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魔教白月光16
临枫山庄。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空旷的练武场中却跪着一个人。
他跪得笔直,背上未愈的伤痕隐隐渗血,额头布满汗珠,神色倔强。
“知道为父为何要罚你吗?”宁越泽站在屋檐下,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宁怀卿咬着牙垂眼:“孩儿不知。”
宁越泽眉头紧锁,沉声道:“缥缈峰上,紫薇阁中,你做的这些事哪一点符合门规道义?为父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数日前,紫薇阁挟持缥缈峰等三位门派掌门人,围杀众多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临枫山庄很快带着门下弟子前去救援。
宁越泽父子鏖战一天一夜,才杀上泉清山,那时何问青等人早已逃之夭夭,宁怀卿和段意婉寻了许久才找到被软禁的闻素三人。
可就在他们带着虚弱的三人离开地牢时,却不慎踏入何问青一早设下的埋伏。
千钧一发之际,是苍梧门段掌门推开了宁怀卿,为他挡下致命的一箭,而还未等他们下山,段掌门已然毒发。
在众人面前,气息奄奄的段掌门将毕生修为和一枚掌门印信都传给了宁怀卿。
又言,自己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段意婉母女,之前他们夫妇二人便有意与临枫山庄结亲,只是还未及商议,便横生变故。
段掌门拉住宁怀卿的手,恳求他娶段意婉为妻,照顾好母女二人。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这位秦姑娘便是段掌门的女儿。
素日德高望重的长辈此刻这般相求,宁怀卿眼含热泪,却只是沉默跪在他面前,始终没有答应下来。
段掌门已是弥留之际,他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挟恩以报,可眼见江湖形势大变,他实在担心孤儿寡母将来的日子。
宁怀卿少年英雄,行事磊落又重情义,是个可托付之人,将女儿交到他手里,自己也能闭上眼去了。
可直到段掌门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能听到宁怀卿的回复,只能在女儿的哭声中含恨而终。
宁越泽带着门派弟子将泉清山的局势控制下来后,宁怀卿将段掌门的尸身送回了苍梧门,路上他将掌门印信交还给了段意婉。
掌门过世,掌门夫人伤心病倒,段意婉过去从未管理过门派事务,此刻整个苍梧门群龙无首,屡生事端,她却束手无策,只能求助宁怀卿。
万般无奈下,宁怀卿站了出来,他将门下事务处理好后,向段夫人请辞回临枫山庄,可段意婉却偷偷跟了他一路,最终还是跟他回到了临枫山庄,暂住在此。
“与紫薇阁那等邪魔歪道厮混,当众任发狂悖之言,不顾段掌门临终所求,让他死都不能安心……”
“怀卿,你何时变成这副样子了?”宁越泽痛心疾首地说道。
从小到大,父亲都未这样责骂过他。
宁怀卿身形一晃,眼眶微热,却只是道:“孩儿该说的都已说过,孩儿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宁越泽越发失望,他静了片刻,声音里含着浓浓的倦怠和无力:“既不知,那便再跪一日,跪得久了,就明白了。”
说罢,拂袖而去。
偌大的练武场上,又只剩下他一人。
跪在青石板上的膝盖已然麻木,连背上的伤痛也渐渐感受不到了,宁怀卿恍惚间想起他在泉清山上遇到的人。
那一战后,紫薇阁的弟子或死或伤,剩下都被暂时关在自己的院内,不允许走动。
当日,宁怀卿将整个泉清山都找遍,也没能找到始终牵挂的那个人。
路上他遇到了浑身狼狈的周妙琴,可她却哭着说,自己亲眼看见沐师姐在交战中不慎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宁怀卿不相信,不相信她会死。
他疯魔般地将紫薇阁中数百名弟子一一看过,甚至连崖底收敛上来的尸体,他也一具一具揭开白布,仔细看过她们的脸。
都不是她。
紫薇阁两百五十三名弟子,或死或活,都已在此处。
唯有她,不知所踪。
近日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宁怀卿分身乏术,身心俱疲,根本无法抽身去寻她,可心中的忧虑却与日俱增。
他总会想,师姐定是受了很重的伤,被困在了某处,他若是去晚了,师姐会受更多的苦。
这样想着,心底仿佛又有了一股劲。
他很快将种种万般棘手之事一一解决,不似从前优柔寡断。
连宁怀修都说,他近来行事多了几分雷厉风行的意味,越来越像伯父了。
虽出身名门,自小跟在父亲身后学习,可宁怀卿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只是因为长辈要求,他才逼着自己学会,做好。
若是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做一个无门无派的小剑客,逍遥江湖,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被俗事、计谋所裹挟,肩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身体已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宁怀卿心中一痛,晕倒在了灼热的地上。
*
再醒来时,已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看着头顶熟悉的帷帐,宁怀卿口中干涩,刚一动作,便有人将茶杯送到了他唇边。
宁怀卿大口饮下,神思总算清明几分,他看清了坐在自己床边的人。
“秦……段姑娘,多谢。”
段意婉一身缟素,消瘦了许多,点点头:“大夫来看过,给你上了药。”
“多谢。”除了这个,宁怀卿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两人相对,唯余尴尬。
宁掌门为了她的事,多次训斥甚至责打了宁怀卿,可他却始终不松口,谁劝都无用。
段意婉内心酸痛无比,问出了深埋心底的那个问题:“你就这般不愿娶我吗?”
她从未想过父亲会在临终前逼着宁怀卿娶自己,可当父亲真的说出来后,那时悲痛欲绝的她,心底还是可耻地生出了几分窃喜和期待。
她期盼着宁怀卿能答应,这是她的心愿,也是父亲的遗愿。
可这终究还是一场泡影。
父亲走后,整个苍梧门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她害怕看到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的样子,害怕听到门下长老字里行间的试探,害怕面对门派庞杂纷乱的事务。
所以,她又一次离家出走,去跟随那个唯一能让自己感觉安全的人。
宁怀卿勉强坐起来,语气尽量平和:“段姑娘值得一个真心相待之人,是我配不上姑娘。”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段意婉含着泪看向他,声音凄婉。
宁怀卿摇头:“不,段姑娘很好,只是终身之事,不可草率而定,你我并无感情,即使强行绑在一处,也只会互生怨怼。”
见段意婉面色灰暗,他又道:“我答应了段掌门会照顾好你,就一定会履约,你不要担心。”
段意婉眼中噙着的泪水簌簌而下。
面对着手足无措的宁怀卿,她将女儿家的矜持通通放下,最后一次开口挽留:“可我心悦你!我想要与你岁岁相伴,共度余生,我不要只做被你照顾的其中一人!”
“我想要你的眼里只有我!”
宁怀卿脸上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片刻,在段意婉几乎是乞求的目光下,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段意婉如遭雷击,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住捏碎了。
“为什么?”
她喃喃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她面色忽变,抬眼看向宁怀卿:“是因为沐漓吗?”
宁怀卿瞳孔一震,没有说话。
段意婉哀笑起来:“果然是因为她。”
她抬手擦掉脸颊边的泪,站起身:“可惜,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宁怀卿心中一紧:“此话何意?”
难不成师姐已经……
段意婉见他听到沐漓的事,才终于正眼看向自己,越发心灰意冷。
她好不容易抓住自己颤抖的手,冷声道:“因为,沐漓是魔教中人。”
宁怀卿一顿,笑起来,认为段意婉是在说气话:“不可能,师姐怎会是魔教之人?若她是,紫薇阁的掌门和长老怎会将她收入门下。”
段意婉冷笑一声:“紫薇阁本就行事不端,害死了我父亲……窝藏个魔教妖女也并不奇怪。”
“魔教妖女”四字落在宁怀卿耳中格外刺耳,他皱着眉:“段姑娘慎言,未经调查怎能随意揣测他人?”
段意婉就是见不得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相信沐漓的样子,方才被拒绝的悲伤和羞耻此刻通通化作了愤怒和失望。
她开口,一字一句犹如针扎在宁怀卿心头:“紫薇阁的弟子晏风,你可还记得?”
“他跟在沐漓身边的时日比我们都长,是他亲口告诉的我,曾见沐漓以魔教专有的玄叶蝶与魔教联系,不知在密谋什么。”
见宁怀卿面色一变,段意婉上前几步:“想必你也发现过一些不寻常的地方吧。”
“听说你找了她很久,都没找到,也许她真的没有死,只是回到她的地方去了。”
她站在两步之外,神色冷冷:“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离开的第二日,那个曾偷袭沐漓,却伤了你的弟子就莫名其妙死了。”
“你说,会是谁杀的他?”
过去一路的记忆再次浮现,宁怀卿莫名心慌起来。
师姐拜入紫薇阁仅两年,内功却十分深厚。
客栈那夜,他见到素不相识的客栈老板从师姐房中出来,后来问师姐,她显得很是意外,随意搪塞了一个理由。
还有许许多多难以注意的地方……这些异常他从前都深信不疑,从未多想。
可现下,段意婉的这番话让他产生了动摇。
师姐究竟是何身份?
*
段意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夜幕降临,宁怀卿坐在床上,只觉浑身发凉。
过了许久,他才下床将灯点上,行动间不慎碰到了桌上放着的凝霜剑。
这是他从泉清山带回来的。
泉清山现在乱作一片,许多人趁乱偷盗,他那时担心师姐的东西有损,问过周妙琴后去了师姐的房间。
房里东西很少,他一眼便看见了架上的凝霜剑。
宁怀卿将剑拿下来,心中钝痛,当时情况定然十分紧急,师姐连随身佩剑也未来得及取,不然也不会不敌对手,掉落悬崖。
他取来干净的布巾,将凝霜剑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妥善放到了自己的剑架上。
月光如水,宁怀卿提着一壶清酒坐到了廊下,他靠着栏杆,一边饮酒,一边看向天边的残月。
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色,他和师姐一同在月下饮酒,想来已恍如隔世。
“你究竟在哪里?”
宁怀卿喝下一口极辛的酒,任酒液滑过喉咙直至心底,似乎这样才能抵消深藏的痛苦。
忽然,他眼神一凛。
有人在附近。
宁怀卿警惕地环视四周,发觉院前的树上似乎有人影闪过,他沉着脸慢慢走近,那人却仿佛丝毫不怕,施展轻功,落了下来。
女子一袭深红长袍,衣襟袖口绣着许多藤蔓纹路,缠缠绕绕一直蜿蜒向身后,银色发饰点缀在发辫间,行动间叮当作响。
看清来人的模样,宁怀卿手中的酒壶倏然落地,奔过去将阿离紧紧抱住。
他整个人埋在她脖颈间,感受到她熟悉的气息,声音几乎哽咽。
“你没死。”
阿离被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却还是回抱住了他:“谁说我死了?”
“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了?”宁怀卿有一百、一千个问题想要问她,死死抱着她不肯松手。
阿离脸色通红地拍了拍他:“你先放开我。”她要憋死了。
宁怀卿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留住她。
阿离推不开身前小山一样的人,只能抓住他的一缕头发,用力一扯。
“啊!”宁怀卿吃痛,终于放开了她。
他揉了揉后脑勺,这才看清阿离今夜不同寻常的装束,那上面的花纹他好似在哪本书上见过。
阿离没说话,待他打量结束,才开口:“我这段时间没事,只是不在紫薇阁了。”
宁怀卿看向她分外妖冶的眼睛,只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师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今夜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阿离轻启红唇,朝他走近了一步。
“你可记得凌霄神教的前任教主和教主夫人姓什么?”
宁怀卿此刻心乱如麻,却还是思索片刻:“前任教主姓江,他夫人姓木。”
阿离点点头,嗓音轻柔:“我其实本姓不是沐,只是小时候为了躲避你们名门正派的追杀,便给自己改了个名姓。”
失而复得的惊喜在此刻荡然无存,他的心缓缓下沉,艰难开口:“你……是他们的女儿?”
阿离“嗯”了一声,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沐漓,凌霄神教现任教主,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魔教教主。”
宁怀卿脑中仿佛炸出一道惊雷,脊背发凉,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格外陌生。
他摇着头,慢慢后退。
月光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第62章 魔教白月光17
江湖中已有许久未听得“凌霄神教”这个名字了,略知一二的也以为当初不可一世的魔教早已灰飞烟灭。
可带着着凌霄花图纹的玄色旗帜迅速向东扩张,几日之间,本就动荡不安的苍梧门、缥缈峰、啸天拳宗均被不同程度重创。
各派弟子在面对魔教时,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数十年前笼罩在江湖武林之上的恐惧卷土重来。
如今整个江湖中,唯有未参与紫薇阁一事的临枫山庄暂未遭受袭击。
显然,这是魔教各个击破的计策。
他们的下个目标,定然是临枫山庄。
魔教来势汹汹,已今非昔比,为今之计只有众人一心,共同御敌,才能渡过此次难关。
商议之下,三派弟子及剩余紫薇阁弟子均来到了临枫山庄,掌门们及宁家父子齐聚山庄议事厅,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临枫山庄背靠荆山,下有东江穿流而过,地形易守难攻,如今最好的对策便是据险而守,伺机出击。
在宁越泽的排兵布阵下,苍梧门和缥缈峰的一半弟子分散至东江要地,加紧布置城防和埋伏,削弱魔教先头部队的力量,剩下部分弟子藏入荆山中,以防魔教从后偷袭,其余弟子则守在山庄中,准备正面迎敌,殊死一搏。
众人在厅中商议至夜半,将当日可能发生的情况推演了数遍,尽管他们已动用一切力量,可据不久前与如今的魔教交过手的弟子说,双方差距仍是巨大。
此战凶险万分,胜算不足两成。
厅中的人听后,皆是面如土色,未战已惧。
宁怀卿环视一周,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各位掌门、前辈,我知道此战困难重重,可若是我们退了、怕了,丢掉性命的就会是我们的家人、朋友,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他缓缓站起身:“魔教凶残无情,即使缴械投降,也逃不过一个死,不若拼个鱼死网破,各位皆是武林中的佼佼者,若各派能勠力同心,未尝不能拼出一线生机!”
“宁公子说得对!”最先响应的是啸天拳宗的屠宗主,他身形魁梧,声若洪钟,“区区一个魔教何足为惧!当年我爹能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今日我等也能!”
厅中渐渐又有几人出言相应,一时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宁怀卿松了口气,极淡地笑笑。
从议事厅出来时,他已没有丝毫睡意,想了想,沿着一条偏僻小径朝花园走去。
这里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每一处都有他从前的记忆。
他会用自己的性命守住。
宁怀卿眉眼沉沉,在庭中立了许久。
接连不断的变故让这个十七岁少侠的步伐不复往日轻快,却也让他的心志愈发坚定,就像一把反复磨砺的绝世宝剑,其间锋芒再也遮盖不住。
身后草丛忽然一声响动,宁怀卿脚尖轻点,翻身落在那人身前。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皱眉:“段姑娘?这么晚了你在此处做什么?”
宁怀卿的目光落到她肩上背着的包袱上:“段姑娘要去哪儿?”
段意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等发觉时已经晚了,她下意识退后几步,抓紧了肩上的包袱。
宁怀卿不给她躲避的机会,语气虽仍如从前平和,看过来的目光却压迫感十足:“大战在即,山庄外危险重重,段姑娘要去何处?”
段意婉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肿的眼,低着头:“我要回苍梧门去。”
“苍梧门以及段夫人都已住在了庄内,段姑娘回去作甚?”宁怀卿十分不解。
段意婉深吸了一口气,一贯的蛮横语气:“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待着不舒服,至于去哪儿,就不劳宁公子挂心了。”
宁怀卿拦住想走的段意婉,微垂的眼中满是疲惫:“可是因为那日我说的话……”
段意婉冷着脸打开他的手:“与公子无关,此事我已告知母亲,她并未阻拦,公子便不要多管闲事了!”
