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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阴谋


    次日,这回还是陆蓁先起,叫醒了她俩。三人就像做了一场梦,睡前说的那些话都忘到了梦中,只字不再提起。


    只是陆蓁感觉吴倩儿对张姝更亲密了,她唯恐张姝从此只跟吴倩儿好,吃醋不依。


    三人正在玩笑间,内侍过来给陆蓁传话,说是陆骞陆老大人吩咐,叫陆家在锦衣卫当值的兄弟等在宫门处接陆蓁出去一趟。


    陆骞担心莫不是祖父的病又有些不大好,不再和她俩玩闹,跟内侍急匆匆的出了门。


    随内侍一起过来的还有司礼监李荃一行人。


    吴倩儿去隔壁院中邱夫人处,巡行的内侍说邱夫人一早就去了太后那里请安。


    吴倩儿只觉眼眶和鼻子都有些微酸。昨日母亲被她气坏了也没责骂她,照常早起到太后跟前去强颜欢笑。姐姐说得没错,母亲总是一门心思为她们好,一直都是她在任性妄为。


    李荃撇下同行的众人,到张姝面前跟她见礼,客气笑道:“张娘子这几日可安好?今日午时三刻咱家大约就得了空,届时和几位大人一起去马球场给娘子助威。”


    张姝含笑点头,心想他何时得空跟她说这么详细作甚,午时三刻马球赛应该刚好结束,他来还有什么可看的?心念一动,问道:“李大人您们都很忙么?”


    李荃看了眼已走远的同伴,跟她轻声低语:“杨兄昨夜有要事回京师,唯恐不能按时赶回陪娘子击毬,让在下转告一声。”说完拱手欠身,与她别过。


    张姝心中牵挂,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应该觉得松快才是。在众人面前和他一起打球,她确实还不太习惯。


    向吴倩儿走去。


    “走吧,我陪你去皇后娘娘那里问安。”她温言出声。


    今日是西山行宫的最后一天,白日有她们女娘们的马球赛,晚上有宫宴。一路上,在行宫内院来回奔走忙碌的太监和宫婢眼见的多起来。


    等她们到皇后院外,问过通传的宫婢,才晓得万岁昨日留宿在皇后这里。


    得知万岁清早就走了,已经去了行宫外院和大臣们处理政务,她们进去跟吴皇后请安。


    吴倩儿自然是脸色赧然的向皇后赔罪。吴皇后没放在心上,把她们当孩子似的,让她们到偏殿找华章玩去,一会儿再一起去马球场。


    自张姝听了吴倩儿的枕边夜话,这时才留意到,吴皇后果然是很喜欢紫色的,步摇珠钗,手镯环佩,多以紫玉为饰。


    她和吴倩儿躬身正待退下,又有宫婢来禀报,说邱嫔过来请安。


    吴倩儿问:“她从哪里来?”


    宫婢说,是从太后院中来的。


    吴倩儿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和张姝退了出去。走到殿外,朝跟着她们的宫婢挥了挥袖子,把人轰走,转身就拉着张姝的手闪身进了一门之隔的次间。


    就是昨日张姝和陆蓁吃茶的地方。


    次间从里头又和吴皇后的大殿相连。


    “我倒要看看贱人敢对皇后不恭敬。”吴倩儿低声冷哼。否则不会放过她。


    张姝怕吴倩儿又一时冲动起来,随她悄悄潜入,两人猫腰蹑手蹑脚的走到屏风旁满是青苔的假山下,倚靠一旁硕大的青白釉画缸跪坐下来。


    看不到吴皇后和邱玉瓷的人。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


    吴皇后还是和先前对待她俩那样,简单的问了几句,就叫她免礼退下。


    邱玉瓷没有动,先是问皇后娘娘是否会去马球场观看女娘们击毬竞技。


    吴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问她究竟何事。


    “昨日诗会,妾与张娘子双双夺得头名,本来太后娘娘吩咐,今日应该是我二人各执一队击毬再分胜负。不过,太后娘娘体恤妾初承圣宠,如今又位列妃嫔,不好再和闺阁女娘们混在一处,也怕张娘子她们放不开手脚,娘娘叫妾把球队执事这份差使让给他人,妾就不下场了。”


    笑语晏晏,话语间那股娇羞矜持的味道溢于言表。如果坐在上位的是吴倩儿,一准被她阴阳怪气的口气气得跳起来。


    倚靠画缸跪坐的张姝握住吴倩儿的手,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气恼。吴倩儿冲她点头,两双手交握到一起。


    吴皇后淡然的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按太后吩咐的来。


    邱玉瓷又说:“妾跟太后举荐倩娘妹妹做球队执事,由她来代替我,和张娘子同场竞技。”


    又是表姐惯用的伎俩,打一巴掌赏个甜枣。吴倩儿撇了撇嘴。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吴皇后不置可否,女娘们玩得开心,把太后哄得高兴就好。


    “马球赛上,太后娘娘还有件事要宣布,让妾过来知会娘娘一声。”


    “何事?”


    邱玉瓷款款道来:“太后娘娘会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承恩公府和承恩侯府两府联姻。”


    张姝的身子一震,如果不是吴倩儿和她双手交握,她跪坐的半边身子就摔到画缸上了。吴倩儿也是满脸惊讶,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这是何时做的决定?万岁知道吗?”


    “不过是两个孙儿辈的婚事,太后不能做主吗?”邱玉瓷貌似天真的问。


    过了一会儿,吴皇后温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从殿中响起: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二郎的婚事,万岁和承恩公自有考量。张娘子,也有自家父母。就不劳母后操心了。烦请邱嫔回去转告太后,说本宫的原话即可。”


    张姝眼睫微颤,暗暗的吐出一口长气。和吴倩儿交握的双手已生出涔涔汗意。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邱玉瓷的声音紧绷,低沉下来。


    屏风那头,隐约可见吴皇后挥手屏退宫人。


    邱玉瓷走上前两步,反而离次间的屏风更近了些。


    压低了嗓音:“本来,太后娘娘确实已放弃两府联姻的想法。昨晚,妾跟太后好一顿相劝,请她莫要跟侯爷一般见识。两府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且,最大的受益将在皇后娘娘您这边。这也是我入宫后送给娘娘的一份大礼,足以表明我的诚意。”


    她说着,又伏跪下去,朝吴皇后磕了一个头。


    吴皇后坐在凤座上,不说话也不叫她起身。


    她只得伏跪着继续说道:“张贵妃再度有孕,妇人生产本就是件极危险的事,谁知道后面会出什么岔子呢。若贵妃福薄,二殿下就此失恃,岂不痛哉。皇后娘娘本就是两位殿下的嫡母,若就此把二殿下养到身边来,一来以慰殿下的失母之痛,二来,二殿下有了嫡子的身份,公侯两府都会对娘娘感激不尽。”


    最后,她意犹未尽的道:“退一步说,就算二殿下的母家有什么想法,娘娘还可以通过公府将张娘子捏在手里,要知道承恩侯夫妇疼爱女儿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


    她说完,吴皇后似乎陷入某种考量中。大殿中再没有响动传来,安静的骇人。


    吴皇后一直没有说话,张姝的心也跟着直往下坠。紧紧攥住吴倩儿的两只手上全是潮湿冰冷的汗。她从未见过如此狠毒之人!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憋了回去。


    吴倩儿显然也惊呆了。


    过了很久,吴皇后幽幽发问:“邱嫔以为公府何人可信呢?”


    邱玉瓷轻笑:“娘娘这话问的,叫妾如何回答好呢?只要娘娘发话,可用之人自然是少不了的。”


    吴倩儿心中暗骂好狡猾的小贱人。担忧的看向张姝。美丽的面容早已失了常色,一双柔美明眸中泪花滚动,隐忍的怒色中透出从未有过的冷意,和她的手一样凉。


    吴皇后不再追问,叫她起身。


    “若太后执意要为二郎和张娘子指婚,也是他二人的体面。”


    随着吴皇后的话语声落下,张姝觉得自己就像掉到了冰窟里,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让她周身发冷颤栗。


    “不过,邱嫔务必把本宫刚才的原话带到,切记。”吴皇后又道。


    邱玉瓷不太明白,“皇后娘娘?”


    “你既然为我送了一份大礼,我焉能不有所回报?”


    邱玉瓷转瞬明了,皇后表明她明面上依然是不认可的。皇后的忤逆之举只会在太后心头添上一根新刺。这世间最尊贵的婆媳二人之间的嫌隙绝无修补的可能,对她来说的确是好事。她微露喜色,再次跟吴皇后福身告退。


    宫婢和内侍又纷纷回到大殿。有人煮茶,有人擦拭器皿,殿中多了很多活泛气。


    趁人不注意,吴倩儿拖着张姝从小门溜出次间。


    殿外朝阳初升,晨雾散去,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张娘子你没事吧?都是邱嫔想要捣鬼哪能听她的呢!不过我家二郎人还是不错的,你晓得的。你以后就算跟二郎成亲了,心里还是想着杨敏之好了!我绝不跟人说,不告诉二郎!”


    吴倩儿语无伦次的不知说什么好。


    听到“杨敏之”三个字,张姝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发冷的水色眼眸中逐渐清晰坚定。


    “三娘,既然你我都已经听到,不论你作何想,我绝不会让邱嫔的阴谋得逞!”


    她的眼圈红红的,一双眼中就像两泓静谧的秋水里点了两把渔火,焰苗灼灼。


    转身往皇后的殿中走去,走得极快。


    她不喜欢筹算人心,不喜欢谋局作子。但也绝不容忍父母亲人遭人算计。


    “张娘子!你去做什么?”吴倩儿有不好的预感,想要拉拽她,却根本拽不回来。


    “你相信邱嫔的诚意吗?”张姝停顿住脚步问她。


    吴倩儿亦顿了顿,跟上来,“我当然不会相信一个贱人说的话!”


    张姝朝她勉强笑笑。两人重向吴皇后殿中走去。


    第72章 拒绝指婚


    吴皇后正在内殿和随行的刘尚宫议事。她们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后才令人宣她们入内。见二人又回来了,问她们何事。


    吴倩儿还在踌躇是不是也请姐姐屏退众人,张姝已上前一步叩首告罪。


    “妾行为失察冒犯了娘娘,特来请罪。”


    吴倩儿没想到柔心弱骨的张娘子行事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莽劲儿,不得已也跟着跪下来,“娘娘,是我起的头,与张娘子无关!”


    两人先后伏跪的工夫,刘尚宫遣走殿中的宫人,边往回走,说:


    “两位娘子好大的胆子,也好大的心哪!刚才一个奴才跟我说,看到两位娘子慌慌张张的从次间走掉。走掉就走掉罢,您二人竟然还有胆子回来!”


    原来她们溜出去时,还是被看到了。


    刘尚宫本来就与吴倩儿相熟,熟稔中便带了些责备的语气。


    “窥探凤驾,窃听他人阴私,若是在宫中,像两位娘子这般胆大妄为,长几个脑袋都不够使!莫说邱夫人和侯爷爱女如命,也莫说娘娘厚道仁义,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二位!”她声色俱厉。


    吴倩儿两股微颤,不住颤栗。


    张姝的心反而安稳下来,只俯首默默聆听刘尚宫的训诫。若皇后真有心治罪,不会由着尚宫与她们费这般口舌。


    果然,吴皇后顺着刘尚宫的话说她俩该罚。罚吴倩儿跑一趟腿,去请邱夫人过来,多余的话一概不能对人讲,不要再出岔错。


    不想竟是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吴倩儿恭肃领命,去寻母亲。


    她走后,吴皇后叫张姝起身,道:


    “邱嫔的话,想来张娘子已尽数听了去。先不说邱嫔如何,据本宫所知,承恩侯夫妇与贵妃并无意与公府联姻。只是娘子既然过来了,本宫少不得要问娘子一句,娘子个人是否钟意二郎?当然,邱嫔所说之言本宫定不会让其发生!”


    吴皇后体察人心细致入微。张姝深感意外。


    眼眶发热,坚定的轻轻摇头。


    “那就好,”吴皇后似是松了口气,转而朝向刘尚宫,“姑姑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妾身明白。”


    “大丫他们一会儿过来习字,本宫便罚你带着他们把今日的大字写了,马球赛前呈给万岁过目。”这句话又是冲张姝说的。


    张姝愣了一下,才想转过来,皇后口中的“大丫”是华章公主,忙福身领命,随宫人的指引去到旁边的书案前。


    “他们未过来之前,你先抄经罢。”吴皇后又开口。


    张姝默不作声的打开吴皇后所说的经书,翻书卷的手一顿,皇后所说的经书原来是一卷老聃的道德经。


    吴皇后接下来不再管她,也不避讳殿中多了个外人,与刘尚宫接着商议宫务。


    先是令刘尚宫速遣人回宫,叫贵妃宫中的薛令人再谨慎些,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当差,贵妃的饮食用度一律不准再叫王令人插手,等她回宫再指一个女官过去,协助薛令人打理贵妃宫中的事务。


    “娘娘,何必急于一时,等回宫后随意拿捏个错处,怎么惩治她不都行?”


    一旁,张姝凝神静气的写字,缄默不言。贵妃宫中的王令人是太后赏给姑姑的。就是不知道刘尚宫口中的“她”是何人。


    吴皇后冷哼道:“本宫不知她这几年竟然生出这么可怖的心思来!拿捏这个蠢货自是容易,就是不晓得公府参与了多少,这才让本宫头疼。我没空在她身上耗费功夫,回宫前处理掉就是!把这个又蠢又歹毒的玩意带回宫中,等着她兴风作浪吗,本宫没有这份闲情。”


    她们说的是邱玉瓷。所以,就算她不来,吴皇后也不会听信邱玉瓷的阴谋诡言。张姝握笔的僵硬手指松动下来。


    吴皇后怀疑在邱玉瓷身后的捣鬼之人出自承恩公府,刘尚宫不敢多言:“公府该不至于吧”


    两人暂时把邱玉瓷的事丢到一旁,行宫中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除了晚间的宫宴事宜,还有两位只有两三岁的小公主随她们各自的母妃随驾西山,她们的奶嬷嬷过来回禀孩子们昨夜睡眠的情况,还有今日给她们准备的饮食单子,何时出去晒晒太阳,何时回院午歇,事无巨细,跟皇后一一禀报。


    张姝一边抄经一边暗想,皇后平日里做的事和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差不离,又比主母忙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几个奶嬷嬷絮絮叨叨的说完告退,刘尚宫道:“奴婢说娘娘总是太过心慈了,那两个当娘的只晓得在万岁和太后面前拿孩子做脸,何苦带她们母女来,凭白给自家添麻烦。”


    吴皇后笑了笑:“孩子们不能一辈子当窝里的雏鸟,得到外头来接一接地气才长得好。总拘在宫里,没病都得养出病来。要说这孩子还是贵妃会养,你看猊奴一天到晚能顽能跑的,一顿吃的比大丫和戟奴一天的都多。”


    说起猊奴,发现三个孩子怎么一个都还没过来。吴皇后叫刘尚宫去瞅瞅,顺便叫御厨把当日助消食的小食补丸准备出来,免得孩子们吃得太多积食。


    刘尚宫答应了一声离开。


    “娘娘。”张姝怯怯的唤了一声。


    吴皇后望向她。


    “妾有话跟娘娘启禀,恳请娘娘莫要责罚妾和三娘,妾并不是有意要打听什么,三娘只是无意跟我说起,我想了一想,也许能帮到您。”她语含歉意,满面迟疑为难。


    吴皇后笑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张姝不敢正视皇后,只看着她手腕上的紫玉手镯,柔声道:“邱嫔处处爱模仿娘娘闺时喜好举止,外人看来只当她仰慕娘娘,不晓得她暗藏不轨之心。邱夫人、承恩公府,甚至哪个与娘娘相熟的旧人都可以告诉她一些娘娘当年旧事。可是她为何要如此行事,可能,也许……只有和娘娘还有万岁都熟悉的旧人才知道”


    而且这种熟悉,只能是宫闱之人。


    她的呼吸被攥得紧紧的,艰难的说完。


    吴皇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怒。过了片刻,才道:


    “这会儿,万岁应该正在为承恩侯府和首辅府赐婚,诏书今日上午就该送到侯府去了。在今日之前,知晓赐婚一事的人,除了万岁与我,司礼监和杨敏之,最多再算上一个懵懂的张贵妃。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已经知道。”


