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姝色可堪折 > 【番外10-20】
    第112章 番外11


    碰到突发状况,不管将要面对的是沙匪还是北漠骑兵,郎子们都很亢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誉朝小方扬了扬下巴,提醒军纪。


    小方会意,打马从骑兵队伍中穿驰而过,高喊:“大人有令严禁尸身割首!不以人头计勋饷!这是宣府卫所的规矩!如有违抗军规者,斩三指!尔等都记下了吗!”


    “宣府威武!宣府威武!”


    晨风飒飒中,不到百名的郎子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陆蓁望向沈誉,他目视前方,面容冷冽刚毅。


    小方领头,就像他们从宣府出发时那样,带着一群无惧生死的郎子从草原上呼啸而过。


    陆蓁和沈誉在最末尾。这回整体行进的速度加快,她没有冲出骑队,跟在沈誉身边打马向前,问:


    “为何不准枭首?”


    她虽是闺阁女娘,也是出自锦衣卫之家的女娘,幼时听祖父讲过边军战事,以斩获的人头计算军功是很普遍的情况。


    “我还在宣府军中时,割人头冒领军功是边军传统。不论是边境上的民户还是北漠的牧民,不论死活,被无辜收割人头者不计其数。”


    他侧目望她:“悍勇和暴虐的界限很模糊,一念之差就会堕入恶魔地狱。卫所的职责是维护我朝边境安定,不是拿被保护百姓的人头来获取战功,不是暴虐杀戮。”


    不是以杀止杀。


    陆蓁唇边绽出两个梨涡:“我懂了,沈大人。”


    他昨晚给她讲了他爹因他而死于狼口的事。陆蓁想,那件事可能在很长的岁月里都是他的心魔吧。但他最终战胜了心魔的煎熬,没有放任自己堕入地狱。


    真好。


    沈誉的眉头动了动,她喊他“沈大人”时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么恭敬,很是俏皮。


    让他心里软塌塌的。


    疾驰了小半个时辰,在朝阳从东边地平线上露头之前,他们到了牧民被残杀之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已经风干的腥气。


    牧民的帐篷倒塌了半边,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和一个老媪惊恐的缩在几只羊中间。


    “不要过去!”沈誉从马上跃下时朝陆蓁轻喝,随即拉住她手中的缰绳,“我们要处置那些没有头的尸身,不要过来看!”


    他说话间,小方已经带骑兵上前,从帐篷内外找到四五具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把他们卷到毡布里,抬到马车的木板上。


    沈誉检查了这些遇害者身上和颈腔处的刀口,全都是被残忍杀害后,再砍断头部经脉割去头颅。


    牧民帐篷里值钱的东西、银两和肉干奶酒都被抢劫一空。


    沈誉和小方对孩童和老媪问话。陆蓁惊奇的发现他们都会说蒙语。


    两个幼童和老妇人满面惊惧,咿呀说了一堆陆蓁听不懂的话。沈誉和小方听懂了,却紧锁眉头。


    小方对沈誉道:“我已差人去采石场找巴图,他祖上跟牧民所在的部落有渊源,由他带人送孩子老妇和遇害者的尸身回他们部落去,跟他们台吉解释,是沙匪杀人,非我们袭边。”


    “你多留几个人给巴图。这两个孩童太小还不知事,老妇昏聩愚昧,他们畏惧我们,以为是我们卫所所为。巴图到了那里若解释不清,反添了麻烦。”


    小方听沈誉说完,看到朝这边张望的陆蓁,忖度道:“陆夫人和蔼可亲,可否请她来跟孩子和老媪问话,他们应不会惧怕一个女娘。”


    他刚说完,又否定了自己:“可惜她不会蒙语。”


    陆蓁听到小方提到她,冲他们微笑,露出几粒洁白的贝齿。


    沈誉也朝她微微翘起唇角,走到她身边:


    “那两个孩子半夜跑到羊群里玩,那个老媪是看护他们的祖母,沙匪过来杀人时,他们躲在羊群中间逃过了一劫。老媪的耳有些聋,孩童又太小,他们刚才一直说是宣府卫所的官兵杀人。我和小方问话,他们惧怕得语无伦次,你……要不试试安抚他们?”


    陆蓁没怎么犹豫,点头说好。


    沈誉跟上来帮她传话,她对他摆手:“他们本就怕你们,你们在跟前他们会更害怕。”


    “好,有事马上叫我。”他没有离开太远。


    陆蓁走到那几只羊近处蹲下。


    只见一个俏丽少女从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中间走出来,幼童和老媪哆嗦着在羊群中挨得更紧密。


    陆蓁朝稍大点的男童笑了笑,从荷包里掏出山楂消食丸,递给他一颗。


    男童不接,把妹妹抱得更紧,警惕的看着她,双眼红通通的。


    陆蓁鼻子一酸,把山楂丸喂到自己嘴里,边嚼边对他轻声说:“你是个好哥哥。我也有三个哥哥,对我都很好。现在我们不在一起了,可我还是会想他们。”


    男童不说话。他怀里的女童眨着眼睛看陆蓁,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山楂丸子,也不吱声。


    陆蓁坐到地上,惆怅的远眺草原尽头起伏的山脉。


    她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听懂她的话,甚至他们听不懂更好。她只是有满腔满腹的话,想要说出来而已。


    “你们的爹娘没了,家没了。我也没有家了。你们的家人被沙匪杀害,你们知道坏人是谁,知道该向谁报仇。而我,不行的。我不能找我爹算账,不能把我失去的家拿回来。”


    她转头看沈誉。他和小方在说话,小方一边说一边拿刀在地上比划,然后看向他,他时而颔首,时而提点他几句。


    她悄悄伸出一个手指头,把他指给男童看,压低了声音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别看他不爱笑,总是横着眉毛竖着眼睛,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其实他心眼很好的,人真的很厉害。相信我,他一定会帮你们报仇。”


    她说话时语调温柔轻快,眼睛里放着光。


    旭日升起,阳光照耀到她身上,给她披上了一件金光织就的纱衣,照到她眼睛里,她眼里的光也跟着闪亮亮的,像伴在朝阳旁边的太白星。


    小女童呆呆的望着她,被这个美丽少女眼中的光吸引。


    “那些坏人……他们去开平卫了……暗河……”男童突然开腔,吐字有些生疏吃力。


    这个孩子听得懂他们的话,也会简单的说几句。


    陆蓁怔住,还没来得及叫沈誉,他迈步走了过来。


    那些沙匪奔开平卫去了。


    老肖正往开平卫送去大量物资和军需。


    这群沙匪先是杀害抢劫了牧民一家,现在又盯上了开平卫的军需。


    “小方,按你刚才说的,留一部分人等巴图,送他们回草原部落去。一部分沿烽火台巡边,我和你带剩下的人沿暗河往上游走,去开平卫。”


    沈誉下令,小方领命吩咐下去,众人继续开拔。


    陆蓁把装了消食丸的荷包塞到男童手中,匆匆跟上骑队。


    沈誉原地没动,在等她。


    “你刚才听到我们说话了?”陆蓁手忙脚乱的骑上马。


    “陆蓁,我很久以前也没有家了。”他温柔的看向她,朝日的光芒在她半边侧颜镀了一层金光,瑰丽夺目。


    “嗯,我晓得。”


    两匹马慢悠悠的靠到一起。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羊群中的两个幼童,小方留下的骑兵在旁边守护他们,等巴图过来,送他们回草原上的部落。


    她又问:“你都听到了,那你会给他们的爹娘报仇吧?”


    “会的。”


    “那两个孩子说起来不幸,遇到了你,也算不幸中的幸事吧。”


    “我吗?一个眉毛横着长、眼睛竖着长的人,碰到我没被吓倒也的确很有幸。”


    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的诙谐语气,和他冷漠的口吻很不协调。


    “沈大人!”又是那个俏皮的腔调,她不满的嗔叫起来,“我逗孩子玩的话你也要生气!”


    她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陆蓁面庞发热,清脆的驾了一声,一夹马腹跑到了前头。


    沈誉冷漠的俊脸勾起一缕极浅的笑意,紧追上去。


    ……


    他们沿着暗河溯流而上,走了一半的路,明河出现。这条河是从开平卫流下来的。


    到了明河附近,小方再次和沈誉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小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快接近沙匪了,由一部分人化做北迁的北漠牧民,麻痹沙匪,将他们引入包围圈,另一部分从两侧包抄合围,即可将他们全歼。”


    这一路沈誉从未反驳过他,这次也不例外:“按你说的去做,我带几人乔装牧民,剩下的由你指挥。”


    “好,等斥候回来我与大人分别行事。”小方大喜,由沈大人亲自策应,必然事半功倍。


    沈誉点了几人和他一起。郎子纷纷下马,在劲装外头套上北漠男子的行装,嬉笑间已说起了蒙语。


    又把木板马车组装起来,把丝绸皮货等值钱的东西从包袱里取出来搭到马车上,故意露出一角。


    陆蓁暗想,原来他们早有准备。


    沈誉拿过来一套北漠袍衫递给她。她穿上垂到了地面,活像一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


    从沈誉脸上看到一缕偷笑一闪而过,陆蓁怀疑自己这身打扮非常可笑。


    她也弃了马,和沈誉的亲卫一起坐到马车上,扮做牧民家里的人。


    他们刚乔装好整装待发,斥候返回,后面跟了一个骑马的女人,赶着几头羊。


    女人头裹包巾做北漠人打扮,背着包袱骑着一匹老马,二十多岁的年纪,被风沙常年肆虐过的面容有些浅浅的细纹,细看起来精明妩媚,举手投足很有风韵,是个美人。


    令陆蓁突然想到家中几个姨娘。但又是不一样的。没有姨娘会在马背上挂一把砍柴的大刀。


    “丽娘子!”小方惊喜,朝她拱手行礼。


    来人走到沈誉和小方跟前,媚眼弯弯,口气骄横:“小方,听老肖说老沈要升你做副总兵,恭喜你呀!”


    跟小方寒暄完,打马走到马车旁,毫无顾忌的打量陆蓁,口中含笑:“老沈,这就是你家的小夫人吧?”


    她坐在马上跟陆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万福礼,跟她问安。


    她跟沈誉说话时口气大得很,既不畏惧也不恭敬,陆蓁不知道她是何身份,笑意盈盈回礼。


    丽娘莞尔,道:“我那个已经没了的死鬼,从前跟老沈和巴图都是一个村的,也是宣府卫所的兵。”


    原来是个军户家的孀妇。


    “丽娘姐姐。”陆蓁嘴甜,俏生生唤她。


    “若不是提前听老肖说过,我定要怀疑你莫不是老沈打哪里拐来的,哈哈!”丽娘失笑。


    她说话尖牙利齿,举止和塞上的男人一样不拘小节,让陆蓁感到很是新奇。她从未跟这般放浪形骸的女娘打过交道。且还是个寡妇。


    沈誉跟平常一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不搭理丽娘,骑马踱步上前,带着乔装的骑兵和陆蓁就要离开。


    丽娘叫住他们,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对沈誉揶揄道:“就你们几个身姿这么板正,走起路来杀气腾腾,哪有半分像牧民?就说你们是打劫的沙匪,都没有人不信的。”


    “那又如何?兵无常势,我便是不做此计,也能将他们歼灭。”


    “我不允许。”丽娘冷冷出声。


    陆蓁吃惊的望她。


    丽娘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道:“老沈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专横,不过今日我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我家那个死鬼在天有灵,才叫他们撞上来,我必要为他报仇。我晓得你在历练小方,只是既然叫我也赶上了,岂能容你们有所闪失。”


    “他也是你的兄弟。”


    丽娘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到平板马车旁,径直散开陆蓁的头发给她梳了一个北漠少女的发髻。又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粉粉白白的小罐子,从里面抠出一些粉末,干脆利落的抹到她脸上。


    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陆蓁,笑眯眯的示意她看。


    巴掌大的铜镜中,出现了一个似她又不太像她的面孔。一双杏仁大眼变成了狭长细小的单眼皮,颧骨上隐隐显露两团红血丝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淡褐斑点。


    怎么看有些像巴图呢……当然比巴图要好看得多,是一个北漠风情的异族小姑娘模样。


    丽娘说了几句蒙语,那几个已经乔装好的郎子又把自己重新拾掇了一回。


    她走到沈誉身边,扔了一个假胡子在他身上,也用蒙语嘀咕了几句。


    沈誉身子一僵,不自在的扫了一眼陆蓁。


    她正照着镜子吃吃笑,似乎对自己的模样很新鲜也很满意。


    他把胡子粘到脸上,瞬间变成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小方笑:“这下就都像了。”


    丽娘打着马摇摇摆摆走到陆蓁身边,附耳悄声道:“在蒙语中,爹爹叫额祈葛,娘叫额赫。沈誉是你爹,我是你娘,你是我们的小女儿叫娜真。你若有事找我们,记得喊额祈葛和额赫,莫喊错了。”


    “记住,千万别露出马脚。”


    她笑得意味深长,不看陆蓁目瞪口呆的表情,咯咯笑着,骑着马赶着羊,走到前面和沈誉并肩,说起蒙语。


    郎子们赶起马车,驮着陆蓁跟在后头。


    沈誉起初没有说话,陆蓁从丽娘口中隐约听到“娜真”两个字,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才不太情愿的开了腔,声音很低,说的也是蒙语。


    她竖起耳朵,当然一句也没听懂。


    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两匹马两个人,一双梨涡从她脸上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丽娘: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小方:为了给老板留出谈恋爱的时间,毕业课题、社会实践我全包了…不是…


    第113章 番外12


    “老肖说,人家娜真是来退婚的,至今还未跟你圆房。”丽娘笑吟吟的向前看。


    丽娘跟陆蓁说话时,沈誉只当丽娘在关照她,没留意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给她起了个蒙古名字。娜真,陆蓁,都很好听。


    沈誉长指按向腰间的刀鞘,被络腮胡遮住的俊脸呈现淡淡的红晕和愠色。


    老肖这张堪称漏勺的嘴,走到哪漏到哪,改天非得给他剪得稀碎。


    半晌,冷冷回道:“巴图还不晓得你去开平卫找老肖罢。”


    丽娘气结:“老娘可没答应改嫁给他!稀罕他管!老肖跟我订的鞋靴叫我给开平卫的弟兄们送去,我们清白得很!”