这一次宁怀卿没有拦她。
段意婉走出几步,又听得他道:“我答应过段掌门,会照顾好你。”
她脚步一顿,涩意涌上心头,再开口,声音已颤抖:“那又如何?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宁怀卿背对着她,身影显得无比寂寥。
他忽然抬头望了望夜空,今夜阴霭沉沉,云翳闭月,看不到一丝光亮。
片刻,宁怀卿收回目光:“此战之后,我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段意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回过头:“你……”
宁怀卿转身,已平复好自己的情绪,将手中的灯递给段意婉:“夜很深了,回去休息吧。”
她注视着他黯淡的眼眸,想要从中找出些什么,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段意婉的脑子一团浆糊,提着他的灯,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
宁怀卿仍孤身一人站在原地,夜色低垂,无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
*
几日后,魔教的大军果然出现在临枫山庄不远处。
只是并未如宁越泽他们最初推测的那般直接攻上来,一切便照第二套计策进行。
当日夜间,东江埋伏的弟子伏击了两支魔教前锋小队,将他们全数歼灭,无一逃脱。
此后,魔教却突然没了动静,像是被这番布置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听着弟子回禀的情况,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宁怀卿却丝毫没有松懈:“魔教此次倾巢而出,绝无可能在原地龟缩着不动,定然还有后招。”
果然,再晚些时候,又有几伙魔教中人试图从荆山潜入,被埋伏其中的弟子一网打尽。
弟子们将其中一个活口提到众人面前,可是只来得及问出魔教教主此时也在山庄外,那人便趁不注意咬舌自尽了。
厅中乱了一瞬,弟子们将那人的尸体带下去,宁越泽担忧地看向了儿子。
在场除宁怀卿外,唯有他知道这魔教教主是谁。
宁怀卿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顿了一下,便继续方才商议之事。
天色将白,不管是山庄各处埋伏的人,还是厅内的人,皆是满身疲惫,思绪滞涩。
宁怀卿放下已见底的茶盏,揉了揉眉心。
恰好这时,各处埋伏的弟子前来回话,昨夜一夜无事,未见魔教踪影。
宁怀卿点点头,让他们继续盯守,不可松懈。
他走到桌旁,看向上面铺着山庄内外详细的地形图,手指在各处滑过,山庄布置严密,魔教轻易突破不了。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标名为“上滁谷”的地方。
这里是临枫山庄历代先祖的供奉之地,远离山庄中心,并不显眼,山庄中许多绝密书籍和武功秘籍都存放处在那里,由专门的弟子看守。
因魔教前几次攻击,皆是朝着各派对他们有威胁的人而去,宁越泽制定计策时,便并未将上滁谷作为防御重点。
宁怀卿将这里圈了起来,神情严肃。
忽而,他俯身仔细看去。
上滁谷的位置在荆山和临枫山庄之间,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竟有一片树林可直接通向那里,甚至不必经过东江和荆山。
因地处偏僻,又远离山庄,这片区域仅布置了一队弟子把守,极易攻破。
宁怀卿顿时遍体生寒。
若是魔教之人了解地形,那么此处必然会成为他们最佳的突破口。
而数个时辰过去了,除了那几队先头小队,魔教大军再无动静,显然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可此时再将山庄各处的弟子全部调往此处,已是来不及,甚至还可能中了魔教的调虎离山之计。
宁怀卿迅速反应,向离得最近的几队弟子传信,让他们立刻赶往上滁谷。
若发现魔教踪影,不要与之正面对抗,立刻回报。
他拿上青云剑,就要只身前往上滁谷,却被段意婉拉住。
她眼中满是忧虑:“不能等宁伯父他们回来再说吗?”
一个时辰前,宁越泽和宁怀修一行人去了东江查看情况,还未归来。
宁怀卿语气沉重:“等不及了,此时只有我能去上滁谷,若真遇上了魔教之人,以我之力也可拖延片刻。”
他看向段意婉:“你留在此处等父亲他们回来,告诉他们我已去了上滁谷,到时再看情形如何。”
她却忧心忡忡地摇头,冷不丁道:“若你遇上的魔教之人,是她呢?”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静。
段意婉见状,愈发不安:“死在魔教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他们犯下之事罄竹难书,若你心慈手软,可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她从未这般恐惧过,恐惧魔教来犯。
更恐惧,宁怀卿因为沐漓而分心受伤。
宁怀卿没有看她,只是将青云剑拿在手中,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
正值清晨,上滁谷雾霭缭绕,有数人隐匿身形从林间掠过,领头的正是阿离和沧澜。
沿路可见各处把守的正派弟子,阿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些人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很快,临枫山庄祭堂的屋角出现在了视野里。
阿离几人藏身在树林间,见祭堂前有弟子正在巡守,比之前的人手多了一倍,想来是近日才增派过来的。
阿离眯了眯眼,瞧着其中一人的样子格外像一位熟人。
不等沧澜反应,她已飞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九节骨鞭将那弟子卷起,迅速拖到了脚下。
晏风拼命抓着脖颈间紧紧缠绕的鞭子,试图挣脱,可终究是徒劳。
阿离望着他面上惊恐的神色,抬脚踩在了他胸口:“好久不见啊,晏师弟。”
晏风目眦尽裂,恐惧占满了他的全部思想。
“那日在紫薇阁上被你躲了过去,”阿离脚下用力碾了碾,语气轻快,“今日可躲不了了。”
喉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晏风自知大限将至,忽然艰难地开口,却不是求饶的话。
“师姐……当年救了我,现下要杀我……能死在师姐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着,他垂下手,放弃了挣扎。
阿离神色莫名,看向跟上来的沧澜:“他怎么和你说一样的话?”
沧澜:……
阿离将目光挪回来,看着晏风青紫色的脸,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出了那么一点印象。
那是她拜入紫薇阁的初年,曾下山替一户村庄剿贼,救下的人中似乎就有这么一张脸。
“师姐将我救下,却又很快离开,我是为了师姐才拜入的紫薇阁……”
晏风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那时救下他的沐漓,清冷得像天边的月亮,只是不经意曾照拂过他。
他追随着月亮的归处,以为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愿意永远仰望她。
可那个姓宁的人出现了,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他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想要毁了她的一切。
见同伴被魔教中人所挟,祭堂的弟子拔剑攻了过来,沧澜领着身后的人迎上去。
阿离垂眼看着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晏风,目光冰凉:“既然你这条命是我救的,那么我现在就收回它。”
晏风顷刻间眼珠暴突,瞳仁涣散,双腿蹬了几下地,便再也不动了。
阿离收回骨鞭,沧澜那边也已将剩余的弟子解决,她正要往前,身后却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示意沧澜先行一步,将她想要之物取到。
沧澜的目光如毒蛇般从来人身上滑过,带着属下很快离开。
阿离这才转身,唤他:“宁怀卿。”
青云剑已出鞘,他抬手,将剑指着她:“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阿离环视一周,虽然她只杀了一个,但神教都是她的人,他们杀的自然也要算在她手上。
阿离点头:“是,都是我杀的。”
宁怀卿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痛苦,拿剑的手不住颤抖:“我会杀了你。”
“是吗?”阿离脸上毫无惧色,甚至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他来。
他脸色很不好,应有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宁怀卿眸色渐深,走近几步,青云剑的剑锋只差一寸便能划破她的脖颈。
阿离却一步未退,注视着他泛红的眼眶:“你不会的。”
宁怀卿冷笑一声:“你真这般想?”
“今日魔教迟迟未攻上来,是因为那夜你凭伪造的令牌,自由出入临枫山庄,已将四周地形牢记于心。”
可笑的是,他竟天真地以为,她是特意来见他的。
“缥缈峰上,那弟子挑衅偷袭你,以你的武功是完全可以躲开的,可你却没有,只是为了引我出手救下你,从而将临枫山庄拉入整件事情中来。”
只有他,傻傻地相信武功那么高强的沐师姐,居然需要他出手相救。
“而紫薇阁和缥缈峰这件事,都是你们魔教设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让五大派分崩离析,你们好从中获利,你在众人面前讲的那些话,表面是维护紫薇阁,实则在那样情况下,越维护,越是糟糕。”
是他一叶障目,掉入她的陷阱而不自知。
“而最初登天阁遇贼那夜,恰好出现在附近的你,便是那个贼人。”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的初见,是他连累了她。
“你从头至尾都在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我说得对吗?沐教主?”宁怀卿字字泣血,眼中满是绝望。
阿离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舌尖只剩苦涩的滋味。
她的沉默不语,让宁怀卿颤动的眼眸渐渐归于平静,空洞,了无生机。
满地同门师兄弟的尸体,魔教四处欺压抢掠的丑恶嘴脸,段掌门之死,父亲自小的教诲,还有段意婉的那番话,都在此刻涌现眼前。
宁怀卿后退几步,心中已是一片荒芜:“正邪不两立,沐教主,出招吧。”
他身后是他的亲人,朋友,师兄弟,更是他一直以来所信仰的正道。
魔教妖孽,我辈必当诛之。
林间狂风骤起,骨鞭和青云剑的相撞声不绝于耳。
阿离明显感觉到宁怀卿的内功增进了不止一点,不过半月时间便一日千里,想来是得高人传授和指点。
她正了颜色,不再留情,招招狠辣。
神教一统江湖,势在必行,没有人能够阻碍她。
两人皆付出全力以战,转眼间四周树木全被折断,剑光如雪浪翻涌。
剑啸声、挥鞭声以及衣袂裂空声,不停在林间交错。
书中宁怀卿是从何处得来的机遇,助他功力突飞猛进,阿离已无暇去想,她躲开宁怀卿数次致命的剑招,渐渐有些吃力。
宁怀卿剑锋斜跳,阿离飞身将将避过,落在他身后,袖中祭出三枚泛着幽蓝的骨针,却在将要飞出时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一息之间,宁怀卿抓住机会,凌空踏碎枝叶,青云剑挟着剧烈的剑风迅速刺来,剑身倏然从阿离的心口穿过,从背后透胸而出的剑尖上还挂着殷红的血珠,颤抖着缓缓落入尘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宁怀卿手腕剧颤,剑势却早已来不及收回。
“嗤——”
很轻的一声,青云剑从她的心口拔出,阿离的身子微微一晃,像被风吹散的枯叶,急速下坠。
宁怀卿立刻飞身上前接住她。
阿离气息几无地躺在他怀里,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宁怀卿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一瞬间,他浑身僵直,已经不知该做什么,只能抱紧她,用力地抱紧她,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她逐渐冰凉的身体。
阿离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触他的脸,他顺着阿离的动作弯下腰,将耳朵贴近她。
“……你输了。”
腹间猛然一痛,宁怀卿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只见阿离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腹部。
她素白的手掌因用力而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腹间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
两人的血流淌至身下,交融,蜿蜒,至死方休。
第63章 魔教白月光18
上滁谷一战后,魔教退兵了。
虽只是退至二十里外的西岐城,但驻守在此的魔教大军仅有原先的一半。
据探子来报,魔教教主重伤昏迷,已被下属连夜送回西域,只怕时日无多。
临枫山庄中的众人不禁狠狠松了口气,悬在他们头上那把屠刀总算暂时移开了,各派也可休养生息,谋划下一步的反击。
啸天拳宗的屠宗主找到宁越泽,商议接下来的计策,见他满目忧愁,便道:“宁兄,可是宁公子的伤势有所加重?”
宁越泽摇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岁:“几个大夫都来看过,他腹部那刀并未伤中要害,只是流血不止,看着骇人,大夫施了药,性命是无碍了。”
屠宗主不解:“那宁兄为何瞧着如此忧虑?宁公子孤身一人,勇退魔教妖女,可是救了整个武林的大英雄。”
那日宁怀修他们赶到上滁谷时,宁怀卿已失血昏迷倒地,气息奄奄。
除他以外,还有几个藏进祭堂内的弟子侥幸保住了性命,便是他们告知了众人,宁怀卿是重伤了魔教教主,后又被其偷袭才致此。
这便是书中宁怀卿的成名之战,连带着临枫山庄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
如今江湖飘零,门派式微,唯有临枫山庄的宁怀卿不惧魔教,挽大厦于将倾,可谓少年英雄。
宁越泽叹了口气:“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怀卿的伤势虽无大碍,可他已昏迷了整整三日,不知为何一直未曾醒来。”
屠宗主大惊:“竟是如此,大夫如何说?”
“大夫也无甚办法,”宁越泽盯着眼前的茶盏出神,“只说他或许是不愿醒来,可是老夫不明白这又是为何?”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不好的猜想,却不敢宣之于口。
宁越泽膝下唯有宁怀卿一子,他不希望唯一的儿子和魔教扯上任何关系。
他自知资质平庸,父亲将临枫山庄交到他手上,即使他穷尽毕生心血,临枫山庄在武林之中也只能屈居第二。
可怀卿不一样,他是临枫山庄将来的希望,绝不能有任何污点。
若是此关能度过,临枫山庄必能更进一步,也算不负先祖遗愿。
另一头,宁怀卿的房间。
隋沁坐在他床边,默默掉着眼泪。
这几日山庄动荡不安,宁怀修担心她害怕,什么都瞒着她。
直到昨日,她提出要来看看表兄,宁怀修推三阻四,说什么也不让她来,她才知道表兄重伤昏迷了数日。
宁怀修沉默地站在隋沁身后,看着她为宁怀卿伤心。
隋沁一点点擦着宁怀卿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他似乎梦魇了,在梦中都极为痛苦。
梦里,白日黑夜颠倒,青云剑刺入阿离心口那一幕不断在眼前重演。
时光像被施下了无限循环的魔咒,宁怀卿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法阻止那个自己杀死阿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手下。
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罪孽深重,而且将来还会杀更多的人,自己杀了她,是为民除害,匡扶武林。
可为何,看着她鲜血淋漓地倒下去,他的心痛得像被凌迟,仿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当宁怀卿再一次抱住阿离逐渐变凉的身体,他的眼神已然空洞,连呼吸也忘记了。
他抓住阿离拿匕首的手,面无表情地朝自己的身体捅去,或许是在梦中,又或许是心已麻木,他竟连一丝一毫的疼痛也感受不到。
宁怀卿轻轻倚在阿离身上,自虐般地将匕首往更深的地方插去,一下又一下。
他慢慢转动匕首,尖利的刀刃将腹部柔软的皮肉搅开、翻动。
身体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痛,他惨然一笑,抱紧了怀中的人,等待下次循环的开始。
即使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也会拼尽全力,去换取那万中之一的机会,让她活下来。
血肉模糊的双手忽然被人碰了碰,宁怀卿瞬间僵硬,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那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人睁开了眼,将他疯狂的动作拦住:“不疼吗?”
宁怀卿的眼泪倏然滴落在她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一颗接一颗。
她温柔地将那把匕首拿开,靠在他肩头,轻声安抚:“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这是数万次循环中,阿离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可是醒来之后,就没有你了……”
宁怀卿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可若唯有这里能让他见到她,即使再经历一万次,他也甘之如饴。
身边隐隐有哭声传来,昏迷数日的宁怀卿猛然睁开了眼。
入眼是熟悉的帐顶,他知道,这场梦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表兄!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隋沁惊喜又哽咽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宁怀修连忙上前,神色紧张:“兄长!你感觉怎么样!”
