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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南下


    随着秋风裹挟而来的气息从干燥变得潮润,送亲的三艘大船一路向南行至徐州,张姝等人在河上的行程已过大半。


    娄青君头回坐大船走这么远的路,吐了好几天才缓和过来。趁着这一日船舶停靠徐州码头补给淡水和食物,邀张姝陪她到外头去透透气。


    张姝正在客舱做针线,娄青君来叫她,她把衣物篓子搁到床上,问候阿姐可好了些。


    篓子里,一段桃粉葱绿的抱腹和雪青织锦柳叶纹男子制式模样的中衣堆叠在一起。


    娄青君瞥了一眼,笑道:“看来我打搅妹妹赶针线活了。”


    张姝笑说已经缝缀的差不多了,从喜鹊手中接过帷帽戴上,和娄青君携手出门。


    她自从上船后就很少露面。江家客船上伺候饮食热水的婆子和仆妇还未见过她的真容,只晓得这个小娘子是去金陵和巡抚大人完婚的。只身南下,令人称奇。


    这时她出了屋,在客船上忙碌的仆妇们好奇张望,却只看见遮在帷帽下的一段袅娜身影,从背影看是个安静娴雅的小娘子。


    到甲板上,丹虎已从徐州码头总管衙门取了邸报,恭敬的递给喜鹊,请她呈给张姝。


    娄少华从下头一层客舱上来,跟娄青君说,这艘客船的船主江六郎有重要的事求见阿妹。


    张姝自然记得江六郎,他是江七娘的双胞胎兄长。之前江家在杨敏之的授意下领了边地军粮的差,江家家主派他去宣府协助沈誉解决边粮贪墨一事。后来差事办妥,正好赶上张姝南下,他就将这艘客船献了出来。


    张姝让娄少华请江六郎上来。二人见礼,江六郎笑着恭喜她和杨大人即将喜结连理,然后问她可否令船直接行驶到杭州去。京杭运河不通金陵,如若要去金陵,就得在扬州码头提前下船走陆路。


    她扬起手中邸报,问:“江郎君可是为着邸报上所说之事?”


    江六郎颔首:“正是!流言传赣江王府的长史已经伏罪自尽在狱中,赣江王突然释奴,十余万农奴无地可容,往南不得去,恐怕都要被驱到北边!逆王想来是要趁乱沿扬子江南下取金陵!金陵恐危矣!请娘子跟送亲的船只去杭州暂行避祸!”


    娄青君听到中原大地上将多出十余万游荡的农奴,脸色遽变,口中喃喃这可如何是好。


    张姝听杨敏之说过,江西往南与两广、往东与浙江都有山脉阻隔,往北连着鄱阳湖和江汉平原,过了江汉就是河南一望无际的肥沃旷野。


    她适才看邸报时也在思考江六郎说的赣江王猝然释奴一事。赣江王确凿无疑已在江西叛乱。


    倘若被赣江王趁乱取了金陵,国朝的半壁江山被他收入囊中,他完全可以和北方的朝廷划扬子江而治,再徐徐图之。


    她能想到的,江六郎和娄少华等人亦都想得到。娄少华也肃然说,不若折返沧州等待时机。


    张姝凝目望向岸边,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来往穿梭于码头,人稠物穰,一派繁华。


    枯水季已经来临,等运河北段开始冰冻,京杭运河将彻底沉寂,只有等到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才会再次苏醒过来。


    他们几乎是最后一趟沿运河从北往南走的客旅。错过这个时段,今年就不能再往南去了。


    张姝只沉默了一瞬,拒绝了江六郎和娄少华的提议,叫喜鹊请丹虎过来。问他,从徐州到开封府远不远,驾最快的马几天能到。


    丹虎说,若给他两匹马轮流替换,三日即可到达。


    他的骑术卓越非一般人能敌,喜鹊是见识过的。


    “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到开封府呈给布政使郑磐大人,请他转交给他的夫人姜夫人。”


    说完,张姝回客舱展开笔墨写了一封拜帖,写完信在信笺下方用程毓秀给她刻的印章郑重的钤上自己的姓名。


    交给丹虎时道:“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确保这封信交到姜夫人手上!”


    又叮嘱他,这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以个人的名义向姜夫人表示问候并寻求帮助,勿要提及杨敏之或杨首辅。如有必要,可告诉姜夫人她是窦夫人儿媳。


    丹虎凛然应喏,随行的侍卫从码头总管衙门给他配了两匹骏马。


    江六郎见说不动张姝,也只得拱手告退。一再跟她表明,若金陵形势不好,他随时可接应他们一行人到杭州。


    丹虎上岸离去,船只也已补给好淡水和食物,从徐州再次开拔,这回不再在中间的码头做任何停留,直接向扬州进发。


    娄青君的心还慌张的跳着呢,抚拍胸口故作轻松的跟喜鹊扯闲话:


    “我看那个江六郎对你家姑娘好似也有些意思呢!跟锦衣卫那位新任的指挥佥事吴二郎有的一比。你不晓得,你们和侯爷夫人去河间那几天,吴二郎到我家来,说是跟侯爷请安来的。不过我看他那副腼腆样儿,给我张叔父请安是托词,心里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倒是真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后来等你们回来,事情一多,我把这茬给忘了”


    这会儿见到江六郎对妹妹关怀备至的模样,又想了起来。摇头叹笑,心里犯起荒谬的嘀咕,妹妹已定了亲,惦记她的郎君还是不少,杨妹婿可得平平安安的呀


    喜鹊边听她絮叨,边连番回头朝岸边丹虎离去的方向顾望。


    最初这个粗莽汉子骑马带她上红螺寺那会儿,差点把她吓死。这回坐船南下这些天,每到一个码头,托她给姑娘送邸报时,总会顺便从码头上买几样当地的土产孝敬她,让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希望他也一路平安罢


    三艘大船又行了几日,到扬州码头。


    此时的扬州码头,和他们几日前经过的徐州码头完全不一样。


    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只不过人人脸上惊惶失色,人们只顾惶然奔走,连货物行囊都被抛在原地,码头上一片狼藉。


    臆想中的贼人还没个影子,富庶安逸的十里扬州已呈现兵荒马乱的场面。


    江六郎又托娄少华上来问询,要不要直接往杭州去。按照他们原来的计画,到扬州后送亲的队伍下船,两艘官船就停靠在扬州码头,客船将随江六郎返回杭州。


    张姝再度谢绝他的好意,对娄少华道:


    “请阿兄转告江郎君,赣江王倒行逆施违背天道,定会自取灭亡。阿兄代我问江郎君,赣江王欲取金陵,可会独留浙江县府偏安?


    “覆巢之下无完卵,江南六省绝不可一味退让。请他回去结商贾乡绅和台湖书院程家之力组民防自保,莫叫战祸侵袭到浙江,比起关心我的安危这才是造福于民的大事。”


    娄少华对她郑重作揖行拜礼,笑道:“妹妹心怀大义高风亮节,让阿兄我受教了。”


    “好妹妹,你这一番话语直叫我刮目相看!”娄青君仿佛不认得她似的,惊讶的上下打量她。


    张姝笑意温婉羞怯,说窦夫人给了她“锦囊”。


    娄青君赶着问锦囊在何处,赶快打开瞧瞧她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俏皮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锦囊”在这里呢。


    和阿姐说完顽笑话,又叫喜鹊请来锦衣卫和东厂的执事,跟他们吩咐一二。


    待船只停泊靠岸,百余身形矫健的郎子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凛凛威风,赫赫昂扬,抬着嫁妆箱笼从官船上鱼贯而出。


    码头上疲于奔命的人潮被这个阵仗惊住,不知来了何方神圣。


    待嫁妆家具和屏风烛台等大小件都被装运到马车上,两个身穿铠甲的侍卫骑马飞奔到前面开道,沿途呼喝“承恩侯府三品淑人张娘子赴金陵完婚,借路扬州!”


    其中一人手中高举一卷犀牛角轴诰命敕书。


    张姝等女眷的软轿被护卫在锦衣卫或步行或骑行的队伍中。娄少华等人骑马缀后。


    扬州知府携一家老小正要去乡下避难,猛然听闻巡抚的未婚妻携兵马到扬州来,赶忙停下脚步换上官服帽靴,脚步踉跄赶到张姝的软轿跟前问安。


    却只有一个大丫鬟模样的婢女出来,客客气气的呈给他一张喜帖,请他转交给夫人,说自家姑娘邀请知府夫人冬月到金陵去观礼。


    知府受宠若惊,恭敬万分的接了喜帖,又和知府衙门里的衙役一起将送亲的队伍送出扬州城。


    目送长长的队伍卷起尘土远去,衙役腆着脸问知府,还去不去乡下躲兵灾。


    知府往衙役屁股上一踹,喝道:“想让你老爷我丢乌纱帽么?还不赶紧回去当差!要让我晓得城里还有一处乱糟糟,仔细你们的皮!”


    离了人心惶惶的扬州城,蜿蜒长龙似的队伍不疾不徐行至金陵。


    来往扬州和金陵的客旅比送亲队伍腿脚快些的,已经先到了金陵城,迫不及待的将半路上或看到、或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散布开去。


    金陵也是一片人荒马乱,只是这边南直隶六部官署的官员比扬州多,商贾富户和他们的产业也多,一时还腾挪不开。


    陡然听说承恩侯府的千金不远千里奔赴金陵,为成亲而来,人们都被勾起强烈的好奇心,顾不得害怕逆贼来袭,胆子大的跑到城门口去看,胆子小的把刚刚收拾好的包袱又放回床头。


    这时人们又想了起来,金陵和赣江王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扬子江、一个鄱阳湖和安庆这道关隘重镇。虽然巡抚大人不知道眼下在何处,侯府千金敢于不惧凶险南下成亲,金陵必然无虞。


    在城门口看热闹的人忘了眼下的危急,好事之徒竟然数起了嫁妆的抬数,共一百二十抬。


    江南膏腴之地,这个嫁妆抬数对本地豪绅来说不算太打眼。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皇帝命锦衣卫专程从京师送来的,而且还未成礼新嫁娘就被皇后娘娘亲封了诰命,大家都无不咂舌羡叹。


    就在人们的目光团团围着嫁妆箱笼和载着新嫁娘的软轿打转时,从送亲队伍中悄无声息的走出去几个人。


    他们是锦衣卫和东厂执掌刑狱的执事,还有刑部司郎中老范等人。这些人另外有皇命或政务在身,隐于送亲的队伍中一同南下,到了金陵城散入人群中,如雨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等张姝等人入主巡抚官邸,几个女娘终于松了一口气。


    娄青君已打听到赵承就在安庆,娄少华和杨源一同过去给他递了信送了冬衣。


    张姝也赶紧写信叫快驿送回保定给爹爹和几位母亲报平安。


    他们到金陵没几日,京杭运河已封闭河道。等老家收到从陆路传回去的信时,她和杨敏之多半已完婚。


    她和喜鹊花了好几日料理宅院,后院只留下自己带来的仆妇。在后院中,又以张姝主内,娄青君主外。


    因为要准备婚宴上一应大小事务和用物,主要是酒水吃食和宴乐戏折,少不得娄青君这样已成婚的妇人才好抛头露面往外跑。


    娄少华和杨源等人住到前院。原本住在前院的清客师爷等闲杂人被张姝以避嫌和喜欢清静为由打发到南直隶六部衙门,让他们从哪个衙门口来的回哪里去。本来南直隶六部就是养老的闲人居多,不怕再多他们几个。


    保护张姝的八十个亲卫也被她分了两拨,大部分都被调遣到安庆重镇,留了十来个守卫巡抚官邸


    忙完这些事,还没消停,外面就有流言蜚语传来。等娄青君听到这些流言,又好气又好笑,直拿着当个笑话说给张姝和喜鹊听。


    坊间百姓听那几个被巡抚府打发走的清客和师爷说,来金陵成亲的张娘子膀大腰圆、奇丑无比,饭量还特别大


    又有云,就因为她的贵妃姑母受宠,她和她的侯爷父亲强逼状元郎做了她家的赘婿。


    连首辅大人都拿他们家没法子!


    状元郎哪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呢,自请到江南来巡抚六省,就是为了避开这个丑婆娘。


    要不然他们这一行人这么大的排场到金陵来,消失了快一个月的巡抚怎么还没有露面?就是在躲着她呢!


    娄青君把坊间传闻绘声绘色的一说,张姝和喜鹊笑得倒到罗汉床上起不来,连说肚子都笑痛了。


    喜鹊强忍着笑,纳闷问道:“饭量还特别大!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何时跟姑娘同桌吃过饭?”


    娄青君说,就这些传言都是有来头的。据说清客和师爷也都是从扬州码头那边听来的。


    他们上岸后,江六郎的客船没有马上开走,又在扬州停泊了几个晚上,等他们到金陵城安然无恙的待了几天才放心离开。


    在扬州码头讨生活的贩夫走卒听客船上下来采买的婆子说,坐过他们东家船的张娘子每顿饭都很能吃,给她端过去多少菜碟都不剩什么。


    而且她极少出门,一旦出房门,就戴着帷帽,不是长得丑是什么?


    张姝和喜鹊又揉着肚子嘻哈笑个不停。


    张姝连连点头直笑:“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很能唬得住人!”


    她在船上确实每顿都吃得不少。当时想着这一路在水上,又是那么老远的路程,身体得康康健健的,可不能病着凉着,故而每一顿她都告诉自己多吃点


    落到那些婆子眼里,她跟风吹就倒的江南美人完全搭不上边。最后从婆子的嘴再传到清客和师爷嘴里,以讹传讹,她就变成了膀大腰圆长得丑饭量大


    外间流言怎么传,她不在意,只觉得坐了十几日的船,自己果然长胖了。新做的几件抱腹穿在身上都有些紧。


    新衣裳是不准备再做了,她打算接下来每日少吃一顿,争取在婚礼前瘦下来。


    喜鹊和娄青君都说她好似长高了一点,胖是丝毫不胖的,还跟原先一样纤秾合度,胸口饱满,丰臀圆翘,一段小细腰还是那么苗条。


    女娘们说起胖瘦的话题就打不住的话匣子。最后一合计,索性三个人晚上都不吃了,叫仆妇只给前院的郎子们做饭食。


    这时仆妇过来传话说,娄少华有急事找阿姐和妹妹。


    娄少华一脸喜色走到院门处,还未开口说话,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挺拔颀长,气宇轩昂。摘下头上的笠帽,从阴影下露出一张英挺俊美的容颜,满面风尘,含笑望向张姝。


    张姝身子一震,不可置信。


    杨敏之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她也伸手环住他的腰,泪水夺眶而出。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当着外人的面流露出丝毫脆弱,也许久没有流泪,原来只是因为没有在他面前。


    喜鹊已是见怪不怪,跟娄青君说要不她们去灶房帮忙。


    娄青君一张嘴合不拢来,推着娄少华一起出院门,朝喜鹊疑道:“他俩真是万岁赐婚后才认识的?”


    喜鹊干笑:“天子赐婚就是天定姻缘,天下最大的媒妁之言,可不”


    “杨敏之你身上好臭哦。”


    院中传来张姝娇滴滴的嫌弃声。


    她从他胸前抬头,皱着鼻子望他。


    他倒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身上的味道,托起她的腰把她竖抱起来,轻叹:“你又瘦了。”


    张姝被他举高与他平视,默默微笑,捧着他的脸吻下去。他下巴和两腮上极短的胡茬扎到她脸上手上,微微刺痒,轻挠心间荡起一片涟漪。


    第92章 夫纲难振


    最终,还是杨敏之自惭形秽,笑着放开她,说自己应该沐浴盥漱过再来见她。连日赶路身上都馊了,难为她下得去嘴。


    “那你到我屋里洗罢。”她说着,吩咐仆妇烧水送到她屋子旁边连着的浴房去。


    主屋作为婚房已被喜鹊和娄青君布置妥当,说要等到婚典前一日找两个伶俐可爱的童子压床讨个吉利,待拜堂后新婚夫妇就可以住了。


    她已把巡抚官邸当做自己家一般自在,杨敏之心头宽慰,由她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沐浴过后,换上她为他缝制的衣裳,问:“这边的官邸跟北方一样,都砌了火墙。我来时便看过府中存的炭例,应付一个冬绰绰有余,怎得不叫人把炭烧起来?”


    “这会儿还没有河间冷呢,有熏笼和手炉就够了,过些日子吧。”


    她蜷坐在榻上,榻边摆了一个熏炉。


    熏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她往炉子里又丢了一块香料,把竹篾笼子重新罩上去,笼子上搭着一条汗巾和一套雪青色中衣。


    这套雪青中衣是她在船上刚做完的。他身上穿的是另外一套,浅蓝缎滚边立领子的,适合入冬穿。


    他的常服大多是青色蓝色,她便也选了好几块这样颜色的棉布料子做中衣,只有一套石榴红的缎子是预备成亲时叫他穿的。


    比他的绯色官袍还要艳丽出挑,本是她用来做寝衣的料子,结果大块布料都裁剪给了他,剩下的将将够她做了件抱腹。


    她抿唇微笑,飞快的瞥了一眼清爽的眼前人。


    他头顶还湿着就随意簪了个髻把头发束起来。


    张姝招手叫他坐到榻上,往他身上搭了件大氅,跪在他身后抽去发髻上的木簪,拿汗巾擦拭他头发上的水分。


    在熏笼上烘烤过的汗巾是温热的,轻柔的裹住他的头发,带来熏炉里松木香料干燥的气息。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从后背萦绕过来,他身后就像有一片安静的百花园,美好的叫人沉醉。


    在波浪中颠簸的船,在厮杀中游走的刀锋,仿佛都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你已经晓得了吧,窦夫人和我爹更改了婚书”


    杨敏之转过头,朝她笑道:“我这个人还是你的,你也还是我的,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回来,杨源给他带了母亲的口信,还给他捎来一个箱笼,放在外院的书房,他没来得及看。


    他还年轻又是郎君,难以体察为人母的心境。宝刀既已开刃,又何必藏拙隐忍锋芒?私以为母亲忧虑过度,但也只能感念她的慈爱之情,不敢有任何微词。


    而且若非如此,他和姝姝年内恐怕难以完婚。


    母亲生他育他,出于天伦之情自然而然的也爱他护他。


    而姝姝,一个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娘,义无反顾的奔赴他而来,需要何等的胆量和勇气!还有对他的信赖。


    溯洄从之道阻,辗转求之不渝。他杨敏之此生得张姝相伴,妻复何求?


    他伸手从肩头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抽了汗巾子随手扔到熏笼上。


    将她轻松往怀里一拽,那具花香满溢的柔软身躯就跌入他怀中。


    盯着她娇美的面孔和秋波盈盈的双眸,薄唇勾起一缕温柔的谑笑:“只是以后,张娘子都得喊在下哥哥了。”


    张姝脸红面热,啐他:“说得什么混话!”她可再不听他的!


    杨敏之大笑,探身下来吻她,几息缠绵过后说:“明日就叫人把炭火烧起来罢,你的月事是不是过几日就该来了,莫挨了冻。”


    他竟然还给她算着来月事的日子!张姝羞的蛾眉倒竖,低嚷道:“谁叫你给我记着这个的!”


    从他怀中坐起,嗔道:“你晓不晓得如今府上有多少张嘴要养,那八十个亲卫我留了十来个还嫌多。光用到他们身上的开支,你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我还琢磨着叫阿姐分一部分炭例出去换些米面油回来。叫你这个烧法,我们身上是暖和了,肚子就该空空了!”


    “所以你就把我门上的清客和师爷都赶走了。”


    张姝噗嗤一笑:“我带来的人,派到外头能守城,在家能看家护院,总有点用!巡抚府原来那几个人,除了嘴皮子利索还能做什么?放他们出去,他们还说我闲话呢!”


    她支起身子坐直,他就躺下去,把头枕到她的膝盖上。


    坊间流言杨清刚入城就听说了,把小子乐得捧腹大笑。杨敏之听闻后也是啼笑皆非。


    “你若还用得上他们,我就叫人把他们请回来,不过提前说好了他们的月银我可不出!我是不会拿自己的嫁妆补贴你的!”


