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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08年,缅甸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热带风暴,小珠后来在电视上听说了它的名字,叫做“纳尔吉斯”,它杀死了很多很多人。


    那场灾难过后,小珠所在的福利院连一片瓦片都难以找到,她忘了自己是怎样从那场灾难里活下来,有印象的是,风暴过后,她跟着一群大孩子们在寮屋里居住,睡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白天房屋像张着嘴的蒸笼,把人的皮肉闷蒸出烂泥的味道,晚上是呼啦作响的破风箱,在睡梦里拉着恐怖的歌谣。


    那是一座座铁皮房子,受害者们的聚居地,没有水,没有电,小珠那时很小,每天拖着一个木桶去水潭里打水,供一整个寮屋的人使用。


    如果那间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当天心情好,小珠可以被允许进屋,蹲在一个角落里休息,如果他心情不好,小珠就会被赶出去,关在门外,无论怎么拍门都不会开。


    炎热的季节,暴涨的雨水,小珠记得自己缩在屋外的木板下睡着了,苍蝇和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在她的脚背上,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是隔壁的大人养的猪,用很脏很丑的鼻子拱地上湿湿的泥。


    小珠因此讨厌了猪很久。


    在那里住了多久,小珠也已经忘了,只记得一个不那么炎热的下午,她撑着树干看远处的异乡人,跟着其他的大孩子们一起傻笑。


    其中的温芝穿着白白的裙子,也看到了她,在她身边停下,给了她一颗糖。


    后来温芝带走了她。


    她当时年纪太小了,还容易认错,晚上惊厥梦醒时,哭着抱住温芝叫妈妈,说想妈妈。


    温芝搂着她哈哈大笑,柔软的白色睡裙,柔软的胸部和腹部,柔软的胳膊,散发着人体温暖香气的头发,都包裹着她。温芝说她这个年纪,叫她妈妈有点勉强,不如叫姐姐。


    小珠就这样跟着温芝生活,很少叫她姐姐,只是用玛温叫她。


    这个尊称对小珠来说,可以代表姐姐,可以代表主人,可以代表妈妈。


    风灾的受害者们都很难找回自己的身份,尤其像小珠这样原本就是福利院的孩子,更难追根溯源,想要重新办身份证困难重重,更可怕的是需要花一大笔钱。


    那时温芝挣钱也非常艰难,只能放弃。所以小珠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名字,不过也顺利地长大了,除了不能去上学,不能乘坐一些交通工具,也没有出现什么别的问题。


    长大一点之后,小珠想帮着玛温赚钱。玛温带着她去背汽油桶,去垃圾场烧铜丝、捡医院的废弃针管卖钱,不过都不长久,但是无论如何,玛温始终不允许她靠近男人,也不允许出卖身体里的血。


    “恶魔进入了女体和血液,就再也不会离开了。”玛温告诉她。


    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很神秘地笑着,告诉小珠,她希望生一个女孩。小珠当时的心像热季三天没洗的抹布一样皱起来,等玛温睡着了,她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还以为不会被玛温发现。


    结果玛温第二天就把枕头和被套全洗了,一边洗一边取笑她,说猫尿猫鼻涕。


    小珠赧然,不敢再哭,可是玛温流产时比她哭得还要厉害。


    那时玛温紧紧地抱着她,眼泪过度地从玛温身体里透支出来。


    玛温沙哑地说,想生一个女孩,不要像小珠这样漂亮,但是要像小珠这样聪明,可以胆小,但是不要很乖,这样会受比较少的欺负。


    小珠的心又酸了起来,紧紧地贴着玛温的腹部,告诉她她还会有女儿的。


    玛温才终于停住了眼泪。


    后来玛温生了南达,小珠和她一起养育南达。


    玛温是个很舍不得花钱的人,为了一百缅币的水费可以跟楼下的阿婆大吵三天,可是给南达买了很多很多东西,婴儿车,尿片,奶粉,玩具,小小的房子里因为这个小小的婴儿堆满了物品。


    静谧的午后,玛温推着摇篮哼不知名的小调,逗弄笑得很甜的南达,轻声说,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南达都要有,这样南达就不会成为一个要跟别人伸手要东西的女孩,这个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需要出卖自己的女孩。


    小珠换了几份工作,赚的所有钱都交给玛温。玛温把她们的钱放到一起支配,其中绝大多数都花在了南达身上,一直到南达能够独立上学,被吴丹威的家庭接了回去,玛温给南达的钱也从未中断过。


    养育一个学生要花的金额很高很高,玛温每个月都只扣出她和小珠必要的生活费,其余的钱全寄去给南达。


    小珠对此也没有意见。其实小珠不是一个天生有随喜之心的人,在玛温第一次怀孕时,她对一个无知无觉的胎儿都充满嫉妒,可是因为她知道玛温的梦想是培养一个怎样的女儿,所以她看所有快乐的女孩子都充满祝福。


    玛温的身体里有柔软的光,可以驱散恶魔,免受侵袭。可是现在玛温死了。


    十五年前的雨季,一场飓风刮走了小珠赖以生存的屋檐,十五年后的雨季,看不见的飓风又卷碎了小珠的生活。


    醒来的时候,小珠躺在软床上,手背连着针管,霍临靠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假寐。


    她呼吸的声音深了一点,霍临就睁开了眼。


    他们对视,霍临看着她,好像路人看着路边被车轧过的流浪猫,眼神里的难过也很居高临下。


    椅子的皮革发出轻响。霍临挪动了位置,向小珠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她:“痛吗?你在发烧。”


    小珠下意识地握了握右手,霍临发现了,停顿一会儿,盖住她的右手,和她道歉:“对不起,你的石头小羊没在这里。”


    “没关系。”小珠说,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撑着床想要坐起,但是霍临按着她不让她动。


    “先躺着。”他的命令很简短,但是又很模糊,没有附带起止时间,可能都是凭他的心情。


    小珠就没有动了,侧躺在枕头上,长发把脸遮住一半。霍临轻轻拨开她的黑发,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在发抖。


    霍临的动作顿住,偏头更近地看着她:“冷?”


    小珠闭上眼,呼吸稍微加快了些。


    她的抵触痕迹不重,但对霍临来很明显,可能因为他们曾经太亲近,天鹅绒毯下有一颗石子都硌得人浑身疼痛。


    霍临眼底神色更冰,把被子往上拉到小珠肩膀上,又掖到她下巴底下,手没有收回,指背磨蹭着小珠下颌的肌肤,反复摩挲。


    “你病得很重,至少需要输液三天。”


    霍临用很重的语气,可能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到悔意,但小珠一点反应也没有,心思还游离在外,没有把这场病放在心上。


    霍临升起一种恼怒,不知是朝向何人。


    刚刚还在和她道歉,现在声音里的怜惜也完全消失了。


    “你就算想去找那个丹威,叙旧。”霍临垂眼看着她,找了一个不那么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词,“也不能把自己淋成这个样子。”


    小珠仍然不说话,也不再颤抖。


    霍临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面朝着自己,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问。


    “小珠,因为听说我已婚,你就要回去找他吗。”


    发现小珠淋雨昏倒之后,霍临把她的行踪全部倒查一遍,很快就清楚了她跟谁聊了天,说了些什么,又跟谁碰了面。


    唯独小珠与那个丹什么的见面发生在监控范围以外,又被大雨影响,目击者也无法复述细节。


    小珠在他手里睁开双眼,濡湿的睫毛黏成一簇簇,双眸里蕴着流动的水光,看起来像眼泪,但也可能只是被烧热蒸出来的雾气。


    但霍临还是收住了力气。


    说实话,他有一个妻子这件事,他没想要小珠那么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他们都不想发生的意外。


    霍临看着小珠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握着她下巴的手移上去擦拭她的眼角,低声地说:“也不至于哭吧。”