见宁怀卿只是无声无息地盯着虚空,整张脸上都泛着不详的死气,宁怀修生怕他的伤势有变,丢下一句:“我去请大夫来。”便火速跑了出去。
隋沁从没见过宁怀卿这般虚弱的样子,轻轻摇着他垂下的手臂,哭道:“表兄,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沁儿……”
宁怀卿木然的眼眸一动,连抬手的力气也无:“我没事,扶我起来吧。”
隋沁连忙扶着他坐起,又倒了一杯热茶过来:“表兄,你喝点水润润嗓子。”
宁怀卿垂着眸子,满身都是心如死灰的沉寂,摇头:“放着吧。”
“好。”隋沁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不知表兄发生了何事,想到自己病中若是心情不好,总会让宁怀修说些外边发生的新鲜事。
这样想着,隋沁将前几日偷听弟子议论的事拣了些说出来,想让他开怀些。
“……姑父对他们说,魔教已然退兵,那魔教妖女受了很重的伤,大约命不久矣,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你说什么?”宁怀卿忽然出声,吓了隋沁一跳。
她看着眼前的表兄,只觉他的神情格外陌生:“……我说那魔教妖女就要死了,不必害怕了……”
宁怀卿胸口一窒,猛然伏倒在床边,竟生生呕出数口暗红的血来。
喉间一片腥甜,他看着地上那摊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眸渐渐变得血红,脖间筋络暴突。
隋沁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伸手推开:“出去,都出去!”
“表兄?!”隋沁重重跌倒在地,这一幕恰好被带着大夫赶来的宁怀修看见。
他瞬间怒不可遏,冲上前将隋沁扶起,又抓住宁怀卿的衣领将他提起,望着这个自己自小敬爱崇拜的兄长,宁怀修的眼睛也红了。
“宁怀卿,你最好还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他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隋沁听见:“我不管你日后是娶段姑娘,还是哪家姑娘,情爱之事本就不能强求,我明白,沁表妹那边我会安抚。”
“可你若真是被那妖女迷了心窍,伤害沁表妹,忘了我们与魔教之间的势不两立,那我宁怀修必定第一个了结你。”
他怎么都忘不了,那日将满身是血的表兄救回山庄时的胆战心惊,也忘不了表兄即使在昏迷中也一直念着的名字。
沐漓,沐漓。
在场听到这呓语的还有伯父,伯父怒容满面地告诉自己,沐漓就是那魔教妖女。
他怎么能?怎么能爱上一个魔教的人?
宁怀修怒气冲冲地带着隋沁离开了,大夫为宁怀卿把过脉,开了个方子也很快离开。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宁怀卿无悲无喜地躺在床上,形如槁枯。
段意婉沉默地走进来,跨过一地狼藉来到床边。
她方才一听到宁怀卿醒来的消息,便连忙跟着宁怀修一起赶了过来。
隋沁不会武功,听不到宁怀修刻意压低声音说的话,门外的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段意婉想起,大战前夕她曾问宁怀卿,他是不是爱上了那妖女,当时的宁怀卿矢口否认了。
那时的她也想,既然他说了,自己就选择相信他,即使自欺欺人也好,至少他能留在自己身边。
段意婉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骗术这么高明,连自己的心都能骗过去。
可看到眼前如行尸走肉般的宁怀卿,她发觉自己没办法再欺骗下去了。
“你爱上她了。”
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宁怀卿下意识想否认,段意婉却接着说:“你若是不爱她,就不会这么难过。”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两人心头。
透过迷朦的泪水,段意婉看见宁怀卿的面色更白,心里竟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感。
她擦掉眼泪,骄傲地仰起头,那个刚从家中逃出,独自一人也敢行走江湖的女侠再次出现在她身上:“你的那个答复,我不想听了。”
与他的这一切,就当做是年少轻狂时一段任意妄为的过往,到此为止便好。
*
果然如宁越泽所担心的那样,魔教虽退守西岐城,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们。
五日后,魔教大军再次出现在东江江畔,这一次俨然是要一举拿下临枫山庄。
数日鏖战,山庄已不复昔日景象,弟子们伤亡无数,剩下的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顶上去。
宁怀卿重伤仍未痊愈,连下地也困难,纵有一身武艺也无法前往御敌。
他看着一日日沉默下来的父亲,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不过两日,东江已失守,魔教大军迅速逼近山庄中心,将山庄团团包围。
此时便是围困,也能将他们全部围死在山庄中。
望着远处压来的魔教旗帜,众人已无计可施。
“难道武林正道今日便要毁在我们手中吗?!”
“恶紫夺朱,这天下很快就要乱了。”
这时,有弟子连跪带爬地跑了进来:“各、各位掌门,魔教来人说有口信要带给我们!”
“什么?”屠宗主站起身,“魔教这又是要搞什么诡计?!难不成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够,还要想办法折磨我们吗?!”
宁越泽皱眉:“前方情况如何?”
“魔教来人后,山庄外的魔教确实是停止了攻击,在外安营扎寨了。”那弟子答。
闻素同样满脸严肃:“这倒奇了,难不成魔教是要来同我们讲和?”
“绝不与他们讲和!”屠宗主冷哼一声,“要以我之见,我们冲出去与那帮小人拼死一战,就算死了,也死个痛快!”
宁越泽回头看向他们,沉声道:“我们在此空想也是无用,既然魔教敢派人前来,我们便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不多时,一身穿玄衣的魔教弟子被带了上来。
他先是朝众人见了一礼,才站定,闻素便开口:“你们教主要说何事?”
那魔教弟子答:“闻掌门误会了,小人是奉沧副使之命前来,与各位商讨一件事。”
“什么事?”宁越泽拧眉。
魔教弟子笑了笑:“副使说,各位都是武林个中高手,神教无意与各位为敌,只是各位始终不愿与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才致如此境地。”
屠宗主头一个听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子:“竖子何言!”
那弟子却丝毫不见恼怒:“屠宗主息怒,且听我将话说完。”
“沧副使说了,如今虽晚了些,但也不是不能商谈,只是副使大人如今已回到西域,若各位愿意一谈,还请移步至神教。”
宁越泽与闻素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
“副使大人已料到各位的担忧,命我转达一句话,如今境地下,各位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剩下的人搏一线生机。
宁越泽垂下眼眸,久久未言。
许久,他才开口:“我和你前去。”
临枫山庄众弟子纷纷阻拦道:“掌门不可啊!”
“不必再言,此事我义不容辞!”宁越泽呵斥道。
那魔教弟子却摇摇头:“宁掌门,神教并非龙潭虎穴,您不必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再说了,沧副使想要见的人并不是您。”
宁越泽知他是在激怒自己,自然不能如他所愿:“哦?那贵派副使是要见何人?”
那魔教弟子环视一圈,缓缓转身,看向刚从外面走进的人:“宁公子,让小人好找。”
宁怀卿今日将将能下地,听见前厅似乎在商议要事,便自己扶着栏杆慢慢走了过来。
那魔教弟子瞧见他分外苍白的脸色,顿了顿才道:“副使大人指名要你去见。”
第64章 魔教白月光19
这是宁怀卿第一次踏足魔教之地。
不同于临枫山庄,这里处处透露着阴森和诡异。
驻守此地的魔教弟子虽不像民间话本中所说的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看向他的眼神也确实算不上友善。
宁怀卿跟随那个魔教弟子日夜赶路,现下已进入魔教宫殿。
他将宁怀卿带到一间暗无天日的宫室后,便退了下去。
宫室内炭火噼啪作响,隐隐弥漫着血腥气,有一白发男子背对宁怀卿站着,听到关门的声音,才缓缓转过身,锁定他的位置,目光不善。
“宁公子,又见面了。”
宁怀卿看过去,并不记得自己曾与此人见过,可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开门见山道:“阁下便是沧副使?”
沧澜不置可否,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脸色愈发不好。
宁怀卿不明白他这浓重的敌意从何而来,不欲与他起冲突:“沧副使要如何才肯放过武林众人?”
沧澜好整以暇地回身坐下:“听闻宁公子那日大败神教,如今整个江湖都以公子为首,如此英勇,我倒想听听公子的见解。”
宁怀卿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面上覆上一层寒霜。
他早知此行不会顺利,魔教中人狡诈阴险,不知会有怎样险恶之事等着他,可为了这一线可能有的希望,他不得不来。
但直到此刻,宁怀卿才真正看清,眼前的沧澜显然是在戏耍他们,此行商谈是假,羞辱是真。
宁怀卿眉目沉沉,正色道:“沧副使,此行是为商议中原武林与贵派间数日交戈之事,我等相信贵派所言,诚意前来,不想沧副使一见面便出言刁难,如此行事是否有辱贵派门风?”
“贵派与我等交恶多时,以致生灵涂炭,双方皆有伤亡,若能化干戈为玉帛,百姓们定会感激贵派之恩。”
沧澜本还有些恼怒,听了他这话,倒是平静了下来。
他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宁公子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不知是否肯为天下苍生接我几招?”
话音刚落,沧澜身形如鬼魅般闪至眼前,白发在身后飘动,一派鬼气森森。
宁怀卿立时拔剑相抗,双方缠斗在一处。
可宁怀卿本就受伤未愈,又连日赶路,疲乏至极,即使全力以赴,也很快被沧澜挑落青云剑,打倒在地。
沧澜收了招式,踱步至伤重不起的宁怀卿前面,语含讥讽:“如宁公子这般实力,谈什么拯救苍生,襄扶武林,不觉得是痴人说梦吗?”
宁怀卿咽下喉间的涩意,双手攥拳,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沧澜轻易踩在脚下:“宁公子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便是勉强爬起来又能如何?”
“这所谓的名门正派里,除了如公子一般的废物,便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会沽名钓誉、招揽人心,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上。”
“我神教一统江湖是顺应天理,公子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宁怀卿被压在阴湿的地上不得动弹,伤口鲜血直流,神思也渐渐有些涣散,却还是冷笑着反驳。
“贵派所谓的天理,难道便是肆意残害无辜百姓,以他们的血肉铺做你们野心的垫脚石吗?”
沧澜眼神一暗,又挥出一掌将宁怀卿重重击飞,滚落至宫室的角落。
宁怀卿死死压住嘴里痛苦的呻吟,依旧想要试图站起来,这一回却连伸手借力都做不到了。
沧澜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瞧瞧,苍生口中的大英雄如今在魔教之人脚下苟延残喘,你说,他们是不是还盼着你带好消息回去?”
沧澜踩上他的一只手,用力碾了下去,脚下很快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看着宁怀卿几近昏厥的脸,沧澜眼神阴冷,犹嫌不足:“可我们的大英雄自身都难保了,如何还能救世呢?”
他陪伴了教主那么多年,从不舍得她受一点伤,可眼前这个废物居然敢伤她成那样。
想起教主昏迷前的警告:不准他伤了宁怀卿的性命。
沧澜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从来都不会忤逆她。
那便留宁怀卿一条残命,待日后慢慢折磨。
他一定会让宁怀卿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着的宁怀卿被人扶起,他恍惚中看到了一张陌生的侧脸。
“……多谢。”
女子是沧澜指派来照顾他的魔教弟子,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见他仍半昏半醒着,方才那话大约是呓语。
她自言自语起来:“正派的人居然对我们道谢了,真是稀奇事。”
见宁怀卿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竹雨手脚麻利地将他扶了出去,可该将他安置在何处,竹雨又犯了难。
照沧副使的吩咐,她该将这人扔进水牢,任他自生自灭,可教主先前交代她的话并不是如此。
思前想后,竹雨将宁怀卿带到了一间极为奢华的宫室前,她看了看隔壁宫殿前挂着的“醉梦月”三字,满意地点点头。
此处离教主的宫殿最近,她将这人安置于此,一则合了教主的命令,二则若沧副使来找她的麻烦,她也能迅速躲进“醉梦月”,找教主庇护。
竹雨擅医术,很快帮宁怀卿处理好了伤口,又给喂了几位丸药,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便没再管他。
她撑着下巴坐在桌边发呆,没发觉宁怀卿已经醒了过来。
他警惕地盯着竹雨的背影,没受伤的手在锦被下抓住了青云剑,随时准备出手。
竹雨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好与他满是敌意的目光对上,她愣了一下,怒极反笑:“原来正派皆是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辈!”
“教主就是被你蒙蔽欺骗,才会伤重至此!”
宁怀卿陡然失了力气:“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没被你杀死算好吗?差点死了算好吗?”竹雨觉得此人甚是莫名其妙,语气愈发不好。
宁怀卿心中一痛,垂下了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
“管你想知道什么!”竹雨打断他,猛地站起身,“我实话告诉你,沧副使特意命我来照顾你,为的就是借我的手杀了你。”
她是教主的贴身侍女,自小就跟着她了,在整个神教里,若论对教主的忠心,竹雨自认无人能越过她去,就连沧副使也得往后靠。
那日见到重伤不醒的教主,她满腔怒火,恨不得立时冲到临枫山庄,手刃仇人。
沧副使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命她来看顾宁怀卿。
以她往日被教主惯出来的脾气,见到宁怀卿的第一眼,她就会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丢出去喂狗。
可她也始终记着教主交代她的事,她会保住宁怀卿的命,直到教主醒来。
沧副使觉得她是蠢人,想拿她当刀使,也不看看究竟谁才是教主的心腹。
待教主醒来,她也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教主,让教主来断一断,神教究竟是教主做主,还是他这个副使做主。
竹雨接着对宁怀卿道:“若还想活,便闭好你的嘴,真不知教主为何非要救你。”
宁怀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方才绑好的伤口又裂开来,他看向竹雨:“这位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
他的声音突然间低了下去:“你们教主的伤是我所致,我无言狡辩,只想知道她现下情况如何,性命是否有碍,可需要何种药材……”
竹雨走向门口的脚步慢慢停下来:“我神教不缺什么药材,用不着公子操心。”
宁怀卿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无力地低下头,片刻后,又见竹雨折返了回来。
“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你能听进去是最好,听不进去就当我白说。”
宁怀卿抬眼看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你们眼里,教主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可对我,对许多神教弟子来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她待我们还好。”竹雨缓缓坐下来。
“武林正邪斗争了近百年,到了老教主那一代,他无意与中原武林争锋,带着教中弟子偏安一隅出,从不惹是生非,可最终他和夫人,还有教中许多弟子的爹娘、亲人都死在你们正派的手上。”
竹雨看向宁怀卿,眼中隐隐有泪:“教主自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可当她独力支撑起分崩离析的神教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年因正派来袭而四散流落的弟子们都接了回来,好生安置。”
“武林正派势力强劲,可在她的庇护下,我们再没吃过从前那般的苦。”
“教主这么多年一心扑在光复神教上,夙兴夜寐,从未有一日松懈,为的就是数年前那场浩劫不再重演,”竹雨顿了顿,眼神如刀,“若你日后再敢伤她,神教上下都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也会追之杀之。”
“听明白了吗?”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宁怀卿听完后,久久无言。
在他过去的记忆中,魔教皆是坏人恶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该死该杀,而且死不足惜。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魔教弟子也是活生生的人,有温热的血肉,有疼爱他们的亲人。
难道只要自诩正道,便能以正义之名随意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吗?
魔教因修习邪法、肆意屠杀而为邪,那么他呢?
在自己以一己之力战退魔教教主后,也有许多人猜测他是不是修习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才使得功力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唯有几位掌门和宁怀卿自己知道,是段掌门临死前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他,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可武林正宗修习讲究循序渐进,他依靠前辈传来功力才有如此修为,难道不也是一种邪法吗?
何为正?何为邪?
正邪之争自古便有,前人斗了这么多年,也并未分出高低,这种争斗的意义又在何处?