    张姝脆生生的说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声若银铃娇媚悦耳。


    她很少表露出这样奔放的情绪。杨敏之晓得她是见到自己欢喜的过了头。心中越发爱怜他的小娘子。


    “哪能花夫人的钱!”他笑着一口回绝,也断然拒绝她要把那几人调回来的打算。


    那几人本就是屡试不第等着补官的举子,回了金陵的六部衙门也还是继续等待候补。他正好有差事要借他们的力,让他们回金陵六部再合适不过,姝姝算是歪打正着帮了他一回忙。


    他故作俨然之态感谢张姝,她不依不饶,说他没有诚意。轻飘飘说几句感谢的话能值几两银子?


    “我的俸银呢?你过来的时候这边户部没给你送禄米和禄银?”


    张姝说收是收到了,她和阿姐一算开支,加上冬月成婚需要的花销,就有些捉襟见肘。


    “你等着,阿源说母亲给我带了一个箱笼过来,我还没看。杨氏在眉州的产业里我那一份我不要也罢,前几年在京中和保定我闲暇时倒是置了一些私产,母亲应该都叫阿源捎给我了。”


    张姝面露不好意思的神情,含羞道:“那些地契房契吗?窦夫人母亲折合成银子直接都给了我”


    杨敏之哑然失笑,道:“看来我这是彻底出族了。”


    张姝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又有些好笑,捧着他的脸低头去吻他。被他勾住脖颈,舌头根被吮麻了才放过。


    “那就只能拿我自己抵给娘子了。”他嗓音沙哑,目光若幽火。


    张姝红了脸庞,叫他坐起来。她依旧跪在他身后,给他把头发束起,依然用木簪簪起来。又拿来他原就放在这边换洗的外裳,层层叠叠给他穿好,束上革带。


    杨敏之在金陵只待这一晚,次日又要去江西。


    张姝在船上往南行驶时,他已经带人去了一趟浙江,那边的事已经办妥,接下来就要返回江西,全力迎战已撕破伪装的赣江王


    仆妇摆饭,把炕桌抬上来。张姝本来打定主意不吃,耐不住他说她不吃他就只能喂她了。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她又红了脸,陪他吃了小半碗。


    用完晚饭,杨敏之去前院书房见几个重要的客人,跟他们议事过后即离开金陵。


    又到分别的时刻。


    张姝从吃饭时就安静下来,神情落寞,微笑中含了秋雨似的愁意。


    送杨敏之出屋,被他突然打横抱起来,耳边传来他的低语:“姝姝再陪我一会儿吧。”


    他说着,不理会她的挣扎,在喜鹊和娄青君大眼瞪小眼的惊愕目光中,抱她出院门扬长而去。


    一路将她抱到书房。他要见的人还没过来,张姝吁了口气。


    杨敏之打开窦夫人给他的箱笼,里面不过是他日常的笔墨用物,常看的书籍,几件半旧的袍衫和冬衣,并没有其他的。


    他有些纳闷,道:“我还有几个前朝孤本,母亲莫不是忘了放进来。”


    张姝走过来讨好似的搂住他的腰,踮起脚亲他的唇角哄他:“那些孤本母亲也都给了我我不晓得那也是你的!等我回去找出来还你罢!连同地契房契折算出来的银两,一并还你!”


    “母亲既给了姝姝,娘子就拿着罢!就当是我入赘侯府的‘陪嫁’好了!”


    听他这么说,张姝倒嘟着嘴委屈上了,娇声嚷道若这个箱笼就是他入赘的陪奁,那也未免太寒酸。


    杨敏之抚额叹笑,莫名有一种夫纲难振之感,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顽笑了几句,他等的人陆续都来了。张姝回避去了书房后头的静室。


    听外头的声音,她许久没有见过的范大人竟然也来了金陵。她心中暗自惊讶,却不晓得外头的老范等人都是乘坐为她送行的官船过来的。


    老范此行跟杨敏之一起去江西,到赣州宣判柳思荀通敌谋逆的罪行,将其就地处决。


    另有东厂的使者过来,告诉杨敏之江南其他五省的卫所都已接到调兵征讨的命令,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可对江西合围。


    曾被张侯爷诟病为一纸空文的“节制三司”终于名副其实。


    老范问杨敏之,是不是最好等江南五省的卫所把江西团团围住,将赣江王及其帐下的叛军剿灭后他们再去江西更稳妥一些。


    范大人的话说到了张姝的心坎上,她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听杨敏之会怎么说。


    “结江南五省卫所之力合围平不了赣江王的叛乱,反而容易生出更大的乱子。”杨敏之沉吟。


    他的话实在令人吃惊。


    他又道:“其一,江南多山地河流,与地势平坦的北方大有不同。北方卫所在短期之内就可以彼此呼应协同作战,江南卫所多散落在山川河流之间,可叫他们保本地一隅的平安,若等他们集结起来再到江西讨逆,定然误了最佳的平叛时机。”


    这是他和万岁、内阁早就预料到的。所以,从江南调不出兵权他并不着急。只是没想到,母亲和张侯爷关心则乱,暗中帮他推了一把。


    “其二,赣江王突然释奴却又不归还田地,令十万农奴流离失所。他本就有意把这些流民驱赶到周边接壤的行省,我们的卫所冲过去,首当其冲面对的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征讨逆贼本就是为解救遭其荼毒的黎民,怎可屠刀相向。”


    众人被他说得有些迷茫,既要擒拿逆王,又有所顾忌,这与投鼠忌器何异?


    有人道:“这些乡民定然往北边去,只要放开北边这个口子,等他们过了江汉平原,五省卫所依然可以合围。”


    “可是流民北徙不是一日可以完成的,赣江王也不会乖乖的在南昌等着我们去打。”老范笑眯眯的说,他有点琢磨出杨敏之的意思了。


    杨敏之笑:“天下之事,莫过于人、钱、粮。赣江王有叛军二十万,有采矿得来的银钱无数,粮食想必暂时也是不缺的。”


    听到他说二十万叛军,张姝的心被紧紧的攥了起来。这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数字。


    可听他说这些话时,口吻轻松,可以想见他那副闲适自信的姿态。他心中一定早有盘算。张姝微笑,从手炉散发的融融暖意温暖全身。


    倾耳聆听的不止她一人。


    大家又听杨敏之说,他去了一趟吉安,不日卢阁老将通过金陵国子监刊发一篇讨贼檄文,声讨赣江王暴虐无道残忍不仁。届时,江南士林对赣江王的口诛笔伐自然少不了。


    然后他又去了一趟浙江,通过江南几大商贾和商会,将赣江王和浙江几大钱庄千丝万缕的关系摸了个透。


    老范等人恍然大悟。


    赣江王有人,但这些人都不是白给他干活的。


    有粮食,但是江西耕地本来就少,山脉还都被他挖了矿,他只能靠买。


    而他的人和粮食都要靠钱来维持。


    那么他的钱呢,他还不知道他放置在浙江钱庄里的钱如今都由杨敏之说了算


    所以,卢阁老在江南士林中的影响,以及浙江钱庄对赣江王的反戈相向,就是杨敏之募来的“兵”。


    再加上从东面、南面和西面合围而来的卫所,赣江王如瓮中之鳖,将只能束手就擒。


    众人都明白过来,连连点头交口称赞,对杨敏之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们忽略了往北颠沛流离的十万流民。


    虽然卫所不会朝他们挥出屠刀,如果他们不能被妥善安置,亦将成为讨伐逆贼的代价。


    他的心情很沉重。


    就在此时,丹虎从开封府返回,带回姜夫人给张娘子的回信,以及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河南承宣布政使郑磐命令河南各县府为流民造农户籍,由官府颁发垦荒政策,鼓励流民垦荒,并以家中男丁的数量核定丈量每户可拥有的田地。


    丹虎说完,就要去内院门口把信呈交给喜鹊,被杨敏之叫住。


    老范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巡抚大人捧着信走进书房后头的静室。


    “张娘子,下官突然有些惶恐。”


    张姝笑微微从他手中接过姜夫人的回信,问他何事惶恐。


    “如今下官的人、钱、粮都攥在娘子手中,下官惶恐长此以往夫纲不振可如何是好。”


    他好似有些苦恼。


    “谁叫大人是赘婿呢!”少女俏皮轻笑。


    书房众人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只有一低沉一温柔两道愉悦的笑声从静室传来。


    第93章 成亲


    杨敏之走后没多久,卢阁老从吉安发出的讨贼檄文送至金陵,阁老代表当地士人和乡绅声讨赣江王为祸江西,上书朝廷请求平叛。


    老实说,赣江王虽然对农户极尽压榨之能,对本地的士绅还是不错的,对告老归乡的阁老和卢氏族人都很客气。毕竟他自认是胸有大志之人,也想要个好名声。


    可惜遇到了杨敏之。


    就在他勃然大怒,准备发兵征讨吉安给当地乡绅一点教训,他突然发现他的钱运转不动了!没了银子,粮草很快就会后继乏力,拿不到饷银的士兵随时都会撂挑子甚至倒戈相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还可以去抢。


    本省的州府,能被他霍霍的早就霍霍干净了。剩下几个偏远的,要么本就没什么油水,要么跟吉安一样早早集结民防自保,他讨不到好处。


    往北,被他驱赶的流民正在寒风凛冽中越过江汉平原,平原上的草都快被那些穷腿子们啃光,他不屑去争。


    那么就去浙江吧,去繁华富庶的江南腹地。


    然而,为时已晚。


    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巡抚大人终于现身,率军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江西,与叛军正面对垒。


    在杨敏之的率领下,官兵势如破竹,将合围的口袋越扎越紧。


    几次鏖战,赣江王均失利败北。他号称二十万的兵马折损过半,人倦马疲,被狼狈的逼回南昌。没法子,人要吃饭,马要吃草。没有银钱真是寸步难行,连造个反都陷入困顿。


    然后他就出了个昏招,将自己的大本营南昌和周边仅存的富户洗劫一空,用来给军士们发饷。


    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之机。他的目光落到南昌东北面的浩瀚大江。


    在当初猝然释奴时,他就命田佑堂领军东出鄱阳湖,沿扬子江南下攻克安庆再直取金陵。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田佑堂始终被阻隔在安庆的城墙外。


    他和田佑堂本就狼狈为奸,既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当时他唯恐田佑堂先入金陵干出称王的事来,就留了一手,只让田佑堂带走南昌府卫所的两万兵马。此时幡然悔悟,忙将自己的大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守南昌,余下的由他亲率增援田佑堂。


    只要打下金陵,他在江南就还有立足之地!


    大军压境,安庆的压力不可避免的传导到后方的金陵城。


    城中流言再起,兵祸这回是真的要来了!


    刚刚安定下来的人心再度浮动,城中乱作一团。


    赵承仍在安庆协助兵防。田佑堂多次进攻,都被打了下去。守军越战越猛,士气高昂。守备牢记杨敏之的嘱咐,依照他命赵承送来的信上的指示,固守城池绝不出城迎战。


    虽然时常有捷报传来,娄青君心中始终难安,眼皮子直跳,天天攥着手帕子捂着胸口说不行了遭不住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该去了。


    张姝的心中反而出奇的安宁与镇定。驱使她到这里来的,是她刻骨的思念和满腔爱意。给了她坚持下来的勇气的,是对他全然的信赖。


    她相信他。


    当杨敏之在江西稳步推进平叛的步伐,张姝亦在从容的置办他和她的婚礼。


    这日,她和娄青君正在打理账目和喜宴上的宾客名单,喜鹊慌张的跑过来说,金陵国子监的学子们自发召集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打算去安庆襄助守军守城,婆子上街采买时发现娄少华和张幼郎也在其中。


    听了喜鹊的消息,娄青君两眼一黑差点真的背过气去。


    娄少华和张幼郎得了杨敏之的举荐,这些日子在国子监求学。两家让他们过来念书,不是让他们以身犯险来的!


    “这是凑得哪门子热闹!”


    娄青君恨恨的说。叫人备车,和张姝出门。


    非常时期,金陵已封闭城门,非官军不得出入。学子们走到城门口出不去,和守城的军士起冲突被拦下来。


    她二人到城门的时候,知府和府衙的师爷都在劝说,叫学生们回国子监安心念书,莫要给安庆守军添麻烦。


    周围聚了一群人。几个货郎替学生们鸣不平,质问知府为何不让他们去,学子们所为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货郎越说越激动,当即又有几个年轻的郎子卸下肩挑背扛的货物,加入到学子们的队伍,嚷嚷着去守安庆。


    知府站到高处,朝众人拱手高声道:“逆王已是穷途末路,做困兽斗不足为惧!安庆守备和士卒一直在顽强的坚守城池,眼下远远未到金陵城危急之际!父老乡亲尽可高枕安卧,静待安庆守军凯旋归来!”


    府台大人在上头讲,娄青君在下面人群中找到娄少华和张幼郎,就差把他俩的耳朵提起来,恨声催促他们赶紧跟自己回去。


    娄少华其实也认为这时去安庆不妥。只是张幼郎还小,一想到杨清,那个和他同龄的少年已随杨姐夫去江西平叛,他就心潮澎湃,恨不能将手中笔换做刀随官军一起去上阵杀敌。


    娄少华劝不动他,只得跟他和众学子一同出来,免得他出闪失。


    张姝走过来柔声劝阿弟,杨家的两位小郎都有功夫在身,有自保的能力,他若去了不是帮忙反而是添乱,战场上刀剑无眼,同袍都在奋勇杀敌,谁能分出功夫来照顾他。


    这时学子中有人听到她的话,冷笑道:“这位娘子此言差矣!危难时刻,男子大丈夫就应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我们读书人虽不如武夫悍勇,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等不才,即使不能成为社稷之器,也绝不甘缩于人后,如老弱妇孺一般躲在四丈高的城墙内苟且偷生!”


    他慷慨激昂的话语说完,人们纷纷为他击掌叫好。


    张姝愣住,刚才自己对张幼郎说的话被旁人听了去,伤害到学子的自尊。


    她不由想起杨敏之临行前,她天真的问他,为何不将江西的十万流民募为兵士,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来打败赣江王。杨敏之当时说,用兵之大忌,一是流民,兵痞兵匪和军中哗变多从此来,二就是一些死读书读死书的士人。


    她有些明悟,只沉默不语。


    人们以为帷帽下的小娘子羞惭的说不出话来。


    娄少华朝刚才说话的学子拱手致歉,说他阿妹出于关心家人,没有别的意思。


    学子们的情绪又被鼓动起来。


    知府仍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国子监的学生未来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谁也说不准里面会不会出一个像杨敏之那样的状元。知府宁可被学子们骂软骨头缩头乌龟,也不愿得罪他们。


    人群中又有人说,杨巡抚在江西平叛,追着赣江王屁股后头打,现在逆王带残兵奔安庆而来,巡抚一定马上就会派兵过来解围的。


    还是刚才说话的学子,冷哼道:“您这话也就哄一哄耳背的老翁老媪和没有见识的妇孺!”


    他边说,冷冷的扫了一眼被娄少华护到身后的张姝。帷帽下的纤秀身影始终沉凝。


    “国子监中何人不知,巡抚大人一心只贪功求胜,带全部人马奔南昌去了!根本就没有派人到安庆解围!”


    众人色变震惊。有人害怕的哭起来,人群中顿时一片或惊恐或愤怒的叫骂声。


    “完了完了!没有官军来救我们!让大伙坐以待毙等死吗?”


    “杨巡抚难道不管金陵城不管百姓的死活了吗?”


    知府亦变了脸色,他晓得学子所言属实。杨敏之麾下的平叛大军正奔赴南昌直捣赣江王的老巢。


    国子监中有不少金陵六部官员家的子弟,不知是谁从家中探听到军情机密,被这个学子明晃晃的说了出来。


    “杨敏之不会抛下金陵城!”一道柔亮的声音从娄少华身后响起。


    只见刚才劝自家弟弟回家的女娘走出来,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美丽面孔,令人惊为天人。


    人们惊愕,一时忘了刚才叫骂所谓何事,哭喊声说话声变得微弱窸窣。


    “妾是承恩侯府张娘子,亦是皇后亲封的三品诰命,奉旨到金陵与杨巡抚成婚。”


    起初她的话音还有些微颤。


    说完,朝知府福了一礼。知府慌得忙向她拱手回礼。


    围观的人们越发震惊,张口结舌。原来杨巡抚的未婚妻非但不丑,还是个美若天仙的美娇娘!


    国子监年轻的学子们都露出腼腆之态,手足无措。刚才几次出言相讥的学子涨红了面皮,瞟了一眼张姝,抿唇望向别处。


    “若我是巡抚大人、有这么好看的娘子一定会回来救金陵城的!”


    一个孩童从人群夹缝中突兀的喊了一嗓子。母亲慌忙去掩他的嘴。


    人们哄笑。心里都默默认同孩子的话。


    “不论我在不在这里,杨巡抚都不会弃金陵城于不顾。”


    她也笑了,对那孩子说。翦水秋瞳中笑容温柔。


    她面向众人欠了欠身,道:


    “我来金陵之前,从未曾走过这么远的地方,心中不胜惶恐。但我不后悔在这个特殊的时节来此地。我原以为金陵的好是这里的繁华兴盛珠玑罗绮。其实不然,金陵的好是因为有在场的百姓乡邻,有保一方安泰的府台大人,有满腔热血的郎子和学生。


    “正如府台大人适才所言,金陵不是一座危城,还远未到危机关头,恳请大家和我一起再等一等。我与巡抚大人的婚期就在冬月,一旬之后。我相信他定不会失约,我会在这里等他,等他回来。”


    张姝说完,在潮湿微润的寒冷冬日里,脸庞泛红发烫。


    头一回在市井间,当着男女老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么多语无伦次的话来。最让她难为情的是,话语间泄露了她对他的情意,那些本应该暗藏在她和他两人之间的情愫。


    没有人笑话她。从围观的人群中又响起嘈杂而热烈的掌声。


    学子们互相看了看,不再吵嚷着去安庆。


    知府和师爷见机劝他们回国子监。


    这时,城楼上的军士朝下方高喊知府大人,说有斥候从安庆方向快马奔来。


    刚要散去的人群又紧张的顿住脚步。


    师爷爬上城楼,随后从城楼和城门外的护城河边传来喊话声。


    外边的声音离得太远,嘶喊声中隐约充满了欢喜。


    不一会儿师爷提着袍子三步并做两步疾行下了城楼,喜笑颜开:“安庆之围解了!解了!”


    知府迎上前,让他细细道来。


    师爷脸上止不住的喜色,大声道:


    “杨巡抚率军破了南昌城,一举擒获了赣江王世子等人。逆王见势头不好赶紧调军回防,和田佑堂起内讧,逆王杀了田佑堂把所有叛军都带走了!巡抚大人留了部分人马镇守南昌,继续带兵马往扬子江来,把叛军堵截到鄱阳湖会战!”


    师爷口齿清晰,几句话把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


    知府连声笑着说好,好一招围魏救赵。


    人群中再度爆发热烈的欢呼声,多人喜极而泣。有人说太好了,江南官军最擅长水战,没几日就能将赣江王赶到鄱阳湖里喂王八。


    娄青君口中也不断重复太好了,拿帕子不停的擦拭眼睛。


    张姝挽着阿姐的胳膊登上马车回府,被人唤住。


    是刚才那个学子,急匆匆走到马车前,拱手作揖对她行大礼致歉,语带惭愧:“小子适才对杨大人和张娘子语出不敬,多有得罪!请张娘子原谅!”