    霍临其实不能确定小珠有没有哭,他擦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从小


    珠脸上擦下来一滴眼泪,但是他还是坚信小珠因为他已经结婚而难过地哭了。


    霍临换了更加柔软的纸巾,手指隔着薄薄的棉柔纸,因为找不到眼泪,随机地在小珠脸上到处碰碰,小珠的脸烧得很热,比平时更软了。


    在他看来小珠宁愿离开他去找那个什么丹完全是自甘堕落,但是她都难过得哭了,霍临又觉得其实也不能责怪她。


    她只是太慌张了。


    小珠没觉得自己哭了,但是她看霍临擦得那么认真,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刚刚的梦里掉过泪。


    高烧的疼痛模糊了触觉,但放大了情绪,把她那些不值一提的感情又挖了出来。


    小珠感觉到霍临在抚摸她的侧脸,她透过模糊的睫毛看到霍临的下巴,依旧觉得霍临很俊美,也很遥远。


    霍临对她来说,像到了雨季就一定会落下的大雨,像总有一天会电池耗尽的玩具,她不能决定,不能拥有。


    于是霍临给她的温情像泡沫一样消散了。其实本就维持不久,也不必意外。


    门被推开时,小珠身体里那些仅剩的情绪也和泡沫一起蒸发殆尽。


    江席言端着药和体温计走进来,看到霍临坐得离小珠很近,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就礼貌地移向一旁。


    小珠觉得在第三个人面前这样躺着很不体面,再一次尝试坐起来,这次霍临没有阻止,还在她身后放了一个软枕,小珠说了谢谢。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间醒来,房间里很昏暗,只开着一盏床头的落地灯,小珠能看清自己的掌心,江席言和霍临都笼罩在阴影里。


    江席言擅长察言观色,而且太了解霍临,只看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大概就已清楚眼下的情况。


    不得不说现在小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实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帮了他的大忙,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容易。


    江席言说想要单独和小珠谈话,征得了小珠的同意。霍临深深地看了小珠一眼,起身离开。


    房间里只留下江席言和小珠两个人,小珠反而轻松许多。


    江席言把体温计递给小珠,先关心了小珠的身体,然后说很抱歉。


    “让小姐您受到惊吓,实在是很对不起。”


    小珠真的很欣赏江席言,他讲话的技巧很高超。惊吓,用这个词来总结,之前的事情听起来就能很轻松地翻篇,像一些不再重要的垃圾,被装在一张轻飘飘的纸里,可以打包丢掉。


    这也正是小珠想要的。


    “霍先生在来到缅甸之前已经与白小姐缔结了婚姻,我们收到仰光的邀请来到这里,本以为会受到友好的接待,没想到在放松观光的时候遇袭。在这场袭击中,霍先生失踪,白小姐身受重伤,我们心急如焚,一面按住消息将白小姐悄悄送回国内治疗,一面四处寻找霍先生的下落,没想到霍先生因伤失忆,阴差阳错之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其实现在来缅甸发展很艰难,霍先生为了企业下了充分的决心,也做了极大的牺牲。”


    江席言压低了语调,“掸邦的商贸协会即将换任理事,其它势力风起云涌,仰光的总会在这个时候拉拢霍氏,是为了注入新鲜血液平衡各家,如果霍氏在这种关键节点因为一场袭击颠动,将失去总会的全部信心,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即便发生那样的恶性事件,我们也必须继续稳稳地站在这里。”


    江席言来到了小珠身边,弯腰半蹲下来,眼含期冀:“我这样说,小珠小姐能明白吗?”


    小珠其实并不很明白,但下意识地分析江席言的用意。


    先道歉,后示弱,陈述自己的不易,换取对方的同情。


    很常见的谈判技巧,小珠在《缅甸的劳动者》里见过。那本书霍临只陪着她看了一段,后来她自己断断续续补完了全部内容。


    毕竟在霍临的房子里,她的空闲时间很多。


    小珠垂着颈子,装作思考了一会儿,茫然地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江席言轻叹一声,拿出一份证书。


    “仰光方面想接纳霍氏,但也要看到霍氏的本事和诚意。”江席言把证书摊开在小珠面前,“霍氏资金雄厚,实力毋庸置疑。至于诚意,霍先生带着新婚妻子定居缅甸,长期与缅甸共存,才够让人放心。”


    那是一份结婚证的复印件,原稿是小珠看不懂的文字,经过了中文和缅语双语翻译,列出了新人姓名、出生年月日、家庭信息,上面有法国的市长签字,还有中国驻法使馆对翻译公证内容的认证。


    这是一段庄重的、承载着无数祝福和许可的婚姻。


    小珠忽然有点退怯了。


    她的指尖因高烧而酸痛,让那份证书脱手掉在了被子上。小珠没去捡,怔怔地发呆,对自己计划做的事情充满了怀疑。


    江席言体贴地将证书收起,但很快,又拿出两张照片。


    是两张单人照,能看出是为婚礼拍摄的。


    霍临穿着黑色的礼服,眉眼深刻,鼻背很高很直,下颌棱角分明,背景是异域的街道和树木,小珠才终于看出来他有一点混血的面容。极漠然的一张脸,盯着镜头的瞳仁却总让人幻想他会有虚无缥缈的柔情。


    另一张新娘的照片,头戴白纱,拿着手捧花,垂眼含羞,镜头静静记录下她清灵幸福的侧脸。


    小珠拿着那张新娘的照片,久久不语,打了个寒噤。


    江席言轻声地说:“怎么样,是不是很像。”


    在大雨的门外听见霍临说她与一个叫做白秀瑾的女子长得很像时,小珠只以为他在胡说八道,或者是夸张,现在看到照片,她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江席言观察着她的反应,自己也忍不住感慨。


    “实在是太像。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还以为……算了,可能上天注定,您与先生有这样的渊源。”


    小珠听出他话里无限的暗示。


    霍临会亲近她,是因为她与霍临的妻子长得如此相似,霍临即便失去记忆,也本能地信赖熟悉的恋人。


    真是深入骨髓的感情。小珠有点想吐。


    小珠花了一分钟压下生理性的反胃。


    她不想让那位白小姐受伤,但他们的美好婚姻已经有了她这个污点。


    她的存在就像白布上的一块污渍,无论它是大还是小,都是一样的刺眼。


    她是一种客观存在上的错误。如果她以为自己的主观意愿还能对他们的婚姻带来更多影响,实在是一种自大。


    她现在不论是歉疚退缩,还是恬不知耻,都不影响她对另一个女人来说已经面目可憎。


    如果小珠还有力气为自己辩解,她会说,她不是主动来到这块白布上的。


    这不是上天注定,是命运的戏弄。


    可是重要吗?她的辩解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被风暴席卷的一只蚂蚁,所有的呼救、求援、挣扎和犹豫都渺小得仅自己可见。


    那她干嘛还要做这些无谓的事。


    小珠问江席言:“你想要我做什么。”


    江席言可能没想到她这么坦荡,反而愣了一下。


    他坐到霍临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上,语气更加郑重。


    “正如刚才所说,霍氏要在缅甸站稳脚跟,霍夫人必须与先生共进退,这是霍氏展现给市场的形象。”


    “渔庄那晚霍夫人缺席已然令人生疑,接下来的场合,霍先生夫妇一定要共同露面。”


    “我们希望小珠小姐能扮演霍夫人的角色,毕竟,您是我们目前最好的转机,我们会尽全力争取您的同意,只要您能帮助霍氏度过难关,我们会为您保障此后安稳至晚年的生活,永远不需要再为了生计发愁。”


    小珠高烧未退,呼吸如火烧,眼睛也没力气完全睁开。


    她转头沉静地看着江席言,看了很久。


    久到江席言轻轻皱眉,小珠才开口。


    “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机密,本来也没给我留下拒绝的机会。”小珠抿了抿


    干裂的唇,“我很好奇,如果我不答应,你们会对我做什么?”