    “我可是帮你了,至少叫陆夫人跟你成了一家子,小娜真跟她的额祈葛怎么也算一家子吧。”说着,她咯咯咯的笑起来。


    陆蓁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笑声传来,无端的刺耳,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沈誉神情冷漠,对丽娘的胡言乱语不予理睬,再无言语。


    带领一家子北迁的“夫妇”俩遥遥走在正前,往山谷腹地打马前行。丽娘收了顽笑。沈誉的背影始终沉凝。没有人看到他们隐于静默面容下的凛然和肃杀之色。


    陆蓁悻悻的戳了戳坐在旁边的亲卫,低声问:“他们刚才说的什么?”


    亲卫是沈誉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挠头为难道:“陆夫人,小的也不会蒙语……”


    “别叫我陆夫人!”她心烦意乱的打断。


    早上她和那两个幼童说话,他隔了老远都能听到。这会儿一声不吭的不说,瞅都不回头瞅她一眼,可真会装模作样。


    丽娘对他言行很随意,就像巴图一样对他很熟稔,他们还是同乡……


    她抬头索然望天,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脱了沈誉给她的蒙古袍子罩在头上,遮住又亮又热的日头。


    进入山谷后,顶着一脸大胡子的沈誉悄然回头,只见羊群后头的马车上,小女娘把自己全身都罩到袍子里,随着马车左右摇晃,像个泥塑的人俑娃娃。


    丽娘朝两旁山坡睨了几眼,沈誉这暗中戒备又紧张的模样,就像后面的马车上装了什么珍宝似的,叫埋伏在山上的沙匪误以为他们真有什么值钱货呢,倒歪打正着了。


    陆蓁随着马车摇晃,只觉袍子外头的天光突然黯淡了几分,她从袍子里露出头脸,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两处山坡的夹道中间。


    这是沙匪埋伏的地方,也是沈誉和小方商量好的诱敌之处。


    他们就像一串鱼饵,不动声色的垂入凶悍的鱼群中间。


    她的心跳加速。不由自主朝前张望,迎上沈誉回头看向她的目光,朝她微微点头。


    就在这时,山坡上传来呼啦啦的叫阵冲喊声。沙匪从漫山遍野冒出来,扬起套马索,挥起雪亮的刀刃,骑马冲下山坡。


    领先的几人腰上还挂了几颗脸色灰败的人头!


    陆蓁陡然和死人头颅上的凸眼对视,一阵头晕目眩,全身恶寒。


    沙匪们呼啸着冲下来,冲在前头的看见牧民中一大一小两个美貌女郎,面露淫邪,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叫嚷:“母女俩要抓活的!”


    沈誉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强忍怒气勒紧缰绳,拍马往回走接应陆蓁。


    乔装牧民的骑兵佯作惊恐撤退。


    马乱了,羊群乱了。


    在沙匪眼中,这一家北漠牧民如同待宰的惶惶羔羊,头也不回的往山谷外逃窜,给他们的猎杀增添了无比美妙的乐趣。


    沙匪放箭,落在丽娘的老马和陆蓁的车后。他们没打算射杀美人,只想把人困住。


    几支箭羽齐齐的扎入老马的后臀,老马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丽娘就势滚到地面,匍匐在滚滚尘土中,拿柴刀朝奔腾的马腿狠狠削去。随着马匹凄厉嘶叫,沙匪连人带马狠狠的砸向地面。


    沈誉将飞向马车的箭簇格挡开,转眼间奔到陆蓁身边。


    耳边风声再起,箭雨比刚才还要猛烈。


    “上来!”


    他回刀打落箭簇,探身长臂一捞,从马车上将她掠起,抱到自己身前,一只矫健手臂绕过她的腰控住缰绳。


    乌鞘刀从另一只手中扬起,刀锋在阳光下闪烁寒意。他纵身狠劈,无情的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妄图扑过来的凶徒。


    数点温热的血滴溅落到陆蓁脸上,火辣灼痛,如同被火星子灼烧一般。


    心快要跃出心腔,身后粗热的呼吸和雄浑的胸躯如巨大的鸟翼将她牢牢护住。


    当沙匪被他们尽数引出山谷,密不透风的箭雨破空飞入沙匪阵中。箭雨之下,小方率领骑队从山谷出口两边冲杀过来,截断了沙匪的退路。


    沙匪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即遭到宣府铁骑无情的碾压。


    没有胆怯,没有犹豫。只有手起刀落,直到低垂于草原的天空被染了一片血色。


    这群在大漠边境横行了数年的亡命之徒很快被剿灭干净。


    他们的尸体被堆成一座小山点燃。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郎子们在燃烧的尸山旁欢呼。


    沈誉把络腮胡子从脸上扯下来扔掉,将饮饱血的乌鞘刀插回鞘中,和陆蓁率先穿过山谷。


    过了山谷,怀安卫的沙子和冷风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绿草如茵,水草丰美。


    “这里就是开平卫的地界。”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很安静。


    沈誉翻身从马上下来,仰头看她。她美好纯净的脸上血迹点点。嘴唇有些干枯,像一朵失了水分的小粉花。


    “刚才那些沙匪吓到你了?”他关切问她,脸上同样满是血痕和风霜。


    陆蓁摇头,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眺望到远处。


    明河闪着银光从北方遥远的山峦蜿蜒而下,流到草原上。


    近处的山坡是平缓的,就像沈誉说的,山坡上没有很高的树,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小花从山坡一直延伸下来到大草原,到他们脚下。


    她不说话,他也不再追问,手执缰绳为她牵马,带她从鲜花盛开的山坡下走过,来到明河河边。


    两人在河边洗了脸。陆蓁整理好头发和衣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静静的看沈誉清洗乌鞘刀上的血迹。


    她很平静,平静的不太寻常。


    让沈誉想起多年前,他从狼口下夺回父亲残缺的身体,斩杀了那些凶畜,被巴图背回营房,在营帐里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那时的他也非常平静。


    但那种平静不是来自内心真正的安宁。


    她有心事。


    不对他笑了,也不俏皮的喊他“沈大人”。


    明明从早上起来,到遇到沙匪之前都还不是这样的。


    沈誉还未来得及细想,小方和丽娘等人牵着马赶着羊和马车也穿过山谷来到明河边。小方过来跟他禀报军中事务。


    陆蓁起身,福礼告退。


    是久违的京中礼仪做派。从她到宣府来,还是第一回跟他这么郑重的行礼。


    沈誉不知所措,眼睁睁看她朝开满小花的山坡走去。


    陆蓁一边往山坡上爬,一边弯腰摘草丛里的小花。身后,小方在说话,水声哗啦啦作响,是骑兵们跳进河里,不顾衣衫被打湿,拍水浇脸,洗去尘土和血迹。


    好像还有丽娘爽利的笑声,叫郎子们把破了的衣裳拿给她补,一件只收三文钱。


    陆蓁终于按捺不住回头看。远远的,丽娘打开她的包袱坐在河边,兜售簇新的鞋靴,都是她自己做的。几个郎子甩掉脚下坏了的靴子,拿新鞋试穿,笑嘻嘻的很满意。


    沈誉和小方说完话,朝丽娘走去,好似也去讨要什么东西,丽娘从包袱里翻出来递给他。他朝她拱手道谢,她不耐烦的摆手,坐到一堆破衣裳旁边开始忙活自己的事。


    陆蓁觉得自己应该风轻云淡的走开。可是沈誉朝山坡爬上来了,朝她走过来了。她的脚就像被钉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走得很快,离她越来越近。


    他快走上来的时候,她开始扔花,把刚才摘的花一朵一朵全都砸到他脸上,身上。


    沈誉抬头愣住。她砸的一点都不疼,还有些痒痒的。


    各色小花散落在他头顶,给他英武冷漠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柔软可爱。


    他再往上走两步,花儿朵儿有的从他头上落下来,有的耷拉到他耳边,原本可爱的模样变得滑稽可笑。


    陆蓁本来是板着脸的,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嘴唇刺痛,就像裂开了似的。


    她摸了摸嘴,果然裂开渗出了血。


    沈誉走到她跟前,打开手里的小罐子。


    “我不要抹猪油!”她嫌弃的直捂嘴。


    “不是猪油,我找丽娘讨的……”


    陆蓁突然来了气,把手里剩下的花全砸他脸上,忍着嘴上的刺痛,讥笑:“沈大人!你很喜欢给别人当额祈葛是不是?也要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劈头盖脸说完,尤不解气,一巴掌打掉他托在手里的小罐子,往山上走去。却动弹不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又急又疑惑:“丽娘跟你开顽笑捉弄你?”


    丽娘笑谑的话和陆蓁的一反常态,在他脑中飞速交叠。


    陆蓁不说话,眼里冒出泪花。拼命挣扎甩他的手,推他的胸膛,没提防脚下踩的石子一松,整个人向山坡摔下去。


    随着她脱口惊叫,抓着她手的沈誉也被她带倒,两人沿着山坡往下滚。


    天旋地转,粉的紫的蓝的小花在她眼前乱飞。等终于停下来,沈誉紧紧护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始终好好的托着她的后脑。


    她压在沈誉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声互相撞击,呼吸喷到对方的脸上,熏染出成片的红霞。


    她要从他身上爬起来,又被他掐着腰一把拽下来,砸到他身上。


    陆蓁满脸羞愤,哭着嚷嚷:“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陆蓁,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他冷不丁的问道。喘息声很紧张。


    “不喜欢!鬼才喜欢你!”她打着哆嗦,口不择言。


    “可是我喜欢你。”


    第114章 番外13


    这一刻,正在开的花,在花丛中飞舞的蜂蝶,还有从远山吹过来的风,都停滞了。


    他被她压倒在花丛里,说他喜欢她。


    几片花瓣凌乱的落在他的眉角和额头。花瓣在他们沿着山坡滚落时被压出淡粉和淡紫蓝的折痕。


    多年行伍以及在皇帝御前执掌禁军和刑讯的铁血生涯,让他俊秀的面容日趋桀骜阴鸷,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却像花瓣一样脆弱。


    他的神情也随之变得柔软,苍白,充满渴望,又忐忑不安。


    “你刚到宣府来的时候,你问我,如果对我有恩的不是陆老大人而是别人,我会不会舍弃婚事救她。”


    陆蓁颤抖着手,把花瓣从他脸上撷下。她曾经说过的话,他都记着。


    原本冷漠如寒冰的眸子,此刻像磁石一样又黑又亮,牢牢的吸在她脸上,盯着她,缓缓地说:


    “不会的,陆蓁。如果是别人,不会是这样。不是怜悯,同情,责任,道义,也不是为了报答你祖父的恩情。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只是喜欢她而已。


    “所以,你也是有点喜欢我的,对吗?”