宁怀卿不停地想着,直到天色将白,才因疲累睡过去。
可他睡得极浅,在殿门被推开时就醒来了。
来人身上带着与他相同的苦药气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站在床前看了他许久。
宁怀卿知道是谁。
可他不敢睁开眼,不敢面对,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
转眼,宁怀卿已在这里住了五日,竹雨依旧日日会来为他把脉送药,而沧澜却再没出现过。
这日,他才喝完药,却听得外面一阵骚乱,似乎有许多人正往这边奔来。
正在收拾药碗的竹雨面色一变,连忙跑了出去,宁怀卿见状也跟了上去。
殿外站着许多身着巫师服饰的人,他们面色凝重地围住旁边的宫殿,似乎正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人。
竹雨拨开人群,抓住其中一人问道:“教主呢?!出了什么事?!”
那人附在她耳边道,教主原本几日前伤势见好也醒了过来,可今日沧副使带她去疗伤时,教主却突然气血逆转,气息全无,教中长老已将所有巫医全数召集于此,只等沧副使何时能带教主归来。
说话间,沧澜的身影已出现在尽头,他怀中抱着面色惨白的阿离,疾步如飞。
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宫殿。
唯有宁怀卿被守卫拦在殿外。
从阿离一出现,他的目光就跟随在她身上,亲眼看见她性命垂危的样子,宁怀卿只觉痛彻心扉。
殿外的守卫驱赶了他数次,他也不为所动,守卫拿他没办法,只能任他站在门外,不停朝里面张望。
宁怀卿耳力极好,巫医嘴里的喃喃有词,沧澜压低声音的怒斥,竹雨断断续续的哭泣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他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一道声音。
可这些声音里,唯独没有阿离的呼吸,一点都没有。
他忍不住颤抖起来,连站立也没了力气,扶着殿门慢慢滑落。
宁怀卿从未如此惧怕过一件事,死亡。
人死如灯灭,一切爱恨情仇都会随着死亡消散,直至彻底不见。
可他不愿意,他不要放手。
殿里点起了烛灯,一盏接着一盏,整过宫殿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灯油味,呛鼻又难闻,是阿离最讨厌的那种。
可现下所有人都忙着挽回她的性命,就连竹雨也是在阿离转危为安时,才发觉了这一点。
她连忙将所有的烛灯都灭掉,换上一颗颗浑圆的夜明珠,又燃上阿离最喜欢的熏香,将殿中气味覆盖。
忙完这些后,竹雨揉着酸胀的肩膀关上殿门。
见门外已空无一人,果然这正派公子是最最无情的。
她叹了口气,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
殿外终于恢复了平静,黑暗中,“醉梦月”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殿内的熏香静静燃烧着,宁怀卿悄无声息地朝内室走去,夜明珠发出的淡淡荧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床上没有人。
宁怀卿顿时心急如焚,伤重的她能去何处?难不成是被贼人挟持带走了?
他正要出门找竹雨,却忽然听得内室深处传来几道轻微的水声。
宁怀卿眉头紧皱,缓缓朝那边靠过去,腰间的青云剑已然出鞘。
越靠近雾气越是氤氲,他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一点点往前走。
待到眼前清晰一片时,宁怀卿顷刻间如遭雷击,转身便要逃。
可浴池中的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他,素日冷淡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暗哑。
“进来。”
宁怀卿落荒而逃的脚步生生顿住。
第65章 魔教白月光20
“进来。”
听到这话的宁怀卿如同被定住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发现他了。
宁怀卿僵硬着脊背,面红耳赤:“我不是有意闯入的,我并不知你在、你在……”
“我在什么?”阿离掬起一捧水,浇在光滑白皙的手臂上。
宁怀卿如何能说出方才看见的情景,他紧紧抓着手中的青云剑,脑中飞速旋转:“你的伤……可好了?”
不解风情。
旖旎暧昧的气氛瞬间被一扫而光,阿离游到浴池边,趴在手臂上看向他:“托宁公子的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宁怀卿狂跳不止的心陡然慢下来,他开口,语气艰涩:“对不起。”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日刺向她的那一剑,是存了十足的杀意的。
而她明明可以趁他不备反杀,却偏偏避开了要害之处,放过了他。
“那时我被你捅了个对穿,手法没那么准了。”阿离云淡风轻地说着,面上不甚在意。
宁怀卿一愣,苦笑着摇头,整个人的背影寂寥又落寞:“以你的武功,要取我的性命轻而易举,即使是身受重伤时。”
真有他的,又把话题聊死了。
阿离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哀伤,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宁怀卿。”
“我在。”宁怀卿不禁站直,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能不能坐下,仰着头看你,很累。”阿离一字一顿道。
宁怀卿闻言,收了剑就地坐下。
阿离不太满意:“靠过来点,我嗓子哑了,说话费劲。”
这回宁怀卿的动作慢了许多,他背对着阿离,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后,才磨磨蹭蹭地往后挪,一眼也不敢朝后看。
阿离撑着头:“你在秦姑娘、段姑娘、隋姑娘面前,也是这般不敢看她们吗?”
“什么?”宁怀卿没反应过来,只能先逐字解释,“秦姑娘就是苍梧门的段姑娘,她们是同一人,隋沁是我表妹,不敢看她们……”
他说着,被雾气蒸腾得有些发晕的脑袋总算转了过来,耳根烧红,手心冒汗:“这……不一样。”
时间,地点,还有人,都不一样。
害怕阿离再问出些惊世骇俗的问题来,宁怀卿连忙接着道:“今夜究竟发生何事了?”
阿离暂时歇了逗弄他的心思,将受伤后的事捡能说的说了些。
宁怀卿那一剑确实险些要了她的命,好在她那里有死乞白赖问系统要来的定魂珠,才让她能留着一口气回到这里。
神教之中只用巫医,比寻常大夫医术高明。
只是她这伤确实太重了些,为了能尽快恢复,她醒来后便命大巫医将族中的九死回魂术用在她身上。
摧毁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在濒死之际,再以巫医族特有的功法疗伤,最后辅以灵药,起死回生。
这法极为凶险,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稍有不慎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神教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敢用。
此事是她私下指派的大巫医,其他人并不知情,所以那日才会兵荒马乱。
不过,这九死回魂术确实有用,在竹雨出去后没多久,她就醒了过来,只是出了许多汗,黏在身上不舒服,这才进了浴池沐浴。
宁怀卿听完,默默低下头,心中苦涩蔓延:“是我害你致此。”
又绕回去了。
阿离动了动压麻的手臂:“我之前也骗了你许多次,你都忘了吗?”
这一次,是更长的沉默。
阿离等了许久,才再次听到宁怀卿的声音:“你我本就立场不同,我有何资格苛责你?”
“易地而处,若我身在你的位置,也会这样去做。”
阿离准备好的诸多说辞皆堵在了喉间,喉咙一下子又痒又涩,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宁怀卿下意识想要转过来,又在半路生生忍住:“是否要我叫大夫来?”
“不用。”阿离摇头。
她看着宁怀卿再规矩不过的身影,轻声道:“宁怀卿,你真的很不像我所认识的正派人士。”
宁怀卿弯唇笑了笑:“你认识的正派人士是什么样的?”
“正派人士个个都假正经,对我们动辄喊打喊杀,实在烦人得紧。”阿离说。
宁怀卿并没有生气,只是慢慢道:“正派之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可大部分都不是如此,就像你们魔教也不全是恶人,对吗?”
阿离眨了眨眼,没说话。
宁怀修继续道:“正邪之争永无止境,你若愿意放过临枫山庄和武林中其他人——”
“铺垫了这么多,你就是为了说这个?”阿离冷声打断他。
宁怀卿心下一沉,想要辩解说不是的,他今夜是因为担心她才来的。
可这些话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不愿伤害她,可他肩上也背负着沉甸甸的门派使命,丢不掉,甩不开。
她一定很失望。
“宁公子,这里是我的寝殿,请你出去。”
顷刻间,宁怀卿的心被摔得粉碎,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喘不过气。
他强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在起身的一瞬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和巨大的落水声。
几乎是眨眼间,他迅速跳进了浴池中,四处寻找阿离的身影。
再一次,他将她从水中救起。
两人浑身湿透地搂在一起,宁怀卿想要将溺水昏迷的阿离抱上岸,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没……”
剩下的话尽数湮没在阿离的唇齿间。
一触即分。
宁怀卿睁大了眼睛,心跳如雷,却还记着方才没说完的话:“你又骗我。”
阿离双手揽在他肩上,又吻在他唇角:“对,我骗你的。”
宁怀卿面上爆红,不敢看她灼热的目光,年少成名的少侠此刻结巴得不成样子:“我先抱你上去。”
阿离却压着他的肩膀不许动。
她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袍,此刻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几近透明的衣袍下曲线毕露。
“就在这儿。”
“什么?”宁怀卿此刻五感异常灵敏,心里那根弦绷紧到了极限。
阿离水眸潋滟,强硬地与宁怀卿对视上:“你不是想要救临枫山庄那些人吗?按我说的做,我就留他们一命。”
见宁怀卿像是愣住了一般,阿离将他推到浴池边,蜻蜓点水般啄吻着,手下却怎么也解不开他的腰带。
阿离皱起眉头,有些烦躁地扯了扯,不成章法、胡乱行事的手却被一只大手抓住。
宁怀卿清明的眼中慢慢浮起欲色,却始终克制着没有动作。
他一边禁锢住阿离不停作乱的手,一边轻揽着她的细腰,让她不至于落入水中:“即使是为了他们,我们也不能……这样对你……”
阿离有些生气,趁他不备,狠狠咬在他唇上:“你若是再不动,我明日便命人去杀了他们,将他们的头提来——”
两人的位置瞬间调换,宁怀卿一手垫在她脑后,倏然吻上她喋喋不休的唇,眼眸幽深骇人。
他模仿着她的样子,慢慢描绘着她的红唇。
唇齿相缠间,阿离很快就呼吸不过来,她拍打着宁怀卿发硬的肩膀,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身后是冰冷刺骨的玉石,身前是滚烫强势的宁怀卿,阿离头一次尝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还是她自找的。
池中水波荡开圈圈波纹,直到阿离几乎窒息,宁怀卿才猛然松开了她。
阿离无力地靠在他怀里,深深喘息。
宁怀卿此刻再也想不起任何事,他将阿离抵在池壁上,俯身在她耳边:“还要继续吗?”
阿离很快找回了思绪,眼中眸光闪烁:“方才不是说了吗?按我说的做。”
宁怀卿没有说话,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的命令。
“人生有四喜,曰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幼时夫子讲读这句诗时,宁怀卿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与什么样的女子相知相爱,携手度过一生。
那时小小的他,满心满眼都是武功和剑术。
他想要尽快学成,想要成为令爹娘满意的儿子,想要成为师弟们放心仰赖的大师兄,想要成为人人称赞的英雄侠客。
他想要成为的很多,可唯独没有,也不知自己想成为什么。
肩头摇摇欲坠的衣袍终于脱落,阿离引导着他,一点点越过那道边界。
一如正邪分立,礼仪纲常。
就像是她肆意妄为地闯进他的生活,就像是一直以来恪守的那道铁则被打破。
可奇怪的是,宁怀卿对此并不抵触。
他自小就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乖学生,学什么都很快,这个也不例外。
阿离靠在池壁上,微微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可宁怀卿却突然停了下来。
阿离不满地睁开眼,见宁怀卿正盯着自己心口那道剑伤发呆。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气息喷洒在她心口。
阿离心头一片酸软,她揉了揉宁怀卿凌乱的长发,佯装发怒:“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若不是你在最后时刻偏了一寸,我早就没命了。”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宁怀卿眼眶微红,鼻尖跟着泛上酸意。
他缓缓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吻上了那道狰狞难看的疤痕。
在阿离看不到的地方,宁怀卿殷红的眼角悄然落下一滴泪,很快融入池水中,消失不见。
宫殿深深,彻夜无眠。
第66章 魔教白月光21
一晌贪欢,不知光阴几何。
阿离先醒过来,发觉自己的腰被人从身后紧紧箍住,两人的身体仍交缠在一起,几乎要闷出汗来。
她使了点巧劲挣脱,转头看去。
宁怀卿仍沉沉地睡着,眉目舒展,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做了什么美梦。
不得不说,他的脸当得起赏心悦目四个字。
阿离一手撑头,瞥见他喉结处有好几道红肿见血的咬痕,都是她不满意时咬的。
她罕见地有些心虚,轻轻抚了抚,扯过锦被盖上。
这一日一夜她没怎么动,至多也不过动动嘴皮发号施令,都是宁怀卿在卖力气,不怪他睡得这般沉。
殿门被敲响,阿离看了宁怀卿一眼,撑起自己酸软的身躯,缓了缓,才慢慢起身下床。
殿外是竹雨,见门开了,她连忙低头:“教主,我做了些你爱吃的菜,可要用膳?”
“端进来吧。”阿离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成了这样。
“是。”竹雨进了殿,手脚麻利地将菜布好,假装没看见这一殿的狼藉。
阿离接过她递来的热布巾,净了净手,拿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整整一日水米未进,此刻却也不饿,大约是饿过头了。
她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昨日教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竹雨回:“并未有异常之事,只是……”
她想了想,还是如实道出:“昨夜沧副使曾来找过教主。”
这一日,殿内的动静只消细听便能发现,好在教主的宫殿从不许旁人靠近。
竹雨虽然羞得面红耳赤,却还是尽心地守在殿门前,就怕谁来坏了教主的好事。
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夜里沧澜神色匆匆地赶来,说要见教主。
竹雨只能硬着头皮拦下他,殿内两人丝毫不知外间之事,竹雨亲眼见沧澜的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黑。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很快离开了。
“沧副使走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竹雨补充道。
阿离饮下一口甘露,点头:“你做得很好。”
“谢教主!”竹雨喜形于色,被她夸得很开心。
阿离继续细嚼慢咽地吃东西,饭毕,才让竹雨去传话,召沧澜来此。
沧澜很快来到殿内,他跪下,满脸郁色:“属下参见教主,不知教主急召所为何事?”
阿离高坐在宝座上,睥睨着他:“沧副使找本尊有何要事?不惜深夜前来?”
沧澜站起身,依然微垂着眼:“并不是多要紧的事,只是属下想问教主一句,昔年先教主的遗愿,教主可还记得?”
阿离眸光一凛,指尖轻敲扶手:“沧副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属下自然知道,只是教主似乎忘了。”沧澜回道。
阿离神色不善地眯了眯眼。
父亲一生不喜争斗,最后却被那些正派人士围剿,落得个身死家破的境地。
临死前,向来慈爱宽和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紧紧抓着哭泣不止的她,逼她发下毒誓:此生皆要为复兴神教而活,若有违逆,必将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说不清是恨,还是什么,但这么多年她的确靠着这句话,或者是被逼着,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可如今品尝到了权利的滋味,她所做的一切便不再是为了一句轻飘飘的毒誓。
沧澜敛下深沉的眸子,语气沉缓却暗含质问之意:“如今为了这个正派弟子,教主要不顾先教主遗命,不顾神教所有弟子的性命,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吗?!”
竹雨担忧着看向阿离,此刻殿中四人都等待着她的回答。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自然不会。”
她的目标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包括他。
阿离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如同一盆凉水,彻底浇灭了宁怀卿此刻的满腔爱意。
他失魂落魄地退回帷帐之后,思绪混乱,失控般地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
沧澜松了一口气,将隐晦的目光从身后收回:“教主心意坚定,雄图大略,属下们愿誓死跟随,肝脑涂地!”