    张姝心中微惊,抬头望向皇后。极力掩饰眼中的羞涩,眨巴不止的眼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吴皇后一脸了然,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保护的很好。”


    她原本惶恐的心微酸,差点落下泪来。


    “张娘子毋需与我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想或不能说的事。张娘子,你实在很聪明也很敏感,本宫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不应该将你牵扯进来,但是我想你可能会愿意帮我这个忙,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杨敏之在内。”


    张姝应喏


    当吴倩儿和邱夫人回来,张姝正带着华章公主和两位皇子在一旁写大字。


    吴倩儿凑过去,一幅宽的纸上写着“守正不移,问道于心”八个灵秀大字。是张姝的笔迹。华章和戟奴在专心临摹。猊奴只挑了“正”和“心”两个简单的字来写,还写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


    “娘娘没有为难你吧。”吴倩儿悄声问,催她与自己同去球场早做准备。


    三个孩子都抬起头来。


    张姝冲他们摆手,微笑:“等三位殿下写好呈给万岁看过,再去马球场不迟。”


    “我不去,我还得去找苍狼。”猊奴一对俊秀的浓眉纠结成团。


    吴倩儿故作吃惊:“犬儿又丢了么?莫不是二殿下又想偷跑出去,故意将它放到哪个外头?”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刚才他就吵着要出去找趴儿狗,谁也不信,华章拧着他的耳朵硬把他提过来。


    这回猊奴倒是没说谎,趴儿狗从昨天下午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回来。


    张姝也不许,答应他马球赛后和他一起去找。又跟他强调不许自己偷摸乱跑,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猊奴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变得和皇姐一样啰嗦爱操心,倒也懒得跟她回嘴。


    戟奴弱弱的说:“我也不去,写完字我去看母妃。”


    敬妃突发疾病,李荃带内侍过去封了院门,说是怕病气传出来。行宫中多是妇人,还有两个幼龄的小公主,万万过不得病气。


    他这么说,当然也不会被允许过去。只得和猊奴一道继续愁眉不展的写字。


    自从张姝听到邱玉瓷说的那些险恶的阴谋,对猊奴很不放心。直等到他们仨都写完大字,内侍拿去外院呈给万岁,才和吴倩儿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去马球场。


    他们走时,吴皇后还在和邱夫人说话。皇后正在问邱夫人,邱嫔随她住公府这几年都接触过些什么人,又和谁走得近。


    ……


    马球场。太后,世家贵妇和女娘们都已到场。邱玉瓷和承恩公夫人一左一右的陪在太后身边。


    众人坐在马球场旁边的一圈台榭上。木台旁是两座青布围起来的围帐,给女娘们换装用。彩色的幔子遮住木台和围帐上的天空,光影中华彩缤纷,凉风习习。


    女娘们已经换好了骑装。张姝和吴倩儿也去围帐换上骑装,头束软巾脚踏长靴,各自在额间束上一红一蓝两色抹额。


    张姝正要上马,梅芳姑姑在太后身边笑吟吟的招手喊她过去。


    “太后娘娘有件大喜事要宣布,奴婢先恭喜侯爷恭喜张娘子!”


    张姝走到太后近前,安静站立,不行礼也不搭理梅芳。


    太后果然当着贵妇和女娘们的面,为她与吴宣林指婚。


    承恩公吴夫人脸上扯起一抹笑容,从手腕褪下一只手镯,朝张姝递过去,“张娘子乖巧和顺素来深得我喜爱,今日太后娘娘算是把妾身的心里话说出来了。今日匆忙,张娘子暂且收下这个,等回了京城我和公爷就上门为我家二郎下聘。”


    围坐在木台上的夫人们纷纷侧目,面露羡慕之色,纷纷说承恩侯府和张娘子好福气。


    张姝不接,朝吴夫人福身谢过,“夫人的好意,妾心领了,只是万万不敢受。妾没有听说过,哪家定亲不问父母,直接问她家里的女娘的。妾也听母亲说,妾的婚事她和父亲不能独断,总得问过贵妃的意思。今日贵妃不在,妾的父母也不在,吴夫人,请恕妾不能接受。”


    这副柔顺的嗓音是如何说出厉害的话来的,夫人们早就见识过。这会儿又被她震惊了一把。


    吴夫人脸上挂不住,气愤的收回手,眼风越过太后朝邱玉瓷没好气的剜了一眼。


    邱玉瓷轻笑:“张娘子害羞了。”


    梅芳也在一旁圆场,“就是侯爷和贵妃来了,不也得听娘娘的么,指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呢。”


    本来微微变了脸的太后容色稍霁。她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娘计较什么,又不是给她自己找儿媳妇!


    吴夫人又羞又气,若不是邱嫔说动了太后,加之心疼二郎,这些日子这孩子因为张家女娘整日里无精打采,她才不会上杆子找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儿媳妇。


    反正太后金口玉言已出,京中再不会有谁敢上承恩侯府提亲,难不成侯爷还能再变出一个比自家二郎还好的女婿来?横竖等张娘子入了她家的门,还不得任她这个当婆婆的搓圆搓扁。


    “张娘子,你莫不是怯场了?还不快来!”远处,吴倩儿下巴微抬,盛气十足的催促她。


    张姝转身,冲吴倩儿露齿一笑,翻身上马。


    顿时,马球场上传来一群女孩儿们的呼喝声,红色七宝毬飞入场中,尺余白牯鞠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轻捷的弧线,红和蓝的额带在女孩儿们秀美饱满的颅顶飘舞,英姿飒爽,格外动人。


    张姝和吴倩儿交手了几个回合,两方互不相让,各有胜负。


    新的一回合,两人两马擦身交错,吴倩儿俏皮眨眼,低语:“准备好了么?”


    张姝颔首。


    七宝毬再次从吴倩儿队中的女娘杖下挥出,吴倩儿挥杖接手,一个拐弯,被张姝打马劫下,狠狠的一杖击出。


    红球却没有落往大家视线跟随的风流眼处,突然飞出场外,径直砸向看台。


    众人始料未及,只顾变了脸色不及躲闪。球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到邱玉瓷的额头上。皮质软球在她额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周围的妇人们都替她觉得疼。


    邱玉瓷发出吃痛的“哎呀”声,眼泪不受控制的冒出来。额角火辣辣的痛。


    “邱嫔娘娘,我球技生疏打偏了,实在过意不去,没打痛您吧。”张姝拍马走到木台近前,朝她致歉。


    邱玉瓷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错觉,张姝怯怯微笑,眼中却蕴含冷意。


    第73章 争锋


    吴倩儿背对众人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好像在嘲笑张姝的球技太糟。


    等张姝走回身边,朝她挑眉小声道:“下回该我了?”


    邱玉瓷冷冷的将张姝的背影收入眼底,转向太后,脸上又堆起殷勤的笑容:


    “娘娘,妾突然察觉自己思虑不周,不该叫倩儿妹妹代替我上场。倩娘曾与我说,因为皇后和贵妃的关系,她与张娘子互相看不顺眼。张娘子球技生疏,倩娘又性情冲动,两人莫在场上打起来,伤了两家大人的和气。还是由妾代替倩娘与张娘子打完剩下这局吧。”


    吴太后也被刚才张姝的那一下子吓了一跳,远远的瞅着两个小女娘在场上你争我夺相持不下,对邱嫔的话深为赞同,命内侍叫停场上的女娘们,由邱玉瓷将吴倩儿换下来。


    吴倩儿还要坚持,张姝悄声道:“就依太后的,莫让邱嫔疑上我俩。”


    吴倩儿不放心的:“那你小心。”


    邱玉瓷也去换了一身骑装,额头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小包,用蓝色额带将其挡住。


    待她上场,新的争锋开始。


    邱玉瓷杀气腾腾而来,张姝心中早有戒备。和自己这方的女娘碰头略做商议,大家都稍稍卸了点力,避她锋芒。


    不一会儿,邱玉瓷发现,对方好像变弱了一些,四平八稳的,不再如刚才那样穷追猛打。但还是很难占上风,每当她中一筹,张姝那边必定会追上一筹。


    用于计时的漏刻中,沙子一直在飞快流逝。


    依然是平局。


    邱玉瓷有些心浮气躁,握鞠杖的手开始浸湿冒汗。


    当她挥出去的球再次被对方截停,看着张姝一手执缰绳打马奔驰而来,她鬼使神差的,挥动鞠杖的右手突然脱力,一尺多长的鞠杖从她手中松开,朝张姝的面门甩过去!


    看台上,马球场上,所有人都发出惊呼。


    “哎呀张娘子快躲开!”邱玉瓷口中焦急懊恼,手握缰绳慢慢停下来。


    白色的鞠杖横空而来,像兽的骸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张姝夹紧马腹将马往旁边催赶退让,同时忙不迭伏到马背上。


    “咔嚓”一声,巨物落下来撞上马腿又弹落地面。她身下的马吃痛的高声嘶鸣,发癫般的向前踉跄奔跑。


    她的骑术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长进,但并不足以驯服一匹受惊癫狂中的马。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甩出去时,一个身影疾行奔来,一跃而起落到她身后的马背上。


    “莫怕。”在她耳边沉稳出声。


    张姝浑身僵住,然后就软软的靠到身后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同时,一双修长的手从她腰间横插过来,握住她的手和缰绳,试图牵引狂奔的马匹。


    他又重复了一遍:“莫怕。”


    她从鼻腔里娇哼出声,由着他一手搂住她的腰,带着她从还在疾驰的马背上腾空一跃,翻身从马上滚下来。


    就在他们从马上落下的刹那,惨叫嘶鸣的马又往前冲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前蹄跪地,轰然倒了下去,口中不断哀号。


    大惊失色的众人,看台上的彩色帷幔,绿茵马场,还有从看台入口被围簇着走向太后的明黄色人影和吴皇后……在张姝眼前飞速旋转,直到和一直稳稳托住她的矫健身躯一起摔到地上,她依然在他怀中,安然无恙。


    着地的最后瞬间,落入她眼帘的是杨敏之紧蹙的双眉。定睛落到她脸上的第一眼,他眼中的冷峻转为淡淡的笑意。


    “张娘子,看来在下赶来的很是时候。”他的低语声从胸口震动。刚伸出手,僵在空中,悻悻的笑了笑。


    张姝趴在他胸前,身子还在颤抖。其实从邱玉瓷的鞠杖甩过来,到杨敏之跃上马救下她,不过电光火石的几息。


    变故来得太快。夫人们手中握着帕子攥紧又松开,大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从看台上站起来的吴倩儿也坐了下去。


    女娘们下马呼啦啦围上来,栅栏边的侍卫跑进马场。一脸关切的吴宣林紧跟其后,默默把张姝慌乱间扔下的鞠杖捡起来。其实他就比杨敏之慢了半步。


    张姝被女孩儿们扶起来,接过吴宣林递过来的鞠杖,苍白着小脸福身向他道谢。


    她没有谢杨敏之。只有她喜欢的人,才无需如此客气。吴宣林嘴角扯起一缕自嘲的笑。


    “张娘子,你没事吧?我手上出了好多汗,一不小心就让球杖滑了出去。”邱玉瓷也走过来,歉疚不已。


    张姝沉默的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悄然背到身后。


    杨敏之从地上坐起,看着女娘们扎堆的身影,眼底掠过一抹沉色。她和其他女娘们一样,手和腕都缠了帛布索带,为了防止拉伤手腕,也免得球杖从手中滑脱。


    那个发髻作妇人打扮的女子是故意的。姝姝也知道。


    “邱嫔娘娘,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这一局还未结束。”张姝突然微笑说道。


    杨敏之从地上起来,站到张姝身后。原来,这个心思恶毒的女子就是李荃所说的万岁在行宫新纳的嫔妃邱氏,那首柳思荀代笔的诗也是为她所作。是谁授意堂堂翰林学士为其捉刀?是承恩公府还是另有其人?


    就在杨敏之从受惊的马上救下张姝的那一会儿,皇帝和吴皇后在看台现身。台上的众人跪拜行礼,山呼万岁。帝后二人走到太后身前,向太后行礼问安,落座。


    邱玉瓷频频看向木台,有些神不守舍,朝她挤出笑容:“我看娘子也受了不少惊吓,今日击毬就到这里吧。”


    高台上,皇帝正在跟太后赔罪,笑道:“朕欠母后的人,给您带来了。”


    张姝顺着邱玉瓷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台,道:“妾的姑姑张贵妃,在宫中击毬从未有过败绩,就连万岁都要让她三分。邱嫔娘娘,您怕输给妾吗?”


    明眸中黑白分明,闪烁着天真和狡黠的光芒。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杨敏之盯着她脑后飘舞的红色额带,松怔发笑。小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邱玉瓷肩头松懈下来,回之以微笑:“既然张娘子执意分出胜负,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原来这个不谙世事的娇女娘和吴倩儿一样,把她当成了敌人。越是这般毫无心机,倒是越便于被她所用。


    李荃从看台走下来,对杨敏之和吴宣林说,万岁令两位郎君为两队助阵。吴宣林直接从侍卫手中接过蓝色额带系在头顶上。


    杨敏之瞥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红绸带,和张姝走到栅栏边去牵新的马,淡淡含笑:“张娘子想要怎么赢?”


    张姝没有回答,口中做出“平局”的口型,见他难得露出不解的表情,莞尔嫣然:“我是执事,大人得听我的!”


    杨敏之和吴宣林又从儿郎中各挑了几个击毬的好手上场。


    看台上的夫人们都纷纷随吴太后押上彩头。


    “这样才算有个趣儿。”太后笑眯眯的跟皇帝说,催他也拿出点什么。


    吴皇后从发髻上抽出一支步摇,叫宫人放到红队的盘中。


    “皇后就当替朕随个份子。”皇帝对吴皇后道。


    “万岁还是个人出个人的吧,臣妾也没那么多好东西。”吴皇后不理他。


    太后眉头微皱,道:“也罢,哀家倒是有件喜事,就作个彩头送给皇上”


    “哦?朕也有件喜事,一会儿说与母后听。”皇帝靠到椅背,内侍将茶送至他手中。


    众人随帝后二人全神贯注到场上新一轮的比试。


    有了几个郎君在球场上策应协同,虽然还是以女娘们为主,至少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般一会儿把球击出场外、一会儿连鞠杖都能甩出去的乱象。


    邱玉瓷求胜心切,却偏偏不能如愿。她与队中的女娘们、与吴宣林和从旁侧应的侍卫配合的远不如红队那么默契。


    反观张姝和杨敏之,一切都好像在他们的掌控中,可快可慢,可疾可缓。好像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平局,也可以打出比她更多的筹数来。


    眼看一局又要结束,杨敏之已是漫不经意收了进攻的态势,催马到张姝身边,轻唤了一声“姝姝”。


    张姝朝他偏头,微笑:“那就让她赢吧。”


    胜负对她来说从来就不重要。她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无论一起做什么,都会在心中生出暗暗的欢喜。甚至这种喜悦从心里不由自主的蔓延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都不再在乎。


    两人正在错身而过的空当说着话,红色七宝毬从空中滑过,是吴宣林挥杆击出。


    张姝和杨敏之停在原地,只顾脉脉对视,都懒得动一动做做样子。


    红球从风流眼的正中心飞了进去。


    蓝队齐齐愣住,红队的女娘们爆发出获胜的欢呼。


    “咦?”张姝扭头看去。


    原来,吴宣林最后一击,阴差阳错将球送入对方红队所在的球眼中。


    看台上哄笑声不断。众人只当吴二郎故意如此,以讨姑祖母高兴。


    太后也确实被他逗乐了,连连摇头笑:“这个傻小子”


    吴宣林将鞠杖扔给侍卫,下马出了球场头也不回。


    邱玉瓷心中略有不快,不过终究只输了一筹。眼下得赶紧到围帐中整理妆容,稍后面见万岁


    她进入看台边上的围帐。


    张姝紧随其后进来,对镜自照梳理发髻。就像没看到她似的,不说话也不理睬她。


    围帐外空无一人,女孩儿们都已回到看台跟帝后请安,接受赏赐。


    这时倒是个好机会。


    邱玉瓷开口道:“张娘子好似不太喜欢我?”


