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自家亲戚
这日正好赶上滂沱大雨,从出城门一直下到上西山的路上,雨势连绵不休。实在不是个出行的好日子。承恩侯府的马车夹在蜿蜒绵延的车队中间,跟随大队人马往前慢慢行进。
贵妃虽然已经解除禁足,无奈双身子的人一举一动皆不敢造次,遂留在宫中休养,没有跟后宫一起去西山。
张姝昨晚作画歇得比较晚,在马车上正好补眠。车队走走停停,她时睡时醒。喜鹊频频掀起车窗往外张望。眼看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
几匹马溅起水坑里的泥浆,飞踏而来,到承恩侯府的马车旁停下。
“张娘子在么?”一道细柔的声音在马车外客气问道。
喜鹊打开车帘。
马上的人身披蓑衣,斗笠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白皙圆脸,朝车里拱手唱了个喏,“咱家司礼监李荃,问张娘子安,请娘子随我去前头太后娘娘的驾辇上安坐,免得耽误入行宫的时辰。”
张姝犹疑不动,正要开口谢绝,李荃打马稍靠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咱家奉杨兄之命前来,张娘子莫怕。”
他说话的工夫,另一个内侍已经翻身下马,撑开油纸伞往车前一送挡住大雨,躬身请她下车。
张姝朝喜鹊点点头,对李荃道:“有劳了。”
也穿戴好蓑衣斗笠,随李荃上了内侍让出来的马,与李荃等人一起沿着车队旁的小道径直向前。
行宫中自有宫婢伺候,喜鹊不能进入,从后头赶来把她的衣物行装送过去就是。
前头三辆金雕玉饰极尽华丽的黑楠木马车,均以六匹骏马相驱。李荃指引张姝上了第三辆。
车内大如一间斗室,地上铺着白底蓝花的粗绒地毯,花团锦簇,金碧辉煌。
太后不在这辆车上。张姝暗自松了口气。
豪华宽敞的车里,已经坐了一个比她稍大些的女娘和三个孩童,还有两个跽跪在地上等着伺候的宫婢。
宫婢见又有贵女上车,忙起身相迎,服侍她将斗笠和蓑衣解下来,放到靠车门的木橱里。
最年长的女郎,看着不过十八九岁,气度淡定从容,既不亲和也不冷漠。
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和面相秀弱的男孩都是八九岁的模样,均着一身锦衣华服,正襟危坐。另一个六岁男孩浓眉秀目、唇红肤白,怀中抱着一只身穿五彩斑斓水田衣的雪白趴儿狗。一人一狗都在发呆,男孩正懒洋洋的从打开的车门处往外瞅。
张姝不认得年长的女娘,但隐约猜出三个孩子的身份,慌忙就要屈膝行礼。
八九岁的女孩轻轻抬手一挥,道:“都是自家亲戚,张娘子无须多礼。”女童稚嫩的声音充满与年龄不相称的雍容不迫。
果然,她是帝后的长女,也是吴皇后唯一所出的华章公主。
“我叫大丫,这是我家的两个弟弟,大郎戟奴,二郎猊奴,”华章伸出小手,朝两个男孩一个一个指过去,点到皇次子时,冲张姝笑道,“猊奴也是你的表弟。”
抱狗的猊奴眼睛一亮,不再盯着已经掩上的车门,转头将她打量,道:“你就是我张家舅舅家的表姐?”
他一扫百无聊赖的神情,拖着狗往皇长子身边挤了挤,把空出来的位置用力一拍,热情招呼她过来坐。
“这是我外祖家的表姨,邱娘子。”华章被猊奴打断,似是习以为常,对张姝继续介绍最后一位年长的女娘。
“妾不敢以公主的长辈自居。家人都唤奴玉瓷,公主与张娘子叫我玉瓷即可。”邱娘子大方的道出自己的闺名。
张姝微笑,朝华章公主福身问安,与邱玉瓷互相见了一礼,坐到皇次子身侧。
猊奴靠过来,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她:“哎,你见过张家舅舅杀猪吗?是不是特别厉害?你会不会?”
张姝傻眼。
这下车内的人,不论大的小的都轻声笑起来。
张姝也笑,对猊奴说自己不会,也没亲眼见过父亲是如何杀猪的。
猊奴怏怏泄了气,觉得这个民间来的表姐好生无趣,顿觉索然无味,不再同她说话。
张姝垂目端坐,也不与别人攀谈。
“二殿下去过西山行宫吗?”邱玉瓷问。
猊奴摇头。自打他出生的这六年来,国朝一直在与滋扰边关的北漠开战,宫廷用度紧张,朝廷从上到下都提倡简朴,莫说出宫城游玩了,就是在宫中一年也就几次宴会能让他开开眼界。好不容易遇到杀猪舅舅家的人,却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表姐,怎么不是个能同他玩到一起的表哥呢?稚气的脸上难掩烦恼与失望。
“那边有山有水,也能看到一些野物,大的可能是见不到,不过蜻蜓蝴蝶、松鼠兔子总还是随处可见的。”邱玉瓷微笑朝他说。
猊奴的眼睛又亮起来,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手上轻一下重一下的捋趴儿狗身上的毛发,狗儿不舒服的哼唧叫唤了几声。
华章瞥了邱玉瓷一眼,对猊奴道:“贵妃娘娘把你和雪团都托付给我了,莫要打什么歪主意。”
“什么雪团啊?人家是公犬,我给它起的名叫苍狼!等它长大了,我还要带他上北漠打鞑子去!”猊奴没抓住华章敲打他的重点,抗议道。
“可它被阉割过,已经不是公犬了。”一直没说话的皇长子戟奴怯懦却认真的纠正他。
“我娘说它还是会跟在母犬后头撒欢的,色性不改!”
