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炮灰白月光20


    贺之砚这日入城时,察觉到城门防卫似乎比前些日子收紧了,巡逻的人手也加了两队。


    城墙根上围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其中一些在与城门的守军说些什么,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贺之砚眸光微沉,压低了斗笠,快步离开了那里。


    还未到落日时分,贺家小院门前却早早挂起灯了。


    贺之砚走近了才发觉,门前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女环抱双膝已经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脱下披风盖在阿离身上,小心将她抱回了房间。


    将阿离放下的那一刻,她醒了过来,与贺之砚四目相对。


    “兄长,你回来了。”


    贺之砚注意到她眼中的水色,点点头:“我回来了。”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贺之砚愣了一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阿离先说吧。”


    阿离窝在床头,盯着自己的指尖良久,却始终没有开口。


    贺之砚也并未催促,回身点燃几盏灯:“今日可用过饭了?”


    “兄长已经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阿离抬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贺之砚,昏暗中眼底盛满无措和悲伤。


    当年贺之砚重伤苏醒后,阿离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大哥哥很是好奇,见他每日呆呆的,也不说话,便时常粘着他。


    “父亲说你失忆了,什么是失忆?”


    “书中所载失魂症便是失忆吗?”


    阿离并没有在医书中见过这样的记载,见有个现成的病例在眼前,自然兴奋不已。


    见贺之砚不回话,她跑回屋拿出自己的宝贝手札,蹲在一旁,一边问一边写。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吗?连父母也不记得了吗?”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家在哪里?”


    那之后每过几日,阿离都会问一句“你想起来了吗?”,直到贺之砚不堪其扰,向贺父委婉地告了状,她才消停。


    等到年岁渐长,阿离便不再问这些,她甚至在心里许愿,希望兄长永远都不要想起来,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贺之砚的背影有片刻停顿,他转身将灯盏端到床边,目光始终落在晃动的火苗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灯火点亮了这一片小天地,阿离抱膝坐着,声音听不出情绪来:“忽然想起这事来,想关心关心兄长。”


    贺之砚侧坐在床边,轻轻点头:“想起来了一些。”


    “那兄长可有想起,在受伤之前你曾做过哪些事?”阿离将脸藏在黑暗里,一点点问出困扰自己一整夜的疑问。


    屋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阿离的身子紧绷着,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她一定要听他亲口说。


    贺之砚眸光一滞,强压下内心的不安:“阿离……是听说了什么?”


    见阿离不答话,他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别扭的笑意:“阿离相信了吗?”


    阿离眸光黯淡下来:“阿离是听说了一些事情,可阿离并不相信,一定要当面问问你。”


    贺之砚闭了闭眼,心下一片死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白费工夫,她还是知道了那些丑陋不堪的过去。


    “你从前杀过许多人吗?”


    “是。”


    “你一早便恢复了记忆,是吗?”


    “是。”


    “裴邈陷害父亲之事,与你有关,是吗?”


    “是。”


    阿离心中痛苦不已,借着低头的瞬间,悄悄抹掉脸颊边的湿润:“你想要回到失忆前的生活吗?”


    “不,我从未想过要回去。”


    贺之砚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微微偏头,整张脸被烛光照亮,没有丝毫隐藏。


    阿离并未看向他,心头的绝望如杂草般疯长:“可是,你有你的过去,贺之砚也并不是你。”


    贺之砚喉咙发干,试探着伸手擦掉阿离的泪水,双眼泛红:“我可以只做贺之砚吗?”


    “自我记事起,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的来历、我的父母,甚至我的名字,通通都不知道。”


    “在那个地方,关着许许多多的像我一样的孩童,我们都没有名字,我们唯一的价值便是不停地争斗,像未开智的野兽一样搏杀撕咬,直至死亡。”


    贺之砚声音沙哑,将心中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窟窿。


    阿离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嘴唇微微颤抖,心头万般情绪涌现。


    “是父亲和你给了我一个身份,从那一刻开始,贺之砚才真正活过来,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


    贺之砚将阿离的手捧起,小心翼翼地贴在脸边,姿态无比虔诚:“贺之砚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只想做一个乡下郎中的小学徒,只做永远陪在阿离身边的人。”


    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弯得很低,仿佛在等待她的审判。


    阿离感受到手心的一点湿润,只觉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捅进心口,尖锐的痛楚四处蔓延,顷刻间鲜血淋漓,四分五裂。


    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拥住了眼前人,手掌心的朱砂痣这一刻忽然变得鲜红如血。


    贺之砚心头巨震,喉间却蓦地一腥,他尽力压制住上涌的血气,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静谧的灯火下,两人紧紧相拥。


    阿离忽然“嘶”地一声,捂住了脖子。


    “怎么了?”


    阿离在贺之砚关切的目光下将手松开,一道明显的伤疤出现在白皙的脖颈上。


    贺之砚认出这是霜华剑的痕迹。


    他轻轻抚摸着那处伤疤,俯在阿离耳边:“父亲已经由我安全送出城,交由镖局的兄弟们照顾,过几日等我们出城与他们汇合,之后我们便远离京城,再也不回来了。”


    “没有事先告诉你,也是事发突然,我们原本的计划并非如此。”


    夜行阁横插一脚,险些害得贺父丧命,好在贺之砚及时察觉异常,暗中调换了毒药,待天牢传出贺父身死的消息后,通知镖局的人去乱葬岗将贺父救回,将原本的安排,将他藏在运货的箱子里运出城。


    安置贺父的地方,只有他和卞谒两人知晓,绝对安全。


    贺之砚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间,阿离听完,久久不能回神。


    贺之砚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此时再多的解释也说不出口,是他没有处理好。


    阿离却只是苦笑一声:“兄长,你又食言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又做了多少凶险的事情。


    *


    在阿离遣散药铺学徒的第二日,朝中传出两个大消息。


    一是,当日辅国公在朝堂上控告裴丞相一事,终于有了进展:裴丞相涉草菅人命、诬陷隋家军谋反等几桩大案,且调查过程中还牵扯出太后病倒一事也与裴丞相有关。


    此消息一出,满朝震惊,如今裴丞相已被索拿下狱,裴家其他人等皆囚于府中待审。


    二是,少帝亲政了。


    这位前朝不受宠的皇子,生母地位低下,不得宠爱,却在太子离世、先帝驾崩后,被居心叵测的权臣们推上了帝位,又被架空数年,如今,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皇帝。


    太后还政,权相倒台,本该是一片新气象,可朝中争议仍是不断,还有许多未完之事需要料理。


    可这些,都与榆阳巷中的贺家无关了。


    贺之砚将马车停在家门前,回身见阿离就要往下跳,连忙扶住她:“你身子还虚着,小心些。”


    阿离一身浅紫衣裳,笑吟吟地看过去:“多谢兄长。”


    家里的药铺已妥善关闭,两人将药铺中未售完的药草全部搬了回来,逐箱清点,只等明日,一同出城。


    崔大婶听说他们要搬离京城,拉着阿离的手直抹泪,临走前还送了好些吃食给他们。


    “太后娘娘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离把吃食都装进食盒,偏头看贺之砚。


    他将沉甸甸的食盒接过来,放上马车:“太后娘娘其实并没有病,不过是为了一举铲除朝中的奸佞,好为皇上亲政铺路。”


    所以,她才能在辅国公向丞相发难时,及时地醒过来,稳住朝局,以事情还未查明,要还丞相清白为由,令丞相近日无需上朝,再安排自己的人手调查。


    贺之砚没有继续说的是,当年他刺杀裴逍的任务,同样来自这位太后娘娘。


    多年前,还未入宫的太后救下了身怀有孕的夜行阁阁主,为报恩情,阁主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了她,许诺见此玉佩,夜行阁会完成她的一次委托。


    只是刺杀虽成功了,却被丞相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加快了暗中布局的脚步,这么多年裴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朝中一呼百应,只待太后一命呜呼,丞相便能挟持少帝,坐拥天下。


    院外忽然一阵吵闹,阿离放下手中的东西,推开门看过去。


    只见外面围了许多人,崔大婶的儿子在人群中间,满脸焦急:“不好了!不好了!官府忽然领着一队当兵的把城门给关了,说是没有宫中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出!”


    “这是为何啊?!”


    “我在这京城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事情,真是没天理了!”


    阿离走近,又听得崔家小子连连叫骂:“不让出城,我明日可拿什么去集市上卖?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是啊!稍有怨言,那群官兵便凶神恶煞,要打杀人呢!”


    正在众人群情激奋之际,石长安白着一张脸跑过来,叫停了吵闹的人群。


    “时疫……是时疫。


    “京城中查出了时疫……”


    第22章 炮灰白月光21


    时疫来势汹汹,原先只是在部分城镇,但当地官员并未重视,直至得病的人为求医不得不向外扩散,人人都争着往京城的方向去,地方才逐渐有奏本送到京城。


    那时已经大批难民涌入京城,等朝廷发觉时,城中已有数百人得病,甚至连宫中的杂役宫人也有许多感染的。


    可朝廷却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际,又因多年内斗,伤了根基,官员们尸位素餐,根本就疲于应对。


    一时间,整个京城所有商铺关门谢客,即使在家中也紧闭门窗,人人自危,街上从未有过的萧条。


    不过几日,城中因时疫死去的人已达数十人,官府只能每日将这些尸体运至城外乱葬岗,就地焚烧掩埋。


    在一个寂静的清晨,思虑多日的阿离敲响了贺之砚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她正欲开口,贺之砚像是一早便知她的来意:“你想为那些病患治病?”


    阿离郑重点头:“如今京中情形,我不能视而不见,既然无法出城,那能救一个是一个。”


    京城中原本有数家医馆,可染上时疫的人实在太多,病患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医馆根本接诊不了这么多病患。


    且京城中,尚未有哪家医馆制出了能有效医治时疫的药方,诊治过的病患几服药下去并未见效,便会再次上门,与未诊治的病患混作一团,医馆根本无法维持这样的场面,更有宵小之徒混入其中,出现了偷药抢药的现象。


    京城数十家医馆坚持不过五日,为保自身安全,也纷纷关了门。


    出不去,又治不好,等待这些病患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可时疫不是一般的病,稍不注意就会染上。”贺之砚皱眉紧锁。


    阿离摇摇头,眼神坚定:“以布巾覆面,可阻隔时疫传染,我再注意些,不会有事的。”


    “不可!”贺之砚薄唇紧抿,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可话说出口时还是放缓了语气,“古籍上有载,布巾覆面并不能完全阻隔时疫传染,若是——”


    阿离食指抵在贺之砚唇上,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语:“我答应你,我会很小心的,我保证。”


    “阿离……”


    贺之砚注视着她格外认真的神情,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做一件事,他不应该阻拦的。


    阿离见贺之砚神色有所缓和,继续说服他:“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普济寺上遇到的那个少年,他也感染了时疫,我与他接触了,却并没有事。”


    她拉住贺之砚的手,语气恳求:“而且那日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治疗时疫的方子,我心中有数的,兄长。”


    贺之砚凝视她良久,轻叹一口气,回握住她的手:“既然已经想好了,那便去做吧,我陪着你。”


    因贺家的药铺已关,不便再开,阿离便将坐诊的地方放到了贺家的院子里。


    贺之砚将写有“医”字的青色布条缀于长竿竿头,悬在院门外,阿离抱着他的外袍在下面看着,歪头笑道:“这样挂上去,倒不像医馆,反而像家酒肆。”


    贺之砚拍拍手,轻巧飞身而下,接过阿离手中的外袍:“家中还剩好几坛酒,开家酒肆也不是不行。”


    “等以后我们开一家药铺,再开一家酒肆。”阿离笑得眼睛弯弯。


    贺之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勾唇笑了笑:“进去吧。”


    榆阳巷中有一家医馆仍开着这个消息,不过一日便传了出去。


    最开始只是附近街巷的百姓,到后面小半个京城的病患都闻风而来,将榆阳巷堵得水泄不通。


    这家医馆坐诊的仅有一个蒙着布巾的少女,看她这般年轻,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便有人故意闹事想多得些药草,可才一动作就被站在少女身后的少年踢飞在地,在地上滚了数圈,沾了满身的泥土。


    那人反应过来后,便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叫喊:“大夫打人了啊!”


