在自建房的玻璃窗前,静静的看着窗外逐渐减小的雨势。


    窗外天光一点一点的放晴,少倾折射出彩虹的光泽来。


    “雨要停了啊。”他喟然长叹道。


    “陈闻影”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没说,只用修长的指尖轻轻磕了一下茶几的边缘,似乎想把那里韩照煦后脑勺磕出来的血给擦拭掉。


    温成铄转过身,神色温和的望着她:“擦不干净的。”


    陈闻影挑了一下眉,没答话。


    温成铄自顾自的说:“血沾上了就是沾上了,擦不干净的,尤其是死人的血。”


    “那就脏着吧,无所谓。”陈闻影回答道:“反正这辈子已经够脏了。”


    温成铄默然半晌,心平气和的开口又问了:“听说你已经在着手准备跟我离婚了,对吗?”


    “是啊,什么都瞒不过你。”陈闻影低声道。


    温成铄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和煦的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陈闻影不说话。


    温成铄继续道:“我跟真正的陈闻影只谈了两年恋爱,跟你却做了整整二十年夫妻,养条狗都该有感情了吧。”


    “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


    “陈闻影”很柔和的笑了:“是啊,狗的寿命一般是十五到二十年,养狗养到二十年,也该给它养老送终了,你觉得呢?”


    “……”


    温成铄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摊开示意道:“为了让我自投罗网,专门组这么大一个局,辛苦你了。”


    “这些人里边,哪些是你的帮手?说出来让我认识认识吧,反正,警察快来抓我了,再不认识没机会了。”


    陈闻影扶着优美白皙的下颌,凝神思考了片刻:“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指使谁杀人,这个房间里是有几个听我话的人,但也谈不上帮手,顶多算是合作伙伴,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


    她朝二楼的任平生笑了笑:“合作愉快啊,任警官。”


    任平生默不作声的移开视线,没搭茬。


    “来个罐头吧,小李,我知道你跟那位小兄弟都很饿了。”她和颜悦色的对李纪阳道:“我还藏了点存货,警察来之前你可以垫一点肚子,不然待会儿配合调查的时候没力气。”


    李纪阳上前拿了罐头,低声道:“谢谢闻卓姐。”


    “不客气,你也辛苦了。”


    “有时候人做选择远远比你的个人能力要重要的多,恭喜你们站对队伍。”陈闻卓愉快的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警察吧,我们的使命完成了。”


    ……


    自建房里鸦雀无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温成铄开口问道。


    陈闻卓坐在沙发上磕瓜子。


    “你帮我瞒了二十年,突然变卦……”温成铄笑了起来:“很突然啊。”


    “不突然。”陈闻卓安详道。


    “当年的证据我一直留着,只不过我是个坏姐姐,我确实贪图了很多年的荣华富贵。”


    “至于为什么突然发难……你似乎忘了,我是一个母亲。”


    “从你找那个小鸭子去暗算李珩,试图让他染上艾滋病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我会跟你鱼死网破了。”


    “没有一个母亲会允许有人做出伤害自己孩子的事情,还能安然无恙的。”


    “当然,我和陈闻影的母亲除外。”陈闻卓语气平淡的道。


    第87章 第 87 章 “李珩和梁薄舟现在危险……


    温成铄静默的注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良久, 他轻浅的垂眼而笑:“我要是被处理了,你这个帮我隐瞒的从犯,也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啊。”陈闻卓伸手轻轻握住她这位“丈夫”的手, 就像这二十年间里的无数次那样, 神态温柔语气和善:“我本来就是这么计划的。”


    “今年新年刚过, 正好我们夫妻俩一起,给我儿子添个业绩去, 就当是开门红。”


    温成铄将手从她指间抽离出来, 依旧温声道:“你真是个疯子。”


    “过奖。”


    这对夫妻, 或者说是这对……姐姐和妹夫,十分亲切友好的交谈了一阵过后,彼此又回到了彼此的位置上, 任平生和辅警小哥, 还有李纪阳等人尽管默不作声,但仍然站在陈闻卓身后, 寸步不离。


    刚子和何金生不吭声的站到温成铄这一边, 两人显然发觉对面的人手远比自己这边多, 都不由得显出几分惧色。


    李纪阳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彻底开始帮他打工的?”


    刚子隔了几秒,才意识到李纪阳是在问自己,他支吾半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久,中气不是很足的道:“温先生说……会帮我们在省城落户。”


    “他是不是还得给你在省城买套房,那才显得有诚意。”陈闻卓讥讽道:“光有户口可没什么用。”


    “除了你还有谁?”李纪阳问:“小虎也跟着你,你俩都在为他打工?”


    刚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那小虎的死……”李纪阳声音微颤:“到底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怀疑李珩!他把小虎铐起来没多久, 小虎就死了,说这事跟他没关系谁信啊!”


    陈闻卓用一种几乎是怜悯的态度看着他。


    “你给我讲真话!”一向绵软的李纪阳此时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那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死了你还替凶手隐瞒?!”


    “纪阳。”陈闻卓叹了口气:“你分明知道真相是什么, 为什么要带着答案去问问题呢?”


    李纪阳眼睛里滚出来一行泪水。


    他静默着摇摇头,半晌用手捂住了脸颊。


    “小虎不就是……他从小的玩伴杀的么?”陈闻卓抬头望着刚子,残忍的道。


    刚子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对这个疯女人动手,被暴怒的李纪阳一脚当胸踹出去,揪着领子扣头就打。


    刚子完全不是李纪阳的对手,捂着脑袋嗷嗷嚎叫。


    “……为什么?”李纪阳手上力气极大,声音却已经因为过度的伤心而极度发虚了,他哽咽的只能用气声质问:“为什么?”


    “给我一个,你们自相残杀的理由。”


    这厢李纪阳和刚子正殊死搏命,那边陈闻卓和温成铄仍然安然坐着,彼此面无表情的对视着。


    温成铄放松了一下身形,双手交握,厌烦道:“好了,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么莽撞的命令手下人。”


    李纪阳明显不信,依旧拽着刚子的领子,泪水汹涌从眼眶流淌:“他的意思是,他让你杀的小虎,温成铄让你杀人你就杀?”


    “你疯了吗?”


    刚子被打的鼻青脸肿,嘴里吐着血水,恍惚着朝半空中划着十字,那是一个他不久前刚从温成铄那里学来的祈祷姿势,他做的不标准,也不知道有没有祈祷上天的功效。


    刚子一句话也不讲,只有气无力的在自己脸上脑袋上挡两下,避免失控的李纪阳把他揍的太狠。


    “理由?!给我个理由!”


    刚子没回答他,回答他的人依旧是陈闻卓。


    “因为李虎在我这儿,和在老温那里,同时挣两份钱。”陈闻卓拍了拍手:“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我撬了老温的人,他不高兴,但是又没法对我发火,就只好拜托刚子除掉他了。”


    温成铄皱起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让他杀人,我只是让他去审问小虎。”


    李纪阳的大脑有片刻混乱,他一时有点理不清了,不知不觉间松了钳制刚子的手。


    刚子得到喘息的机会,骤然跪倒在地,呛咳几声就指着李纪阳骂道:“你还有脸说我,李纪阳,要不是你当初带着我们进城,告诉我婶子,说带我们过好日子,我跟李虎能搅进这些事里吗?!”


    “小虎他能死吗?”