    面对沙匪他临危不惧,面对她的嗔笑喜怒,他却心生怯意。


    掸走了花瓣,她的心跳也被抽走了。


    花瓣下的那个人,是她喜欢的郎君。


    陆蓁原以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跟他人无关。放一个人在心上,有时候会酸有时会甜,都是自己的事。可是为什么碰到他后一切都变了,变得贪心,希望得到同等的回应。


    原来他也是如此。想要从对方得到一个答案。


    陆蓁没有说话,垂下头捧着他的脸亲他。


    沈誉倒抽了一口气,不敢动弹。


    她给与的回应就是这么直接,这么肤浅,却足以让他欢喜让他快乐。


    塞上的风把她的唇吹枯,变成一朵干薄的花,干花的花瓣在他脸上摩擦,让他酥痒颤栗。


    她亲他一口,就咬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小小的齿印。活像一只小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做上标记。


    他忍着痒,忍着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疼,忍不住颤抖的回吻她。


    “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她突然想起来,轻轻啮了一口他的唇。


    沈誉被她亲迷糊了,又被她咬了好几口耳朵,被她在耳边气鼓鼓的抱怨,才明白过来。


    他哪里说过什么,都是丽娘在自说自话。


    想到丽娘说的,沈誉被她亲得燥热的脸庞和耳垂显见的更红了。


    他垂下眼皮不看她,可怜兮兮:“你和我没有圆房,丽娘嘲笑我而已。”


    陆蓁从他结实的胸腹坐起来,滑到草地上。就像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突然意识到不妥,醒了酒。


    “丽娘刚才借给你的是口脂吗,趁天还亮堂去捡回来吧。”她命令他。


    “还有面脂。”他答。都被她生气的掀地上了。


    他听话的起身,往山坡上爬去。挺拔的背影充满力量,让她挪不开眼睛。


    迟来的羞涩和胆怯攻占了陆蓁的心房。跟他圆房,太突然了。她还没准备好。


    沈誉在草丛间找了一会儿,把她打落的两个小罐子拾起来。起身俯望,她已不知所踪,那里只剩下被他俩压得弯倒一大片的花草。


    暮色笼罩的山坡底下,调皮的小女娘已跑出去老远,边频频回头看他,边掩着唇吃吃发笑。


    她把他支开,自己跑走了。


    沈誉完全没想到,又好气又好笑。他追了上去。


    他的大长腿没两步就赶上来,陆蓁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风声,一边咯咯笑一边吓得尖叫。逃跑中她的脚踝崴了一下。


    身后的青年一个豹子扑食,猛地把她扑倒在地。


    她笑着告饶:“沈大人,我的脚崴了,好痛。”


    刚刚领教过她的狡黠伎俩,他才不信。


    “自作自受,别动!”他轻叱,眉角笑得飞扬。


    把她压在身下,拿防裂的口脂胡乱的往她嘴上抹。抹完换他亲她,避开她的唇把她脸上吻了个遍。


    没一会儿,两个人又都沉醉了。


    扭了的右脚不小心被他碰到,陆蓁吸着气哎呦叫唤说脚踝疼,眼泪汪汪的直往外冒。他才知道她没骗他,俯身一看罗袜下的脚踝已经肿了。


    沈誉赶紧把她抱起来,奔回营地。


    郎子们从河里抓了鱼,正升起篝火烤鱼。


    迎上丽娘和骑兵们先是诧异,而后玩味暧昧的目光,陆蓁的红脸蛋被篝火映照得更红了,垂下头不敢看人。


    小方见识过沈誉有多紧张她,默默把跌打药酒和膏药贴都捧上来。


    沈誉熟练的拿药酒浇到肿处揉捏,贴上膏药把罗袜重新给她穿回去。


    他正要站起来,陆蓁轻轻叫了一声“别动”,把落在他头上和肩膀上的草籽花瓣摘干净。


    沈誉抬头看她,她已经转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架在篝火上的烤鱼,舔了舔嘴唇。


    “我给你烤新鲜的。”他微微一笑,起身。


    陆蓁的目光尾随他从一个骑兵手里接过叉,一直走到河边,脱了鞋子把下裳卷到腰,又卷起裤腿径直下了河。


    原来他说烤新鲜的是到河里现捉。


    陆蓁抿唇一笑。


    趁沈誉走开,丽娘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牛皮囊,冲她眨眼。


    陆蓁接过水囊,笑着跟她道谢。


    丽娘感叹:“这个老沈,陡然开荤都不晓得顾惜着点。小娜真,可别惯着男人,上了床他们从来只顾自己快活,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陆蓁“啊”了一声,嘴巴张大合不拢来。没有哪个闺中姐妹或女娘会跟她这么讲话,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她脸上火辣辣的,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也往丽娘身边凑了凑,羞愤的小声说:“姐姐,我们没有!”


    远处,沈誉轻松的叉到几条鱼,跟随的郎子要接过去,被他拒绝。他蹲在河岸边,拿匕首刮鱼鳞,清理内脏。


    他似乎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偏头越过篝火看向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突然冲她扯了扯唇角。


    她的呼吸一慌,心砰砰跳个不停。嘴巴好干,扯开水囊上的塞子往嘴里直喂。


    一股辛辣的味道越过舌尖直冲喉咙。


    陆蓁呛得连声咳嗽,嗔叫:“你怎么不早说这是酒啊!”


    丽娘连忙跟她抱歉,抚拍她咳得一震一震的后背。


    “那你想跟他睡觉吗?”丽娘在她耳边又饶有兴味的问。


    陆蓁咳嗽得更狠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否则也不会执拗的跑到宣府来跟他退婚。


    那么陆蓁,你想跟他睡觉吗?她在心中问自己。


    “我不知道。”她低声道。


    丽娘没想到她会回答,又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喜欢就睡吧,喜欢谁就跟谁睡。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说不准哪天这人就没了,你都得后悔没跟他多睡几觉。”


    陆蓁不敢搭腔,生怕她再说点别的什么羞人的话出来。心中却想,她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沈誉烤好了鱼给她端过来。


    郎子们烤的鱼,没有去除内脏,总有一股子腥味。他的不一样,他把鱼收拾的很干净,只抹了盐巴,味道很鲜美。


    她只吃了鱼腹。跟他们每回在一起吃饭时一样,沈誉很有默契的把她剩下的都吃了。


    吃完烤鱼,郎子们在篝火旁摔跤角力。


    丽娘笑吟吟看着,大声叫好。陆蓁兴趣缺缺,他们的身材都没有沈誉好看,动作也没有他干净利落。


    她喝了一点酒,稍有醉意,跟丽娘咬耳朵:“姐姐,今晚我跟你睡吧。”


    沈誉动了动眉头不着痕迹扫了她一眼,站起身看向远处,在营地外围负责守夜的骑兵高举火把朝这边打手势做旗语。


    有人骑马往营地奔驰而来。


    丽娘刚刚跟陆蓁说了个“好”字,爽朗的大笑声和飞奔的骏马纷沓至来。


    陆蓁只觉身边陡然一空,丽娘被一个庞大的身躯高高举起。


    来人哈哈大笑:“婆娘!想我了没!”


    是巴图。丽娘搂着他的脖子吃吃的笑,把酒囊扔到地上。


    陆蓁惊呆了,以为自己被那几口酒灌醉,眼前出现了幻觉。


    可其他人,那些郎子们都不以为意,开始收拾篝火,铺开营帐。


    巴图对沈誉喊:“老沈,他们部落的台吉有话要我带给你,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明日再给你说!”


    扔下话,抱着丽娘进了营帐。


    夜间的凉风吹来,陆蓁的酒全醒了。


    沈誉看出她的震惊和疑惑,淡淡道:“丽娘守寡后,他们就做了……露水夫妻。”他本来想说“姘头”,忽而意识到在她面前这是很不雅的话,忙改了过来。


    “天当被地当席,夜里来清明去,果然是露水来着。”原来是这么来的。陆蓁喃喃。


    饶是读过不少话本子,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折子戏,没见过这样的。亏她之前还以为丽娘忠贞守节呢,喜欢就睡,还真是……洒脱。


    她正红着脸胡思乱想,身子忽地腾空而起,被沈誉抱起来。


    “明日还要去开平卫的卫城,早点安歇。”他口中平常。


    陆蓁一手撑到他胸口,激烈的跳动声透过衣裳传到她的手掌。


    “我自己能走!”她惊慌的在他身上踢腾,又撞到受伤的脚,痛得缩起来。


    第115章 番外14


    沈誉三两步把她抱进帐篷放床褥上,蹙眉:“我去拿药酒。”


    “不用!”陆蓁唤住他,吞吞吐吐,“我无事,别动,别动就好了!”说着缩到被褥里,希望他能听懂她的话,别碰她。


    待她把自己裹成一个蛹,他从怀中掏出那两个口脂和面脂。“那你就别动罢。”他口中溢出一点笑意。


    他没用过女娘们的玩意儿,唯一的经验是帮她嘴上涂过冻猪油。面脂香腻柔软的膏体和猪油冻子有些差别,抹到她脸上柔若无物,和直接抚摸她的脸没什么两样。


    看这张粉面桃腮在他的抚摸下愈加娇艳,再轻揉细捻的给她涂好口脂,他的眸色发黯,朝她压下来。陆蓁的身子僵住,不敢大声呼吸。他却只是对着她的额头轻柔的贴了片刻,就起身熄灭了灯火。


    黑暗的夜色弥漫帐中。过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床榻一沉,他上了榻。


    陆蓁的脸还热烘烘的,被他用唇贴过的额头格外柔润松弛。心里泛起蜜糖般的甜意。


    “沈大人?”她睡不着,轻声唤他。


    暗夜中,他转过头朝向她。


    “你知道我到宣府后,最没想到的是什么吗?”


    沈誉在心里说,最没想到的是终于不提跟他退婚的事了。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她也不再追问,自顾说:“我没想到你在宣府有这么多仗义、忠心、热情的朋友,像巴图和老肖他们。”


    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磨蹭了一下,期待的问:“我也能做你的朋友吗?”


    “不能。”他拒绝的很干脆。


    他不会想亲巴图和老肖,也不想跟他们睡觉。


    硬邦邦的补充了一句:“我不跟女人做朋友。”


    她有点失望,但并不生他的气,“哦”了一声又说:“沈大人,你比我哥哥对我有耐心多了,他们以前其实经常会嫌弃我,说我不懂事不讲理,不像你从来没有说过我。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会。”他毫不犹豫。


    其实他说过她的,他们离开宣府到怀安卫的前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说她任性自私,不过她忘记了,只记得他对她的好。


    她的眼睛亮了,转过头朝他甜甜的笑:“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就像对我哥哥他们一样,要不我以后也喊你哥哥吧。我二哥早些年没了,家里就他脾气最好人也最聪明,以后我就当你是我二哥好了。”


    沈誉的心口跳得厉害,她的直白和懵懂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从榻上支起身体,朝她俯望过来。她不明白吗,他不想当她的朋友也不想当她的哥哥,只想做她的夫君。


    “陆蓁……”


    他才刚刚开口,帐外突然横空响起的一声接一声的娇吟。


    “哥哥,好哥哥……”呜咽声既压抑又放浪不堪,仿佛从勾人魂魄的妖魅嘴里哼出来的咒语。


    是旁边营帐里的丽娘。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折的草叶,在空中时断时续,连她和巴图的帐篷都摇晃的咯吱作响。


    沈誉和陆蓁两人恍若被雷电劈中,浑身僵持。隔着暗夜,四目相望,看到了对方张口结舌的模样,既窘迫又大为震撼。


    陆蓁吓得把自己的头缩到被子里,连头脸带耳朵都捂得紧紧的。控制不住的在被子里发抖。


    他们的声音也太大了,她羞窘的想。脑海中又禁不住好奇,想起话本子里的绣像,男人总是会压到女人身上,她无法想象丽娘被那么庞大的巴图压成什么样子,才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


    被子突然被掀开。


    “是这样的哥哥吗?”一口热气从他嘴里喷出来,阴沉无比的眼眸像鹰隼像猎豹,盯着猎物灼灼发光。


    不待她回答,他把她的头脸从卷成一团的被褥中剥离出来,覆身而上,狠狠的一口含住她的唇。被口脂滋润过的唇瓣柔软香甜。


    他亲的凶狠极了,跟傍晚在花丛中那会儿完全不一样。


    在他突如其来的猛烈亲吻下,陆蓁完全听不到外头一点动静。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他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换不过气来的嗯嗯咽咽,又软又娇,和丽娘的叫声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被自己吓住,死命的憋住吟声,伸手撑住他的胸膛。推是推不开的,紧绷的肌肉隔着衣裳烫到她的指尖。她蜷缩着指头抓住他的衣裳,交缠唇齿回吻,忍不住在黑暗中摸索他结实的胸膛。


    当她的手茫然滑到他的腰间,被他一手按住,低喝了一声“别动”。


    沈誉勉强清醒过来,他没想在这种糟糕的地方跟她圆房。她是他的妻,他喜爱她也应尊重她。


    两人又气喘吁吁的臊着脸躺平到枕头上。陆蓁还晕乎着,心想她在心中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她愿意的。


    又有郎子隔着老远骂骂咧咧,旁边的动静收敛了几分。可是他们的帐篷离沈誉和陆蓁最近,无论如何总是会听到一些声音。


    沈誉坐起身,咬牙:“走,我们先去卫城。”