    “再多言,就不止如此了。”见少年面无表情地上前了一步,那人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少年同样蒙着布巾,一双幽深的眸子却看得人心惊胆战,还是少女喊了一句“兄长”,他才停下来。


    少女将一包包好的药材交给少年,少年把药包扔到闹事之人的跟前,眼神如刀,那人只觉头皮发麻,连忙连滚带爬地溜了。


    有这人为例,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歇了这份心思,此后再无此类闹事的情形出现。


    一日的时间很快过去,即使外面还等着许多人,贺之砚还是关上了院门,这是他让阿离答应他的唯一的一个要求。


    众人见识过这少年白日的所作所为,此刻也无一人敢上前,只能等明日早早地过来。


    书房的烛光下,阿离循着自己之前制的药方,又兼一整日所见病患的症状,在纸上奋笔疾书。


    贺之砚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喝了吧,提神补气的。”


    “马上就写完,”阿离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兄长方才与我探讨的那处,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按兄长的想法来改会更合适。”


    贺之砚眉眼耷拉着,面上分明写了不悦二字,他轻松抽掉她手中的笔:“先喝再写。”


    阿离这才乖乖接过来,一口饮尽,小脸皱成一团:“好苦。”


    话还没说完,嘴里已被喂了一颗甜滋滋的果脯。


    贺之砚擦掉她嘴角一点药渍,语气淡淡的:“像你这般不要命的,明日还得加大剂量。”


    阿离干笑一声,点点面前的纸:“不过在担心我之前,还得想想去何处找药,家里的几箱药都见底了。”


    染上疫病的人实在太多了,加上未能及时隔离治疗,时间拖得越久,城中得病之人会越多。


    贺之砚见她满脸疲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出了书房。


    “兄长?”


    月朗星稀,蝉鸣阵阵,贺之砚拉着阿离走到院中,指了指地上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阿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的字,不可置信地回头:“这么多箱药,兄长从何处得来的?”


    “不是我,”贺之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是辅国公许小姐送来的,还有这封信。”


    信是许令嘉亲自写的,看出来写得很匆忙。


    她说如今京城商铺关门,普通百姓家的存粮早已吃完,她便开了国公府门,支出她的私库,在门前支起了一个粥摊,派家丁守在那里,来的百姓们每人每日可领三碗粥和三个馒头。


    许令嘉忙乱了一日,晚膳后才听说榆阳巷这边开了一家医馆,坐诊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便一下子猜到是阿离,立刻将国公府库房里的药材全数送了过来。


    好在许令铖忙于辅佐皇帝处理政务,连日宿在宫中,府中现在就她一个主子,她只需吩咐即可。


    原本要送来的是全数药材,可最后还是在厉嬷嬷的好说歹说下,才给自己府上留了一箱。


    阿离不由失笑,贺之砚投来疑惑的目光,她笑着依偎进贺之砚怀里,将信仔仔细细读完。


    “兄长。”


    “嗯?”


    她神情动容,仰头看向贺之砚:“京城中可不止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


    自封城那日,到如今转眼已有十五日,朝廷渐渐将局势控制了下来。


    少帝虽然年轻,但善于纳谏,听从朝臣意见,派出医官院医士在城门口设立看诊处,并由朝廷出资负担京城中医馆的支出,又开放国库,在城中多处设立粥厂及病患暂住的院舍,如此城中病患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而后,又打开关闭多日的城门,将城外聚集的病患分批接入城内,派医士每日诊脉用药。


    阿离这处的病患压力便小了许多,而她手中那份可医治时疫的方子也终于成型,她誊抄了一份,让贺之砚帮忙送去了谭松节府上。


    当日贺父在贺之砚的安排下假死,是谭院首去验的尸,贺之砚告诉她,他们的小把戏瞒不过谭院首这样的杏林高手,可他却一句话没有说。


    阿离承他的情,希望这张方子能救助更多的百姓。


    放下手中的笔,她呆坐在桌前,捏了捏酸痛的肩膀,忽然笑了笑。


    从前父亲总是对她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悲恻隐之心。


    如今经历了这些,她才明白,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夜色降临,她带着满身疲惫靠在椅背上,忽然很想父亲,很想离开这里。


    如今城门已开,可自由进出,兄长已安排好出城之事,等他回来,明日他们便可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兄长陪在她身边,两人一同面对这些纷杂的事情,好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虽然有时一整日下来,两人忙得一句话也说不上,可阿离却觉得她与兄长的心更近了。


    这样想着,阿离发觉头脑越来越沉,她拍拍脸,大约是这些日太累了,还是早些去歇着,明日再与兄长说这些。


    可才站起身,阿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倒在了地上。


    第23章 炮灰白月光22


    阿离是在一间陌生的房舍中醒来的。


    她浑身无力,手脚都被紧紧绑住,嘴里塞着布条,侧躺在床上。


    阿离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这是一处布置极为雅致的房间,房里各处皆是有人住过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园子。


    阿离艰难侧了侧头,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微弱,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现下应还未至清晨。


    这究竟是哪里?是谁将她带到这里来的?


    四周落针可闻,并没有人在。


    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阿离合上眼躺在床上,不知过去多久,力气终于恢复了一些,她咬牙坐起身,冷汗连连地靠在床头。


    忽然,一些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阿离定了定神,目光仔细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而后微微睁大了眼。


    这个地方,她好似来过,在她与裴邈成婚之后。


    这是裴家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三面环山,绿荫遍植,庄内还有一片湖泊,是避暑乘凉的最佳去处。


    听说这处庄子是丞相原配夫人的陪嫁,在贺离嫁进裴家后,裴邈曾带她来过一次,她当时欣喜不已,可裴邈只在第一日出现过片刻,之后数日都不见踪影,直至返程之时才再次现身,与她一同回府。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日光争先恐后涌进来,阿离不由闭了闭眼,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有人缓缓踱步到她身前,猛地掐住了她的下巴:“贺小姐,别来无恙。”


    阿离吃痛睁眼,面上惊异之色逐渐放大:“……裴公子?”


    裴丞相之事还未了结,裴家人应都被囚于丞相府中不得出入,更何况负责看守的是辅国公手下之人,绝不可能将他放出来。


    “贺小姐在想什么。”裴邈冰冷的指尖划过阿离的脸,她下意识偏过头,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裴邈轻笑一声,手上用劲重重抹去她眼角的泪滴,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浮起一道肿胀的红痕,瞧着分外可怜:“想不到贺小姐也这么会演戏,可惜……”


    阿离双眸泛着泪光,双唇紧抿:“可惜什么?”


    裴邈松了手,阿离脱力倒在床榻上,他后退几步,阿离这才注意到,尽管裴邈已经极力掩饰,但他受伤的那条腿行走间仍能看出不太正常。


    裴邈立刻就注意到她的目光,面色骤变,他站定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阿离,整张脸上满是阴郁:“我兄长的性命,我的这条腿,要你们两条人命来祭。”


    他费尽心思从辅国公的手下逃出来,为的就是这一日,连日的躲藏让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形容憔悴,可一想到,今日就能将这二人置于死地,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原本俊逸的面容竟有些微微扭曲。


    阿离将他顷刻间的变化尽收眼底,她瞳孔迅速放大,一瞬间冷汗湿透了衣裳,几乎要无法呼吸。


    眼前这一切,与书中贺离最后的记忆何其相像。


    那是她嫁与裴邈的第六个月,虽成婚后裴邈待她不如从前关切,但她依旧深爱着他,尽心尽力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


    新年刚过,按本朝习俗,初二这日新成婚的夫妇应一同回门,拜见新妇的尊长。


    可贺离察觉到,裴邈对自己家人的态度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她猜不到其中的缘由,虽裴邈早就说过今日不会与她一同回去,但贺离还是不死心,端着茶点去了书房。


    原本裴邈的书房是不允许她靠近的,可这一日贺离不知是怎么了,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你一定要去。


    书房外空无一人,贺离见状不由皱眉,伺候的人不知都到哪儿躲懒去了。


    她轻声走到书房门外,正要敲门,听得里面有说话声,她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片刻,她面色惨白,手上的茶盘几乎要端不住。


    贺离将茶盘紧紧抱在怀中,拼命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心痛到无以复加。


    仿佛过去了许久,贺离擦干眼泪,推开了眼前那扇门,素来柔弱胆怯的目光直直落到书桌后的贺之砚身上:“你要对我父兄做什么?”


    再往后,记忆又模糊起来,似乎有两人在争执,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手脚都失去力气。


    最后,眼前只剩下裴邈冷酷扭曲的面孔。


    阿离扑倒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冷汗,就好像刚刚死过一次。


    她立刻叫住即将离开的裴邈:“裴公子是要在这里杀了我们吗?”


    裴邈想用她引来兄长,并伏杀他。


    要能引来兄长,便不可能将囚禁她的地方和伏杀放在不同的地方,且裴邈现在还在此处,这处庄子一定就是裴邈设计埋伏的地方。


    这个问题她早就有了答案,问出口是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裴邈脚步一顿,连眼神都不屑再敷衍:“贺小姐只需好好待着,多说无益。”


    阿离飞速思考着:“这处庄子是裴公子的娘亲留给裴公子的,并未在官府登记的名册上,所以裴家封府也没有影响到这里,我说得对吗?”


    裴邈猛然回头:“这些你是从何而知?!”


    “我是从何而知的,裴公子也不需要知晓,”阿离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再如方才那般焦急,“裴公子只需要知晓,你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


    她忽然笑了笑,言语间似乎有恃无恐:“裴公子就这样笃定,今日一定能取我们的性命?”