    李纪阳大怒:“你——”


    “既然大家都已经撕破脸了,那我也不替各位体面人瞒了。”刚子从地上爬起来,狠毒至极的将周围的几个人都环视了一圈,目光尤其怨毒的钉在温成铄身上。


    “当初我跟小虎刚进城,四下无门,找不到工作,求爷爷告奶奶都没得门路,小虎他妈和其他几个亲戚来秦城,说要找李珩帮忙,结果我们让李纪阳给李珩打电话的时候,李珩一副很看不起我们的语气,说让我妈死了这条心!”


    陈闻卓冷笑一声,没发表意见。


    “别人看不起我可以,看不起我妈不行!我气坏了,当时就要找到李珩他们单位去,但是被李纪阳拦下来,说知道有个大老板跟李珩李志斌父子有过节,可以去他那儿碰碰运气。”


    “结果我们刚到璨星还没开始闹事,就被他们公司的人给按下关到仓库里边去了,给我俩关了好几个星期,打了个半死。”


    “李纪阳一见捅了大篓子,没办法只好去求温成铄,后来他应该是帮温成铄坑了李珩一把,作为放我跟小虎出来的交换条件。”


    陈闻卓知道这个所谓的“坑了李珩一把”指的就是逼李珩跟梁薄舟分手那茬事。


    这事坑的可不止是李珩,把梁薄舟也快折腾死了。


    “我跟小虎被放出来以后,温成铄说愿意给我们开高额的工资,让我们留在他身边,给他做个助理,我跟小虎走投无路,只好答应了。”


    温成铄忍不住嘲讽出声:“怎么把你俩说的那么无辜呢,撒谎是不对的,孩子,你敢说你不是贪图我的钱么?”


    “你闭嘴!!”刚子脸红脖子粗的大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上了你的贼船!”


    温成铄不和年轻小伙子计较,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李纪阳就没跟我们一起工作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搭上了老板娘的那条线。”刚子阴沉的看了陈闻卓一眼:“我是到了自建房里才知道,李虎背着我赚两份钱的事。”


    “李虎从小比我聪明,脑子活络心思机灵,也会赚钱,他去了老板家两三次以后,就看出来温老板跟陈老板娘面和心不和,于是试探了几次,老板娘就信任他了,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同时给他付的报酬不比温成铄低。”


    温成铄抬眼问陈闻卓:“公司人手不够你用吗,为什么撬我的手下?”


    陈闻卓懒洋洋的道:“说的好像你真的多看重那两个农村小伙子一样,如果是公司的人手,你会让他碰你的那些脏事吗?”


    “不接触他俩,怎么拿你的把柄对付你啊?”


    温成铄鼓了鼓掌。


    “自建房里那天晚上,小虎刚被李珩铐起来。”刚子陷入了几天前的回忆:“我很着急,我去问温成铄怎么办,温成铄说李虎在给陈闻影干活,让我不必去管,让老板娘自己解决。”


    “我觉得他在诓我,老板娘平时那么不问世事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指使小虎去杀贺玲玲呢?”


    “我就跟他吵起来了,吵到一半,温成铄突然就顿住了,愣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我都快以为他中邪了。”


    “然后他告诉我,他怀疑老板娘绑架了他手底下的员工,让我今天晚上找个时间去储物间里审问一下小虎,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事。”


    陈闻卓很头疼的捂了一下太阳穴:“啊……对,我忘了。”


    “贺玲玲那天晚上……轮到李虎去给梁薄舟送饭来着,被贺玲玲撞了个正着,我也没想到他那么冲动。”


    自建房里一片暗流涌动,几个卷入此事的人听了刚子的这番话彼此心里都有个数了。


    只有何金生还满脸茫然:“什么?这都哪儿跟哪儿?”


    任平生推开二楼的房门,冷淡道:“我来总结一下吧。”


    “现在这个自建房底下,被关了一个人,我,陈女士,李纪阳,李虎,每天轮流给他送饭,这个人的存在不能被除我们几个之外的人发现,他很重要,关系到整个计划的存亡。”


    “轮到李虎出门送饭的那天,他夜里从卫生间里翻墙出去,回来的时候却碰到了贺玲玲,然后他失手杀了贺玲玲,被李珩识破,当场铐了起来关进储物间。”


    “温成铄很敏锐,他一早就知道李虎帮陈闻影干活的事情,但是做的应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就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贺玲玲身亡,李虎被抓这个事情的爆出,他猛然一下子怀疑起了李虎到底在帮陈闻影做什么事。”


    “他联想到了自己邮箱上收到的绑匪来信,开始对陈闻影有所怀疑,怀疑是不是她指使人绑架了梁薄舟。”


    “于是他命令刚子去储物间里逼问李虎,如果逼问不成,记得灭口,以免绑匪起疑心,真把梁薄舟给撕票了。”


    “那也不对啊。”何金生道:“刚刚李纪阳自己说了,说小虎和刚子是从小长到大的情谊,怎么可能因为各自老板的一句话,就对发小痛下杀手?这不符合人性。”


    任平生嗤笑一声:“你个小崽子还懂什么叫人性。”


    “发小的情谊的确珍贵。”任平生注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刚子道:“但是金钱和前途,才是对人性最大的考验。”


    “显然他们没扛住这个考验,就跟当年的我一样。”


    任平生的语气骤然沉闷下来,显得凉薄而疲惫。


    温成铄笑了笑,又问陈闻卓:“我给刚子开的价不低于八位数,你呢?”


    陈闻卓耸耸肩:“差不多。”


    两个人心照不宣。


    刚子和小虎都是农村孩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们各自的老板许诺他说,只要乖乖按照指使行事,无论他们自身命运如何,是否需要被推出去顶罪,属于他们家人的银行卡账户上都会打入一笔八位数的钱款。


    为表诚意,在他们来到自建房之前,老家那边已经收到一半定金了。


    李虎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全靠着性格强势,才没在村里吃太多亏,他本想着像李珩一样,好好考个大学出来工作报答母亲,奈何他从小读书就不好,来秦城的第一个月还到处碰壁。


    他太需要钱了。


    需要钱来证明自己,来赡养母亲。


    刚子倒是父母双全,但是刚子他爸今年查出了中期肿瘤,农村人一辈子没交过医保,几次化疗就把全家的底掏干净了。


    温成铄的定金有如救命稻草,及时的将他们全家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


    “所以刚子严格按照老板的指示,在储物间里逼问李虎,李虎抵死不从,我猜测他中途有试图叫喊着向外边求救,但是被发小及时的用电线勒死了。”


    “我是失手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他闭嘴……”刚子崩溃道。


    李纪阳浑身血液都是僵冷的。


    刚子在地上号啕大哭,李纪阳却连一眼都没分给他。


    他直视着温成铄和陈闻影夫妻俩,一字一句道:“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俩手上都没有沾上血,对吗?”


    “你们只是让这些命不值钱的人替你们冲锋陷阵,而你们两个稳坐高台——”


    “孩子,你误会了。”陈闻卓平静道。


    “我已经被摔得粉身碎骨了,很快就要接受我的那份报应了,不用着急。”


    “保鲜膜包住脚掌也是你教他的?”任平生忽然问。


    温成铄迅速意识到他说的是李虎杀贺玲玲时,为了不留下脚印,所采取的方法。


    “那不是。”温成铄耐心道:“我并不了解犯罪。”


    “但是小虎自己很聪明。”


    任平生眼底划过一丝胆寒,他在二楼站着,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莫名的危险从心底升起。


    “等一下。”


    “我们刚才在这里说了这么久,伴郎伴娘两个人去哪儿了?”