    把她连人带被褥抱起来,出了营帐放到马车的木板上,套好马车装好用物。


    小方和几个脸皮薄的郎子也一早从帐篷中出来,在河边喝酒。沈誉给他们留下一句话,带陆蓁打马出了营地。陆蓁从煎熬中吁了口气。


    仰头望去,一条天河横亘夜空,星光璀璨。


    沈誉驾着马车跃上山坡,仿佛离星河更近。她朝天空伸出手,笑道:“沈大人,我能摸得到了呢。”


    接近开平卫卫城的山峦不再只长满小花,还耸峙着茂密的林木。在胡杨、白桦、红柳和松柏组成的山林里,咕咕冒泡的水声隐约传来。


    “是明河吗?”她以为是她白天远眺时看到的那条银色的河流。


    沈誉想起来,跟她说在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温泉,改天他们可以过来看。


    陆蓁的困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嚷嚷着现在就要去。


    沈誉只好打着马车往温泉的方向绕过去。她崴了脚,倒是正好可以在温泉里泡一泡。


    他把她抱到温泉旁,找了块平滑的石头放下,又给她脱了罗袜把脚放到水中。再在旁边升起篝火,搭了个简易的营帐。


    陆蓁笑眯眯的看他忙活:“谢谢你啊沈大人。”


    什么朋友啊哥哥的,她再不浑说了,还是叫他沈大人更顺口一些。


    等他忙完这一切,又热情的招呼他来跟她一起泡脚。


    沈誉却坐的离她有些远。在混合了干爽的林木气息和少女幽香的夜间,他身上的杀伐之气显得格外浑浊,尤其经过白日里冷酷的杀戮。


    他不敢挨她太近。


    陆蓁不依,她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就算沈誉不爱说话不会凑趣,她也要给他俩找出些好玩的事来。


    她小心翼翼的挪着两只脚朝他坐过去。他只好如实说,他身上有些臭会熏到她。


    她咯咯笑着把他往水里推:“那你正好洗洗吧。”


    他哪里是她推得动的,迎着她在星光下熠熠生辉的杏眼,他垂下眼,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被她轻易推到水里,背对她脱了上身衣裳。


    他能感受到她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就像正在经历一场美梦,她的喜欢来得很突然很热烈,让他受宠若惊,不胜惶恐。也许她喜欢他的身材更胜过喜欢他这个人。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梦的话,他要竭尽全力,让她永远永远的喜欢下去。


    陆蓁拿他的衣裳淋了水给他后背浇水,帮他擦拭后背。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还很新奇。


    沈誉默默微笑,直到她叫他转过身来。他有些迟疑,还是乖乖的听了她的话。


    她拿着淋湿的衣裳没有再动作,隔了很久,朝他伸开两只手臂,“沈大人,扶着我。”


    沈誉从转过身就没敢看她,这时也没看她,托着她的手臂牵着她走到水里。


    她蜷着受伤的脚,另一只脚在水里跳了两下,甚是滑稽。抓着他的手坐到水下的一块石面上,大半个身子都没入温暖的水中。


    笑着扬起水花,径自玩水去了。


    沈誉没料到是这样的,抬眼看她,她的脸蛋和两只小巧的耳朵布满红霞,被水雾熏蒸的娇艳欲滴。


    原来她还是晓得害臊的。沈誉有些得意,也有点失望,怔在水中。


    水花飞过来,浇到他发呆的脸上。陆蓁促狭的往他身上浇水,哈哈大笑,脸上绽开两只尖尖的小梨涡。


    沈誉在水中大步走过来,推涌起波浪。她这会儿哪里也逃不了,只能坐在水里笑着尖叫,连声喊“沈大人”。


    她的沈大人表情冷漠,一幅要吃人的模样。不管不顾的,把她从水里提起来,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扯掉她身上的衣裳,露出胸前洁白的束布。


    他们骑了几日的马,陆蓁图方便,一直都裹着束布,连晚上睡觉也没取下来过。这时完全暴露在这个俊秀英武面无表情的青年面前。


    一只古铜色的粗粝手掌靠过来。陆蓁的笑容没了声音,抬头眨着眼看他,不多一会儿,迟滞的伸出两只小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拉下来,粉唇和他紧抿的唇角相抵。


    第116章 番外15


    开平卫山中的温泉,藏在松树、柏树和一些不知名的树木组成的密林中。墨蓝的夜空下,是一池目眩神迷的繁星。


    热气蒸腾的温泉汩汩冒着水泡,在寂静的夜色里听得格外清楚,湿润的白色雾气从池塘中缭绕而生。


    山中寂寥空旷,池塘边落了厚厚的一地松针和落叶,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连泉水中也飘荡着松针,水池中满溢松树的清香和极淡的硫黄气息。


    陆蓁在温泉水中浮浮沉沉,随波荡漾。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傍晚,在开平卫卫城的行署。


    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记得他们在温泉一直待到早晨太阳高高升起才离开。下了马车,沈誉抱她进了行署,在他起居的居室榻上又要了她一次,才放她昏睡过去。


    她醒来,懒洋洋的趴着,本来是不想动的。门“吱呀”被推开,进来的是沈誉。她红着脸坐起来。


    他很自然的坐到榻上,抱着她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问:“再睡一会儿?”


    陆蓁摇头,说:“我刚才醒了你不在,只听到你说话的声音。”


    “我就在下头。”


    卫城的屋舍修建的像战时的石墙碉楼,分为上下两层,都没有多大的窗户。夕阳的光线通过土洞似的狭小窗口照进来,愈发显得屋里头比外面昏暗。


    两人静静的相依偎不说话,温馨的气息在狭窄的屋子里弥漫。


    楼下有人走动,有人说话,但声音都不大。过了一会儿,人走了,彻底安静下来。


    沈誉把她放到榻上,又开始吻她,小心翼翼的把她伤了脚踝的那条腿架到肩膀上。


    陆蓁不敢动弹,但也不太情愿。拿手去遮,说还有些不舒服。他信了她,不再动作,不一会儿又有了新的进攻目标。她扭捏的又把胸脯遮住,含羞道:“也有些痛。”


    她亲他时都只轻轻啮一下,哪像他那么不知轻重呢。


    他冷冷的睨她,她忙心虚的捂着肚子说有点饿了。


    只一会儿工夫就百般推脱,由头多得很。沈誉不再听她的,继续亲她的唇,闷声闷气的说:“一会儿就好。”动作也变得霸道。


    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不凑巧响起来。


    沈誉身形一滞,和陆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最终,陆蓁忍不住捂着嘴扑哧笑起来。是从他腹里发出来的声音。


    昨夜在温泉,她几乎在他身上挂了一夜,一直是他在出力,体力上的消耗自然比她大得多。


    沈誉面色酡红,一张俊脸更冷了。不愉的挑起剑眉,眸光淡漠,覆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勾着唇似笑非笑,不再亲吻她。


    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忽然从他身上冒出来,挡不住的风流恣意,令人怦然心动。陆蓁的心尖酥麻,慌张的跳个不停,也跟着红了脸。


    他按兵不动,她体内的轮廓尤其明显,似乎还随着缓沉的呼吸搏动。她耐不住扭了几下,娇蛮的叫沈大人。


    眼角眉梢俱是稚嫩的风情。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再度响起来。这回是她。她可怜巴巴的:“没骗你,是真的饿了。”


    沈誉恐她又跟上回似的饮食不及时伤了肠胃,动作快了几分,便偃旗息鼓草草了事。


    抱她下了碉楼,到卫城的晚市寻觅饭食。


    她已从小方口中知道了开平卫如今的局面离不开沈誉在宣府代理总兵政务的功劳,如今亲眼看到才真的令她惊讶。这里的繁华热闹虽然比不过宣府军镇,也差不了太多。


    沈誉说得和小方差不多:“北漠总有打不过我们的和不想劫掠打仗的部落,他们愿意跟我们互贸,用他们的马和牛羊换我们的丝绸和茶叶。开平卫就是给这些往来北漠和边关的行商和牧民落脚的。这里比宣府更接近大漠,有明河就有淡水有草场,还有山脉阻隔,是天然的易守难攻之地。”


    “沈大人,你好厉害啊。”若没有他到宣府来,这里不会呈现焕然一新的景象。


    这是他第二回听到她夸他厉害。


    沈誉微笑,把她放到一个汤饼面摊前坐下:“这边的吃食粗糙些,暂且将就几天。”


    她笑眯眯的点头:“我吃什么都可以的!能饱腹即可。”


    他轻笑摇头,她说得好听,若不是跟她同桌吃过这些天的饭,都不晓得她挑食挑得多厉害。


    也不过才几日功夫,她便心安理得的顿顿让他吃她的剩饭。不过,他甘之若饴就是。


    一缕发丝从她耳边垂下来,沈誉伸手去够,她正好抬头,冲他嫣然一笑。他收回手,唇角也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容。


    “沈大人,你以后要多笑笑,莫要老冷着一张脸,尤其是不要……”她突然住口,脸上不可遏制的发烫。


    不要在跟她睡觉时,那么凶那么冷的撞她……她紧紧的闭着嘴巴,羞臊的微笑,不再说话。


    两人吃完面回到行署,老肖和小方正好过来。


    陆蓁依然是被抱着回来的。陡然见到老肖等人,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沈誉把她放到椅中,衣袖一挥让他们有事就禀报,一点也不避讳有女眷在旁侧。


    老肖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小方是跟沈誉回禀沙匪被歼灭的后续事务来的:“沙匪劫杀牧民后割下来的头,我叫老巴又跑一趟北漠送回去。那边部落的台吉托老巴给您带话,王庭冬天势必还会派骑兵南下到宣府和大同来劫掠,他们部落肯定不会跟着派兵就是了。台吉还说,宣府可能有北漠王庭的暗探……”


    “如今我们可不怕他们打野谷,能过得了开平卫这一关再说!”老肖信心满满。


    陆蓁想到在大同阵前的两个哥哥,只怕今年冬天就要迎来他们到边关来的第一仗,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小方依然忧虑宣府潜伏北漠暗探一事,望向沈誉。


    沈誉就像预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的道:“北漠暗探以往是和武安侯一系联络的,后来武安侯伏诛,朝廷依然不干净,还有人暗中跟暗探有联络,京中官员中恐怕还有没拔除掉的钉子。”


    小方和老肖都惊问是朝中哪位大臣。


    沈誉漠然:“我亦不知。此人跟武安侯有牵连还能全身而退,可见藏得很深。我如今在宣府代理军政,远离中枢,即便想要彻查也有诸多限制,只端看都察院能否查出一二来。北漠暗探一事,小方回宣府先暗中查访,勿要打草惊蛇。”


    小方称喏,走前又问沈誉和陆蓁:“陆夫人可要再换一贴膏药,您扭伤的不严重,约莫明日就能见好,药酒我那里也还有,我晚些给大人和夫人取来。”


    陆蓁客气道谢。


    老肖推着小方直往外走,口中调笑:“怪不得你找不到媳妇,什么事都要较个真,都要弄个一清二白就没意思了。”


    小方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不服气道:“说得好像肖哥你就能找着媳妇似的!”


    他们走后,陆蓁俏笑着朝沈誉伸开双臂。


    沈誉抱臂看她,挑眉不语。


    “沈大人!”她不满的嗔叫。


    沈誉被她叫得心中和软,本来就是逗她玩的,此时才开口:“按我昨天晚上拿药酒给你推拿的成效,你的脚踝早就应该好了。”


    这个促狭鬼。有他在就不想自己走路。


    不过他还是走到她身边,将憋不住就要哈哈大笑出声的小东西抱起来。


    “那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他说着,吻住她咯咯含笑的唇。


    话虽这么说,他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和她合衣躺在榻上,温柔相拥抵额互吻。


    她还不知逃过一劫,趴在他身上抚摸他胸前坚硬的肌肉和匀称肌理,像他对自己做过的那样啮咬那两颗短小的红萸。


    他的脸色又变了。将她陡然倾覆过来压到身下,热情又冷漠的把她教训了一顿。


    “我恐怕还要在宣府待一些时日,北漠暗探一日不拔出来,我不能放心把这边的事务交给小方他们。领兵打仗上阵杀敌他们可以,朝中变化多端他们一时还应付不来,北漠暗探之事涉及到京师官员,事关重大,我暂时还走不了。”


    最后他搂着她,怜爱的吻去她脸庞上的泪花,缓缓跟她说。


    “你陪我在宣府再多待些日子?”他问。


    马上又加了一句:“我迟早会回中枢回京城去的。”


    她本就是京城的高门里养出来的一朵娇花,塞上的风沙磨砺会让她娇艳的颜色干枯失色。他会心疼的。


    陆蓁默默支起身,吻他俊秀的眉目,含糊的答好。


    他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跟他回京。


    第117章 番外16


    晚上,小方把药酒和膏药贴送来时,陆蓁在沈誉日常议事的书房榻上睡着了。


    沈誉在书案旁写信,对小方道:“你来的正好,我给岑佥事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给陆家四郎在衙署寻个文职差使。你明日回宣府给他带去。”


    小方拱手称喏退出书房,在檐下等候。


    等沈誉写完,出来把信交给他。信没有拿火漆封口,沈誉示意他看,道:“等我和陆夫人离开宣府,陆家四郎便托付给你和岑佥事,请你们照拂。”


    小方答了一声“属下应该的”,问:“大人为何不将陆夫人的四兄直接安置到我们营房,我和老肖怎么着都会在宣府军中干一辈子,照应起来岂不更便宜?”