    张姝不说话,看向娄少华和张幼郎,两人赶忙上前扶起同窗。张幼郎不好意思的对阿姐说他们回国子监念书去了。


    马车从欢呼雀跃不止的街市悄然离开。


    张姝眼眶发热,唇边绽开一缕微笑


    冬月至。几场淅沥的冬雨过后,张姝叫人把炭火烧起来,巡抚府的火墙终于热乎了。


    自安庆之围解开,斥候每日都会飞马到城门来报。告示也每日都会张贴到知府衙门门口。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锦绣堂皇。


    如百姓们所说,没过几日,当鄱阳湖上开始结浮冰时,赣江王的叛军被一举歼灭,赣江王及其僚属部将被擒获在战船上。


    杨敏之将兵权交还给跟他同去江西平叛的东厂使者手上,带杨源杨清直奔安庆,从安庆和赵承汇合。安庆守备和几个部将都接到了娄青君差人送来的喜帖,一行人一同返回金陵参加婚宴。


    他们回城那日,是江南冬天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六部官员和知府衙门到城门相迎,沿路百姓夹道欢迎,恭贺杨巡抚和张淑人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更有热情的百姓奉上瓜果柑橘,请巡抚带回给张淑人。


    杨清笑嘻嘻的道谢接过瓜果篮子,跟赵承说,这样的盛况还是他家公子春闱点了状元游御街时见过。


    杨源驭马靠到杨敏之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杨敏之抬头,朝街边的酒楼望去。


    三层楼上,雕花窗边,倚靠着一个娉婷丽人。没有戴帷帽,蒙了一块浅粉色的轻纱面巾在脸上,遮了鼻唇脸颊,只露出一双含笑的闪闪星眸。


    杨敏之勒缰绳停住,朝她露出清朗的笑容。


    他还记得春天她刚入京时喜戴帷帽,女娘们纷纷仿效学了她,帷帽在京中一时风靡无两。这会儿的她,别出心裁拿轻纱覆面,想必没两日金陵城中的女娘们也都会争相模仿吧。


    张姝含笑望向街市上被众人欢呼拥簇的他,昂然笔直坐于马上,一袭红色官袍已沾染了污痕和淡淡的血渍,仆仆风尘,难掩潇洒倜傥俊逸风流。想那时他以状元之名打马游御街时,也当如是。


    只是


    她眉头微蹙,拿手指头隔着面纱轻轻点了点下巴和腮,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窗口。


    杨敏之不知她何意,微愣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层短硬的胡茬。恍然明白过来,笑着看回去,她已不在窗边。


    张姝和喜鹊从酒楼雅间出来,朝喜鹊眨了眨眼:“我可是听你的话,婚礼前没和他见面,也没让他看见我。”


    喜鹊皮笑肉不笑:“姑娘智谋无双,婢子自愧不如。”


    来金陵前,侯夫人又把她好一顿敲打,跟她说,按河间的规矩新人成婚前三日不能见面,让她把姑娘看住了。


    这也应该算没见面吧。


    两人不再理会街面上的热烈喧哗,在侍卫的护送下回了巡抚府。


    娄青君请了知府夫人过来商量后日的婚典一事,梳头的全福人和压床的童子都已请好。两人忙完,谈起南北方嫁娶的风俗差异。


    虽说婚典和宴席都已准备的妥妥当当,娄青君还是有些气怯,双方父母都不在这边,按哪头的规矩来好像都不太合适呢。


    知府夫人拍手一合计,这两位是皇帝赐婚、皇后发嫁,天底下再大的规矩也越不过皇爷和娘娘,就怎么便宜怎么来吧!


    等张姝和喜鹊回府,娄青君见喜鹊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问过张姝,跟喜鹊笑嘻嘻说:“莫紧张,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婚前一天不见面就行,别被我婶娘给唬住了。”


    相处久了喜鹊也不怕她,揶揄道:“敢情您们老家的规矩在北方一个样,在南方又一个样?”


    三人都哈哈笑起来。


    不过顽笑话归顽笑话,大差不差的规矩还是得讲究。


    到了次日,张姝搬出主院,把院子和婚房都空出来,仆人们在院中张灯结彩,往窗上贴双喜,娄青君另请的夫人们来帮忙铺喜床撒喜果。


    前些日子城中人心不稳,叫娄青君寻着机会,托牙行帮忙低价购置了一套两进小宅院,离巡抚府不远。张姝带喜鹊住到她家,等杨敏之过来接亲。


    第三日早上,全福太太过来给她梳头上妆,娄青君给她添妆,喜鹊领着婢女给她一层层穿上凤冠霞帔的喜服。等喜乐在门口响起,呼啦啦一群接亲的人涌了进来,直叫娄青君感慨这个宅子还是买小了点。


    等张姝被她们打扮好,大家都夸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只有她揽镜自照时,从镜中看到一个被满头珠钗和凤冠压得快抬不起头的粉白的一张脸。垂头艰难的望下去,是穿了夹袄夹裙之后尤显臃肿的身材。


    张幼郎背她上轿,差点没背起来,唬得娄青君和喜鹊在旁边一左一后的护着,生怕他把新娘子摔下去。


    摇摇晃晃的几步走到宅门口,一双大手径直从他后背把新嫁娘接过去,稳稳的横抱起来。


    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成熟气息将她环绕。


    他抱着她走得很快,张姝紧紧的按住遮头脸的喜帕,也遮住了满面羞红。


    门里门外送亲和迎亲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新郎官好心急。


    “夫人坐好了,我们回家。”杨敏之在她耳边轻轻唤她,将她放入喜轿中。


    第94章 花烛夜


    从赵承家的宅子到巡抚府不远,骑骏马挂红花的新郎伴着花轿特意在金陵城中绕了几条街,一路答谢百姓的祝福。杨清和张幼郎捧着饴糖,还不等他们往外撒,孩童们你推我搡把他俩团团围住,嬉闹间就一抢而光。


    随着花轿颠簸,外面的光亮从大红喜帕中偶尔透进来,宛如红霞。张姝只觉自己的面庞热气腾腾,莫不会被霞光烘烤的和喜服一个颜色吧。


    轿子外人声鼎沸,唢呐和鼓乐声中穿插着轻盈欢快的扬州小调,果真不知道是按北方的规矩还是南方的了。


    一切都充满喜悦的气息。


    迎亲的队伍回到巡抚府,正是良辰。张姝又被杨敏之从轿中抱出,径直抱入厅堂。再度引来宾客们善意的哄笑。


    因他们的父母都不在金陵,一对新人对着北方遥遥拜望。


    招待官宦夫人的娄青君忙里偷闲的想,两人若是在京城或保定成亲,真不知道拜父母该拜哪一家的。杨妹婿是张家叔婶的赘婿,按理说应该拜岳父岳母,那堂堂首辅的面子往哪里搁呢。所以说他二人还是在金陵成亲的好,哪边都不得罪。


    三拜过后,送入洞房。


    自从被他一会儿抱着放到花轿里,一会儿又从轿中抱出来,张姝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似的,面前的红光忽明忽暗,让她眩晕不已。


    直到被他拿喜秤挑了盖头,她眼前陡然一亮,身前围了一圈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声和恭喜声不绝于耳。


    在让她发蒙的笑脸和笑声中间,一双深邃清冷的眼眸凝望着她,含笑亦含情。


    他不像她穿得那么厚,一袭簇新的绯色官袍,劲腰束玉带,挺拔颀长之姿与他平日一般无二。头戴乌纱,耳边簪了一朵红绢花,俊美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晕和些许拘谨。


    她望着他,微笑羞涩甜美。女傧相喊了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从婚房中又飞出一连串快活的哄堂大笑。


    张姝眨眼回过神来,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只酒杯。


    原来该合卺了。她羞涩的接过酒杯,复看他一眼。他也眨眼冲她笑。


    杨敏之比她高不少,放低了身子跟她交杯共饮。


    两颗头碰到一起,从张姝头顶的凤冠两旁垂下来的金玉流苏轻轻的触碰他的脸颊。


    就像她青葱玉质的纤手在调皮的抚摸他。


    杨敏之垂下眼皮瞅她。她很专心的在饮合卺酒,两片唇瓣柔软殷红,泛着蜜一样的光泽,一定很甜。


    抹了口脂的唇,在杯口边缘留下浅浅的红痕。


    他突觉口中干涩难咽,与她同时饮尽杯中酒。


    辛辣微苦的酒蹿入腹中,张姝终于不再恍惚的像在做梦。


    婢女端来一盘肉食,请她和杨敏之行共牢之礼。共牢而食同食一牲,从此夫妻一体琴瑟相和。


    两人都郑重的细细品尝了几口,女傧相令人撤下。


    至此,他二人才算正式结为夫妻。


    婚房里的女宾客们跟新婚夫妇说了很多吉祥话。娄青君请女客们入席,晚宴过后还请了个戏班子过来唱几出折子戏。


    张姝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喜鹊把沉重的凤冠从她头上取下。杨敏之摆手让喜鹊退下,他走到张姝身后,帮她把头上的珠钗绢花一样一样拿下来。


    “你不是还要去外边招待你的同僚下属么,莫让人家等着急了。”张姝转身提醒他。


    “不急。”杨敏之勾起她的下巴,朝她的嘴唇重重的碾压下去。


    “呀!我抹了口脂的”


    “我晓得。”他握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他的下巴光洁,不是他刚入城时覆了一层短粗胡茬的模样。看在他乖乖听她的话剃须的份上,张姝娇哼了一声,唇瓣微微张开,便于他更深的亲吮。


    他吃光了她唇中的口脂,尤嫌不够。她咯咯笑着一边躲避一边拿帕子给他擦唇角,推他赶快去入席。


    把他送到房门口,屋外的天空云层厚密,低矮的仿佛伸手就能碰到。细碎的雪籽悄无声息的落下来。


    张姝取来一件夹棉披风给他系上。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趁她抬头给他系披风,杨敏之飞快的亲了一口她的额头


    当然,宾客们是不会放新郎官很快回来的。过来给张姝送晚膳的仆妇说,席上有几个从外地卫所赶过来的指挥使,很能豪饮,拉着巡抚大人不放,定要跟他一醉方休。


    张姝不理会席间事,知道他自会有分寸的。她本就是安静少言的性子,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觉安逸自在。


    今日成亲吹吹打打的闹哄了一天,虽说是高兴的事,这会儿耳朵和后脑勺还有些闷胀。


    叫喜鹊去厢房捡一些柑橘和香橼佛手过来熏屋子。


    喜鹊一开门,呼呼北风冲了进来。


    “姑娘!雪下得大了!”喜鹊惊喜的跟张姝说。


    张姝从她打开的门看过去,暗暮的夜色中,红灯笼发出温馨喜庆的光芒,北风吹拂下,红色烛火跳跃,雪花飞舞,比杨敏之走时下得密了些。


    她们是从北方过来的,看到江南的雪就想起北国的冬天,想起家乡的冰天雪地。不论是河间还是京城,这会儿都已经积了厚厚的雪。


    就在婚礼前几日,张姝收到了义母的信。义母写信时,爹娘应该就在她身边,信中有很多话就跟爹娘亲口说出来的一样。


    义母说,侯爷觉得自己过于肥胖了,说以后每日要清淡饮食,还要修身强体,等瘦下来能走得了远路,就到江南来看她。


    义母还说,贵妃即将临盆,侯夫人心中还是记挂,说过些日子就回京城去。窦夫人和杨霜枝已经带杨祖母回京,杨霜枝和杳杳从侯府隔壁搬去了新的首辅府。窦夫人请侯爷夫妇回京后去首辅府做客。


    不约而同的,几位长辈都跟她说,勿要挂念他们,他们都很好。


    张姝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眼中泛酸,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喜鹊捧着装香果的篓子进屋,她连忙擦干脸颊上的泪痕。


    把婚床上铺了一层的红枣花生等喜果都收捡起来,再把柑橘、香橼和佛手放上去。香果的气息清甜,冲淡了哀伤。


    等专司烧水的两个仆妇七手八脚的把浴桶里的热水加满,喜鹊伺候她沐浴。


    外院的声音突然熙攘起来,应该是宴席结束宾客们即将归家。


    杨敏之回来了。


    张姝还泡在热水里,缩起身子慌张的问他:“你怎得不送客人就回了?”


    在旁边的耳房洗浴有些冷,她让人把浴桶直接搬过来靠到火墙边上,和外头隔了一道屏风和搭衣裳的木架。


    杨敏之没想到她就在婚房沐浴,愣了一下,说赵承和娄少华还有阿源阿清几个在安排送客。


    张姝“哦”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听他把喜鹊和伺候烧水的仆妇都打发走,着急喊:“我还没洗完呢!”


    听到他正往屏风这边走,她又发了急:“你别过来!不准过来!”


    一声轻笑从杨敏之鼻子里哼出来,谑道:“我又不跟你抢浴汤!”


    隔着一架严实的云石屏风,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却情不自禁去肖想水雾缭绕下诱人的曼妙袅娜。


    他本来在席上只是微醺,这时不知哪里来的酒劲上了头,口干舌燥,心跳得厉害,只得拿顽笑话遮掩过去。


    自顾走到罗汉床边,炕桌上摆着几张信笺,是她刚刚看过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张姝听见外面没了动静,只好尽量小点声接着洗自己的。洗浴完摊开肩膀刚想呼出一口气,有些傻眼——她该怎么把木架上的衣裳拿过来呢。


    顾不得羞臊又喊他,让他把喜鹊叫回来伺候她穿衣。


    杨敏之叹了口气,她总是在无意的撩拨他。大步越过屏风,不管她惊恐尖叫着直把肩膀往水下缩,也不看她,把木架上的衣裳一股脑全收走了!


    走到屏风另一边,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夫人,下官有一计您看行不行?您的衣裳太多,我也不晓得先给您哪件才好。您跟我说,我把眼睛遮住一件一件的给您递过去,绝不偷看一眼,您看这样可行否?”


    他死活是不会帮她叫喜鹊的,只能使唤他。


    张姝被他逗得又气恼又想笑,没好气的羞嗔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满含羞意的告诉他,先把汗巾和抱腹递给他,再把那套葱绿色的中衣拿来。


    不一会儿,杨敏之走进来。他真的遮了眼睛。张姝仔细一瞅,是她喜服上的一根红绸腰带,被他拿来覆在眼睛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红绸覆眼的郎君,身上也是一身红色官袍,却和白日里的喜庆不同,此时的他就像从雪地里走来的谪仙,神情自若淡漠有礼,清冷的无以复加。


    深邃的眼眸被遮住,越发显得鼻梁高挺,红唇薄冷,难言的神秘和奇异扑面而来,让张姝心头无由来的抽了一下,胸口悸动砰砰狂跳。


    他一手递给她汗巾,另一只手拿修长的手指捻着一件比喜帕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是她的抱腹。


    张姝羞怯的接过去,趁他转身离开,赶紧从浴桶中出来,擦干身上的水分,上身系上抱腹,下面拿汗巾裹住。


    他又如法炮制把中衣拿来递给她,施施然转身绕过屏风。


    张姝生疑:“你遮着眼睛看得见么?”


    “当然不可能一点也瞅不见,要不我怎么晓得会不会撞到屏风和架子上,”他倒是很诚实,听闻她在屏风那头呼呼喘着气要发作的模样,赶忙补充道,“看不清楚!只是让我勉强识得点路!”


    张姝已然生气,整理好衣裳面无表情从屏风后转出来,也不搭理他,在葱绿中衣外头又穿上一套同色的琵琶袖夹袄和马面褶夹裙。


    “你还穿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一会儿都是要脱的。”


    “杨敏之你住嘴!”她气鼓鼓的朝他喊,热水熏蒸过的脸蛋白里透红,两个软糯的脸颊霞光潋滟。


    杨敏之笑着走来,抱住她吻她脸颊:“夫人莫生气,当真没看见。”


    她刚软和了一点,他又轻笑低语:“总是要给我看的,我何不光明正大的看,何苦鬼鬼祟祟的偷看,倒还惹你生气,这么不划算的事为夫怎么会去做。”


    “哪个要给你看了!”她甩开他的手,又羞又臊。


    他又缠上来抱住她,弓腰把下巴垫到她肩膀窝上,轻唤了一声:“姝姝。”


    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胜过千言万语。


    张姝抬手搂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处嗅了一下,问:“回廊那头的梅花开了?”


    “嗯?”他茫然。


    “一定是开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梅花冷香了,你从树下经过时一点都没发觉?”


    杨敏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跟小犬鼻子似的?等我也洗漱过,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就着张姝用过的浴汤也简单洗浴擦拭,再出来时,穿着一身张姝提前给他找好的衣裳,奇怪的问她:“莫不是搞错了?怎么你的是绿色我的倒是红的?”


    他身上穿的是那套颜色艳丽的石榴红中衣,衬得他姿容昳丽,俊美非凡。


    张姝捂着嘴嗤嗤笑,含糊的说:“按我们老家的规矩,赘婿得穿红。”


    看她笑的那么调皮得意,就知道是她随口编的。


    杨敏之笑了笑懒得跟她计较,心说反正迟早都是要脱的。


    张姝又去衣橱中翻出两双一模一样的鹿皮靴,递给他一双,指着另一双说:“很好认得,我的上面有一圈兔毛,你的没有。”


    杨敏之无奈道:“凭大小我也能认出来好么?”


    张姝咯咯笑,叫他自己把披风系好,推着他出了门。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洗头发,一个绾了个道姑头,一个随手束了个道士髻。再穿上差不多模样的鹿皮靴,系上差不多颜色的披风,若是白日里出去,定叫人赞一声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两人出了门,走到檐下。外面还在下雪,大朵雪花静默无声的飘落下来,天地间转眼已是银装素裹,夜色被地面上的大雪映照的蒙蒙亮。


    院门旁的灶房里还亮着灯。喜鹊和两个烧水的仆妇还在。


    张姝吃了一惊,叫喜鹊给两个婆子拿两串铜钱给她自己也拿一串,让她们全都歇息去。天寒地冻的,不用等着伺候他俩。


    两个婆子自是欢喜。喜鹊还在犹豫,杨敏之道:“夫人体恤你们,该领的情领了就是,该当差的时候恪守本分尽职尽忠,没有人会多说你们什么。”


    喜鹊晓得姑爷又讨嫌她了。自家姑娘单纯的像个小白兔,被姑爷一口吃掉是迟早的事,还是莫在这碍人家的眼了。忙福身道谢带两个婆子离开。


    张姝说的梅树就在屋旁的回廊下面。她猜的没错,满树红梅已争相绽放。


    红梅树上覆盖了一层雪,嫣红雪白互相映衬分外夺目。张姝看得爱极,指点杨敏之把最有意趣的几个枝桠折下来给她。


    抱着红梅花枝回屋,屋内温暖如春,柑橘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张姝笑着说,床上熏得差不多了,叫杨敏之把床上的香果都搬到罗汉床上去。


    从在河间老家帮她收拾屋子时,杨敏之就看出来她的小主意多得很,不是花儿就是果儿的。


    他忙完她吩咐的活,去灶房取了炭火和小泥炉,放到罗汉床中间的炕桌上温酒。


    张姝把花枝插到梅瓶,摆弄出一幅梅景图,放到多宝阁上。


    忙完插花,搓手呵气。江南的雪虽然没有北方下得大,冷还是一样冷的。


    突然身子一倒,被杨敏之抱起来走到罗汉床,坐到他怀中。


    酒已温好,最适宜夜间驱寒。两人小口喝酒,小声说着话。


    “到京城的运河明年开春才能通航,不过金陵六部衙门还有陆路快驿,前些时日因为江西叛乱不能稍带私人信件,不过以后每日都可以发信回去,多不过五六日就能到京城。你若想岳父和岳母了,随时可以给他们写信。”


    张姝呆了一下,从他怀中抬头望他,他的眼中不加掩饰的悯与爱。


    义母给她写的信还放在炕桌上,他看到了。


    张姝的鼻子一酸,眼眶湿热。不是诚心想在他面前哭鼻子,她真的很想爹娘


    可是,也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她乖乖的说好。


    “明年七八月份,我们可以回京一趟,我陪你在京中多待些日子,可好?”