    对啊,朱晗意和顾总去哪儿了?


    以顾总那个爱看热闹的个性,他怎么会这么长时间都悄无声息?


    陈闻卓骤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好!”


    “快下井,他们到下边去了!”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惊慌。”何金生叨叨着说:“十个八个顾总也不一定能打过你儿子……”


    陈闻卓阴森森的转过来:“首先,李珩下去前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他不一定有正常的体力。”


    “其次我担心顾总是带枪来的。”


    “他以前在国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射击训练,后来回国继承家业,搞违规的门路也多如牛毛,他不会毫无准备的赴生死局。”


    “他俩有危险。”


    第88章 第 88 章 雨已经停了,山上警笛声……


    头顶井盖嘎吱嘎吱的发出响动声, 先是巨石被搬开时,刺啦几声摩擦地面的声响,那声音很沉闷, 且放在空旷的地下墓室里极为清晰, 紧接着墓室上方的井盖就被掀开了。


    一丝天光从头顶倾泻下来。


    李珩倏然起跳, 在来人踏入墓室的一瞬间,就将梁薄舟挡在了身后。


    “用不着这么防备。”顾总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可不是我把你俩关在这里的。”


    李珩紧抿着嘴唇, 一言不发。


    梁薄舟拖拽着锁链, 费力的想站起身, 然而李珩背对着他,连头都没回,一只手强硬的将他按着坐了回去, 低声道:“躲好, 别动。”


    顾总转过身,将女友从台阶上搀扶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朱晗意惊讶的环顾四周, 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啊, 给你简单介绍一下, 这个屋子里所藏着的证据,足够把温成铄枪毙个百八十回,还不够。”顾总带着她一起走到了台阶之下。


    墓室总共也没多大,他简单的将屋内大致景象掠了一眼后,目光就避无可避的落在了李珩身上。


    “你那个小明星呢?”顾总探头问道:“这里被关的人不应该是你才对……他躲在你身后。”


    “顾总有什么话跟我讲,也是一样的。”李珩语气平稳道:“而且别装的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大局在握一样, 绑架梁薄舟的人不是你,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笃定?”顾总问。


    “因为你没那个时间,你一直在自建房里。”李珩长腿一迈, 从石墙的这头跨过来,目光十分敏锐的钉在了顾总的腰侧。


    顾总笑了笑,拍了一下自己后腰的枪:“年轻人眼神还挺好的。”


    “别害怕,我用来自保而已。”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头顶响起来,陈闻卓等人紧随其后,不过一会儿,整个墓室就被人塞的满满当当,而且自动分成两派站立。


    李纪阳,任平生,陈闻卓站一侧,刚子还有温成铄,何金生站另一侧。


    顾总和朱晗意稍微退开一点,谁都不站。


    何金生懵懵懂懂的跟下来,看了看温成铄,又看了看陈闻卓,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被划分了队伍。


    他有心想移动一下,毕竟陈闻卓那派的势力看起来更强一点,奈何整个屋子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弹,他现在移动多少显得有点尴尬。


    于是何金生默默的躲在温成铄后边了。


    地板上响起一阵锁链叮当的声响,梁薄舟从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站在了李珩身侧,跟他一起面对着这一屋子人。


    李珩一惊,转头就要将他再推回去,不料梁薄舟悄无声息的朝他笑了笑,垂下被捆束的双手,轻轻搁在了李珩的手边,用为数不多能动的手指触碰着他。


    他用这种方式无声的告诉李珩,我陪着你,别怕。


    李珩心里升起一线久违的酸涩感,于是他回握住了梁薄舟的手,没再拦着他了。


    当年婚礼所有的主要嘉宾,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聚集在了这个小小的墓室里。


    墓室内侧躺着当年真正的新娘子。


    墓室外侧站着新娘子的姐姐,姐夫的亲戚,新娘子的外甥,伴郎伴娘……还有新郎官。


    温成铄“扑哧”的笑出了声,引的众人一时间都朝他那边看过去。


    “证据准备的还挺充分。”温成铄对陈闻卓道:“看样子你是真的一点活路都没给我留。”


    “留了,你可以现在问你的伴郎借把枪,然后打死我。”陈闻卓笑吟吟的挑衅,脸上全无惧色:“只是我觉得他不会愿意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愿意?”


    “因为他枪里只有三颗子弹,三颗子弹都有用处,没你的份。”


    温成铄眼神凉薄的望向顾总,顾总耸耸肩,无声的向他表示“你老婆说得对”。


    李珩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点,他下意识将梁薄舟从自己身侧推开,再次跟他较着劲让他躲到自己身后去。


    梁薄舟忽然指了指李纪阳,十分镇静的告诉李珩:“绑我上电椅的人是他,我认得这三个人的脚步声。”


    李纪阳脸色骤然白了,一时没敢看李珩。


    这简直是李珩万万想不到的人选。


    “给我送饭的人是闻影姐。”梁薄舟继续道:“我说的没错吧?”


    陈闻卓干脆利落的点了头:“那天小珩下厨做了饭,我想你会喜欢的。”


    “给我喂退烧药的是他。”梁薄舟指了指任平生:“他们之中只有他的手指跟你一样有枪茧,我猜也是个警察,或者相关从业者。”


    任平生感叹道:“孩子,你不入行真是可惜了。”


    梁薄舟冷淡道:“过奖。”


    李珩的眼神一点一点阴沉下去。


    “第一天绑我,对我用鞭子的人没找到。”梁薄舟思索道:“好像不在他们之中。”


    “身形身高都对不上,还有别的人吗?”


    “小虎。”陈闻卓温和道:“第一天晚上是小虎,他已经死了,放心,他死时比你遭受的痛苦百倍。”


    “那还挺好的。”梁薄舟笑道:“闻影姐,还是你温柔。”


    “你现在可以不用叫我闻影姐。”陈闻卓安然道:“我觉得你是个聪明孩子。”


    梁薄舟思考了片刻,从善如流:“行吧,那……丈母娘?”


    李珩低头瞥了他一眼,没发表意见。


    “哎!”陈闻卓笑眼弯弯的应了。


    李珩没搭理他妈妈,转头问梁薄舟:“除了小虎和李纪阳,还有别人对你动手吗?”


    梁薄舟平和道:“那应该没有了,不过我得再跟丈母娘确认一下。”


    “你别喊她丈母娘,我跟她没关系。”李珩看都懒得看陈闻卓一眼,只对梁薄舟说:“你自己感觉呢?”


    “我自己感觉就他俩。”梁薄舟道。


    空气里一阵尴尬弥漫,陈闻卓死死咬了一下嘴唇,半晌却又松开了,眼中神情无奈而悲凉。


    “行。”李珩简短道。


    他径直掠过众人,一把将李纪阳从地上薅起来,三下五除二往电椅上一扔,李纪阳惊慌失措就要挣扎下去,但是他根本不是他哥的对手,哪怕李珩已经三天水米未尽了。


    李珩用电椅上束缚将李纪阳一扣,随即转身拧开了电流的阀门。


    李纪阳的惨叫瞬间掀翻天花板,没人能忍得了巨大电流在身体里肆虐时的痛楚,李纪阳的身体素质和精神承受力都比梁薄舟差得远。


    他的裤子很快湿了一片,滴滴答答的顺着电椅往下流。


    “李珩!”梁薄舟开口道:“可以了。”


    李珩将阀门一拧,电流止息,空气里只有淡淡的尿骚味,以及李纪阳微弱的喘气声。


    李珩扶住电椅:“为什么对他动手?”