    张姝并不否认:“我讨厌你,就像吴三娘不喜欢我一样,我想娘娘明白为何。”


    邱玉瓷笑了:“若是因为张贵妃的缘故,只怕张娘子厌错了人。我与张娘子,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与张贵妃才应该是一路人。我不想也不敢与她为敌。甚至,只要贵妃愿意用我,我甘愿做贵妃马前卒,对贵妃唯命是从。”


    张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笑道:“真的?你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怎么倒想投靠我姑姑呢?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信你的鬼话!马球赛前你也听到了,太后有意将我指婚与承恩公府,公府是太后母家,若我张家能和公府结为姻亲之好,我姑姑在宫中的倚仗岂不更稳当?”


    她说着,已经站起身,不耐烦的走到围帐门帘附近。


    “张娘子且慢!”邱玉瓷叫住她,急道,“娘子莫以为太后指婚是什么好事!贵妃和二殿下恐危矣!”


    张姝在门帘旁停下脚步。听她把在吴皇后那里说过的一番话又换了个方式说出来。


    听她说完,张姝惊恐摇头,仍是半信半疑:“我不信!皇后娘娘虽说严厉了些,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大不了我叫父亲不要应下公府这门亲事,反正我绝不能叫侯府和姑姑被钳制被有心之人谋害!”


    “张娘子这话说得未免太孩子气,难道侯府不与公府结亲,就能逃得过皇后的手掌心么?”


    邱玉瓷微笑,这个小姑娘稍被吓唬就六神无主,通过她便可以在贵妃心中种下一颗猜疑的种子。皇后和贵妃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能得利的只有她这个渔翁。


    邱玉瓷不再与她深谈,修饰好面容发髻,撩起门帘走出去。径直对上又惊又怒的梅芳姑姑,旁边站着刘尚宫和司礼监李荃。


    一眼撞见这些面色不虞的人,邱玉瓷如被雷击,脸色大变。


    刘尚宫对李荃道:“邱嫔搬弄是非意欲挑拨皇后和贵妃不合,其心当诛!李公公看该如何处置,依宫规发落即可。”


    李荃朝后面一招手,几个内侍上前一把捉住直往地上瘫软下去的邱玉瓷。她口中慌乱哭叫要见太后娘娘和万岁,可惜没人听她的。


    邱玉瓷的哭喊声远去,张姝扶住围帐里的木柱大口大口的喘气,后背、额头和手上都是汗津津的。这是她头一回与人虚以委蛇,心好累,也好怕。还好顺利完成了吴皇后所托之事。


    她扶着木柱又歇了一会儿,走出围帐。


    不远处的山茶树下,站着一个人,朝她走来。


    等他走近,她主动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的把脸贴到他胸口上,又想哭又想笑。


    凄然说道:“杨敏之,我好怕。”不过看到他,又好欢喜。


    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流淌下来,转眼间就浸湿了杨敏之胸前的衣裳。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谋算狡诈之人,你知道有多危险?”抑制不住的愠色和心疼脱口而出。


    他的怒气不是针对怀中柔弱的女孩儿,而是那些以她为算计为棋子的背后之人。


    他小心呵护的她,本该永远天真无忧。


    第74章 赐婚


    张姝不敢回答。她答应过皇后不告诉任何人。


    可他是那样机敏,她不说他很快也会猜到。


    “你就紧顾着质问我,不想抱抱我吗?”她顾左右而言他,抬头望向这张深情的让她心醉的脸。眼底的委屈不加掩饰,泛着潮气的水样明眸令人心动。


    杨敏之胸口一滞,无奈的抬起手臂松弛环住她的后背,附耳轻声说道:“万岁还在看台等着张娘子和在下过去谢恩。”


    张姝涨红了脸,她知道他说的谢恩不是为了赢得球赛的事。羞涩摇头,朝他嘟囔不想过去。


    他又调侃她:“我原以为姝姝与我两厢情愿,没想到娘子拿走了在下的心却不想负责。”


    不过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办法了。赐婚的诏书已于晨间送去了承恩侯府。就连给首辅府的那份,也没有交到就在行宫伴驾的父亲手上。杨源从金水桥边的御赐府邸接到后,按他先前的吩咐直接动身送去了保定府。徒留下见证万岁下旨的首辅大人目瞪口呆。


    他越戏谑,她越羞的抬不起头。她的勇气在拒婚和与邱玉瓷周旋时已经耗尽,现在的张姝又变成了一个胆小害羞的小女娘。抱着他的腰就是不松手也不动弹。


    杨敏之还不清楚早上发生在吴皇后宫中的事,也不知道太后差点就将她指婚给了别人。只感觉到今日的姝姝对他格外依恋,让他心柔肠结,有些无可奈何。尽管他也舍不得离开,只得又哄了哄她,叫她在这里等着,自己一人去了看台。


    张姝坐在山茶树下的石桌旁。


    没多久,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青色围帐另一头探出来,露出一张眉清目俊又极不安分的小脸,是猊奴。


    “张娘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他三两步蹦出来。


    “刚才我还以为你俩要亲嘴呢!吓得我躲在后头老半天,大气都不敢出!”


    “你!二殿下你休得信口胡言!我们我们只是在商量一些很机密的事情,不能叫别人听见”张姝编不下去了。


    “你们在商量男女有别的事么?还是男女授受不亲?避嫌?清誉?名节?昨天张娘子是这么说的吧!本宫再也不相信你们这些大人说的话了!”


    他倒好,咄咄逼人不说还倒打一耙,反倒把她说得心虚脸臊。


    “我一定陪你把雪团找回来,我说到做到。”张姝气怯。


    猊奴点了点头,又道:“我还要到堰塞湖去划船、网鱼!明日就要回宫了,我还哪都没玩过!”


    张姝干笑:“殿下想出行宫内院?我可做不了主。”


    “你能做得了杨敏之的主就行!”猊奴大大咧咧,又一口把她噎了个够呛。


    张姝再好的脾气也不想再理睬他。


    猊奴不介意她的冷落,说:“还好你刚才不在,吴二郎在球场上搞出个差错,皇祖母也差点跟父皇弄岔啦!皇祖母不敢怪罪父皇,想责备皇后娘娘可是又碍不着人家皇后娘娘什么事呀!如果你在,就该把气全撒你身上了!”


    听猊奴细细道来,果然是为她指婚一事。


    吴太后说她给承恩侯府家的娘子和吴二郎指了一桩婚事,随皇帝一起过来的大臣一行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鸿胪寺卿吕大人跟太后陪笑,说万岁一早就给承恩侯府和首辅府下了赐婚诏书,这会儿都该送到两边府上了,哪晓得跟太后娘娘撞上了呢。


    承恩公也赶忙解释,吴夫人压根就没有跟他商量,又出言指责夫人过于溺爱幼子,连累太后操心。


    承恩公吴夫人哪里肯依,张口就说,是邱嫔给太后进谗言,说动了太后给二郎和张娘子指婚。


    万岁一脸茫然:“哪个邱嫔?”


    猊奴说到当时父皇的表情,乐得咯吱直笑,快乐的像钻到米仓里的老鼠。


    他当即天真灿漫的脱口而出:“就是那日早上,跑到父皇寝殿外的竹林接露水的那个呀!”


    张姝白他一眼:“谁都像你记性这么好么?”她跟他说的男女避嫌之类的话,他记得一字不差,就指着当把柄好拿捏她。


    那时,刘尚宫、梅芳和李荃在围帐外亲耳听到邱玉瓷的鬼魅伎俩,当即将她拿下,回到看台跟皇后回禀,请皇后处置。


    按照宫规,邱玉瓷合该被打入冷宫,由着她自生自灭。


    不知碰到太后脑子里的哪根弦,她反而为邱玉瓷说话,说她刚承过宠,万一已有孕呢。


    皇帝子嗣单薄,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如此,不论是皇后还是尚宫或司礼监都无话可说。只得等宫宴过后,带回宫中发落。


    所有的过错都出自邱嫔。但太后依然神情不悦。她疑心又是张贵妃给皇帝灌了迷魂汤。贵妃人不在行宫,手可伸的老长!


    不光太后这么想,在座的夫人女娘们私下也都认为一力促成承恩侯府和首辅府联姻的是张贵妃。别说,贵妃和侯爷还真有些运道也有些本事,破了百年来清流不与外戚结亲的规矩不说,还把才貌双绝风采非凡的首辅之子状元郎收入囊中,做了侯府的东床快婿。


    杨首辅一贯的不露声色,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两个当事人杨敏之和张姝都不在,夫人们纵然万般好奇,想探究也无从得知。


    皇帝叫内侍把公主和两位皇子早上习的字呈上来给太后过目,哄她老人家高兴。


    猊奴写的就不忍看了,华章和戟奴在张姝的指点下,还算可圈可点。


    “张娘子,杨首辅看了你给我们写的那几个范字,还夸你呢!说你有名士气度,胸襟不凡,字好,文章也好!我就不明白了,就那么八个字,怎么看出文章好的,还名士”


    猊奴取笑她,有些不服气。


    张姝偷笑不语。那是杨敏之给她从江陵寄回来的信中所写,她早上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下来。杨首辅不知道,他夸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儿子。


    对着华章等人的习字,万岁也颇多感慨,褒奖皇后娘娘守正持中,贤良方正,隐晦的跟太后说,请她以后少操心后宫的事。


    猊奴听他们说话越来越没意思,就跑了出来。


    猊奴一口气说完,瞟她身后,冲她勾手指,挤眉弄眼:“言必信行必果,你说的,陪我去找苍狼、划船、网鱼!”


    张姝好声好气的:“我可以陪殿下去找狗儿,划船和捞鱼就算了,我就是想带你去也不能够的。”


    “我陪张娘子和殿下去。”沉稳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


    “真的?”猊奴高兴的跳起来。


    “殿下不就在等我这句话吗?”杨敏之冷笑,“不过等殿下回宫以后,每日的两个时辰改为三个时辰吧。”


    每天抄三个时辰的书?张姝都觉得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太长了点?”


    “天下读书人哪个不是从小苦读,就连万岁,四岁开蒙,六岁熟读经史,二殿下比起万岁差之远矣。”


    “他是他,我是我!我母妃也叫我跟父皇学,可这也不是想学就能学得来的呀!”


    所以,要说张贵妃完全不管孩子也不对,她也好强,也晓得要让猊奴多上进多读书。只是她自己就是从市井之家出来的,哪晓得该如何引导孩子进学呢。


    对于杨敏之的话,猊奴有一瞬的沮丧,转头就没放在心上,左右是回宫以后的事。口中欢呼,叫上一旁等候的小太监,直往外跑。


    帝后和众人也都已从马球场离去。


    猊奴跑得老远,回头朝他俩招手,喊他们快跟上来。


    张姝朝杨敏之摇了摇头,抿唇微笑。虽然有个顽皮小童在旁边,能跟他在一起多呆片刻也是好的。


    杨敏之走近,突兀的抱紧她。


    “姝姝受委屈了。”充满内疚和疼惜。


    早间的那些事情,他已全然知悉。怀中这副身躯是如此单薄柔弱,却又充满了一股坚韧勇敢的力量,让他意想不到又不胜惶恐,该怎么爱她惜她才够。


    张姝也环住了他的腰身,眼眶又有些发热,羞怯的笑容从唇角荡漾开去。


    “二殿下的趴儿狗会跑到哪里去呢?”她从他胸前抬头,发愁问他。行宫这样大,谁知道狗儿溜去哪了。


    杨敏之只是紧紧的搂住她不说话,就像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胸腔中。


    张姝拿手指抠他后腰催促。他俩再不走,猊奴回来,合该又撞见他们抱在一起授受不亲了。


    她一双小手乱抠乱摸,好似往他身上点了一把燥热的火,一阵酥麻从腰间蹿出。他垂下头想亲亲她,她直把脸躲开往他胸前蹭。


    杨敏之心里本就把她疼得紧,看她羞得要死的样子也就罢了手。


    两人松开怀抱,追赶等候的猊奴。垂下的袖中他牵起她的手指握住。


    杨敏之问清楚他们昨日是在哪个山坡远眺的龙舟赛,叫猊奴带他们过去再看看。


    猊奴不以为然,狗儿是长了脚的,一天又一夜的,它还能老实在原来的地方呆着?


    不过很快就让他见识到他养的狗到底有多老实。


    等他们再次爬上那个小山坡,当时被张姝匆忙间扔到地上的一大把花束还散落在地面,趴儿狗窝在枯萎的花丛中呼呼大睡


    猊奴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转身就要拿脚踹小太监,“你这个蠢材!”


    被张姝喝止住。


    趴儿狗旁边倒着两个花环,是那会儿陆蓁编的。花环上的小花朵和草叶被啃得七零八落,一看就是趴儿狗咬的。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猊奴抱起小狗,嫌弃的把它身上的花瓣抖落下去。


    然后抱着狗一溜烟的跑下山,昨日他被张姝用夜啼鬼唬的还有些害怕,不想在山上多做停留。小太监赶紧跟在他身后。


    “你还要带他去外头划船吗?”张姝问杨敏之,口中依依不舍。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帮他们找到了小狗。


    “不是带他。是你和我。”他纠正道。猊奴只是捎带的。


    张姝眨着水润的眼,慢吞吞的说:“可我有些累呢。”


    她没骗他,一个多时辰的马上驰骋和挥杆击毬,腿又酸又胀,胳膊也酸疼乏力。


    刚刚爬上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往山下走,腿都是软的。


    杨敏之到她身前背对着她蹲下。


    她抿唇一笑,乖乖的趴上来,缩到他颈后,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见。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又或者他也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尽可能的长一些,下山的路走得很慢。


    林中清幽寂静,午间的日光透过密林抛洒下点点金光,明亮的光斑落在杨敏之的脖颈和淡绯的耳尖。


    张姝凑上前,拿唇贴到光晕上。光影随着他的身体晃动,她的唇也跟着追逐。在他脖颈和耳朵上点燃串串火花。


    他突然大手一松,她“呀”的轻声尖叫刚刚冲出嗓子眼,身子还没落地就被他一个转身捞到前面。


    杨敏之掐起她的腰肢把她生生提了起来,就像抱小孩子一般。两人头平齐,脸对着脸。


    一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薄唇溢出清冷的笑:“张娘子何时学得顽劣了。”


    俊美的脸上并没有半分不快。


    张姝的两只脚垂着挨不到地面,一双手只好慌张的挂在他颈间。他的鼻息喷到她脸上,把她的脸颊染得红红的。


    杨敏之就这么提溜着把她抱起来,面无表情,也不再动作。


    张姝看到他眼中幽暗的炽火,以及被火苗燎烤的少女,在他的瞳孔里胆怯又顽皮的发笑。


    他没说错,原来自己也有顽劣的一面。那就放任到底好了。


    她闭上双眼凑近,鼻尖碰到鼻尖,战战兢兢的张口含住紧抿的薄唇。


    第75章 游湖


    她柔软的唇主动贴上来,正是他所肖想的。


    却还是叫他倒抽一口气,步履凌乱后退半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环抱。心底柔软的那处溃不成军,无声喟叹湮灭到喉咙里。


    随着樱唇怯生生的张开,两排玲珑贝齿磕到他唇上,带来颤栗的快意,薄唇的主人立即反客为主,把她自愿奉上的甜美裹入唇舌间。


    婆娑树影下,高大的郎君将娇美少女举的更高了一些,仰头索吻。


    微风轻拂,鸟雀从林中掠起,在空中洒落一串叽叽喳喳的鸣叫,其间偶有娇声低吟刚刚溢出,就被吞噬。


    后背上,他一只手牢固的环住她的腰,另一只炙热的手沿着脊椎,尾骨和丰盈臀间的布料温柔摩挲。她在他掌下羞怯难挡,又在他的热情中舒展开来。


    窸窣的声音从脚下响起,一个团子模样的东西挤到她鞋底下,一耸一耸的在她脚底拱土。


    毛茸茸的,是猊奴的趴儿狗。


    她蓦地睁开眼,从他吮舔她的口中“唔”的娇哼出声。撑着他肩头的手臂摇晃不支。杨敏之掀起眼皮掠过山坡,收回在她后背上下梭顾的手,不紧不慢的把她放下来。


    张姝手忙脚乱的从他怀中挣脱,惊慌转身。


    “可以走了吗?”猊奴从坡下的一棵栾树后探出头,结结巴巴。


    杨敏之不看猊奴,帮她把垂在脸颊处的发丝往耳后捋,对她柔声说道:“我去找侍卫牵匹马过来。”


    杨敏之到山脚下吩咐侍卫,猊奴还站在栾树后,皱眉看她,欲言又止。


    张姝强做镇定,抱起小狗走到他身边。


    “二殿下,我刚才腿脚有些疼……”本没有必要跟一个六岁孩子解释,可不说点什么心里总不踏实。


    猊奴“哦”了一声,也不把狗接过去,“你腿脚疼,他亲你几下就好了?”