    裴邈缓缓抬眼,脸上笼上一层阴云。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一声动静,有人叩响了门:“公子。”


    裴邈面色几番变化,唇边勾起一抹讥笑:“你看,他来了。”


    阿离脸上瞬间失去血色,惊恐如潮水般涌来,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


    长景庄前。


    贺之砚满眼血色地踢开院门,飞身入内。


    发现阿离不见后,他整整一夜未眠,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终于找到了裴邈的踪迹。


    庄园中死寂如坟,显然是早有埋伏,贺之砚却恍若未觉,手持玄剑径直冲了进去。


    裴邈看着贺之砚的身影越来越近,眸中藏着兴奋的光,不躲不避:“你终于来了,贺公子。”


    一瞬间,他身后万箭齐发,箭簇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响彻天空,每一支都泛着幽蓝的冷光。


    贺之砚溢满杀意的视线没有半分偏移,玄剑在手中挽出数不清的花,密集的箭雨爆裂般撞击在剑身,震得手臂发麻,“咔嚓”的断裂声不绝于耳,破碎的箭杆顷刻化成齑粉。


    裴邈似乎早有预料,他微微抬手,一批黑衣人如鬼影般跃出,朝贺之砚攻去。


    这是裴家历代豢养的死士,武功高绝,忠心不二,如今父亲被下狱,他就是这些人唯一的主子。


    裴邈紧盯着包围圈中的贺之砚,见他手中的剑越挥越快,眼中疯狂之色越发浓郁,他只要贺之砚死。


    庄中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这些死士像是杀不尽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贺之砚身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伤口,他双眼渐渐变得赤红,眸光森寒刺骨。


    贺之砚横挡住致命一击,假意受伤向后跌落,待剩余的死士再次欺身上前时,手中玄剑猛地飞出,从眼前数人喉咙处闪过,下一秒,这些人不可置信地纷纷倒地,血流如注,只能不住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大片浓稠的血液从持剑的手臂滴落,贺之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尸山中,侧首看向裴邈的方向,那里已空无一人。


    他眯了眯眼,朝庄子最中间的院子走去。


    刚一踏进院内,贺之砚便闻到了一股硝石的气味,他眼眸微沉,脚步未停。


    裴邈就坐在正堂,神情淡然,垂眸看着桌上展开的画。


    “阿离在何处?”贺之砚立在门前,日光从背后映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遮盖住了裴邈苍白的面庞。


    裴邈并不答他的话,自顾自说道:“这是我兄长作的画,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早早地就去了。”


    他抬眼看向贺之砚,目光如淬着剧毒:“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当年之事确实是我做下的,”贺之砚迎上他的视线,神情冷淡,“你若要寻仇,尽管来找我,我绝不多言。”


    “可你不该,企图伤害我身边之人。”


    贺之砚松了松持剑的手,他没时间再和他耗下去了。


    致命的剑招眨眼间已到了身前,裴邈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贺之砚十足十的剑气震得肺腑尽碎,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重重砸在地上。


    殷红的血从他嘴里、鼻里流出,已然千疮百孔的身体微微痉挛,眼神几乎涣散。


    “咳咳咳……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知道贺离的下落!”


    裴邈阴恻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带着无比的恨意。


    贺之砚面色更沉,缓步上前:“说,她在何处?不然我会让你比死还难过。”


    裴邈躺在地上无法动弹,见他过来,泛着冷光的双眸微微一动,手下一按。


    脚下的机关忽然打开,两人双双向下掉落,千钧一发之际贺之砚抓住了机关的边缘,他猛地回头,见径直掉落的裴邈脸上忽然绽出一个诡异的笑,他身上隐约有火光明灭。


    随着裴邈的掉落,埋在整座庄子地下的火药被尽数引爆,巨响连声,贺之砚来不及躲避,身影淹没在火光和灰烬中。


    方圆几里眨眼被夷为了平地,霎时火光冲天,连天空都被烧红一角。


    *


    福源客栈前依旧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无人注意到有一驾青布马车一直停在附近。


    阿离已换上一身农妇装扮,灰布头巾遮掩着面容,她望向城门的方向,眼神焦急。


    一身黑衣的卞谒将剩下的东西都装上车,见阿离的模样,强压下心中的担忧,出声安慰道:“贺姑娘别急,离酉时还有半刻钟,之砚一定能顺利归来,我相信他。”


    在裴邈离开后不久,卞谒就找到了她,并将她救出带到了这里。


    他与贺之砚兵分两路进的长景庄,没想到是卞谒先找到的阿离,他们约定好救出阿离后在福源客栈汇合,若是到了酉时,贺之砚还没有出现,那卞谒就带着阿离离开,南下去找贺父。


    阿离勉强点点头,可下一刻,京城方向传来的几声巨响震得地面都抖动了起来。


    卞谒连忙将阿离护住,她却一把推开卞谒,朝巨响传来的方向跑去几步,双手颤抖得控制不住。


    “……是那个庄子的方向吗?”


    她跌坐在地,没有回头,看不见此刻卞谒脸上难看的脸色。


    他拼命拦住阿离想要冲出去的动作,低声道:“酉时到了,贺姑娘我们得走了!”


    阿离泪光闪烁,不住摇头:“兄长还没有到,我们不能走!”


    “我答应了之砚,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你的安全!”卞谒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神色悲痛。


    阿离却视而不见,不停掰开卞谒的手,口中呢喃着:“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卞谒一时不妨,被她挣脱了开来,眼见阿离情绪越发激动,卞谒默念一句“得罪了”,一掌劈在阿离后颈。


    阿离眼前一黑,身子软下去,最后一刻她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准备脱离世界】


    *


    在裴邈掉下去的前一刻,贺之砚用尽全部气力飞出了那间屋子,被仍然被身后火药爆炸的冲击震得飞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废墟中醒来,浑身皆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气息是从未有过的微弱,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双眸也变得空洞无神,透着一股死亡的冷寂和森然。


    四周皆是冲天的火光,贺之砚只觉身上忽冷忽热,恍惚中他看向了城门的方向,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等着他。


    贺之砚眸光一震,不禁痛哼一声,他将手指插入焦土中,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朝那个方向挪动。


    一步两步。


    他始终仰着头,双眸紧紧盯着城门的方向。


    可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贺之砚的眼前渐渐看不见,连思绪也慢慢停住了。


    他倒在这片废墟上,眼睛始终看着城门的方向,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在眼前,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没入周遭烟尘中,了无声息。


    他最终还是食言了。


    第24章 逃婚白月光1世界一完


    【宿主已脱离小世界,系统检测中……】


    【贺之砚爱意值已满,贺离生存确认】


    【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任务!】


    听到这道声音,阿离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系统空间。


    【宿主?宿主?】


    阿离回神:“何事?”


    系统见她神色淡淡,问道:“是否要观看后续结局?”


    阿离犹豫一瞬,点头。


    距那场震惊全城的爆炸发生已有半年,这半年来,在皇帝的励精图治下,时疫带来的阴霾逐渐消散,朝政稳定,京城重新恢复成原先的繁荣景象。


    已是隆冬时节,南方的一处小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升起袅袅炊烟,热气将青砖上覆盖的积雪都消融几分。


    贺离呼着热气站在门前,痛得通红的双手紧攥,不停地遥望京城的方向,可目之所及只有皑皑白雪。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眼睫和长发上都沾了落雪,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直到贺父再次将她劝回屋。


    自半年前,女儿与他一同搬到这里,女儿便每日都会在门前等上许久。


    贺父心疼地用暖和的毯子将贺离紧紧包裹住,眼中的酸涩和痛楚无法言说。


    贺离静静地垂下头,不说话也不动。


    忽然,她挣脱贺父的手,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


    “阿离!”


    贺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远远地,她好像看见雪地的尽头,有人影闪动。


    她怔愣片刻,用尽全力向那个方向跑去。


    雪地湿滑,她一时不慎,摔倒在地,衣裳被雪水浸湿,手腕和膝盖处传来尖锐刺骨的疼痛。


    贺离颤抖着擦掉眼泪,咬牙撑地站起来,却因浑身无力再次摔倒。


    滚烫的眼泪掉在积雪上,她哽咽着握紧双手。


    再抬眼,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只是这只手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如同美玉裂痕。


    贺离呆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


    眼前的时间像是放慢了,暮思夜想的那个人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贺之砚眼眸深邃,轻柔地拂去贺离发上的落雪,将她小心扶起:“摔疼了吧。”


    风雪将两人笼罩在其中,贺离颤抖着抚上贺之砚的脸:“你回来了?”


    贺之砚偏头,在她带着冰雪的掌心中蹭了蹭,双眸始终注视她:“我回来了。”


    贺离双眼通红,眼泪簌簌而下,双手握拳打在他宽阔的胸膛:“为何过了这么久?为何不早些回来?”


    贺之砚任由她动作,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心头钝痛汹涌:“是我的错,对不起。”


    当日他几度昏厥,可一想到阿离还在等着他,他又挣扎着醒了过来,后被赶来救灾的辅国公的人救下,只因伤势过重,起初的十几日他很少能醒来,等到彻底清醒已是一月后的事情了。


    直到手上一丝力气都无,整个人都冻得微微发抖,贺离才渐渐停下来,哭得声音都沙哑。


    贺之砚一手扶在她脑后,将一切风雪都隔绝在外,贺离整个人都被他温柔炙热的气息包围着,温暖得让她再也不舍得放开。


    她埋在贺之砚怀中,哭过的声音闷闷的:“兄长得补偿阿离。”


    贺之砚一怔:“好。”


    贺离退出他的怀抱,双手背到身后,望过来的眼眸明亮:“兄长,背我回家。”


    贺之砚恍然,笑意在他眼中一点点扩散开来,他蹲下身,将贺离稳稳背起:“走,我们回家。”


    他们身后,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落满了整片天地。


    【是否进入下个世界】


    阿离胸膛中还是空荡荡一片,系统说仅一个世界的任务,还不能重塑她的心。


    她收回目光,不再留恋:“是。”


    *


    自古江南就是天下粮仓,富庶之地,本朝也不例外。


    年关将近,整个江南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东溧河还未结冰,渔夫们的乌篷船拴在河畔,在水中轻轻摇曳着。


    天色阴沉着,仿佛有落雪的征兆,但自小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知道,江南的雪可矜贵着,轻易不会下。


    穿着娘亲新做棉袄的小童们在河边嬉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年画上的胖娃娃。


    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娃娃忽然指着河面道:“你们看,新娘子!”


    小童们看过去,只见东溧河上游开来一只大船,上面挂着红绸和喜字。


    他们惊喜地大叫:“新娘子!新娘子!”


    孩童们沿河岸追着一路欢呼,直至看不见船的影子。


    大船沿着河道航行,在一处渡口停了下来,一行人上岸换了车马轿撵,继续朝南边行去。


    越过一片小山峰时,山路颠簸,马腿打滑,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领头的汉子拉住缰绳,朝后道:“管事的,这马连日赶路,实在是走不动了。”


    坐在第二辆马车的管事跳下来:“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府上可吩咐了,务必在明日前把小姐送到。”


    领头的汉子抹一把脸上的汗:“不是我等偷懒,实在是人和马都疲累得极了。”


    管事的脸色不善,看了看还远着的路程,心里更是烦闷。


    这趟差事是要送府上的小姐出嫁,原本这种嫁娶之事,府上都会多给些银子,可轿子里这个偏是个不招待见的,连累他们也只能雇最次等的马和马夫。


    忽而,喜轿被掀开,里面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各位大哥连日辛苦了……”


    女子嗓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众人纷纷回身看去。


    只见车帘放下又掀起一角,还是那只素白的手,掌心躺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包:“各位一路上尽心尽力,小女子心中感激,无以为报,这是一些银两,请各位歇脚喝茶。”


    “还请各位不要嫌弃,待至永川郡,郎君还有丰厚的赏钱。”


    女子轻声细语,又许了赏钱,一下子抚平了方才众人心中的怨气。


    那领头的汉子首先谢起来:“多谢小姐,小姐真是善心!我等之后一定加快脚程,必不会误了小姐的大喜!”


    管事的也谢过,将那包银两接过来,心中却是纳罕:这九小姐从来是个闷葫芦,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且九小姐在府中过得连他们这样的下人都不如,哪来这些银钱?


    喜轿里的女子不再出声,管事的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摸着胡子笑起来,也不再纠结方才所想。


    一众人分了银钱,很快寻了家茶肆歇息,喜轿就停在茶肆旁边。


    领头的汉子见轿上的小姐迟迟不下来喝茶休息,想了想或许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不能露面,他便找茶肆要了个干净的碗,盛上些茶水来到喜轿前:“小姐,要喝些茶水吗?”


    喜轿里的小姐似乎很是意外,伸手接了过去:“多谢这位大哥。”


    “不谢不谢。”汉子挠头笑笑,正准备回去,小姐喊住了他:“这位大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他站住,看了看那边歇脚的管事:“小姐有什么事?”