    她又答了一声好,语音哽咽。


    杨敏之托起她的脸,果然又哭了。


    她赶在他说话前急急的说:“我不是伤心哭的,我很高兴,真的。”


    说着,搂住他的脖颈贴上去亲他,口中喃喃:“谢谢你,夫君”


    还没喝多少酒,已有熏然醉意。


    杨敏之喉结滚动,将最后一口酒抿到嘴里,对着她的红唇哺了过去。


    等她咽下,哑声问她:“可以么?”


    她没有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闭目羞涩点了点头。


    得到她的许可,杨敏之猛地抱起她,疾步将她放到床上。解下帐钩,帘幕低垂,把还在燃烧的红烛挡到帷幕以外。


    一并被挡在帷幕外的,还有窗外呼呼的北风,漫天的飘雪。


    屋外风雪交加,帐内春意盎然。


    柑橘的清甜,红梅的冷冽,都比不上床中少女的馨香柔顺。


    他俯身亲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柔细致。


    夜色寒凉,仅可覆身的小衣是红的快要滴血的石榴色,上头拿金线绣了两朵盛放的并蒂莲。


    花开并蒂,是吉祥的寓意。花枝饱满沉甸甸的,艳丽不可方物。


    红莲当覆碧水。


    她是他的花,他便是盛放她的水。


    她洗浴的时候,他在炕桌上看到娄夫人写给她的信。等她穿完衣服出来,他也注意到她泛红的双眸,有哭过的痕迹。


    她宁可怀着对父母的思念而默默流泪,也要奔赴他而来。他该顾惜她的。


    而这时,他不得不又把她弄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帷帐中羞人的颤动和哭咽声终于停了下来。


    杨敏之将负气转身背过去的她拥到怀中。


    张姝不再挣扎,听着他胸膛里依然激烈的心跳声,与他静静相拥。


    帐外的红烛滚滚滴落蜡油,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结出一个又一个绚烂的灯花。从屋外的雪地反射上来的晶莹夜光透过门窗的缝隙照进来,恍如温柔的月色。


    在千里之外的南国,他们只有彼此了。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也只会有彼此。


    ……


    屋外,雪越下越大,娇艳的红梅几乎被大雪完全覆盖。仅存的点点红花被呼号的北风摇晃的无所依从。


    第95章 吃不消


    次日午前,雪已经停了,满地素白,天光透过银色贻贝窗扉映进来。


    昏暗的屋内晨曦初现,红梅在多宝阁里吐露芬芳,柑橘和香橼佛手如昨晚一样随意堆在罗汉床上。炭火烘烤出来的热气从四周夹墙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来。


    静室生暖香。婚床依然帷幕低垂。


    床前地面从昨夜起就散落了一地衣裳,石榴殷红和浅葱嫩绿缠绕在一起,如交颈同眠的鸳鸯。


    被中温煦和暖,张姝悠悠醒转过来,自己竟然卧在他腰侧,鼻子抵着遒劲的腰腹,好似偎依在灼热的火炉旁。


    杨敏之只穿了那套石榴红中衣里的长裤,上身赤着露出精壮的胸膛,坐起来倚靠床头。一手搭在她身后的被褥上,一手握着书卷在看书。


    夫君如此勤奋,令张姝非常钦慕。


    “怎么不把帘帐勾起来看”她噙着鼻音开腔,“还亮堂些”还没说出口,陡然发现他手里拿的小册子是避火图,本来应该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本。


    “哎呀!”她慌得上手来抢,一起身胸脯微凉,她身上还什么都没穿呢!只得又缩回被褥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如水明眸在外头。


    羞窘的辩解:“是母亲给我不是!是母亲给阿姐让她给我的!”


    她成婚时离她娘太远,何氏既不能早早的就把这种东西给她,又不能在她成婚前一天赶过来,没法子只能给娄青君,让娄青君婚前教教她。


    当时张姝接过册子瞅了两眼,比程毓秀的裸身针灸图像大胆多了,也完全不一样,不由红了脸赶紧合上。


    阿姐告诉她这是人间乐事,没什么好害臊的。后来布置婚房时给她塞到了枕头底下。


    娄青君自己正值青春烂熟,夫妻情热,儿女都已经生了俩,哪还记得刚成婚时和赵承三天两头磕磕碰碰的日子?


    对于张姝的羞怯不以为意,跟她说如果她实在不好意思,就拿给杨敏之看。反正他一个能考状元的人,不至于连这都搞不明白。


    娄阿姐倒没说错,杨敏之无师自通,昨夜把她里里外外折腾了个遍。可把她给害苦了。突如其来的锐痛把她吓懵,直到这会儿还觉得又胀又麻,羞耻之情难以启齿。


    小册子还落到他手上。真是丢死人了!


    “岳母有心了。”杨敏之微笑,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搂到怀里,邀请她跟自己一起品鉴。


    张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在他怀里挣扎,小半个膀子露了出来,如一片淡粉的花瓣。


    “夫妻敦伦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夫人莫要拘谨,”他的吻落到粉白的花瓣上,一路向上,抵达她盈润的唇,含着亲了一会儿,问她,“好些了吗?”


    拿俊眼睃她脸上的神情,紧绷的嗓音中透出一丝躁动。


    她眨巴眼睛回看他,腼腆点头。又呐呐的说还是有些不舒服。


    杨敏之环抱住她的腰,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张姝难以置信的瞪大眼望他,他的脸在眼前放大,薄唇吻上她的眼睛。


    面对他的哄劝,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睫微颤,含羞闭上。


    她昨夜哭得太狠,鼻子堵得慌,这时越发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只得微张开嘴,呼吸纤细急促。


    他在她眼眉处温柔碾转,把她的唇空出来让她有喘息的功夫。


    眼角余光扫过她紧张到缩到一处的肩胛,伶仃锁骨以下全都埋在被子里,遮了个严实。


    她以为给自己造了个坚硬的壳,却不知道他比她先醒来,早就饱览过被子下无限美好的风光。


    在夜色中被他用手和唇勾勒过的山川,身体力行驰骋过的疆场,在微曦的晨光中瑰丽无比,比他曾在心中臆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还要勾魂夺魄。


    那时她疲乏至极睡得很香,打起了小鼾,以至于让他觉得即便对她做点什么,她也不会察觉。


    当然他除了帮她把被角掖好,什么也没做。


    这时在得到她的默许后,他才有所动作。一只颀长的手伸过来。


    院子里传来小心翼翼的沙沙声,仆人在院中扫雪。她还听见喜鹊隐隐的说话声,让仆妇把饭菜放回灶里温着,等夫人起来再摆饭。


    外间已是午时,他们已经错过了早膳。


    张姝把被褥裹得更紧,掩饰异样的颤栗。


    帐中幽暗日夜颠倒,花瓣似的两片唇被他粗粝的手指温柔摩挲,又如花瓣在他手中涩然绽放。


    又过了一会儿,张姝的鼻子实在堵得难受,哼着鼻音又哭了出来。


    屋外,喜鹊轻手轻脚的从窗户旁走过,去拿靠在屋檐底下的木叉。昨夜的雪下得太大,回廊旁边的红梅树不堪积雪重压,高处的树枝塌了几条,欲坠未坠,得用木叉支起来。


    从窗沿缝隙里溢出一串轻不可闻的嘤咛泣声,就像从撒娇的猫儿鼻孔里哼出来似的,气息濡湿仿佛浸了一泡水。


    是姑娘。从不曾听见过她发出如此娇媚勾人的声音。喜鹊大窘,耳朵被北风吹得热辣辣的。放轻脚步转身就走。


    看这样子,他俩是午饭也不打算吃了


    哭声渐渐微弱下去。许久,帷幕掀开,杨敏之出来,身上不着片缕。从地上挑拣出她穿的石榴色抱腹,又坐回床上。


    他捻着轻飘飘的一片小衣裳,朝张姝递过去,问要不要他帮她穿。


    拥坐在一团被褥中的少女就像一只眼睛红肿的小兔子,从乱七八糟的窝里又警惕又害羞的看着外面。


    “不要!”她从他手指上抢过衣裳,把整个人都埋到了窝里。


    他给她递衣裳的手上似乎还有水渍未干,修长的手指还盈润着水光。她光看着就觉得小腹又酥麻不止。


    这个坏人。


    杨敏之从帐外找出葱绿中衣捧给她,随口吟道:“并蒂双开殊国色,莲台泥泞如捣糜。花影碧波成顷送,盼郎惜取绿萝衣。”


    眼中含情脉脉,意味深长:“并蒂莲和绿萝衣都很美,我极为心悦。”


    他说完,朝她微微一笑,径直下了床穿自己的衣裳,把帷幕落下去给她留一块隐秘的空地。


    张姝愣住,拿他的话揣摩一二,隔着帐子嗔叫道:“你就晓得欺负我!”


    还作歪诗调戏她。


    他哈哈大笑。


    屋外的仆妇听到动静,不敢进来。


    张姝穿好衣裳,叫他开门。仆妇赶忙去灶房请喜鹊过来伺候姑娘梳头。


    两人终于在午后吃了婚后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杨敏之去前院书房见赵承。


    他有一旬的婚假,但是年关将近,衙署里的事不能全撂开手去。他从江西回来没几天就和姝姝成婚,能交给别人做的还没来得及部署妥当,因而叫了赵承今日下午过来。


    杨敏之一走,张姝很是松了一口气。


    喜鹊也得着机会收拾床。帐中弥漫着一股麝香味微腥未散,床上凌乱不堪,红迹点点,像胭脂蹭到了床单上。她忍着脸臊使唤仆妇过来收拾,换上干净的床褥。


    不用姑娘提醒,又把佛手等香果放过来熏床帐。


    再叫人把浴桶里放了一夜的水端出去倒掉,重新做水给姑娘洗浴。


    张姝脱下衣裳,给喜鹊又臊了个大红脸。


    从前头到后头,从上到下,白嫩的像豆腐的肌肤上红痕点点,让人眼热心跳。


    张姝自己也不好意思,躲到浴桶里不吭声。心想还好自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是从小就有一屋子丫鬟嬷嬷伺候的世家贵女,否则成了婚,她和杨敏之的私密不知道会被多少双眼睛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真的会羞愤欲死。


    喜鹊说记得当时从保定南下前,贵妃娘娘给姑娘赏的一份嫁妆里面有一盒去淤膏,她去找找。


    等她洗完换好干净衣裳,喜鹊也把去淤膏找了出来。可是只有小小的一罐,如果按张姝身上这模样,没几天就用完了。


    张姝从她手中接过瓷罐,扫了一眼上面的小字,面浮红晕,说不用了,她身上的用不着这个,没两天痕迹就该散了。


    他其实还是顾惜她的,抚她时尽量克制,吻她时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只是终于叫她见识到他身上蛰伏的那头异兽是多么可怕。


    当然后来也不是一味的疼,但她吃不消。


    如果说她是一艘船,成婚前她以为他是风平浪静的港湾。成婚后不过一天杨敏之就把她变成了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他只稍微拨拨手指头,就将她倾覆。


    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点,她一时有些茫然。新嫁娘离娘家太远总是有些吃亏。如果她母亲在身边,自然会告诉她如何奉承夫君让她少吃点苦头。


    洗浴完,她实在困倦不堪,又睡了下去。到傍晚杨敏之回来,将她吻醒。


    看她娥眉微蹙兴趣缺缺的模样,杨敏之问要不要再给她揉揉,被她有气无力的横了一眼。


    早上她说她不舒服,杨敏之说揉一揉兴许能消肿,也不知道他是和她一样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的。后来揉着揉着就变了味,两人稀里糊涂的又滚到了一处。


    这时他又要故技重施,张姝拗不过他,索性放下抵御大哭起来。


    “盼郎惜取绿萝衣,杨敏之!你怜惜我了吗?”


    在他面前,她流过很多次泪。


    从未如今日这般失态嚎啕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向来怕她哭,再傻也知道她是真的不乐意了。何况他是那么聪明的状元郎,立马意识到不对劲,跟她赔礼认错,再三发誓绝没有其他意思,她才又让他看一眼。


    杨敏之看后马上要叫人去请女医,张姝害羞的拽住他,说不用,有药膏。


    她适才把去淤膏随手放到了床尾的屉格里。杨敏之拿出来,臊着脸说帮她涂上,这回一定不动她。


    张姝不说话也不反抗,默默拉高被褥遮住头脸。


    这就是应允他了。


    涂药膏时留意到她身上的红痕,衬着她腻白胜雪的肌肤,就像外头那棵大雪重压下的红梅树,瑟瑟可怜。


    涂完药膏,把她连被子裹起来抱住,柔声哄她睡,说这一晚绝对不碰她。


    张姝又被他感动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娇气太矫情了,其实忍一忍也不是不可以……


    杨敏之心想,只是这一夜而已,来日方长,以后他定会叫她晓得那是多快活的一件事……


    郎君和女娘默默相拥,各想各的。一室静谧。


    第96章 快一点


    杨敏之说到做到,这一夜没碰她,第三夜连本带利的讨了回来。若不是白天回门要去娄青君家,到中午她都下不了床。


    杨敏之觉得他已经轻轻放过了,但还是弄得狠了,张姝起床时胳膊和腿都在哆嗦,提不起力气。他一直想帮她穿衣裳,终于如愿了一回。


    娄青君在家没等多长时间,他们就过来了。两家离得没多远,巡抚府居然是赶着马车来的。到了赵宅门口,杨敏之从车上将张姝抱下来径直进了宅门,路都不肯让她多走一步。


    看得娄青君咂舌不已,打心里为阿妹高兴,心想张家叔婶该放心了,杨妹夫对妹妹再上心不过。


    赵承和杨敏之自有公务去谈,娄青君和张姝也没有闲坐着。


    娄阿姐将前些日子她代为打理的巡抚府的账目册子和婚礼上的随礼单子都交给了她。


    张姝成了亲做了巡抚府的当家夫人,府宅内外的家务琐事和人情往来等一应事务都得自己操持。


    娄青君拿着册子和单子讲了小半个时辰,喜鹊听得头昏脑涨,心说这么多事光靠她家姑娘一人哪忙得过来呢。


    张姝没有被吓住。杨敏之说得没错,天底下再复杂的事归结起来都逃不过“人钱粮”三点,只要把这三个抓住了抓好了,就没有难做的事。


    今天到娄阿姐家来,一为回门,二为解决“人”的事。她请阿姐做个总管事继续帮她打理巡抚府,像一日三餐、物品采买和府宅修缮之类的事,她自己是没有功夫亲力亲为的。她信得过阿姐,也不让姐姐白帮她管事,该给的月银绝不少给。


    娄青君谢下她的好意,笑着应承下来。赵承帮巡抚做事,她帮当巡抚夫人的妹妹做事,她跟赵承也算夫唱妇随了。


    聊完正事,跟她说私房话。早上一看他两人,一个神清气爽温柔小意,一个含羞带怯柔媚更胜闺中,就知道错不了。但是想着她毕竟是做人姐姐的,张家叔婶也嘱托过她,还是问一下好。


    加之,她还挺好奇的。


    杨敏之皮相好,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又出自百年底蕴的诗书之家,为人难免骄矜傲气。赵承也说大人城府极深,给他当僚属打不得半点马虎眼,总之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样的人在床第之间不晓得是不是跟他的外表一样端方自持,莫得冷落了她妹妹。


    她问张姝,杨妹夫待她如何。


    张姝自然说待她很好。


    娄青君想听的不是这个,又委婉问她,杨妹夫的潘郎鬓大家都见得,不知沈郎腰如何?


    张姝一开始没听懂。被娄青君挤眉弄眼调侃了几句,才明白阿姐的意思,顿时脸庞通红燥热不止。


    娄青君见她这般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咯咯笑道:“女人就是一朵花,长得娇不娇艳不艳,端看她家夫君的本事!妹妹不过才被杨妹夫滋养了几日,就出落得比在闺中时还要光彩照人呢!”


    她被阿姐的话语深深震惊到。


    她还记得当年阿姐云英未嫁时,是一个跟她一样文静秀气的女娘。在保定时,阿姐在外头跟夫人们交际,遇到投脾气的也会说几句男人如何如何的话,但从不当着她的面说风话。


    怎么她一成婚,阿姐就觉得她也跟她们一样了,就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说些羞人的话?


    张姝骤然成为妇人,摆脱不了少女的心态,面皮还薄的很。


    再待下去,怕阿姐问出更让人羞耻的问题,吃完午饭就匆匆跟她告别,说回去看婚礼上的随礼单子,该安排给亲友和杨敏之的同僚回礼了。


    和杨敏之回到巡抚府,起初她是想要正经看随礼单子的,被杨敏之一把从手中抽走,说:“等为夫销了婚假去衙署,姝姝有空了大可以天天看。”


    说着就摘了她头上的珠钗,把她往床上抱。


    张姝骇得握拳捶他胸膛,惊慌说“不要”。


    杨敏之把她抱怀里稍做掂量,挑眉道:“我只是看你在你阿姐家吃饭时无精打采的,都打起哈欠来,才来催你赶紧去午睡。”


    “还不都是你!”她羞愤的低声叫。


    “好是我是我。”他笑语哄着,把她抱到帐中,自己也跟着躺下。


    他拿手肘支起身子探向她。迎向他幽深的目光,张姝浑身僵硬,双手抵在他胸膛上。


    杨敏之垂下眼皮看了一眼,嗤笑出声,调侃道:“我不晓得姝姝是在拒绝我还是邀请我,这便是欲迎还拒?”


    张姝也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不知怎得,从挡开他变成紧紧的揪着他的衣裳,就好像要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一样。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陡然松开。


    杨敏之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揉着她从早上起来就有些青紫的两只膝头,轻声说了一句“睡吧”。


    随着力度恰到好处的揉捏,张姝眼皮发涩困意袭来,却又如有一道暖流从心中缓缓淌过,让她怦然心动。


    在他即将躺下时,再次抓住他的衣裳,盯着他的眼睛,唤道:“杨敏之。”


    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重新竖起手臂支在她上方。


    她伸出两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一声接一声软软的唤“夫君,夫君”,仰起脸凑近他俊美的面庞吻他,时不时拿樱唇调皮的扫过他紧抿的薄红唇角,就像他经常对自己做的那样。


    杨敏之被她挑逗的心猿意马,一手埋入她乌黑茂密的发间,垂下头热情回应她的吻。


    还未等他下一步动作,身下柔软的身躯在他火热的亲吮下已全然放松,深陷温暖的床帐,眼眸迷蒙缓缓合上,呼吸渐沉,自顾睡了过去。


    杨敏之愣住,苦笑抚额,她这几日被自己折腾的累坏了。让她好好睡一觉,晚上才能养足精神。


    两人一觉睡到黄昏。张姝醒来,他还闭着眼,呼吸均匀,姿容平和,不复他在夜间的凌厉之态。


    这就是她满心欢喜的郎君,她的丈夫。


    去了一趟娄阿姐家,她蓦然察觉自己已是已婚妇人,是他的妻子,巡抚府的女主人。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将与他携手并肩不惧风雨。那么床第间的一点苦楚也算不得什么吧……


    她微笑看他隽永的侧颜,悄然无声的起身靠近,继续睡前还未结束的吻。


    她的唇刚刚贴上他的脸颊,他睁开眼睛,眼神清冷明亮,根本就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朝她狡黠一笑。


    一个天旋地转,被他两只强劲的手臂掐住腰身陡然放倒,软绵绵的砸到枕头上。


    亲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下来。


    张姝被亲的差点断气。颤巍巍的胸脯时冷时热,冰火交加。


    气喘吁吁的揪着他肩头的衣裳说有事要跟他商量,让他先下来。


    他从她饱满的胸口抬头,幽幽的问她休息好了吗。


    张姝红着脸说晚上再说。不再搭理他的歪缠,自顾自说让他帮忙从他那几个师爷里挑一个合适的派到巡抚府来,给她和娄阿姐使唤。


    “你不是帮我把人都赶走了?怎得又要请回来?”