阿离自然早就察觉到宁怀卿的出现,对沧澜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也心知肚明。
可她从来就没打算瞒着宁怀卿,这事迟早要挑破的。
“沧副使,”阿离微微倾身,眼中盛着彻骨的寒意,“本尊始终记得父亲的遗愿,可你要记住一点。”
沧澜抬起头,见阿离动了动唇,语气看似平淡,却蕴含着无尽的锐利和自傲:
“这天下和他,本尊都要。”
*
夜里,一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很快从西域传到了临枫山庄。
沧澜独自一人站在宫殿外,望着浓重的无边夜色,扯唇笑了笑。
他相信他的教主会践行说过的话,可他也相信,凡事无绝对。
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助他的教主登上武林至尊的宝座。
不过,从过去至将来,教主的身边有他一人便足矣了。
“不可能!”
“不可能!兄长怎会与那妖女……”
剩下的话,宁怀修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瞪着眼气得浑身发抖。
宁越泽同样气怒不已:“这绝对是谣言!背后造谣之人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宁怀卿一去半月有余,却迟迟未有书信寄来,不想先传来的居然是这样一则伤风败俗的谣言。
这事若是传出去,不论真假,都对宁怀卿、临枫山庄,乃至整个武林影响巨大。
宁越泽很快冷静下来,识破这是魔教的阴谋诡计,目的就是离间如今的武林各派,动摇他们的抵抗之心。
“怀修,传令下去,不许山庄中任何人议论、传播此事,若有谁胆敢违抗,一律按门规处置。”
“是!”宁怀修很快领命下去。
可不过三日,这“谣言”已传遍整个武林,人人都道临枫山庄的宁公子做了魔教妖女的禁脔。
三人成虎,真真假假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香艳猎奇,又是发生在不久前大败魔教的正道少侠身上,一时舆论甚嚣尘上,许多好事之人纷纷找到临枫山庄的弟子打探消息。
宁越泽越是以门规约束,此事越是神秘,引人遐想,世人都道宁公子之父四处掩盖消息,此事多半为真。
宁怀卿和临枫山庄本就树大招风,现下更是给了那些小人可乘之机。
当这些流言都被门下弟子告诉宁越泽后,他几乎要气得吐血,再顾不得掌门人的体面,破口大骂起来:
“好个不知礼义廉耻的魔教妖女!蓄谋蛊惑了怀卿,还放出此等污言秽语,辱他名声!简直无耻至极!”
“怀卿自小正直听话,从未忤逆过我们,这妖女定然是用了什么恶毒又下作的法子囚住了他,让他迟迟未能归来!”
“当年父亲他们就该将魔教翻个底朝天,将这蛇蝎毒妇五马分尸,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宁怀修扶住脸色铁青的宁越泽:“伯父息怒,要保重身体。”
他扶着宁越泽坐下,转身在堂中跪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侄儿愿带几个弟子前去西域,将兄长救回!”
宁越泽见他这般殷切的模样,沉默了许久:“魔教诡计多端,此去便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宁怀修年轻的脸上满是无畏:“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将兄长救出来!”
前往西域的路上坎坷难行,宁怀修一行人却丝毫不敢耽搁,日夜兼程。
行至半路,他看向一旁的段意婉:“段姑娘,可还撑得住?”
她听说了宁怀卿被魔教挟持一事,主动找到宁怀修加入了他们,一同前往魔教救人。
同行的许多弟子也始终相信宁怀卿的为人,听说宁怀修要前去救人,便也纷纷瞒着家人加入了队伍。
段意婉闻言:“宁公子,你该叫我段掌门了。”
从临枫山庄离开后,她继任了苍梧门掌门一位,一番历练下来,如今也有几分掌门人的模样了。
宁怀修从善如流:“是是是,段掌门。”
前方黄沙飞舞,满目寂寥,一行十余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赶路。
段意婉紧了紧手中的碧月剑,神情坚定,已不似从前。
虽她与宁怀卿的缘分已尽,可也不能见死不救。
几日后,一行人总算抵达了魔教所在之处。
他们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先隐身在不远处,将宫殿外守卫交班、巡守的规律摸清,再筹划下一步行动。
可过去许多日,众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有几次还险些被魔教的人发现。
终于这日夜里,他们等到了一个守卫松懈的时机,在夜色的掩映下,一行人迅速进入了宫殿。
一路上畅通无阻,没遇见任何守卫之人,可他们并不知宁怀卿被关押在何处,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寻人如同大海捞针。
好在,段意婉的碧月剑和宁怀卿的青云剑之间有着细微的感应,凭着这点微弱的感应,众人很快找到了宁怀卿的所在。
宁怀卿看见他们的第一眼,大惊失色:“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宁怀修立时蹲到他身边,低声道:“兄长,我们来救你回去。”
“你们快走!”宁怀卿连连摇头,满脸急色地将他们往外推,“我是甘愿留在此处的,没有任何逼迫我!”
宁怀修震惊不已:“兄长,你在说什么胡话!此处如何能待下去!”
还是段意婉最先发现了不对劲,宁怀卿的样子丝毫不像是被囚禁在此的,相反,他所住的这间宫室装潢奢靡,处处可见用心。
不像阶下囚,反而像座上宾。
宁怀卿只觉太阳穴跳动得厉害,一边紧盯着门口,一边快速嘱咐宁怀修:“你回去后告诉父亲母亲,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临枫山庄也不会有事,让他们不必担心——”
话音还未落,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门前瞬间灯火通明,不知从何处涌上来的魔教弟子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一袭绛紫衣裙的阿离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慢慢走出,如闲庭信步。
灯火下她的眉眼格外妖艳:“各位,好久不见了。”
“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和我这个主人家说一声,真是失礼了。”
宁怀卿连忙挡在众人身前,神情急切:“他们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将我救出去!”
在听到宁怀修他们说今夜守卫松懈时,他已觉不对,待阿离的身影缓缓出现,他便知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白日里,阿离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留在她身边,她就放过临枫山庄的所有人。
可今晚这一幕,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
阿离看向他,眼中闪动着不明的情绪:“想将你救出去,于我而言,不就是最大的恶意么?”
宁怀修等人迅速拔剑,将宁怀卿围在中间:“兄长别担心,我们一起冲出去。”
阿离轻笑一声,仍旧注视着宁怀卿:“你看,这么多把剑指着我,还说没有恶意。”
宁怀卿没有说话,满脸凝重地将宁怀修拿剑的手按了下来,宁怀修简直目眦尽裂:“兄长?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宁怀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自己而死。
宁怀卿再次站在众人身前,缓缓蜷起垂在身侧的手指:“你答应过我的。”
阿离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要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日在……浴池,你答应过我,不会伤临枫山庄人的性命……”
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宁怀卿全部的气力,他的身形晃了晃。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那道荒诞的谣言被彻底坐实。
宁怀修更是痛心疾首:“兄长!你怎么能!”
宁怀卿却仿佛已经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声音,他的眼里只有眸光沉黯的阿离:“放他们离开。”
阿离被他卑微乞求的眼神深深刺痛,喃喃:“为了这些人,你甘愿付出这么多吗?”
灯火明灭间,两人相隔不过几步,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宁怀卿脸色苍白,声音涩然:“我求你。”
他一步步靠近她,看进她悲凉的眼里:“我求你。”
第67章 魔教白月光22
自那日后,宁怀卿许久未再见过阿离。
她并没有囚禁他,甚至他若是烦闷了,可以四处走动,可不管何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她似乎更忙了,连竹雨也时常不在殿中,仿佛早已忘了他这个人。
宁怀卿不禁反复回想,她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为何可以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宁怀卿已有许久未睡过一个好觉,眼下乌青,整个人看上去颓唐了不少,就像是飘荡在世间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显得格格不入。
窗外呼喝声连连,他沉着眼眸从窗边向下看去,魔殿弟子每日都在紧锣密鼓地训练着。
他知道,这场恶战无法避免。
而以现在两派的实力和准备来看,正派此战必输无疑。
连绵不断的操练声从四周传来,震耳欲聋,宁怀卿收起青云剑,第一次走出了宫殿。
不管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还是心里别的什么,他都不能坐以待毙。
出来的路上,所见的每个魔教弟子皆整装待发,一派肃穆。
宁怀卿不留痕迹地将他们所练的招式和阵法收入眼中,心中思索着应对之法。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座名为“流焰”的大殿前。
这座宫殿与其他的并无区别,只是二层的窗户敞开着,一对男女正在窗边的桌前说话。
宁怀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那女子姿容清冷绝艳,分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却有一双媚眼如丝的眼眸,看向你时如春日碧水,柔媚荡漾。
只是这一切都藏在素日的冷若冰霜下,少有人能窥见。
正说着,男子上前几步,指向桌上。
从窗外看过去,他高大的身躯将娇小的女子完全包围在怀中,女子眼睫低垂,时不时仰起头与男子交谈,眼中是全然的信赖和熟稔。
不知说了什么,男子俯下身去贴在女子耳边,两人姿态亲密,旁若无人。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宁怀卿薄唇紧抿,攥拳的骨节泛白,瞳孔幽深得吓人。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竹雨从身后拍他肩膀,却被他猛地反手摔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你疯了?!”竹雨疼得眼泪直流,这个人平日里闷不作声,谁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她好心来和他说话,却被恩将仇报。
竹雨躺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抬头见宁怀卿根本没看她,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流焰殿。
竹雨气得抓狂,连宁公子都不叫了:“喂!这里是神教重地,你不能来的!”
宁怀卿回头,眼神像刀一般刮过,让人不寒而栗:“我……不能来?”
竹雨愣住,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
殿中两人也听到了这处的动静,两人一前一后自窗边落下。
宁怀卿瞳孔微震,没有第一时间看过去,长睫有些慌乱地遮住阴暗的眼神,等一切恢复如常时,才转身回头。
在场四人中,唯有竹雨看到了这一系列变化。
宁怀卿的目光定在阿离的脸上,眸光破碎不堪。
沧澜敏锐地察觉到,迅速看向阿离,见她面上并未有多少神色,才放下了心。
“竹雨,”阿离率先开了口,“你这是怎么了?”
“教主,我没事。”竹雨忍着身上的痛起身,溜到阿离身后站着,离阴晴不定的宁怀卿远远的。
“既没事,随我去一个地方。”
阿离淡声吩咐着,从头至尾目光都没落在宁怀卿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三人很快离开,宁怀卿站在原地,眼里是一片死寂。
片刻,他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表情异常冷静,指缝间却渗出了血。
是喜新厌旧,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又或是,得到了,便不必再虚与委蛇。
宁怀卿面无表情地往回走,无边的寒意自脚底升起,让人忍不住震颤。
她是魔教教主,他是魔教副使,他们自然日日都会待在一处,形影不离。
他们相伴了十数载,早已密不可分。
他们才是一路人。
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
*
阿离三人在几十里的一处秘密训练场待了一下午,竹雨跟在他们身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将自己发现的宁怀卿一事告知教主,以免他与正派里应外合,影响即将到来的大战。
可沧澜始终围在教主身边,一刻也不松懈,竹雨根本找不到与教主单独说话的机会。
她撇了撇嘴,狠狠白了沧澜一眼。
这段时间,沧副使借着要与教主商讨战局布置为由,频繁出入“醉梦月”,几乎要在殿里住下了。
好在教主依旧对他不假辞色,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竹雨默默走着,想着自己已经把沧副使私下所做的很多事都告诉了教主,这些事条条件件都触了教主的逆鳞,可她却迟迟没处置他。
难不成是担心扰乱神教弟子的战心,要等到此战之后再行处置?
太阳很快西斜,三人也回到了宫殿。
竹雨本想立刻禀告教主,教主却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让她先去找巫医上药,有事之后再来回禀。
竹雨摸了摸还在疼的侧腰和膝盖,应了下来,想着等上完药后,再来也不迟。
不料巫医见竹雨伤了这么多地方,拉着她疗愈了许久,又开了好些外敷的药,才放她走。
等竹雨再来到“醉梦月”前,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她见门关着,便敲了敲。
里面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教主今晚又有事出去了吗?没同我说啊?”
竹雨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快离开,四处去寻人了。
可谁知一门之隔的殿内,用来照亮的夜明珠都被人蒙了起来,伸手不见五指。
阿离推门进来的一瞬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点了穴道,定在了原地。
她被人从身后抱住,熟悉又粗重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间,激起阵阵战栗。
宁怀卿低垂着眼,从她的颈后一点一点吻到微张的唇间,极尽缠绵。
连日来漂泊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
宁怀卿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阿离,不顾一切地加深这个吻,仿佛只要更深,她就不会再抛开他。
“宁怀卿,你在做什么?”
临枫山庄特有的传信密音,打破了宁怀卿自欺欺人的沉醉。
他猛地顿住,而后苦笑一声:“你连这个都已学会。”
她的世界太大了,从过去到现在,关于她,他所知所晓的事寥寥无几。
可她却对他了如指掌。
所以,她随时可以困住他,也随时可以一脚踢开他。
而他,对此竟毫无办法。
宁怀卿停在她耳边,声音嘶哑:“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情浓之时,她也曾说过爱他、心悦他,可不过几日,她又似换了一张面孔,冷漠无情。
“你的心里可曾有我?”
宁怀卿的呼吸越来越轻,想要求一个答案,又怕吓到她。
过了许久,久到宁怀卿炽热躁动的心都已沉寂,那道他自小熟练的密音,也没有响起。
……她竟连骗都不愿意骗他了。
宁怀卿肩背肌肉绷紧,眼中泪光闪烁,狠狠咬在阿离圆润的耳垂上:“你真是狠心。”
“不过没关系……”
宁怀卿的眼神涣散又狂热,将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撕开:“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上好的丝绸倏然滑落,层层堆在光裸白皙的脚边,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所有光线,空荡的殿内只剩下渐重的呼吸声。
阿离被放倒在桌上,双手被腰带系住,牢牢禁锢在头顶。
宁怀卿蒙住她的眼,强硬地俯下身,却忽然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在害怕。
发觉这点的宁怀卿骤然瞳孔紧缩,失控的意识瞬间回笼,他将目光移到阿离眼眸的位置,恐惧自心底蔓延,很快将他吞噬。
她再也不会爱他了。
他们之间,真的是最后了。
几息之后,灼热的吻再次落下。
只是这一次,他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宁怀卿,吻得轻柔又绝望。
“我爱你。”
这是我最真的心意,患得患失的这些日子里,我在心里已反复默念过数万遍。
“我的心里,只有你。”
即使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也想将我的真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脖颈间传来温热的湿润感,连交缠的唇间也尝到了苦涩的咸味。
阿离呼吸一滞,微微动了动手指,用力压下眼底的涩意,卷翘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而后,她抬起头,主动回应了这个吻。
宁怀卿浑身一震,慢慢睁开眼,收回手,与她清澈水润的眸子对上,声音哽咽:“……你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从进门起。”
他哑着嗓子:“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阿离的语气缱绻,落在宁怀卿耳中,却仿佛宣判了他的死期。
他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自责和愧疚瞬间将他淹没。
此时,就连道歉都显得格外苍白。
宁怀卿喉咙上下滚动,突然拿起一旁的青云剑,挥向了脖颈间。
阿离骇然,连忙扑进他怀里,打落了他手中的剑。
“宁怀卿!”
宁怀卿下意识护住怀中的阿离,两人跌坐在地毯上。
阿离用被绑着的双手推开他,头一回气得语无伦次:“你发什么疯?!想死在这儿,指望我给你收尸吗?!”
“不是……”宁怀卿的气势瞬间矮了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想避开她的怒火,一个劲往她怀里钻。
阿离却毫不留情地再次推开他,这次没收住力气,宁怀卿的头一下子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阿离眼中心疼一闪而过,却依旧冷着脸:“想寻死去外面死,我告诉你,我绝不会为你这种人收尸!”