    “哪有!我眼睛进了沙子!”


    “又骗我!亏得本宫还以为张娘子是个老实人!他都把舌头伸到你嘴里了!难不成沙子在你嘴巴里?”


    “殿下!您贵为皇子,怎得出言如此粗鄙!”她恼羞成怒的喊出来。


    恨不能抄手往他头顶来两下子。


    猊奴突然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说:


    “本宫确实说过,男人不喜欢老实的女人,也不喜欢扭捏作态的。但是我母妃还说,太过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男人也不会珍惜!


    张娘子,好歹你是贵妃的侄女,你长得好看,马球打得也好,还会写诗,咱在杨敏之跟前,能不能矜持点?”


    父皇是把他赐婚给你了,你倒好,又是让他抱又让他亲,本宫看他就是贪图你的美色占你的便宜!张娘子,咱别这么容易让他得手,成么?”


    他长篇大论的说了一通,充满与年龄不符的语重心长,张姝听呆了。


    微笑上前,轻抚他的头顶:“谢谢你,表弟。”心里暖暖的。


    猊奴把头偏开,嫌弃似的躲开她的手,脸色赧然。


    “哎!我就是看你有点傻!可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本宫!”


    “我晓得了。”张姝冲他笑了笑,抱着狗快走几步下了山坡。


    杨敏之和侍卫牵马过来,扶她坐上去。


    还没走多远,碰到率领一众奴婢走来的华章和戟奴。


    猊奴的脸垮下来。他又是偷跑出来的。


    果然,华章让他跟自己回皇后那里去。


    张姝下马跟华章和戟奴互相见礼。


    “公主殿下,妾想邀请您和两位殿下游湖,堰塞湖那边好像有荷花呢。我跟皇后娘娘解释,请她准许。”


    华章被她说得有些意动,面露向往之色,但还是有点犹豫。


    张姝请公主身边的宫人去向吴皇后禀报传话,代为转达她的请求。


    过了一会儿,宫人回来,带回两顶软轿,说吴皇后赏给公主和张娘子坐,喜滋滋的:“娘娘说,让几位殿下只管跟张娘子去耍,她放心的很!”


    张姝在皇后面前竟然如此得脸,让宫人奴婢们越发恭敬,不敢怠慢。


    华章望着她的神情也跟以前不太一样,显露出钦服的神态,有些腼腆的向她道谢。


    张姝笑:“娘娘通情达理。”


    之后,杨敏之命侍卫寻的马用来驮两位皇子。


    外男在行宫内院逗留过久已是不妥,他和侍卫与张姝等人别过,先行去了堰塞湖等候。


    等张姝他们到的时候,负责堰塞湖游船的太监已经准备好一艘画舫,吴皇后命御厨提前备下的吃食膳盒也送了过来。中间,外院的膳房又送来一桌新鲜的鱼脍,说是孝敬三位殿下,并恭贺被万岁赐婚的御史大人与承恩侯府千金。


    张姝和杨敏之等人登船,在画舫用了午膳。


    沿着湖岸看过去,岸边岗哨林立,越靠近皇帝所在的高台守备越森严。


    看到岸边来回巡逻的锦衣卫,张姝心中挂念陆蓁,也不知道她家祖父如何了。巡防的锦衣卫中依然有陆如柏手下的那支番子,想必陆骞老大人应该无恙罢。


    猊奴吃饱喝足后,也没忘记他出来的目的。宫人和侍卫们是断然不敢叫他自己网鱼的,只请他们在船头坐着,看侍卫往湖中撒网。


    靠近岸边的一侧,芙蕖绵延成片,荷叶清香随风传递。彼时还未到荷花盛放的季节,菡萏已争相从碧叶间冒头,如充分吸收墨汁的笔尖,亭亭玉立。


    饱满的花骨朵勾得张姝眼馋的紧。


    那里是一片水沼,不便于大船靠过去。


    侍卫撑篙划过来一只扁舟,张姝迫不及待的要下到小船去采菡萏。华章也想跟过去,被杨敏之止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还是和两位殿下在大船上稳妥些。”


    华章恭谨称诺,冲张姝道:“劳烦张娘子帮我多采几枝回来。”


    张姝说好,杨敏之已经挽她的手托着她下到一摇一晃的轻舟上。


    华章眨巴眼睛失笑,只当没看见,转身和猊奴等人一起倚靠船头,看侍卫把捞起来的一网鱼尽数往甲板上倒。


    离水的鱼儿在甲板上噼啪跳跃,画舫中传来孩童的好奇惊赞。


    离至高皇权最近的那几个孩子,恐怕还是头回亲眼看到这么多充满鲜活气息的活物。张姝看向湖面,唇角翘起来。粼粼波光在脸颊上反射出明亮的光晕。


    碧波漾开,转瞬间小舟驶入荷叶连绵相接的芙蕖中。


    杨敏之和她相对而坐。对面美人在阳光的照耀下雪肤白的耀眼。他探身从湖中撅了一片大如伞盖的荷叶,递给她当伞遮蔽日光。


    他从她带几个孩子上船后就很少说话。眉目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与众人无形中隔了一段距离。有一种被打扰到的不悦暗中流露,可是在她和孩子们面前又表现的礼貌得体,恰如其分。


    他的不悦,张姝隐约觉察。笑着,娇滴滴的央求他帮自己折菡萏。


    他的上半身再次探出小舟,伸手去够湖面笔直的花苞,她举着荷叶伞颤巍巍的靠拢,嫣唇贴近,俏皮笑意绽放在他薄冷的唇边。


    从荷叶伞下伸出的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有片刻停顿,随即拨开荷叶,攀上菡萏的柔茎,清脆的“咔嚓”一声响,折断花茎,将荷花骨朵采撷到手中。


    擎着荷叶伞的纤手颤抖,似乎不堪重负,宽大的荷叶从手中滑落,悄然无声的覆盖住底下的两个人。


    侍卫立在船头撑篙,小舟在芙蕖中蜿蜒前行。一派寂静中,只闻长篙搅起银铃般哗啦的水声。


    湖岸边远处的高台上,从京中赶来的老范刚向刑部尚书回禀完狱中收押罪官的情况,倚靠阑干,舒展酸疼的肩背远眺,口中嘀咕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陡然发现杨首辅站在自己身边,也面朝向堰塞湖的方向,神色沉凝,不辩喜怒。


    他们面对的方向,公主和两位皇子在画舫上游湖。更远处茂密的芙蕖中,一叶小舟,一个撑船的侍卫,两个被荷叶遮蔽的人影在湖上采菡萏。


    老范讪笑搭话:“下官恭喜大人,佳儿佳妇,定然美满相携。”


    杨敬庭与他淡然颔首,一笑而过。令人去请鸿胪寺卿吕大人,请他回京后作为中人向承恩侯府递送聘书和彩礼,并交换婚书。


    吕大人再次跟他道喜,踊跃表示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圣上既已赐婚,中间有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便可省去。


    “大人上回托我转送给张侯爷明前龙井,侯爷赞誉有加,后来还送了下官不少好东西作为回礼,下官沾了大人的光!这回下官定然要跟侯爷解释清楚,莫得被侯爷误会又是下官借花献佛哈哈!原以为侯爷当时不过说句顽笑话,谁曾想就与大人真成了儿女亲家呢!”


    吕大人打着哈哈只顾自己说的高兴,杨敬庭心中恍然大悟,明前龙井原来如此。原来一力促成万岁赐婚的幕后推手并不是张贵妃或张侯爷,正是他那个城府深沉的好儿子。


    侯府那个女孩儿,他晨间在万岁那里见过她给三位小殿下写的字,对她印象颇佳。若不考虑她的家世背景,与敏之也算堪配。


    这个素来有主见有脾气的儿子不动声色的就给他自己个儿娶了个中意的娘子。


    杨首辅自认为不是守旧之人,否则也不会一入主内阁就推行新政。杨敏之的自作主张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


    只是接下来,立储之争在所难免,天下士林群起攻诘,敏之又该如何面对?


    思及此处,杨敬庭心头阴霭沉重,吩咐侍卫去堰塞湖边等三位小殿下游湖返回后,传他的话,令杨敏之去他那里一趟。


    小舟上交颈抵额的两人已从荷叶伞下悄然分开,正经开始采菡萏。


    张姝把已采到的花骨朵仔细的拢在怀中,犹有些遗憾。他们来得太早,荷花未盛开,还没有结出莲子,菱角和藕也还未长成,离上市的月份还差得远。


    杨敏之一手给她举荷叶蔽日,一手把新摘的菡萏递到她手中:“保定府那边有一大片荷花荡,比行宫这一处大的多。等七月至,在下邀请张娘子去那里赏荷、观鱼、品鉴美食,娘子可愿赏光与某同去?”


    “你也知道那片荷花荡?”她两眼发亮,跟他说她还是几年前中秋节的时候和义母一家人专程从河间过去耍过。


    说着话,突然想起他二姐就嫁在保定府,他的母亲和祖母亦还在保定。他明明比她还熟悉那里,却一声不吭,只笑眯眯的听她说那里的荷花如何好看、周边的庙会如何好玩。


    她娇气的瞪他,“我自己没长脚么,想去自然会去的!”


    他当然只能附和她。不过是看荷花这点子小事,他不与她争,随着她好了。


    她说的那一年,是他中举后被父亲除了解元、心生不满负气出走的第二年。他从南方返回,到二姐家时正好赶上中秋,随二姐和二姐夫一家人一起去姝姝说的那处荷花荡。


    盯住她嫣红水润的唇,再次挨近凑到他为她撑着的荷叶伞下,低语:“可惜没有在荷花荡碰到那只迷路哭鼻子的小兔,否则那会儿就该逮住不松手了。”


    芙蕖里怎么会有小兔子,张姝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唇就被他轻轻含住。无声无息的,与她刚才故意撩拨他一样。


    被挡在荷叶外的落日斜晖,不甘心的从水面折返上来,越过她怀中的花苞,落到被薄唇无声吮弄的两瓣柔软上。


    暮光与暗影在互相追逐的唇瓣上此消彼长。


    ……


    等张姝抱着七八支东倒西歪的菡萏花枝上了画舫,猊奴终于得到华章的许可,在侍卫的帮助下撒了一把网。虽然没捞到什么东西,也让他大为满足。


    几个孩子渡过了在行宫最快乐的一天,意犹未尽的上岸。杨敬庭吩咐过的侍卫果然就等在岸边,请杨敏之去首辅大人那里。


    张姝抽出一支菡萏花枝递给他。和华章等人向行宫内院的宫门走去。


    宫门口的锦衣卫正在换防。陆如柏的人渐渐的一个都看不到了。守在门口的侍卫请他们快点进去,宫门即将落锁。


    张姝回头看了一眼。


    杨敏之站在刚才他们分别的地方,目送厚重的宫门闭下后,转身去高台处内阁临时办公的地方。


    他上木梯时,柳思荀正往下走,看样子他刚从三层楼上皇帝的御前出来。


    背手将菡萏掩至身后,唤住柳思荀。


    “在下与柳兄在翰林院好似还没有对弈过,晚间如有空,弟想邀仁兄手谈一局。”不容拒绝。


    柳思荀稍愣,笑着答好,与他拱手别过。


    直到下楼梯的背影消失在木梯转角,杨敏之收回冷峻的目光,转身去父亲那里。


    手中握着菡萏枝与父亲行礼问安。


    杨敬庭深深的看向儿子。


    气定神闲,意气风发。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与父亲置气后就率性离家、出走一整年的少年,然盛气仍在,锋芒也越发锐利。


    他已有自己的方式和能力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皇次子非长、非嫡、非贤,绝无可能成为皇储。你要走卢梦麟的老路吗?这不是我与你父子之间的谈话,而是首辅对你的质询,你需得如实回答!”


    立在窗边的首辅缓缓踱步行来,背对夕阳,清矍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有一双如炬双目,炯炯有神的压迫于面前被他质询的青年。


    杨敏之将菡萏插到桌案上的瓷瓶中,再次肃然行礼。


    “下官所行之事均有律法可依,余亦不会为皇次子争储。但是下官的未婚妻张娘子与河间张氏一族,将是我的妻族,我亦有责任庇护她和她的家人,就如同我与首辅大人无论何时都会维护眉州杨氏一样。”


    “父亲,”他又改口,道,“我护着她,与您护着母亲和祖母,让她们滞留保定迟迟不入京是一样的。”


    他扬眉看向父亲。


    这本是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首辅之妻与母从眉州入京,到了保定府就停留下来。所谓在保定等待二姑娘生产,是一个原因却不是最重要的。


    入主内阁是别人眼中的荣耀,于推行新政宁折不挠的杨敬庭父子,却是一趟极为凶险的旅程。稍有不慎,就会被朝堂的巨浪颠覆,化为齑粉。


    过了很久,杨首辅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可是自此以后,眉州杨氏、甚至天下士林都不会站到你身后,不会如你维护他们那样去维护你。”


    从此你与寒门出身的那些小吏不会有什么不同,宦海中的凶险你也只能自己去背负。


    可是那又如何呢。杨敏之拿起瓷瓶中的菡萏轻嗅,笑了起来,不惧不忧。


    父子二人不再交谈。从靠近堰塞湖的窗边徐步走到靠山的这一面。


    窗外,是行宫内院的一角绿荫宫墙。


    华灯初上,行宫内院和外院的宫宴都即将开始。


    第76章 夜宴惊魂


    行宫内院。


    张姝把剩下的几支菡萏都给了华章,戟奴分走两支说要送给他母妃。可是敬妃的院门一直被封着。内侍守在门口,请他们毋要在此处聚集,以免过了病气。


    戟奴再次失望而归,和他们一起回到吴皇后殿中参加宫宴。


    张姝被宫人引领,坐到离吴皇后最近的席位。比邱夫人和吴倩儿的席案还靠前。


    大家都看出来,她很得皇后喜欢。且刚刚被赐婚给天下一等一的出色郎君,眼红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当然,想要与未来的御史夫人搞好关系的人更多。


    夫人们的殷勤让她几乎无法招架。只得频频致谢,温婉的微笑都快僵在脸上。


    再加上和她同场击毬的女孩儿们,因为马球场上策马并肩的情谊,也都与她多了几分亲近。以前女娘们都以吴倩儿为中心,今晚众人的焦点全都转到她身上。


    吴倩儿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傲气十足,却不再旁若无人出言跋扈。自从邱玉瓷被尚宫局和司礼监拿办,她一下午都在陪邱夫人,宽解母亲。此时多饮了几杯酒,偎依在邱夫人怀里朝张姝吃吃发笑,说起话来舌头打直:


    “张娘子,你可要当心!她们呀,可不像我心直口快是个直心眼儿!可得把你的心上人藏好了,莫要被别人惦记!想、谁也不准想!”


    杯觥交错之间,张姝也有些微醺。桃腮粉面,更增添了几许艳丽。面对吴倩儿的打趣,只是抿嘴笑,看她歪在邱夫人怀里,很是羡慕。


    想母亲了。


    也不知道今日她和爹爹接到赐婚的诏书,是不是受了好大一回惊吓。虽然她很依恋母亲,她与杨敏之之间的那些也不会跟母亲坦白。就像吴皇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的秘密就像一块饴糖,藏在心间甜滋滋的愉悦着她。吴倩儿她们就算想也是没用的!