    江席言扯开嘴角笑,看起来很亲切。


    “怎么会,我们是合法的企业家。”


    小珠也扯了扯唇,算是笑了一下。


    药效上来,她连呼吸都很累,移开视线,淡淡地说:“我同意。”


    江席言擅于把握机会,立即拿出一叠协议让小珠签署,厚厚的四五份,小珠几乎没有浏览内容,只是问了一句。


    “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如果我有别的要求,你们也可以帮我做到吗?”


    江席言只反应了几秒,很快说道:“当然,您随时可以提出来。”


    “好的。”小珠拿起笔要签下名字,又停了停,把笔放在,用江席言准备好的印泥涂满了大拇指,在每一份协议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江席言收拾好东西起身,又体贴地帮小珠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询问她:“要让霍先生进来陪伴您吗?”


    “不。”小珠缓缓地躺了下去,整个人蜷进被子里,“我累了。”


    江席言安静地带上门离开。


    门外等待的霍临耐心已近极限,见江席言出来立刻迈步往里走。


    江席言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变得不识眼色,没放开拉着门把的手,抬头看向老板,汇报道:“她睡了。”


    霍临脚步顿住,盯着江席言,目光能割伤人。


    江席言摸摸鼻子,这才让开了半步,但同时打开手里已经签好的协议给霍临看。


    “小珠小姐很配合。”


    配合得连江席言都觉得有点抱歉,难得的不忍心。


    霍临翻动纸张,小珠在每一张签名页都按了手印。


    江席言隐晦地提醒:“小珠小姐很疲惫,先睡了。点滴还在打,两个小时后要换药。”


    霍临站在门前,没有再往里进,江席言适时地离开。


    只剩霍临一个人,走廊和楼道变得寂静,但站在门外仍然无法听见小珠的呼吸。


    霍临去医院接受诊治后恢复记忆的那晚,也站在同样的位置,小珠当时趴在门后陪他聊天,邀请他进去欣赏她的窗帘。


    是他选择了拒绝。


    那时他有点混乱,还没想好要如何安置小珠。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担心她一个人无法存活,又会投身风.俗.业。也不能继续和小珠保持像之前那样的距离,因为他的档案上是已婚。


    想了一整夜,终于还是不能放开小珠的想法占了绝对的上峰,后来顺水推舟,由着事态发展,直到向江席言正式提出要让小珠代替白秀瑾,他才惊觉其实他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霍临承认。


    但是是让小珠留在他身边的最好的理由,可以同时说服江席言和他自己。


    他觉得小珠可能不会同意,可能会怒骂他的欺骗,对他生气,他可以再想办法哄她原谅。


    但是事情发展得太快。


    小珠去寻旧主,使他怒火上头,因此立即加速了流程,宁愿不再顾虑她的心情,也要封死她考虑其他选项的机会。可小珠签下协议的速度,比他思考的速度还要快。


    小珠这么乖顺地按着他的计划行事,反倒让他迷茫。


    就像已经准备好被猫狠狠挠出血印的人,用力揉乱了猫的毛发,而猫只是转头睡觉,那样迷茫。


    他想象中,小珠可能还会哭,但是江席言说她只是疲惫。他觉得小珠需要他的照顾,但是江席言说她睡了,没有邀请他去打扰。


    江席言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高超说服技巧吗?能让小珠这么容易就同意假扮他的妻子,他冥思苦想出来安慰和劝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半句也没用上。


    一切都顺利,但为什么他不是很高兴。


    点滴里可能加了镇静安神的药,江席言出去之后,小珠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这次睡着以后,没有再做梦,不知道是玛温在天上同意了她的决定,还是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不想见她了。


    再醒来,烧已经退了。


    今日的药大概是打完了,手背上用胶带封着留置针,一片青紫的淤痕。


    小珠简单擦了把脸下楼。


    周义永经过看见她,立刻停步,询问小珠,锅里炖着粥,有没有胃口用一碗。


    小珠没有拒绝。


    周义永请她坐在高凳上稍候,帮她盛了一碗出来,用勺子翻动了两下散散热气,才端到她面前。


    小珠察觉到周义永似乎把她当作欠缺生活常识的小孩子对待,尤其生病后更加明显,不知道是他本身性情温柔愿意照顾人,还是一种锻炼出来的能力。


    玛温不会像他这样体贴,小珠,或者南达,遇到病痛时,玛温比她们还要手足无措,只会去买所有能买得起的药,向上天祈祷,请求神佛把她的女儿们留下来。


    小珠不想让玛温一直磕头,就拿起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捏在手里,说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告诉玛温自己已经在降温,让玛温安心。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用那个石头小羊降温了,有医生到她住的地方来帮她挂点滴,还有热锅一直为她温着粥,玛温应该要为她感到高兴。


    周义永可能有一种不能让别人独自进食的礼仪,也搬了条凳子坐在小珠对面陪她。


    他告诉小珠,这碗粥里用的主要食材是花生和红枣,在中国的膳食讲究里能够提气补血,正适合小珠养病的时候吃。


    小珠停下勺子看着他说谢谢,感激地朝他笑笑,才继续往嘴里送,吃得很认真。


    周义永顿了顿,又低声说:“先生很关心您,您睡着时,先生掐着点守着您换了两次药瓶。”


    小珠仍旧是冲他笑一下,一语不发地又低下头。


    周义永轻声叹气,有些无可奈何。


    要成为霍夫人并不容易,尤其是以小珠这样的身份。


    吃完两碗粥,周义永告诉她,江助理为她准备了一系列课程,等她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


    周义永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有些怜惜和犹豫的,可能觉得跟急病初愈的人聊工作很残忍。


    小珠声音温和平静:“现在就可以。”


    周义永沉默片刻,觉得拗不过她,替她拨了个电话,然后带她到了一楼,用指纹来了一扇沉重的木门,请她进了会议室。


    周义永在会议室里摇了铃,没过多久,就有衣着整齐的人鱼贯而入。


    小珠看着他们,其中有些人有点眼熟,可能在她第一天来到这个房子里的时候见过,有些人则是完全的陌生。


    看来这些人就是她的“老师”。


    小珠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他们却胸有成竹地看着小珠。等站定之后,对视一眼,齐齐地叫她“白小姐”。


    小珠心里一震。


    在她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的名字,也不曾为自己的名字赋予过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当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上消失,转而被另一个称呼取代时,小珠感到一种颤栗,鸡皮爬满全身,仿佛鬼怪朝她吐了一口气,经过她的躯体,从此她的灵魂被盖上烙印,分出一半做赎金。


    小珠点点头,慢慢地坐下来,有个自称小戴的年轻人捧着电脑坐在她旁边的座位,对她进行许多盘问。


    上学到什么程度,是否有什么罕见病,是否抽烟,是否喝酒,衣尺鞋码……把人拆解成一个个指标,统统录入档案里。


    许多问题小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自然答不上来,不免手足无措,对方客气地安慰她,说没有关系,之后可以慢慢观察。


    小珠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意思,默默地撇开眼,看着会议室角落里静静摆放着的水缸发呆。水缸里有一条观赏鱼,斑斓的色彩,尾巴摇晃,时不时吐出一点气泡。小珠看了它一会儿,安静地接受了自己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将要像它一样,被环绕、被围观、被审视和批判的命运。


    好不容易回答完毕


    ,姓戴的青年领着其余人一起做了一场数据分析。最后对“小珠”这个样本得出结论,缺点显而易见,完全没有成为一位优秀名媛的基础,优点也不需要数,至少没有难以纠正的不良习性。


    小珠坐在长桌的一端,听着他们讨论,感觉他们在说一个品质很差的商品,于是默默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


    小戴还交给小珠一份密封好的文件,告诉她这份文件拆开之后一定要进保密箱,只有当他们都允许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但必须要快速记熟里面的内容。


    小珠郑重接过,翻开看了看。


    里面是真正的白小姐的资料,条目比她刚刚回答的问题还要多,而且很详实。


    白小姐名叫白秀瑾,出生于书画世家,天赋卓绝,加之耳濡目染培养出的爱好,大学就去了法国深造,在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攻读室内建筑和物品设计双学位,并在此期间与霍先生相遇相知,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


    白秀瑾比小珠大三岁,比霍先生年轻两岁,生日在六月一日,按照中国的历法算是四月十八日,属兔,按照缅历算是星期二,属狮。


    小珠认真记下。


    她知道这是她以后要扮演的人,“白秀瑾”的经历,就是她的经历,她必须完全忘了“小珠”,才能成为白秀瑾。


    再往后翻,小珠看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


    见她一脸为难,小戴及时宽慰,也是提醒:“建筑方面的知识会有专门的教授为您补习,到时请您按时参加考试。目前最要紧的还是霍先生相关的事,您对先生了解多少呢?”