    梁薄舟下意识看向陈闻影。


    女人和他对视片刻,平淡的解释了一声:“不是我吩咐的。”


    “我有要求过他们尽量不要伤害你的。”


    “但是显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私心。”


    李珩谁也没看,只专注的盯着李纪阳:“为什么对梁薄舟动手?”


    李纪阳幅度很小的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就是想干。


    李珩实在没忍住,险些要把他弟弟就地正法。


    李纪阳的下一句话让他动作一滞。


    “哥,有了他以后,你对我就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李纪阳喃喃道,很虚弱的笑了一下:“你没发现吗?”


    李珩攥紧拳心,气的脸色苍白。


    “他是大明星,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是我在秦城只有你,哥……”


    李珩打断他:“李纪阳,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李纪阳噤声了。


    “但是你干的都是亏待我的事。”李珩冷冷道。


    “行了李珩。”梁薄舟在那边疲软的发话了:“回来。”


    李珩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梁薄舟身侧,将他手臂扶住,小心翼翼的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梁薄舟手还被捆着,抱不了李珩,但是他整个人很放松的瘫软在李珩身上,抬起一双小鹿似的眼眸,对陈闻卓开口了:“丈母娘。”


    “嗯?”陈闻卓耐心的应了声。


    “在您成为我丈母娘之前,咱俩也认识快八年了,您这次折腾了我这么久,能让我问问原因吗?”梁薄舟道:“还是只是说,您不放心李珩跟我在一起,想给我点考验?”


    李珩冷着脸,将他靠着的身体揽的更稳了一些,他还是很抗拒跟陈闻卓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两个原因吧。”陈闻卓居然真的很认真的回答了。


    “李珩跟你在一起,我太震惊了,我觉得以他的性格,他会找一个同在体制内的女孩结婚,生子,安安稳稳一辈子——”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梁薄舟笑道:“您是怎么能了解到李珩性格的呢,您二十多年没有管过他,连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生活的怎么样,工作这么多年住的是出租屋还是自己的房子都不知道,您谈何了解?”


    陈闻卓被他堵的失声半晌,然后磨了磨后槽牙道:“早知道前几天不用看在过往情分上对你那么温柔了。”


    梁薄舟亲昵的在李珩肩膀上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这个动作既带着炫耀,又带着挑衅,他莞尔对陈闻卓道:“晚了。”


    “我一向反对家里小辈跟娱乐圈的人谈婚论嫁,不同意你跟李珩在一起,这点大概是我跟老温唯一的共同点。”陈闻卓整理了一下思路,没有被他打扰的继续道。


    “可是李珩喜欢你啊。”陈闻卓摊手:“我这辈子能为孩子做的不多,既然娱乐圈的人不靠谱,不适合谈恋爱,那不让你在娱乐圈呆不就好了。”


    “我谋划这么大一盘棋,自始至终没想过要你的命,我甚至还帮你写了退圈声明,现在还在微博上挂着呢,等你获救出去,你也退圈很久了,老温也没了,没人会成为你俩中间的阻碍了,然后你刚好跟李珩重归于好。”


    陈闻卓愉快的拍了拍手:“怎么样?”


    李珩终于忍不住了,他抬头怒道:“女士,你是不是疯了?”


    “原来你会跟你妈妈好好说话啊。”陈闻卓欣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李珩将梁薄舟又往自己身后推了一点,蹙眉跟她对视着。


    梁薄舟从李珩的肩膀这边探出脑袋:“你跟那个电子音的语气很像,丈母娘,我猜用电子音说话的人一直是你,只不过发声的设备戴在不同人的身上,另外三个人按你的指令行事,你一直有办法远程操控打字,让电子音读出你的话,对不对?”


    陈闻卓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我宣布你通过考核了。”


    李珩断然喝道:“谁要你考核了?!”


    陈闻卓没言语。


    “我问你,谁需要你考核他了?”李珩一字一句的质问出声:“你——”


    “你算我的谁?”李珩到最后几乎咬字都咬出了血气。


    陈闻卓很擅长避而不答。


    她隔了半晌,声音很凉的道:“……看来在警察来之前,是指望不上能听见你喊我一声妈妈了。”


    李珩已经失去了所有能说话应付她的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却难以再对着他妈妈讲一个字了。


    陈闻卓了然似的点点头,转而温和的朝顾总道:“老顾,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用你的枪啊,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梁薄舟眉心一紧,拽着李珩就要往石墙后躲。


    然而顾总却并没有看向他俩这边,他掀起自己的衣服下摆抽出手枪,“咔哒”一声子弹上膛,直指任平生。


    李珩瞳孔骤然紧缩:“师父!”


    “别过来!”任平生喝道。


    “如果你不想我一枪打爆他的脑袋的话,我劝你不要动。”顾总道。


    李珩整个人都是紧绷的,眼神里渗透着冰凉的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能扑过去把顾总撕碎。


    这些天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他本以为不会有更让他崩溃的事情出现,然而——


    “李珩警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师父也会出现在这个自建房里吗?”顾总声音温柔的问。


    “他只是一个当时碰巧出任务的民警而已,按理说把你爸逮回去,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就不应该跟这个案子有什么牵扯了,你不好奇为什么时隔多年,他会跟这些人一起……”顾总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周遭众人。


    “出现在这里吗?”


    李珩的目光定在了空中。


    另一个几乎让人难以接受的真相赤裸裸的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任平生从警了一辈子,前十来年都在乡镇基层,后边好不容易调到省城的辖区派出所,但也就是个普通民警。


    这些都很正常,没背景没资质的小警察,基本上都是这个路数,工作再努力,能在省城的辖区派出所干到骨干地位,也就该退休了,再往上升的可能性不大。


    李珩自己在公安体制内呆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然而任平生调到省城派出所干了几年以后,就调到了市局,市局刑侦支队,刑侦支队队长,后来再去到省厅……一步步,很顺遂的,越走越高。


    明面上确实看不出什么,但是任平生时来运转的起点,就是在处理完婚礼案之后。


    李珩不记得任平生有背景,师父跟他说过,自己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靠着自己走到今天的。


    “……”李珩忽然一阵心悸,差点站不稳脚下的地面,过往的一切在他眼前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钱跟权有时候是难以分开的。”顾总仍然用枪指着任平生的脑袋,心平气和的对李珩道:“我其实挺后悔当时帮老温擦这个屁股,现在弄的我自己一身腥,以后下去也无颜面见祖辈了。”


    顾总这话说的没错,老温,韩家几个中年人,还有他,他们这一圈里的人,顾总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最左右逢源的,但却没人敢不拿他当回事。


    甚至来说他是地位最高的一位。


    顾总本人没什么野心,他能有这么大话语权,全靠老一辈的荫蔽。


    调任一个小小的民警不算难事。


    “其实我这人这辈子很清白。”顾总长叹一声道:“本本分分呆在自己的岗位上,什么都没有干,也没给我们家那位老爷子丢脸。”


    “唯一不清白的就是年轻的时候乱讲义气,帮了老温一把,用了一些手段买通了唯一知道真相的办案民警,让他不要乱说话,才让老温得以把杀害新婚妻子的这事平息下去。”


    “我也挺后悔,对我来说有时候名声比钱权都重要,任警官会喘一天气,我这就担心一天,纸早晚包不住火。”顾总说话间仿佛打着太极,看似不紧不慢,实则步步紧逼。


    任平生痛苦的闭上眼睛,没往李珩那边瞥一眼。


    李珩难以置信的看向他,艰难的喊了一声:“……师父?”