这下几个女娘和宫婢都面面相觑,红脸无语。
“够了!你们俩、都给本宫闭口!”华章气急败坏。这会儿倒是看出小女孩天真灿漫的模样来。
公主发了话,车上的人通通噤口不言,安静的只听得见车外哗啦的雨声。
张姝红着脸庞充耳不闻,继续凝目养神。
可是似乎总有一道目光在悄然打量她。
她抬头,邱玉瓷正在端详她。
两道目光碰到一起,邱玉瓷冲她略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张姝垂下眼皮,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
华章公主说,邱玉瓷是她外祖家的表姨。邱玉瓷与吴皇后的继母邱夫人同姓,那便是邱夫人兄弟家的女娘,与吴倩儿的血缘更近一些,与吴皇后并不是嫡亲的表姊妹。
前几日邱夫人带吴倩儿和京中一众郎君女娘去公府别院小住时,她没有同行。今日看来,这是个极有主见的娘子。
……
一路上,前面所有的车辆和马匹都为这三辆华丽的马车让行。
等他们抵达行宫,张姝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前两辆辇驾中坐的是皇后和太后。
她和邱玉瓷沾了公主和两位皇子的光,其他人还在倾盆大雨的路上慢慢往行宫挪动时,他们在午后就到了。
当然,陆蓁、吴倩儿和邱夫人等人到的更早。他们提前在公府别院消遣了多日,今天早上从别院直接上山,拐了个弯就过来了。
待陆蓁见到她,半是抱怨半是想念,说她怎么去红螺寺上个香就突然跑回家了。又听说程毓秀因为堂弟突发急症不能过来,很是遗憾。
她悻悻的说:“本来我都给你们提前占好了院子,我们仨正好住一处。”
程毓秀不过来,邱玉瓷添了进来,与她二人住同一个院落。
这一日,一直到晚间天麻麻黑,所有上行宫的人才都安顿下来。
内侍给张姝和邱玉瓷送来行装。
邱玉瓷冲她二人笑笑,说一路疲乏要早点休憩,把自己宫室的殿门一关,不再出屋。
陆蓁拿手肘拐了拐张姝的胳膊,说:“你觉不觉得她的气度做派有些像一个人?”
“谁?”
“皇后娘娘!”陆蓁笃定。
张姝从衣箱中把这几日要穿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到壁橱里,随口道:“她与皇后娘娘不是嫡亲的表姊妹,若说她有些像,吴三娘岂不应该更像?”
“三娘就算了吧!就她那张狗嘴,我都怀疑她不是邱夫人亲生,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陆蓁说起吴倩儿就来气,张姝不在的这几日她俩几乎天天在干仗。
张姝嗤嗤笑:“慎言!慎言!”
晚些时候雨歇了,住在隔壁院落的邱夫人和吴倩儿过来一趟,见邱玉瓷已经紧闭房门,邱夫人没说什么,吴倩儿面露不悦,老大不满,嫌她表姐拿乔装样。
邱夫人体恤小女娘们,叫陆蓁和张姝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去跟太后和皇后叩安定省,明日一早过去就好。
吴倩儿随邱夫人走后,陆蓁跟张姝挤了挤眼:“我们本来也没打算去太后跟前凑热闹!皇后娘娘那里,更不能随意走动,万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我们这些闺阁娘子巴巴的跑过去杵着,算怎么回事呢!”
张姝深以为然,行宫狭小人又多,万事要小心谨慎。
陆蓁又补了一句:“又不是人人都是皇后的妹妹,哪有那么大张脸!”
这话一出就变味了。张姝摇头,柔声告诫:“隔墙有耳,少言少祸端。”
陆蓁自知失言,不好意思的搂住她的腰,把头贴她肩膀上,口中可怜兮兮的叫“姐姐”,在她身上深深的嗅了一口,“姐姐好香!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她拗不过陆蓁,晚上两人都在她房中做一头睡下。
她是白日在马车上睡足了的,到了夜间反而不困了,怕打搅陆蓁入睡,安静的平躺着不吭声。
枕边的陆蓁却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时而怅惘叹息,似乎满腹心事。
张姝偏过头去,透过黑暗的夜色看她。陆蓁犹豫了半晌,半吐半吞:“姝姝,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说完就一把扯起丝衾,劈头盖脸的把自己遮住。
张姝被她这句话整得脸热热的,轻声问:“那他知道么?”