    原是这喜轿恰好停在了风口上,寒风从四处灌入,实在冻得人不行了。


    汉子连忙喊了几个弟兄,一齐将喜轿抬到了茶肆的后面,正好能挡住四处的寒风。


    喜轿里的小姐连声谢过,他们见小姐没有别的吩咐,便也坐回了茶肆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知哪来的一股邪风,将喜轿的车帘吹起,里面已空无一人。


    潘云璃扯掉头上碍事的盖头,胡乱塞进怀里,猫着身子,在枯黄的芦苇群中慢慢移动。


    眼见着茶肆越来越远,她松了口气,看了看太阳的方位,确认好下山的方向拼命跑了起来。


    她本是衡州富商潘家的九小姐,只可惜她爹潘源妻妾众多,早将年老色衰的她娘忘在了脑后,母女俩日子过得凄惨。


    半月前,永川郡刘家的来求亲。


    这刘家是潘家发迹前的旧友,早已没了联系,他家几年前瞧着潘家富贵,自家也寻了个门路,做起生意来,却连年亏本,便想着求娶潘家的女儿,通过儿女亲事,能让潘家帮他们一把,再不济潘家女儿带过来几车几船嫁妆也够他们撑过眼前的难关。


    潘源是个最精明的老狐狸,嘴里说得好听,回到后院便将这事告诉了夫人倪锦,让她随便打发个庶女嫁过去。


    潘源后院女人多,子嗣也多,到了出嫁年纪的庶女有五六个,偏生潘云璃是最没靠山的那一个,便指了她出嫁。


    得知这消息的潘云璃如遭晴天霹雳,她才不要嫁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


    狂风灌入口肺,胸腔像有把刀子在搅,潘云璃一边咳一边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靠着树坐下来。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跑得发软的手从怀中颤抖着掏出一个包袱,宝贝似地拍了拍。


    这里面是她所有的身家,除了用潘府给的一点嫁妆兑换的没有名目的银票,还有从她爹和嫡母处偷来的一些散银,加一起足够她过上一段时日了。


    只是还不等她休息好,远远便瞧见一群人朝这边走来,潘云璃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将包袱往胸前一塞,拔腿就跑。


    一路上慌不择路,金子打的头饰散落一地,潘云璃心痛不已,却也顾不得捡。


    不知跑了多久,她想回头看那群人有没有追来,却不慎被过长的喜服裙摆绊倒,竟从高耸的山崖上滚落了下去。


    “啊——”


    阿离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半个身子都浸在冬日的河水里,几乎要冻僵了,心想系统是不是专和她过不去,每次穿过来都是水。


    全身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右脸尤其痛,阿离只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弱,显然命不久已。


    恍惚中,身边似乎有人走过,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扯住了一闪而过的白色衣角:“求你……”


    阿离艰难抬头,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映入眼中。


    男主真好看呐。


    她难得结巴了一下,满是泥泞的手在白色衣摆上留下一片突兀的痕迹:“救救我……”


    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似乎打量了她片刻,没有再走远。


    阿离这才放心地昏过去。


    第25章 逃婚白月光2


    陆景明推开院门时,魏叔正弯着腰在井边打水,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加快手上动作:“公子回来了!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很快,满满一桶水被拉了上来。


    他急着提去厨房给自家老婆子,一个没注意洒出来许多,深冬的井水冰凉刺骨,魏叔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回头一看,公子已经进屋了。


    屋里暖意融融,烧着价格昂贵的银丝炭火,门口厚重的兽皮毛毡将寒风隔绝在外。


    陆景明将肩上扛着的阿离扔到书房的硬榻上,走到内室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出来时,见阿离仍昏迷着。


    他在薰炉前暖了暖手,不疾不徐行至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


    在陆景明翻完第二本书时,阿离终于悠悠转醒。


    她惬意地翻了个身,瞧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看背影便知是个美男。


    阿离正看得入迷,男子似有所感,回头望来。


    他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鼻梁窄直,薄唇也是极淡的粉色,气质出尘,宛若谪仙。


    就是河边遇到的那个人。


    阿离一怔,听得男子清冽的声音:“魏叔,叫个郎中来。”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一个白发老者带着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进来了。


    留着山羊胡的郎中搭上她的手腕,絮絮叨叨许久,说她福大命大,从山崖上摔下来竟然没伤到要害。


    只是……脸上这道伤口实在是太长了,从鼻梁到右脸,将这张脸的美破坏得一干二净。


    阿离生得很美,不是时下推崇的柔弱婉转,而是明媚朝气,瑰姿艳逸,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狡黠,让人见之忘俗。


    郎中一边检查阿离满是鲜血的脸,一边叹着。


    她小心躲开郎中先生乱飞的唾沫,认真点头,自己确实福大命大,若能逃离潘府,就是变成个丑八怪又有什么干系。


    郎中把完了脉,又写了张方子。


    白发老者将这方子拿起,捧到男子面前,男子眼光轻扫,点头。


    “让魏婶进来给她上药。”


    说罢,男子起身离开了这里。


    那白发老者笑着对阿离道:“这位姑娘稍等,我叫我家老婆子来。”


    阿离难得拘谨地应下。


    魏婶看上去是个极利落的人,话不多,很快帮她上好了药,一看便知是做惯了活计的人,不像潘府院里那些婆子,各个吃得膀粗腰圆,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多谢魏婶。”


    阿离闲不住,拉好衣裳继续道:“我听那位……是这么叫你的,他是你们的公子吧。”


    魏婶看她一眼,沉默点头。


    “他……”阿离说了一句又停下,似乎不知从何问起。


    回神后,魏婶已将一套衣裳放到了一旁:“庄子里没有女子的衣裳,这是我才穿过几次,干净的。”


    阿离受宠若惊地接过,见这衣裳针脚细密,不由叹道:“魏婶您的手艺真好,和我娘一样。”


    魏婶忙碌的背影终于顿了一下,阿离趁机道:“魏婶,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魏婶回过身:“这里是上溪郡,是公子把你带回来的。”


    上溪郡?


    那她现在离潘府所在的兴阳郡,少说也有一千多里了。


    阿离低下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魏婶见方才还精神百倍的少女,忽然低着头不说话了,便主动道:“姑娘先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罢,午饭我晚些时候端进来。”


    “谢谢婶子。”阿离轻声应下。


    *


    阿离自然不会躺在房间里,等魏婶送饭来。


    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她休息了一会儿便下了床。


    这屋子瞧着像是那个公子住的,到处都摆着书和笔,阿离随意看了几眼,只觉得样样都是好东西。


    她将换下来的喜服抱在怀里,打开了房门,在厨房里找到了魏婶:“魏婶,我想把这衣裳洗一下,是在那后面洗吗?”


    魏婶有些惊讶:“是,但姑娘你还伤着,歇着吧,衣裳我一会儿洗。”


    况且,这衣裳都破成这样了,还是喜服,日常也穿不了了。


    阿离读出了魏婶未尽的意思,手指在喜服上搓了搓,这可是时下最上等的料子,一匹价值千金,除了这种料子,如今江淮一带叫得出名字的料子,均出自潘府的织造坊。


    潘府作为当之无愧的江淮第一布商,当年发迹靠的就是这一手灵巧新颖的织造和刺绣手艺。


    原本是这件喜服为嫡姐出嫁准备的,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时间,可嫡姐忽然又不嫁了,连带着这喜服也看着不顺眼,她才有机会捡这个漏。


    只是嫡姐身量比她高挑许多,这喜服自然也不合身,才害得她摔下山崖。


    阿离摇了摇头,眨眼道:“这怎么好意思劳烦婶子,我自己洗就行。”洗干净缝补下或许还能卖呢。


    说完,她抱着衣裳朝后院走去,却与那公子撞了个满怀。


    阿离被撞得跌坐在地,她龇牙咧嘴地看过去,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更疼了。


    那公子并没有要扶她的意思,只是不解地看着她:“这是在做什么?”


    阿离拍拍身上的灰,一骨碌站起来,把脏兮兮的喜服往他眼前一送:“洗衣裳啊。”


    陆景明疑惑的目光从她脸上滑到喜服上,顿了顿:“随我来。”


    “去哪儿?”阿离下意识问。


    陆景明恍若未闻,他身姿颀长,行动间从容不迫,整个人都带着一股书卷气,却不显得文弱。


    阿离乖乖跟着他回到了方才的屋子,手里的喜服抱出去又抱了回来。


    见陆景明没有发话,她悄悄挪到小榻旁,将喜服往榻上一丢,刚好盖住她的小包袱。


    陆景明掀袍在正厅坐下,阿离极有眼色地也寻了把椅子坐下。


    他拂袖,姿态优雅,衣袍一丝不苟地垂落,薄唇轻启:“姑娘为何会晕倒在山崖底下?”


    阿离长睫微颤,这事她方才已想好了说辞:“小女子出嫁路上偶遇盗匪,身边的车夫和侍卫皆被那些盗匪所杀,我慌不择路下不慎从山崖跌落,幸得公子善心相救,才保全了性命。”


    她侧着头,将没受伤的一边脸对着陆景明,眼中闪动着盈盈水色,似乎吓得狠了。


    陆景明却不为所动,将她不假思索的模样尽收眼中:“哦,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如今送嫁队伍出了事,你家中人必然心急如焚,不如我修书一封,让他们来接你回去。”


    他在这里待了十年,从不知这附近还有这般凶煞的盗匪。


    阿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不不!不劳烦公子了!”


    她本就是逃出来的,怎么能自投罗网。


    陆景明眯了眯眼,好整以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阿离微微红了脸,脑中飞速闪过数百个念头,最终停在其中一个上:“其实……我是逃了婚跑出来的……”


    陆景明眼中并无意外之色,等着听她的下文。


    阿离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着:“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本不该有所隐瞒,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公子执意要问,还请公子答应小女子一个请求。”


    陆景明注视着这双眼睛,点了点头:“你说。”


    阿离抹了把眼角不存在的泪,身子低低地伏下去:“还请公子知晓后,不要告诉第三人,否则小女子死无葬身之地!”


    陆景明略一挑眉,沉吟片刻:“我答应你。”


    “多谢公子。”阿离谢过,重新坐回座位。


    她皱着眉,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陆景明并不催促,幽深凉薄的眸子没有焦点地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到她身上,看向她,又仿佛没有在看她。


    “我……”阿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弱下来,“其实我是顶替我家小姐出嫁的。”


    陆景明没有说话,她接着道:“原本老爷是指了小姐嫁给刘家的,可临上花轿前小姐反悔了,便威胁我代替她出嫁,若是我不嫁,她便杀了我家人,我不敢不从啊!”


    说着,便低低哭了起来。


    陆景明眼中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神色冰冷:“你家小姐是哪一府的?如此刁蛮?”


    阿离藏在手帕下的双眸闪动一瞬,这个人从开始就一直在问她的身份,不是以为她是哪家大小姐,对她有所图谋,就是与潘府相识,想要抓她回去。


    不管是一种,方才情急之下撒的这个谎,还真是撒对了。


    阿离想起自己猜换下来的喜服,那上面满是潘府特有的绣纹,江淮谁人不识,这人自然也不例外,他大约一早便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没有戳破。


    想通了这节,阿离仍旧哭哭啼啼地:“我家小姐是潘府的九小姐。”


    话音刚落,陆景明原本淡然的神色忽然一顿:“九小姐?”