    他失笑,把她胸前的衣裳掩上系好,抱着她起身从床榻坐到靠窗的罗汉床上。


    也许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洁癖,他不乐意在床上跟她说床帷以外的人或事,就像会冒犯到他与她的私密。尤其是她身上私藏的珍宝正被他尽数打开时,绝不可能跟她谈关于外男或外人的任何事,这种冒犯简直是无法容忍的。


    他肯正经同她说事,张姝心头松懈下来,边梳理头发边跟他说,她原以为师爷不过会耍嘴皮子吃闲饭。后来安庆被围那会儿,国子监的学子们请愿去随军,她和巡抚府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由此她突然想到,即便她是巡抚夫人,也还是内宅妇人,不可能日日外出,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能接触到。若没有一个像师爷一样的人在外策应周旋传递消息,她坐在府中就如同瞎子和聋子一般,做不出事来不说,搞不好还出错。


    就拿他俩婚礼上的随礼单子来说,接下来她该以巡抚夫人的身份一一回礼。她初来乍到,还未融入江南士绅夫人们的交际圈中,对各家什么情况一无所知,看着单子安排回礼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如果这时有个熟悉当地官场和民生的人在旁帮衬,就会好得多,不至于失礼。


    她说完,叹道:“怪不得我和阿姐刚到这边的时候,就听说在南方做官有‘请师爷,蓄美婢’的习气,一个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那么多事的。”


    京官体面但穷酸,京城六部衙门人多小吏多,平摊到每个人身上的事就少。在江南做官就不一样了,这边富庶豪奢,连一个小小的知县,所管辖的民生税赋就相当了不得,不请个师爷根本忙不开。


    “所以你一听说‘蓄美婢’,就把我门上的人都打发了。”杨敏之笑,一语中的。


    被戳穿心事,张姝拿青丝掩面,眼如横波嗔他,怯怯不语。


    杨敏之心间酸软,勾起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望,逐字道:“只有你一个,以前、以后,生生世世都是。”


    被他打动的美人自动奉上香吻。


    她一旦乖顺起来愿意讨好他,整个人都变得媚态横生,亲他两下都让他蠢蠢欲动。


    杨敏之哪里还忍得住,低喘:“夫人刚才歇息好了么?”


    张姝反复鼓起勇气来面对以后可能经常要发生的事。喜欢他就该承受他带来的一切。


    怯生生的问他:“那你能不能快一点”


    一会儿喜鹊该过来传晚膳了。


    “好。”杨敏之打断她,答得干脆。随后将她抱回床上。


    他很听她的话,让她所愿,快了很多,如狂风骤雨,席卷之处所有舒展的花瓣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猛烈的攻伐之间,他偏偏还握住她的膝让她动弹不得,啮咬她的耳垂粗喘发问:“夫君够不够快?嗯?”


    张姝又哭了,哭声被他的笞伐震得断裂:“我说让你快一点是快点”休止啊!


    最后,他们的晚饭变成了宵夜。


    张姝彻头彻尾的恼了,只觉得自己对他的一腔爱怜应该扔给狗吃,连着几日对他爱答不理的。


    杨敏之也意识到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识趣的不再索欢,让她睡了几个安稳觉。白日陪她去金陵城周边访古探景,回来她作画他就帮她调兑颜料,磨墨递笔,殷勤备至。


    张姝给侯爷夫妇和窦夫人作了两幅金陵的景物画卷,连书信一起差人给他们送去,让他们也看看江南的冬天。


    杨敏之自告奋勇亲自装裱画卷,又问要不要他帮忙在画卷上题跋。


    张姝把笔递给他,细声细气的来了一句:“写吧,莫把你的歪诗写上头了。”


    杨敏之拿笔的手一顿,笑了,他的娘子终究还是心软,又原谅了他。


    第97章 利钱


    婚假过后,杨敏之回衙署,给她安排了一个做事稳妥的周姓师爷来帮巡抚府打理庶务。


    周师爷依照婚礼上的随礼单子,把该如何回礼的具体事宜写下来,呈给她看。


    张姝看过后发现,江南云台书院程家没有派人来观礼也无人随礼。


    江七娘以她个人的身份差家中管事送来三份厚礼。


    七娘另给她寄了信,她新婚过后才拆开来看。七娘在信中说,他们几人自从夏天从京城回杭州,她和程三郎完婚,前些日子刚好有孕,她夫妇二人无法到张姝的婚典上来观礼,特备上厚礼并向她致歉。


    江七娘在信中还提到,程三郎跟程山长有些意见相左。当初他们在京中遭武安侯一部的人暗算,程三郎因此中了毒。三郎认为皇长子受舅家牵连失德,不堪为继。程山长以礼法不可废叱责了他,不许他再妄议国事。


    这三份礼中,她和程三郎各一份,第三份是代表程毓秀送的。程一娘回江南后执意要去漳州,和程山长起了争执,程山长一气之下将她出族,黄夫人跟着大病一场。程毓秀去漳州后送过书信给三娘,说一切安好,只是入冬后南来北往的道路难行,就没有联络了。


    婚礼前夕,娄阿姐记录随礼单子时,在贺礼上看到了程家的字样,以为这就是云台书院程家的贺礼。


    其实不是的。


    程家无意与新任巡抚交好。江南士林以程家马首是瞻,他们对杨敏之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杨敏之想在江南推行新政,将北方朝廷和内阁的旨意在这方土地上全面铺陈开来,如果得不到当地士人的支持,难度可想而知。


    那时程家进京与公爹议亲,杨敏之如果选择程家选择一娘,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可是他却选择了她,走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过,作为江南商贾之首的江家还是与巡抚府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不论是参与宣府军粮调度还是斩断赣江王在浙江的银钱命脉,江家和江南商贾都不余遗力予以配合,当然他们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


    可能这就是江程两家的默契和聪明之处,他们两家本就是姻亲,由江家在巡抚府和程家中间左右骑墙,给双方都留有余地,免得两败俱伤。


    就如同由她和姜夫人在杨敏之和郑磐两个封疆大吏之间的转圜。


    和江南程家一样,作为杨首辅学生的河南布政使郑磐亦没有随礼。自上回她给姜夫人写信收到回信后,杨敏之告诉她,郑磐因为其弟郑璧被贬谪一事迁怒于他,两人虽还未曾晤面但已交恶。


    婚礼前姜夫人命人给她送来贺礼,也是以姜夫人个人的名义


    在厅堂等候的周师爷小心的觑夫人的脸色,只见夫人美丽的脸上忧色渐重,忙恭敬的问夫人,是不是他做的章程事宜还有什么纰漏的地方。


    张姝收起忧思,夸他做的好。由他给金陵城里的士绅夫人们递帖子,有的需要她上门拜访,有的要送去回礼,有的可以请到府上来坐坐,都按照周师爷安排的来。


    对于江七娘和姜夫人,她亲自回了信并且精心挑选了回礼让侍卫分别送到杭州和开封。


    等杨敏之从衙署回来,她跟他说了给姜夫人回礼一事。


    他没有放在心上,让她自行处理就好。


    “我和姜夫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看了她的书信文字,我觉得她人很好呢。定是她说服了郑大人,开封府才能及时收留流民。”


    两人吃饭的时候,张姝又谈起姜夫人,天真的语气中有些怅然,又充满敬意。


    当时忧心那十万农奴流离失所,她突发奇想冒昧的给姜夫人写了一封信,本来没有抱太大的指望,没想到不久后流民就得到了妥善安置。


    杨敏之将一块鸭脯塞到她嘴里,笑眯眯道:“下官倒以为是夫人心善的缘故,若不是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先给姜夫人写这封信,他郑伯均哪能收获到忠君爱民的好名声?”


    他那时在江西,正愁找不到中人在他和郑磐中间说和,没想到转眼间姝姝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的小娘子与他心有灵犀。


    但是郑磐绝不可原谅。


    杨敏之心里清楚他非大奸大恶之人。姝姝给姜夫人写信后,开封府从上到下很快就安排了流民造籍分田一事,说明他早就在关注江西叛乱的情况,并且做了充分的准备。


    但他迟迟不表态,不助一臂之力。直等到十万流民从江汉平原蹒跚而过,以至延误了平叛战机。


    但这不是杨敏之深恨他的理由。他手中的刀一直没有落下,也是在等待流民北去。


    真正的缘由是,因延误战机给了赣江王在垂死挣扎中袭击安庆的机会,给金陵城和姝姝差点带来危险!如果郑磐能早一些颁布收容令,指引惶惶流民及早北去,时间点绝不至于如此微妙,差点命悬一线。


    当他下达直捣南昌而不是救援安庆的命令时,天晓得他的内心多么煎熬。虽然都做了周密部署,回想起来,每每让他后怕。


    这些事就藏在他心底好了。姝姝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妇人,做最尊贵的巡抚夫人。


    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张姝还是悠悠叹了一口气。


    杨敏之曾跟她说他已从眉州杨氏出族,并不是顽笑话。侯府赘婿的身份和侯府身后的贵妃和皇次子,亦令他不被天下士林所容。


    临行前,婆母说,孤臣是皇权最好用的一柄刀,但杨敏之不止是万岁的刀,更是她唯一的儿子,希望张姝对他好一些。


    他只有她了。她才是他的家。她该对他好一些的


    杨敏之洗浴出来,就见到自家夫人捧着个账本伏在炕桌上写写算算,只怕又在算府里的开销。


    不禁莞尔:“以后莫再另外给我做水,等我回来用你洗过的也是一样的,还节省些。”


    张姝不知道刚想到什么,愣愣的答了一声好,把纸笔和账册放下来,让他坐到自己身前,拿熏笼上烘好的帕子给他擦拭头发。


    跟他说,以后他门下的师爷和清客的月银还是由她先出罢。


    杨敏之回头看她,笑道:“一毛不拔的小娘子如何又舍得了?”


    反正他的月俸已经交到了她手上,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


    “要还的!还要算上利钱!我先垫付,等你发了月俸,他们每月的饷银就从你月俸里扣出来。利钱呢,让我想想从你的年例里出好了!”


    以他的官位,年底的时候京城户部还会另外给他一份颇为丰厚的年例。


    杨敏之先是哑然失笑,然后止不住大笑起来,把她从后面拽过来搂到怀里。


    “原来夫人又打上了年例的主意,看来为夫一文私房钱都留不下来!下官本不差发月银的那点钱,夫人偏要强迫下官借贷,然后又借机索要利钱,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计!”


    张姝明眸婉转,掩唇直笑。


    “准了!不过,可不许借巡抚府的名头到外头去放高利贷,记得约束好下人!”


    她乖巧答道:“夫君,我晓得的!”


    “年例下官分文不取,都交给夫人罢了!不过不算作利钱,利钱嘛我另外付给夫人。”


    他笑得玩味,含笑眼眸中有慧黠的光芒一闪而过,复变得幽暗燥热,令她耳赤心跳。


    又不免好奇,笑嚷道:“你还有体己是我不知道的?”


    杨敏之不答话,把她抱到床上,边亲她边解她的衣裳。


    “下官以身偿债,别说利钱,下官有多少公粮每晚都交付给夫人,保证倾囊相授一滴不剩”


    他竟说出这般放浪的浑话来,张姝惊得瞪大双眼,伸手捂他的嘴,羞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敏之从眉州杨氏出族,作为赘婿他并无家产傍身。他和她家里的开销按理说应该由女家承担。若直接跟他说以后由她来负担,以他的傲气必然是不肯的,反正他把俸禄都给了她打理,她就另外做一份账好了,帮他把俸禄存起来。


    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又羞又气,这个人和她不论说什么话,最后总能拐到床事上去。


    “姝姝,”他支撑在她身上,柔情切切的唤她,笑道,“这座府邸这个‘家’是我们两个的,就像我们两个人的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你不愿意我一个人担负,我依你的便是,但是你也莫要全都扛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她娇声回应了一声“夫君”,还想说些什么,被他以吻封住了唇


    转眼间年节将至,这一年走到了最后一个月,京城户部送来杨敏之的年例。


    他看都没看一眼,一挥袖子让人直接送回府交给夫人。


    衙署的官员们莫不惊掉下巴,巡抚大人在外两袖清风,在内被夫人管得死死的,这官做得好生无趣啊!


    金陵城的夫人们反倒对张姝刮目相看,明里暗里恭维她驱夫有术、治家有方,与她越发亲近,都想趁着年节跟她多走动。


    张姝一面和金陵城的士绅夫人们交际往来,一面差人给北方的爹娘婆母和两位姑姐等亲友送去辞年的土仪,忙得不可开交。


    有时候杨敏之下值回府,她居然还在某位夫人府上赴宴未归。


    劳驾他亲自去接。


    惹得夫人们嘻嘻哈哈的拿她调笑,说她和巡抚大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端的是恩爱夫妻。


    对于夫人们的打趣或稍显露骨的风话,张姝报之以微笑,落落大方,不再如以往那般紧张扭捏。


    她想她的脸皮约莫变得跟杨敏之一样厚了吧。当然,还是敌不过他动不动就要上交利钱和公粮的厚颜。


    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要对他好,怜惜他,爱他,旁的都算不得什么。


    杨敏之很快发现,在床第之间她变得格外柔顺,忍着满面赤潮和点点泪光一声不吭的,只由着他摆弄。这般情态越发动人。


    既让他销魂荡魄又有些心头忐忑,生怕自己一时过头又让她生气,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转过头,一头逶迤的青丝遮住半边酡红的脸蛋,冲他娇滴滴的说无事,就是手臂好累有些撑不住。声音柔媚的像黏了糖丝一般。


    她也慢慢的有些开窍,知道怎么跟他提要求最管用。


    果然,杨敏之把她翻了个身捞到怀中,吻着她耳边发丝说快了。直听得她的泣声变了味,难言的快意酥麻涌入腹下,最后将一股炙热尽数交付于她。


    鸣金收兵,问她受不受用。


    她抵着他的胸膛羞涩不语。被他勾着脸亲了几口连声追问不罢休,只得忍着羞颤说还是有些受不住。


    第二天,杨敏之照常去衙署。张姝又起晚了。


    这一日巡抚府迎来一行客人。受姜夫人指派带了诸多年礼过来给张姝辞年。


    张姝一听是姜夫人派来的人,忙命人请他们进府。


    带年礼来的是一个体面爽利的管事媳妇。她说,姜夫人在收到她的回礼后一直惦记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妹妹。趁年关临近,大家都互相走动辞年之际,姜夫人命她带人给张夫人送来年礼。


    和管事娘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郎君。十八九岁,清秀的娃娃脸,一副随和腼腆的模样,跟张姝行礼问安,规矩一丝不苟。


    管事娘子介绍说他是姜夫人的弟弟姜宝郎,拜访张夫人之余顺便到金陵来游历。


    既然是姜夫人的弟弟,应该好生招待。张姝让周师爷去安排。


    管事娘子只在金陵歇了一日就带侍卫回开封去了,临走前张姝又托她给姜夫人带去辞年的土仪。


    她和娄青君陪管事娘子说话时,了解到郑磐和姜夫人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儿子将近八岁,最小的女儿才两岁多点。这回就多备了些孩子们用得上的东西带给姜夫人。


    管事娘子走后,姜宝郎带了一个长随还留在金陵。恰逢金陵国子监年前开始休沐,娄少华和张幼郎得了空,给姜宝郎作陪。杨源和杨清得闲也去找他们玩,几个郎子虽然性情各异,倒还处得到一块去。


    张姝和娄青君整理姜夫人送来的土仪时,发现里面有几卷画轴,像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张姝拿给杨敏之看,杨敏之也很惊诧。


    时人不会随意拿这么珍贵的东西当做土仪送人。


    杨敏之找来娄少华一问,得知是姜宝郎送的。姜夫人姐弟的父亲是河南有名的乡绅,富甲一方。想必家里有钱,姜宝郎也不当回事,随便就把价值连城的东西送出去。


    张姝让张幼郎把画卷退还给姜宝郎,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不能收。


    姜宝郎不以为意,说不是花钱买的,是他从书肆寻摸来的,没花几个钱。


    这时张姝和娄青君才从娄少华等人口中得知,姜宝郎年纪虽轻,在书画鉴定和碑帖收藏上已颇有造诣,在开封和洛阳都小有名气。


    而且已经入了道,只是家里不同意他出家,只得做了个火居道士。


    那日姜宝郎随姜夫人的管事媳妇过来给张姝请安时,娄青君也在。听娄少华说的这些,直感叹人不可貌相。


    姜宝郎执意不收回画卷,张姝只得作罢,让娄少华他们尽心尽力的陪好客人。


    哪知很快就生了事端。


    这一日几个郎子在外头酒肆饮酒,娄少华杨源和姜宝郎三个大的都喝多了些,张幼郎和杨清没有饮酒,娄少华让他二人送姜宝郎回客驿。


    回客驿后,姜宝郎的长随忙着准备醒酒汤伺候主人,张幼郎和杨清在房间闲坐,随意翻看桌案上的书册,竟然看到里面夹着几张纸,纸上赫然画着张姝的画像。


    张幼郎质问姜宝郎这是何意。


    醉中的姜宝郎迷迷糊糊的说,是他画的,怕回开封后忘记了。


    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阿姐!张幼郎当即就冲姜宝郎的脸上狠狠的来了几拳,直将他的脸打开了花。


    杨清也很生气,冒犯夫人等同于冒犯他家公子!


    他们两个年纪小脾气急容易冲动,随即把姜宝郎绑起来架到衙署,让杨敏之治他的罪。


    周师爷恰好在巡抚衙署,见几个小郎君吵吵嚷嚷的差点让衙署里的人都听见,忙把他们引到一间静室,请大人过来问话。


    张幼郎把画像也带了过来,杨敏之看过后,登时脸就黑了,直接叫衙役上刑。


    几板子打下去,姜宝郎不用喝醒酒汤也醒了,痛的哭爹喊娘,还坚持说是他画的,怕忘记了。又连声求饶,说对张夫人没有不敬之意。


    杨敏之不再问任何话,冷脸坐在堂上,叫衙役只管接着打,打死为止。


    周师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家大人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说打死就打死,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登徒子,是河南布政使的妻弟。是万万不能死在这里的!


    他把张幼郎和杨清两人揪出来问话,左右还是姜宝郎说的那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来。只能赶紧去巡抚府找夫人,请夫人来劝大人。


    他跟大人夫妇俩都打交道,大人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夫人的话应该还是会听的。


    周师爷火急火燎的往巡抚府跑,跟张姝禀报。


    张姝和娄青君都大吃一惊。娄青君又来了一句“人不可貌相”,这次是恨恨的说的。


    谁能想到看上去老实敦厚的小郎君竟然是个好色之徒?


    张姝也有点发懵。姜宝郎是令人不齿,但是看在姜夫人的面子上,也不能任由杨敏之将其打死啊。他和郑磐都是有脾气的人,若姜宝郎的事处理不好,他们的关系只会更加恶化。


    她马上和周师爷去巡抚衙署。


    等他们到时,姜宝郎已经被打得晕过去了,后臀血肉模糊,比张侯爷那会儿在太极殿上挨得板子重多了。


    张姝喝止衙役。没人敢听她的。


    直到她变了脸色冷冷道:“见到巡抚夫人不行礼,这就是你们巡抚衙署的规矩吗?”