“应该不晓得吧。”沮丧的声音从丝被中传来。
“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一想到他就很欢喜,总也见不到他就很失望,一颗心一会儿被他填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被挖得空落落的”声音落寞,渐渐低下去。
张姝愣住,随着她的话心里也跟着涨疼涨疼的,还有点酸涩的甜,在心间流溢。过了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她才刚出口,耳边传来陆蓁深而绵长的呼吸声。
她伸手把陆蓁蒙住头的丝衾掀开,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已经坠入梦乡,唇角翘起来,脸颊上现出两只清浅的梨涡。
张姝也笑了。一时想起杨敏之,便如陆蓁所说心中满满都是欢喜,一时又好奇陆蓁喜欢的是哪个郎君,怪不得前些日子总觉得她心不在焉的。
夜已深重。突然,夜空中传来一声“吱呀”作响的木门转动声,尖细微弱,拖长了尾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瘆得慌。
第62章 无根之水
张姝打了个冷战,骤然睁开眼。起初以为是她房屋的门被人推开,撑起身子侧耳去听,声音是从邱玉瓷那边的屋子传来的。
似乎有人在很小心的拉开门,再掩上,随后离开了。
她就着从窗纱上透进来的微弱夜光,推了推枕边的陆蓁,颤声呼唤:“蓁蓁,陆蓁”
陆蓁眉头微皱,口中含糊着咕哝几句,依然睡得香甜。
张姝重新躺回枕头上,睁大眼睛望着纱帐顶,睡意全无。
三更半夜,邱玉瓷为何会悄悄外出?又会去哪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人回来了。先是轻缓的脚步声,接着“吱呀”推门,进屋。再没了动静。
她又是惊诧又是疑惑,心里还有些害怕。一直熬到快天亮,终于迷迷瞪瞪的又睡过去。
早上陆蓁先起,叫醒她。
因着昨日夜间吐露少女心事,陆蓁起初还有些赧然,张姝亦心内羞涩,既不追问也不打趣她。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睡前的枕间密语。
待她俩装扮妥当出门,邱玉瓷已经不在旁边的屋子里。张姝留神去看她所住宫室的门前,有沾了泥的极浅的脚印痕迹从殿门门口一直延伸到长廊下,隐于潮湿的泥土地面上,和泥泞道路上众人的脚印混到一处。
陆蓁见她路过邱玉瓷的宫室门口就驻足不动,还面露疑色,问她:“怎么了?”
“邱娘子起得可真早,我昨日夜间醒来,好像听见她出门去了。”张姝不敢跟她说实话,斟酌道。
陆蓁:“谁知道呢,也许兴之所至,去行宫后头看日出了罢。”
听到“看日出”几个字,张姝心虚的红了脸,抿唇不再接话。
两人到太后殿中请安。比她们到的早的夫人和贵女大有人在。
见到张姝,女人们纷纷向她投去饶有兴味的目光。吴倩儿看向她的神情更是复杂,把陆蓁拉到一旁,两人远远的说话去。
围着太后逢迎的一圈夫人和贵女,都像观看北城马市里稀奇的异兽似的,团团看她。有的窃窃私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兴许极为逗乐,把周围的人都乐得甩起帕子遮了唇角吃吃偷笑。
承恩公夫人冷哼了一声,颇为冷淡的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庭院。
张姝莫名其妙。在众人探究打量的眼光中,把程毓秀抄的经卷献给太后。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民间孝女,太后对程毓秀的好奇心早在她随口宣出懿旨的那一刻就过去了,也不过问程毓秀不来行宫的缘由,叫梅芳姑姑把经卷收下。然后不咸不淡的问张姝,侯爷夫妇的身体可好了些?
其实早就无碍了。
张姝恭敬敛眉,答谢太后的关爱之情。又说,父亲的身体还有些不虞,不良于行,撑着拐杖能勉强走动几步。
“所以我说,张侯爷是真的勇!怎么想出这么个损招来的!”夫人堆里有人笑着冒出一句话来。
“是啊也不想想自家的门楣和家世,能和公府结上亲都是高攀了!承蒙公府看得起,给脸偏不要!偏要拿自家娘子的闺誉开玩笑!”接茬的是与承恩公夫人交好的某官宦夫人。
张姝明白过来,原来她们议论的还是喜鹊那日说的,父亲扬言要招杨敏之为赘婿那件事。虽然流言在明面上已经被首辅弹压下去,但是私底下还是传开了。
仗着张贵妃不在跟前,加之吴太后似乎对贵妃也颇多不满,夫人们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把侯府嗤笑了一通。
女娘们或坐或立在自家母亲身侧,虽然没有参与夫人们的话题,看张姝的眼光也都如看戏一般,颇为玩味。
侯府家的娘子确实如传闻所说美貌惊人,但像杨敏之这般从百年清流之家出来的状元郎,文韬武略,俊美端方,自然是全京城中所有少女芳心暗许的如意郎君——什么样的女娘没见过,能看得上没有半分家族底蕴的屠户之女?
徒有美貌又如何?
不少女娘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快意。
在远处长廊下说话的吴倩儿和陆蓁不知为何,说话声也突然大起来,好似又要争吵。
“抱歉,麻烦把‘所有’两个字去掉就算人家是块五花肉,以为人人都像你们那么爱吃么?”陆蓁抱臂瞅着吴倩儿,笑嘻嘻调侃。
“你粗鄙!”吴倩儿气恼跺脚,面露羞色扭头就走。
大殿中,张姝走到刚才说话的那个夫人面前,朝她躬身福了一礼:“请您慎言。”
然后柔声说道:“此事究竟如何,在座的各位既不是家父也不是首辅大人,不在其中我们都无法评判。不过我听说首辅大人已经出手弹压了流言,那必然是不希望大家再去议论。您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若看不见听不到,也无缘置喙。
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于太后娘娘銮驾之前,您如此说话,实为不妥!诚然,家父和妾来自乡野,出身不显,门第亦不高贵,但承恩侯府始终是万岁和朝廷的封赏!侯府与我的名誉岂能容您随意诋毁!”