    “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就凭你们如何担得起责?莫说老肖只是千户,即便你日后升做副总兵,来了新的总兵以此事和陆家四郎来为难你,因为此等小事让你在军中被掣肘,我走了倒给你留下麻烦。”沈誉语气淡淡。


    “大人就不怕在朝中被掣肘吗?上回就是因为陆夫人父兄,大人才遭了言官弹劾。岑佥事为人自然是好的,我们不敢随意猜度。但他毕竟管的是民生,放到六部衙门里头和我们也不是一头的。大人日前还在宣府,是钦差的身份,又是上峰,待日后大人回了京城,这边不止有陆家四郎,还有一个陆爷……”


    小方叹了口气,接着低声道:“总是防不胜防,让人不够省心的。”


    开平卫的碉楼窗户都没有糊窗纸,就是一个个挖得四四方方的土洞口子。檐下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的透过凉夜传到书房。


    窗榻上的被褥动了一下。陆蓁蜷在被中,闭着眼,睫毛不停的颤抖。


    窗外,沈誉的声音冷漠如常:“不遭人嫉是庸才,我若怕人弹劾怕人找出错处,就不该站到北镇抚司。朝堂争斗本就如此,没有陆家也会有别的事,我非完人,被人寻到错处岂不容易。退一步,陆夫人的父兄是我的妻族,更是她的血缘亲属,若她因此烦忧不快活,我又岂会高兴。”


    或许沈誉觉得当着一个下属的面说得有点多了,最后几句话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陆蓁鼻中一酸,咬着袖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无声无息的从紧闭的眼中涌出,随着沈誉的话声传来,泪花盈满脸庞。


    “若大人能一直留在宣府就好了,我和兄弟们都……都舍不得大人。”小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赧然,又有些惆怅。


    说完,自觉难为情,故作轻松的道:“属下看陆夫人很是喜欢宣府。几个兄弟私下跟我说,他们对陆夫人钦佩得紧。陆夫人骑术精湛,为人大方豪爽,昨日与我们并肩作战临危不惧,很有我们边城军户家中女娘的风范,堪称女中豪杰呢。”


    沈誉嗓音中透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也是意想不到……”


    没想到会得到她的垂青和怜爱。


    一想到她对他的喜爱和热情,沈誉的心腔难忍悸动,一颗清醒冷硬的心柔软的不像样,孤寒的夜也变得温馨和煦。


    小方笑:“陆夫人刚到宣府时,您警告我和老肖,莫要妄图通过巴结陆夫人讨好您。老肖刚才还跟我说,若奉承陆夫人能让您心甘情愿的留在宣府和兄弟们在一处,他天天带人来奉承恭维陆夫人!”


    沈誉难得发出一声轻笑。又和他说了几句宣府日后的安排和对北漠探子的暗中寻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回去歇息。


    送走小方,沈誉进屋,被子下的人安静的一动不动,连头脸都陷到被褥中。


    她的睡相跟她的人一样可爱。


    沈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熄灭烛火,上榻睡到她身边。安安静静的,身上没有盖被子。


    榻上只有一床被褥,都被她裹在身上。陆蓁等了片刻,也不见他扯自己身上的被子,忍不住拽出被褥一角往他身上搭过去。


    沈誉愣了一下,原来他的动静还是把她吵到了。他微微一笑,领了她的好意,展开被角往自己身上稍微覆盖。


    他的手握上去,被角一片潮湿,就像打翻茶盏浸了水渍。


    沈誉微惊,翻身掀开身边的被褥,她来不及躲避,瑟缩了一下,还挂着泪痕的脸暴露在窗口的月色中。


    “陆蓁!为何哭了?”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她挨过来搂住他,把脸深深的埋到他的胸膛,脸上的泪都蹭到了他胸前的衣裳上。


    她没有说真话。


    他把她的脸捞出来托到掌心:“你听到了刚才我们说的话?”


    “沈大人,”她哀哀的唤他,“我喜欢宣府,喜欢开平卫,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


    她又说孩子气的话。


    “毋要为我担心,朝中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争吵,猜忌,党争,从未停止过。你从小在京师长大也是晓得的,你祖父做指挥使时也经常会遭到弹劾和指责。”


    她心疼的摇头:“可是你不一样啊……我祖父本就是功臣之后,是万岁的皇爷爷身边最信任的侍卫,是比大伴还要亲的人,从我出生起我祖父就已经是指挥使,而你……”


    她哽噎的说不下去,心好痛,痛得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这个坚实的胸怀越滚烫热烈,她的心就越痛。


    你不一样啊沈誉,你只是个寒家子,非高门子弟非勋贵后代,你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多不容易吗?理应有更好的岳家和妻族相助,有善良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为妻,在你身后的可以是天下任何女娘,唯独不应该是她这个罪臣之女。她和她的父兄除了拖累你扯你的后腿,又能带来什么?


    她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说却痛的说不出口。


    陆蓁哭了,就像被父亲掌掴后她扑到他怀中恸哭的那一回,只不过这次没有嚎啕大声,只是汹涌不绝的默默流泪,肩膀抽动到难以抑制的地步。


    “蓁蓁,莫再哭了,蓁蓁。”他惊慌的唤她的小名。


    他早就晓得她父兄祖父在家中都唤她蓁蓁。锦衣卫中有很多年轻的郎子暗中倾慕她,胆子大的还敢凑到她哥哥面前卖弄,当然都被陆家的公子们不屑的无视了。然而无论多有胆量的,到了她跟前都只敢拘谨的喊她一声陆五娘。


    她原本是他们高不可攀的。


    如今他也有资格唤她蓁蓁了,却是在让她为他担心、为他流泪的时候。


    “我毋需你担心。”他又坚定的重复一遍,吻去她眼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泪花,试图拿炙热的气息温暖她冰凉的脸。


    “也勿要担心你如今的身份不能与我相配,我只是一个寒家子,侥幸娶了蓁蓁为妻,自当爱你重你,周全你的父兄亲族,我们既结了夫妻,自当一体同心……”


    “沈誉!”她突然打断他。


    她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打着哆嗦说道:“沈大人,我不会做你的妻子,也不会跟你回京城去,你知道的,我到宣府来本来就是为了跟你退婚。”却没想到喜欢上了你。


    说出口的话,就像从月亮上挥洒下来的冰冷月光,再也回不去天上了。


    月光落到沈誉脸上,如刀锋劈下来,将他震惊的面庞割出一条条冷灰色的裂纹。


    “那你为何与我圆房?”他直起身罩到她上头,挡住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华,俊秀的面庞阴沉不定。


    “因为我喜欢你啊,沈大人,我不想做你的妻子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啊。”


    她痴痴的捧着他的脸回答,仰望他如仰望英武的神祇。这个十三岁杀狼为父收尸的少年,从边关寒伧之地一步步走上来的郎君,是她喜欢的人呐。


    她天真灿漫的话语,和她此刻凄迷艳丽的神情相悖逆,给她的面容覆盖了一层残忍的美丽,比他的刀锋还要无情,比塞上的月色还要冷酷。


    沈誉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很好,她还是她,任性娇纵的,活得恣意的陆五娘。


    他强忍内心的酸涨,艰难的低吼:“你愿意跟我圆房,和我行夫妻之事,只是因为喜欢我?既然喜欢我,又为何不愿做我的妻!”


    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昨夜在温泉中,明明她痛得要死,一边瑟缩不迭的哀求她的沈大人,一边又像水草一样缠绕住他,缠住他的腰不撒开。她忍耐破刃而入的痛,含着泪也要把自己交付给他,居然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


    她被他吼得怔怔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晚在篝火边丽娘说的话。


    她脸颊上两只梨涡尖尖的凹进去,微笑中还挂着两滴泪:“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我不想后悔。沈大人,我不后悔到宣府来找你退婚,也不后悔跟你睡觉。”


    沈誉的灵台被刀斧劈开似的疼起来,听听她说的什么话!他和她彼此有情彼此欢喜,在她看来竟然只是跟他睡觉。她当他是什么?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一动也不动。


    他的沉默中隐忍着巨大的怒火,陆蓁抬起胸脯,搂着他的脖子,柔软的唇贴了上来。突然上方的人大力一推,把她摔到枕头上。


    沈誉从榻上起身,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沈大人!”她从榻上爬起来,赤着脚跑过去紧紧的抱住他,把脸贴到他后背上。


    “你别走!你不也喜欢我吗?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喜欢我!”


    她也着了恼,带着怨气哭起来,嚷嚷道:“你就是不喜欢我!当初我爷爷想跟你议亲,你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她环着他后背的手臂猛地松开,不抱他了,哭叫:“你就是看不上我!”


    沈誉慌得反身转过来,搂住拼命挣扎和哭泣的她。


    作者有话说:


    丽娘:没有出场的我感受到了沈小誉的磨刀霍霍救命,小娜真真不是我教坏的啊!


    (上章改了一天文的作者,仿佛已进入贤者状态


    宝子们安心哈,在番外第一章作话就说了,大写的HE必须的,但是小情侣的波折肯定是有的)


    第118章 番外17


    夜间太冷,地面太凉,她只穿了轻薄的寝衣。沈誉不顾她的挣扎和捶打,把她抱到榻上,拥吻住:“蓁蓁,没有看不上,我一直都喜欢你。”


    可惜陆蓁不领情,他红着脸说出来的情话哄不好她。


    那时的她还情窦未开,即便他答应了,她也不见得就会多欢喜。


    却不妨碍这时候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拒绝我家?”


    眼圈红红的,委屈的盯着他。


    沈誉才知道什么叫倒打一耙。明明是她,跟他有了夫妻之实,还想着解除婚姻不愿做他的妻,到头来倒成了他的不对。


    他苦笑:“若那时我答应了,蓁蓁便会甘愿做我的妻么?”


    他耻于攀附的时候本有得到她的机会,教他给拒绝了。待她落难他终于顺理成章的撷到了这朵娇花,她又不愿意了。既头疼又胸闷的沈大人从未遇到过这等难事,不知如何才好。


    陆蓁被他的话问住,不一会儿又搂着他使劲的亲他,只不说话。


    沈誉被她毫无章法的一顿乱亲挑起欲念,把她压到榻上。


    月亮离了窗口,小屋子里漆黑一片。黑暗的夜色中回荡着他紧绷的低喘:“蓁蓁。”


    她闭着眼睛乖巧的回应:“沈大人。”


    和她这几日唤他时一样动听,但是他不满足了。


    “叫我夫君……”仗着暗夜遮掩,他无耻的引诱。


    她始终用亲吻回应,无视他的央求。


    他心中冒着火,却又不敢再将她推开。身上一时冰冷一时火热,被她的绝情折磨,又沉沦于她的多情。


    咬牙把暴躁的身躯压了下去。也罢,露水夫妻也是夫妻。


    这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狠狠的抛入脑后,他虽非君子,也绝不是纵欲放浪之人。


    笞伐却不受控制的犀利起来。


    陆蓁被摇晃的酸痛难忍,他不怜惜她,她心里却快活极了。


    第二日,沈誉和她一起睡过了头,而且比她醒的还晚。


    一睁开眼睛,迎面是一张满含春色的笑靥,含情脉脉的唤他:“沈大人。”


    被他欺负哭了一夜,两只大大的眼睛还红肿着,这时候又娇娇的望着他,软软的亲他的下颌。


    沈誉稀里糊涂的“嗯”了一声,脸上火辣辣的。今天晚上她再如何哭,如何乱发脾气,他都不会理睬。


    起床后,看到昨天小方拿来的药酒和膏药贴还放在书案上一动未动,拿过来给她揉脚踝。


    “已经无恙了。”她不喜欢跌打药的刺鼻味道,穿好衣裳迅速起身,向他走来。


    沈誉眉头微蹙:“不行,我看你走路还是不灵便。”


    她满脸娇羞,咬着唇幽幽望他。见他还茫然的不明白,鼓起勇气羞道:“大人,是那里痛……一走路就异样难受……”


    沈誉这时倒反应的快,想也没想,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揽在怀里厚着脸皮问:“怎么不跟我说?我下回……轻一些……”


    “嗯,”她羞红的脸上又浮现出天真俏丽的笑容,满心欢喜的亲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角,“沈大人你真好。”


    真是个小妖精。沈誉腾的抱起她往外走,把她的亲吻躲了过去。


    口中含糊:“行署没人做饭,老肖他们都是到这边哨所的伙房去吃,你定吃不惯,我们去马市。”


    “吃得惯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伙房只有牛羊肉,没有菜蔬只有沙葱,你确定吃得下?”