    阿离连连点头,哭得梨花带雨:“是九小姐,我从小伺候她,可她却丝毫不近人情,时常打骂我,如今还将我推进这火坑——”


    “砰——”


    陆景明手上的茶盏打翻在地,碎片散落一地。


    阿离惊讶抬眼,见陆景明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溅到的水渍:“实在抱歉,手滑了一下。”


    “无事的。”阿离觉得他的反应不太对。


    还不等她细想,陆景明已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身子微微前倾,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么说,这潘府九小姐可真是心肠坏透了。”


    “啊……对,是这样的。”阿离莫名磕巴了一下。


    陆景明收回脸上的表情,心中冷笑一声。


    满嘴谎话的骗子。


    第26章 逃婚白月光3


    想着陆景明拂袖而去的背影,阿离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心想大约马上就要被人家赶出去了。


    这寒冬腊月的,她该去哪儿找住的地方。


    魏婶却让她安心,说是她家公子同意了,让她养好了伤再走。


    阿离咽下口中的饭:“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魏婶有些稀奇地看向她,自家公子虽然年轻,但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再说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还受了伤,主人家又是那样凶恶,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这时候将她赶走,更何况是公子。


    阿离碰了碰脸上的伤口,想了片刻,又扒拉了一口饭:“你家公子真是个大善人。”


    魏婶笑起来:“公子指了东边的厢房让姑娘暂住,我已经收拾出来了,只是还差些东西,一会儿上街采买,姑娘吃好后便先去歇着吧。”


    “我吃好了!”阿离连忙扒完了碗里最后一粒米,放下碗,“我和婶子一起去吧,不好意思让婶子一直为我的事忙来忙去。”


    她从山崖上摔下来,除了脸,伤得最重的是手臂,但行动还是无碍的。


    “也好。”魏婶点点头。


    阿离穿着魏婶的衣裳,想了想又扯了一块头巾,将长发和半张脸都包了起来,低着头跟着魏婶身边,任谁也认不出她来。


    两人在集市上买了许多东西,沉甸甸的一大筐。


    魏婶摸了摸装银子的荷包,里头还剩了不少,不由心中暗叹,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还起价来比她还厉害。


    阿离见魏婶有些提不动,主动将背篓接过来背着,手臂处忽然一阵刺痛,阿离脸色一白,没吭声。


    魏婶本还有些担心,但见阿离步子极稳,力气也大,是干惯了活计的架势,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托着背篓的底部,好让阿离轻松些。


    她看着阿离白净漂亮的侧脸,语气不自觉带着一分可怜:“姑娘生了一副好相貌,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阿离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只可惜呀,是个丫鬟命。”


    这些话她听过无数遍了,只是她从来不觉得当小姐有多好,当丫鬟有多差。


    她爹不喜欢她们母女,将她们丢在最小最远的院子,府里的人看碟下菜,连小丫鬟都敢随意拿她们少得可怜的份例,她想要告诉她爹和嫡母,却连这间小院子都走不出。


    母女俩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什么活都要干,甚至还要反过来帮这些管事和大丫鬟做事,只为了得几枚铜板的赏。


    魏婶却将背篓用力往上托了托,阿离的肩上一下子轻了许多:“既然已经逃了出来,之后便都是新的日子了。”


    从集市往回走的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与她们擦肩而过,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处。


    “是啊,以后都是新的日子了,”阿离笑弯了眼,双眸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婶子,你叫我阿离吧,别姑娘姑娘的了,听着多生分。”


    魏婶答应下来。


    两人又聊了许多,阿离这才知道原来魏叔和魏婶膝下没有子嗣,他们都是陆府的家生子,十年前被陆老爷指派来这里照顾年仅七岁的小公子陆景明。


    陆老爷很是疼爱这个小儿子,一切衣食供应皆是挑最好的送来,各种珍稀的宝物更是塞了满满一屋,可谓是花钱如流水。


    不仅如此,陆老爷还不远万里延请了多位名师,教公子读书识礼,极为看重他。


    陆景明。


    阿离在心头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这名字真好听,可惜她大字不识,不知道是哪三个字。


    “那陆公子为何会一直住在上溪郡呢?陆老爷和夫人不接他回去吗?”


    阿离虽然在府中不受重视,但对江淮各家的情况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潘府和陆府同在兴阳郡,又都是富商大家,平日里也有些往来,但陆府是做制盐贩盐生意的,比潘府的布料生意赚钱得多,她爹潘源在宴席上提起过几次,每次都嫉妒得牙痒痒。


    嫡姐也抱怨过,陆府几位小姐的衣裳首饰比自己的还华丽,而她从小在兴阳郡长大,似乎没听说过陆家还有一个养在外面的公子。


    果然,听到这话的魏婶脸色顿了下,转移了话题,阿离也识趣地不再提。


    *


    书房。


    陆景明一身月白锦袍,袖口金线繁复,气度逼人,他手执紫毫坐于案前,肩背挺直,凝神写下一封信。


    寒冬的日光将他轮廓分明的脸镀上一层浅淡的光晕,看上去冷峻疏离。


    一室安静,唯有纸笔的簌簌声。


    片刻,陆景明放下笔,将信纸细致折好,放进特制的信封里,用火漆封上。


    “魏叔。”


    门应声打开,吹起几丝寒风,魏叔恭敬入内,接过信放入怀中:“请公子放心。”


    陆景明垂眸沉吟片刻,见魏叔仍在面前站着,微一挑眉。


    魏叔弓下身子,关切道:“公子今日不出去吗?”


    自半年前起,公子每日未时后便会出门,申时一刻又会回来,眉眼间也总是忧虑,他们做下人的不敢过问主子的事,只是公子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难免担心几分。


    陆景明摇头,神色平静:“以后都不必去了。”


    “是,老奴知道了。”


    门再次关上,陆景明起身推开一旁的木窗,窗外红梅树的叶片已全部脱落,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荒芜。


    忽而,树干背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陆景明稍稍移动脚步,走到窗边的另一侧,从这里看去,恰好能看见阿离的侧脸和那双灵动朝气的眸子。


    她盘腿坐在树下,将包袱搂在怀里,回想着方才一路上的事情,上溪郡这一带与兴阳郡的习俗相差不大,集市上卖的东西也大同小异,粮食,蔬果,酒酿,各式竹筐,绣品,还有鸡鸭一类的家禽。


    阿离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捏了捏怀中鼓鼓的包袱,这里头有一百多两银子,虽然这已经比她从小见过的银钱都多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够。


    如今陆公子肯让她在这里暂住,除了养好伤,她还得争取做点别的事情,尽量多攒些银子,之后离开这里,得自己出钱住客栈或是租一间小院子,到时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她在心里盘算着,嘴上也碎碎念起来。


    她不识字,闺阁中的琴棋书画更是碰都没碰过,酿酒、养牲畜的成本太高,她舍不得,盘算了一圈,这些生意不是要手艺,就是要钱。


    至于刺绣,阿离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她就算是饿死了,也绝对不会再和潘府扯上半分关系。


    细数下来,种些冬日里也可极快收获的蔬果,或许是如今最合适她的一条路。


    至于潘府那边。


    她逃跑的时候掉了那么多首饰,送嫁的人看到那些,又找不到她的踪影,大约会以为她早已失足摔死了,潘府也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不远千里跑到上溪郡来找人。


    那么,她可以放心暂时在这里待着。


    至于以后如何,便以后再说吧。


    理清了这几日纷乱的思绪,阿离眉目舒展了许多,利落地抱着包袱站起来,侧首却对上了陆景明的视线。


    他站在窗前,不知看了多久。


    见她望来,陆景明的表情变化了一瞬,有什么东西从眸中倏然消散。


    阿离不明所以,寒风将脸上的伤口吹得生疼,她拉了拉头巾遮住,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见陆景明不说话,阿离自觉走到廊下,朝他笑了笑,没话找话:“陆公子,好巧,你也在这里看风景吗?”


    陆景明似乎心情不错,目光落到她怀中紧紧搂着的包袱上。


    “既这般宝贝,最好是拿个烛台供起来,不要总是抱着四处走动,省得磕了,碰了,丢了。”


    一句话被他说得七拐八绕,听上去颇有韵律。


    阿离顺着他的目光,将包袱默默藏进怀里,干笑一声:“陆公子真会说笑。”


    陆景明也笑了,轻飘飘地开口:“天寒地冻的,姑娘不在屋里窝着,跑到这里来吹风,还真是颇有闲情雅致。”


    阿离听出这话的讽刺之意,可目光一落到他脸上,就什么火气都没了。


    见陆景明双手搭上窗框,正要关窗,阿离赶紧上前一步:“还没当面谢过公子,若不是公子可怜,我便要流落街头了。”


    陆景明停下动作,凉薄的目光再次投向她:“这不是正合姑娘之意吗?”


    “啊?”阿离难得没听懂别人的弦外之音,满脸疑惑,“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景明唇边的笑意越发冷淡:“我奉劝姑娘一句,做人莫要贪得无厌,不然只会得不偿失。”


    什么?


    阿离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她自小就深切地明白一个道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还是救命恩人的屋檐。


    她哦了一声,朝冻僵的手心哈了口热气,无所谓地点点头:“公子说的是,阿离知道了。”


    不管说什么,先应承下来再说。


    “对了,公子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你叫我阿离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阿离紧了紧衣裳,将自己包裹得圆滚滚的,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陆景明重复了一遍:“阿璃?”


    阿离点点头:“是啊,阿离。”


    第27章 逃婚白月光4


    日光初现,上溪郡的街市已热闹起来,卖鱼的小贩们扯着脖子吆喝生意,你一言我一语,面前木盆里的河鱼还活蹦乱跳着。


    阿离今日特意戴了顶帷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进了一间首饰工坊,不过片刻,她从这里快步离开。


    她的那身嫁衣已洗净了,但上头潘家的绣纹实在太过显眼,卖掉反而可能会惹来麻烦,索性将它塞进了包袱里,转而打起了绣鞋的主意。


    这双绣鞋虽也绣着同样的纹饰,但鞋顶上还缀着两颗硕大的珍珠,浑圆饱满,熠熠生辉,一看便价值不菲,那日与魏婶来集市时,她便留心了附近的店铺,将这两颗珠子取下来后,卖给了方才那家店。


    她没想到的是,这两颗珠子比她所有的身家加起来都要值钱。


    从前娘也会绣好了绣品,交给她送到府外去卖,有一次破天荒地卖了三两多银子,她高兴得不行,一路跑回去向娘报喜,可却撞上了看门的几个婆子,她们嘲笑她穷人乍富,没见过世面。


    阿离摔得生疼,脸上也臊得不行,却还得塞些碎银过去,好声好气地送走她们。


    往事历历在目,阿离摸着怀里鼓鼓的荷包,心情瞬间好起来,冲兴阳郡的方向挑了挑眉:瞧着,这样才能叫乍富。


    又沿着集市买了些东西,她担心被人注意到,便匆匆离开了。


    阿离脚步轻快,背着小背篓行至一片农田处,见到大片大片翠绿的蔬菜在寒冬里也长势旺盛,她叫不上这种菜的名字,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忽然,绿丛里站起来一个人,把阿离唬了一跳,那人也注意到她,慢慢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阿离才看出这人是个女子,她一头黑发织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有些粗的眉毛微微上扬,皮肤像阳光下小麦的颜色,露出的半截手臂健壮有力。


    阿离不由退了一步,女子一怔,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妹子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那边陆家的,来探望我远房表婶,前几日才到。”阿离指了指陆家的方向,信口胡诌了一个身世。


    “陆家的?”女子将擦汗的布巾往脖子上一挂,“哦,我知道了,是魏婶子的亲戚吧。”


    阿离点点头。


    女子敲了敲酸痛的手臂,就地坐下:“我叫徐英,你叫我英子姐就成。”