张姝说完,朝端坐上方的吴太后伏跪请罪,怯生生道:“妾刚才的言辞恐怕多有不当,心内着实惶恐,但谣言当止于智者,还请太后娘娘明断。”
官宦夫人傲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面色通红,怒火中烧,却不敢发作出来。
众人也都惊愕当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起身吧,莫得让别人说几十岁的大家夫人们合起来欺负你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小娘子,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吴太后说完,朝惊呆的承恩公夫人没好气的睨了一眼。
她的好侄媳,也不知道该说她眼光好呢还是不好呢。说她眼光好吧,张姝不止容貌姣好,今日一席话,更是于无形中证明了她的见识和胆量,确实可堪为世家妇。说她眼光不好吧,总以为张家女娘性情柔顺好拿捏,却屡屡在她与侯府面前碰壁。
梅芳上回从承恩侯府回来跟她说的话,果然没错。张姝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娇柔怯弱。二郎性情优柔寡断,正需得这么一位外柔内刚的娘子帮持。若将二人凑到一处,倒不失一桩相契的姻缘。只是承恩公夫人想要拿捏媳妇,却没那么容易。
太后心中一哂,暗地里对侄媳妇的小心思嗤之以鼻,以为谁家的婆婆都敢同她比么?先帝在世时她贵为皇后,皇帝是亲生之子,做了太后仍是说一不二的后宫之主,皇后妃嫔哪个敢不敬重她不听从于她?
也就是贵妃,被她捧得忘乎所以,滋长出不该有的野心来!她倒要作壁上观,看看首辅府与杨敏之会不会搭理承恩侯府这一茬。
太后在心中衡量片刻,便熄了给张姝与吴宣林赐婚的心思。
承恩公夫人收到来自太后的眼神警告,悻悻的不再说话。适才七嘴八舌的贵夫人们也都噤口不言,不敢再胡乱编排。
远处传来幼犬的吠声,随着宫婢和内侍开道,皇后娘娘带华章公主和两位皇子前来,后面跟着去给皇后请安后一同过来的敬妃,以及手捧一只玉瓶的邱玉瓷。
皇后携来人给太后娘娘请安,贵夫人和女娘们又争先恐后给皇后娘娘请安问好,刚才发生在张姝与那个官宦夫人之间的不愉快眨眼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张姝想起昨晚陆蓁说的话以及夜间邱玉瓷的怪异行径,悄然曼步隐于嘈杂的众人后,默默端凝吴皇后和邱玉瓷。
若单论外貌,邱玉瓷面相单薄,与丰颐端庄的皇后并不相像。但二人站在一处,确实如陆蓁所说,两人的形容气质竟然有些相似。
尤其是这时,手捧玉瓶的邱玉瓷,刻意雕琢的姿态犹如高洁的观音。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模仿中宫。
只见她对太后款款一拜,说:“昨日太后娘娘与两位圣人西行,紫气东来祥云西去,上天应也有所感应,所以一路降下甘霖雨露,让我等感知天子给予世人的福泽君恩。今日一早,妾斗胆在行宫中采了些无根之水,特敬献给太后娘娘和皇后殿下聊表心意,谨祝煮水烹茶以为乐,舒眉展眼世安康。”
她这番话说下来,贵夫人和女娘们都暗自啧舌,又嫉又羡。昨日路上讨人嫌的泥泞大雨竟叫她给说出花来,她们怎么没想到去树叶子上接点水来奉承太后呢?
陆蓁已踱步到张姝身边,拿胳膊碰了碰她的手臂,冲她挑眉眨眼。张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邱玉瓷半夜出门是采露水去了。
听邱玉瓷说完,太后娘娘眉开眼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
邱夫人脸上笑意盈盈,颇有几分荣耀之色。
携三个孩子坐于太后身侧的吴皇后容色淡然,双目敦和神采奕奕,看不出喜怒来。
梅芳姑姑从邱玉瓷手中接过玉瓶,叫宫婢拿去煮茶。
不过须臾,茶香四溢。
梅芳执盏尝了一口,笑道:“三分露珠清味,三分竹叶鲜香,还有三分冷冽悠长淡淡涩,莫非是松针?”
邱玉瓷微笑点头。
梅芳试过茶后,叫宫婢将茶水分盏,呈与太后与皇后、公主和两位皇子。
华章将自己的茶敬奉给吴皇后,也说了一番吉祥话。
戟奴偷瞄长姐,有样学样,将茶奉给自己的母妃敬妃。
猊奴一手抱狗一手轻托茶盏,闻了闻,无甚兴趣,将茶杯随手递给宫婢,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宫婢捧着茶盏径直走到张姝身边,躬身递茶:“二殿下说赏给张娘子。”
把自己埋到人堆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姝,又被暴露在睽睽众目之下。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给猊奴远远的福了个礼谢恩,猊奴却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皇后和太后说话之际,他偷偷把趴儿狗送到地上,狗儿起初伏在他脚边不动,他不经意的踹了一脚,趴儿狗蹒跚着溜出殿门。
接着,他起身跟皇后行礼告退,说出门找狗去,走前朝张姝站立的方向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然后施施然出了殿门。
华章说她去看护猊奴和雪团,带着宫婢和内侍大摇大摆的离席而去。
戟奴见他俩都走了,也悄无声息的退下。
这三个孩子张姝看得目瞪口呆,暗觉鼓舞,挽了陆蓁的手,从忙于逢迎太后和皇后的人群中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第63章 莫要当真
张姝和陆蓁出了大殿,到行宫僻静处。
陆蓁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从吴倩儿那里听来的传言。倒没有嘲笑侯爷的意思,纯粹出于好奇,兴奋的问她,侯爷真是这么说的吗?首辅府和杨敏之会不会答应?
张姝眨了眨眼,温柔怯笑:“既说了是流言,你莫要当真。”
两人正在说话,又有几个女娘从太后殿中出来,三五成群,将吴倩儿簇拥在中间,一路说笑。
看到张姝她俩,女娘们互相交换了几个微妙的眼神,跟随吴倩儿掉头而去。
陆蓁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一眼她们的背影,道:“你不晓得吴三娘她们在背后怎么排揎你和侯爷!刚才吴倩儿找我说,侯爷自取其辱是其次,玷污了状元郎的清誉不可容忍,她们都替杨敏之不平呢!她叫我莫要跟你走得近,还说杨敏之无论怎样也不会看上侯府和姝娘你的!叫我听着就来气!依得我说,你就把杨敏之拿下来让她们好生瞧瞧!”