    陆蓁忽闪了两下眼睫毛,马上放弃:“哦那还是算了罢。”


    沈誉微笑。他就知道她不爱吃葱。


    开平卫互贸的马市还在修建完善中,黄土石墙的街面上已熙熙攘攘来往的都是行商和牧民。他们吃了饭,步入围在马市四周的城楼墙上。


    从高丈许的城楼眺望出去,古朴坚固的城郭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和绿意葱葱的山峦间拔地而起,从怀安卫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块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明河看起来更近了,原来她从山谷旁的河岸边看到的银色闪光是明河源头的雪水。


    城楼很高,风也比底下吹得大。沈誉抱着她坐在城墙的垛口上。两人头上的碎发被风吹起,扫过贴在一起的两张脸庞。他们只顾缠绵亲吻,头顶的风吹了多久,蓝天上的蜃云变幻出多少纹样,从底下城门口走过了多少只咩咩叫的羊,他们都不晓得。


    陆蓁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宣府喜欢开平卫还有塞上的一切,他会离开,而塞上的草原永远不会消失。


    她在他身上扭了一下,换来他吃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蓁蓁,”他的眼神迷离,喑哑问她,“我们回去?”他快忍不住想在这里要她。


    陆蓁把撒着娇的哭腔低低的送到他耳边:“沈大人我好像来月事了,怎么办啊……”她没想到从宣府军镇一出来就会好些天。


    沈誉先是愕然,继而也红了脸,欲念一扫而空。抱着她匆匆下了城楼,朝守在暗处的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陆蓁靠在他怀里垂着头一声不吭。


    等他们回到行署,主管马市的小吏已带人抬了一口箱子在院外等候。


    沈誉从马上抛了一个分量不小的金锞子给小吏:“有劳了。”


    小吏双手捧住,诚惶诚恐:“大人,用不了这些。”


    “我不晓得你从哪里找来的,若是动了行商和此地生民的东西,按市价付给他,还不够的过来找我要,若多出来是给你的赏钱,莫要两头占。”


    他的声音淡漠,却压迫感十足,叫人不敢拂逆。


    小吏哈着腰,恭敬拱手道:“小的不敢,确是一个贩马的行商孝敬的,他在本地养了个相好的,是个做事干净细心的寡妇,一听说是宣府来的贵人要用,忙不迭就备了一箱子用得着的物事,小的这就回去跟他和那婆娘仔细把银钱算清楚……”


    “相好的”几个字甚为刺耳,沈誉听得心烦,不再搭理小吏的喋喋不休,抱起陆蓁从马上跃下。


    被高大英武的大人抱在怀中的少女在小吏面前一晃,只快速的露了个面像一道明丽的光掠过,被抱入行署书房。小吏哪敢偷窥,慌得低头和亲卫七手八脚的把箱子抬进来,又弓着腰告退。


    沈誉翻看了一眼箱子,几套干净的衣物、粗糙的胭脂水粉和粗糖,还有一些奇怪的物事。陆蓁红着脸把他推出去关上门。


    等她收拾妥当再出来,沈誉已经叫人从马市上找了一家膳食做得还不错的食肆,叫他们这几日按时送膳过来。


    吃了两顿,陆蓁忍不住道:“这里的青菜比宣府的肉价还贵不少呢,我还是和你们一同吃哨所的罢。”


    她还没算上他给小吏和行商随意就给出去的金锞子,若他们在开平卫再多住上几日,照这个挥金如土的用法,陆蓁担心等回了宣府就得顿顿吃草了。


    在宣府时她要还他的人情,惹得他生了好大一回气,她再不会在用钱方面跟他生分,但他的钱也是钱呀。


    “无妨,我的俸禄还是够的。”他正就着烛火写奏折,顿了一下没有停笔。


    陆蓁依然嘀咕:“那也不是这般花法。”


    沈誉抬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我的钱怎么个花法,只有我的妻能说了算。”


    一声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榻上传来,紧接着她飞快的嘀咕了一句:“你当时叫我吃羊颈肉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啪”的一声,他掷了笔,大步走到榻前,半蹲到她身边的地上。


    “蓁蓁,你也是喜欢我的,做我的妻。”他握着她的手,抬头望她,眸光炯炯。


    陆蓁心间被细小的针刺得发痛,虽然很细很轻微,痛的感觉却一直存在。她从他掌中抽出手,抚摸他的脸,喃喃的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让我想想。”


    话音未落被他忽地从榻上打横抱起。他笑了起来,像个少年。


    陆蓁捂着小腹说好痛。他忙把她放下来,摸她腹部凉的吓人。奏折也不写了,搂着她躺到榻上,热乎的手掌贴到她小腹。


    连着几天,陆蓁哪里也没去,沈誉白日偶尔会去马市,哨所和周围离得近的几个烽火台,不到傍晚一定会回行署,陪她吃晚饭,晚上给她当暖炉,和她依偎着互吻直到睡去。


    两人都不再提那晚说的话,有时候沈誉会恍惚的以为这些天的双栖双宿会永远的持续下去。难怪她说她喜欢塞上,他也喜欢的。


    直到陆蓁的小日子结束,沈誉收到小方从宣府递过来的信,说有罪官从京中遭贬谪到宣府卫所来做粮官,其中一人还带来都察院都御史大人的口信,请他回去商议正事。


    沈誉在开平卫的公务正好办完,给万岁的奏折也已经快马发出,问陆蓁:“你若想在这里再多呆几天,我留几个人给你差遣,若无事我们便回宣府了。”


    陆蓁微笑摇头:“我和大人一起回罢。”


    这个傻瓜,塞上的草原再美,牛羊肉再好吃,也比不上和他在一起多待几天的快乐。


    “我们回去不走怀安卫那条线,从开平卫直接插回宣府,你还要去怀安看你爹和你四哥吗?”


    她依然摇头说不了,“我爹那有巴图看着,等我四哥到了宣府再见吧。”


    她上次和她爹闹得不愉快,心里一直有疙瘩。一想到她爹,想到沈誉默默为她父兄做的那些事,担的那些风险,她说要想一想的心又动摇了,满心满腹的纠结,犹豫,还隐隐作痛。


    不过到了路上,沈誉手下那些个骑兵腼腆的凑上来跟她切磋骑术,一行人在草原上风驰电掣,又让她一扫愁云,很快忘记了那些烦恼。


    她每每回头,沈誉总是纵马落在不远处,默默的紧紧的跟随。


    在快到宣府城门的路上碰到丽娘。自那日歼灭沙匪别过之后,丽娘赶着羊和巴图一起到怀安卫,把羊卖给了采石场,然后又沿着烽火台跟守卒兜售在开平卫没有卖完的鞋靴。碰到陆蓁和沈誉时,所有的羊和鞋靴都已经换成了沉甸甸的铜板,准备再到宣府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拿到怀安和开平换钱的东西。


    让陆蓁大为钦佩。亲亲热热的喊着“姐姐”,热情的邀她跟自己同行。


    丽娘急着赶路,笑吟吟谢绝:“姐姐我去宣府看新来的俊俏郎君,你们这么多人走得慢,我可等不及!”


    陆蓁好奇,瞟了一眼沈誉,靠到丽娘身边悄声问:“哪里来的什么俊俏郎君?”


    “小娜真你想必是见过的,今年新科探花郎!我是在来的路上听从宣府过来的行商说,今年新科探花被撸了官罚到我们宣府来,听说还不到二十岁,是个俊俏不凡的美少年呐!”丽娘眼中放光。


    陆蓁有些吃惊,又不是那么惊讶,今年新科探花打马游御街时她去看过,确实长得俊。没想到入官场不过一年就遭贬谪,朝堂凶险莫测,瞬息万变,身处其中之人谁又不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她的心又失落了下来,沉重异常。


    丽娘的话语声还在耳边继续:“一路护送探花郎到宣府来的,听说也是个俊俏小郎子,是和探花交好的状元郎的长随!”


    陆蓁失声:“你说状元郎的长随?是杨小郎吗?”


    沈誉本来听她们说起什么“俊俏郎君”就暗暗皱眉,这时被她一喊,朝她望去,她脸上的失落之情转为讶异。


    陆蓁心中砰砰跳。一个俊秀温厚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几乎快忘记了他。


    “那我不晓得了,你说你们京城怎么就这么会养人呢,一个二个都跟你似的,小女娘都长得美,小郎君都长得俊……”


    丽娘漫不经意的回了她,夹起马腹朝前跑,咯咯笑着说她先走了。


    “姐姐等我一起!”陆蓁打马向前,跑了两步又回头朝沈誉笑道,“沈大人,我去看个老朋友,晚些回总兵府!”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追丽娘而去。没看到沈誉转瞬间变得像寒冰一样冷漠吓人的脸。


    小方在信中说被贬到宣府来做粮官的罪官,就是她们口中的探花,也是她在他之前喜欢的那个人罢?她宁可跟他睡觉,也不愿做他的妻,也是因为那人吗?


    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按上腰间的乌鞘刀,手上青筋暴起。


    作者有话说:


    看过正文的都知道,此杨小郎非彼杨小郎


    陆小蓁吃一回丽娘的醋,沈誉吃一回郑璧(探花郎,罪官)的醋,很好,两个乱吃醋的人都扯平了


    郑璧:我不配有姓名~


    第119章 番外18


    陆蓁很快追上丽娘,两个女娘嘻嘻哈哈的结伴打马奔向宣府城门的方向。保护陆蓁的亲卫朝沈誉拱了拱手,随即跟上她俩。


    剩下的骑兵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陆夫人生得美貌,年纪虽小些,论性子率真爽朗,比沈大人亲和多了。骑术也不弱,让这些郎子们很是钦服。


    到开平卫巡边、剿匪这一路,眼见她把沈大人拿捏得死死的,叫他们时不时捕捉到大人冷漠的眉目下冰雪消融春心荡漾的迹象。


    哪晓得这会儿,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俊俏郎君,陆夫人拍拍马屁股说跑就跑了!说是打京城来的,陆夫人自己不就是从京城来的么?什么好看的郎子在那边没看够,到了宣府还要特意跑去看?


    骑兵们大多听说过陆夫人到宣府来和沈大人退亲的风言风语。此时嘴上不敢置一言,偷瞄沈誉的眼神都不由有些微妙。私底下更是暗怀同情,唯恐整个塞上的大草原都跑到这位在宣府独断专行的指挥使大人头顶上。


    绿云罩顶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沈誉无视众人躲闪的目光,喝了一声,折身朝宣府卫所的营房方向策马而去。骏马铁骑的队伍紧跟其后。


    到了牙帐,他把乌鞘刀从腰间解下来“咣当”扔到桌案上,沉着脸看这几日的邸报。


    小方进来跟他禀报:“护送郑粮官来宣府的长随带了都察院都御史杨大人的口信,杨大人说他已查出朝中私通北漠的漏网之鱼,只是还没有明证,证据就在北漠暗探身上,郑粮官会助我们查出暗探,望我们宣府卫所和郑大人配合协同,一箭双雕两得其便。”


    沈誉面无表情,对于小方口中的都御史大人他自然是熟识的,那人心机谋算不在他之下,围猎武安侯时两人心照不宣暂时达成过共识。如今格局再变,二人再度合作,一箭双雕说得好听,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沉缓道:“郑粮官现在何人帐下?叫他来见我,他和都御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面跟我说。”


    小方:“郑粮官不在军中,按惯例他在岑佥事所辖的民事衙署中。”


    沈誉轻嗤一声,道:“那就调他到军中来。这里不是京城,他也不是探花。他既主管征解税粮,宣府卫所的用度占了大头,不到卫所就职才叫不合规矩。”


    小方愣了一下,拱手称喏。


    “叫他明日一早就来,和你帐下将士一同操练。”沈誉淡淡说完,随即起身抓了乌鞘刀又准备系到腰上。


    小方脱口而出:“此人是文官,如何经得住我们军中的操练?”