    任平生静默了很久,仿佛对他来说,眼前的枪口都比李珩震惊失望的眼神更好面对一点。


    “师父。”李珩又喊了一声,这回几乎是恳求了:“您说句话,我不相信。”


    “对不住。”任平生抬起头,叹息似的道。


    李珩浑身如遭重击,瞬间被梁薄舟扶着跌坐到地上。


    “我把李志斌带回局里,做完笔录,发现他有精神失常倾向,就让同事把他送去医院做检查,我自己又回婚礼现场调查。”


    “我去的很突然,他们那时候还没把新娘尸体收拾的太干净,我发现端倪了……”


    “但是我没能抵挡住诱惑,我选择了帮他们隐瞒,并且在后续的调查工作中有意避开相关可能查到的部分。”


    任平生长长的叹了口气:“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对你这么好了吗?”


    李珩张着口说不出来话,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冰凉的眼泪已经淌满了脸颊。


    “我问心有愧了二十多年,答应你妈妈来自建房的时候,就做好了一切会被清算的准备了,就算我能从这个地方活着出去,也会被处理的。”任平生短促的笑了一下。


    “一个错误需要无数个错误去填补,从我最开始犯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跟当初加入警察队伍时的初心背道而驰了,师父老了,背不动这些了。”任平生苍白的对他叙述着:“我走的越高,帮这些人办的事情也就越多,无数个像你姨妈这样的人日日夜夜的缠着我,找我讨说法,诉冤屈。”


    “你也不用太过愧疚,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就当是我赎罪了。”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任平生身形一挺,大步上前,一把攥住顾总握枪的那只手,逼着他指关节用力下压,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李珩肝胆俱裂,一声嘶吼扑上前去,然而为时已晚,任平生动作利索,且对枪械的熟悉程度远高于顾总,当即脑壳就被打碎了,白花花的脑浆和血水从他稀碎的天灵盖处汩汩涌出。


    整张脸都血肉模糊,看不清五官。


    尚存温热的身体缓缓在李珩怀里倒下去,最终“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巨大的悲痛席卷了他,李珩抱着师父的尸体哭的浑身颤抖,泪水汹涌,仿佛无数刮刀生生割在他的五脏六腑,绞痛的让他发不出来声。


    陈闻卓看起来有些不忍。


    她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抚摸着李珩的肩膀:“小珩……”


    “别碰我!”李珩喘息着,泣音浓重。


    顾总笑了起来:“闻影,看来你为你儿子做了这么多,人家并不领情啊。”


    “如果不是我忌惮着你会随时给我一枪的话,我现在就会用我毕生所知道的脏话骂你了。”陈闻卓平静的说。


    顾总不置可否。


    “老顾。”温成铄忽然道:“枪能借我使一下吗?”


    “理由。”顾总懒洋洋道。


    “清理门户。”温成铄柔和的说:“轮到我了。”


    “门户?你老婆吗?”


    “也不全是。”温成铄的声音阴柔而森然:“还有一个背叛我的人。”


    “我这辈子很失败。”温成铄道。


    “我用了二十年养活了他们一家人,到头来人家非但不领情,还反将我一军,试图把我拖下地狱。”


    “我自己花大力气捧红的人,我把他捧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他在圈里所向无敌,但是他现在完完全全的属于我的对手。”温成铄那双平稳而狭小的眼睛平移到了梁薄舟的脸上。


    梁薄舟瞳孔一缩,连忙解释:“我……”


    顾总朝梁薄舟抱歉一笑,手上已经把枪递出去了。


    李珩条件反射起身,动作比他更快,抬腿横扫就去夺枪,顾总没做反抗,居然很顺从的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但是手中枪支也随之脱手而飞。


    温成铄捡了个大便宜,他跟李珩同时抢步到手枪面前,与此同时有人在慌乱中撞翻了整个墓室里唯一的光线。


    那盏长明灯。


    周遭一下子陷入进黑暗里,头顶的井盖倒是还开着,但树荫遮掩浓郁加上天色依旧阴沉,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温成铄和李珩在黑暗中翻滚着互相发了狠的往死里打彼此,刚子嗷呜一声上来帮忙,梁薄舟倒是有心帮忙,奈何身上锁链太紧,怎么都挣扎不开。


    陈闻卓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往梁薄舟身边摸索。


    梁薄舟一触碰到她的手臂,就条件反射警惕道:“你干什么!”


    陈闻卓不答话,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往梁薄舟的手脚处摸着黑开锁。


    梁薄舟一怔,神情复杂道:“您这是何必呢……”


    那边局势对李珩很不利,这两人虽然武力值都不怎么样,但是好歹这几天还吃过点东西,有点体力和热量,李珩则是彻底没进过食,唯一的两个果子,还全逼着梁薄舟吃下去了。


    温成铄和刚子对着他二打一,李珩连着挨了几下拳脚,嘴唇里咬出一丝惨烈的血纹。


    他意识已经有点恍惚了,过度的饥饿和连日以来剧烈的情感起伏,劳心劳力都在无止境的消耗着他,李珩明显感觉到自己拳脚使不上力气。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用力狠咬自己的嘴唇,逼迫自己清醒起来,反手一勾,将黑暗里不知道是谁的脑袋揪过来,卡着脖颈往地面上狠砸,刚子的头骨和颈椎骨都发出令人胆寒的爆裂声响,惨烈的嚎叫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趁着李珩跟刚子抓着刚子打的间隙,温成铄钻了空子,将枪柄猛然抢到自己手里。


    尽管刚子的叫声极其吵嚷,但李珩对于子弹上膛的那“咔咔”两声,实在太过熟悉了,他心里一炸,撂下刚子反手就去抓温成铄。


    温成铄却早已脱离了他俩的互殴范围。


    留给李珩的只有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思考时间。


    温成铄说清理门户,要清理两个人。


    那这两个人只能是……


    李珩什么都听不见了,完全凭着自己本能的意识,勉强支起身体,不假思索几乎以一个献祭似的姿态扑在了陈闻卓和梁薄舟身前,用自己的后背将两个人挡了个彻底。


    “砰!”


    “砰!”


    两下枪声响起,温成铄手中子弹打空,四下一片寂静,隐约传来弹壳落地时的清脆声响。


    空气里慢慢的荡开血腥气。


    梁薄舟和陈闻卓完全的,愣在了原地。


    李珩一人一只手,一左一右,同时将他们两人护在自己的臂弯里。


    他抬头注视着眼前的两人,目光茫然而呆滞,妈妈和梁薄舟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渐化开,所有的感知,动静,以及周围变故,全部离他远去,血水争先恐后的从嘴角涌出来。


    李珩挨了两枪,巨大的疼痛让他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嗓子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膝盖一弯,终于颓然倒地,跪着昏迷在了梁薄舟和妈妈的搀扶之下。


    耳畔似乎隐隐有惊叫和哭声传来,山外的雨已经停了,山上警笛声由远及近。


    但是这些李珩都不知道了。


    第89章 第 89 章 “情况不太好。”……


    警笛响彻延绵不绝的山峦, 这座荒无人烟了二十多年的孤村此时被各路救援和警车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四下都拉上了禁止通行的警戒线,直升机螺旋桨在自建房上空发出阵阵轰鸣,搅动满空长风, 特警荷枪实弹一脚踹开自建房的大门。


    “不许动!”