张姝面飞红霞,连连叫她不要再说了。昨夜还敢跟陆蓁吐露心思——虽然她没听见,这会儿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落到陆蓁眼中,娇羞盈盈欲语还休,全然一副对郎君动心的思春少女模样。她由己及人,越发觉得张姝对杨敏之应该也是有些爱慕之意的,只是羞于表露罢了。
“你怕甚?以我们家姝姝的美色,想要俘获哪个郎君还不是手到擒来?”
“徒有美色,脑子不好使有何用?”一个孩童懒洋洋的声音从花丛中响起。
两个女娘吃惊低头望去。
猊奴带着趴儿狗,一人一狗撅起屁股在花丛中刨土。把她们的话全听了去。
张姝羞恼:“二殿下,您为何躲在此处偷听我们说话!”
猊奴叹了口气:“是本宫先来的。”
张姝板起脸拉着陆蓁的手就要离开,被猊奴叫住,“慢着。”
他坐到地上,抬头问:“看在你是我母妃嫡亲侄女的份上,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嗯?”
“帮你把杨敏之搞到手。”
粗俗的不堪入耳。
“……”张姝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红得快滴出血。
陆蓁咯咯笑:“二殿下,您才多大?羞也不羞?莫给你表姐添乱就是好的了!”
猊奴不搭理陆蓁的取笑,对张姝道:“张娘子,刚才那茶好喝吗?”
张姝不懂他为何突然话头一转,从他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索性不答。
猊奴又叹气:“我若是你,喝了那茶就该立马喊腹痛。你没看出来吗,那个姓邱的马屁精一心想给我父皇当妃子呢。你是我母妃娘家人,有事不应该身先士卒站到我母妃这边么?”
张姝无语:“殿下为何不自己喝了喊腹痛?”
猊奴痛心疾首:“你傻不傻?此事若由我来做,会有多显眼!你是贵妃的侄女,这杯茶又是我赐给你的,难道我会在茶中给你下毒不成?你喝了不舒服当然是带来茶水之人的问题!多好的机会,被你错过了,要不我说你脑子不好使呢!”
竟然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张姝理解不了,喃喃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这一杯茶水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他们都会被无辜牵连进来”
才六岁大点的孩子,耳濡目染之间已然沾染上宫中争宠的习气。若说他有些小聪明,却没有用对地方。
她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猊奴毕竟只是个孩子,自以为窥到了天机,洋洋得意道:“那个马屁精,今日早间恰被我撞见,往我父皇住的寝殿旁的竹林里钻,说是采露水,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凑到我父皇身边罢了!弄得什么劳什子玩意儿,也配拿给我喝?”
张姝不可思议:“殿下大半夜不睡觉的吗?邱娘子三更半夜跑去竹林都被您撞上了?”
“什么三更半夜!她去竹林的时候天已亮,我正好带苍狼在旁边顽。可惜啊,没叫父皇瞧见她鬼祟的模样!”
也就是说夜间邱玉瓷出门两回,第一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第二回才去竹林采露水。
张姝默然。后宫中事,她自然不会搅和进去。她沉思片刻,道:“殿下您还小,不论邱娘子如何,总归是大人的事,勿需您操心,您莫插手也莫要胡来!”
她温和中稍显严厉的腔调半分也没吓倒猊奴,只让他觉得这位娇滴滴的表姐色厉内荏,莫不是因为没法子搞到杨敏之,底气不足心虚了吧?
“此事涉及万岁的安危,不能就此作罢。若邱娘子接近万岁不是为了邀宠,而是图谋不轨呢?”一直听他二人说话的陆蓁出声。
她的家族世代为锦衣卫,效忠皇帝这一支已逾三代,考虑起问题来又与别人不同。
邱玉瓷跑到皇帝寝殿旁的竹林去采露水,既莽撞无礼,又有窥伺圣驾之嫌。而且竟然没有被驻守在寝殿旁的侍卫阻拦,令人起疑。
陆蓁说罢,就要去院墙边上的锦衣卫值房找父兄。她的父亲陆如柏亦随圣驾到了西山,负责行宫的防卫与安全。
没由来的刺激与激动从猊奴心底直往外冒,他一把从地上抱起狗儿跟上她俩,雀跃道:“我与你们同去!本宫是皇子,想做什么岂不比你们两个女娘来得便宜?”
陆蓁到锦衣卫值房,没有碰到父兄。丹虎将她挡在院门处,恭敬的问她有何事。
丹虎是丹娘的胞弟,后来成了沈誉的心腹之人。因为陆沈两家议亲不合一拍两散之事,陆蓁对沈誉心中一直怀有芥蒂,连带对沈誉的人也唯恐避之不及。她朝猊奴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来说。
猊奴抱着狗儿四平八稳的走上前,道:“今日早间约莫辰时,本宫在万岁寝殿旁无意看到有个宫婢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得,冒然闯入了竹林,却没有侍卫出面将其拦下,本宫心下觉得蹊跷,特来向陆大人询问。”
丹虎说,他受沈誉大人之命驻守行宫,现已与陆大人换防,由他负责万岁寝殿的防卫。他即刻就去找早间负责晨值的侍卫盘问,如有疏忽不当之处,定要严责。
猊奴颔首:“还好只是个糊涂的宫婢,尚未造成冲撞圣驾的祸事。有劳大人叫手底下的人多警醒些,莫要再发生类似的事。”
张姝远远的站在院墙边等候,依稀听到猊奴和丹虎的对话,心想这孩子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太讲究,办起正经事来还算有个皇子的样儿。
“张娘子!”