    小珠想了想:“完全不了解。”


    小戴略略挑眉,坐直了些,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靠。这是惊讶,也是不相信。


    如果这位小珠与霍先生之间当真如此陌生,霍先生怎么可能把人带回来,又怎会如此冒险地把她拉入这个危险的计划,霍先生分明很信任她。


    小珠见他怀疑,好脾气地解释:“我认识……霍先生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而且他一直防着我,在我面前展现的一切肯定都是假的呀。我连他真正的姓名都是今天才知道,对于真正的霍先生,我更是完全不了解。”


    当江席言把霍临的结婚证复印件拿给她看,小珠才发现,霍临并不是霍临,他的名字其实是霍明渊。


    但小珠也没有很意外,而且觉得仔细想想的话,就能理解他。


    毕竟霍临的环境并不安全,刚遭到袭击受伤,出门都要严密地戴着帽子和口罩,在她面前虽然看似坦诚依赖,实际也不过是另一层面具,用稍显脆弱的姿态换取她的信任,才能便于他在痊愈前更好地蛰伏,同时对她设防地留下距离、不暴露自己真实的信息。


    换做小珠在他的立场,小珠也会这么做,只是做不到他这么完美罢了。只能说他在骗人这一方面经验丰富,风格严密,习惯良好。


    然而理解是能理解,想到自己认识了半个月的“霍临”其实是个从根本上就不存在的人,小珠还是有点怅惘。


    小戴想说什么,正欲张口,视线稍微偏移,话堵在了喉咙里,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对劲。


    不只是小戴,桌上所有人都眼神朝着某处定了定,有几个人下意识站了起来,因为小珠坐在主位上,能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动作,所以觉得非常明显。


    小珠不明白,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转过身,就看到霍临站在她身后,西装革履的样子,外套也还没取下,大约是刚刚从哪个正式的会面过来。


    霍临单手握着门把,双眼落在小珠身上,盯得很紧,目光幽深,沾染了一点外面雨天的凉意。


    第18章


    霍临刚结束与一个意向合作商的会面。自从他在渔庄正式露面后,这种会谈就没有少过。


    霍氏身为强劲有力的外商,有想提前捆绑从他手里分一杯羹的,也有忌惮他想试试深浅提前布局的,打着合作商的名义找他见面的人并不一定每个都想合作,但一定每个人都想对他掘地三尺,试探他全部的底细。


    霍临即便对这些社交没有兴趣,也仿佛进了一个鳄鱼池,四面八方都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心,因此霍临总是来去匆匆,这几日每天只睡了不到四小时。


    但这种程度的疲惫尚且无法在他身上沾染上灰尘,反而他的容貌被打磨得更加锐利,英俊得有些凶悍,气质如沉淀过后静悄悄的湖泊,使旁人不可捉摸。


    客观地说,霍临从未刻意展现过多么不可一世的行径,但也许天生的高傲和强大也并不需要有意表现,只要不做遮掩,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小珠看着他,很明确地感到自己看到了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


    霍临放下门把,单手解开纽扣。有人上来接他的外套,他没理,走到小珠背后,撑着她的椅背。


    这期间目光一直锁着小珠,霍临问她:“在做什么。”


    小戴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积极为他解答:“在为‘白小姐’做训练,方才已经大约介绍过内容了,六月一日是‘白小姐’的生日,自然要宴请宾客,在那之前我们要让‘白小姐’达到霍夫人的标准,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霍临仍然撑在小珠身后,手臂把她半包围起来,没有动,只抬眼看了一下那位小戴。


    冷风阵阵的,身边的人扯了扯他,小戴后知后觉地闭嘴。


    小珠听闻自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觉得紧迫,学习的姿态更加端正起来,想想自己方才被教授的礼仪,就站起来朝霍临点了点头,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叫他:“霍先生。”


    其他人都笑起来。


    相处了一段时间,在场的人已经知道这位新的“白小姐”性情是很温和的,而且年纪轻,不懂的东西又太多,在他们面前总是很谦逊的态度,看每一个人都抱着求知的眼光。


    渐渐的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都无法对她心生恶意,反倒被那湿漉漉的目光看得油然而生出一种责任感,认为对方很需要自己教会她一些什么,当真有了师徒一般的羁绊。


    原本属于夫人和下属的关系颠倒起来了,他们对待小珠与对待霍先生很不同,更像是平级那样松弛,因此看她闹笑话,就像是看到朋友出糗一样被逗笑。


    小珠听见他们在自己身后笑,就知道自己犯错了,懊恼地稍稍低下颈子,转头往后瞧,想要他们给点提示,这下轮到这些智囊团犯难。


    若是在外社交,他们可以把每一个要碰面的人分门别类,教给白小姐要如何称呼对方,但眼前的这是霍先生,是“白小姐”的丈夫,他们之间的相处,旁人可没法儿教。


    可能因为她犯错,霍临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解下外套放到小珠手上,说:“像从前一样,叫我名字。”


    小珠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适应了一下,很快改正:“霍明渊。”


    霍临仍然未能高兴起来,可能还不是很满意,不过也没再说什么,走到小戴身边。小戴见状立即站了起来,大约以为有什么指示需要自己完成,然而没等来霍先生的吩咐,身后的椅子倒是被人一抽,往小珠那边移近了些,霍临自己坐了下来。


    小戴:“……”


    霍临抬腕看了看表:“你们继续。再来半小时就差不多,别弄太晚。”


    小珠下意识看了看墙上华丽的钟表,时间是七点半,就算再过两个小时也算不上“太晚”。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内容霍先生也要旁听,但也没办法赶他走,只好努力假装他不存在。


    只剩半个小时,也没有办法再教什么东西,一位架着方形眼镜的女士便提议道:“我们研判了一轮,小珠小姐与‘白小姐’之间有些差距不可调和,需要对我们的资料进行更改,不如现在商讨一下?”


    在霍临来之前,是小戴做主掌控这里的节奏,现在霍临在场,所有人自然都等他拿主意。


    霍临正要开口,小珠很轻地疑惑:“什么叫做,更改资


    料?”


    霍临便双手合拢放在膝上,退到靠背上,示意黎娟听小珠问话。


    黎娟扶了扶眼镜,反应很快,对小珠解释:“简单来说,我们要把小珠小姐变成‘白小姐’,第一步要找到两人的共同点。在共同点之外,我们会要求小珠小姐对照范本进行学习和模仿。但仅靠这些也不能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总会有一些矛盾冲突的地方,那么为了合理,我们需要修改其他所有人的记忆。”


    “举个例子,如果小珠小姐的体质对香蕉过敏,完全不能食用香蕉,那么原本喜爱香蕉的白小姐,就会变成不能吃香蕉的白小姐,您身边的所有人都会牢记,‘白小姐’对香蕉过敏,此后的餐点中不会再出现香蕉。”


    小珠震惊得失语。


    她完全没想到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她假扮白秀瑾这件事,原来是一件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多的人在帮助她成为白秀瑾。


    小珠没忍住,开口问:“那原本的白秀瑾呢?”


    她爱吃的香蕉,就这样被抹杀了?