    “都蹲下!!”


    辅警小哥从沙发跟前站起来, 颤巍巍的举起手, 欲哭无泪:“……我我我,是我报的警。”


    李志斌一脸期待的从屋内探出脑袋, 四下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他刚刚好像听到了几声炮仗响, 不过他不知道那是枪声。


    屋内老太太手握佛珠,在掌心里骨碌骨碌的转着,屋外的动静惊天动地, 她却坐在屋内的蒲团上没有挪动分毫。


    警犬已经赶到院子里了, 正对着埋尸体的地方发出呜呜汪汪的大叫声,几具尸体上填的那一层薄土很快被人扒拉开, 露出四具死状惨烈的遗体。


    “其他人呢?”


    “来了来了, 那边, 去看井盖!”


    赵晓满几步跨过一个土坡,耳麦里传来山下周局的指挥声,他一手握枪,一手猛然将井盖朝旁侧狠命推开了几寸,整个地下室的场景袒露在众人面前。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刚进去的前几秒,赵晓满还没完全把屋子里的场景看清楚,等他看清楚的刹那, 赵晓满几乎吓得肝胆俱裂。


    “李珩!!!”


    梁薄舟死死抱着李珩的身体,手掌里全是对方伤口流出来的粘稠血水,他双手上捆缚已久的锁链刚刚在枪声响起之前就被他丈母娘用钥匙解开了。


    双手获得自由的第一个瞬间, 他碰到的就是李珩后心处涌出来的血。


    一手的鲜红,狰狞刺目。


    他的身体被李珩整个圈在怀里,额头不可避免的抵在对方滚烫的胸膛前,最初的几秒,他跟陈闻卓都没有反应过来,事实上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没人能在瞬息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直到两声枪响过后,李珩的身躯重重颤抖了两下,他的手臂还是罩在梁薄舟和陈闻卓身上的,力道还没有因为重伤而完全的卸掉。


    他在黑暗里搂着梁薄舟的肩膀,仍然恍惚着站了片刻,直到两三秒过后没有第三声枪声响起,李珩的膝盖才慢慢弯曲,痉挛着,扶着眼前两人的手臂,无声无息的跪在了地上。


    梁薄舟噙着泪水顺着他的力道一并扶他跪地,李珩这时候已经失去意识了。


    又过了两秒,这个一向挡在他身前的男人,第一次以这样脆弱的情态伏着昏倒在了梁薄舟怀里。


    人被极致的惊恐和悲伤所笼罩的时候,向来是难以真正放肆的大放悲声的。


    所有情绪堵到嗓子眼里,一声都出不来,只能任由灭顶的悲痛将自己淹没。


    梁薄舟已经难以说出任何话了,他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几乎哽咽到失声的地步。


    “李珩……”


    “李珩,你醒醒,李珩……”


    陈闻卓在旁边嚎啕大哭出声,站起身来就要跟温成铄拼命,被迎面赶来的警察及时的拦住并扣下了。


    梁薄舟一身的伤,他自己的血跟李珩的血交融着混在一起,织就成悱恻而残忍的艳色,梁薄舟拍了这么多年戏,算得上有天赋的演员,从没有过NG太多次的哭戏。


    但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泪水仿佛断线珠子一般往下砸,呼吸艰涩胸腔阵痛,他自己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只能感受到满腔冰冷,如潮水充斥全身。


    “快拿担架过来!这边!快!”


    “准备抢救!”


    “这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吗,看着好眼熟。”


    “对的,受伤的是我们队长,秦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他叫李珩,我们这里都是他同事,医生你救救他啊!你救救他,他不能死——”


    赵晓满怒吼着一把将梁薄舟从他身上推下去,医护人员七手八脚的将李珩从地上合力抬起来,带上了救护车。


    李珩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脸色已经趋于死人一般的苍白了。


    手指松散无力的摊开垂落身侧,毫无一丝生气。


    李志斌被特警们护着从自建房里出来,和救护车队擦肩而过,他好像看到了担架上抬着个年轻人,他有点好奇的朝那边张望。


    “叔叔,您别往那边看,李队会没事的,您先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几个警察连忙扳过他的头,强迫他不去看旁边鲜血淋漓的场面。


    李志斌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跟着一众荷枪实弹的人上车,不多时就将刚才的担架和救护车抛到脑后去了。


    担架上的人是谁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怎么关心。


    梁薄舟被缓过一口气的赵晓满从地上搀扶起来,几个特警上前很利索的解开了他脚踝上的锁链。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赵晓满问他。


    梁薄舟摇了摇头,满眼全是眼泪:“没。”


    “他替我和闻卓姐挡了两枪,我没受伤。”


    赵晓满的脸色看起来差劲到了极点,但是他又没办法朝受害人发脾气,眉宇间都是隐忍的怒气。


    “先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姓温的还有其他那几个持枪的人呢?”


    “都已经铐走了,副队。”


    “带回去,连夜审。”赵晓满说着看了梁薄舟一眼:“先带受害人做检查,做完检查回局里,医院他暂时帮不上忙。”


    “是!”


    ……


    李珩的脑海被光怪陆离的画面所缠绕着。


    耳畔嗡嗡的杂音一直没有停止过,他分辨不出来那些话音的具体意思,很多仪器围着他滴滴滴的作响,空气里的消毒药水味粒粒分明的弥漫,意识浮浮沉沉,朝更深层次的黑暗中蔓延。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的婚礼现场,漫天飘飞的花瓣和彩带,还有沿着草坪一路游弋的彩色泡泡。


    他高举着泡泡机,穿梭在人群中,婚宴上的新郎新娘相敬如宾,宾客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一切都如同梦幻一般美好。


    不过李珩知道这场景很快就要被打破了,下一刻他就被一只大手凌空拎走,一把塞进了充满汽油味的旧车里。


    “爸爸!不要——”小男孩徒劳无功的在后排伸着手,车窗外的景色稍纵即逝变为炼狱,满地的鲜血,惊慌失措的宾客。


    爸爸的脸庞变的狰狞恐怖,眼睛被滔天的妒火与恨意填满,油门一脚踩到最底下:“老子带着你们全家一起下地狱!”


    巨响在耳畔炸开,小男孩踉踉跄跄的哭着,从车上爬了下来,他全身都疼的直打哆嗦,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婚礼现场此时空无一人。


    草坪被浓雾所遮盖了大半,周遭看不清景象。


    小男孩十分害怕,带着一身的鲜血,浑身颤抖的从车前离开。


    浓雾中走出几个垂着头的黑影,此时正一下一下的朝他招着手:“过来,过来……”


    “到我们身边来……”


    “快来啊,李珩,到我们这里来,你从此就不再是婚礼上的下等人了……”


    小男孩很害怕,但是他模模糊糊的认出了其中几个人影。


    “……姨妈?”


    “……师父?”