宁怀卿见她真的生气了,后脑勺痛得不行也不敢伸手去揉,只是期期艾艾地盯着阿离:“是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阿离正欲开口继续教训他,却不禁打了个冷战。
时值深秋,她此刻□□,而宁怀卿却衣冠完整。
宁怀卿也发现了这点,极有眼力见地将她打横抱起,想要送回床上。
阿离不知从哪里憋出的一肚子气,无处释放,便使出浑身解数折腾宁怀卿。
两人一个攻一个躲,走回内室的短短几步,殿里摆着的珍稀宝物不知砸了多少,满地狼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宁怀卿终于将她制服,塞进了温暖的锦被。
阿离涨红着脸,被裹得像只蚕蛹,起身都困难。
而宁怀卿也没好到哪儿去,满身狼狈,侧脸上一道血红的口子,是阿离方才抓的。
两人就这么喘着粗气,在床边大眼瞪小眼。
宁怀卿用手背碰了碰侧脸的伤口,低声道:“我去叫竹雨来。”
“站住,叫她做什么?”
宁怀卿听话地停下,目光透着心虚:“叫她给你拿套新衣裳来,帮你穿上。”方才她的衣裳已经被他全部撕烂了。
阿离盯着他:“这些事你不能做吗?”
宁怀卿后退了几步,神色落寞:“……我现在如何有资格做?”
阿离默然一瞬:“你刚才问的那两个问题,我现在告诉你。”
宁怀卿立马抬起头,眸中聚起点点光芒,急切地注视着她。
“先松开我。”
宁怀卿闻言,连忙将她从紧紧包裹的锦被中解救了出来。
阿离长长吐出一口气,抓住他的手径直放到自己心口处:“这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手掌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能清晰感受到掌下与他如出一辙的、狂跳的心。
宁怀卿像是愣住一般:“你再说一遍……”
阿离难得好说话了一回,重复了一遍。
宁怀卿的眼眶又慢慢红了起来,内心深处的情感不住地翻涌:“你再说一遍。”
阿离:……
她懒得再开口,只是拉着他的手往下,等宁怀卿反应过来时,手中已握着一团玉润绵软。
这是她要说的。
宁怀卿大惊失色,仓促着别开眼,将她连人带手重新塞回被子里。
阿离:……
她闭了闭眼:“叫竹雨来。”
“你,滚出去。”
*
正派等人等了月余,迟迟未等到魔教大军再次压境,临枫山庄里的宁越泽却等来了一个熟人。
还是先前来谈判的魔教弟子,他将一个浑身脏污的人提到宁越泽跟前:“宁掌门,我们教主命我将此人送来,该如何处置,全由宁掌门做主。”
魔教的人很快离开,宁越泽走近堂下那人,看清了他的脸:“何问青!”
何问青此刻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他不知是自己何处露了行迹,被魔教之人抓了回去,现下又被送到了这里。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地上,已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他手上沾着飞虹派数十口人的血,宁越泽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临枫山庄的弟子很快将何问青带了下去,关押了起来。
宁越泽坐在上首,沉吟了许久。
此举可以看做是魔教的示好,再结合魔教大军迟迟未至,他心中有了一个几乎疯狂的想法。
难道真如怀修他们所说,那个魔教教主竟肯为了怀卿……
果然,一月后,一封来自魔教的信送到了现存各派掌门的手中。
信中所说,魔教教主不忍江湖中再起波澜,已致哀鸿遍野,她秉承先父遗愿,承诺魔教不会再进犯中原各地。
但先前已归属魔教之地,当地百姓已然适应当下生活,再起变故也是不好,依照如今状况,划分各方势力即可。
一番说辞圆润狡猾,教人挑不出错。
正派之中即使仍有微词,可迫于形势,也不得不答应这封“和解”信,向魔教低头。
自此,正魔两道达成表面的和谐。
虽各方依旧各有心思,暗流涌动下的博弈仍未停歇,但至少,如十几年前那样的血流成河不会再出现了。
*
西域。
昔日高高在上的沧副使此时却成了阶下囚。
他行事不轨,惹恼了教主,教主一怒之下将他打入了暗牢。
魔教折磨人的手段数不胜数,沧澜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种种,一切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由惨笑几声。
他自知做的那些事根本逃不过教主的眼睛,可教主并没有与他计较,甚至训斥也极少。
他便以为,他是不同的。
所以在教主冷落宁怀卿后,他知道,机会到了。
他将一壶毒酒掉包后,放进了宁怀卿的殿中。
那酒能让人躁狂不定,喝后不久后就会吐血而亡,神不知鬼不觉。
可这件事还是被教主发现了,药行险招救回了宁怀卿。
而后教主向他兴师问罪,他依旧用从前那套不可辜负先教主遗志的说辞来脱罪,可这一回,却失灵了。
教主面色冷淡,站在他面前:“本尊扪心自问已完成先父遗志,如今神教一派欣欣向荣,人人安乐,便是他老人家在世,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用这些话来威胁我。”
神思恍惚的沧澜勾了勾唇,他的教主一直是这般聪敏通透,这很好。
牢中昏暗潮湿,虫蚁开始爬上他的身体。
渐渐地,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慢慢垂下头,没了气息。
*
苍茫大漠,黄沙漫卷,天地相接之处一片浑黄。
戈壁下,两匹马并肩跑着,朔风呼啸,掠过荒原。
见天边日光将沉,宁怀卿拉住缰绳:“我们得找个地方落脚了。”
阿离拨开头上的兜帽:“先在此处歇一会儿。”
她实在是累得紧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好在宁怀卿接住了她,将她抱到一处胡杨树下。
阿离取出水壶喝了口水,又递给他,宁怀卿正跪在她身前为她按摩酸胀的小腿,就着她递来的动作喝了几口。
阿离不甚舒服地靠着,觑着宁怀卿认真的模样,不禁发问:“这就是你说的闯荡江湖,四处游历?”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过软的床,吃过能入口的饭食了。
也是近日教中事务不忙,她才脑袋一热陪他出来,不然早就打道回府了。
宁怀卿闻言看来,见她一脸不满,手下愈加卖力:“过了这片荒漠便好了,再说了你每日都是睡在我身上,床铺是否柔软你怎么会知道?”
阿离默了片刻,伸腿踢开他。
两人再次骑马上路。
阿离望着宁怀卿明显开怀许多的神色,问他:“如今神教不再向中原扩张,你们正派也能苟且偷生,你为何不回去,回临枫山庄去?”
宁怀卿将她被风吹开的兜帽仔细戴好:“从前我也想过,要在正与邪,临枫山庄与你之间选择一个。”
“可选择你,便是背叛生我养我的正道,选择正道,便是背叛自己的心。”
这颗心是爱人的心,也是恪守正道,不逾矩、不堕落的心。
“为此,我挣扎过,反抗过,犹豫过,但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
阿离看向他,见他挑了挑眉,依旧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却比从前多了几分坚毅:
“我的心即是我的道,无谓正邪。”
他朝她灿烂一笑,骑着马飞奔往前。
前方是西沉的浑圆落日,被夕阳染红的沙丘连绵不绝,驼刺草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整片戈壁仿佛都燃烧了起来。
他整个人沐浴在其中,像一团热烈却不会灼伤人的火焰。
阿离不由得也笑起来,策马扬鞭追上。
她想起在父亲跟前发下的那个誓:背誓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信神鬼之事,若有,那便让宁怀卿陪她一道坠入地狱吧。
他们一起。
第68章 前妻白月光1
再次回到系统空间,阿离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已经完成了三个世界,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心口处似乎有些温热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在不断汲取营养,缓慢地发芽。
虽然摸上去仍是空荡荡的,没有心跳。
系统见她适应良好,便道:“因宿主表现极好,总局给我开了一级权限,现在宿主可以自行选择要传送的下个世界。”
话毕,阿离眼前便浮现出许许多多字样:校园,宫廷,现代……
这里的一些字分开来看她知道意思,可组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何意了。
阿离看向最后一个:“现代是何朝代?”
系统想了想:“现代应当不能算作某个朝代,宿主可以理解为将来,离宿主很远很远的将来。”
阿离点头。
将来,会是什么样的?
她沉吟片刻,指尖轻触:“我选这个。”
眼前场景开始变幻,阿离闭上了眼。
*
“乘坐华国航空公司HC6817次航班,从青州前往西海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办理登机手续,请前往145号登机口登机,谢谢。”
一阵字正腔圆的声音播报传来,阿离睁开眼,见身边人纷纷站起身,朝标着“145”的出口走去。
她愣了愣,提着自己的红色背包也跟了上去。
在排队登机的间隙,系统将这个世界的剧情传给了她。
这是一个现代世界,小说名字为《错嫁豪门》,下面还赫然有着一个大写加粗的词,先婚后爱。
男主盛屿是青州首富盛家的独子,名校毕业,相貌英俊,年仅二十六岁便继承了家中庞大的商业帝国。
甫一上位,初出茅庐的他便力排众议,对盛家各项产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甚至在外界都不看好及经济形势低迷的情况下,连续数年,为盛氏集团带来了收益和规模的双重增长。
在他的掌舵下,近年来盛氏的地位迅速跃升,引人侧目,而他本人更是当之无愧的业界精英,天之骄子。
这样一位商业巨亨,平日里行事却极为低调,洁身自好。
除了多年前谈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外,没有一点花边新闻,至今还未成家,一心扑在事业上。
盛家的老爷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正逢他八十大寿,旧友严家带着他家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女严夏来祝寿。
这严家从前也是与盛家一样的生意人,只是后来渐渐没落了。
如今严家带着孙女来给他贺寿,打的什么主意,盛老爷子心里门儿清。
只是这严家的小丫头长得好,嘴也甜,比自家孙子小三岁,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两人站在一起格外登对,盛老爷子瞧着喜欢,便也默许了这件事。
谁知,他这个一向对催婚油盐不进的孙子,这次居然没有反对,两人很快成为了男女朋友。
严家那个破落门户的女儿居然拿下了帅气多金、不近女色的盛屿,这则消息在圈子里掀起了不少的风浪。
许多人都觉得盛屿不过是逢场作戏,都等着看严夏的笑话。
可不久后,盛严两家便传出订婚的喜讯,严家的公司也因此起死回生。
严夏知道,这就是她攀附盛家的价值,是她用自己,用自己的自尊换来的。
那次盛老爷子的寿宴后,在盛家的小花园里,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的严夏哭着求盛屿,给她一个机会。
只要两人结婚的消息一出,严家就能活下来。
她可以不要任何东西,也不会干涉盛屿的任何事情。
只要等严家渡过这场危机,她就与他离婚,绝不霸占盛太太的位置。
那一晚,盛屿沉默了许久,答应了她。
之后,两人的婚姻也不过名存实亡,日子与从前并没有分别,只是需要偶尔和盛屿一起回老宅陪盛家人吃饭,与他一同参加集团晚宴。
人前扮演和睦夫妻,人后两人甚至都没有住在一起。
可严夏,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盛屿。
她清楚,这是她的痴心妄想,一厢情愿,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那之后,严夏开始拼命地对盛屿好,照顾他的起居,融入他的生活。
可两人间的阻碍又岂止门第。
盛母本就不赞同这桩婚事,对她这个儿媳极为不满,盛屿也并不爱她,在他心里,她或许连个陌路人都不如。
可严夏从没想过要放弃,为了爱情,即使是飞蛾扑火,她也在所不惜。
最终,在经过漫长的误会、坎坷、艰难后,严夏终于撬动了盛屿冰冷的心,两人对彼此敞开心扉,许下了相守一生的承诺。
而阿离这一次的身份,便是男主盛屿多年那段恋爱,应该说是婚姻的另一位当事人。
正值寒假的旅游季,登机口的队伍排得很长,阿离不想和人挤,便排在了队尾。
她身材纤瘦高挑,一头浓密的长卷发垂在身后,耳边点缀着简单的珍珠耳饰,身穿黑色短款大衣和蓝色牛仔裤,棕色围巾搭在臂弯里,看上去干练利落。
好在排队速度并不慢,阿离很快来到检票口,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机票递过去,看到了上面的名字,萧黎。
她这次去西海是为了工作,研究生毕业后萧黎便出了国,在国外一家知名的报社任职。
近年来,她关注到国内外野生动物非法偷猎、贩卖的现象,打算做一期专题报告,呼吁人们保护野生动物,抵制非法动物制品。
而她此行的目的地,便是世界闻名的野生雪豹保护区之一江源县。
只是青州没有直达江源县的航班,需要先落地省会西海市。
阿离对照着机票上的座位号,径直走向经济舱第一排,这里的位置更宽敞,与前面的商务舱仅一帘之隔。
将塞得满满的背包小心放进头顶上面的行李架后,阿离脱了大衣坐下来,等待飞机起飞。
她闭眼靠在座位上倒时差,心中复杂难言。
五年了,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上一次,她带着满身伤痕离开,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飞机很快起飞,空姐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她,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
阿离睁开眼,嗓子还有点哑:“请给我拿块毛毯。”
她的声音不大,在略显嘈杂的客舱里没引起一点注意,空姐俯身又听了一遍,没一会儿给她拿来了一块毛毯。
“谢谢。”阿离道。
本次航班预计飞行时间是两个小时十五分钟,阿离盖上毯子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并不长,没多久她就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刺耳的尖叫声吵醒。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受航路气流影响,我们的飞机正在颠簸,请您尽快就座,系好安全带……”
机舱内的灯光忽明忽暗,机身猛地一沉,头顶行李舱门“咔哒”震响,氧气面罩倏然掉落,在眼前狂乱地摆动。
恐慌在客舱内迅速蔓延,阿离面色惨白,抓紧了座位的扶手,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你说,将来我们谁会先死?”
“呸呸呸!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们连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都还没过,你就想着要分开了?”
“哎呀,就是看剧的时候忽然想到的嘛,你别生气……我们当然会长长久久,但等到我们都变成老婆婆老爷爷了,总会有一个人要先走的。”
“萧黎小姐,我郑重地告诉你,你老公我啊一定不会走在你前面,我会陪你度过完整的一生,而且是幸福安宁的一生……”
机翼在气流的撕扯下剧烈抖动,后排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阿离不由得弓起身子,脖颈间项链垂下,她下意识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也许是因为濒临死亡,阿离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过去的画面反复在脑中回转。
我会陪你度过完整的一生。
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可是后来,他们都食言了。
又或许,她就该这样孤独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终于平缓下来,乘务长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客舱里响起阵阵哭声,大家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半小时后,飞机最终落地。
众人焦躁不安的情绪一下子达到了顶峰,顾不上下机顺序,一波波地往前涌。
前排的阿离才站起身,就被身后的旅客推搡着往前去。
她站立不稳,猛地往前面过道倒去,半个身子几乎都越过了经济舱的客舱。
眼看要被推倒,帘子另一边的手扶住了她。
那只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阿离很快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一道帘子,她说:“谢谢您。”
那只手仿佛紧了一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在阿离疑惑地看过去时,他已放开。
阿离来不及确认是谁帮了她,身后的旅客仍在急切地往前挤,她踉跄了几下,赶紧将背包拿下来抱在怀里。
这里面都是她的宝贝设备,碰坏了她能心疼死。
*
阿离这次来江源县观察记录雪豹的生活环境,向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
因为担心自己许久没回国,影响观察效率,便提前报了个为期十天的旅行团。
听说这个团的领队有多年雪豹观测带队经验,他的团一位难求。
好在阿离足够幸运,赶在最后一刻加入了进去,恰好就是这次团五人中的最后一个位置。
飞机落地时已是傍晚,阿离背着包,推着沉重的箱子,在机场停车坪打了五六个转,都没能找到领队停车的地方。
此情此景,和她第一次出国时举目无亲的慌乱,何其相像。
最后,还是领队亲自来将她领上了车,带回了民宿。
本次旅行团的团员都是在今日落地西海,在民宿休息一晚后,明早再出发江源。
阿离强撑着办完入住,回到房间倒头就睡,连晚饭也没出来吃。
没倒过来的时差、险些发生的空难、领队彪悍的开车风格,不仅让她刚才不出所料地晕车了,还让这副身体的体力耗到了极限。
一觉到天亮。
阿离没忘记领队交代的第二天的出发时间,临睡前定了闹钟,可收拾完毕下楼还是晚了。
见领队等在车旁,她不好意思地快步跑过去,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就差你一个了。”领队呼出一口冷气,拉开车门,让阿离上车。
这是一辆九座的商务车,除驾驶和副驾外,后面的座位分别是两排靠在一起的双人座,和最后一排的三人座。
车内开着暖气,前排的双人座上坐着一对正在打闹的年轻情侣,后排双人座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男子,长腿交叠在前,面容冷淡。
车门拉开,三人都看了过来。
阿离刚刚升起的体温,瞬间降到了冰点。
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我,盛屿愿娶萧黎为妻,爱她,呵护她,不论富贵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我都将永远守护她,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穿着简单白衬衣的男孩眉眼青涩,激动又忐忑地问她:“萧黎小姐,你愿意嫁给盛屿先生为妻吗?”