    几个挥舞板子的衙役无法,只得停下来给夫人行礼。


    周师爷旋即叫杨清和张幼郎把姜宝郎扶出去。娄青君在后头坐马车赶了过来,直接将人带去医馆。


    张姝让衙役都下去。衙役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杨敏之,又看了看同样不让步的夫人,终于还是垂头退了下去。


    坐在堂上的人表情冷硬,一双深邃的长眸中寒意彻骨,如同外面寂寂的冬日。


    “夫君。”她唇角上翘,笑着唤了一声。


    牵起裙角朝桌案后的人走去。


    第98章 年节


    杨敏之看她笑着朝自己走来。就像每日他散衙回府,她从房中出来迎接他时一样。温婉恬适,宛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让人心生安宁。


    她今日定是着急出府,穿的还是早上他出门时那身桃粉夹棉袄裙,外面套了一件半旧的茜色棉褙子。老气的暗红褙子压住了裙裳的娇艳,却丝毫无损她的光华。


    这是他的妻子,被他放在心底捧在手心的娇花。绝不容忍被卑鄙龌龊的人窥觑!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该打姜宝郎的板子,应该命人直接拍碎他的脑浆。


    他从张幼郎手上接过画像时,愤怒的火焰烧毁了他的理智,激起了他的暴虐。一直到此时她过来,依然无法平静。


    张姝走到他跟前。


    他将她拽到自己怀中,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反而环握住他的,朝他小声抱怨:“你的手也好凉啊,你们衙署比家里冷多了。”


    “我叫人送你回去。”他声音温和。淬过冰雪的深眸中寒意依旧。


    她摇头,示意他把手臂打开一些,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腋窝里取暖。


    “你也可以把手放我这里来,不过不许挠吱我,我怕痒。”她朝他笑得甜美。


    他面无波澜的睨她一眼。幼稚的小妇人。


    然后听话的把一双大掌伸到她腋窝下,掐住她腋下,把她提到自己胸前,低头含住她的唇。


    一日未见,他想她了。


    张姝像他往日对自己做的那样去热情的回吻他,直到将他冰冷的唇和身体焐热。


    “夫君,”她又软软的唤他,“你维护我,我很高兴。这件事就是拿到姜夫人面前去说,姜郎君也是理亏的。他行为无礼,该受惩罚。打死他容易,可凭什么要气坏我夫君呢?我和姜夫人通过几回书信,她应该也是明事理的人。我给她写一封信把此事说明,看看她的意思罢。若她也觉得姜郎君该死,我们就帮忙把他打死算了。你看这样可好?”


    她说的天真委婉,直叫杨敏之转怒为笑,道:“我晓得夫人是怕我得罪郑磐,和他仇怨越结越大。你莫担心,我并不怕他。若连妻子的名誉都护不住,我杨敏之妄为人夫!”


    今日惊动了姝姝,叫姜宝郎暂且逃过一劫,不论他留在金陵还是回河南,他都会杀他。只是再不会叫她晓得。


    他眼中眸光转为冰凉,俊容上冷冽的杀气再现。


    张姝惶惶的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眉,想要软化他的意志。


    公爹说的没错,他这个人看起来沉稳有谋,其实是个心眼小脾气又坏的家伙。


    “好吧,夫君要怎么做我不能置喙,你要杀他就堂堂正正的杀,你把他无礼的证据给我,我递给姜夫人,这样她和郑大人也无话可说。”


    她有些泄气,不待杨敏之反应,转身自己从书案上找。


    书案上摆着一本书册,里面夹着几张纸,应该就是了。


    她把纸抽出来,定睛一看,愣住片刻。


    忙把剩下几张也抽出来。都是一样的。


    每张纸上都画了一张大大的脸,脸上五官眉目与她一模一样。除了脸和头顶上草草几缕发鬓,纸上再没有其他笔墨。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姜宝郎画得好还是不好。一看画像就知道是她,但是眉目眼神都是呆滞的,没有丝毫灵气。


    如果在纸上再添上她的名字贴到城门口去,就能当通缉犯人的海捕文书了。


    她把画像举到杨敏之眼前,难以置信的问:“你因为这个打他?”


    她原本对于姜宝郎的画还有更糟糕的揣测,以为最好的情况可能是一张仕女图。原来仅仅是一张脸。而且还是画的不怎么好看的脸。


    “这还不够吗!”


    “不是……我……”张姝有些语无伦次,忍不住低声嚷起来,“杨敏之!他只是画了一张脸而已!你为何不等他酒醒了好好问他,等他解释清楚再打!”


    “你让我听他解释?解释什么?这还用解释吗?”杨敏之的眉毛竖起来,口气也变得暴躁,“他今天只是画一张脸,谁知道他明天又会画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出来!”


    好像他说得也有理……


    张姝语滞:“可是……他不是还没画吗?”


    “他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想也不行!”


    “你不能用还没发生的事给他定罪,你等他醒过来再审问他,还有他的长随……”


    她刚说到姜宝郎的长随,杨敏之猛地站起来,朝她笑,冷意森然。


    “夫人提醒得对,还有他的长随!有其主必有其奴,既也晓得他的龌龊心思,统统都该死!”


    他说着,就朝外头走。


    “你做什么去?”张姝大惊,拽住他的胳膊,“夫君!你还记得吗,你给娄阿兄和我堂兄审案子时不是这样子的!你当时还跟知府大人说,一切都要按照律法秉公断案!你自己说的话你忘记了吗?”


    她着急的抱住他的腰,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不能让他去草菅人命,那会害了他的!


    杨敏之的脚步迟缓停滞,抚上她的脸擦拭她眼眸处的泪,语气坚决依旧:“不一样的,这涉及到你的名誉。”


    “夫君你也晓得这是不一样的啊,”她眼中闪着泪,脸上却露出笑容,“我的名誉不在于姜郎君的画,不在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想。我不是深闺里的小女娘,我是你的妻子是巡抚府的夫人,我总要在外头行走的,如果以后还有姜郎君这样的事发生,你都要去喊打喊杀吗?


    “今天发生姜郎君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有你在啊!你聪明冷静、理智沉稳、有智谋有本事,你知道让我有多喜欢吗?虽然我不能变得跟你一样,可你也让我变得比以前勇敢多了,我……”


    她哽咽不止,满面都是泪痕。


    “我晓得,我都晓得。”杨敏之轻柔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颗狂躁的心被她抚平,渐渐清明下来。


    两人从静室出来,周师爷听到动静,从旁边厅房走出来,跟杨敏之禀报,赵承已经把姜宝郎的长随提走带到医馆去了,他会亲自守在那里等人醒了再知会大人。


    周师爷又讪笑着说今天太冷可能又要下雪,他就自作主张让衙役们提前散衙了。


    杨敏之颔首,叫周师爷送夫人回府,他先去一趟医馆。


    张姝紧张的捏住他的袖子,他跟她解释:“你坐我的官轿先回去,我去看看赵姐夫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她松开手。她知道他已恢复了冷静。


    …………


    回到府里,坐在罗汉床上盘了会儿络子发了会儿呆。


    不一会儿外面飘起了雪花。


    喜鹊问姑娘要不要先洗浴。


    这几日张姝都是盘算着杨敏之下衙的时刻提前先洗,等他回来正好水还热乎着给他用。


    今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她恹恹的说也好。


    她这几日都没有洗头,今天去了一趟巡抚衙署,每一根头发丝上仿佛都沾染了那间静室里渗人的血腥气,是该洗一洗。


    喜鹊帮她把头发洗净,拿着香膏绕过屏风,杨敏之回来了。


    正要跟他行礼,他摆了摆手让她出去。


    张姝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屏风外的细微动静,说自己再泡一会儿,让喜鹊把篦子拿来,她通一通头发。


    似乎隔了很久,脚步声才再次从屏风后走过来。


    随着外间的寒气袭来,一只斯文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只篦梳,“梳妆台上有好几把,不知道你喜欢用哪个。”


    张姝呆愣住,没有接他手中的篦子,默默的拿湿帕子遮住胸前,两只纤细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环抱起来。


    从杨敏之的方向俯瞰下去,巍峨山峦反而更加突出。


    莹白滑腻的后背宛如琵琶倒挂,浑圆的肩头以下都隐入雾气氤氲的水中。


    他的目光随之沉到水下。浴桶中的美人一头青丝如瀑,在水面或飘荡或垂落如水藻妖娆,湿透的发缕间闪烁魅惑的黛色光泽,和晶莹中泛着粉嫩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教他喉头发紧小腹冒火。


    他还从未在床帐以外的地方要过她。在昏暗的帐中已足够让她羞臊。他刚刚开荤没想过那么多,每天晚上交利钱交粮已经让他食髓知味乐此不疲。


    说到底还是一对单纯懵懂的新婚夫妇。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洗好了。”她垂下头低声说。


    他转身离去,应该是放篦梳去了。


    张姝怅然的拿帕子擦拭胸前的头发,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隐约有些失望。


    很快,那股寒气去而复返。浴桶旁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咔哒”一声响,掷地有声。


    她惊得回头,只见他解开腰间玉革带随手扔到了地上,脱下袍服和中衣,迎着她羞红惊慌的娇面,坦然的解开中裤上的带子。


    衣衫尽落,露出一具结实精壮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


    是她在光线不足的床帐里,含羞半睁半闭中早已熟悉的那具躯体。


    这时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烛火下。橘色的烛光给他矫健的四肢和魁梧的胸膛覆盖了一层温润的光晕。唯有黑赤相间的腹间狰狞依旧。


    张姝慌张回头不敢再看。一声愉悦的轻笑从身后钻入她的耳朵。


    他毫不客气的抬腿挤了进来。木桶顿时变得狭窄,波纹被挤碎。


    水藻似的黛色长发环绕在她身后,是她瑟缩身躯最后的屏障。杨敏之拨开柔顺的乌发,托着她的脸颊转过来,与她相吻。


    温暖寂静的室内只听到水波激荡的声音,被拍开的水浪一股一股漫出去,流到地面,散落在木桶旁的绯色袍服被洇湿了一大截,变成暗红色。


    被热浪浸润的肌肤滚烫,如朵朵桃花无声绽放,又像在猛烈的风雨中勉力支撑的湘妃竹,泣痕斑斑。


    杨敏之俊美的面容扭曲畅意,眼角暗沉泛红。


    张姝如雾的眸中亦噙了薄红的泪,十指无力的攀着木桶边缘,墙壁处的灯盏在她眼前摇晃,时明时灭。


    当她压抑不住激颤的哭声,屏风后的木桶中搅动起“哗啦啦”巨大的水浪,杨敏之将她从水中抱起,不等寒冷的空气侵袭,大步将她抱入床帐。


    哼泣的声音再度从帐中响起,迟迟不绝。


    ……


    最后,等她被杨敏之裹在被子里搂到怀中,两人一起坐到罗汉床上,又到了深夜。


    继他们在浴桶胡闹,把水撒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后来又浑身湿漉漉的滚入床帐中,把床褥也弄湿了。


    喜鹊带仆妇过来收拾床帐,重新换上干净的被褥,再悄无声息的离开,将静谧的寝堂留给小夫妻两个。


    她才敢从杨敏之怀里探出头来。还是有些羞耻的。


    杨敏之自己早已换好一套干净的中衣,衣冠楚楚。给她擦拭潮润的头发,就像她一直给他做的那样。


    “这是做什么?”他看到炕桌上打得像平安结的彩色布条,问她。


    “打盘扣用的。”喝完他喂到她口中的茶水,嗓音还在颤抖。


    “跟这边的女娘学的,江南的打法跟北方不同,做出来的盘花也不一样。我觉得有些衣裳缀这样的盘扣更好看。”


    她又补充道。她愿意跟他分享这些琐碎的日常,用她温馨平淡的日子抚慰他在波诡云谲的朝事中时刻紧绷的思虑。


    杨敏之环视。罗汉床上放了一堆衣物,看样子都是打算改盘扣的。她向来最懂审美,晓得怎么修饰更适宜。


    拿起一枚打好的精致盘扣仔细端凝。眼中看的是盘扣,又不是。


    连女娘都晓得,到了一个地方要入乡随俗,要取长补短博采众长。


    父亲主持的新政到了地方上,却变成了一概而论,变成了一套僵化的体系。变成了和卢温执中枢时期主张“祖宗之法不可废”一样的另一种“祖宗之法”。新政实施一年未到,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


    不是每一个行省都像河南那样,拥有肥沃的土地、广袤的平原和数量众多的农户,天然拥有让新政扎根成长的土壤。绝大多数地方不是这样的,需要因地制宜需要变通。譬如江南。


    在他平叛江西的时候,万岁和父亲通过给姝姝送亲的官船另捎了一套人马过来,本意是要查清江南六省的田亩和税赋,一直到年底,他们在江南的行动依然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前几日不得不铩羽而归,将一堆糊涂账留给他。


    若他还在中枢,不曾外放到地方,不曾亲自了解过地方上的情形,他也会无法理解。但是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已知道症结所在,便要按照自己的法子去做。


    他依然要走自己的路。


    思及此处,杨敏之睡意全消,将张姝抱入干净的帐中,哄她先去睡,他还要挑灯伏案。


    她哪里肯依,在黑暗的帘幕里抛却了羞涩,偎依着他的胸膛娇滴滴的要他跟自己一起睡。他无法抵御温柔乡,也忘记了在床帏间不与她谈外间事的准则,搂着她躺下跟她温柔低语,明后年乃至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他打算做些什么,若他还在此处的话。


    他的深谋远虑让她震撼,他的雄心壮志让她深深感染。


    最后,当他说会陪她到江南各地去走走,张姝亲他:“你太好了夫君!”


    杨敏之微笑。她总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甜头就满足了,这样的她格外令人怜爱。


    …………


    随着年前最后一场雪纷纷落落,年节至。


    娄青君过来跟张姝说,姜宝郎醒了,虽然还不能动弹,神志已经清醒。他醒过来才晓得自己死里逃生,后怕不已。


    赵承已审问过他和他的长随,把内情说给娄青君和张姝知晓,其中缘由出人意外。


    姜宝郎有个心仪的小娘子,听说他到金陵来给张夫人送年礼,小娘子早就听闻张贵妃姑侄美貌,生了好奇之心,让他借着给张姝请安见礼的机会看看传闻中的张淑人到底是何模样,回去画给她瞧瞧。


    姜宝郎只在送年礼那天见了张姝一面,生怕忘记她的长相,回客驿就赶紧画了下来,准备带回去给小娘子看。不想让张幼郎和杨清发现了……


    娄青君和张姝相顾无语。


    喜鹊疑道:“莫不是他编的借口吧?”


    娄青君啧啧摇头:“就算是他编的又怎样,也只能这么过去了。听说这位小郎君在家中从小锦衣玉食颇得疼爱,父母从没跟他伸过一根手指头,到我们这边却被打得死去活来!让他家人晓得了还不得心疼死?”


    马上就要过年了,姜宝郎这个样子肯定回不去。


    张姝正在发愁该怎么跟姜夫人解释,姜宝郎就派他的长随送了两封信过来。


    一封给张姝,他在信中跟她赔礼道歉,说自己行为有失检点,冒犯了她,触怒了杨大人,请求他夫妇原谅。他还在信中特意说,请她千万勿要跟他姐姐姐夫说起此事。


    另一封是给他姐姐姜夫人的,他委托赵承帮他寄回开封府。这封信也没有拿火漆封口,娄青君就不客气的拿出来瞧了一眼,他在信中说自己滞留金陵寻访书画古籍,等明年春夏再回去,请姐姐转告父母勿念。


    娄青君点着自己的额头跟张姝说:“这个小郎君的脑壳是不是坏掉了,有点傻的样子呢。”当然,他还是傻点好。


    姜宝郎的傻气,娄青君很快就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过年前,赵承把他从医馆抬回自己家。他趴在炕上给娄青君写了几副春联,托她转交给张夫人,作为赔礼。


    张姝当然不收。她对他的行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杨敏之还是耿耿于怀,很是讨嫌他。


    娄青君见他写的字还不错,灵机一动把用不完的春联拿到书画铺子去卖,没想到人家还就看上他的字,给了一笔不菲的银钱。


    可把娄青君高兴坏了,回到家跟姜宝郎客套说跟他二八分账,毕竟是她帮忙卖出去的。结果姜宝郎分文不取,还问她要不要再帮她写几副。搞得娄青君都有些不好意思。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娄青君跟张姝商量,过年这天让赵承和娄少华把他抬到巡抚府去,和大家伙儿一起守岁。


    杨敏之一看到他就黑起一张脸拂袖而去。张姝想把姜宝郎挨打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不得在自家夫君面前撒娇献殷勤,让他过年期间莫要生气。


    守岁这晚,还滞留在金陵的丹虎上门拜访杨敏之,顺便给喜鹊送来一大包烟花爆竹。


    杨清直接抢过去,和几个郎君到院子里摆开就放。


    女娘们和趴在躺椅上的姜宝郎在廊下看着。


    娄青君笑嘻嘻打趣喜鹊,是不是好事将近。


    张姝也很诧异,问喜鹊是何时的事。


    喜鹊莫名其妙,跟张姝为难的说:“丹虎莫不是想要从锦衣卫投靠到我们大人门下来?他随咱们南下以来,就跟奴婢这里走门路,每到一个码头给姑娘取邸报,就从码头上买点当地的土产孝敬奴婢。起初我当他是看在我伺候姑娘的面子上,后来到了金陵还动不动给我塞东西,我就觉着不对劲了。我跟他说过好几回,万岁赏给侯府的八十个亲卫,我们府上都不想养呢,还能再养他?”


    她说完,娄青君和张姝都哈哈笑起来。


    “你就没想过人家是想养你?”娄青君笑嚷道。


    喜鹊被她们闹了个大红脸,恰逢杨敏之和丹虎从书房谈完事过来,丹虎朝她笑得腼腆。火树银花映照出两张布满红晕的脸庞。


    “喜鹊大姐,今天我们沾您的光啦!”玩得不亦乐乎的杨清朝喜鹊大喊,暗中朝丹虎拊掌钦服。


    烟花闪耀下,是一张张对来年充满期冀的面孔。


    众人身后,杨敏之从袖中拉起张姝的手,两人交叉相握。


    …………


    新的一年并不平静。


    年后约莫五六天,一则喜讯从京城传达到各行省州县。


    张贵妃于大年初一产下皇三子,母子平安。若是把记到贵妃名下的皇长子也算上,张贵妃就有三个儿子了。万岁统共也就三个儿子,如今全都是贵妃所出。


    一时间,贵妃和承恩侯府炙手可热,煊赫之极。


    消息传达到金陵城后,张姝以府务繁忙为由推辞了各家夫人的宴请。


    没过多久,朝中陆续有人请奏万岁加封贵妃为皇贵妃。被万岁以太后尚在病中凤体还未痊愈为由驳回。


    张姝看完这一日的邸报,心中着实难安。


    杨敏之从衙署回来,告诉她,他去年从保定走时就请二姐夫关注京中动态。在朝中有人兴风作浪之前,二姐夫就已觉察出异样,献策让侯爷夫妇提前返回了河间。


    过了几日,张姝收到义母的信,她爹娘确实已经回河间。张族长从去年缠绵病榻一直不见好,今年给爹爹送去几次信,请他回河间接任张氏族长一职。爹爹自认为不堪重任,请示万岁,万岁说家族之事乃是大事,允他回老家先处理族中事务。


    离了京城这个是非地,在保定有赵家和二姐夫,在河间有娄县令,他们都不会让爹爹犯糊涂。也不会让投机的小人有可乘之机。


    张姝现在唯一挂心的就是姑姑。吴皇后为人贤淑中正,自是不会为难她,就是不知道姑姑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去年听母亲说姑姑对爹爹有怨言,嫌侯府和她离心。


    可是后来她从保定南下时,姑姑还是命宫中内侍送来很多奇珍异宝给她当陪嫁。姑姑对她一直都很好。


    张姝心中微酸。


    还不等她为北方的亲人黯然神伤,朝中又有多个重臣向杨敏之发难,其中就包括河南布政使郑磐。起因是杨敏之在年后上书朝廷,对杨首辅的新政存疑。作为杨首辅学生的郑磐,且主持清丈和分田成功的河南布政使,郑磐对杨敏之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所幸杨敏之此时还兼任都察院都御史一职,他京中的同僚没有对他群起而攻讦。


    杨敏之和郑磐在朝堂上的你来我往,不由让朝中人犯迷糊,他们俩到底谁才是杨首辅的亲儿子?


    这场争论从年初一直持续到三月,吴太后薨。


    阳春三月,原本是万物复苏的美好时节。吴太后自从去年在西山宫宴上受惊中风,虽有太医院精心诊治,还是每况愈下。勉强熬过了寒冷的冬天,薨逝在这一年的三月。


    朝中的争吵因为三个月国丧期而暂时停止。


    张姝和杨敏之都收到各自母亲的加急信件,千叮万嘱他们在国丧期不可同房。朝堂的争斗还远没有真的结束,杨敏之需得万分谨慎的维护自己的风评。


    张姝给他在书房准备了床铺,他弃之不用,还是回寝堂。


    张姝惴惴不安:“你忍得住吗?”