    姨妈很温和的招手朝他笑着,任平生朝他张开双臂,仿佛随时等待着他向以往一样笑着扑过去跟师父打招呼。


    他伤的太重了,此时大脑缺血,其实如果再仔细一点就能想到,李珩在自己九岁的这个年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识任平生的。


    都是熟悉的面孔,父亲精神不稳定,母亲偏颇形同虚设,小李珩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委屈的意识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他现在很需要有人帮他,也需要有人保护他。


    “谁来帮帮我……”


    “你们能救我吗,我好疼,我需要有人能帮我把爸爸送去医院……”


    男孩懵懵懂懂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氧饱和掉到七十八了!把呼吸机推过来,立刻准备插管!”


    抢救室里一片忙碌,李珩毫无知觉的躺在最中央,面孔雪白平静,仿佛一具尸体。


    “先维持住呼吸,通知他们去调血库,他失血量太大了,苍天,两枪全打到身上了,一枪直接贯穿,一枪还留在身体里,子弹还没取出来,呼吸机参数调高!”


    赵晓满在抢救室外走来走去,这边还没动静,梁薄舟那厢的情况已经出来了。


    梁薄舟背上的伤口发炎了,被按在床上重新处理了一遍,其他部位都是轻伤,其他警察给他拿了点水和吃的,缓解过度饥饿后的虚脱。


    “哎,你别走,你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呢!”


    梁薄舟顾不得其他的,扶着墙转到不远处抢救室前,被几名等在门外的刑警及时拦下来了。


    “别拦他了,放他进来。”赵晓满疲倦道:“记录仪打开,我在这儿顺便问几句话。”


    梁薄舟眼眶通红,险些跌坐在地上,被赵晓满提了一把扶到走廊的椅子上。


    “坐。”


    “他情况怎么样了?”梁薄舟焦急道。


    “还不知道,医生没出来。”赵晓满简短道。


    梁薄舟哽咽着喘息了一声,难以忍受的握紧了拳心。


    他从墓室里被救出来的时候穿的很单薄,此时蜷缩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显得憔悴而瘦削,惨白的让人侧目。


    赵晓满无奈,只好顺手拿了件外套递到他手上。


    “谢谢。”梁薄舟发着抖,低声道。


    “衣服穿好,他要是现在站着能说话,也不会看着你冻感冒的。”赵晓满将脸埋在掌心里,神色焦躁而担心。


    赵晓满没问他什么,他现在没心情问话之类的工作流程,他看起来比梁薄舟更需要有人陪着。


    “你跟李珩认识多久了?”赵晓满问。


    梁薄舟犹豫了一下,答道:“七年,快八年了。”


    “你呢?”


    “十二年。”赵晓满平静的道:“比你多大学四年。”


    梁薄舟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们是室友?”


    “是啊,那小子住我对床,大一警训就是带队的,大二还被系里拉去当苦力,给新生当教官,但是也没耽误正常训练,那会儿日子真苦,每天回来作训服都是湿透的。”


    “他一个月生活费才八百块钱,训练强度又大,顿顿都吃不饱,每天恨不得买八个馒头,光干啃,起码能吃饱,后来我看不过去了,时不时还给他接济点,不过后来他跑去派出所找了个实习,就把钱如数还给我了。”


    梁薄舟静默的听着,他仿佛隔了一层纱,在短暂的触摸李珩的青春岁月。


    “也就是他大学穷,谈不起恋爱,不然都等不到你。”赵晓满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眼神悠远放空,陷入回忆中。


    “喜欢他的小姑娘前仆后继的,老在寝室楼下听人问,说能不能喊李珩学长下来一下,我当时还寻思呢,说我们专业男女比例十比一,哪来那么多女生,后来一打听,全是隔壁法学院的。”


    “李珩四年专业排名都是第一,绩点和专业成绩各项综合全系最高。”


    “我留秦城靠家里,他能留在秦城全靠自己。”赵晓满自嘲似的道。


    “我们都觉得他应该是应届毕业生里走的最顺的,结果没想到他是第一个吃处分的。”


    梁薄舟喉咙一哽,眼里血丝如蛛网密布。


    赵晓满知道这时候说这话,梁薄舟肯定心里难受,但是他这会儿懒得考虑对方的情绪,自顾自的说下去了。


    “李珩今年二十九,过了年也没到三十,他这次要是真进去出不来了,我估计家里人也没人给他立碑,得刻单位的落款。”


    “你别说了!”梁薄舟愤怒起身,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瞪出浸透的红意。


    “怎么了,难道能落你的款吗?”赵晓满嘲讽道。


    “你跟他什么关系?”


    赵晓满耸耸肩,梁薄舟这才注意到他的眼圈也悄无声息的红了。


    但是赵晓满明显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在哭,于是很沉默的转身过去,肩膀微微抖动。


    赵晓满说得对,李珩跟他没关系,从各个层面的社会认可角度来讲都没关系,他既不能跟李珩上一个户口本,也不能给他签病危通知书,更没法在李珩的墓碑上署名落款。


    梁薄舟急促的喘息半晌,最终颓然向后,坐倒在了长椅上。


    走廊里依旧一片静默,有几个梁薄舟眼熟的刑警,已经忍受不了抢救室门外的氛围,红着眼睛出去抽烟了。


    抢救室的门从里边被打开了,开门的一瞬间,门外呼啦啦的围了一群刑警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医生,李队情况如何?”


    “情况不太好。”医生摘下口罩凝重道:“送来的时候休克时间就已经太长了,加上内脏大出血,现在已经失去自主呼吸了,也就是通俗意义上说的,呼吸骤停。”


    “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第90章 第 90 章 梁薄舟再次泪落如雨,哽……


    ICU门前这话一出, 跟直接宣判了李珩死刑没什么区别,犹如当头一棒,赵晓满的腿瞬间就软了, 七八个刑警连忙上前扶住他, 才让他没当场坐倒在地上。


    赵晓满挣扎着想起身, 结果一个踉跄又坐回去了。


    “老赵,老赵你撑住啊老赵, 快来人——”


    赵晓满筋疲力尽的摆了一下手, 示意他没事, 紧接着自己用手撑了一下地面,勉强站起来了。


    口袋里电话催命似的响起来,赵晓满拿起手机简单的对接了几句, 旁人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电话的内容。


    “不交代是吗?”


    “告诉她, 李珩现在生死未卜,她但凡还有点良心, 就别让李珩白白牺牲。”赵晓满重重吐出一口气, 挂了电话, 这才想起来回神去看梁薄舟一眼。


    梁薄舟的脸色眼下与死人无异。


    枪是李珩自己要挡上去的,赵晓满没法对着梁薄舟发脾气,但是这人在他眼前坐着,他实在是难以按捺。


    “你回去吧。”赵晓满走过去将梁薄舟从椅子上拽下来。


    “在这儿呆着也没用,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呢,不差你一个,我派几个同事带你回市局, 把事情理清楚了,才能早点把开枪打他的人绳之以法。”


    梁薄舟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缓慢的摇了一下头。


    赵晓满心底的火一下子就蹿起来了, 他一把抓过梁薄舟的领口,怒声喝道:“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拖李珩下水?”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让他再跟温家,跟娱乐圈有牵扯,牵扯上了准没好事,他还不到三十岁——”


    梁薄舟任由他抓着发泄,神情委顿像个支离破碎的娃娃,一言不发。


    “好了老赵,老赵!”一旁的小齐生怕副队在医院今天晚上把受害人血溅当场,于是连忙拼死将赵晓满的手从梁薄舟的领子上掰下来:“刚刚市局打电话,说有新进展,那个姓陈的女人说绑架梁薄舟是为了李队,你看这明明是互相牵扯,互相拖下水——”


    “那现在在里边躺着的人是谁?!”赵晓满怒吼。


    “是李珩还是他?!”赵晓满恶狠狠的质问:“他怎么没躺进去?”