对面的女孩笑得幸福而甜蜜,不知何为世事忧愁,坏心眼地贴在他耳边大声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后来,她满眼的疲惫和倦怠,神情空洞地坐在逼仄潮湿的出租屋内,将一纸协议递给他:“盛屿,我们离婚吧。”
“我不爱你了。”
车外的阿离几乎是立刻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可身后的领队还在催促着她上车,那对情侣中的女生也热情地招呼着她:“姐姐,快上来啊,这后面还有一个位子。”
阿离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特别难看,她无比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别人看不出来她的神色。
“萧小姐快上车啊!我们马上就出发了!”领队还在催促。
阿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车,她动作缓慢,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还不等她站定,男子已收起唇边锐利的冷笑,起身,避过她,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另一边,冷漠又疏离。
两人的衣角在热气浮动的空气中交错,没有丝毫碰撞,就像是曾经交集,又分开的两条平行线。
阿离放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胸口发闷到刺痛。
苦涩,又难堪。
第69章 前妻白月光2
开往江源的山路崎岖,好在司机技术扎实,山道也能开得稳稳当当。
领队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人,稳稳站在副驾驶位上,扯着脖子向阿离他们介绍沿途的风景。
阿离提前吃了晕车药,精神还不错,此刻专注地听着领队介绍,时不时在本子上写些什么,尽力让自己忽视身后人的存在。
“……江源地区被雪山和草原环抱,是世界级的水源圣地,接下来的十天旅程中,我们能见到雪山、湿地、草原三种自然景貌,还能见到许多高原野生动物。”
正说着,车子行驶到了一片平坦的公路上,领队示意司机放慢速度,他打开窗:“看,那边的就是岩羊。”
车里众人闻声看去,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是崎岖陡峭的岩壁,一群岩羊或卧或躺在峭壁间,他们的毛色与岩石极为相近,不仔细看很容易错过。
靠近岩壁的草地上方,几只岩羊蹦跳着往下去,崎岖难行的峭壁与他们而言,却如履平地。
前座的大学生情侣兴奋地呼喊着,拿出手机一顿拍,阿离也端起早就调试好的镜头,拍下了此程第一张照片。
草原辽阔,无边无际,神奇又美丽的动物们无拘无束地生活在此,即使只是坐在车上远远看去,也足够让人心潮澎湃。
阿离一错不错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手中快门也没有停下,渐渐沉浸在这广袤的自然风光中。
忽然,天边掠过一道黑色的身影,一只羽毛是黑褐色,头部却是灰白色的大鸟从他们车顶飞过,看起来体型比一般的鸟类要大上许多。
领队开口道:“刚刚飞过去的那只鸟,有谁知道它是什么种类的鸟吗?答对的人有一份小礼物。”
前座的男生率先出声:“是秃鹫吧?”
身旁的女友收起手机,用胳膊撞了撞他:“这不像秃鹫吧?花色都不一样。”
男生揉了揉女友可爱的脸,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什么花色?这是形容我们家菜菜和捞捞呢?”
领队也被他们逗笑了:“这位小哥说得对,这确实不是秃鹫。”
“领队,能借助高科技的手段答题吗?”女生把手机举起,摇了摇。
她刚才眼疾手快地拍到一张照片,等会儿一识图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以,”领队点点头,“要是用手机能查到,也算你们对。”
“行!”女生爽快地答应下来,低着头和男友一起搜索起来。
前排叽叽喳喳没停过,而后排确是一片安静。
领队早就注意到泾渭分明的两人,一个专注拍照,一个闭目养神,从上车起就一句话没说过。
这可不行。
秉持着良好的职业操守和专业素质,要让每一个参团的旅客都能百分百体验到这趟旅程的乐趣,他开了口:“萧小姐?盛先生?你们觉得呢?”
这句话仿佛一只小锤,碎开了后排看不见的薄冰。
“什么?”一直拿着相机拍照的萧小姐看了过来,满脸疑惑。
而始终闭着眼的盛先生也睁开了眼,却是第一时间看向了萧小姐的方向,浑身弥漫着低气压,缓缓吐出三个字:“没看见。”
领队:……
没关系,他带过这么多团,自认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深知一开始越是不配合的旅客,到最后越是不舍得结束。
领队依旧保持着职业微笑,把方才那种鸟的特征简单描述了一下:“根据这些,两位能猜出是什么吗?”
阿离恋恋不舍地放下相机,想起自己来之前做过的功课,随口猜了一个:“是胡兀鹫吗?”
“答对了!就是胡兀鹫!”领队眼神一亮,从身后取出一只半透明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条银饰吊坠,形状与胡兀鹫有些相似。
他将盒子递给阿离:“这是江源当地居民手工制作的,每一条都独一无二。”
阿离道了谢接过来,虽是手工,但这吊坠却做得很精致。
前座的女生也趴在座位上看过来,赞叹:“好漂亮啊。”
阿离见她很感兴趣,便将这盒子放到她眼前:“送你了。”
女生的嘴张成了大大的O形,她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是你答题得到的,我怎么能要呢!”
阿离松了松眉毛,轻声:“我脖子上有项链了,也戴不惯别的,留着也是浪费。”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隐约能看见一条极细的项链。
“好吧,”女生不好意思地收下了,转身将包里的零食都拿了出来,“萧姐姐,这些你随便吃,可好吃了。”
阿离笑了笑,只拿了一包薯片:“谢谢。”
女生是个很健谈的人,很快就和阿离聊了起来,把眼巴巴的男友晾在了一边。
交谈中,阿离知道了女生名叫宋雨晴,男生叫陈沛,两人都是中文系的大三学生,还是同班同学。
因为志趣相投,两人开学后没多久就在一起了。
他们读书的时候做兼职攒钱,放假了就去全国各地旅游。
这次江源行已经是他们第八次一起出游。
都说一起旅游是检验情侣感情最快的方法,很多情侣都是旅游完就分手。
宋雨晴觉得自己很幸运,她说,他们俩的感情反而是在旅行中越来越好了。
阿离安静地听着:“真的很羡慕你们。”
宋雨晴睁大了眼睛:“萧姐姐,该是我们羡慕你吧,你看你这么温柔漂亮,事业有成,能随时随地世界各地去旅游,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她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阿离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
她从前可不温柔,读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都叫她刺儿头,碰上不公的事,总要上去理论一番,时常和人争得面红耳赤。
朋友都说,她这张嘴,得理也不饶人。
就连……
就连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恶毒的诅咒。
我宁愿从来都没遇见你。
我希望你现在就去死。
阿离心中一痛,偏头看向了窗外,不住颤抖的声音轻如呓语:“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时候。”
*
有了宋雨晴和陈沛两人一起谈天说地,上午赶路的行程眨眼就结束。
他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江源。
一行人的住宿安排在一户牧民的家里,在领队的安排下,他们一人分到了一顶干净宽敞、配置齐全的帐篷。
而他们这几天的饭也会和牧民们一起吃,深入体验当地生活。
大盘手抓牦牛肉和飘着诱人香气的酥油茶很快被端了上来,主食是用青稞炒熟磨粉做的糌粑和人参果饭,转眼就摆了满满一大桌。
牧民阿姨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阿离这时候才发现,盛屿不在这里。
她找到正在和牧民叙旧的领队,才知道盛屿下车时便同领队说了,他没胃口,直接回帐篷休息了。
阿离不由皱眉,看向他帐篷的方向,许久才离开。
宋雨晴见她出去了这么久,问道:“萧姐姐,你干嘛去了?”
阿离坐下,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下。
宋雨晴喝下一口酥油茶,砸吧砸吧嘴:“那个盛先生早上就没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好像昨天晚饭也没吃?”
她看向男友,陈沛点头:“昨晚是没在餐厅见到他,那么一大桌东西都是我们两个吃的,他就是坐在大堂里,偶尔看一眼楼梯口,不知道在干嘛。”
“盛先生怪怪的,看起来像个商务精英,却又报了我们这个旅游团,但是呢,报了团又不和我们说话。”宋雨晴总结道。
陈沛悄悄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衣服,示意她别再说了:“我听领队说,我们这个团的预算本来是中等的,是盛先生加入后,才改成的豪华团。”
宋雨晴连忙拍了拍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是我们的大腿啊,得抱。”
整整一顿饭,阿离吃得味同嚼蜡,她悄悄找到刚才那位牧民阿姨,问她借了锅和米。
半小时后,她找到领队,将手中的保温盒递给他:“我见那位盛先生一直没吃东西,就熬了点粥,麻烦领队给他送去吧。”
领队接过来,疑惑地问她:“萧小姐怎么不亲自去?做好事还是要留名的。”
阿离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同行的人,能帮就帮了。”
“萧小姐真的是个很体贴善良的人,”领队赞道,下一刻表情却顿住,“诶,你起来了?”
盛屿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身后,阿离背对着他,神情僵硬。
“正好,”领队大步走去,将保温盒塞到他身后,“萧小姐见你一天都没吃东西,特意给你煮了粥,快尝尝看,别饿坏了胃。”
盛屿幽深的目光从保温盒移到阿离身上,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情绪:“是吗?那真是多谢萧小姐了。”
领队附和:“是啊。”手中的保温盒却迟迟没被接过去。
盛屿缓慢前行几步,时隔多年,看清了阿离此刻的样子。
她瘦了,头发也长了。
可心里的情绪还是一点藏不住,愧疚,心虚,不安。
他的下颌紧绷着,眼底是无尽的恨意。
当年狠心舍下他出国,彻底斩断两人间一切联系的她,竟然也会愧疚吗?
六年的感情,抵不过一张飞往国外的机票。
盛屿神情漠然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极具嘲讽的笑:“萧小姐,谢谢你了。”
阿离缓缓抬起头,尽力维持着脸上的浅笑:“……不客气。”
盛屿一双锐目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独身一人在外多年,阿离曾遇见过数不清的突发状况,她的职业也要求她必须时刻冲在最前面,而有时候,最前面也意味着最危险。
危险的人,危险的事。
面对这些情况,她早已学会如何让自己最快冷静下来,然后思考解决的办法。
这起码能在危机前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阿离安静地与他对视上,似秋水般潋滟的眼眸中已没有多余的情愫。
她将领队手里的保温盒再次拿过来,递给他:“你的胃不好。”
女子的声音很低,一旁的领队没注意,盛屿却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他的面色沉得可怕,眼底似有浓云翻滚,一步步地逼近她。
领队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刚想说话。
那只保温盒已被盛屿猛然打翻,滚烫的热粥大半都撒在了阿离的手上,蒸汽猛地舔上手背,顷刻间一片红肿。
阿离倒吸一口凉气,灼烧的剧痛感迅速钻入皮肤,手上像被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同时扎刺。
宋雨晴正好在此时路过,惊呼:“萧姐姐你的手!”
身上的痛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阿离被宋雨晴搂着,看见盛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宋雨晴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大声朝盛屿的背影吼道:“神经病啊!人家好心给你煮了粥,不说要千恩万谢,怎么还恩将仇报啊!”
阿离拉住义愤填膺的她,声音几不可闻:“有烫伤的药膏吗?”她这次回国太过匆忙,很多东西都没带。
宋雨晴连忙点头,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帐篷。
乳白色的药膏一点点覆盖红肿不堪的伤口,阿离忍着痛,额头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宋雨晴的手也抖得不行,生怕碰疼了她。
阿离见她这么紧张,安慰道:“我还好,你放心涂。”
宋雨晴瘪瘪嘴,替阿离委屈:“萧姐姐,你这么温柔,我会哭的。”
阿离换了个姿势,叹口气:“哭解决不了问题。”她的手伤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明天的观测和拍摄。
宋雨晴帮她上好药,小心地把她卷起的袖子放下来,忍不住又离近了点:“说真的,我如果是男人,一定会追你。”
“而且追到手之后,也一定会像对待宝贝一样地呵护你。”
阿离眨眨眼,见她格外认真:“我们俩年龄差有点大。”
宋雨晴脸红了一下:“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只要是个男人,一见到你这张脸,就算有再大的脾气也得自己憋回去。”
阿离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暗戳戳地讽刺盛屿,低头笑了笑。
宋雨晴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忽然问她:“姐,你谈过恋爱吗?”
阿离愣了一下,点头。
宋雨晴这下来了精神,她难得有些扭捏:“那你和你历任男友都是怎么相处的?”
阿离了然,这是找自己做情感咨询来了。
历任男友?
她想了想,说:“针尖对麦芒。”
*
今天是住在江源的第一晚,领队特意找牧民在帐篷前点燃了篝火,组了一个小型的篝火晚会。
一行五人在篝火前坐下,周围的牧民们也很快加入。
阿离手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磨蹭了许久,等大家都坐好了,她才慢慢靠过去,却也不敢离火太近。
牧民们在篝火前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不管会不会,人人都主动上前展现自己,以歌舞释放自己的感情。
阿离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玩乐。
领队见团里的大家情绪都不是很高,便想到了一个破冰小游戏:让围坐在一起的大家互相介绍下自己。
阿离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不由默然,出国这么多年,破冰游戏这几个字真是久违了。
最先起来介绍自己的当然是宋雨晴和陈沛,他们很快说完,领队将目光转向了她。
阿离并不怯场,她站起来,声音不疾不徐:“我叫萧黎,萧何的萧,黎明的黎,之后几天的时间大家一起前行,互相关照。”
宋雨晴立刻捧场地鼓起了掌,阿离同她对视一眼,浅笑着坐下。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盛屿的位置离她很远,隔着跃动的火光,他眼中的情绪明灭不定。
阿离觉得,他此刻肯定很不耐烦。
“盛屿。”
干净利落,再多一个字都吝啬。
众人皆有些尴尬,还是阿离先拍了两下手,大家才走完了这一环节。
领队举起手上的青稞酒:“大家自天南海北而来,相聚在这里便是莫大的缘分,我们要珍惜这段缘分。”
“山区气候多变,未来几天的行程可能会很累、很苦,但希望大家不要轻言放弃,只要坚持下去,大家就一定能看到想看的,所愿必成!”
阿离也跟着举杯,脸上洋溢起真切的笑容。
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项目,终于明天就可以一点点实现了。
领队豪气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惹得宋雨晴大声调侃:“领队威武!我等必定跟随!”