一道声音从院墙上面传来,悄声呼唤她。
张姝抬头,秦韬和几个工匠坐在院墙外的连廊上头,正在修补昨日大雨后漏缝的廊顶。
“秦大人。”张姝走到墙根处。
“一娘与你在一处吧?”秦韬微笑问她,从身边的褡裢包袱里掏出一个布包,拿绳子系了垂下来,示意她接过去。
张姝拿到手中打开,是两个长圆筒模样的东西,一头粗一头细。
“我把叆叇上的镜片取下来,做的千里镜,一娘与你一人一个。”他两手虚曲成环状,一前一后的挡在一只眼前面,眯着另一只眼,做射箭状示意给她看。放下手又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补充道,“千里之外是看不到,看个三五里总是够的。龙舟赛时你们若不想到近前去凑热闹,就用它。”
张姝向他道谢,又道:“一娘挂心程三郎的病情,同太后娘娘告了假,没有与我一同过来,等我回城后替你转交于她可好?”
秦韬错愕。那日他们几个在行宫碰面,一娘当时说程三郎身上的毒已经除尽,按理说不需要她来亲自照顾。担心三郎的病情,只是她的托词。他心中隐隐不安。
勉强笑道:“也好,这几日总是下雨,约莫不大太平张娘子在行宫也多加小心。”
张姝一愣,垂目答好。
陆蓁和猊奴从锦衣卫值房回来。
丹虎一直目送他们进了院墙才折身返回。他面色冷硬肃然,以手缓缓抽出刀柄又“啪”的一声硬生生按回去。
二殿下所说的那个时辰,其实他还未与陆如柏换防,万岁寝殿当时还是陆如柏的人在值守。
幸而只是一个糊涂的宫婢,也幸亏他们早已部署妥当。
按杨敏之交代给他的,他与陆如柏换防后,由陆如柏负责观景高台和堰塞湖那头的巡防。宫宴那日,白天万岁在高台观龙舟竞技,晚间也会在高台大宴群臣。表面上看,高台才是行宫防卫的重中之重。殊不知,原本藏有危险隐患的高台已被秦韬带匠人暗地里修复,高台和出入行宫的关口也都安插了重重暗卫。只等不诡之人露出马脚自投罗网
张姝和陆蓁、猊奴三人往回走。
趴儿狗被猊奴放下来,围着三人欢快的打转,跑前又跑后。
张姝抱着秦韬给她的布包,一路走着,沉默无语。
自头一日的大雨过后,天已放晴。然而,真正的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中,即将到来。
她不得不承认,隔了这么长的时日,只要一想起虞氏还是会让她头皮发麻心生惧怕。不过虞氏因为有孕在身,也跟太后告了假,不会到行宫来。待武安侯伏法,被锦衣卫暗中监视在武安侯府里的她也必然束手就擒。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应该害怕。只是有些想他而已
等他们回到她与陆蓁的庭院,被宫婢和内侍环绕的华章公主端坐院中,正等着他们。
猊奴刚喊了声“皇姐”,被华章不悦的打断:“你莫说又是雪团走丢了,以后无论去哪叫你的大伴跟紧了你,再有下回我叫人打折他的腿!”
猊奴口中一嗤:“打就打呗,谁叫这狗奴才跑得没我快!”
跪在华章身前的小太监浑身颤抖的像筛子,痛哭流涕,不停朝两个小主人磕头求饶。
华章不予理睬,起身,朝张姝和陆蓁微微颔首,前呼后拥的走了。
猊奴踹了小太监一脚,小太监抽噎着爬起来抱狗。
陆蓁往邱玉瓷的房门前探了探头。
张姝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打开包袱把镜筒拿出来,镜筒里面镶嵌了一枚被打磨的极薄的水精。她学着秦韬比划的样子,透过水精看过去,圆圆的视线之内伴随着一股晕眩感,眼前陡然清晰起来。
镜筒里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瞳。是凑过来的猊奴。
猊奴拿起另一只镜筒学她的样子放到眼前。
远处树木枝叶上的纹理脉络在镜筒中清晰可见,如同被递到他跟前一般。
“真是个好东西!太神奇了!”猊奴满口嚷嚷,拿着镜筒在院中打转到处看,新奇的不得了。
这时才显出一个六岁孩童的天真无邪来。
“张娘子,你把它送给我吧!我拿我的宝贝跟你换!等回宫了你跟我去挑,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本宫说话算数!”
张姝微笑:“多谢殿下厚爱,您的东西我就不要了。这几天您若乖乖的听公主殿下的话,不乱跑不给公主添乱,等回去后我送给您便是。”
“张娘子,你太好了!”猊奴眼神透亮,狡黠的精光一闪而过。她叫他听皇姐的话,可是她又不会时刻跟着他,哪里晓得他有没有听话呢。
他从未见过这样单纯的人,简直老实得可怜。让他想敷衍她都有些惭愧。
张姝坐在石桌旁,以手托腮,心不在焉的看他和陆蓁一人拿一个眼筒在院中稀奇的张望。
心事重重,含颦叹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娘子,还是让本宫帮帮你吧!”他诚恳的说。
张姝蹙眉,茫然的望向他。
“你喜欢杨敏之对不对?我帮你啊!”
张姝耳边轰的炸响一声雷,秀眉倒竖,又羞又气的朝他叱道:“殿下莫口无遮拦!”