    杨敏之没好气的:“我是君子又不是禽兽,礼义廉耻还是晓得的。”


    张姝心想,他在床下是君子,到了床上和禽兽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正羞羞的想着,被杨敏之一把搂过来,手里举着一本小册子,还是那本避火图。


    他笑得厚颜无耻:“夫妻之间的花样很多,不一定非要行房,夫人正好跟下官借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下……”


    “你就是个禽兽!”


    一语未毕被张姝气急败坏的赶到书房。


    被赶走的杨敏之也终于如释重负,和她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对他意志力的考验太艰难了,他已经被折磨了好几夜。


    到书房,却已经有人鸠占鹊巢,捷足先登。


    “杨大人。”姜宝郎笑得没心没肺。


    “你怎么还没走?”杨敏之朝腰间按去,如果这时有一把刀就好了。


    原来姜宝郎还在金陵未归,娄青君又请他写了不少字拿去卖钱,很是小赚了一笔。


    “听说您和夫人即将去浙江游历,我也想与贤伉俪同往!然后再请二位到开封府做客,我做中人,在您和我姐夫之间说合说合,您看可好?”


    “滚!”


    第99章 六月天


    赵承被杨敏之派到金陵周边公干,娄青君说在屋子里呆了一冬天憋闷的很,趁春光正好也跟着去走一走。


    娄少华等人回国子监继续学业,赵承府上无人做饭,姜宝郎不想回客驿,就跑到巡抚府混口吃的。


    张姝心想,怪不得娄阿姐说姜郎君有些傻。明知道杨敏之看他不顺眼,还敢往跟前凑。


    笑眯眯的安慰夫君,说马上就叫人把他叉出去。


    杨敏之说不用,大方的表示把书房狭窄简陋的床让给他。


    还是抱着自家又香又软的娘子睡得舒服。


    张姝其实也早已习惯每晚偎依夫君宽阔温暖的胸膛才能安睡,心中不免羞耻的想,只要不是行房,她让他一让也无碍。


    国丧期起初,娄青君也跟她提醒过。不同于两位母亲在信中既委婉又郑重的口吻,娄阿姐跟她附耳说了很多让耳朵发烧的悄悄话,她初听了只觉惊世骇俗,红透了一张娇面。


    原以为自己已很能承受为人妇的种种羞人事,此时方知跟那些胆大情浓的青春少妇比,她还嫩的很呢。


    临了,娄阿姐还笑嘻嘻的跟她玩笑:“这是夫妻情趣晓得不,也就是你俩新婚放不开,杨妹夫怕你脸皮薄经不起,没跟你使这些手段。”


    她被娄阿姐说得又是害怕又觉新奇。


    当杨敏之再提什么稍显过分的要求,她不再如起初那般抗拒,半推半就的就依了他。


    只是越发羞怯难以自已。


    倒给了杨敏之无比奇妙的禁忌之感。在他的抚弄和亲吻中,姝姝与在闺中时的柔怯无二,既饱含处子的天真弱质,又绽露出新妇的青涩妩媚。


    越是不能越雷池半步,越教他和她体会到难以言说的刺激销魂。


    小夫妻还和以前一样双栖双宿,恪守国丧期的礼仪绝不行房。只是关于规矩的底线被杨敏之打破,一低再低。张姝对他的容忍度也越来越高。


    因着杨敏之打算巡察浙江时带她同去,以他做任何事都要未雨绸缪谋算周到的个性,很是忙碌了一阵子。等他回内宅安歇,时常已很晚。


    开头几天张姝还等他回来陪她下会儿棋,给她念几页话本,后来回回和他说不了几句话就先睡过去了。


    她没有在意,想必是自己抵挡不住春日困倦。


    杨敏之心中有所惊觉,联想到她近日似乎吃得也比以往多些。食量大了,还嗜睡……


    跟她私语莫不是有孕了。


    张姝吓得花容失色,不敢相信。她上个月的月事正常来过。


    杨敏之强自镇定,安慰她:“若是怀上也是在二月那些时日,一个月以前的事,不在国丧期内。阴阳相合最早一个月就能诊出是否缔结珠胎,待我请个有经验的大夫给夫人诊脉一看便知。”


    等大夫号脉仔细诊过,说巡抚夫人脉象和缓有力不浮不沉,肾气平和身体康健,并非有孕。只给她开了一副平安方让她煎了当茶喝几回就行。


    大夫看诊,杨敏之在一旁手捧医书虚心请教。


    送大夫出门,和大夫又讨教一番才晓得,原来他家小娘子嗜睡贪吃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在长身体。


    其实从二月份给她庆祝十七岁的生辰后,她的个头就蹿了一蹿,只是两人都没发觉。


    闹了个误会,张姝红着脸把他一顿埋怨,又喜滋滋的跟他比身量。


    依然只到他胸口处。


    被杨敏之捏着她的鼻子笑谑:“男长三十女长十八,下官还能再长上几年,夫人只有这一年可长了,可要珍惜。”


    张姝娇嗔:“那我以后只能横着长了?”


    没有哪个女娘不希望苗条些。


    怕她不好好吃饭,杨敏之忙哄她,说她是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好身段,又夸她丰神绰约,环肥燕瘦之处都让她占全了。


    她听得又羞又美。也晓得他就会捡好听的说。现在穿的小衣裳连胸脯都裹不住,每每放下床帐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劲。


    私下又做了几身尺寸宽裕些的新抱腹。


    杨敏之却不满意,夜间令她羞答答的捧起两团玉雪红梅让他好生纵情了一回。


    经过有孕的误会,二人都虚惊一场。


    杨敏之暗道惭愧,他陡然意识到姝姝年纪尚小,过早有孕实为不妥,更不能让她像二姐那样频繁生育伤了根本。还是要和缓些,容她慢慢成长。


    自此养小娘子越发精细。落到外人眼里,巡抚大人对夫人的爱重之情无人可匹敌,令人眼热艳羡不已。


    …………


    姜宝郎终于从憨中透出一点精明气,杨敏之对他爱答不理的,他转头就奉承起张姝,涎着脸定要跟他们同去浙江耍上一耍。


    张姝对于姜宝郎挨板子一事,对姜夫人始终有些愧疚。温言相劝杨敏之带上他也无妨。


    杨敏之自从上回对姜宝郎动杀心,骇得姝姝为他急哭了一场,心里也暗怀歉意,哪能再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伤了夫妻之间的和气。姜宝郎愿意跟着就叫他跟着罢了。


    姜宝郎喜不自胜,他长这么大,头回出远门到金陵,又头回从金陵跑到更远的浙江。沾了巡抚出行的光,路上安全无虞不说,还见到不少在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文人墨客,与他们切磋叙谈,对书画鉴赏和碑帖收藏的见识都更上了一层楼。


    郑磐和杨敏之在朝中的交锋天下士人皆知,这位河南布政使的妻弟仿若没事人一般,不计较个人身份,日日跟在姐夫的政敌屁股后头打转,不清楚的还以为他是杨敏之的清客门人。


    同时又有小道消息从金陵影影绰绰的传开,说他因为倾慕巡抚夫人挨了巡抚一顿毒打一个月下不来床……


    对于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江浙士人为之称奇,又叹服杨敏之的容人雅量。


    同时也惹得士绅家的夫人女娘们对张姝的好奇之心愈加旺盛。关于她的传闻太多了,屠户家的出身,贵妃侄女的身份,被皇后亲封诰命只身南下完婚,夫君又是万中挑一的这么一个人,加之爱慕者亦步亦趋的跟随,巡抚大人都不敢吭声……


    可以说,杨敏之巡察江浙的这几个月,人们对巡抚夫人的兴趣远大于对巡抚本人。


    待她们见到真人,惊叹她的美貌之余,又深深折服于她柔韧豁达的性情和雍容闲雅的气度。


    她们不知道,正是何氏的温柔随和、娄夫人的从容淡然、窦夫人的刚强睿智、吴皇后的宽和中正,还有杨敏之的怜爱娇纵,才成就了这么一个仿佛生来就自带光华的女娘。


    在杨敏之还未大刀阔斧的在江南推行新政,在官员们畏惧于年轻气盛的巡抚节制三司生杀予夺的强权时,作为巡抚夫人的张姝,用她个人独到的魅力和柔软舒缓了巡抚和地方官绅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从现在开始,到往后的二十年里,一直如此。


    和杨敏之回到官驿,被他搂在怀里戏言要好好犒劳夫人时,她又变回了那个如蜜糖般甜美羞涩的小女娘。


    反观杨敏之,就像一个陪家中夫人出游的闲散富家公子,每到一处只随着夫人的性子,或寻览名胜寄情山水,或由着她和当地官绅夫人们结交应酬吟诗作画。


    得到当地官绅宴请时,一不谈官员考核,二不论清丈税赋,只品茗清谈笑语晏晏,让那些本想借机与之坐而辩道的胆大士子迷惑不解。不晓得巡抚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动声色、谋定后动的杨敏之才是天下士人认得的那个。


    他们巡游江浙的最后一站才到浙江首府杭州府。到杭州时,姜宝郎的名声也终于传回了开封,郑磐忍无可忍派人将他捉回去。


    临走前,一再恳请张姝来日有空到洛阳他清修的道观一览。在旁边冷冷听着的杨敏之脸黑得像锅底一般。直叫张姝晚上跟他好一顿连哄带撒娇才让他脸色稍和缓。


    待张姝累得浑身酸麻,换来他一脸餍足,她不禁怀疑,这个狡猾的堪比狐狸的家伙莫不是故意做出个不悦的模样,哄骗她用那些难为情的手段伺候他吧。


    她气鼓鼓的跟杨敏之理论,他恬不知耻的说换他伺候回来就是。


    一个翻身将艳若桃李的女娘压到身下,修长手指拨开那两瓣仿佛被春雨打湿的水润唇瓣,一边温柔抚摩一边亲了下去。


    他忘情品味的水渍声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不绝于耳。从她身上裹挟出汹涌的甜蜜汁液,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搭在他两只肩膀上的粉嫩脚趾不由自主的蜷缩发抖,颤栗酥麻席卷全身。


    张姝眼中含泪晤呜不止。果然又上了他的当……


    …………


    他们到杭州,由江家作陪,和云台书院的程山长和程三郎晤面。


    这时距程山长入京和杨首辅议亲,已过去整整一年。杨敏之和程山长从当初互相尊重礼遇的后生长辈到如今也走到淡漠疏离的地步。


    巡察浙江这一路杨敏之已经见过各州府的士子,不论那些人对他表面上的恭敬是真是假,他对浙江的文艺学术和士子对新政的态度已了然于胸。程山长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跟程山长也无深言可谈。


    只是陪姝姝走一趟,她心中惦念要拜望黄夫人,以及看望江七娘。


    张姝把程毓秀给自己的回信带去给黄夫人。


    她自从去年秋天到金陵,先是托往北去的商旅往宣府捎了些御寒之物给陆蓁,一直没得到她的回信。后来和京中的吴倩儿通信,吴三娘说也没得到陆蓁的消息。再然后开春后,又给宣府和漳州分别寄了信过去,她和杨敏之启程浙江之前刚好收到程毓秀从漳州寄来的回信。


    程毓秀还是如以前那般开阔随性,跟她说了很多岭南不同于中州的地理风貌和民俗人情,说她去泉州看过海港和日出,帮当地的土人治病,还学会了接生。秦韬是流放罪官,没有和她成亲,但是当地的土民都亲切的喊她程夫人,过年的时候还邀请她跟他们一起到妈祖庙庆祝。


    在她信中,自由如故,好像没有任何事能难倒她,一点也看不出被出族的女娘的痕迹。依然是那个令张姝非常羡慕的娘子。


    张姝把这封信留给了黄夫人。黄夫人展信泪流满面。


    江七娘已经生产,是一对双生子。一双稚儿将近半岁,在各自乳母怀中酣睡,散发出柔软的奶香味,可爱至极。


    江家和程家的女眷们逗趣,祝愿她和杨巡抚也早生贵子。


    张姝只是羞涩微笑。杨敏之跟她说过,不希望她过早生育。虽然幼儿看起来可爱,她心里确实还有些怕怕的。


    尤其程毓秀在信中跟她说,岭南那边的穷僻之地,女孩子十二三岁嫁人生子是常有之事,看到她们瘦骨嶙峋的身子上鼓起一个突兀的腹部,甚至后背上怀抱里还兜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幼儿,程一娘说她看的心里很难受。


    张姝想,她若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对怀孕生产定会更加惧怕。如她这般生来胆怯的女娘,虽然比以往已勇敢了许多,在面对另一个全然未知的事物时,还要再慢慢的积蓄胆量。


    他们逗留杭州时,杨敏之收到亲随从江西发出的信笺。


    待看过后,他把手中折扇一合,对张姝笑道:“夫人,此间事已了,我们可以回京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令程山长和整个江南士林为之震动的事。已致仕返乡的卢阁老接受了白鹭书院的邀请,赴南昌执教,任白鹭书院新一任的山长。


    卢温致仕回吉安后,程山长曾给他多次写信,诚挚邀请他到杭州云台书院来讲学,卢温以年老体迈不宜远行为由谢绝。


    这回突然去了白鹭书院。莫说程山长和江南士林,消息陆续传开,连天下士林都大为震撼。


    程山长对黄夫人私下叹道:“杨敏之此人心机和谋略当真了不得,我们最多只算得将来三五年,他已布局到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去。从此以后,在江南六省中,云台书院执掌士林喉舌的日子快到头了……”


    杨敏之知道他一张嘴说不过云台书院和江南士林若干张嘴,索性另立一个山头和云台书院分庭抗礼。


    黄夫人只拿着程毓秀的书信跟珍宝似的一再端凝,对程山长的话充耳不闻。


    …………


    程山长对杨敏之心生感慨之际,张姝他们已经到了洛阳。


    杨敏之心情大好。卢温接受了他的建议就任白鹭书院,万岁免除了除卢梦麟之外的卢氏三代不能科考的罪罚,他践行了对卢阁老和卢氏族人的承诺。他与卢温祖孙四年的角力和智斗以如今这个让所有人都暂且满意的局面结束。


    若世间事都能如此,天下能少去多少纷争。


    他心情愉悦,张姝也暗自高兴。姜宝郎命人给她传过信,说他的姐姐姐夫不日会到洛阳来,他来做东说合两位大人。


    弥补杨敏之和郑磐的关系,这也正是张姝所想。


    对于她和姜宝郎的想法,一路上她半个字也不敢跟杨敏之透露。


    杨敏之却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跟她说,这回借路河南返京他用的是都察御史的身份,要考察河南河北两大行省在官员们治下的民生民情,属于微服私行,绝不会同郑磐见面。想必郑磐也无意与他见面。


    张姝只得作罢,姜宝郎热情依旧,派了小道童请他俩去洛阳北邙山上清宫游览。


    “这总可以去的吧?”张姝嘟嘴托腮,眼巴巴的瞅着他。


    杨敏之哪能拒绝,刚应允,就被她搂着脖子仰头亲了一口说夫君真好,转身捧过来两套黑纱大氅月牙白直裰的道袍,笑盈盈道:“入乡随俗,明日夫君跟我都换上,问仙求道访道君才心诚呢!”


    杨敏之微笑。她总是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小心思。


    他不愿意试穿衣裳,张姝也不勉强他,先换上自己的那一套揽镜自照。


    一头云鬓齐整的束到头顶,额头系了一根形如抹额的黑色一字巾,一身素净再无任何装饰,镜中活脱脱一个柔弱清冷的道家女冠子。


    杨敏之走到她身后,从铜镜中含笑望她。


    “你就莫要跟我用一样的束巾了,我另给你备了好的,你猜是什么样的?”


    她从镜中笑意盈盈的启唇。她给他预备的是南华巾,若他戴上定然是一副儒雅俊秀的书生模样。


    杨敏之不回答她的问题,弯腰俯身封住她还要喋喋不休的小嘴,托着她的脸时深时浅的亲起来。


    管它是什么样呢,她准备的定然是极好的。


    张姝含混羞叫莫要弄坏她的衣裳,杨敏之欣然从命,掐着她的腰将她从椅子上提起来,掀开黑色纱氅,勾起直裰的腰带将衣袍从腰间褪下。


    张姝只觉得一股凉气覆身,不着片缕的一双修长纤腿从衣衫间暴露出来。


    她刚才在屏风那头试衣裳时,里面的中衣衣领颜色和道袍不搭,她干脆脱了中衣试穿。此时衣袍半褪,两腿空无一物,只在上身穿了一件抱腹,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杨敏之眸光深暗,周身血脉偾张。他的小娘子,不知道自己这一身妖媚的模样有多勾人。


    舔吻张姝的耳垂低哑道:“姝姝,三个月之期到了……”


    他这三个月忍的都快疯了,每回把她伺候的软成一滩水,他自己却被一团火焚烧殆尽。越是隔靴搔痒,内心的炽火燃烧得越猛烈。


    再忍不住的。


    张姝软弱摇头,含羞说不行,她不想在官驿的床上。


    杨敏之往她腰间拍了一记哄她说不到床上去,让她转过去靠着桌案抱好腰间的衣裳。


    铜镜中再次出现那张清纯妩媚的面孔,娥眉微蹙两颊泛红。额头上还系着女冠子的束巾,随着彷徨失魄的娇美容颜在镜中摇晃。


    ……


    次日,夫妇二人带着喜鹊和亲卫等人轻装简行上山寻道。


    张姝腿脚发软神情怏怏,失了头一日的兴趣,任由杨敏之背着往山上走。


    给她和姜宝郎送信的小道童在山路上迎接,说姜道友去山崖上采杜鹃花去了。


    半路上,一座清幽的道观从绿意葱葱的山峦树丛中间露出一角。小道童请张姝先进去休憩喝口茶再走。


    杨敏之背着她走了一路也该歇歇脚了,张姝欣然同意小道童的提议。杨敏之和亲卫正要跟进去,小道童笑嘻嘻的止住他们,说这是女冠子修行的地方,男客勿入。


    亲卫悄无声息的按住腰间的刀柄朝杨敏之以眼神请示。他们一直都知道,小道童指引的这条小路不是去上清宫的路。


    不知姜宝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敏之摆了摆手,让张姝带喜鹊进去讨口茶喝,不用管他们。随后和亲卫一跃而起,落到道观旁的大树上,曲腿而坐看向道观里头。


    把小道童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什么话也没说,拿袖子扫了扫门口的台阶坐下来和他们一同等候。


    张姝和喜鹊进了道观。这里果然是女冠子清修之处。随处可见几个女郎,有的正在修剪花枝,有的手捧物品从檐下轻快的穿过。


    院中寂静,不闻一点声音。


    女冠子们穿的都是女道的衣袍,行为举止却有如常年经受训练的奴婢。令张姝很是诧异。


    不一会儿,院子正中间的房门打开,走出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郎,头戴绿色垂珠珞妙常巾,身穿水绿色道袍,外面是一件水田衣比甲。和女冠子们穿戴不同,看样子是这座道观的主人。


    女郎气度超逸,朝张姝微笑道:“夫人便是张淑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华沁多有得罪。”


    说着跟她行俗家礼。张姝也慌忙回之以福身。耳边听她说出“华沁”二字,正想着不知这是她的道名还是俗家的姓名,突然想起华章公主,封号中也带了个“华”字。


    再环视这座低调却气度不凡的道观,张姝惊讶道:“您莫不是郑王王女?”