    他们光早起晨练就是执戟负重五十圈,那个郑粮官他已见过,一个小白脸似的唇红齿白的书生,恐捱不住。


    “大人叫你如何做,如何做便是!”还未等沈誉变脸发作,老肖掀了帐帘朝里头探头,笑嘻嘻道。


    他比沈誉和陆蓁早几日回宣府,刚刚从骑兵们嘴里知晓了陆夫人抛下沈大人去看俊俏小哥的事。下意识便觉得不妥。以他对帐中这位上司的了解,此事不会善了。


    沈大人不像是敢对陆夫人甩脸子的人,能拿来出气的就只能是郑粮官了。但此人和京中都御史私交匪浅,即便因罪被罚到宣府来,好歹也是个有品阶的七品官,不是可以任搓圆搓扁的罪卒。还是该以大局为重的。


    “大人,”老肖进帐朝他唱了个喏,道,“岑佥事刚差人过来递信,他今晚设了宴,请大人赏光。郑粮官不是明日就转到我们军中来么,在席上正好也跟岑佥事提前知会一声。”


    “我晚上还有事,你代我出席便可。”沈誉垂着眼,手中还握着乌鞘刀。


    重新往腰间缓缓系上,突然对小方道:“你跟岑佥事说了吗,把陆家四郎调到宣府的事?岑佥事若还没有办……”


    他沉吟起来,一时之间千回百转,不知是何滋味。陆蓁不愿做他的妻不愿跟他回京,郑探花恰好被贬谪到此处。等她的四哥也到宣府,兄长、意中人都到她身边,倒是齐整的很。


    他心中冷笑,他看起来像个好相与的吗?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样的事,他沈誉可干不来!


    “催他加紧办理!”说完,摔了帐帘出去,翻身上马,转眼间就往宣府城门的方向去了。


    他出营门走得急,根本就没想过去哪里,只一门心思催马疾行,待入了宣府城门,才反应过来他是往总兵府去的。也不知道她现下在何处,正对着何人在笑还是在哭。


    勒了缰绳放慢脚力,慢悠悠的往回走。到了府门门房,保护陆蓁的亲卫已经回来了。


    他心中狂跳,出口依然冷淡:“夫人回来了吗?”


    亲卫为难的摇了摇头:“夫人和丽娘子去集市采买去了,夫人说她们要买一些女娘用的物事,不叫小的跟着。”


    “只她二人?”沈誉又问。


    亲卫说是的,忙为自己辩解:“那个丽娘子凶悍的很,说保证把夫人好好的送回来。”


    沈誉点了点头,丽娘的功夫不弱。


    转身还是打马去了宣府的商市。


    也不晓得她们要买什么女娘用的物事,想来不过是胭脂水粉之类的,她身上又没带什么钱,能买到什么好的。


    宣府商市比开平卫的马市大得多,他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没有遇到陆蓁,只得又怏怏的回了总兵府。


    亲卫说陆夫人和丽娘子已经回府,去书房的院子了。


    沈誉把马鞭扔给他,大步进了府门。


    还未见到人,就听到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还有她和丽娘说话的声音。从她住的那间厢房传来。


    “好姐姐,从小到大我没怎么动过针线,你就按最容易最好做的法子教我罢。”她的笑声中有些心虚。


    沈誉走过去,靠到窗边,往窗户里投下一道影子,覆盖到正在说话的陆蓁身上。


    陆蓁回头一见是他,起身向他跑过去,站到窗户里面朝他笑:“我跟丽娘姐姐有些事,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他不动,她从房门绕出来,把他往书房推。她推一步他走一步,不推就不走。


    陆蓁只当他跟自己顽笑,咯咯笑着一路把他推回书房。把他送回书房刚要离开,沈誉反手将她一拽,她一个踉跄跌入他怀中。


    两片冰冷的唇贴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吮吸、啮咬她的唇瓣,刮她的贝齿。


    他吻得很细致,隔着衣裳揉捏的手劲很凶狠,直让她面色绯红腿脚发软,连小腹都跟着颤栗酥麻起来。


    前几日,因为她来月事,他们除了时不时碰碰嘴唇亲一下,没有做过别的。但每晚她都能感受到被他硬生生克制下去的欲望是多么炽热和痛苦。


    她舔他的唇回吻,忍着羞意说:“已经干净了,再等我两天……”等她给他一个惊喜。


    她忍住没说出来。他也不问,在她唇上和红艳艳的脸庞上缱绻辗转。直到她含羞催他说丽娘在等她,他才把她放开,没有进书房,扔下她又走了。


    陆蓁靠着墙气喘吁吁,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发软的腿回到厢房。


    丽娘见她出去好一阵子,回来时眼角含春,头发也乱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勾着唇哂笑:“小娜真,我看你也不用给老沈做什么靴子,劳心又费力的。你呀就把你自己脱光了放他床上,那才包他满意。”


    又说这么粗俗的话!陆蓁气鼓鼓瞪她一眼,不服气的回嘴:“姐姐,我刚才把你从探花郎那里拉走,你记恨我对吧?也不看看你口水都快流到人家身上了,我怕巴图晓得了过来把他给一刀劈了!可不冤枉!”


    丽娘的脸皮比她厚多了,也不怕她取笑,兀自笑道:“我又不是巴图的婆娘,他可管不了我!我爱看哪个俊俏郎君,就把眼睛粘到哪个身上。”


    陆蓁想起她之前说的话,把脸凑过去吞吞吐吐:“那你……除了巴图,你会不会想跟别人睡觉?”


    丽娘似乎被她大胆的言语吓了一跳,吃吃发笑不回答。把布片塞到她手中,拍了拍手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婆子把浆糊熬好没有。”


    沈誉之前让老肖给总兵府找两个仆妇过来帮佣,今日他们回来,两个婆子正好来上工。


    陆蓁拿着手里的布片微笑,她不会,除了沈誉。


    今天进城时,听丽娘说杨小郎来了宣府,她突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老朋友。她迫不及待的和丽娘去佥事衙门看探花郎,看杨小郎。


    去了佥事衙门,才知道来的杨小郎是杨家阿清,不是他。甚至她对阿清还更熟悉一些,以前每回去首辅府找他,他待她和气有礼,说不了两句话就跟她致歉去温书了,大多数时候都是阿清在招待她。但她一点都不生气。


    如果是如今的沈誉,敢这样对她,她会发火的。


    见过阿清前,想到即将和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重逢,她的心情很激动,但也仅此而已。见到阿清后她还是很高兴,因为阿清也是她的朋友啊。


    她这时才恍然明白,朋友和沈誉在她心中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她若不做他的妻子,也根本没法子把他当做朋友的。那么,在他离开之后,她和他都会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在开平卫时,她逃避不去想这些问题,只贪恋他的好。但是回到宣府,沈誉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惊觉自己舍不得了。


    在佥事衙门和众人说话,提醒了她如今已是七夕。虽然她没有一双巧手,也想给心爱的郎君奉上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


    于是她赶走了亲卫,拉着丽娘去商市采买布料,请丽娘教她做靴子。


    沈誉来了一下又走了,让她放下心来安心跟丽娘学习。


    这天晚上他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晚上,她的靴子做好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陆蓁忍不住打发亲卫去营房寻他。亲卫刚走,门房来报说,有个叫杨小郎的小郎子求见夫人。


    第120章 番外19


    是杨清。朝陆蓁作揖行了个大礼:“陆娘子!陆夫人!”


    少年笑嘻嘻,甚有些无奈:“不晓得郑大人如何得罪了您家沈大人,今日一早被调到宣府营房,跟那些骑兵一同操练。


    “我奉我家公子之命护送郑大人到宣府来,本来想着这边的事一了结,就赶到江西去的。我不能在宣府久留!哪晓得沈大人当头就给郑大人来了个下马威,不过才一日下来,手脚哆嗦的抬不起来了。”


    他说完,孩子似的叹了口气。


    其实远没有他说的那般夸张。郑璧何等聪明,早上到营房,被迫跟方千户的人操练了一圈,便发觉不对劲。好在方千户和肖千户都是实诚人,郑璧惯会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没多久就跟他们熟悉了。从肖千户那里晓得了他为何会遭这无妄之灾。


    他和陆夫人当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清者自清。但是碰到沈誉这尊凶神,他既怕有理都讲不清,也不敢硬碰硬。于是一面请了岑佥事今晚再次设宴帮他说和,一面又叫杨清过来找一趟陆夫人。


    杨清又道:“你们营房的肖老哥给我指了条路,叫我来寻陆夫人。请五娘帮忙说个情,叫沈大人莫要再为难郑大人。我家公子吩咐了至关重要的事需要两位大人协同,事关朝廷大事,疏忽不得!”


    他说得郑重,陆蓁忙正色应下来。


    杨清走后,亲卫回来,道:“岑佥事连着两日邀请大人赴宴,大人推脱不得。大人说晚些会回,请夫人勿要担心。”


    陆蓁没有等多久,沈誉就从酒宴上回来了。


    在门口见到笑眯眯等候的陆蓁,让他仿佛又回到他们有过争吵的那天,她也是喜笑颜开的在门口等他,还帮他捧刀。


    再不会了。再不会叫她生气,惹她伤心流泪。


    两人默默一前一后回到书房。陆蓁把刀放下,给他解衣裳。他身上的酒味让她皱了皱眉,那日父亲在采石场酩酊大醉,从此她对醉酒一直有不好的印象。


    “我先洗洗。”沈誉拿开她的手。


    他眸光清明,不似喝醉的样子。


    陆蓁放手说好,莞尔一笑:“我也有东西要拿给你。”言罢,回了厢房。


    等她回来,沈誉不过在院中齐头盖脸冲了回冷水,胡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拿清茶漱口。


    “你呀也不怕着凉,”陆蓁朝他摇头,“我叫嬷嬷在灶房一直温着水呢。”


    “她们把你伺候妥当便好。”


    陆蓁微笑,打开布裹着的包袱,把一双崭新的皂纹毡面官靴递过来。


    “不用我伺候你换罢?”她俏皮道。


    沈誉接过来没有马上换,端凝手中的皂靴,眸光闪动,问她:“你跟丽娘说要学的就是做它?”


    “是呀,幸好丽娘以前卖过鞋给你,晓得你脚面的尺寸,否则我还要过来量,就叫你提前知晓就没意思了。”她咯咯笑,似乎很是得意。


    他半晌不动,她推他肩膀催他试穿,被他一把抱起来压到榻上。


    “沈大人,你昨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蓁躺在他身下,搂着他的脖子,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儿眼赧然含笑。


    沈誉握了她手托在他掌中,细细的吻她的手指,亲她手背上的小窝窝。十指光滑柔软的像锦缎,不像他的手那么粗粝,也远远胜过他娘当年的模样,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


    不答她的话,只说:“以后不要给我做这些,使银子买就是。”


    “你的钱,我可做不了主。”她哼了一声。


    果然又记仇了。


    “那你想好了吗?”沈誉目光幽深看她。


    “还没,”她欲言又止,笑得狡黠,“我要听你再说一遍。”


    “蓁蓁!”沈誉心尖狂跳,低唤了一声。


    她的眸光璀璨如星,眼眉弯成了月牙,含羞带笑看他。


    “做我的妻。”


    “好……”她颤抖回应,尾音消失在唇齿厮磨的吞咽声中。


    榻上两个人影交缠起伏,他克制不住,本该柔软绽放的娇花被疾风骤雨摧折,碾碎。


    “沈大人……”她摇头抽泣。


    他温柔的吻去她脸上的泪,身下动作却凌厉异常,“唤我夫君。”


    陆蓁难得害羞,迟迟叫不出口。直到他拿出北镇抚司的手段,把身下的少女好生刑讯了一番,直叫她满面通红哭着唤他,唤了好多回。


    夜已深,火烛燃透,陆蓁在他怀中疲乏的睡去。沈誉爱怜的搂着她,呈现给她让她睡得最舒服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夜深人静,想起她问他的话。


    他从来就没有生过她的气。不自信能得到她的爱时,他生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气。


    无论有没有见到京城来的两个郎君,他都晓得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有情还是无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他不过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晚上岑佥事宴请他别有目的。他也晓得杨家的长随来找过她。原以为他一回府,她便也要像外人一样跟他说起,没想到她满心满眼的依然只有他。


    她的人生终于和他牢牢的连接到一处。


    次日,陆蓁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才想起杨清昨晚托付她的事,她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手忙脚乱的找衣裳鞋子。


    “着急作甚?”被沈誉叫住。他放下书卷,从书案后起身。


    才看到书案后坐了个人。原来他还没走。陆蓁松了一口气,忙跟他把杨清的话带给他。


    沈誉颇有些不自在的清咳了一声,道:“我早上已派人知会小方,郑粮官是来协助军中调查北漠暗探一事的,他在佥事衙署那边来回传信恐不方便,才请他到营房来。跟他们讲过,要对郑粮官以礼相待,约莫是老肖领会错了意思,这原本是误会,以后再不会了。”


    陆蓁听他这么一说,心想无事就好,埋怨了老肖几句,也就丢开了。沈誉帮她穿衣裳,两人又在榻上耳鬓厮磨缠绵了一阵子。


    沈誉自然还是要去营房的,只是为了等她醒来,跟她说一声,接下来几日他可能都不会回府。他把追查北漠暗探一事交给了小方和郑璧去办,他得在军中坐镇。


    “我在府内外都安置了人手,你要出去一定要带上人,莫跟前日似的。”


    陆蓁答应:“我哪也不去。等你们忙完,请老肖帮忙,到开平卫给我弄几只小羊羔来吧,我要带回京城送人!”