“我娘说男人不喜欢老实的女人,你呀就是太老实!”应该从姓邱的马屁精身上分一半心眼子给她。
张姝站起身,气得要夺他手上的镜筒,“殿下,我看您是不想要了!”
猊奴左躲右闪,叫她怎么也抓不着。
“哎呀张娘子!你害什么臊啊!”
陆蓁在中间笑嘻嘻打圆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莫跟孩子一般见识!”
张姝懒得搭理他们,红着脸庞扭头进屋。
“喂!躲起来是没用的!我娘还说男人也不喜欢扭扭捏捏的女人!”
第64章 风雨起
因着白日猊奴的风话,陆蓁跟着起哄打趣,张姝不要陆蓁晚上跟她一起睡。陆蓁只好回自己屋。夜间两人都暗暗留心,邱玉瓷陪太后用过晚膳后回来,再没有偷偷外出。她二人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隐隐的不太平起来。
听说刑部新任的员外郎范大人和北镇抚司为了争夺一个人犯发生了争执。北镇抚司本有三位主事的大人,指挥使陆骞老大人常年卧病在家中休养,原本负责京城防卫的指挥同知沈誉还在宣府,另一位指挥同知陆如柏在西山行宫,一时北镇抚司群龙无首,叫范大人给钻了空子。
范大人声称当时打劫通州商船的歹徒没死,被锦衣卫给抢走了,要找北镇抚司要人。两方扯皮,阵仗闹得很大。
刑部和北镇抚司的热闹还没看够,五城兵马司也开始满城抓人。
因为北城马市异兽走失闯入市坊间,一些原本混迹于市井的泼皮无赖趁机滋扰周边的民众和商户,出了好几起入户行窃的案子,更有甚者当街偷窃刺伤行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岂能容作奸犯科之人肆意横行?
这些消息从京中传到行宫,大家听一听也就罢了,不过是添了个在太后身边逢迎凑趣的谈资。也就是陆蓁,知道刑部和锦衣卫扯皮的事后嘀咕了几句,也就抛到了脑后,总归是祖父和父亲兄弟他们的事,跟她一个女娘又有多大关系呢。
太后娘娘主持的诗会如期举行。女孩儿们的心思顿时转移到诗会上。大家都跃跃欲试,想要在太后跟前脱颖而出。若能借此获得太后青睐,既是体面,又是荣耀。如果还能借机寻一桩好婚事,更是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诗会这一日。
张姝和陆蓁到太后殿中,找了两个相邻的几案坐下。
突然,兵部尚书的夫人带着女儿跌跌撞撞的冲进殿中,大呼“太后救命!”
把太后和身边的宫人唬了一跳。
梅芳挡在太后身前,呵斥道:“夫人何以在殿前喧闹!”
兵部尚书夫人鬓发凌乱,两颊惨白,哪有平日里半分端庄的仪态,只顾叩头哭喊:“我家大人不知得罪了谁,更不知犯了什么错!刚被刑部来人带走,那些莽夫还要带走我们娘俩!”
被尚书夫人搂在怀中的女娘,和张姝她们差不多大,正值青春年华,如她母亲一样也是满面惊恐,接着自家母亲的话含泪说道:“家父只是被刑部收监,尚未被定罪!按我朝律法,未被定刑之罪官,不应祸及家眷!还请太后娘娘明断啊!”
张姝和陆蓁匆匆互相望了一眼,垂首敛目将震惊之色掩于眼底。
太后看向梅芳。梅芳会意,马上到殿外吩咐内侍去查问。
过了一会儿,内侍过来回禀。
几位随御驾前往西山的朝臣因贪腐或结党被远在京中的都察院弹劾,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还未来得及在万岁面前自证就被刑部逮捕。其中就有兵部尚书。
带走兵部尚书的是刑部官差。但是闯入行宫的女眷内院,意欲把兵部尚书家的女眷带走的,却是吴宣林手下的北城兵马司。
吴宣林随内侍一起过来,唤“姑祖母”,向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面色不快:“安什么安,二郎是嫌哀家不够安生。”
吴宣林满脸为难,跟太后解释,他和兵马司手下役卒经过这几日的查访,发现那日在马市旁的戏园中,趁乱行窃兼刺伤行人的嫌犯是兵部尚书家的家奴。所以才有今日之举。
尚书之女辩解:“我家家奴惹事,我们绝不姑息,自当将他缚之以绳索交给大人,断没有把主家抓去顶罪的道理!”
殿中众人都深以为然。太后也责备吴宣林莫不是当差当糊涂了,二品大员的家眷也敢随意捕拿。
吴宣林心烦意乱,这会儿突然明白了,为何杨敏之一定要把他召回兵马司,让他来出面抓人。
原来,这位比狐狸还要诡计多端的御史大人,早预料到高官罪眷不是那么好拿的,只有他这个和太后沾亲带故的人适合用来顶锅。
吴宣林再次行礼,烦躁道:“微臣也是奉公行事,还请娘娘莫要妨碍在下执行公务。让微臣痛痛快快的把人拿走,您安生的和娘子们消遣,我也好少受些上峰的气!”
他进殿时,从一群跪坐于矮几后的女娘中一眼就看到了张姝。她也被殿中突变吓呆,正襟端坐,一动也不敢动,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怯怕。
此时被斥责,他心中既难堪又颓丧,索性破罐破摔,由着自惭自秽的情绪放任开来,跟姑祖母说话也不再恭敬。
太后气得哆嗦着手指朝吴宣林指点:“二郎好大的本事!哀家的话也不管用了!”