    很快有医护人员过来驱赶他们,说医院禁止喧哗,理解诸位心情,但是各位警察同志请安静一点。


    梁薄舟喉结艰难的上下滚动着,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意识里都化成了破碎的泡沫,他膝盖一弯,就着这个被赵晓满攥住的姿势往地上昏倒过去。


    “哎哎哎!梁薄舟!那个医生快来啊……”


    ……


    梁薄舟再醒来的时候,手上已经被打上了点滴,急诊科里人来人往,门外有穿着便衣的刑警在看着他。


    头顶的吊瓶一点一滴的往下淌水,斑驳出明亮的光泽弧度。


    “你饿的太久,加上平时就有点营养不良,跟低血糖一起犯了,刚才在ICU门口一下没挺住晕过去了,他们就把你送过来了。”急诊护士匆匆走过来给他调试了一下点滴流速。


    梁薄舟点了点头,沙哑的说了声谢谢。


    “你是那个最近老出事的明星吧?”急诊护士上了点年纪,不太认识现在的小鲜肉,奈何梁薄舟自从官宣退圈以来,几乎天天住热搜上,想不认识都难。


    梁薄舟勉强朝她微笑了一下,满眼憔悴的红意,疲倦而苦涩。


    “我女儿很喜欢你,最近总因为你的事情哭。”护士刷刷的在板子上记录情况,时不时随口跟他唠几句话。


    梁薄舟叹了口气:“……对不起。”


    “没事。”护士抬头道:“你事业发展的这么好,今年才二十四岁吧,我看病历上写的过两天才二十五。”


    “还年轻呢,没有什么事是挺不过去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护士的话随着消毒水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梁薄舟恍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跟他讲过同样的话。


    八年前,梁薄舟十七岁,他没处可去,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李珩的出租屋里。


    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睛一闭,脑海里全是魏Wink等人逼近时狰狞的面目,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犹如梦魇。


    好不容易眯着一会儿,不出十分钟,绝对又会被噩梦惊醒。


    在梁薄舟第五次一身冷汗,大口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李珩终于推开他的房门走进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没开灯,身形高瘦往门边一站,活像个柱子。


    梁薄舟一阵惊慌,小声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我刚到家,今天本来值夜班,一晚上出了好几个警,师父看我太累了,就让我提前回来休息。”李珩一边回答一边上前坐到他床边上,就着这个黯淡的光线跟他对视。


    梁薄舟攥着被子,松了口气,没有打扰到李珩睡觉就好。


    “你不是交警吗?”梁薄舟愣了两秒问道。


    “轮岗啊。”李珩声音听起来有点累了:“基层在派出所跟交警大队之间轮岗,常态化了,两个都挺累,上班真烦人。”


    很难想象“上班真烦人”这种话会从李珩的嘴里说出来。


    梁薄舟声音又降低了几分,嘟囔道:“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这个工作的。”


    “谁会喜欢上班。”李珩顺手把外套脱了扔到衣柜里,卧室飘窗外隐约透出点路灯的光线,映照在他挺拔而高挑的身形上。


    梁薄舟眼眶酸涩,又低下头去:“我也不喜欢。”


    “不过我们办公室还行吧。”李珩又思索了一下回答:“起码我同事不会动手揍我。”


    梁薄舟眼圈一红,哭笑不得:“哥,你又说我……”


    “不说了不说了……”李珩翻身上床,坐到他身侧:“说说你,你刚刚自己在房间里翻腾什么呢?”


    “没有……”梁薄舟下意识的就要缩回被子里,顺便翻身背对他逃避这个问题。


    李珩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伸手一捞,就把梁薄舟连人带被子一并卷起来抓到了自己身侧。


    梁薄舟猝不及防,慌乱中半张脸贴到了李珩的衣服上,他还穿着那身秋冬季的警用衬衣,刚从外边回来,衬衣上除了洗衣液的清爽香气,还多了几分年轻男人身上独特而凌冽的气息,冻的梁薄舟一个哆嗦,心跳漏了一拍。


    “说吧,万一说出来今晚就能睡着了。”李珩安慰的拍着他,掌心落在他的被子上,沉稳的力道和若有若无的温度隔着被褥传递到梁薄舟的身躯里。


    梁薄舟默然半晌,沮丧道:“魏Wink的事就算以后了了,他父亲在业内那个地位,我以后混不下去怎么办?”


    李珩笑了一下:“我虽然不了解娱乐圈,但是我觉得一个产业既然能发展到今天,它的圈子应该没有那么小。”


    “路不会被一两个人的口水就封死的。”李珩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放心。”


    “那我暂时没有收入怎么办?”梁薄舟更沮丧了:“我总不能一直赖在你这儿。”


    “为什么不能?”李珩莫名其妙。


    “这个房子房租不到两千,我就一个人住,我还会做饭,不用点外卖,楼下买个十块钱的菜够两个人吃两天,而且我早就转正了,一个月基础工资加上补贴六千多块钱,把房租水电通勤费用加在一起压力也不大,你为什么不能赖在这儿?”


    梁薄舟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他靠在李珩胸前半晌,喉咙里已经隐隐有些哽咽了。


    李珩大概从他呼吸起伏的频率中听出了他的难受,于是将他往自己身侧拽的更紧了一点,自己也跟着朝床里陷进去,和梁薄舟头靠头枕在一起。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但仍然令人安心而柔和。


    “公司的事情慢慢解决,你在我这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才十七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没什么过不去的。”


    时过境迁,梁薄舟不再是那个为生计发愁的小糊糊艺人,李珩警衔和职务也升了好几个台阶,只是不知道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像当年一样,跟李珩一起躺在那个出租屋的软榻床上了。


    当年冬夜风雪刺骨,出租屋在老小区里,尚未开通暖气,唯一能供以取暖的就只有彼此的体温。


    如今的日子倒是一切都在往好处走,但是为什么偏偏在重逢没多久的时刻又横遭变故,情形骤转急下,又到了今天这步。


    梁薄舟靠在急诊室冰冷的椅背上,唇色苍白,眼眶却是干涸的。


    手背上还蹭着点李珩的血,血色仿佛还有余温一般,倾覆在他的皮肤骨肉上。


    犹如当年那人在雪夜里牵过他的手,俯身将发烧的他扛在肩上时,所带给梁薄舟的震颤。


    岁月无边无际,窗外风雪漫长,梁薄舟坐在椅子上,再次泪落如雨,哽咽的泣不成声。


    ……


    “滴,滴,滴……”


    “老师!不好了他心跳停了!”ICU里护士盯了一眼仪器,神情慌慌张张。


    “上除颤仪!”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按住李珩,无数冰冷的仪器插在他身上,他半张脸笼罩在呼吸面罩里,眼睛紧闭,一无所知。


    “啪!”


    “啪!”


    除颤仪起落,裹挟起电流噼啪,高压电击反复来回,病房里逐渐蔓延出焦糊的气息。


    李珩的身体在无意识中痉挛起伏,又在深度昏迷中重重砸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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