    酒过三巡,吴太后姗姗来迟。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梅芳和成群宫婢,竟然还有邱玉瓷。


    女眷们相顾诧异,喧闹的气氛突然冷却下来。


    邱玉瓷神色惶然,进入殿中就“扑通”跪倒在皇后案前,哭泣请罪。


    刘尚宫跟在侍奉膳食的宫婢身后走入大殿,朝吴皇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吴皇后不动声色,请太后入席,令邱玉瓷坐到太后身侧侍奉。


    一声冷哼从张姝旁边的食案发出,是吴倩儿。接着被邱夫人柔声责怪了几句。


    盛筵继续。夫人们逐个向迟来的太后祝酒。


    张姝收回目光,垂首凝视自己食案上的餐食。


    下午她和杨敏之在堰塞湖采菡萏时,杨敏之跟她说,邱嫔在诗会上作的诗是翰林院四品学士柳大人为其代作。邱玉瓷身后恐怕不简单,还不清楚到底是承恩公府、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邱嫔背后的人是太后的可能性不大。她背后之人为她请翰林学士代笔,本就是为了讨好接近太后。最大的疑点在承恩公府。但承恩公是皇帝嫡亲的表兄,与皇家一贯亲厚,承恩公一家也素来得太后宠爱,不存在这个动机。


    那日三更半夜邱玉瓷从她和陆蓁的院子悄悄外出的事,她也告诉了他。邱玉瓷的行为处处透着鬼祟,他们却想不出她半夜外出何为。


    最后杨敏之再次跟她强调,不准她再卷入宫闱纷争,无论皇后再令她做任何事,都要拒绝。凡事都推到他身上好了。


    “我与姝姝即将结为夫妻,杨敏之与承恩侯府便是一体,那些困扰到娘子的麻烦事就交给在下。”他当时说。


    他预料的没错,邱玉瓷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即便吴皇后利用她设了一场局,不过一个下午,因为太后插手,形势又发生扭转。如果邱嫔能顺利回到宫城,她的姑姑张贵妃可能会因为她得罪过邱嫔,而多一个敌人。


    张姝心中沉闷,本就微薄的醉意消散全无。


    她面前的酒杯已空,她本无心情再饮。一个宫婢持酒壶从蟠龙柱后走出来,上前斟酒。


    宫婢执酒壶的手上,于食指处戴了一粒红宝石戒指。宫婢中不乏多得赏赐体己丰厚之人,这粒戒指看起来稀松平常,并不引人注目。


    然而,一缕熟悉的、久久不曾出现过的、令她心怖的暗香,从倒酒的宫婢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出来。


    这种暗香,在陆家马场遇劫时曾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在太后宫殿门外碰到虞氏,让她差点再度陷入可怕的噩梦。江六郎托七娘送来的来自宣府边市的暗香丸,也是这股味道。


    张姝缓缓抬头,从宫婢执酒壶的手,到她和别的宫人一模一样的婢女装束,再到她始终垂着的低眉顺目的脸。


    这是一张陌生但显然被修饰过的脸。


    “姝儿,一张面孔无论怎么修饰描画,她的骨骼和三庭五眼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义母学画时,娄夫人曾这样说。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张陌生面孔下就是那个让她惧怕过的人!


    她的心被难言的恐惧死死攥住,想要喊叫出声,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周围是欢声笑语。帷幕后奏乐的乐人换了一支新的曲子。舞姬从纱帘后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宫婢给她倒完酒,若无其事的走到太后跟前,给太后和邱玉瓷各斟了一杯。又躬身走到吴皇后的食案前,将皇后的酒杯满上。


    邱嫔起身唤了一声“皇后娘娘”,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向吴皇后赔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吴皇后神色淡然,端起酒杯。


    “慢着!”一道与热闹氛围极不融洽的声音从吴皇后下侧的桌案遽然响起。


    乐声戛然而止,起舞的舞伎停下动作。


    喊话的是脑中一片空白的张姝。她根本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就冒失的站了起来。打断了宫宴。


    “张娘子你喝醉了么?是想给大家跳支舞吗?”吴倩儿醉意醺醺,曼声发问。


    不管她是在打圆场还是逗她,人们都善意的哄笑起来。


    吴皇后也冲她和善的点头笑笑,让她坐下。复端起酒杯。


    “娘娘不能喝!”张姝再次喊出来,“她是虞氏!”


    她抬手指向正要垂着脸退出大殿的宫婢。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吴皇后和刘尚宫已然变了脸色。邱玉瓷苍白依旧,往太后身后悄然退缩。


    刘尚宫大呼“来人”之际,宫婢甩手将酒壶抛出,不知砸到哪位女眷,宴席中发出一声惨叫。


    紧接着,被识破伪装的虞氏朝张姝冷笑一声,从腰间抄出两把短刃弯刀,寒光挥舞扑向吴皇后的方向!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殿中大乱。


    虞氏只顾向吴皇后扑过去,但是殿中的众人都已自乱阵脚。


    机灵点的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往殿门口跑。殿门本是闭着的,还未及完全推开,惊慌失措的妇人们争相往门外挤,前面的摔倒,后面的踩上来,哭喊声惊叫声乱成一片。


    吴倩儿扶着邱夫人也往外逃,邱夫人一脚跌倒在殿门口,吴倩儿慌乱中把母亲扶起来又频频回头哭喊“姐姐”。


    张姝和她一起扶起邱夫人,将人拖到门背后,给慌不择路往外逃的人让出一条路。


    吴皇后那边,虞氏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血光四溅,挡在皇后身前的宫人惨叫声连连。行宫内院只有妇人和太监,哪有人能与虞氏抗衡?皇后身边的宫人固然忠心,又哪里是身负武艺的虞氏的对手。


    原以为最安全的行宫内院变成虞氏荼毒的修罗场。


    吴皇后和刘尚宫被困在桌案后,根本无法逃出虞氏的刀锋。


    等殿门再度被完全推开,张姝咬牙把跌跌撞撞闯到她身边的华章和猊奴往殿门外一推,声嘶力竭的朝姐弟二人喊:“快去叩宫门!去叩宫门!”


    就在虞氏手中的短刃弯刀齐头盖脸朝吴皇后和刘尚宫劈过去时,一个道袍身影逆行越过惊慌的人群,从大开的殿门飞跃进来。


    道袍人影手执一柄长剑,将短刀从吴皇后身前狠狠的格挡开去!


    张姝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已向太后告假的程毓秀。


    不知道她怎么会正好出现在这里。


    护卫吴皇后的宫人和内侍已管不了那么多,将皇后拥簇在中间,向门口迅速挪动。


    一起从殿中往门口逃的还有搀扶着吴太后的梅芳,以及脸色灰败的邱玉瓷。


    虞氏被突如其来的长剑攻势阻滞了片刻,手中双刀被打掉一把。但很快就越过程毓秀的剑花,腾空朝殿门扑过去。


    眼花缭乱的人群让她一时看不清吴皇后在何处。见人就砍。殿门处的人如待宰羔羊又纷纷哭喊惊叫起来。


    邱玉瓷回头,尖叫着把身边的太后猛地推到自己前面,挡住虞氏胡乱砍过来的刀刃。梅芳凄厉的喊了一声“太后娘娘”,紧跟着扑过去挡到吴太后身前。


    程毓秀缠斗上来,她虽然不是虞氏的对手,但是她的长剑滋扰让虞氏再也靠近不了众人。


    虞氏面露不耐之色,飞起一脚踹到程毓秀心窝,将她踢飞撞倒食案,也不再奔着吴皇后去,朝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提刀奔了过去!


    突然腿脚一沉,又一个人影沿着地面扑爬过来,死死的抓住她的腿。


    虞氏一愣,垂头。拖住她的是面容惨淡失色的张姝。


    “张娘子,你胆子不小。”虞氏狞笑。


    “是你杀了丹娘!你这个恶人!”张姝含恨哽咽,整个身躯都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虞氏稍愣,随即面无表情的握刀朝张姝的后背砍下去。


    “不要!”倒在地上的程毓秀挣扎着爬起,失声尖叫。


    眼看虞氏的刀就要落下,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砰”的一声扎入她执刃的手臂肩头处。


    挽弓之人臂力强悍惊人,不但将弩箭射入她的肩膀,承载在箭羽上的摧枯拉朽之力宛如滔天巨浪,将她整个人推起来踉跄倒退,然后被直挺挺的钉到后头的蟠龙柱上。


    “是锦衣卫!外院的侍卫来了!”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有人哽噎的喊了一嗓子。


    趴在地上的张姝大口喘气,抬头,愣住。率先踏入殿门的是杨敏之。


    他疾步朝她奔来的时候扔掉了手中的弓,蹲下来抱住她,口中痛疚:“对不住,我没有做到我的承诺。”


    他口口声声说护她,却屡次在她陷于险境后才出现。


    “杨敏之,”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中落下来,乱蓬蓬的脸上却微笑起来,“一娘没事,我也没事,有你在真好。”


    第77章 劫后烟花


    紧跟在杨敏之后面的是丹虎和他手下的锦衣卫。走到蟠龙柱前,将虞氏从柱子上扯下来,捆缚住准备带走。


    丹虎到杨敏之和张姝跟前,惭愧有加:“大人,属下疏于防范,罪该万死!”


    武安侯府本应该在锦衣卫的严密监控下,谁知虞氏竟然横空出现在行宫内院,差点酿成屠宫惨剧,负责行宫守卫的丹虎难辞其咎。


    杨敏之把张姝从地上扶起。她走到程毓秀跟前搀扶她坐起来,关切问她可无恙。


    程毓秀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冲杨敏之和丹虎道:


    “还好大人提前叫我暗中盯防。虞氏根本没有怀孕!武安侯府府医的夫人给她看诊时,被她打晕在房间,后来她乔装坐府医夫人的马车离了侯府。”


    张姝明白了,程一娘那日从隔壁钟夫人处回来,说她有事不来西山行宫,就是受杨敏之所托,于暗中监视虞氏。


    丹虎惊愕。


    沈誉不在,杨敏之对丹虎辖制锦衣卫的能力尤有些存疑,只是毕竟不是他真正的上官,不好直说罢了。


    “我一开始也被她骗了,”程毓秀继续说,“后来发觉不对劲,等我跟上她,发现她往行宫而来。”


    她说话的时候,吴皇后和刘尚宫也回到大殿。


    殿中一片狼藉。


    受伤的女眷和宫人都被安置到偏殿。太后受了惊吓半边身子突然不能动弹,伺候她的梅芳被虞氏砍伤。邱夫人崴了脚。女眷们争抢出殿门时因踩踏受伤的也不少。护卫在吴皇后身前的宫婢和太监更是有多人被砍伤。


    所幸带了三个孩童和两个奶娃娃的缘故,出行时吴皇后令整个太医院随驾西山。这会儿太医倒是都派上了用场。


    “她是如何潜进来的?”吴皇后问出了殿中所有人的心里话。


    等宫人和侍卫把最后一个受伤的人从大殿抬走,程毓秀道:


    “行宫内院有一条机关暗道直通外界,有人提前在内院这边开启机关把门锁打开,我一路跟踪虞氏,我和她都是顺着这条暗道过来的。”程毓秀说出暗道的位置,在内院一间仓房里。


    刘尚宫心有余悸:“行宫中万一不止这一条暗道”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又是谁提前在这边给虞氏打开机关?


    “娘娘,内院之人都有嫌疑,没查清楚前谁也不能离开。”杨敏之说。然后叫丹虎安排手下的锦衣卫速去找秦韬过来。


    吴皇后已恢复冷静:“按照杨大人说的,叫工部的人过来!彻查内院所有人!”


    接着对张姝道:“张娘子,麻烦你带华章他们三个去外头他们父皇那里,找司礼监的李世忠或李荃都行。”


    锦衣卫防卫的重点一直在外院,在皇帝和大臣们的宫宴上,此时堰塞湖边的高台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在这时,高台那边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地动山摇,昏红的火光把大半边夜空都照亮了。


    一声轰响之后,又接连传来几声。


    被两个锦衣卫拖在中间的虞氏突然发出冷笑,笑声狂佞。


    是她的丈夫武安侯在前院的行动。机关启动,高台坍塌,万岁和他忠心的臣子将瞬间被倾覆在巨木之下!


    她本来一杯毒酒就可以送了皇后的命,让帝后二人到地底下相聚。作为皇长子舅家的武安侯与她,窃国唾手可得。


    没想到被承恩侯府的小娘皮坏了她的好事,早知道在通州马场时就该杀了她。虞氏面部狰狞,恨恨看向张姝。又在心中犯疑武安侯的人为何还未杀到内院来。


    张姝无视她的目光,问杨敏之:“开始放烟花了吗?”


    杨敏之冷冷的瞥了一眼怨毒的虞氏,转头对她说:“你一会儿可以和三位殿下去高台上看。”


    放烟花的匠人早早的就在堰塞湖岸边候着,时辰一到就开始燃放烟花礼炮,他们哪晓得行宫这边发生了惊天巨变。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虞氏听了不敢置信。只是礼花?难道不是高台崩塌时发出来的动静吗?


    周围的人似乎都被殿门外的半边橘红色夜空吸引,转过头去看,没有人慌张,也没有人理睬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虞氏彻底崩溃。


    张姝和三个孩子正准备跟侍卫走,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宫门处闯了进来,中间黄色的步辇上坐着皇帝。


    皇帝不待轿夫完全卸下龙辇,匆匆下来,三两步走到吴皇后跟前,脱口喊了一声“玉娘”,上下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面色一缓。


    吴皇后从容依旧:“臣妾正要让孩子们过去给您报个平安。”


    有人从偏殿门口连滚带爬的跑出来,哭喊:“万岁,快来看看太后娘娘,她动不了了”


    是邱玉瓷。


    皇帝想起自己确实应该先问询太后,朝吴皇后不自在的觑了一眼,和她一起踏入偏殿。


    太医院院判打着哆嗦,说吴太后惊吓过度中风了。


    刘尚宫走到邱玉瓷面前,对着她劈头就是一耳光,喝道:“还未找你算账,你有何脸在殿前喧哗?刚才若不是你推了太后娘娘一把,娘娘何至于受到惊吓?”


    邱玉瓷为了自己活命推太后挡刀,很多女眷都看到了,当时大家忙着逃命无人顾及,这时人心安定,都想了起来,看向她的目光充满鄙夷。


    吴皇后宽慰皇帝,有太医院在,给太后精心调养些时日,一定会好起来的。催他赶紧去忙国事。


    在前院,武安侯和他手下的逆贼已被全部擒获,皇帝在外头还有大量的政务要处理,也只得跟皇后道一声辛苦。


    戟奴这时终于明白过来,哭喊着要自己的母妃。被侍卫抱起,和牵着华章猊奴的张姝一起出去。


    张姝离开前回头,杨敏之朝她微微颔首。


    丹虎等人押着虞氏离开。吴皇后请程毓秀留在后院,帮助太医给受伤的女眷诊治包扎。


    邱玉瓷被刘尚宫一巴掌打懵了,直到看见被锦衣卫押走的虞氏,越发神色仓皇,往众人身后瑟缩。


    除了张姝和三位小殿下,内院中的人都被控制在原地,锦衣卫和司礼监进驻,开始搜查院落,逐一盘查。


    张姝和华章坐在一乘轿中,马蹄声从后面赶上来。


    杨敏之从马上俯身,还未开口说话,轿上的窗幔子撩开,张姝探头看他。


    “司礼监的人过来说,武安侯伏罪后将所有罪责都揽到他自己身上,然后乘人不备自戕身亡。”杨敏之语声沉重紧迫。


    他当然不是在哀痛武安侯,而是武安侯用这种方式与皇长子和敬妃划清界限,作为他临死前最大的反击。代价很沉重,也很有用。


    幸而他早有准备。


    若是以前他定不会给姝姝讲朝堂上这些事,他自以为只要有他在,就总是能护得住她的。然而,惊心动魄的这一日下来,几次让他差点失去她,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


    姝姝不是他的附庸,不是随身可带的一张手帕或一把扇子。是将会伴他一生的爱侣,是这世间最信任他的人,是逃过杀戮后还会笑着说有他真好的此生唯一。


    他的任何隐瞒或犹豫,在她的信任面前都是侮辱。


    “我得先走一步,等我忙完,我有话要对你说。”杨敏之又道。


    抬起身策马扬鞭,转眼就跑到了她和华章的软轿前头。


    华章把头靠过来,“张娘子。”


    “听刘尚宫说,母后曾经也怀过一个弟弟,比戟奴还大一些,不过还没出生就没了。如果那个弟弟还在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华章望着她,和吴皇后神似的眼眸中暗含忧郁。八九岁的女孩儿有时候是懵懂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


    张姝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皇后娘娘还年轻,以后还会给你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华章倚靠在她怀中,默不作声


    堰塞湖边的高台上。外院的宫宴也草草结束。


    皇帝御前,小案上是一盘残局。


    内阁、六部和翰林院的几位重臣都在。


    柳思荀正在极力为皇长子申辩,说武安侯的罪行不应波及到皇长子和敬妃。


    杨敏之和李荃进来。李荃向皇帝呈上适才锦衣卫审讯虞氏和那些逆贼的供词,以及沈誉再次从宣府发出的密信。


    “武安侯夫人虞氏并非虞将军之女,而是北漠暗探,武安侯在与她成亲的时候就知道。这几年,武安侯暗中兴风作浪所犯下的罪行,不止扰乱边关、犯上作乱,还有勾结异族,说叛国亦不为过。”