    阿离从善如流:“英子姐。”


    “你方才站在这儿看什么呢?看我家这茼蒿菜呢?”她朝身后指了指,随意道。


    阿离如实道出了来意。


    她想要靠种地赚些银钱,只是缺乏经验,正巧遇上徐英,便赶紧请教了起来。


    徐英也是个爽快人,她自己种了这么年地,一肚子的经验只是没处说,两人这一遇上,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两人就在这黄土边上聊了许久,阿离本还蹲在一旁,可时间长了实在是难受,便学徐英席地而坐,把帷帽也摘了下来。


    徐英见了她的脸,并没有问什么。


    见日头渐渐大起来,阿离帮着将地里成熟的茼蒿都收割完,搬到牛车上去,这才知晓,原来这片地是她爹娘一直在耕种,可不巧,入冬后老两口身子各种各样的小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眼见这么多茼蒿都要烂在地里了,老两口才找了女儿去收。


    徐英见阿离勤快,做事利索,还主动向阿离说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今年已有二十五岁,七年前爹娘给她说了门亲事,可还没等她嫁过去,新郎官就成了个短命鬼,她也守了三年的望门寡,生生断了再嫁的念头,好在爹娘还疼她,允她仍住在娘家,她便想着做门小生意,往后也是个依靠。


    如今她的商铺已有了起色,一家人吃穿不愁,只是爹娘种了一辈子地,这个习惯改不了,好在她来之前,已经和爹娘说好这是最后一茬菜了,往后就不再种了。


    阿离听得若有所思。


    临走前,徐英还往她手里塞了几枚铜板,说是谢她今日帮工的酬劳,往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她。


    徐英驾着牛车的身影逐渐远去,阿离摊开手掌,用手指碰了碰手心的铜板,心中只觉奇妙非常。


    她推开陆家的院门,正在院内清扫落叶的魏婶见到她:“阿离这大半日都去哪儿了?”


    阿离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将背篓里的羽衣缎交到她手里:“去了趟集市,买了这个,给你和魏叔用来做冬日的外裳最合适不过了。”


    魏婶惊讶地看着她:“给我们的?”


    这料子光亮挺括,用各类羽毛和羊毛织成,再大的雨雪落在上面也渗透不进去,最鞜樰證裡能保暖御寒。


    “多谢魏婶和魏叔这些日子的照拂,阿离感激不尽,”说着,她又从背篓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这是芸香阁的香膏子,能嫩滑肌肤,对魏婶您手上的冻疮有好处。”


    这种香膏她曾在倪夫人那里见过,只抹上一点就香气扑鼻,一盒就要十两银子,方才路过一家胭脂铺子时,她想也没想便买下了。


    魏婶看着手上沉甸甸的东西,满是皱纹的眼眶发热,她们从出生就是下人,除了亲人,没有人会这般记挂她们。


    她背过身,抹掉眼角的泪,又用袖子擦了擦阿离额头上的汗:“阿离的一片心意,婶子收下了。”


    两人正说着,陆景明的书房中传来几道说话声。


    魏婶将阿离肩上的背篓放下,告诉她,是上溪郡的郡守吴勉吴大人来了,正与公子说话呢。


    阿离不解:“郡守大人为何会来拜访公子?”


    说到这事,魏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公子的学问见识在上溪郡是出了名的,常有附近的读书人来拜访,与公子论学讲书。”


    她轻轻拍掉阿离身上的灰尘:“吴大人是去岁任郡守一职,不久便来拜访了公子,两人相谈甚欢,而后吴大人于任上有任何烦难,都会与公子商谈。”


    阿离回眸看去:“原来是这样。”


    *


    陆景明一身竹青长袍和一长须男子对坐在桌前,男子饮下一口茶,眉毛紧锁:“事情便是如此,本官实是找不出此事的解法。”


    陆景明静静听完他的话,并没有出声。


    吴勉焦虑不已:“此事事关重大,陆公子若有良策,还请不吝赐教。”


    东溧河自北向南流经兴阳、上溪、永川等五郡,是朝廷连通东南一带的重要河流,河上行船往来,络绎不绝,也因此河流沿岸的商贸交易繁盛。


    而东溧河在上溪流域有两条分支河流,一条是石渠河,一条是沛九河,沛九河水量更大,河道更宽,但沿河两岸的人家少,且离上溪郡中心地区较远,石渠河则刚好相反。


    原本船只都是经沛九河,再往南边去,可今年夏时一连几次山洪,将沛九河数十里的河道全部掩埋,黄土泥沙堆积如山,不得已只能临时改道石渠河。


    可石渠河本就浅而窄,平日船只少些倒还无妨,如今临近年下,各地往朝廷运送的年礼和年货增多,又都是吃水量极大的官船,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果不其然,前两日一艘自岭南而来的官船在途径石渠河时,船底触石破损,又因发现不及时,整艘船都沉在了河底,数百箱货物也都泡了水。


    这是岭南王进献的年礼,价值连城,跟船的人怕担责,早已修书一封送到了岭南,如今朝廷的敕令已到,限十日内清通沛九河。


    “年节将至,百姓们自家的活都忙不完,如何能去疏通河道?我那郡守府门前可被堵得水泄不通了,都是怨声载道的百姓。”吴勉摊开手,愁得人更老了。


    陆景明沉吟片刻,缓声道:“不论如何,官船是在上溪郡损毁的,朝廷旨意也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安抚百姓情绪,照常征召疏通河道的壮丁——”


    吴勉打断他:“就如今的情形,如何还能照常征召?”


    陆景明斟茶的手一顿,神色仍旧:“吴大人的意思,是要抗旨吗?”


    “自然不是!”吴勉面色一变。


    陆景明的脸在氤氲的茶气后若隐若现,半响才道:“既不是,那旨意如何,大人您还得照做,只不过……”


    吴勉盯住他:“只不过什么?”


    “御书院的高大人曾与晚辈有半师之谊,许久未6有联系,”陆景明伸出两指,点在手边的一封信上,将信往前推,“若吴大人能将这封信和大人要写的折子一同送上京,大约能解大人的燃眉之急。”


    吴勉目光落到那封信上:“折子?要写什么折子?”


    陆景明的目光专注澄澈:“自然是请罪的折子,十日内大人交不出一条畅通的沛九河,可大人是为着上溪郡的数万百姓,骤然征召,只会劳民伤财。”


    “可……这般写有用吗?”吴勉还有些迟疑。


    陆景明了然,年轻的面庞上是温和的笑意:“晚辈知大人忧心什么,故而请大人将这封信也送上京,交给高大人。”


    吴勉似有所懂,他拿起那封信:“这封信里是何内容?”


    “不过是一封寻常问候的书信,”陆景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晚辈在上溪郡住了十年,眼见百姓生活,自然也在信中有提及。”


    吴勉明白过来,一下站起身感激万分:“若此事可成,本官代上溪郡的百姓深谢公子大恩!”


    陆景明上前扶起他,双眸宛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湖:“我人微言轻,不过尽力一试。”


    陆景明送吴勉出门时,阿离正坐在门前吃果子,吴勉见她眼生便多瞧了几眼,看见她脸上可怖的疤痕不由脚下一顿。


    阿离也注意到他们,正犹豫要不要说话,陆景明先开了口:“这是魏婶的远方表亲,不久前才到上溪郡。”


    阿离眨眨眼,陆景明说的与她自己随口乱编的相差无二,又听得陆景明道:“阿离,这是郡守吴大人。”


    阿离乖乖见礼,吴勉也整理好表情朝她微一点头,二人走出门外。


    礼数周到地送走吴勉后,陆景明回身,身姿挺秀,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阿离咬下一口脆甜的果肉,忽然想起自己给魏叔、魏婶都买了东西,好像忘了给他买了,见陆景明看过来,她赶紧将篮里的果子递了一个过去:“刚洗的,很甜。”


    阿离的手停在半空中,削葱似的指尖和青翠的果子相得益彰,果皮上未干的水滴滑落,顺着指尖流入袖口。


    陆景明卓然而立,淡色的唇角微抿着,似笑非笑:“姑娘自己吃吧。”


    第28章 逃婚白月光5


    说干就干,第二日阿离又去了一趟集市,买回两包莱菔和菘菜种子。


    她找到正在干活的魏婶,说了自己的想法。


    “种菜?”魏婶直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她那两包种子,“庄子后面是有两亩田,但从没耕种过,只怕……”


    她和魏叔自小就在陆府做下人,只知道伺候人,对种田耕地却是一窍不通,到了庄子上后,花销和衣食供应也是不缺,那几亩田本就是摆设,一直荒废着。


    阿离眼睛亮了亮:“那正好,我在庄子上养病,每日白吃白住实在过意不去,若能在这两亩地上种些东西,也能卖些银钱,权当交租金了。”


    说罢,她便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可来到魏婶说的那两亩地前,阿离最初的雄心已经散了大半。


    这两亩地里面长满了枯黄的杂草,走几步还能被不知哪里冒出的石头绊倒,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完全是一穷二白。


    阿离摸了摸隐隐作痛的手臂,站在田埂上犯了难:她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过些东西,如今这个情况,这么大的土地要怎么从头开始种?


    蹲在田埂上吹了半个时辰冷风,头都吹晕了,阿离还是没什么头绪。


    蹲到腿麻,她撑着膝盖站起来,闷声往回走。


    魏叔见她回来了,连忙招呼她:“阿离姑娘,吃饭了。”


    阿离将种田的事抛到脑后,应声:“来了。”


    庄子里是魏婶负责烧饭,烧好后先送去正厅,待陆景明用完后,她和魏叔再吃。


    阿离来了后,便是他们三人一同吃饭。


    魏婶将筷子递给她:“那两块地看得怎么样了?”


    阿离接过来,趴在桌上恹恹的:“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


    “你们俩在说什么?”魏叔好奇地看过来。


    魏婶三言两语说了上午的事,魏叔乐呵呵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阿离姑娘真是勤劳,只是还得注意身上的伤,别累着了。”


    “我晓得的,多谢魏叔。”阿离答应下来,埋头吃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再想后事。


    她吃得香,魏婶看着心里欢喜:“从前单我和老头子两人吃饭,人老了吃饭没味儿,吃得也少,阿离来了,连饭瞧着也香了。”


    魏婶先吃好,将方才魏叔收进来的食盒打开,见里面的菜只动了一点,皱眉:“公子又只吃了这么一点?”


    魏叔看过去:“这几日都这样,不知是怎么了。”


    “只怕得请郎中来瞧瞧,若是身子有恙,也好早早用药。”魏婶收起食盒,担忧道。


    魏叔摇摇头:“早与公子说了,公子只说无事。”


    阿离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魏婶回身收拾厨房里的杂物,魏叔也挽起袖子去帮她,两人低低地说起话来。


    “公子近日面色不好,怕不是因为老爷。”


    “老爷怎么了?”魏婶侧头看他。


    “你不记得了?自入冬以来,老爷便再没来看望过公子,难怪公子时常心情郁结。”魏叔想起前日公子命他寄回陆府的信,摸着厚厚一沓,心里更确信了几分。


    魏婶叹息一声:“公子也实在可怜。”


    魏叔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别人家的公子都是爹爹娘亲陪着长大,公子身边只有我们两个老东西。”


    阿离本还想继续听下去,只是头晕得厉害,吃好饭后便回房睡了,连晚饭都没再出来。


    魏婶心里发愁,这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吃饭了。


    *


    果不其然,夜里阿离就发起了高热。


    她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有些后悔白日里在风里待那么久了。


    屋里没有点灯,阿离口渴得厉害,却只摸到桌上的空茶壶。


    四周静悄悄的,孤寂悄然爬上心头,她想到了留在潘府的娘,想要扑进娘的怀抱无所顾忌地撒娇,说她现在很不舒服。


    娘肯定会用微凉的手摸摸她的额头,她仰起头,好似真的触到了娘的手。


    自己匆匆出嫁,娘是最伤心的,她是逃出来了,可娘呢?