    小珠提出疑问之后,没有人立即回答她,但他们的神情也都很平静,仿佛那个离开的白秀瑾就不再值得他们关心。


    一阵寒意漫上来,小珠感到有些怪异,签下那份协议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正沉默着,手背覆盖上暖到有些炙热的温度,是霍临从旁边过来按住了她的手。小珠往外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他牢牢地按着,大约是防止她退缩。


    “你在这里,你就是白秀瑾。你的样子,就是白秀瑾的样子。”


    霍临盯着她的双眼也很热,黑眸里透着温度,显得分量很重。


    黎娟很会识眼色,也立即对小珠说:“遭袭那晚霍夫人本应该首次露面,没想到出了意外。到现在为止,除了自己人,没有人能知道霍夫人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即便有人来查个底掉,也只能查到一张照片,小珠小姐,您不必太担心,只要您能把自己当作白小姐来看待,剩下的我们都会处理。”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大雨天很闷,换气系统一刻也没停,采来装饰的火烧花在风里摇摆不定。小珠一时没说话,也没点头,她一个人坐在主位上,宽大的座椅只占了一半,臂膀纤细肩背削直,像悬崖上长出来的一株草,看起来很孤独。


    霍临的目光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被她搁置在一旁的外套上来回停留几次,想伸手,又伸不了手。


    只能转头朝黎娟叫停:“不如今夜就到这里。”


    “好的。白小姐刚挂完点滴,是需要好好休息。”黎娟附上一句关心,站起身来,其余人跟着收拾东西,关灯关冷气。


    霍临没再提出别的意见,率先离开会议室。


    他一走,会议室里一潭寂静的水池总算重新活跃起来,小戴从门口时经过,还安慰小珠,叫她不必介怀,犯错很正常,以后可以慢慢学,至于霍先生,看起来就是那么凶,但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想必没有真的怪罪她。


    小珠谢谢他的关心,也要跟着离开,腿上却被东西绊住。


    是霍临放在她座位上的外套,他没有一起带走。小珠下意识抬头去找人帮忙,但是周义永和江席言今晚都不在这里,小戴也早已走了,剩下的其他人,小珠不熟悉,也不知道能不能开这个口。


    在她犹豫之间,会议室里的人就差不多都走了个干净,小珠抿抿唇,只能自己拿起那件外套。


    她在一楼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周义永,屋子里静悄悄的,刚刚那么多人离开得毫无痕迹,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可能他们有别的通道进出。


    小珠拿着霍临的外套上楼,本以为在扩香石的包围里已经失灵了的鼻子,居然能清晰地从衣领上分辨出外面雨水的清气,还有霍临身上区别于香水的气息。


    她立刻把衣服拿远了些,伸直胳膊进了自己房间,想找个衣架挂起来,等见到周义永就请他送到霍临房间去。


    然而她之前关得好好的门大敞着,她手里外套的主人就坐在她房里的餐桌边喝一杯牛奶。


    小珠的脊背绷紧了一瞬,站在门边没动:“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大的房子应该不缺她这一张餐桌。


    霍临用热牛奶温养着隐隐作痛的胃,但效果不明显。


    在外面应酬根本没法儿认真吃一顿饭,菜不合口味,摆盘不好看,餐具不合心意,同座的人话太多口水可能溅到盘子里……桩桩件件都很倒胃口。


    这几次应酬江席言大多与他同去,看他这样挑剔都摇头,疑心他在外流浪的那几天怎么没有饿死。


    霍临坐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他看了眼小珠,就端起牛奶杯,还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对她说请坐,反客为主十分自然。


    小珠不想坐,想要他快点出去。小珠走过去把衣服还给他,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跟他说:“别坐在这。”


    现在倒是知道赶他了。


    霍临反握住她手腕,牛奶杯放回了桌上,从底下抬眼看着她,却仿佛依旧居高临下,眼神有些凶。小戴说他对所有人都凶,小珠不知道是不是指现在这样。


    “刚刚不是对我很客气?现在怎么不继续了。”


    小珠挣扎,但没有作用,愤怒道:“刚刚是在演戏。你把我带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演吗?”她配合他,他还来兴师问罪。


    “你以为你演得很像吗?”霍临看她挣扎得厉害,就往上挪了几寸,握住她的小臂,避开了她手背上的针,“你签了协议,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不是一小时、两小时,也不是一天两天,是三个月,六个月,甚至一两年。你是影坛巨擘吗?你能演多好?”


    小珠之前没和他吵过架,不知道他吵架的时候是这样咄咄逼人的,于是怒瞪着他,许久,语气反倒平静下来:“为什么不行。你就演得很像。”


    很像一个她能亲近,她能喜欢,她能信赖的人。


    霍临的瞳孔涣散了一瞬,把她的手臂松开了,喃喃:“你是这么觉得的。”


    小珠立刻后退。


    不用多说,霍临已经很清楚,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


    霍临慢慢起身,捞上自己的外套,形容有些狼狈。


    他经过小珠,看着对方清瘦的脸颊和回避垂下的眼睫,明明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还是没忍住。


    再一次提醒她:“你之后要面对的那些人,不说聪明绝顶,没有一个简单蠢笨的,跟你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小珠,靠假装,你骗不过任何人。你必须从心底里认为,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丈夫,你就是我的妻子。你可以讨厌我,谁说世上不能有怨偶?但我们始终会绑在一起,你别想离开我半步,这就是夫妻。”


    小珠怔怔不语,脸扭得很远,霍临相信,如果她可以做到,她一定会把耳朵关上。


    霍临呼吸变得迟缓,嗓音喑哑,但语气很确定。


    “而且……你想得太天真,没有人可以演那么久。”


    霍临走了。


    小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头看,直到耳朵听不见他的脚步,鼻尖嗅不到他的气息,肩膀才终于垮了下来。


    她转身关上门,甚至上了锁,再回到屋里,又看到桌上放着的半杯牛奶。


    霍临没喝完的,尚且温热着。


    小珠觉得好累,浑身都很疲惫。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心脏太重,扯着她整个人往地板下坠。


    过了很久,小珠才拿起那个杯子,她想避开霍临的嘴唇或许碰过的那些位置,所以手心拿得很靠下,但紧接着又想起刚刚霍临坐在这里的画面,他的手掌很大,把整个牛奶杯都握住,所以她现在贴着的也是他触碰过的部位。


    小珠干脆闭上眼,大步走到洗


    手台前,倒掉剩下的牛奶,把玻璃杯洗净。


    没有针孔的手背在水流底下冲刷,像长出透明的筋脉。


    小珠看着看着,发起了呆。


    她是很讨厌霍临。她讨厌霍临总是留下一些东西在她这里,不想穿的外套,不想喝的牛奶,也讨厌他把话说得那么笃定,可是又不说清晰。


    第19章


    霍临被赶出来,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楼偏厅听雨。


    雨珠砸落在玻璃窗,炸出蜿蜒的轨迹,还没来得及流淌就被下一捧雨水覆盖。


    高楼在湿热的季节格外气闷,风停止眷顾,空气被压缩又膨胀,使空间变得扭曲,偏厅到二楼卧室的距离仿佛隔着爆炸坍缩的黑洞。


    坐了没一会儿,身侧走来一个人。


    霍临眼皮微窄,懒于回头。


    他的确不喜交际,但绝不是呆蠢,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足够敏锐,看到遮掩在华丽言辞和行径下的利益和欲望太浅薄,才对这些无趣的人际感到厌烦。


    比如江席言现在对着他自以为隐蔽的幸灾乐祸,其实也是清晰可见的。


    江席言在拱门后看了一会儿热闹,才算心满意足。


    见人始终没动静,江席言干脆坐到霍临对面,拿起桌上一枚白棋,在横格线上推来推去。


    如此做作一番,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霍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就说一次,你怎么就非要和她纠缠?”