    杨敏之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武安侯的父兄两代徐将军,都在对北漠之战中战死沙场。作为徐家后人的他本也因此承爵,却做出让父兄英灵蒙羞的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誉的密信已经展开在皇帝手中。皇帝盯着信,半晌没有说话。


    杨首辅脸色暗沉。关于虞氏的来历背景,敏之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等的就是这最后的致命一击。这一击,是对武安侯,对皇长子和敬妃,也是对他们这些依然想要保住皇长子继承权的朝中重臣。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柳思荀上前:“敬妃失德,已不适合再养育皇长子,请万岁将皇长子的抚养权归于皇后娘娘。皇后是中宫正位,也是所有皇子的嫡母。由皇后抚育皇长子,是众望所归,也合情合理。”


    杨敏之在心中冷笑。眼看剥除一个武安侯不好使,就再把敬妃剥离掉,反正他们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


    柳思荀,“思绦君”,他早该察觉他们是同一人。


    李荃道:“刚才奴婢过来时,皇后让奴婢给万岁捎个话,太后娘娘突染急症,她要在太后跟前侍疾,有什么事等太后好转后再说。”


    几位大人都愣在当场。


    皇帝也有一瞬愣神,说:“皇后宫务繁忙,就把戟奴记到贵妃名下吧。”


    李世忠和李荃称诺。


    随后,杨敏之请奏万岁恢复虞将军和他真正的女儿虞氏的名誉。沈誉在信中说,真虞氏早在边关时就惨遭假虞氏荼毒。


    皇帝说准了,交代李荃去办。同时让他代表朝廷到红螺寺去祭奠在与北漠之战中为国捐躯的所有士卒军户。


    一只白色团子小狗忽地从门口跑过来,贴着皇帝的龙袍热情的拱后背。


    三个孩子来了。


    大臣们跟皇帝告退。皇帝留下李荃、杨敏之、柳思荀和承恩公。


    戟奴哭着下跪,请父皇对母妃开恩。华章和猊奴也跟着跪下来。


    皇帝跟戟奴说,他母妃害了病需要静心休养,以后他就跟猊奴到张贵妃那里去,张贵妃会照顾他。仍然由柳思荀做他的先生。猊奴的学业就交给杨敏之引荐的郑璧。


    皇帝把华章叫到跟前,跟华章说她是长姐,对两个弟弟既要爱护也要严格管教。


    华章嘀咕:“那也得他们愿意听我的呀!”


    皇帝笑道:“你是有爵位的公主,他俩是没有封爵的皇子,他们敢不听?国法伺候!”


    华章的小脸因为父皇的偏爱而露出腼腆的笑容。皇帝说的没错,她一出生就获得了公主的称号,而猊奴他们要年满十岁才能封王。


    “二郎,你想当太子吗?”皇帝又把猊奴叫到身边问他,神情和蔼。


    “不想!没意思!”猊奴回答的很干脆,也很不耐烦。


    皇帝笑了笑,示意他把狗抱好,别在他脚底下钻来钻去。


    承恩公吓得发白的面色和缓下来,左右瞄了两眼,发现除了他,剩下的几位大人都坦然自若面不改色,他讪讪的把紧绷的肩膀垂下来。


    “怪道百姓家都喜爱幺儿,实乃人之常情。表兄莫老是责怪表嫂溺爱幼子,二郎是个好孩子,朕还有新差事要交给他。”


    这时万岁口中的二郎指的是吴二郎。承恩公忙惊喜的问是何差事。


    皇帝却又摆手说待会儿再说。撇开话头接着安抚几个孩子,叫他们兄友弟恭和睦相处。三个孩子垂头聆听完父皇的教诲,躬身退出。


    孩子们离开不久,诏书从皇帝御前发出,传达给行宫伴驾的所有官员。


    原锦衣卫指挥使陆骞乞骨告老,由原指挥同知沈誉接任指挥使。万岁任命吴宣林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与沈誉协同。另在大内组建东厂,由李荃任厂督,和宫中侍卫一同负责后宫防卫。


    同时,任命都御史杨敏之为江南六省巡抚,出抚地方,节制三司。


    从皇帝御前出来,官员们纷纷向承恩公等人道喜。


    承恩公自己也喜不自禁,心想皇帝是越来越喜欢重用年轻人了。他家二郎倒还好,从五城兵马司到锦衣卫,官职提了几级,所做的事情其实还是差不离的。


    反倒是杨敏之,把承恩公给震撼的够呛,江南六省占了国朝半壁江山,在心里说句僭越的话,六省巡抚相当于一个副天子都不为过!


    承恩公能想到的,其他官员也想到了。然而他们都只看到了巨大的权力,忽略了权力背后同样巨大的危险


    杨敏之拱手谢过同僚们的祝贺,下楼找张姝。


    “丑媳妇已经见过公爹了。”猊奴凉凉的跟他说。


    这让杨敏之很是意外。张姝只是看着他,眨眼微笑。


    猊奴问:“杨大人,您知道您在您老爹心里是什么形象吗?”


    口中啧啧,颇有些幸灾乐祸。


    杨首辅当然不会贸贸然召见一个小女娘,即便是没过门的儿媳妇。所以他与张姝谈话,猊奴三姐弟再加上一众宫人和侍卫,全都在场,听了个一清二楚。


    “二殿下,公主和大殿下都已经睡了,您也快些去安歇吧。”


    张姝朝宫婢做了个手势叫她们服侍猊奴去睡,拉着杨敏之的手就往高台外走。


    猊奴没想到她见到杨敏之就把自己扔下,被宫人拖住又跟不上去,只得朝她身后大喊:


    “黑灯瞎火的你们干嘛去?人家老爹都说了这是个心眼子极多的家伙!你可长点心吧!”


    张姝噗嗤笑出声来,只顾拉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杨敏之也被她莫名的快乐感染,微笑着回握她柔软的小手与之相扣。


    两人起初是走着的,后来小步跑起来,一路跑到堰塞湖边。


    张姝往湖边的石头上张望,杨敏之问她找什么。她说找烟花。


    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小包裹托到他面前:“我请放烟花的匠人特地帮我留的。你没看到那会儿的烟火有多美!我请你看!”


    此时夜阑人静。一弯下弦月,满天繁星,倒映到湖水中,如满湖银色的莲花盛放。无边美景却比不过眼前丽人的一颦一笑熠熠生辉。


    她仰面娇笑着朝他邀功,他垂头吻下去


    这个吻持续得太久,她支的脖子都累了,托着小包裹的手也累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在他唇中含糊嘟哝。


    他从善如流的接过包袱丢到地上,托起她的后腰把她竖抱起来。


    再美的烟花也比不上眼前人。


    第78章 婚期


    临了还是没放成烟花。杨敏之几乎一晚上都在皇帝御前,身上带不得火褶子。


    张姝的小脸写满失望:“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杨敏之挑眉:“这般相信我?老头子肯定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抱着张姝坐到湖边的大石头上,一边亲她一边拷问杨老头都跟她说了些什么。遭到猊奴恶劣嘲笑的,定然没什么好话。


    “哪有这样喊自家爹爹的?”张姝娇嗔,不满的从他胸前撑开手。


    “以后他就是你爹,不是我爹!”捧着她的脸还要去亲她,又开始满嘴胡话。


    她吃吃笑:“首辅大人说得没错,你不止心眼多,脾气坏,性格冲动又睚眦必报!他叫我多担待几分、多管着点你!”


    杨敏之冷哼:“也没有谁这么说自家儿子的!”


    他口中不悦,实则没有放在心上,一门心思的只想把自己该拿的惩罚或奖励讨回来。


    不管是惩罚还是奖励,两人嬉闹到最后就是一通乱亲。


    杨敏之尤不满足,放开她娇喘吁吁的柔唇,一路向下,扒开碍事的葱绿色交领和中衣,袒露出一块莹白柔嫩的肌肤和薄薄的一片桃粉色抱腹。


    被抱腹包裹住的地方高耸轻颤,和那天在夜色笼罩下的红螺寺的山峦一样曼妙起伏。


    两片火热的薄唇贴上去摩挲,以唇舌代手沿着抱腹上精致的刺绣纹样描绘。


    张姝难耐的低吟,在他怀里瑟索发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泣声如春夜的猫儿一般格外撩人心弦。


    到底比他知道害臊,仰着头勉强把他的脸推开,娇怯怯的说不许,不许他再轻浮下去


    杨敏之不舍的喘了口气,掩上她的衣领。把头从她胸前抬起来,认真的问她:“我请父亲跟侯爷商量把婚期定到中秋可好?”


    饶是他在她面前该干的不该干的几乎都干过,说出这话来自己都觉得脸皮发烫,老大不自在。


    他当然舍不得亏待姝姝,三书六聘,该走的礼一个也不能少。加之侯爷夫妇爱女如命,定不会仓促发嫁。如果不把婚期定的早些,只怕没个一两年这人是娶不进自己房里来的。


    他晓得自己太着急了些,可就是忍不住也等不及了。


    万岁已令他外放巡抚江南六省,九月就得去江西,有一件未竟之事是时候做了。


    “首辅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总得问过我爹爹的意思”现在对着杨敏之什么都敢干的张姝也难得扭捏了一回。


    杨敏之又惊又喜,头一回漏算了父亲的心思!


    捏着她的脸调笑:“难怪张娘子刚才一脸高兴的样儿,是迫不及待想要嫁给在下吗?”


    “才不是!”张姝羞恼的叫起来。


    又补了一句:“我心里高兴,跟嫁不嫁给你不相关!”


    杨敏之眯着眼,颇有些自得:“就是说,嫁给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刚才高兴,是因为别的事?”而且,必然是与父亲跟她说了什么有关。


    啄着她的唇催问她。


    “首辅说,你们家与我家联姻,不是为了贵妃和二殿下,只是为着你这个人和我这个人,只是杨家和张家的缘分。以后,不论杨家还是内阁,都不会为二殿下争储。”


    他的吻停下来。笑容从脸上消失。


    这是他一直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跟她解释,能让她理解并接受的一个难题。


    猝不及防的被父亲直白的告诉了她。


    父亲说的没错。不论是他看重的律法,还是父亲看重的礼法,都不会为一个非长、非嫡、非贤的皇子争储。他们的权力不该消耗在这种地方!


    杨敏之温柔的瞅着她头上的云鬓乌发,幽幽出口:“首辅这么说,你为何不生气?还会高兴?”


    她抬头,双眸干净如秋水,仍在微笑:“有你这个人就够了。杨敏之,你看重的不也只是我这个人吗?”


    其实,在杨首辅召见她,跟她说这些之前,她和华章猊奴等人到高台时,她悄悄问了猊奴一个很相似的问题,他想当太子吗?猊奴瞪了她一眼,暗叱她不要和他母妃一样动妄念。


    当时她松了一口气。她小看了猊奴。或者说,小看了这个长于皇家的皇子,他和市井间的顽劣小童终究是不一样的。


    又含羞道:“首辅还说,你跟他说过,你有责任庇护你的妻族他说,他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让我勿要担心。”


    杨敏之就着她抬起的头托住她的下巴,在额头上印下深情的吻,揶揄叹息,“真是个傻姑娘,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信你。”


    好吧,他拿她真没办法,只能认命的吻她。


    “首辅还问我一个问题,我没答上来,杨敏之你会么?”她有些不好意思。


    “他问我执掌权略的术和道分别是什么?我哪里晓得呀!”


    杨敏之微笑:“首辅一定给你们做了解答。”唬小儿的噱头,父亲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给姝姝和三位殿下听。


    “他说,权谋之术永远只是术,而非道。利用权力铲除异己是术,利用权力造福天下护佑苍生,才是真正的道。”


    这是父亲透过姝姝之口对他的警戒。父亲怕他尝到玩弄权术的甜头,走了歪路。


    承恩公只知道万岁喜欢任用年轻人,也不想想包括他杨敏之在内的这几人哪个是普通的年轻人?哪个不是隐忍蛰伏一口獠牙的野心家?万岁喜欢的就是他们的盛气,利用的也是他们敢于争权夺利的勃勃野心。


    一场针对武安侯的围猎结束,万岁彻底收回了皇长子母家徐家手中的兵权,徐家自武安侯的父兄始,在兵部建立的影响力烟消云散。


    沈誉如愿以偿坐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李荃和他明面上不再同道而行,瞒过李世忠也瞒过所有人,最终从司礼监走出来。而他,也有他一步步要做的事。


    凭借术得到的东西,也许很快就会因为术而再度失去,谁知道谁又会是下一个武安侯?只有拥有坚定不移的道心并直道而行的人,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这些话,若是父亲跟他说,他自认为道理他都懂,必定不耐烦。若是以首辅的身份跟他说,他会当做来自高位者的虚伪傲慢,也听不进去。


    只有姝姝说的,他才肯听。


    要说棋高一着,还得属他们家这位仁厚与狡黠兼而有之的老头。


    “姝姝说得对。”他又亲了她一口。


    “是你爹说的!不是”她剩下的话被他堵到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就婚期的事宜,杨敏之认为和父亲已达成共识。却在张侯爷这边横生枝节。


    说起来,还是杨家阿清帮忙促成的一件好事引起的。


    还得说回宫宴惊变、武安侯伏诛前后,武安侯和手下逆徒都被擒获或斩杀,只跑掉了一个平时跟在假虞氏身边保护的护卫。


    假虞氏乔装潜去西山行宫那日,这个护卫虚晃一枪引开了监视武安侯府的锦衣卫,从闹市中逃走消失。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正哪也找不到人的时候,承恩侯府突然来报,说那个贼人被他们家侯爷抓住了!


    原来此人藏匿在给张侯爷唱戏的戏班子中。张侯爷每看一出戏就让管事往戏台子上扔铜钱打赏。这个贼人跟在武生后头,脸上涂了铅粉做小卒打扮,本不打眼。但管事扔铜钱打赏时,台子上的伶人们纷纷争抢,只有他不为所动着急退场。


    张侯爷豪爽又最好面子,每次打赏都扔不少铜钱,这个伶人竟然看不上眼,侯爷心里就有些不舒坦,让下人把他叫到身边来问话。


    他一下着了慌,打伤好几个下人逃跑。正好杨清在两府之间的院墙上巡逻,当即一个飞身过去,几招就把他制服了。


    后来万岁也知道张侯爷立了功,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嘉奖了侯爷,允许承恩侯袭爵一代。


    也就是说,如果承恩侯有儿子的话,儿子就能被立为世子,等他百年之后袭爵为下一任承恩侯。


    但是承恩侯没儿子。


    他与何氏伉俪情深,有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的娇娇女儿,现在万岁又帮他找了个好女婿,没儿子就没儿子吧!


    他不在乎,但是河间老家的张氏族人得到这个消息才叫快,没几天张氏族长就托人给他寄来一封信,请他回老家一趟,从族中挑一个适龄的小郎君过继为嗣子。


    当然族长的信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连张姝都帮忙考虑好了。等张姝嫁人,万一在婆家受了欺负,家里总得有个兄弟帮她撑腰吧。她的族兄弟们都住在河间,如果没有亲兄弟在跟前,真有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倘若侯爷光想着自己个儿,是不打算过继嗣子的,但是族长对娇娇的那番考虑说到了他心坎里。和何氏一合计,准备回河间去给娇娇找个好兄弟。


    此外,万岁下赐婚诏书后,吕大人按照杨首辅的吩咐,聘书、彩礼、婚书一趟一趟的,流水席似的,帮两家办得齐齐整整又快又好。


    连婚期都帮他们选好了,就在八月仲秋月。


    可是侯爷夫妻俩不乐意。


    何氏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担心是不是娇娇和杨敏之已经有了首尾,人家才着急迎娶。若果真如此,娇娇匆忙嫁过去就矮了一头。


    她暗地里对女儿观言察色,又跟喜鹊旁敲侧击好几回,那回事断然是没有的。但她还是底气不足。


    张侯爷这边呢,觉得自己跟杨首辅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请杨首辅看戏,杨首辅坐得稳如泰山,跟个木头似的。杨首辅邀他品鉴字画,他看一眼就脑壳疼。请他欣赏还不如请他家娇娇呢。


    唯一一回两人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却无话可说。


    幸好有个杳杳在中间玩闹,帮他二人缓解了不少尴尬。


    不过等他从宴席上回到家,侯府的人发现他们家侯爷一把威武的络腮胡被拔得像癞子的头似的,东秃一块西秃一块。


    何氏还以为他和杨首辅打架了。一问才知道是杳杳干的。


    本来杳杳闹着要玩外祖父的胡子,杨首辅那一把飘逸的长须美髯保养的极好,杨首辅本人又是行止有度之人,哪能由着小娃娃胡闹。让她扯了几回就不准她再玩了。


    看着杳杳眼泪汪汪嘟着嘴的小模样,侯爷就想到自家娇娇小时候。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让杳杳来扯他的胡子玩。


    哪知杳杳对待他跟对杨首辅完全不一样。上手就动真格的,别看这孩子小手小脚,力气可真大,几把抓下来,他的脸皮子都快被扯掉了。


    回到家跟何氏痛嚎:“这杨家人哪,一个个心眼子太多了!连这么大点孩子都精灵古怪着呢!跟她外祖父就是玩,跟我就不客气呀!”