    寒气肆虐的夜晚,她却满头满身的汗。


    阿离的眸子闪动几瞬,慢吞吞穿上厚重的外袍,撑着去厨房找水。


    魏叔和魏婶都睡了,阿离也不想麻烦他们,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厨房走去,可走了许久,也不见厨房的门,阿离纳闷不已,又转了几圈,还是没看见那扇熟悉的门。


    烧得滚烫的面庞被寒风一吹,阿离霎时清醒了几分,她眼前没有门,只有一扇木轩窗,熟悉得很。


    万籁俱寂,低沉的夜空下一颗星子也没有,目之所及唯有眼前这扇窗亮着灯。


    阿离往前走几步,拉开了那扇窗。


    陆景明刚洗漱过,平日高高束起的长发此刻垂在身后,肩上披着一件衣裳,神情仍是那般冷寂,只是看过去更显单薄。


    烛光映照着他瓷白的侧脸,风姿俊逸,恍若画中人,不染纤尘。


    阿离的动作发出了不小的动静,他放下手中的书,侧首看来。


    “竟不知姑娘还有夜窥男子的雅兴。”


    阿离本就一团浆糊的脑子更糊涂了,她的视线飘到了书桌上,看见了她想找的茶壶。


    “那个,我好渴,想喝。”


    陆景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宋夫子送他的那套翠玉笔洗。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重新捧起书:“姑娘玩笑开够了便请回。”


    阿离见他不答应自己,急得身上越发滚烫不适,她实在走不动了,只能拍了拍窗沿:“我想喝,你行行好,好不好?”


    阿离只觉得自己被几只大火炉烤着,手脚发软,逃也逃不掉。


    陆景明却充耳不闻,眼中越发不耐。


    这女子最会撒谎了,不仅谎话连篇,还冒用旁人的身份和名字,足见品行低劣。


    她若愿意演,就继续演下去。


    “我真的——”


    阿离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可话还没说完,窗前的人便不见了踪影。


    陆景明长眉轻蹙,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的身影,陆景明这才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


    下一刻,他打开门,将高热昏倒的阿离扛进了屋里。


    炭盆移到她跟前,陆景明挑了挑炭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阿离一身的寒气很快被驱散,口中也越发干涩,她闭着眼喃喃道:“水……我要喝水……”


    陆景明随手提来一壶茶,放到满脸通红的她眼前:“喝吧。”


    见阿离没反应,他又把茶壶往前推了推。


    阿离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这句话,勉强睁开眼,连倒茶的力气也无,双手捧着茶壶大口喝起来。


    一壶凉透的茶水入肚,阿离终于活了过来,冷热交替,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湿额头,鬓边的黑发都贴在雪白的面颊上。


    见她缓过来了,陆景明慢条斯理地坐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姑娘今夜又是演的哪出?”


    “没、没演……”阿离还是热得厉害,红扑扑的脸贴在冰凉的茶壶上,“我吹风着凉了。”


    陆景明想起方才抱她时,手下不寻常的温度:“既着凉了,不好好在屋里待着,跑到我这儿来,是想要做什么?”


    “水,我想要喝水……”阿离喉咙如灼烧一般,她摇摇已经空了的茶壶,欲哭无泪。


    见陆景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厚重御寒的衣裳一件件被解开,露出里面贴身的中衣,可还是热,阿离的眼神乱飘,看到了脚边烧得正旺的炭盆,终于找到了让她这般热的罪魁祸首。


    她蹬掉鞋子,歪歪扭扭地往榻上爬去。


    陆景明还在想明日让魏叔再请个郎中来,免得这女子烧糊涂了变个傻子,那就更惹人厌了。


    再抬眼,只觉自己被一记重锤击中,“自荐枕席”四个大字扑面而来,砸得他措手不及。


    阿离正爬着,离炭火远了点,却被一股大力扯着手臂拖下了榻,旧伤叠加新伤,本该是痛的,可高热让阿离全身的反应都迟钝了。


    她无力反抗,只能看见陆景明沉得能滴水的侧脸。


    她糊涂什么?!糊涂的是自己!


    陆景明气得脸色铁青,眼中罕见地带着怒意,一手钳制着她,立时要把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丢出房间。


    可手刚搭上门框,他又停住了脚步。


    这女子方才还哼哼唧唧说了一两句胡话,怎么现下一点声音都没了。


    陆景明感觉不对,将阿离随意放下,面带嫌恶地给她翻了个身:“醒醒。”


    阿离紧闭双眼,似乎已经不省人事,呼出来的气息更是烫得吓人。


    陆景明愣了一下,连忙打开门,可外面一片漆黑,魏叔他们早就歇下了。


    他忽然想起陆府送来的物品里有治病的丸药,正要去取,双腿不知何时被人死死抱住,他一时不察,摔得眼前一黑。


    寒风灌入,阿离被冻得一激灵,下意识抱住离她最近的东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生怕被赶出去。


    陆景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好容易挣脱她的桎梏,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半昏半醒的阿离听到动静,又朝他爬来,吓得他连连后退。


    又摔了一跤。


    后脑勺撞得生疼,陆景明自暴自弃似地仰面躺在地上,胸膛起伏不定。


    他从没这般狼狈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斜了不远处趴着的阿离一眼,恨恨地咬了咬牙。


    第29章 逃婚白月光6


    第二日清晨,山羊胡郎中急匆匆地进了院门。


    阿离的身体底子好,几副好药下去,舒服地睡一觉,醒来已好了大半。


    陆景明就没有这般幸运了,身上摔得青肿一片,又吹了冷风,整个人一下子就蔫了,整日躺在床上不出门。


    魏叔和魏婶后悔不已,那日发觉公子不对劲时,就该立马请郎中,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一下子发病如此严重。


    阿离的嗓子还有些哑,听了这话轻声道:“其实是我那晚不该去陆公子书房的,不然他也不会……”


    魏叔摆摆手:“公子近日一直不高兴,饭也用得少,铁打的人都受不住,郎中也说了公子是郁结于心,才致病倒,阿离姑娘不要自责。”


    “你自己也还染了风寒,该多休息。”魏婶也嘱咐道。


    阿离抱着魏婶给她倒的热水,默默点头。


    见魏婶忙着做饭,阿离凑了过去帮忙,瞧见锅里煮着清淡的白粥,便知这是做给陆景明吃的。


    她砸吧砸吧嘴,这看着就没味道。


    从前她生病时最不爱喝白粥,每每都求着娘放一点有滋味的东西进去。


    她左右看看,见魏婶今早买的鲜肉还没动,便道:“魏婶,不如放些肉丝进去,吃着也香?”


    “可病中不宜食荤腥,会引得肠胃不适。”魏婶有些迟疑。


    阿离却道:“白粥太过清淡,公子定然不爱吃,可以将肉丝切得细细的放进去,这样既能提香增味,也有不会使肠胃负担。”


    魏婶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便着手动起来。


    忙活完了厨房的事,阿离一刻不停地又去了一趟后头的田地。


    这日天色阴沉着,长到膝盖的野草在风中摇曳,阿离仔细看了看这两亩地的位置,高高的田埂将这两块地和四周完美地分隔开来,即使有些微风,火势也不会蔓延。


    她点点头,取出袖中的火折子,一把点燃了满田的杂草。


    阿离站得远了些,看着杂草如她所愿被迅速烧尽,这样便用不着她去一点一点地除杂草了。


    黑色的浓烟在田地间升起,足足烧了一个时辰才停下。


    阿离咳嗽着拍掉身上发上飘着的灰烬,拿着魏叔种花用的小铲子跳下地,将这两亩地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把田地间埋着的大石块和树桩一个个铲出来,丢到一旁。


    一个人忙活了大半天,田边的石块也堆成了一座小山,总算是把这两亩地平整好了。


    阿离慢慢直起腰,抹掉额头上的薄汗,眼中浮现几分满意。


    见天色不早了,阿离拎着小铲子脚步轻快地往回走,虽然累了一整日,但她心里踏实多了。


    这些日子在陆家白吃白住,要说心中不忐忑,那是假的,这就像是一场幻梦,时刻要担心着梦醒。


    她不喜欢这样。


    陆家这座庄子有前后两个门,阿离从田地回来,推开后门将要往自己的房间走,看着这偌大的庄子,她脚下一顿,想起了那日魏婶所说陆公子爹爹的事情。


    潘府的宅子比这里还大,还要空空荡荡,她和娘守在小院子里,一年也难得见爹爹一次。


    阿离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虽然她早已不在意爹爹来不来了,但是娘心里却一直是极其在意的,不然也不会积郁成疾。


    她想,陆公子大约也是这般。


    这样想着,她来到了陆景明的窗前,敲了敲。


    过一会儿,窗户打开,陆景明意外地眯了眯眼:“又是你,这位姑娘。”


    见他满脸病气,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耷拉着,阿离大方地没有计较他的称呼和态度:“是我,我来看看公子,你感觉好些了吗?”


    “既是来探病的,为何不走门?”说着,他有气无力地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额……”阿离扒在窗沿的手松了松,“习惯了。”


    陆景明没再理她,转头就往内室走。


    “等一下!”阿离连忙探身过去,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目光飞快闪动,看到了桌上摆着魏婶照她所说熬的粥。


    “那粥你怎么不喝?”


    陆景明的背影一顿,疑惑地看过来。


    阿离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窗里,指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碗:“那碗粥魏婶熬了许久,你不尝尝吗?”


    陆景明的耐心告罄,唇边噙着讥笑:“她熬了许久,我就一定要喝吗?更何况,这是她该做的。”


    他走到桌前,将碗拿起,当着阿离的面,将整碗热粥尽数倒在了地上。


    “这样,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甚至还带着无辜的浅浅笑意。


    阿离呆呆地看着一地狼藉,寒风倏然从身后吹来,汗湿的衣裳紧贴在背上,说不出的冰冷难堪。


    *


    或许是得知了陆景明卧病的消息,不多久,一辆华贵富丽的马车停在了庄子前。


    魏婶告诉阿离,是陆老爷来了。


    她说这话时,眉梢眼角的笑藏也藏不住:“老爷还是疼公子的。”


    阿离“哦”了一声,抿着唇掬了一捧井水净手,冬天的井水冰凉刺骨,她皱起脸瑟缩了一下。


    魏婶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将她冻红的手包在自己温热的大手里:“你这孩子,怎么拿井水净手?厨房灶上烧着热水的!”


    阿离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我晓得了,婶子。”


    魏婶握着她的手坐下,轻声问道:“你这几日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没什么事。”


    她花了三日时间将那两亩地深翻好,为此特意找集市上的铁匠铺打了一把称手的锄头,还找徐英借了她家犁地的老黄牛,如今地是平整好了,看着终于像模像样的了。


    可徐英跟着来看了一眼便道,这两块地从未被耕种过,肥力不足,种不了东西,至少要三个月时间,才能将肥力恢复至可耕种的程度。


    三个月时间……


    阿离一下子沮丧不已,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脱落,露出粉色的嫩肉,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没有理由再在陆家住下去了。


    她没有时间了。


    可还未到晚上,魏婶忽然神神秘秘地同她说,老爷答应了,过段日子就会将公子接回府上,不用再住在庄子上了。


    阿离放下手中香喷喷的红薯,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问:“老爷既然疼爱公子,为何不早早将他接回去呢?”