    沈誉忍着笑,答好。


    他刚出书房门,被她叫住:“记住,要活的!”


    沈誉终于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迎着屋外的阳光,笑容恣意昂扬,教人心驰神漾。


    陆蓁拿被角挡住吃吃发笑的唇,心想任是哪个小郎君再没有他好看的。


    ……


    接下来的几天,宣府城防和周边几个哨所暗中收紧戒严 。时不时有兵马从城中飞驰而过。


    也是在这几日,岑佥事帮忙把陆蓁的四哥陆家四郎从采石场调到佥事衙署,给抄写小吏打杂役。陆蓁得了信,还未去看过四哥,也不知道父亲在怀安卫如何了,可戒酒了没有。


    待有一天,门房过来传信,杨清给她带来话,说这边的事差不多已了结,谢过她和沈誉的相助,他就此别过,离开宣府。


    守护总兵府的卫兵也过来说,北漠暗探已尽数捉拿干净,都已投入到佥事衙署的大牢。


    陆蓁想去看四哥,和亲卫打马往佥事衙署去,城中突然又起了大动静。马匹啾鸣铁蹄纷乱,一行人冲入闹市,直奔医馆。


    “郎中!郎中呢!”嘶哑大喊的是老肖。目龇通红欲裂,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张之态。


    “出了何事?可是沈大人……”陆蓁急得挤上前,脸色发白。


    “不是大人!”老肖急促的朝她喊道。


    看向她的神情复杂,神色紧绷不带一丝笑容。


    “是巴图,最后一个北漠探子逃到采石场。”


    他短促说话的功夫,几个骑兵已经从医馆架出来一个郎中。


    一人把郎中和他的诊箱夹上马飞奔出去,另几人又去了旁边的药铺,粗声厉喝叫掌柜的把刀伤药和贵重的药材都拿出来。药铺的掌柜和伙计两股战战,话不敢多说,只把药材都往外堆。


    陆蓁总觉得老肖还有话没有说,心中慌张,揪住缰绳,身下的马还是不住乱动。


    等拿药材的那几个骑兵把药铺扫荡一空,老肖翻身上马,停滞了一瞬,回头朝向她,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陆爷趁乱到巴图帐中偷钱,巴图没防备,被他一刀穿了腹!重伤昏迷流血不止,我走时还未醒来!”


    他说完再次回头,厉喝一声打马而去。


    他素来和善的脸上闪过一丝隐忍不住的怒气,从陆蓁面前稍纵即逝。


    陆蓁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她父亲伤了巴图。陆如柏伤了巴图。伤了老肖、小方和沈誉的兄弟。


    她浑浑噩噩的在街面呆了一会儿,直到亲卫喊她,问她还去不去佥事衙门,她突然醒悟过来,驱马就往回跑。


    回到总兵府,她冲进书房的院子,冲到自己住的厢房,颤抖着从包袱里翻出她从京中带来的药,里面有参丸和金疮药,都是她从京中离开时相好的女娘送她的。


    等她拿着这些东西再次冲出府门,远远的又一行骑兵队伍快马冲了过来。


    沈誉在最前头,他和老肖一样紧绷着脸不苟言笑,一双黑黢黢的眸子俯视下来,从马上望向陆蓁:“你爹无事,毋担心。我得去趟怀安卫。”


    眼泪在陆蓁眼眶中打转,她把手上的包裹托起来,语带哽咽:“你拿去给郎中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好。”沈誉回答,接了过去。


    率领骑兵呼啸而去,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


    按故事线快走到正文第89章


    第121章 番外20


    沈誉走后,怀安卫久久没有消息传来,陆蓁度日如年。她爹重伤巴图时,四哥已经离了采石场,暂时没有被连坐,但是亦在佥事衙门领了罪,等候发落。


    在她煎熬般的等待中,陆如柏被押解到宣府,投入大牢。


    陆蓁按捺不住,跑去佥事衙署的监牢。她满腔愤与悲,只想质问父亲为何犯糊涂做出大恶的事来。


    大牢自然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衙役和狱卒将她阻在牢门外。


    就在这时,从宣府城门到佥事衙署再到大牢附近,突然变得嘈杂不堪。兵器相接和叫骂打杀之声从城门口隔空传到城内,离大牢越来越近。


    “怀安卫的军户来了!给他们的千户报仇来了!”街面上的行人失色奔走相告。


    边城的军中作风甚为彪悍,只怕一会儿少不了一场械斗。在塞上久居的人听着风声就知大事不好,商铺民宅纷纷闭户,行人躲避不及。


    总兵府的士兵也打探到消息,对陆蓁道:“巴图的手下持军械追着囚车来的,已冲破宣府军镇的城门,往大牢来了!岑佥事带衙署的兵卒也即将过来阻止。待会只怕刀剑无眼,陆夫人快随我们回总兵府去!”


    说着,总兵府的士兵将陆蓁团团围在中间,就要往总兵府撤离。


    远远的,只见来势汹汹的怀安卫军户铁骑中,扬鞭纵马驰在最前方的是面色惨白疲惫不堪的丽娘。


    陆蓁惊呼了一声“丽娘”,不顾侍卫阻拦,奔了过去跳下马,冲到丽娘面前。


    “巴图如何了?”陆蓁发颤问她。


    “难为陆娘子关心,他还没死也没醒过来。陆娘子你让开些,我认得你,但我的刀只认得仇人的头颅。”丽娘的语音亦在颤抖,一双秀目炯炯,亮得吓人。


    那日她教她做了靴子后,笑着辞谢她的盛情挽留,去了怀安卫。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是这般情形。


    陆蓁心下一沉,叫道:“丽娘不可如此!你要杀我爹给巴图报仇,我无怨言!但他不是沙匪,你也代表不了朝廷和律法!你意气用事只会害了你、害了怀安卫的军户!”


    只见眼前的小女娘一改平日里笑意吟吟俏皮可爱的模样,一脸沉肃厉声劝阻她。


    丽娘一阵恍惚,声音空洞:“那又如何。”


    她身后军户骑乘的马匹嘶叫躁动,只待一声令下就冲入牢门。


    丽娘不理会陆蓁,从马褡裢中缓缓抽出柴刀。


    “五妹,回总兵府去!你一个外嫁女,莫要掺和进来!”


    “四哥!”陆蓁朝匆匆过来的人影唤了一声,随即惊骇住。


    她四哥披麻戴孝,一身素缟。


    “爹爹已经?”她惊叫。


    “他没死,好好的在狱中。我已问过从刑部过来宣府的人,秋后问斩。”四郎的声音很平静。


    “那你为何穿上孝衣?”


    “我姨娘没了。前些日子,他偷偷叫路过怀安卫的行商往京里带了一封信,以我的名义写给我姨娘。”


    陆蓁浑身颤抖发冷。


    “我姨娘在教坊司自戕了。”


    陆蓁连连摇头:“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巧,在宣府谁认得你姨娘,怎么可能正好把消息传给你。”


    四郎笑了,眼中含泪:“刑部从京中到宣府来提北漠的探子,我跟他们打听了。”


    陆蓁喃喃:“四哥,爹爹这回是逃不脱的,他权当拿他自己一条命抵给你姨娘。你莫要犯糊涂,莫要……”


    兄妹二人失魂落魄,均落下泪来。丽娘不为所动,坐在马上嗤笑:“没想到陆如柏一条贱命还亏欠了这么多人,我等不到秋后去,更得提前收了他,收了他的魂巴图才能醒过来。”


    “丽娘不可!”陆蓁急得叫起来。


    “小娜真,你晓得不,”丽娘在陆蓁头顶轻声道,“你的沈大人怕你伤心,犹豫不决不敢叫陆如柏去死。他为了你,把同袍之泽、兄弟之义通通都抛到了脑后!我对他真的失望透顶!”


    陆蓁脸上霎时失了颜色。她一直竭力不去想,竭力回避的其实一直都在——她和她的家族果然是他的累赘。


    丽娘说着,拔出柴刀,和身后的军户向前逼近。陆蓁身边的士兵也拔刀哗啦啦涌上前来。双方剑拔弩张。


    “住手!尔等是要造反吗?”随着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本地主管民生的官员岑佥事身着官服,带了一队持械的士卒疾步跑来。


    然而已来不及。怀安卫的军户和总兵府的士兵,还有岑佥事带来的士卒短兵相接,缠斗到了一处。


    就在此时,一支长翎箭划破长空,撞到丽娘的刀上。长翎箭上似乎携了千钧之力,把丽娘的虎口震得发麻,柴刀脱手直直的插入地面。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飞过来,撞上另外两个怀安卫军户头目的兵刃上,将他们的兵刃从手中打落在地。


    长翎箭没有伤到双方任何一个人,只精准的击中了几人手中的兵器并把它们打落下来,众人骇然四顾,渐渐停手。


    “沈大人有令!怀安卫军户听诏!速速集结赶赴开平卫!”


    来人将手中长弓和箭翎背到身后,带来另一批人马将所有人都围住。


    来者是小方,他环视一圈,对丽娘冷冷道:“丽娘子,你于巴图非妻非妾,不需要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如若就此住手,你的仗义我和兄弟们感激不尽,否则……”


    丽娘听了他的话,脸色愈发惨白起来,在马上摇摇欲坠。就在她分神的功夫,小方身边的骑兵靠上去,一记手刀不轻不重的劈到她后脖颈,她软软的倒了下去,被骑兵接住。


    小方低声道:“丽娘子这些日太累,带她到医馆去请郎中煎一剂养神汤服下好好歇息,莫叫老巴醒了埋怨我等。”


    他抬头,朝向怀安卫的军户:“北漠王庭的骑兵袭扰开平卫,沈大人已带军从开平卫出击深入大漠,现令尔等立刻集结赶往开平卫增援。记住,我们的刀剑永远该对着敌人,而不是同袍和兄弟。”


    一触即发的争斗被小方带人平息,怀安卫的军户从宣府撤离赶往开平卫,岑佥事带士卒收拾残局,将大牢看管的更加严实。


    “陆娘子,能借一步说话吗?”小方朝陆蓁拱手正色道。


    陆蓁答好,对陆家四郎道:“四哥,我得走了。等爹行刑的时候,你代我和大哥三哥多磕几个头罢。你莫记恨爹,他一直都最疼爱你,就最后这些天,你对他好点,也算给他尽孝了。”


    “你去哪里?”不安之感笼罩陆家四郎的心头,他追问。她说她要走了,就好像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莫问。我有我的正经事。”她口中说得俏皮,脸上的笑容却是凄楚的。


    她和四哥说完话,上马往人群外走,小方迟疑了一下忙跟上去。


    “陆娘子,”小方唤住她,面带愧色,“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这绝不是沈大人的意思!我……”


    从那日老肖看向她的复杂神色,到今天和丽娘兵戎相见,到小方不再称她“陆夫人”,她终于做了决定。不怪他们。


    要怪就怪她自己,不该贪念他的好。她最终还是辜负了他。


    陆蓁微笑,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城墙,一轮温暖的夕阳沉了一半在云中,一半在城墙上。


    “小方,你毋需内疚,多给我说说沈大人,我喜欢听。”


    “沈大人在去开平卫之前就预料到了今日怀安卫的哗乱,他跟我说,如何平息军中哗变,这是教我的最后一课。”


    “还有这回,他领兵深入大漠追击,陆娘子你莫担心,这都是我们周密策划好的,加上北漠的钉子已被拔了出来,我们要借此机会迎头痛击,将开平卫的局面稳定住,等到了冬天应对他们的袭扰才能更从容。”


    小方的目光也被夕阳吸引,有很多很多话,不止关于沈大人,都想要说给她听,希望她能宽容能体谅,能心甘情愿的放手。


    “陆娘子你知道吗,我们这几人中只有巴图是正经的军户。老肖家原本是农户,在宣府种田就是给北漠的鞑子种的,你种好了他就来抢,他家就剩他一个的时候他从了军。我家是炮制药材的,我应征入伍时本来是做军医来着,其实只有我自己晓得,我不过略懂一点皮毛,哪里会给人看病。沈大人,你晓得的,他爹是童生,放在宣府这种地方,就是最有出息的读书人,但沈大人他也从了军。不管愿不愿意,不管是不是生来如此,我们若想过得好些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奔。


    “我们跟你的哥哥们不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是锦衣卫的后代,他们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我们可能一辈子也够不到。沈大人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在宣府军中也不容易。上回沈大人说,要守好这个地方,靠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其实,即便他回了朝廷,宣府依然需要他要仰仗他。陆娘子,您能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小方,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能替他做决定,我也不能替他做决定。”


    就在小方以为自己所说的都是徒劳的时候,陆蓁又道:“他曾经说过我任性娇纵,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第二更也是最后一更,争取晚些时候奉上,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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