    没法子,只能把一圈胡子全剃光。露出一张英俊的浓眉大眼,倒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连张姝都笑:“还是杳杳有眼力,知道爹爹剃了须好看。”


    侯爷气得哼哼,说她女生外向,还没嫁过去就帮着夫家人说话。


    吕大人催得紧,侯爷跟杨首辅又说不到一块去,何氏也不想把婚期定太早,缠不起总躲得起吧。


    张侯爷借口说回河间过继嗣子,溜之大吉。


    杨首辅的夫人和老母还在保定府,回去正好拜会一趟。也跟亲家母和亲家祖母带个话,他们还想把娇娇留两年再完婚。


    张侯爷这一走,何氏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吕大人急得团团转也没辙。


    杨敏之早料到侯爷夫妇对婚期有意见,没想到侯爷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遁逃了。


    过侯府来找张姝,她也不在。说是陆五娘不大好,这些日子都去陪陆五娘去了。


    杨敏之想了想,打马去了沈誉在京中的府邸。


    第79章 送别


    杨敏之料想的没错,陆五娘如今已在沈宅。


    陆如柏与武安侯一直有勾结。宫宴那日,陆如柏在最后关头心生畏惧,临阵退缩,和武安侯的人起了内讧,反杀了几个武安侯麾下的逆贼。


    但之前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和卷入其中的陆家子弟都获罪下狱,即将被流放。


    张姝也是从西山行宫回来后才知道,马球赛那日早上陆蓁被陆骞的人诓骗带走,当即就被送到沈宅。原来陆骞早在暗中和沈誉交换了婚书,把陆蓁以沈家媳妇的名义从这场祸事中摘了出来。


    接着陆骞将陆如柏这一房从陆氏除族,把他的幼子过继到早逝的长子陆如松名下。


    而陆骞自己告罪乞老,自请看守先皇的皇陵。


    陆蓁的生母早逝,至此,再没有父族兄弟,没有祖父。只她孑然一身,以及一个突然多出来的沈家新妇的头衔。


    当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跟疯了似的,每日在沈宅哭闹,要回家要回自己家。


    沈誉还在宣府未归,他家中双亲俱已不在,只有一个从老家过来的婶娘帮忙打理家事。沈婶娘哪跟高门贵女打过交道,被陆蓁闹得焦头烂额,只得劳烦张姝和吴倩儿来宽解她。


    陆蓁的情绪极不安稳,一会儿哭喊要回家,一会儿发狂摔东西说不要嫁给沈誉。


    但哪一件事都由不得她。


    吴倩儿问她还记不记得诗会那日被带走的兵部尚书母女,她知道害怕了,不敢再闹,趴在张姝怀里小声哭,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等醒了,又想起来,要么哭闹要么默默流泪。


    几乎日日如此。


    杨敏之到沈宅的时候,内院里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和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响,隔了老远都听得见。


    沈宅不大,两进两出的宅院。沈婶娘急急慌慌的跑出来,跟杨敏之致歉说招待不周。


    杨敏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请她自去忙,他在厅堂等着就好。


    内院。下人刚把满地的瓷器碎片打扫干净。


    陆蓁趴在榻上哭,伤心欲绝。


    吴倩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行啦,沈大人家最后一个值钱的玩意儿也被你糟践了,差不多得了,莫再哭了。”


    陆蓁哭的更停不下来。


    吴倩儿丧气的直打自己的嘴。让她安慰人,能一口把人呛死。


    张姝倒是一直在温言细语的宽慰她,她一头扑到张姝怀里接着哭,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嫁给沈誉,要回家。


    陆蓁哭了几日,张姝就陪她流了几日的泪。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沈婶娘过来通传,张姝把陆蓁托到吴倩儿怀中,拿帕子擦了擦眼眶,出去见杨敏之。


    杨敏之见到她的时候,她两只眼睛还红红的。


    陆蓁的事毕竟是女孩儿家的私事,她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杨敏之是何等聪明的人,猜不出十分也能猜出个六七分来,对她说:“你去跟陆五娘说,她若铁了心要跟去父兄发配的地方也不是不行。她父亲和兄弟不日就要流放至宣府,沈誉正好还在那边。她不论是想让沈誉跟她和离还是出一封休书休了她,这事总要当面跟人说。”


    张姝被他一点拨,马上就明白了,赶紧去后院找陆蓁。


    陆蓁浑浑噩噩的听她说完,她又解释道,“据我朝的律法,陆世叔的罪不波及已嫁之女,就算已嫁女再度成为离妇,也不会被娘家父兄的罪行牵连。”


    “所以,蓁蓁你考虑好,要不要随陆世叔他们去宣府,到了那里跟沈誉好好商量请他与你和离,实在不济出一封休书也行。但是你就再也不能回京城来,只能留在宣府照顾陆世叔。”


    “宣府是边城苦寒之地,那边风沙大,生活清苦,跟京中比差远了!五娘你可想好了呀!”吴倩儿说着就有些着急。


    陆蓁不再哭了,红肿的眼睛发光,“我去宣府!”


    张姝笑了,把湿帕子递给她擦脸,说:“路总是要自己选,自己走,不要后悔也不要怕。”


    陆蓁重重的点头,不再撒泼哭闹。


    沈婶娘对张姝和吴倩儿千恩万谢,让下人抬了一桌席面过来,说是请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做了着人送来的。


    她俩本来吃不下,但是看着陆蓁的情绪大为好转,就是强颜欢笑也得多陪陪她。


    看到沈婶娘给她们置办的筵席菜品,张姝有些意外。全都是清淡素净的小食,样样都做的精致可爱,既爽口又不腻人。


    合不合陆蓁和吴倩儿的口味她不知道,反正她很喜欢。笑着跟沈婶娘道谢。


    沈婶娘请她们慢用,出院门歇脚停在院墙旁,叹了口气。心说这位侯府千金的未婚夫婿实在是个体贴人,精心安排了一桌好吃的叫人送来,还嘱托她勿要说出去。


    其实她那侄儿,为人也不差,就是面上冷了点。陆娘子一味的钻牛角尖,也不想想他若不想救她,何苦冒那么大的风险跟陆老爷子交换婚书。


    刚才听这几个小女娘说,陆蓁还要去宣府找沈誉和离。这不是往他心上戳刀子吗?沈婶娘越想越替自己侄儿不平,唉声叹气的走了。


    张姝和吴倩儿陪陆蓁用膳。上回她们三人一起吃饭还是吴皇后赏她们那回。恍惚的就像过去了很久,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


    陆蓁说这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餐。


    吴倩儿说哪会呢,等她和母亲从承恩公府搬回原来的老宅,还要请她们去暖宅,好好耍一耍呢。


    张姝和陆蓁都很诧异。


    吴倩儿自嘲笑道:“我们与承恩公府同姓不同族,本就不是一家。这回因为邱嫔的事,我娘对太后娘娘疚心疾首,哪好意思还在人家府里住着呢。那天皇后娘娘跟母亲说,让我们搬回老宅自立门户,我听了还挺高兴的!这么多年寄人檐下,其实我过得也并不轻松。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陆蓁这几日光顾着自己哭,还不晓得邱玉瓷做的那些事,听她俩说起来才真叫骇人听闻。


    假虞氏进入行宫的暗道门锁,是邱玉瓷提前悄悄打开的。就是她们刚到行宫那夜,张姝听见她半夜偷偷跑出去的那次。


    虽说邱玉瓷依附邱夫人在承恩公府住,但是和吴倩儿和承恩公府并不亲近。她自恃清高,虚荣心又强,总想入宫做宫妃。被假虞氏花言巧语哄骗恭维,臭味相投又各怀心思的两人就混到了一处。


    在背后蛊惑操控她的就是武安侯府。假虞氏在宫宴上对吴皇后的酒中投毒,她也知道。


    但要说她跟假虞氏一样有谋反之心,那就高看她了。她以为她在利用假虞氏,却反过来被人利用。


    她在危急时刻推太后出来挡刀,就更加罪不可赦。后来还不等回宫,吴皇后就令人将其杖毙。


    如果不是这会儿吴倩儿突然起了话头说起来,大家都已经把她忘了。


    真正丧心病狂也让几个女孩儿一想起来还隐隐后怕的是假虞氏。


    张姝一直耿耿于怀丹娘的死和她在马场被假虞氏劫持之事。


    她从行宫回京的那日,临行前去红螺寺给虞将军佛龛前又上了一回供奉。在红螺寺恰碰到丹虎。丹娘的牌位也已到了那里。


    丹虎说,假虞氏那时藏在芦苇中暗中窥见她们三人时,本来是要出发去码头的,唯恐被她们发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时贵妃和太后还没生分,太后有意让承恩公府与贵妃兄长联姻,这对皇长子和武安侯府可不是什么好事。


    假虞氏就想出了那么个下三滥的主意,将张姝扔到运河花船上,意欲毁她名节,让两家结不成亲,又能恶心一把张贵妃。


    跟她所犯下的窃国之罪比,这实算不得什么。在杨敏之的授意下,这份供词被销毁在北镇抚司。


    张姝也不再跟陆蓁细说,只告诉她丹娘的仇已报,逝者已安息,活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怨天怨地。


    陆蓁想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精气神很快好转,以前的活泼劲儿流露出来,叫人把沈誉府上的几坛子好酒都搬出来,要跟她俩不醉不休。


    喝到后头,吴倩儿说话的舌头都直了:“沈大人真是白娶了你!他那点好东西不是被你摔成八瓣就是喝光光!你还要跑到宣府去跟他和离,让他人财两空!我都替他不值!”


    张姝和陆蓁都呵呵直笑,说她嘴不好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们几个小女娘当然不可能把几坛子酒都喝光。刚刚喝到微醺惬意,沈婶娘就过来禀报说小娘子的家人来接她们了。


    张姝朦朦胧胧的看到一个挺拔的人影跟在沈婶娘身后。走到她身边,小心的把她横抱起来。


    星眸迷离半睁,看清楚抱她的人,娇滴滴的笑了。


    “杨敏之,你还没走呀?”喝过酒后的嗓音也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又软又嗲。


    杨敏之把她抱出门放到侯府的马车上坐好,她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要他陪她一起坐。


    坐在一旁的喜鹊情愿自己是个睁眼瞎。


    他摸了摸她脸颊,把她交给喜鹊,就下了马车。


    她嘟着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还是乖乖的偎依喜鹊的胳膊轻轻的合上了眼。


    杨敏之放下车帘,笑了。骑马陪在马车旁。


    到侯府,喜鹊想扶她下车,她突然来了脾气,就是不动。


    杨敏之撩起帘子看过来,她眨巴眼睛朝他张开双臂。


    他僵在原地,朝侯府门口瞟了一眼。


    就这一会儿的犹豫,张姝不满意了,从车里弓起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他倒下去。


    杨敏之慌忙接住她,心里怦怦直跳,又慌张又甜蜜。两只耳朵燥热的很。


    “姝姝。”他温柔的唤她,她的眼睫眨了眨,慢悠悠睁开。


    “已经到门口了,要我抱你进去吗?”


    “要的。”她回答的很快,又合上了双眼


    次日早上,张姝醒来,在青鸾院自己的闺房。昨晚上的事,在脑海中只剩零星片段,就像做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梦。


    她只记得她喝多了,杨敏之抱她上马车,抱她回府。


    不会进她的闺房也是他抱的吧?那会儿她又晕又困一点都想不起来。


    羞于跟喜鹊证实,连见到母亲都有些不好意思。


    何氏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慈爱,唤她“乖女”,令人给她端来醒酒汤。


    张姝心里发虚,抱着母亲的手臂又撒起了娇。


    “我和你爹爹本来还打算留你两年,如今看来倒是想多了。”何氏轻点她的鼻头,笑眯眯。


    这下她的小脸彻底红透,想装都装不下去了。


    “娘,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约了程姐姐呢!”


    何氏瞅着她落荒而逃,坐在榻前摇头失笑,叫来管事仆妇和她一起整理嫁妆单子。


    拔步床和一部分家具早就打好了,还放在河间老家。有些发愁,是叫侯爷取过来呢,还是重新再打一套,就怕赶不上趟。


    张姝倒真是约了程毓秀,在隔壁钟夫人那里。


    见了杨霜枝,跟她行礼。杨霜枝也打趣她:“还叫我钟夫人?该改口了!”


    她羞的抬不起头。杨霜枝不忍再逗弄,跟她说她家二妹雪芝已经生产,刚坐完月子,叫人报信说一切安好,敏之今天早上动身去了保定。


    张姝微愣,很是突然。怪不得昨晚他在沈府等了她那么久。约莫也是想跟她说的,结果赶上她喝迷糊了。


    心里酸涨涨的。


    等程毓秀过来,给她和陆蓁带了好些贺礼。


    程家姐弟这回是真的要回杭州去了。程毓秀知道自己赶不上张姝出阁,很是歉意。又听她说陆蓁另有打算,将去宣府。


    洒脱笑道:“我与姝娘想的一样,于五娘来说,离了京城这方天地未必不是好事。这世间除了京城的高屋华堂,还有江南的杏花春雨,边疆的铁骑龙城。不论她的打算能不能成,她都应该去走一走看一看。”


    她又道:“等我回了江南,想走一趟福建,去看看那边的海和船,去泉州,还有漳州。”


    迎上张姝吃惊的目光,她微笑:“我去漳州找秦韬,有些事想问他。”


    张姝默然。


    行宫内院的那条暗道,是秦尚书命人做的。秦大人再次被他父亲连累。


    本来,杨敏之已令都察院对秦韬宽宥处理。秦韬仍上书为父亲顶罪,甘愿流徙十年,以此免去秦尚书的死罪。


    她爹爹回河间前,去长亭送过秦韬。回来后也是好一阵长吁短叹。


    “一娘,我本来有一幅画要送给你,还有个地方得改一改,再等我一两天吧。”张姝说。


    程毓秀说好,“听你说了蓁蓁的事,我在想也许应该送她点别的,还实用些。”


    待几日后再见面时,张姝把修改好的画作给程毓秀看。


    是一幅海上日出图。


    一个绯红色道袍女郎,胯下一匹奔腾在晨光中的白马,如利箭般朝火红的朝日射过去。


    张姝在画面下方的海崖上,添了一辆马车和一个人的背影。


    红衣女郎望着天边的日出,那个背影望着眼前的一袭红衣。


    就是她们在津口海港码头看到的那回日出。


    程毓秀难得露出腼腆的神情,刮她鼻头。委托她把给陆蓁新准备出来的东西转交给她,一个司南,两支袖箭,一包药材。


    张姝又把秦韬做的两个千里镜放进去。


    反正等一娘到了漳州,秦韬还可以再给她做。张姝想。


    “我也再送你一个好玩的吧。”程毓秀打开手掌,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鸡血石印章。


    程毓秀将印章扣到画卷上盖了个章,画上显出四个小篆字体:“张姝之印”。


    把印章交到张姝手上。


    两人对望而笑


    一北一南送走陆蓁和程毓秀,张姝怅然若失。


    吴倩儿心里也不好受,本来说好要请她们去她家老宅暖房的,陆蓁一心着急随父兄去宣府,没几日就走了。


    “京里就我们两个了。”


    谁能想到,留下来的是当初最不投脾气的两个人。


    张姝冲她嫣然一笑:“就剩三娘你一个了,我和母亲去保定府过中秋!”