    江席言悄悄地指了指二楼。


    说实话,白秀瑾受伤的确带来了很大影响,全盘计划都险些因此改写。


    但即便如此,解决的方式也有很多种。


    找人顶替白秀瑾,这原本应该是最无可能、最冒险的一种解法,却由最看重实效的霍临提出,并强硬地推动实施,很难让江席言不怀疑他没有私心。


    霍临略微掀起眼帘,不想搭理。手里握着一杯凉茶慢慢地饮,但很快胃痛卷土重来,霍临微微蹙眉,手指搭在杯口盖住一半,把茶杯放低。


    江席言其实不是个爱八卦的人,实在是霍临最近太过反常。


    若不是有医生出具的权威报告,江席言都要怀疑霍临是失忆之后到如今,脑子一直还没好。


    霍临不答,但也没有驱赶他,江席言知道他暂时不会动怒,便忍不住得寸进尺。


    换了个问法,又说:“你怎么确定她一定会配合?霍sir,作为你亲密无间的副手,我有权知晓你和这个……新搭档的默契从何而来。”


    霍临沉在乌云阴影之下的面目终于轻微松动。


    半晌,霍临才说。


    “她不会害我。我醒来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


    江席言夸张地瞪了瞪眼。现在他该怀疑自己的脑袋有问题,否则他怎么会听到霍临在和他大谈第六感?


    那可是霍临!


    最天资聪颖,杀伐决断,冷静自持的天之骄子。


    江席言不认可这个说法,他需要更多证据。


    霍临做任何事情都不屑于自证,今天却愿意多费些口舌证明自己。


    他告诉江席言,小珠在他发烧时半夜起来陪伴,把唯一的床铺让给他,为了他提早回家。


    他说了很多,都是想证明一件事,但是又不想自己亲口挑破它,想要江席言自己意会,并且从江席言的口中说出来。


    可是江席言听了半晌,也没有意会。


    皱着眉头很疑惑地说:“那不是因为她想从你这儿拿到钱吗?”


    霍临冷冷地瞧着他,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把茶杯放到桌上,玉石桌面被叩击得凌凌作响,江席言收到信号,只好摸着脑袋离开。


    霍临依旧独自坐在窗边。


    雨比方才小了,针脚细密,显得温柔。


    江席言不懂。


    霍临也不会为了求认同就去告诉外人更多的细节。比如小珠在他耳边说过,遇见他的夏天是最好的夏天,又比如,小珠用那个只拍喜欢的事物的镜头给他拍了照。


    小珠喜欢霍临,江席言怎么就不懂呢。


    虽然现在他对小珠来说,已经不再是霍临了-


    一个月后,仰光证券交易委员会将会为一家冷链运输公司发放牌照,正式上市交易。虽然不曾挑明,但业内人士都知道背后的最大持股人是新来的华商霍氏。


    这是霍氏给缅甸市场的投名状,也是首次亮相的招牌动作,上市之后,霍氏在这片汪洋之中能成龙还是成蛇,就有了定局。


    这段时间霍临受到许多邀请,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应,但每一次出现都万众瞩目,引来更多纷飞纸片一样的请帖,堪称分身乏术。


    小珠从早晨起来便被安排两节建筑专业理论课,由真正的巴黎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优秀毕业生教授。讲师已经考虑到小珠的基础,没有把理论讲得太艰深,但对小珠而言也还是蚂蚁吃大象,仰着脖子一点点啃。


    中午吃过饭,只能短暂地休息,就立刻被抓去练形体。教练誓要在她手臂和腰腿上雕刻出健身的痕迹,这是一个有海外留学背景的名媛必须对自己形象负责的象征。


    下午和晚上,则要在小戴和黎娟的监督下苦背中华文化及渊博历史,以期洗去她身上的缅甸风情。


    这样度过一整天,哪怕是个陀螺也要头晕,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霍临和小珠都很忙碌,虽然同住在一个房子里,但已经连续五天没有见过面。


    霍临这方逐渐看到成效。有一位在当地蛮有名望的建材商找人引荐到霍临这里,电话沟通几次后就邀请霍临到家小坐。霍临欣然赴约,带了伴手礼前往。


    这位建材商本人是缅甸人,被称作吴加陵,他开给霍临的条件很有诚意,霍临投桃报李,给的提案也极有落地性,同时透露出撬动外资的野心,三言两语之际描绘出一幅具体可见的蓝图。


    吴加陵是白手起家到如今,从商多年,练就一双法眼,看得出来谁是做得成事的人,因此对霍临更添几份欣赏。


    谈完公事,吴加陵请霍临到楼上茶室品茶,炫耀自己的妻子祖籍是中国上海,从中国带来的茗茶,珍藏至今,一直等待一位贵客。


    茶室里挂着吴加陵和妻子的合影,二十年夫妻,照片上携手并肩,恩爱甜蜜。


    霍临认真地看了五秒,顺水推舟夸赞这对夫妻爱意隽永,吴加陵笑道:“没磨成冤家已经很庆幸了!”


    又感叹:“她十八岁和我相识,后来随迁缅甸,就很少再回过故乡。听到你们从中国来,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天天催促我和你见面,比我还积极!”


    霍临其实早已查到这份渊源,但现在也假装惊讶,感激道:“多谢夫人美意。”


    吴加陵摆摆手:“她就是胡来。我管不住她,听说你的妻子近来身体抱恙,不便出行,她就急不可耐,自己要了地址跑到你家里去,这会儿估计已经在上门拜访你家夫人了吧。”


    听到这话跟在后面的江席言下意识地看向霍临。


    霍临八风不动,神情未变,避开吴加陵的双眼里,温和笑意却唰地掉了下去。


    周义永来敲门时,小珠上课正上到一半。


    她忙着专心苦读,才勉强能跟上视频通话里讲师的速度,黎娟却把她的脑袋从屏幕里拔出来,对摄像头打了个招呼示意讲师暂停,关掉了通话。


    “怎么了?”小珠灰头土脸,一派迷茫。


    黎娟看着她直摇头,稍加思索,打了个响指:“叫化妆师来。”


    小珠被黎娟推到更衣室,上次她在这里量过一次尺寸,现在一整面墙的衣柜都塞满了她的尺码的衣服。


    黎娟替她选了一条白色的到小腿长的无袖连衣裙让她换上,站到镜子前。


    剪裁很简单,吊带做的是由宽到细的款式,比起普通的吊带裙多了一分牛仔式的洒脱,胸线提得很高,胸前的布料是半圆碗状,轻柔地贴合着曲线,露出洁白的颈项、胸骨上半的圆润肌肤。


    小珠吓得捂住自己的胸口,被黎娟把手打下来。黎娟替她围上一条珍珠项链,又选了一个婴儿蓝的发饰,比在她的黑发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把换好衣服的小珠推去化妆,黎娟这才开始解释:“吴加陵的夫人是上海人,她把你当成同乡,要来找你叙旧。吴加陵是


    我们正在争取的目标之一,他的夫人也同样重要,白小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小珠瞪着眼,结果被喷雾糊在脸上,赶紧又闭上,唔唔地说:“这么快!”


    她才刚学了五天。


    “是有些突然,不过以后的每一次,可能都是这么突然。”黎娟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霍夫人,你的第一场小考来了。”


    第二通电话打来,周义永听了一会儿,交给小珠接了。


    小珠看到周义永目含鼓励,从他手里接过黑色的听筒,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停顿一会儿,冒出一个欣喜的声音:“是不是霍太太呀?”


    “是的。”小珠答她,“杜安莲,您好。”


    安莲是这位夫人自己的名字,小珠这样尊称她。


    “你身体怎么样了呀,要是闲着没事的话,你陪我解解闷嘛。”听筒那边喜气洋洋的,听起来根本没考虑对方是否方便。


    好在小珠已经准备好了,就回答她:“请您稍等,我很快下来。”


    杜安莲在三楼的空中花园等她,小珠坐电梯到五楼,走步梯下去。


    今日的天短暂地晴了,阳光斑驳洒在扶梯转角,小珠两根手指轻轻搭着木扶手,垂眼看着脚下,裙摆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腰间轻盈,小腿纤细,小猫跟的鞋面上点缀着珍珠。


    走到平台上,小珠站定了,视线扫了一圈,定在沙发上的女人身上,对她轻轻颔首:“杜安莲,上午好。”


    杜安莲看着她,呆了呆,忍不住地说:“你怎么这样年轻啊!”