    郑王薨逝后去藩,王女在洛阳入道修行。原来就在此处。碰到她,也是赶巧了。


    华沁默认,引领她往厅堂里走,回头再次打量她,自顾微笑。


    两个女冠给张姝和喜鹊奉上茶水,屈膝退下。


    厅堂正中间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手书条幅,上面写着“别有洞天”四个大字。条幅下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瓷瓶,里头随意插了一大束火红的杜鹃花,花瓣鲜嫩生机盎然,就像刚从崖头摘下来的一样。


    张姝收回目光,垂下眼皮专心喝茶。随后辞谢告退。


    华沁也不挽留,与她颔首别过去了内室。


    出了道观,姜宝郎已经从山崖上赶了下来,手中拿着孤零零一枝杜鹃花正在和杨敏之赔笑说话。


    见张姝出来,笑着将花奉给她。


    张姝深深的看了姜宝郎一眼。华沁厅堂中条幅上的手书,就是这位姜郎君的亲笔。


    摇头道:“难为姜郎君冒险从崖上采杜鹃,剩下这支您就自己留着吧。”


    又转头跟杨敏之说,他们在来的路上看到山脚下有一大片荷花塘,一池荷花开得亮堂极了,她想去那里游玩。


    “哎张夫人!您不和杨大人去上清宫了么?”姜宝郎在后头喊。


    张姝不搭理他,等杨敏之再将她背起来,才埋在他后颈不住的闷声发笑,悄声说:“夫君,还好你不像姜郎君那般傻!”说着抬起身子在他侧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杨敏之不知道她没头没脑的笑什么,只是见她又高兴起来,他跟着心里也松快了。


    昨晚又摁着她胡闹了一回,从今天早上起来小娘子就有些看他不顺眼,这会儿突然又喜笑颜开,爱他爱得不得了似的。


    女娘的心果真就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第100章 莲子


    女娘的心像六月天,六月的天气也像喜怒无常的女娘。他们下山时,天空乌云密布像要下雨的样子,到了山脚下荷塘边,云霭消散又露出晴朗的天空。


    荷花盛开,满池清香。缠绵的民间俚曲从茂密的荷田里传来,“妹呀哥呀”的,字句有些听不太清。


    几叶轻舟从碧绿的莲叶间翩然驶过。是几个采莲女在无忧无虑的歌唱。


    亲卫喊住一个采莲女,使银钱赁条小船给自家公子和夫人游玩。


    “一会儿要下雨呢,再加半贯铜钱就能租我家的木篷船,哥哥们莫得让您家夫人挨了雨!”


    采莲女停下手中动作,朝岸边笑问。


    话是冲亲卫说的,羞涩笑容却大胆的飘向杨敏之。


    亲卫请示大人。杨敏之对采莲女的多情秋波视若未见,偏头问夫人的意思。


    张姝说,像采莲娘子那样伸手就能碰到荷花和莲蓬才有趣,坐有篷顶的船有何意思?


    让亲卫多给了采莲女半贯铜板,依然租了一叶扁舟。


    采莲女喜盈盈的接过银钱,朝张姝欢喜道谢。转身朝其余的采莲女们颓然摆手摇头。荷塘里响起女娘们的哄然大笑,快活极了。


    采莲女回头又望了一眼杨敏之,摇头笑了笑。


    这个头戴南华巾身穿黑纱氅月白袍的俊美书生,衣袂飘然如羽,恍若谪仙夺人眼目。比修道之人多了些凌厉锋芒,只有对着身边同样一袭道袍纱衣的娇媚少女时才一脸柔情。


    他们两人站在一处,互相都只看到彼此,眼中再无旁人,好一对神仙眷侣。


    采莲女忘却一时兴起的多情心思,撑篙回到小姐妹中。歌声从几个采莲女的喉中悠然唱出。


    “青青草,莲间蓬,妹妹爱哥羞开口,莲子心苦菱角甜,哥哥爱妹如花美,残荷到秋露珠儿滚,泪珠儿滚……”


    这回张姝听清楚了。好美的一支曲子呀。


    耳朵听着美妙的歌声,眼前是一片盛开的荷花,静待有缘人的采撷。莲梗被莲蓬压弯了腰,径自垂到船上来,让她不费力就采到了一枝饱满的莲蓬。


    剥开莲蓬的皮,从孔里露出洁白的莲子,喂给杨敏之吃。被他含住手指头在口中摩挲轻咬。


    张姝从他口中摆脱手指,把莲蓬扔到他怀里命令他剥。


    杨敏之从莲蓬里剥开莲子,微笑着喂到自己嘴里。眉梢挑起,促狭看她,两点明亮星光从深邃的眸中闪过。


    她原本是想让他剥好了喂她的,他却自顾自吃上了。她小脸一板,张嘴就要嗔他,坐在对面的黑氅道袍俯身而来,将她拉到怀中吻住她的唇,把一颗莲子推入她口中。


    采莲女们还在荷叶间悠然歌唱。花叶晃动,张姝抛却了羞臊,仰头以同样无惧的热情回应情郎热情的吻。


    无辜的小莲子就像一颗小皮球,被两边唇舌推来搡去,随着落败的一方和小巧香软的舌面一起被勾住被品咂吸吮。


    莲子在两人的唇齿间发酵出微微苦涩的味道。


    他们曾共同品尝过一颗饴糖,甜腻直浸入心间。


    然而她却更爱这颗清苦的莲子。


    尽管此时不合时宜,张姝还是不由自主想起垂在道观厅堂中的手书条幅,还有瓷瓶里的杜鹃花——刚被有情人从悬崖上采下来就奉给了心爱的女娘。


    华沁应该也是心悦姜郎君的吧,否则不会把他的字和他摘给她的花供到堂中。


    但是华沁和姜宝郎相去悬殊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就如同曾经的她和他一样。


    其实那时在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沦陷了。她口中拒绝他,眼里却流下了泪,想必如这颗莲子一般苦涩。


    然而她又是何其幸运的。被他牵着拉扯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终于还是走到这平坦的一碧万顷中,与他恣意相吻相拥。


    酸热的泪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


    杨敏之托起她的脸,她泪中带笑的眸光像一个旖旎的旋涡把他吸住,他呆呆的抬起手给她拭泪。


    她笑了,打断他的动作,扑到他怀中继续刚才未尽的吻。


    唇舌嬉戏间莲子早已掉了出来,此时两人的唇中都混了她的眼泪,有些苦,又有些甜。


    杨敏之只觉快被怀中人儿激涌的爱意淹没。无论亲吻多少次,都给他带来初次般的悸动。如雷的心跳盖过了天空中突然敲响的闷雷,炽烈的脸庞比她抚过的荷花还要红。


    “哈哈没羞没羞!真没羞!”忽地几声大笑,在荷塘岸边杂乱作响。


    靠岸边的一块平展的石头台面上,趴卧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两手托腮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俩。


    张姝轻呼了一声,羞得把身子埋到杨敏之怀里。


    杨敏之顽劣之心忽起,大笑:“我亲自家夫人何羞之有?尔等顽皮小子当非礼勿视!还不速速回避!”


    说着明目张胆的朝怀中颤瑟的少女发髻亲了下去。


    孩童没想到这两个男女如此不知羞,惊叫着从石头上跳起来,大的又惊又臊的喊“爹爹快来”,小的凶巴巴的拿手对着杨敏之一指,哼道:“不知廉耻不害臊!我叫我爹爹来拿你们!”


    “若知廉耻,你爹爹哪来的你们两个小顽物!”


    杨敏之随口调侃两个孩童,把张姝从怀中扶起来坐好,撑篙朝岸边靠拢过去。


    天空中闷雷滚滚,乌云又聚拢过来,眼看真的要下雨了。


    两个孩子以为他靠岸是来找他俩算账的,吓得一边喊爹一边逃之夭夭。


    转眼间下起雨来。


    杨敏之举起一片巨大的荷叶顶在张姝头上,两人嘻嘻笑着往前跑。


    没多远前面露出一个可供行人躲雨的茅草棚子。


    两人手挽手闯进去时,已经有一行人在里头。


    一个二十多岁的端丽妇人坐在堂中的条凳上,正温柔轻拍怀中幼儿的后背哄睡。妇人身边仆妇婢女林立,有的侍水,有的拿着汗巾子等用物等着伺候。


    看这一行人的衣饰打扮,像携眷出游的乡绅夫人一家。


    两人敛起玩笑之色,悄然站了进来。张姝朝乡绅夫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妇人也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客气温婉的笑容。


    夏日的暴雨中带了些凉气,杨敏之把自己的黑氅脱下来覆到张姝肩头。他的衣裳上也打湿了雨渍,只能说聊胜于无。


    乡绅夫人朝身边的仆妇低语几句,仆妇颔首从他们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颜色素雅的披风,走到张姝跟前说她家夫人送与她避寒。


    张姝愕然转头,乡绅夫人轻抚怀中孩儿朝她点头微笑:“小娘子体怯,淋雨着了寒就不好了。”


    杨敏之朝乡绅夫人拱手致谢,把披风搭到张姝后背。她看到披风上的花色,愣了一瞬。愣神的功夫,杨敏之拿披风的带子在她胸口打了个结。


    “我自己来就好了。”张姝跟他低声说,四只手碰到一起,一双纤手被他握住。


    她红了脸。她虽然时常和他亲昵,都是在无人之处,哪敢像他这样旁若无人。


    乡绅夫人怀中的幼儿忽然哼唧了几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仆妇忙要伸手去接,夫人摆了摆手,起身抱着孩儿在棚子里踱步慢走。


    张姝从杨敏之掌中脱开手,走到夫人面前看她怀中的幼儿,是个圆圆脸粉嫩嫩的小女孩儿,正闭着眼咧嘴哼唧。她微笑问夫人孩子多大了,夫人说两岁有余。


    张姝遂夸幼儿长得乖巧美丽。


    幼儿听到母亲和别人的谈话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比仙女还好看的脸庞,顿时停止了委屈瘪嘴,向她伸出两只肉滚滚的小手。


    乡绅夫人惊奇的对张姝说:“小秋怕生,还从未主动让家里之外的人抱过。”


    仆妇也在旁边笑说,娘子面善长得又好看,讨孩子喜欢呐。


    张姝迟疑的朝小秋伸出手,跟夫人说可以抱抱么。


    夫人笑着把幼儿递到她怀中,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几个仆妇忙将这一大一小围绕在中间,怕她抱不住掉下来。


    杨敏之走了过来,好笑之余又有些惊奇。他们在杭州时,江七娘家的两个双生子也软糯可爱,姝姝总怕摔到他们没敢抱过。今日碰到一个陌生的夫人,居然愿意抱人家的孩子。


    莫不是不喜欢男孩儿喜欢女孩儿?


    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喜欢我们也回去生……”


    他以为他声音小,棚子里的妇人们都听见了,纷纷掩唇轻笑。乡绅夫人也微笑不止。


    “才不是!”张姝含羞瞪他。


    两人头挨着头说话,没注意到小秋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张姝头上仅有的一样头饰,杨敏之送给她的牡丹金簪。


    张姝的一缕头发跟金簪一起被小秋使劲攥住,整个头歪到孩子的手边去,她痛得眼泪直流,哎哟哟吃痛叫唤起来。


    杨敏之厉声训斥幼儿,就要去掰她的手。仆妇和乡绅夫人也都呼啦啦围上来,对着小秋又是吓唬又是哄,又怕杨敏之强行掰伤孩子,手忙脚乱的终于让小秋的手松开。夫人忙将小秋抱了回去,跟张姝连声致歉。


    张姝忙说不碍事的。杨敏之心想怎么就不碍事了,看来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是孩子就少有乖巧懂事的!


    妇人们正乱哄哄的哄着孩子说着话,从茅草棚外传来喊“娘亲”的声音。


    棚子外雨势渐小,最终停下。一大一小两个男童各顶着一片荷叶蹿进来,潮湿的雾气后面跟着一个魁梧的身影,穿戴蓑衣箬笠像个农夫,两边手上各提了一个鱼篓子。


    两个男童和杨敏之张姝四人齐齐愣住。这两个男童就是先前在荷塘旁偷看他们,和杨敏之吵嘴的那两个。


    大的那个看了一眼杨敏之,不吱声,小的按捺不住嚷嚷起来:“娘!他们俩刚才在荷塘里亲嘴!我和大哥都看见了!羞羞!”


    张姝真想找个地方挖个洞钻进去。杨敏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笼到身边。


    乡绅夫人唤他们春郎和夏郎,命夏郎闭口,叫仆妇把他俩领到一边去拿干帕子给他们擦头发和脸。


    对张姝歉意笑道:“犬子顽劣,娘子莫要生气。娘子和郎君琴瑟和鸣,定当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张姝微笑不语,红着脸庞整理头上被小秋弄乱的头发。杨敏之不避旁人,帮她把头发缕到耳朵后头。


    农夫也走了进来,乡绅夫人迎上前唤夫君。这是一个三十左右中庭饱满面相坚毅的中年汉子。


    杨敏之和农夫互相打量了两眼,都不露声色的收回目光。


    茅草棚外,喜鹊和亲卫赶着一队马车往这边来。


    张姝冲杨敏之笑道:“夫君,我们也回吧。”


    她跟乡绅夫人互相点头拜别,和杨敏之手牵着手出门。


    不一会儿,喜鹊手中托着一块绢布,回到茅草棚中,对乡绅夫人拜道:“我家夫人感谢夫人的赠衣之情,一点礼物送给小秋姑娘,不成敬意,望夫人收下。”


    乡绅夫人一愣,看向农夫。


    “不是对为夫有求之人,亦非奸邪之辈,夫人收下便是。”


    夫人依言接过来,打开绢布一看,就是小秋适才从美貌娘子头上抓下来的牡丹金簪。


    …………


    离洛阳远去的马车中。


    “夫君如何知道他就是郑磐?”张姝问。


    她是看到乡绅夫人给她的披风花纹和姜夫人曾送过去的土仪里面的布料一模一样才起了疑心。姜夫人曾在信中跟她说,给她送了几段自己织的土布。就是这个披风的面料。那三个孩子的年龄性别,也跟姜夫人派去的管家媳妇说的吻合。


    杨敏之不答,捏着她的鼻子佯做不悦:“下官送给夫人的定亲礼,夫人也随意拿去送人,夫人薄情至此,叫下官好生伤心呐。”


    他不是真的生气,张姝却真的有些心虚,搂住他的脖子娇声唤夫君,“虽说礼物送了人,夫君的心意我都记着呢。”


    他刚才明明同意了的,这会儿又旧事重提,就是诚心让小娘子来哄他。


    不一会儿马车中隐隐响起暧昧的声音。


    ……


    他们从洛阳一路往北,中间在几处官驿稍作停留,八月仲秋之前抵达保定。


    杨敏之把她送回河间老家后没做停留,仍旧以都察御史的身份巡察河北。


    张侯爷夫妇收到传信,翘首以盼多日,终于等回了大半年未见的女儿。


    张姝见到母亲就抱着不撒手,和何氏两人又哭又笑直抹眼泪。叫张侯爷笑话一通,取笑归取笑,侯爷一张蒲扇大手也在脸上搓了很久。


    何氏抹着眼泪将女儿上下打量,见她精气神饱满光彩照人,人没有消瘦,个子好似还长高了些,终于放了心。


    这个中秋,杨敏之依然没能够和她一起过。她和爹娘还有义母去了保定,和二姐一起过的节。


    娄少华跟金陵国子监告了假,专程赶回保定看望父母和准岳父岳母。他坐船从京杭运河北上中间没有停留,虽说出发的比杨敏之他们晚,到保定一点也不迟。


    他和赵幼娘也将近一年未见,两人见面时,赵幼娘忍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脸去拿帕子遮住含了泪的眼。


    张姝见状,邀请赵幼娘和自己去保定的荷花荡游玩。娄阿兄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在荷花荡,陪着赵幼娘和娄阿兄,看他俩眉目传情,张姝方察觉自己好多余啊,越发的想念杨敏之……


    “那是杨大人吗?”娄少华突然指向岸边,惊喜喊道。


    张姝猛地站起来,朝向娄阿兄遥指的方向。


    岸边芦苇丛后的一骑骏马上,昂然坐着一个笠帽窄袖的峻拔身姿。笠帽下的面容被夕阳遮在阴影中,含情脉脉看向游船。


    是他。张姝小跑到船头。


    在她的叠声催促下,船往码头行驶,他驭赶马往码头走,频频侧目唇边含笑。


    水面反射上来的盈盈波光,往团扇上头的明眸里倒映出一湖秋水,夕阳在秋水中点燃了两把渔火。


    弃舟上岸,她扔掉团扇提起裙摆奔向他,被他屈身长臂一捞安放到面前。


    “张娘子,我说过我在荷花荡见过你的。”


    不是梦。


    张姝扭过身子回头看他,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深吻。


    回到河间老宅,他抱着她直接进了她的闺房,到他们曾谈过那个梦的床上。


    喜鹊臊着脸到正房跟侯夫人回禀,说姑娘和姑爷约莫是不过来用晚膳了,不过她会为他们适当准备一些宵夜。


    何氏有些不太高兴。从娇娇和杨敏之还未成亲时被她发现私相授受,她时不时的就觉得这个女婿不太讲究。娇娇年纪小不懂事,他堂堂一个状元郎当朝二品怎得如此急色,还未入夜就行房成何体统!


    张侯爷呵呵干笑,“年轻人嘛……我和娘子年轻时不也这样?”


    女婿这么努力,看样子他很快就能抱上外孙了。不,不是外孙,是跟他姓的亲孙子。


    “谁跟你这样?”何氏羞恼叱他一嘴。对着喜鹊口气又和缓下来,让她去灶房盯着仆妇及时做水,还得准备几样姑娘爱吃的宵夜。


    没几天,杨敏之就发觉岳母好像不太待见他。


    姝姝从岳母房中回来跟他说,母亲在外院单独辟了一间房给他做书房,床铺被褥都一应整治好了。


    他表示非常感谢岳母的关怀,不过他在这边也不会待太久,和娘子同住即可。


    张姝又很不好意思的跟他说,母亲还说,以后若不是该同房的日子,他都得住到书房去,不能跟她同住。


    那么什么时候是该同房的日子呢?何氏在保定跟赵通判家的赵太太也就是赵幼娘的母亲请教过,一月之中约莫有几日是女子最容易怀孕的日子,就在那几日同房。


    杨敏之听得发怔,觉得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只得暂且依岳母的,免得姝姝夹在中间难做。


    张姝跟他饱含歉意的说完,就被何氏叫到族叔婶家去帮忙。这个月族中有堂妹要出嫁,族叔婶想让她帮忙给新娘子梳头添妆。按他们这边成婚的规矩,出嫁前几夜都要由家中母亲姊妹相陪。张姝和何氏在外头忙活了几日没有归家。


    杨敏之也没闲着,或者到张氏族学考察儿郎们的学业,或者去县衙和娄县令品茗清谈,白日里还好,晚上回到书房顿觉清冷孤寂,百无聊赖。


    等张姝回来了,又不是他们该同房的日子,张姝被何氏哄在身边日日拿汤水滋补身子,和杨敏之几天也难得见上一面。


    一时两人都有些相思郁结,觉得还不如在金陵巡抚府自由呢。


    张侯爷不晓得小儿女的心思,另有想法。他本是屠夫,只得了张姝一个女儿,这一身的手艺也传不下去。现在有了上门女婿,杨敏之又是聪明剔透的一个人,想必把他家的衣钵传承下去不是难事。


    杨敏之听了侯爷的异想天开,婉言谢绝,说自己对岳父杀猪如庖丁解牛般的技艺没有兴趣。


    张侯爷尤不死心,时常带他往乡间走,看同行们如何杀猪如何配种。


    直到杨敏之亲眼看到两头活生生的猪一旦配种结束,马上被人无情的分开,也不管它们是否还杀猪般的惨叫,他恍然大悟,敢情岳母是拿他当配种的种猪了!


    他哭笑不得,心说这么着可不是个事,他和姝姝是夫妻又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得跟岳父岳母好好说说。


    跟张侯爷说,侯爷为难的表示,虽然在家他的嗓门最粗力气最大,这些年家里的事还都得听侯夫人的。


    杨敏之想,那么他也听听自家夫人怎么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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