    第80章 返乡


    杨敏之的母亲窦夫人给何氏亲自写了一封信,邀请她和张姝去保定府过中秋节,还请了张姝的义母暨河间县令之妻的娄夫人作陪,待两家聚到一起再商议婚期。


    何氏对亲家母的妥贴周到很满意。可见娇娇未来的婆家对这门婚事以及娇娇本人非常看重,她以前的担心和顾虑终于放下来。


    杨霜枝自然也要带杳杳同去保定过节。


    她在心里还有些犯嘀咕,记得那时母亲写信给她,不同意与侯府结亲。怎么陡然转变了态度?


    母亲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不可能因为这门亲事是万岁亲赐的,就对侯府突然变得热络。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如何总归是好事,两家结亲就应该亲热些才好。若个个都像她父亲和张侯爷那样,坐到一起大眼瞪小眼,说起话来鸡同鸭讲,谁都不舒坦。


    本来离中秋节还有两个月,在何氏被贵妃接二连三召进宫后,她决定还是带娇娇早点返乡。


    自从万岁下旨给侄女和首辅家的公子赐婚,张贵妃本就存了非分之想的心越发活泛起来,跟何氏说,叫承恩侯府起头上书请立猊奴为太子。


    把何氏吓得魂都快丢了。


    若她没从娇娇口中听说西山宫宴上的惊变和惨剧,她保不齐跟小姑子一起犯蠢。


    现在女儿把利弊得失跟她一讲,她明白了,这是掉脑袋的事!可不能跟着贵妃瞎胡闹。


    于是她也学自家老爷,惹不起总躲得起,准备提前走。


    张贵妃在宫中等不到大嫂的准话,等来了尚宫局的刘尚宫。


    刘尚宫恭敬的跟她转告吴皇后的话。吴皇后说,贵妃现在的大儿子是戟奴,就算万岁考虑立她的孩子为储,根据祖制和礼法,也得立她的大儿子,而不是小儿子。


    贵妃傻了眼。她这时才明白,为何万岁要把戟奴记到她名下,合着在这里等着耍她玩呢!


    虽说贵妃嚣张跋扈,还是挺听得进去道理的,吴皇后都把祖制和礼法搬出来了,她无话可说。


    只得把气都撒到万岁头上。旁人也不懂她为何觉得万岁更好欺负。可能仗着她肚子里有个万岁的崽吧。


    总之万岁吃她那一套,除了假装没听见要立猊奴为太子那些话,其余的都依她,锦衣华服金银珠宝,赏赐不断。


    万岁不止对她恩宠有加,对承恩侯府也爱屋及乌了一回。听说侯夫人即将返乡,当即给侯府赏了八十个亲卫,护佑侯府女眷路上的安全。等张侯爷立了嗣子,这些亲卫就是侯爷和世子的亲兵。


    既是荣宠,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未来的侯府世子毕竟不是张侯爷真正的血脉。就连张侯爷,虽然仍是他于朝堂这盘棋上的一颗子,与以往也不同了。


    天子之心,深不可测。


    在内阁值房宵衣旰食的杨首辅,轻捋美髯处之泰然。万岁敢给他们两家赐婚,他与敏之就当作来自天家全然的信任好了。


    臣子之心,也同样可以奥如深海。


    于是,何氏和张姝,带着亲卫,与杨霜枝和杳杳作伴,浩浩荡荡的踏上了返乡之旅。


    到保定府后,娄夫人和长女娄青君在城门迎接她们。杨敏之和二姐夫赵五郎家的仆妇也早早等候,接杨霜枝和杳杳。


    张姝和杨敏之遥遥相望,眼中俱是笑意。杨敏之还没来得及上前跟她说话,被她唤作“阿姐”的娄娘子就一手牵一个的挽着她和侯夫人,请她们坐她家的轿子回她家去。


    娄青君的夫家也姓赵,她的丈夫赵承和杨雪芝的夫君赵五郎同属保定大族赵家,是亲缘关系离得不远也不近的族兄弟。


    娄夫人跟杨霜枝互相见了礼,跟她约好次日去拜访窦夫人和杨家祖母。说完随娄青君她们先行离去。


    杨霜枝心生蹊跷,娄青君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自顾带走张姝她们,跟杨家有些刻意的冷落,不知是何缘故。问敏之,他也不知。


    杨敏之眼瞅着张姝被她义母家的阿姐拽走,想了想笑道:“只怕还是因着婚期的事。”


    无非是他想再早一点,张侯爷想再晚一点,娄家人在中间自然是要向着侯爷的。


    他以为是这个原因,其实不然


    娄青君家的宅子里。


    她一改刚才接人的利落劲儿,一边拿帕子抹眼泪,一边跟何氏和张姝说起父亲娄县令和她夫君赵承在外头受的气。


    “你跟夫人和姝儿说这些作甚,男人们在外头当差出的事,合该在外头自己解决去,拿到内宅来说,不嫌丢人么。”


    娄夫人责备她,被何氏拦住。


    有何氏做主,娄青君忍着气把堵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要说娄县令家这些时日确实有些不顺。


    先说娄县令,上半年的考评被都察院给了个乙等。


    娄县令当了十几年的县令,早就对升迁不报指望了,乙等就乙等罢。不想倒霉起来就没完,前几天不晓得被谁参劾玩忽职守、欺凌乡里,现在不得不挂冠在家,等候上峰派人去河间调查。


    张侯爷在保定稍作停留,就回了河间去陪这位倒楣的老兄弟。


    再说娄青君的丈夫赵承,本来托人在保定府衙谋了个差事,也在前些日子被人给挤掉了。被挤掉不说,还被府衙里那些跟红顶白的小吏给奚落了一顿。


    何氏听得来气,这哪能忍?问她,赵姑爷的差是被谁顶下来的?


    娄青君红了眼眶,忍气吞声:“阿承他们赵家的族兄弟赵五郎、杨二娘的丈夫、杨大公子的姐夫!听衙役说,京里传的话,说这个缺就是放给赵五郎的!”


    说着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娄家翁婿两人的不顺竟然都跟杨家扯上关系。


    何氏想安慰无从说起,左右为难。


    娄夫人胸襟大度,女婿这次补不上缺,等下次好了。天天琢磨这些事,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吗?


    张姝听出了阿姐的委屈和不满之意,说:“阿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能给我和母亲讲,是信得过我们,把我们当自己人看。我不敢说一定帮得上忙,至少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弄清楚,看看是哪里出了差错。”


    娄青君破涕为笑:“就先谢过妹妹了。”


    娄夫人微笑:“我们姝儿长大了,很有些官宦夫人的模样。”


    张姝被义母说得红了脸,羞怯低头不再说话。


    娄青君又想起个有趣的事,哼了一声说道:


    “要说还是我们女家这边的人实诚,侯爷这次过来,帮杨二娘出了好大一口气!若没有侯爷,我看她怎么自己打自己的脸!一回两回生不出儿子还不给夫君纳妾,偏生这回又没生出儿子”


    “青君!”娄夫人脸色沉下来,呵斥她。


    娄青君这才想起来,侯爷夫妇也只有一个女儿,讪讪的闭了嘴。


    何氏不以为意,倒被她勾起好奇心,对娄夫人说:


    “姐姐您晓得,我们是被万岁突然赐婚的,男方家的夫人和祖母都是什么样的性情、好不好相处,我们实则两眼一抹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杨家的两个姑姐,大姑姐钟夫人为人自是没得说,不晓得这个二姐又是怎样的人?青君和她是同族的妯娌,想必了解的多一些,多给我们讲讲,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侯爷帮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氏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娄夫人不再拦着娄青君,让她说。


    话说侯爷到了保定,受到府衙的官员宴请。


    在席上,不知哪个好事之人拿赵五郎开玩笑,说他连得了三个女儿还不纳妾生儿子,定是畏惧岳丈的威势。


    赵五郎的父亲赵老爷和祖父赵老太爷当时都在场,被勾起伤心事,涕泪横流,说他们家三代单传,到五郎这一辈难道要断了香火不成?


    赵五郎在外人眼中惯来温良谦和,不想竟是个烈性脾气,对着好事之人上前就是一巴掌,两人在酒席上扯打起来。


    后来被人分开,两边说和,说来说去都是喝多了。本来这事就过去了。


    偏偏赵老爷和赵老太爷还哭嚎个不停,说赵五郎不孝,让他们无颜面对祖宗。


    这两人只说儿子不孝,一个字不提儿媳妇,不提杨首辅。但在座的哪个听不出他们的弦外之音?


    大家都好言相劝叫赵五郎给父亲和祖父服个软,他们也是为他好,毕竟多子多福嘛。


    突然“哗啦”一声响,醉醺醺的张侯爷扔掉酒杯站起来,走到赵老太爷身边,质问:


    “你们家三代单传?你们说赵五郎不孝,你们晓不晓得你们家的人不孝在根子上?赵老太爷你最不孝!你只有一个儿子,当初为何不多纳妾再多生几个?你生得多,你爹的香火自然不会断掉!”


    大伙儿都被侯爷的恶声恶气吓呆了。


    张侯爷又走到赵老爷身前,同样的说他也不孝,不晓得多纳妾多生儿子。


    最后,张侯爷豪爽的给赵老爷和赵老太爷各赐了两个妾。保定知府在席上孝敬给他四个美人,他看都没看都赏给了赵家父子。


    “记住!回家就生儿子去!生不出来本侯拿你们试问!”最后还把瑟瑟发抖的赵家父子威胁了一顿。


    张侯爷发完酒疯,回到赵承家倒头呼呼大睡,第二天就回河间了。


    娄青君说到张侯爷在席间发狠的模样,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娄夫人也不是头一回听,再听一回还是哭笑不得。


    几个女人正听娄青君说得热火朝天,仆人来报,说杨大公子来访,向侯夫人问安。


    娄夫人笑赞杨敏之是个知书达理的好郎君。


    何氏知道他是借机来找娇娇的,正想找个什么由头让这两个孩子见上一见,娄青君嗤了一声,让仆人转告杨敏之,就说侯爷已回河间,跟侯夫人问安就不必了,明日侯夫人和窦夫人两家夫人会晤,再见礼就好。


    “婶娘,我说这位杨大公子呀,大晚上巴巴的跑来给您请安是假,想趁机勾搭我妹妹才是真吧?我妹妹天仙般的容貌性情,被万岁赐婚给了他,他心里都乐开花了吧?可不能这么容易就便宜了他家!”


    娄青君心里对杨家还是有气。


    何氏心说,你妹妹的心早就被人家勾搭走了。


    张姝摇着团扇遮了半张脸,心不在焉的


    杨敏之没见到侯夫人也没见到姝姝。


    姝姝的这位阿姐似乎对他意见很大,让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怏怏返回。两个姐姐正在陪母亲说话。


    杨雪芝出了月子,身体恢复的还不错。奶娃娃有嬷嬷喂奶,两个大点的女儿有赵五郎帮着带,她委实不操什么心。


    加上张侯爷无意间帮她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她心情舒畅的很。


    她正跟杨霜枝说,赵老爷和赵老太爷哭丧着脸带回来四个妾,她的婆婆赵夫人和太婆婆赵老夫人气得直跳脚。赵家父子说这几人是侯爷赐的,他们也不敢随便就往大街上扔啊。


    杨霜枝欲言又止。


    杨雪芝知道大姐想问什么,凑到她耳朵边跟她说,老太爷估计是有心无力,第二日就托府衙里相熟的人把那两个妾送还给知府。她的公爹赵老爷收用了一个,说是那晚回来喝多了


    姐妹俩都流露出憎恶的表情。


    杨雪芝咯咯直笑,“你是没看到那出好戏,我那婆婆气得跟个疯婆子似的,张牙舞爪的直往公爹脸上抓,两人打起来脸上全都被挠花了,几日都不敢出门,该得!”


    她又冷笑:“素日里总劝我大度,这回轮到她自己头上,我看她也没大度到哪去!我那太婆婆如今也不敢吱声了哈哈!”


    别人家里最多一个恶婆婆,她倒好,头上四座大山。不过自此以后,这几个老家伙再不敢掺和她房中的事。


    赵五郎在府衙补了实缺后,他们带着三个女儿搬了出来,再也不受他们的窝囊气。


    窦夫人没好气的说:“当初劝你不要嫁,你不听偏要嫁!我看你也是该得!”


    她这个二女儿就是看上女婿一张脸长得俊,脾气好。可是有什么用?在家做不了主,补个缺还得靠小舅子!


    还不如人家屠户出身的张侯爷做事爽利。


    雪芝连生三女还不准赵家给女婿纳妾,饶是她这个有诰命在身的首辅夫人在雪芝婆婆面前都说不过去,自觉矮了半头。


    没想到张侯爷会为赵五郎和雪芝出气,用这样一种君子所不为、小人所不敢的方式。


    雪芝觉得解气,她同样暗生微妙的快意。赵家那四个老家伙,她也快受不了了。


    之前敏之给她写信想要与侯府结亲,她一口回绝。心里还有些生气,生怕儿子像二女儿这般肤浅,就知道看脸!


    后来万岁赐婚,她不得不接受这个出身粗鄙的亲家,心里其实并不情愿。


    自张侯爷在酒席上对赵家父子一顿排揎,别人说他喝多了发酒疯。可就算一个喝醉了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也都脱不开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和秉性。


    张侯爷虽然言行鄙陋,却无疑是个光明磊落、耿直豪爽的人。


    窦夫人心中暗自惭愧,她常说雪芝以貌取人,她自己何尝不是呢。她所看重的身份背景和学识教养,其实都不足以衡量一个人的全部。有的人不一定聪明,但绝对没有坏心眼。有的人没有念过多少书,但不代表他不明是非。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傲慢时,她马上给侯夫人写了一封信,用最真挚的诚意邀请她过来商议两个孩子的婚事。


    杨雪芝自知让母亲为她操心了,臊着脸跟窦夫人撒娇。


    杨霜枝叫住杨敏之,问他去跟侯夫人问安怎回来得如此快。


    杨敏之说没有见到侯夫人。


    杨雪芝诧异:“侯府好似对你不太满意?”


    “当年你对五郎倒是满意得很,人家不来你还往他屋里头跑。”窦夫人不客气的拆她的台。


    杨霜枝抿唇直笑,不言语。


    窦夫人心说,议亲时女家拿一拿乔摆摆架子是应该的,再说人家侯府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张侯爷到保定府后,就托娄夫人给她带过话,想等女儿满十八岁后再过门。


    杨敏之本来跟母亲问过安后就要走,听她跟两个姐姐说张侯爷带的话,眉头一蹙,道:“那不行,顶多再等半年到年底。”


    那说话的口气就像在都察院给属下发号施令。


    几个女人愣了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杨雪芝笑眯眯:“人家侯爷夫妇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女孩儿,舍得许给你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再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杨霜枝也跟着二妹笑,轻摇团扇瞅着弟弟。


    窦夫人道:“我也觉得张侯爷说的对,听娄夫人说张娘子从小就比别的小娘子文弱,养得也金贵些。莫说再等两年,就是侯爷说等到小娘子满二十也是依得的。”


    杨敏之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杨霜枝轻言轻语的说:“要我说两家都各让一步,侯爷也莫说等到十八,咱家也别逼得这么紧,明年张娘子十七的时候出阁刚刚好。”


    窦夫人和杨雪芝都冲她点头,表示赞同。


    “不可!”杨敏之断然否决,“我看过张娘子的庚帖,她是二月的生辰,到年底虽未满十七,但也将近了,正好六个月!再多可不行!”


    三个女人被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惊住,过了一会儿都哈哈大笑起来。女人的欢笑声充斥满屋。


    杨雪芝笑出眼泪:“你还知道人家姑娘没满十七呀!瞧你那样儿、活脱脱一个急赤白脸的禽兽!”


    窦夫人笑得眼角浮现鱼尾纹。


    很久没看到儿子如此失态。


    杨敏之这才惊觉自己上了当,被母亲和姐姐们一唱一和的捉弄了。


    俊美清冷的面孔两颊通红。赧然失笑,跟母亲告退失陪。


    窦夫人喊住他,“咱们在这自说自话的都不算,明日跟侯夫人好好商议,能把媳妇早点娶进门我也欢喜,当娘的哪能为难你呢。”


    忍不住又笑起来。


    “母亲,您就是偏心!”杨雪芝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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