    她们平日见的人里,其实从不缺少年轻漂亮的,但到这样让人脱口称赞的程度,还是很少碰到。


    杜安莲几乎有些惊吓地看着这位霍夫人。她完全是好新鲜的一张面孔,年轻不在于皮肉紧致,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像刚落下来的雨水在她身体里呼吸,像天上的游鱼第一次睁开眼看世界。


    他们这种名利场,哪里来的这样的人呢?杜安莲完全困惑了,压制不住心里泛起一点点的嫉妒。


    小珠有点紧张。


    是她自己心虚,因为她在冒充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人,所以对于“年轻”这样的评语格外敏感,仿佛被抓住马脚。小珠再次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忘记自己。


    小珠朝杜安莲走近,脸上的笑弧浅浅的,在自己脸颊上碰了下:“是吗?杜安莲这样夸奖,我要好好给化妆师打赏了。”


    杜安莲听到她这样说,觉得好受了些,好奇地问:“你平时去哪个化妆室?”


    化妆室?小珠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她的妆是黎娟叫人来家里化的。


    她没立刻答上来杜安莲的问题,手里不由捏了把汗,担心自己这么快就要露馅。


    杜安莲看她迟疑,反倒哦了一声:“难道你专程养了造型师在家里?”


    小珠眨眨眼,点点头。听起来像这么回事,管它是不是,先认了吧。


    杜安莲啧啧称奇,她觉得自己也算会享受了,但还是这位霍夫人更胜一筹。


    倒也不奇怪。杜安莲的目光又在小珠脸上溜了一圈,在心里念叨,长这个模样,又是新婚,怎样受宠爱都可以理解的。


    讲了好几句话,杜安莲才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之后,一件正事还没干,先被这位霍夫人吓了几跳,于是轻咳两声,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拍拍身边的座位,让小珠也坐过来。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想必我们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很多话想和你讲的。”-


    回程无雨,霍临占了驾驶座,自己握方向盘。


    江席言坐在副驾驶眼看着老板给自己当司机,把时速稳稳压在最高限速的百分之一百一十附近,利落地按着方向盘打圈,踩着油门一路狂飙。


    江席言拉紧安全带,忍不住劝:“周义永没再发消息来说明现在情况尚且可控,而且家里还有黎娟在把关想必不会出什么大错。退一万步讲,就算小珠小姐真的应付不来,我们回去以后也还来得及弥补——能慢点开不。”


    霍临眼神很冷静,他不觉得自己有像江席言想象的失控,车速在他控制范围内,思绪也是。


    “我没有担心这个。”


    江席言更不解了:“那你在急什么?”


    霍临压着眉眼。


    江席言没在那些富太太的生活圈里待过,不知道她们的手段。这些养尊处优的太太们看似清闲度日,其实等级分明,一方面是彰显自己家族的权势,另一方面则是人性上的压制,弱肉强食,说是母狮社会也不为过。


    小珠像蝴蝶一样脆弱,哪里应付得来。


    他在此之前只想着让小珠站在自己身后,这样也很难出现问题,从没想过还有需要小珠独自社交的时候。


    是他考虑不周。


    霍临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唇齿间泄露了一句:“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家里。”


    江席言震惊,不解,深思,沉默。


    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急转弯爆发出声。


    “别人老婆再怎么凶。”江席言怒吼,“也不会把你老婆给吃了啊!”


    第20章


    小珠出门之前,黎娟教她,和人相处,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送礼。


    杜安莲叫小珠于自己同座,和小珠说起许多事,回忆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读书时期拿了哪些奖项。


    她看起来对小珠很亲近,不断问小珠原先是哪里人,来到缅甸习不习惯,有没有和她当初一样想回去。


    小珠按照黎娟给她准备的资料一一回答。说自己来自长江以南的一个城市,对这边的气候不大适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点想家。


    碰到答不上来、怕答错的时候,小珠就轻轻带过,或是又把问题抛回去,引杜安莲说更多。


    小珠最开始很战战兢兢,仿佛课上被老师抽问一样紧张,好在中国的一切对杜安莲而言也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记忆,她问得并不深,即便小珠的描述有些出入,她也分辨不出来,于是小珠渐渐放松些许。


    但谈话渐深,小珠看着这位杜安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意图并不在此。


    据说杜安莲十八岁时离开故土,在缅甸和恋人携手打拼了七年后成婚,在拿到结婚证前就已经完成了移民。


    离开得这么坚决,如今杜安莲体态丰腴浑身珠宝,出门逛街身边也跟着两三个随行仆下,已经过上了自己当初追求的生活,真的会这样迫不及待地找一个陌生人来共叙思乡情吗?


    小珠心里存疑,虽然贴近她坐着,但绝不敢真的和她掏心掏肺,以为自己能和对方拉家常。


    她直觉对方另有所图,但对方迟迟不现,仿佛举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一直观望,等她给出引线。


    小珠不知道能怎么办了,那就送礼吧。


    她对杜安莲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次和您见面,有些仓促,请您包容。您应该什么都不缺,但听说您有一个优秀的女儿,这个礼物应该很符合您女儿的气质,还希望您能够收下。”


    小珠侧过脸,对楼梯后面候着的人点点头,对方立刻小步靠近,送上一只硬挺的只缀着logo的洁白纸袋,又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拿铁色中号手提包。


    小珠只在一旁浅浅地微笑着,显得云淡风轻。


    其实她根本不懂这个包。只知道黎娟教了她,这只包的价格在人民币三万中,作为一个见面礼刚好合适,拿得出手,又不至于显得太过谄媚。


    杜安莲拿了包,意思意思欣赏了一下,没因此受宠若惊,但嘴角的笑容总归是真实了几分。


    拨弄了一下包上的可


    拆卸钥匙扣,杜安莲随口说:“你也太客气了,我们亲人一样的,讲讲话解闷罢了,还送什么东西呢。”


    小珠依旧乖巧地:“我只怕我不懂规矩,做错什么事,惹您心烦。”


    杜安莲一时没言声,把包放下,才又抬头对小珠笑起来。


    “这个,你是考虑得挺周到的。想要在这圈人里混,规矩多着呢。”


    来了。


    小珠重新打起精神,有预感杜安莲漫长的寒暄和铺垫终于要结束了。


    杜安莲看了眼窗外,雨停之后出了大太阳,玻璃上的痕迹都差不多要晒干了。她提议:“出去走走?”


    小珠自然跟随。


    离开这栋楼以后,杜安莲像是放下一些顾虑,同她讲:“你楼上有一位夫人法号妙论,你认得吗?”


    这个人名不在资料上。小珠摇摇头。


    杜安莲好似很吃惊:“你们住得这样近,难道从未来往过?”