领队对她时不时的玩笑已经免疫,道:“大家如果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尽管问我,或者想进一步了解其他人,也可以问。”
“不要不好意思啊,大家要一起待这么多天,交到新朋友,也是旅途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阿离笑着低头,见身边的宋雨晴一直在推陈沛,陈沛没办法,满脸通红地站起来:“领队,我们想知道,你有女朋友吗?”
这话给领队问住了,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根木棍,拿在手里甩了甩:“看到这是什么了吗?”
陈沛连忙答:“看到了!光棍!”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
开心不已的宋雨晴放下东西,拉着陈沛上去一起跳舞。
不想动弹的阿离慢慢喝着酒,只觉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隔着舞动的人群和熊熊的篝火,她看见盛屿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冲锋衣,眉眼英俊,举止不凡。
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能轻易成为人群中瞩目的焦点。
明明是端着青稞酒与牧民们交谈,游刃有余的样子却像参加是上流圈子的酒会,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阿离错开眼,青稞酒的入口香醇,让人忍不住多喝,可咽下后,喉头却泛起了迟来的苦味。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他早就不是那个青涩冲动的少年了。
见大家都没有什么想问的,领队准备说结束语了,盛屿却突然回身看来。
阿离心下一紧。
“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他说。
领队愣了一下:“当然可以。”
盛屿饮完最后一点酒,醉意朦胧的眼睛此刻直直锁住远处的阿离,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萧小姐这么优秀,身边一定不乏追求者吧,不知浪迹花丛的感觉如何?”
第70章 前妻白月光3
这话实在太过冒犯,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
领队脸上的笑意僵硬,大着舌头打圆场:“盛先生喝醉了吧!正好,我也醉了,一起去吹吹风怎么样?”
盛屿晦暗不明的目光仍未从阿离身上移开,领队上前,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阿离前方。
盛屿没说好,还是不好,被领队带着慢慢往人群外走。
偏偏这时候,阿离叫住了他。
“盛先生。”
她的脸在火光和酒气的熏蒸下红扑扑的,除了眼中对生活浅浅的疲惫外,与大学时没有丝毫分别。
“盛先生如今年轻,又事业有成,只怕身边的红颜知己如过江之鲫,花丛中寻欢作乐的滋味,想来盛先生说来会更为确切。”
阿离站起身,拉上身前的拉链:“这几年在国外感到他们的date文化与国内有很大差别,好在我已经适应了那边的热情直接,有什么说什么,就不用去猜他们的弦外之音了。”
“不过,也许真得找个时间和盛先生取取经,了解如今国内的约会恋爱是什么模式,将来应该会经常用到。”
她说完挑眉,举起手中的酒杯朝盛屿的方向遥敬了一杯。
恋爱四年,结婚两年,她一向知道怎么气他。
盛屿转身,云淡风轻的面上隐隐浮现出愠色,眼底迅速酝酿起一场风暴。
好在他还记得保持风度,皮笑肉不笑:“是吗?萧小姐如果有这种需求,我乐意效劳。”
阿离站定,浅笑着朝他点点头,举止优雅:“多谢。”
在他们最初恋爱的那几个月,两人的相处可以用一个词完美概括。
针锋相对。
两人都是又倔又傲的脾气,有了矛盾,谁也不让着谁,非得争个高下。
不过,好在她大学时是打辩论的。
他们初遇的那天,学校里也有一场辩论赛在打。
虽然不是她上场,但她还是早早拿到了票,等着决赛去观赛。
可到了那天,新闻社的社长临时让她去跑金融系的篮球赛新闻。
理由是那天是七夕,社里其他人都过节去了,只剩她一个单身的新生还能差遣。
她在社长办公室和社长争论无果,只能背着沉重的相机包往金融系赶去,希望跑完新闻还能赶得及去看辩论赛。
她其实并不抵触跑新闻这件事。
她学的就是新闻专业,开学后第一周就投了简历给新闻社团,通过那天她还高兴了很久。
可每每到这种节日,社里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干活,美其名曰,重用培养,让她多积攒一些经验,将来也能用得上。
一次两次还好,可后来已经变成了社内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她讨厌这种心照不宣。
她现在还记得那天的阳光刺眼灼热,她家里穷,为了省点钱没搭校车,是走去的金融系。
而炎炎烈日下,社长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历历在目:“这金融系的篮球赛上都是高富帅的公子哥,学长这也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要懂得学长的良苦用心。”
“我们社里就剩你一个人没脱单了,要抓紧啊。”
那时的她抹掉下巴的汗,身上燥,心里也燥。
谁要谈恋爱?
她最讨厌的就是富二代。
平时里半小时的路程,年轻时浑身是劲的她硬生生二十分钟就走到了。
后来的拍照、写稿都很顺利,可场上的比赛却迟迟没结束。
没结束的话,她就没法写上比赛结果完稿。
看了看时间,有些着急的她仔细看起比赛来。
这一看才发觉赛程环节设置有问题:啦啦队上场的次数太多,球员休息太久,比赛才拖了这么久。
而且金融系男多女少,穿着清凉的啦啦队上场的时候,看台上的男生比看比赛还兴奋,不是拿手机放大拍,就是凑在一起窸窸窣窣不知道说什么。
她立刻找到在场金融系学生会的人,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这种比赛都是各系学生会举办和安排,找他们是最直接有效的。
可那人连她的话都没听完,丢下一句“以前就是这么办的”,冷着脸转头就走。
她心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窜了起来,拦住那人,两人现场辩论了一番,吵得休息席上的球员们都频频看来。
最后这事还是没能当场解决,不知忍为何物的她放弃了去看辩论赛,周一立马找到金融系老师们的办公室。
在这间办公室,她看到了当天那个学生会的人。
他也是找学院办的老师,反映的是同一件事。
事情很快解决,两人一前一后从办公室出来。
她叫住那个男生:“你既然也觉得不对,为什么之前不和老师反映,那天还嘴硬不肯认错?”
明明只要和老师说,就能解决。
男生耷拉着眉眼,双手插兜,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以为我之前没来过,就你正义,就你聪明。”
不欢而散。
她那时对这个男生的第一印象定格在:脾气很臭,吵架很弱,但是又嘴硬得很。
半个月之后,她才知道那个男生叫盛屿,是青州大企业家的独子。
那天是他亮出身份后,学院办的老师才重视起这件事来。
后来成为男女朋友的两人复盘起这次初遇,知道真相的她恶狠狠地用抱枕砸在盛屿脸上:“亏我还以为,当时是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老师,才解决了这桩大事!”
盛屿笑着捉住她愤愤不平的手,温柔地亲了一下:“但那天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是你赢了,不要觉得这件事丢脸。”
为什么会一见钟情呢?
盛屿自己说不明白,而她认为,可能是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十一年的时光转眼就过,被阿离今夜一番话扰得无法入眠的盛屿,眉头紧锁从床上坐起。
帐篷外是不停歇的风声,他双眸透着冰冷,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会因她的话,心情起伏不定。
片刻,盛屿自嘲一笑,目光落在虚空处,整夜未眠。
*
在江源的第一晚,阿离睡得很好。
她起床洗漱的时候,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烫伤,好了很多,但是拿相机的时间久一点还是不行。
阿离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宋雨晴和陈沛也走了进来。
三人打过招呼后,帐篷被人掀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阿离安静地专注眼前的早餐,宋雨晴懒得理他,只有陈沛招呼了一声:“盛先生,你也来吃早餐啊?”
盛屿“嗯”了一声,坐下。
帐篷里安静得有些诡异,还是领队的到来打破了这层诡异氛围,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外面开始下雨了,一会儿上山的路就不好走了。
阿离已经吃好,闻言检查起自己的背包,确认各样东西都带上了。
刚出国的时候,她的身体很不好,脸色白得吓人,动不动就生病住院。
还是公司的同事经常拉着她去徒步和爬山,她自己也找了教练,做一些针对性的锻炼,好让身体不那么弱。
回国前,教练也评估了她的身体和耐受力,将这一趟旅程坚持下来完全没问题。
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她才订了回国的机票。
可,准备得再充分,路上还是会有意外发生。
好容易走过泥泞湿滑的山路,一行人爬上了观测的山,雨却越下越大,还伴随着寒风和冰雹。
山区气候多变,阿离总算是见识到了。
她拿相机和登山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连忙停下来在背包里翻找手套,视线里却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防风手套。
阿离抬起头,见是盛屿停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拒绝:“谢谢,我自己带了。”
盛屿长眉一挑,看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领队几人:“麻烦萧小姐不要拖队伍的后腿,体力不够、经验不足的人就不要来这里添乱了。”
说罢,他将手套施舍般地丢进她怀里,连一点眼神也欠缺,很快大步跟上了领队,将阿离一人落在了最后。
阿离不是矫情的人,她吸了吸鼻子,将盛屿的手套戴上。
手套上他的体温还未散去,阿离冻僵的手指不禁蜷缩着,被紧紧包裹在其中。
一行人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经过了几个观测点,可都没能见到雪豹的踪影。
领队凭经验判断,再走下去看到的几率也很小,便宣布返程,明天看天气再出发。
阿离点点头,心态还算好。
她知道这次行程不可能一下子就成功,观测野生动物是件偶然性极大的事,可能在这里待上几个月都看不到,也有可能待一天就看到了。
她擦了擦帽子上的雨水,在休息的时候本想拍拍四周的景色,却意外拍到了山下几只出洞觅食的鼠兔。
阿离惊喜地把相机给宋雨晴看,两个女生都被鼠兔迷你又圆滚滚的样子萌到不行。
领队坐在一旁,适时地插入几句科普:“鼠兔和我们平时常见的兔子是近亲,但是体型更小,以草根、苔藓等为食物,为了躲避天敌,有时候会趁着雨天出洞觅食。”
阿离提前打开了录音笔,将领队的话都录了下来,打算晚上回去再整理成文字。
下山的路上,雨渐渐小了,山势也渐渐平缓。
宋雨晴和陈沛仍旧是大步走在前面,阿离拿着相机边走边拍,充实报道的内容。
领队提醒她小心脚下,阿离应下,收起了相机。
忽然,宋雨晴甩开陈沛的手,跑到了阿离身边。
阿离看一眼前方闷头走路的陈沛,问她:“吵架了?”
宋雨晴挽着阿离的手,不愿意说:“萧姐姐,你有想过结婚吗?”
“从前恋爱的时候想过。”阿离如实道。
宋雨晴长叹了一口气,将两人吵架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
她和陈沛今年都大三了,明年就要考虑毕业的事情了,可两人专业课成绩都不够好,想去的公司够不上,不想去的公司收到一堆。
陈沛一直很焦虑这件事,而宋雨晴因为从大一起就在鼓捣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现在每天拍拍视频,也能赚不少钱,所以并不能切身体会陈沛的感受。
他们原本计划毕业就结婚,可因为毕业后的事情,两人产生了分歧。
宋雨晴想马上嫁给他,不在乎有没有钱,可陈沛却坚持要等确定了工作,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再说。
两人在来江源之前就吵过几次,方才宋雨晴又提起这件事,陈沛反驳了几句,两人便又拌起嘴来。
宋雨晴神情沮丧:“你说他是不是不爱我了,所以才不愿意娶我?毕业就结婚,难道不是很浪漫的事情吗?”
“从校服到婚纱,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我每次看到这种情节都感动得哭个不行,为什么我自己不能成为这个情节的主角?”
阿离见她几乎要哭出来,温声安慰道:“从校服到婚纱,是很美好,但……”
她顿了一下:“但那时候的两个人都太过年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怕,身无分文,穷得只有满腔热烈爱意。”
“这样的感情太过炙热,一不小心就会伤到对方。”
“也许真到最后,反而不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阿离神情惆怅,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哀伤。
宋雨晴放低了声音:“萧姐姐,为什么这么说?”
阿离望向雾蒙蒙的天际,沉默片刻:“我和我前夫就是这样。”
宋雨晴哑言,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满脸愧疚。
阿离却温柔地拍拍她:“没关系,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宋雨晴小心地看着她的神情,问:“那萧姐姐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毕业后就结婚呢?”
阿离一怔:“因为……爱吧。”
爱到不顾一切,爱到全世界只看得到对方,从而忽视了身边的很多事情。
若是将此刻二十九岁、在职场上磨砺多年的阿离,放到当年那个时间节点上,连她自己也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那……后面为什么会分开呢?”
“因为恨。”盛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们身边。
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走在她身边。
阿离狼狈地避开那双透射着冷意的眸子,手套里的双手紧绷着。
宋雨晴愣了一下:“哦……不过这是萧姐姐的故事,盛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盛屿凉薄的声音传来:“这样的故事,结局大同小异,宋小姐想听吗?”
宋雨晴:……我能说不想吗?
盛屿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缓缓开口:“这是我听过的一个故事,男生和女生在大学相遇相爱,毕业后顺利结婚,可男生的家里却坚决反对这桩婚事,甚至和男生断了一切往来。”
“结婚后的两人一边读研一边工作,繁忙的工作和与日俱增的压力,让两人连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格外奢侈。”
“后来,男生意外发现,女生的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想要质问,可是更害怕这层布被揭开后,看到的是丑陋的真相。”
“再后来,女生生病了,男生因为工作不在她身边,等得知消息赶回来时,看到的却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亲密,这一次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错过那一刻女生眼中的慌乱和紧张。”
“那之后,男生更加努力地奔波于工作和家庭之间,拒绝了家里的看似帮助,实则要求离婚的威胁,想要给女生更好的生活,他知道女生从前吃过很多苦,结婚时他发誓会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只在精疲力尽回家后,收到了女生已经签好的离婚协议。”
“这一次女生的态度异常坚决,任他如何哀求,她都没有再回头,和病房里出现过的那个有钱男人一起离开了。”
“那以后,男生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个故事不长,没有那么多的曲折,盛屿很快说完,仿佛真的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萧小姐,你说故事里的这两个人是不是很蠢,蠢到以为爱是永远不会变的?”
阿离艰难地张了张嘴,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进肺里,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盛屿走到她身边,毫无温度的手一下,一下,拍在她瘦弱的背上,目光没有一丝波动:“不过是个故事,萧小姐怎么这么激动?若是激动之下,不小心走错了路,也许连尸体也找不回来了……”
五年前那种如溺水般的窒息感再次缠上了她,阿离整个人神情恍惚,几乎要站立不稳,而盛屿已经没有丝毫留恋地越过了她。
宋雨晴担忧地看着阿离:“萧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阿离脸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她勉强摆摆手,示意自己想坐在原地休息一下。
宋雨晴扶她坐下,拿出手机就要给陈沛打电话,让他过来背阿离下山。
可点开手机后,宋雨晴又犹豫了。
就在她盯着手机屏幕时,身后传来一道滑倒的声音,伴随着石块的掉落。
她转过身,失色惊呼:“萧姐姐!”
阿离脑中尽是数年前的片段记忆,一幅又一幅,撕扯着她千疮百孔的心。
明明经过心理医师的治疗,她已经很少会想起这些事了,为什么,为什么它们又出现了?
阿离无助地捂着剧痛无比的头,拼命想要摆脱那些人,那些事。
她要离开这里,要马上离开这里!
她一边在心里念着,一边颤抖着往后退,半个身子都掉在了山崖外,突然出现的盛屿却拉住了她。
他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阴鸷,几乎是咬着牙:“很好,用死来威胁我,是吗?”
阿离没有焦点的眼睛迷茫而黯淡,她感觉自己离他很远,明明他在说话,自己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有些着急,抓住了他的手,想让他再说一遍。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他果然又说了一句:“你说,我现在应不应该放手?”
就在那霎那间,她在盛屿满是寒芒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懊悔,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他……后悔拉住她。
原来,他真的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