    魏婶同她一起围坐在火炉前,讲起了从前的事情:“我们老爷原也是士族大家出身,可惜少年时家道中落,未能如太老爷、太夫人所愿高中金榜,为了活命,才做起了买卖。”


    时下重农抑商,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商人的地位低下。


    “或许是祖上庇佑,老爷的买卖越做越大,有了个皇商的名头,攒下了如今的基业,还娶了同为富商的倪家小姐为夫人,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


    “可老爷出身书香门第,始终对于当年未能高中一事耿耿于怀,而在一次外出查检名下铺子时,他遇见了公子的生母。”


    阿离剥红薯的手一顿,缩回唇边吹了吹:“然后呢?”


    魏婶看她一眼:“而后,便有了公子,只是老爷并没有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府上,连这位……夫人的身份名姓也无人知晓。”


    阿离想起陆老爷那种严肃沉闷的脸,陆景明的模样想来是源自他娘。


    “那时我和老头子在前院做事,只偶尔听议论说,公子的生母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知书达理……”


    其实当时府里对这位夫人的议论很是不堪,都说她是勾引人的狐狸精,不要脸,魏婶当时听着只觉刺耳,从不与那起子人一起嚼舌根。


    阿离明白过来,不由对陆老爷有了几分鄙夷。


    魏婶叹了口气:“过了几年,我和老头子就被老爷指派到这里照顾公子,也从没见过那位夫人。”


    火炉烧得正旺,烤得人手脚都暖和极了,阿离咬下一口红薯,嘶哈嘶哈地呼着热气:“既如此,那老爷为何会突然要接公子回府呢?”


    魏婶今日并没有在书房伺候,不知父子二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猜测:“大约是公子自小身子骨弱,近日又病了,加之春闱快到了。”


    “春闱?”


    魏婶拿帕子擦掉她嘴角的残渣:“阿离可还记得我说过,公子的学识在上溪郡都是出了名的?”


    “除公子外,兴阳郡的府里还有四位少爷,皆是那位夫人所出,”魏婶继续道,“可在学业上,无一人能比得过我们公子,甚至都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阿离眼中倒映着火光,轻轻点头。


    陆景明和他娘,都是陆老爷心中那份不甘延伸而出的寄托,只是这份不甘不知伤害了多少人。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叔忽然开了口:“除了老婆子所说,我今日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为着府上盐船运货的事情,公子与老爷说了许久。”


    他还记得老爷听完后的神情,极为满意和骄傲。


    只是,这次回府的只有公子一人,他们两人都被老爷留在了庄子上。


    魏婶也沉默下来,眼中似有水光,借着添火的由头,匆匆走了出去。


    阿离看着眼前两位老人,在他们浑浊的眼里读出了担忧。


    *


    从厨房出来时,阿离只觉心口闷闷的,她沿着回廊往房间走,忽然转角处出现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她一怔,连忙转身就要躲。


    “站住。”


    轻飘飘的两个字传来,落在阿离耳里犹如催命符咒,她只得立在原地,两只手在身前拧成了麻花。


    声音的主人越来越近,在她身后两步停下,阿离不得不转过身。


    陆景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30章 逃婚白月光7


    陆景明一袭暗青竹纹鹤氅,墨发以浅色玉簪束起,手上拿着掐丝珐琅手炉,神情比寒冬月色还冷几分,此刻垂眸看着她,压迫感十足。


    阿离悄悄往后挪着步子,想要离他远一点,陆景明却像是看不懂,又往前进了一步。


    “你害怕我?”


    阿离吓得一个激灵,连连摇头。


    男子的心变得比上溪郡的天气还快,分明那日还对她冷脸相待,如今怎么又……真是可怖。


    陆景明上下打量她几眼,转身,示意她跟上。


    阿离想到那日两人的不欢而散,才走出几步,又道:“那个……”


    陆景明的脚步不停,留给她一个漠然的背影,阿离只得小跑着跟上去:“我能不能回房取件厚衣裳?”


    陆景明恍若未闻,阿离听着耳边呼啸的寒风,担心自己今夜会冻死在屋外,而陆景明也定然不会帮自己收尸。


    为了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小命能活得长一些,阿离快跑几步,拦在他身前:“公子!”


    陆景明扫她一眼,修长的手指在手炉上点了点:“麻烦。”


    阿离知他这是同意的意思,立刻朝厢房跑去。


    陆景明漫不经心地立在原地,仰头看向头顶的月。


    阿离穿上厚袄出来时,见他一人站在空荡的庭院中,浓重的雾气不知何时笼罩了这片天地,到处弥漫着凄清孤寂。


    阿离理了理头上的绣花暖帽,小跑过去:“我好了,公子。”


    陆景明缓缓看过来,眼神一顿,不紧不慢地开口:“姑娘这身行头,甚是别致。”


    阿离低头,扯了扯身上的石青对襟小袄和银红袄裙,腹诽道:她这些御寒衣物都是挑最便宜的买,哪还顾得上颜色杂不杂,能穿能保暖便行了。


    陆景明却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眼中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姑娘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阿离立刻打断他,提着一只灯笼就往前走,“公子不是要我陪着去一个地方吗?我们现在便去吧。”


    陆景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一路上,阿离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一只手冻红了,就换另一只手提,陆景明则捧着小巧温暖的手炉,施施然跟在后面。


    每到一处路口,陆景明不仅不出言提醒,好几次任她走错路,还要等着阿离主动来问他,该往哪个方向去,短短一条路走得无比坎坷。


    阿离心里渐渐憋起一股气,却又没那个胆子发出来,毕竟如今仍住在陆家,她鼓了鼓脸,咽下这口窝囊气。


    怎么活得比在潘府还窝囊些。


    终于,在眼前又将出现一个路口时,陆景明清朗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就是这儿了。”


    他们正在一座山崖上,眼前一片荒芜的杂草,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黑夜,从这里看下去,整个上溪郡的灯火都匍匐在他们脚下。


    阿离停下来,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在她还在思索着何时来过时,陆景明已越过她朝前去了。


    阿离连忙跟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想知道的话,就过来。”陆景明站在山崖边,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消失。


    阿离按住快要被吹飞的暖帽,犹豫道:“……公子不会把我推下去吧?”


    陆景明愣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若姑娘心愿如此,在下愿意效劳。”


    他朝山崖下看了看,认真道:“从这里摔下去,应该会死得比较快,没什么痛苦。”


    说着,他朝阿离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阿离:……


    “还不过来吗?”陆景明抚了抚领口的毛边,神情淡然。


    一番天人交战后,她抓紧了手中的灯笼,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过去。


    他应当不会在光……夜黑风高时杀人,吧?


    见阿离如蜗牛般慢吞吞挪动的模样,陆景明兴致缺缺地转头向山下的人间灯火,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回去,不过是第一步。


    陆景明眼中情绪涌动,没注意到阿离已经站到了他身边,见陆景明正在出神,阿离也就识趣地没说话。


    她脚下站得稳稳的,小心地朝下看去,山崖并不算很高,即使是黑夜也能看到一点崖底:


    沛九河从下方山谷蜿蜒而出,因下游淤塞,上游处的水量多起来,流水潺潺,映照出片片月色,像一条璀璨的星带。


    回忆涌上心头,阿离不确定地开口:“我当时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


    陆景明回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月随碧山转,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


    “姑娘可知这两句诗的意思?”


    阿离“啊”了一声,老实摇头,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读诗了。


    陆景明眼中并无意外之色,煞有其事地点头:“若死后能得此美景相伴,姑娘也算死得其所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遗憾。


    “哦,那很不好意思了。”她现在还不想跳。


    阿离有些腿软,往回退了几步,顺口回道。


    在陆家这些时日,她觉得自己有些摸到与陆景明的相处方式了。


    真的生气,才是遂了他的意。


    自己如今虽然是寄人篱下,但偶尔这般“忤逆”主人家一下,他应该不至于把她直接赶出去吧?


    果然,陆景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似乎她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下,他面上是真真切切的遗憾了。


    阿离悄悄松了口气,自顾自地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陆景明又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离想装作没看见,可还得记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吸了吸鼻子,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垫在一旁。


    这块石头很大,能坐下好几人。


    陆景明下意识点了点手中的手炉,似乎又在思考。


    片刻才掀袍坐下,姿态优雅,仿佛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而是高殿玉堂。


    阿离没有手炉,只能把手揣进怀里,尽量把身子窝起来,埋着头装哑巴。


    在她数到一百九十八时,身旁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你想和我一起回陆府吗?”


    阿离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陆景明没有再出声,仿佛在等她的回答。


    阿离直起身,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不想。”


    “就这般笃定?”陆景明没有看她,幽深的目光投向不远处。


    阿离点头,神情坚定。


    “府上的生活,会比你如今漂泊的日子好过很多,数不清的奴仆前呼后拥,再不用为生计发愁。”


    “还有你脸上的疤痕……”


    陆景明故意顿了一下,循循善诱:“我也会请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伤药为你医治祛除。”


    这样的条件,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心动。


    听着他的话,阿离心里却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抵触情绪,她皱着脸,神情却是严肃的:“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陆景明愕然。


    “至于这道疤。”阿离抽出手摸了摸,那双灵动的眸子仿佛黯淡了一瞬,复又明媚起来。


    “如今这样也挺好的,我去集市上买东西,顶着这张脸与那些商贩还价,他们一看便知我不好惹,可让我得了许多便宜。”


    轻飘飘的几句话,落在陆景明耳中却犹如一记重锤。


    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他定会认为这是为蒙蔽他而撒的谎,更何况这女子本就劣迹斑斑。


    可阿离此刻的神情,让人相信她的话绝无虚假。


    方才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见了,陆景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身边这个女子:


    她裹着滑稽又俗气的衣裳,长发粗鲁地束在脑后,脸上的伤疤突兀丑陋,可藏在袄子里面的那双眸子却在夜空下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从那里面读出了不认命和随遇而安。


    听着似乎很矛盾,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放在她身上却出奇地和谐。


    不认命,所以身为丫鬟也敢于逃婚,即使毁了相貌,落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也始终没有停下来过,每日在院子里忙来忙去。


    因为已经尽了全力去活,所以即便脸上的疤,后院的土,都不尽如人意,也坦然接受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陆景明心中一震,久久无言。


    阿离没听到他的下文,心急地用手肘碰了碰他:“若我不与你一起回陆府呢?会怎样?”


    “你若不愿,那便留在这里,魏叔和魏婶会照顾你。”


    话才说出口,陆景明就后悔了。


    阿离顿时一扫这些日子心头的阴霾,万分惊喜地抱住他的手臂:“所言可当真?!”


    陆景明面如菜色,神情瞬间复杂起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任由阿离摇晃自己的手臂,已将一开始叫阿离来此的目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阿离却还不停地在他耳畔聒噪,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可当真?!可当真?!公子你说话呀!”


    陆景明被她缠得烦躁不已,甩掉她的手起身,一连后退数步,冷声道:“闭嘴!”


    这一句话颤抖了几下,威慑力也减弱了许多,阿离嘴巴是闭上了,可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始终盯着陆景明。


    她出来前还在担心,陆景明回去后,自己还能否继续在这里住下去,现下他竟主动说了,完全是意外之喜。


    今夜这风吹得可太值了!


    陆景明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当机立断快步朝山下走去。


    阿离拔腿跟上,一迭声在后面喊他,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她清脆快活的声音。


    陆景明一张俊俏白皙的脸此刻黑得像锅底,恨不得闭上耳朵。


    吵死了。


    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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