    小珠解释道:“我来缅甸之后就一直病着,这阵子只有医生在我家进出,吊水吊了好几天,还没来得及拜访邻舍。杜安莲,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人。”


    小珠给她展示自己手背上的青痕,当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杜安莲放心不少,摇摇头道:“那么,还好我来找了你。我提前提醒你,这个妙论一点也不好相处,不像我们中国人坦诚大度的,她说信佛,也不知道罗汉明王教了她些什么,整个人怪怪的,见了人没几句好话。”


    小珠没说话,露出有点畏缩的模样。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杜安莲说“这圈人”,指的应该就是这里的太太圈,里面的关系大概还很错综复杂,门派繁多。


    这位杜安莲看她同是中国血脉,又初来乍到,所以想抢先来探探虚实,如果不服管教,就先给个下马威,如果人品在她眼中尚且还算过得去,就先拉拢起来。


    杜安莲提到的“妙论”,恐怕与她曾起过什么争执,以至于她一口一个“我们中国人”地哄着小珠,想要小珠和她站到一个阵营里来。


    可惜小珠并不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虽然没有见到过什么大世面,但走卒贩夫她碰到过很多,深深地知道,以血脉、来源地等等虚无缥缈的东西绑定起来的人,往往在遇到利益纠纷时背叛得最快,因为并不是真的情感上认同对方,又熟知对方的底细,反而在做抉择时没了顾忌,轻易地牺牲对方。


    小珠不会反驳杜安莲,但也不会去附和。杜安莲没从她这里听到贬斥妙论的话来,又有些不满,觉得她像个糯米坨子,不是很机灵。


    但话又说回来,不机灵也有不机灵的好处,性子绵了点,至少脾气不大。


    杜安莲自己是外邦人,即便在缅甸扎根多年,也仍然清楚感到自己与旁人之间的不相融,她的丈夫无法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子女亦无法替她分担,事实上,她身边属于缅甸的亲人越多,她就越感到自己是个异端。


    即便平日里看着前呼后拥、风风火火,可到了聚会日,旁人都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这个跟那个都能攀上亲戚,她们彼此之间都有血脉的牵连,家族的呼应,而她身边却只有身份不同的随从,永远跟这些人隔着一层,就渐渐懒得去、不想去,免得叫旁人瞧出来她的形单影只。


    现在来了个霍夫人,虽然安莲嘴上说的同乡之谊半真半假,但说的次数多了,假的也像是有了几分真的。


    杜安莲像得了个新玩意,不肯放这个又好看又年轻的小同乡回去,拉着小珠去了元屋。


    元屋的招牌上写着的是“ONE-house”,坐拥近万平方米占地面积,十七层楼高,杜安莲悄声问小珠有没有来过,小珠摇头,杜安莲就得意又神秘地笑起来。


    “这是曼德勒最大的销金窟,只要你有钱,你就会迷上这儿。”


    黄金,钻石,奢侈品,甚至跑车,游艇,只要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富豪们无处可挥霍的金钱,就在这里有了用武之地。


    杜安莲挽着小珠,把她像个新包包一样挟在腋下,带着她四处炫耀。杜安莲本身也是爱买的,这里几乎所有的门店她都轻车熟路,一逛起来简直如鱼得水,逍遥快活。


    从前她常是独自来,已经每次都乐不思蜀,现在有了伴,更是莽足了劲头,十根手指上珠宝换了一套又一套,心血来潮又去把头发弄一弄,一整墙的香水也能几乎从头试到尾。


    小珠第一次穿高跟走这么远的路,小腿很快酸涨起来,恨不得把双腿卸下来给扔得远远的。


    偏偏又不能开口提想要休息,免得暴露了自己的生疏,实在已经苦不堪言。


    小珠强撑着笑容,已然魂飞天外。


    杜安莲又包了几套衣裙,见小珠闷声不语,奇怪地问她:“你什么也不想买?”


    小珠心中敲起警铃,赶紧要陪着消费。


    但这事儿是她不可弥补的弱项,再如何装相也实在难以摆出阔气的样。


    一屋子没标价也没标签的衣服看得小珠眼珠子直晃,下意识往衣裳布料最短最少的区域指了指,期望能在划账时少显示几个数。


    “要那件黑的。”


    侍应小姐甜甜地应了,替她取下,捻着兰花指在顾客面前展示一番,妥帖地入袋。


    小珠本来麻木,看见杜安莲在身旁掩着嘴笑得暧昧,才反应过来,那件似泳衣又满是蕾丝的、短至腿根的连体裙,似乎是件不能被外人瞧见的东西。


    “……”小珠不想解释,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到了最后,杜安莲自己也走不动了。


    但这也在她的计划内的,杜安莲在一间洗浴中心门前停下,慵懒地舒了舒手臂:“有点乏了,进去按按?”


    门口立着穿白衬衫的门童,长了一张粉面,眉毛涂得很黑,一双眼睛不弯也媚,殷勤地上前接过杜安莲的手提袋,将她的手臂扶在怀里,从上至下地轻抚,动作熟稔又亲密。


    小珠看得汗毛竖起,她实在接受不了有陌生人同自己这样……拨来撩去。


    再一抬头看门帘里的海报,写着按摩,拍的却全是油光发亮的男性躯体,搔首弄姿地躺在画报里,小珠更是头皮发麻。


    小珠一路上对这位杜安莲几乎有求必应,已是仁至义尽,现在杜安莲再来拉她,她抵死也不从了。


    杜安莲也是累了,急着去放松歇息,偏这时候这个年纪轻轻的霍夫人突然长出一身牛劲,怎么也劝不动,只能气急地叱她,给她人参果也不会吃。


    哪里是人参果,全都是蜡皮狗。


    小珠装听不懂的样子,一再诚恳地承诺,会在外面等着她出来,才总算目送杜安莲腰肢款款地被一个衣襟大开的古铜色蜡皮狗接进去。


    小珠欣赏不来蜡皮狗,但还是很守承诺,在店门口捡了张长椅坐下,当真哪里也没去,根本再也走不动一步了。


    杜安莲身边带着随行的人,黎娟就不方便再安排人跟着小珠,小珠现在独自坐在长椅上等待,一边捶腿一边给黎娟发消息报告情况。


    她不知道杜安莲还要多久,收到黎娟的回复之后,就打开手机里的小游戏。


    很简单的消除类小游戏,之前她都是玩双人模式,现在一个人玩,要从第一关开始闯关。


    玩过了高难度关卡,再从头开始,难免觉得无聊,小珠划来划去,心情因为脚疼有些许低落。


    这里不像普通的商场人来人往,除了门口还在坚持不懈对小珠暗送秋波的男侍应生,就只剩小珠一个人。


    小珠尴尬地调整坐姿背对他,专心地玩游戏。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有人从她背后走来。


    无需


    回头,耳朵和敏锐的鼻子已告知她来人身份。


    小珠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逐渐慢下来。


    脊背不自觉挺得更直了些。她的坐姿、站姿和走路姿势都已经是被塑形教练调过了的,最严苛的教练也说她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但眼下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不够端正,会叫人看不起。同时又不受控制地垂着颈子,好像只要垂得够低,就能隐到看不见的空气里。


    但显然没可能瞧不见她。


    霍临冲着她来的,剪裁利落的长裤束着两条长腿,朝她迈着稳稳的大步,停在她面前时,小珠握着手机的动作已经完全僵滞了。


    地板是字面意义的光可鉴人,倒映着霍临单手插袋的剪影。


    小珠只好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霍明渊。”


    他为什么在这里?


    难道陪过了那位缅甸富商,还要来接着陪富商的夫人,真是好辛苦。


    小珠在心里说他坏话,但表情很淡定。


    霍临站着,她坐着,高度差距越发悬殊了,霍临垂眼瞧着她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小珠老实地回答,是杜安莲叫她在这儿等。


    “是么。”霍临嘴皮掀了掀,目光盯着小珠背后的侍应生,“我以为你喜欢这里的风景。”


    小珠不懂他在说什么,回头看了眼门里,又看他,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时候能走啊?”


    霍临在监控里看过,她在家里对着屏幕上网课时,也常常这样偷偷问黎娟,什么时候能下课。


    黎娟通常不回答她,因为明明有课表。


    她只是在撒娇,他们都知道。所以霍临也不回答。


    霍临的表情动了动,让开半步。


    接着矮下.身来,一边膝盖触碰在地板上,扶住了小珠撑着的那条腿。


    霍临低垂着眼,把她的高跟鞋褪下,很大的手掌包住小珠的小腿,用掌心热热的温度揉。


    千钧的酸重逐渐消散,小珠咬住唇角,忍着没让自己发出声。


    小珠浑身发僵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要用力从霍临手中退出,却被轻松压制住,他单膝跪着,是居于下位服务的姿势,但抬起的眼眸却与蜷缩起来的小珠齐高,五指收拢,从按揉变成了钳制。


    不要动。


    他没出声,甚至没动嘴,但小珠仿佛听到他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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