形势一时胶着起来。兵部尚书夫人母女也停止了哭泣,跪在地上满怀希冀的望向太后。
随着一道“皇后娘娘驾到”的高呼声,吴皇后带着三个孩子与宫人稳步走来。
跪坐于几案前的女娘们都僵在殿中,谁也不敢动,也无人敢起身向皇后行礼。
吴皇后不以为意,不慌不忙的走到太后跟前见礼,转身对吴宣林责备道:“二郎你也不是头回办差,怎得如此鲁莽,还不快给太后赔罪。”
吴宣林知道皇后在为自己圆场,忙跪下来向太后赔罪认错。
吴皇后又朝太后温声说道:“二郎素来最孝敬您老人家,您莫要生他的气。他给朝廷办事,自然是朝廷要他做什么就是什么,您就让他该拿了谁走就拿人吧。”
地上跪着的母女俩吓得发抖,又要哭喊“太后娘娘”,吴皇后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眸朝她俩扫视过去,敦和平静无甚情绪。却让她俩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少顷,只听明堂上一声冷笑,“皇后好大的威仪,我这个老婆子当真做不得数了。”
太后被彻底激怒。梅芳色变,率领宫人齐刷刷的跪下,请太后息怒。
张姝等人从诗会开始时就一直跪坐在地上。这会儿整个殿中密密麻麻全都是垂首跪着的人头,除了坐在堂上盛怒的太后,和站在大殿中央面无表情的皇后。
她大气也不敢喘,稍微掀起眼皮往大殿中看,吴皇后身边的三个孩子只剩下皇长子一人跪伏在地,华章和猊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可千万不要忙中添乱
她正胡思乱想,大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原兵部尚书收受晋地粮商贿赂,鲸吞边粮中饱私囊,勾结北漠意欲在宣府和大同作乱,即日革职收押,家眷罚没,家财充公。”
随着清朗沉稳的话语声,跨入大殿的是杨敏之。她猛地抬头望过去。
猊奴和华章从一袭高挑峻拔的绯色官袍后低着头一闪而过,从偏门溜进来。
杨敏之没有再进一步向前,只站在大殿门槛旁,遥遥朝太后拱手鞠身,道:“臣前来口传圣旨,恕臣不能向娘娘行跪拜之礼。”
太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芳赶忙上前扶她。
圣意已明,吴宣林一招手,等候在外面的内侍上前,七手八脚把放弃挣扎的罪官家眷拖出大殿。本来,因外男不能进女眷的庭院,他和兵马司的人等在宫门外叫内侍拿人。太监的力气到底比正常男子小些,又畏手畏脚的,不敢上手把那母女俩捉个瓷实,一个不防备就叫人跑到了太后跟前,生出这一连串麻烦来。
他不由又去偷瞄张姝,却见她愣神盯着殿门方向,不用看也知道她满眼都是谁。吴宣林心中酸溜溜的,暗自叹了口气。跟太后和皇后再次叩首行礼,跟在拿人的内侍后头退了下去。
“二郎切记不可再节外生枝。”
他退出殿门时,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敏之口中在对他说话,一双清冷深邃的眼睛却望向殿中伊人的方向。
吴宣林的失落和挫败感在心中不断蔓延,冲他拱手怏怏的“嗯”了一声。
张姝和杨敏之的眼光碰到一处,纠缠了一瞬。她盈盈秋水的眼眸倏地忽闪了几下,忙躲避开去,低头只顾盯着面前几案上雪白的纸笺。眼角余光瞟向皇后身边,果然,猊奴那个顽童,一双不安分的眼在她和杨敏之中间来回睃顾。
杨敏之见她突然眼光躲闪,像受惊的小兔一般避他不及,以为她在避嫌。垂眸抿唇微笑,退出大殿站到门槛以外,却没有离开。
公主和皇次子刚才跑到万岁那里去搬救兵,他们才晓得太后因罪官家眷与皇后起了冲突。万岁以孝道为重,不好忤逆亲母,叫他过来解围。在来的路上,公主担心皇祖母继续责难母后,请他务必在太后那里多留片刻。
殿中,混乱被平息。众女娘依旧安静的鸦雀无声,人人心中都有些后怕与侥幸,又难免暗自伤感,物伤其类,却不敢展露到脸上。
昨日还与她们称姐道妹的名门贵女,转眼间就遭家族变故成了阶下囚
作为始作俑者的都察院御史,杨敏之冷眼看罪官家眷从殿中被带走,没有一丝同情或动容。
这样的他是女孩儿们从未曾见过的 。如果说以前俊美端方的状元郎对她们的吸引有多大,现在她们对他的畏惧就有多深。
陆蓁从袖子底下勾起张姝的手靠过来,低声同她说话,声音颤栗:“你晓得不,若果真如此,她和她娘会被罚没到……教坊司!”她口中的“她”是刚被带走的尚书家的女娘。
“啊!”张姝小脸煞白,轻呼出声,和陆蓁两两相望,四目中都是惊惧。
她们虽然是闺阁女流,教坊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们还是晓得的。
“太后娘娘,我们还等着做好了诗请您看呢!娘娘的赏赐,玉瓷可是惦记好久了。”邱玉瓷突然兴致勃勃的朝太后说笑,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梅芳也含笑转圜,请太后接着主持诗会。
吴皇后跟太后欠了欠身告退。
张姝深吸了口气,颤巍巍的提起笔
等她们写好诗,宫婢们将诗笺拿到院中,用细线穿挂到树枝上。每张诗笺旁挂着一个垂篮,以绢花为筹,得到绢花最多的人获胜。
杨敏之站在殿外的台阶上。戟奴和猊奴在他身边向他行礼问安。
他在都察院任职,亦兼任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还没有给两位皇子正式授过课,但他们仍需对他执师礼,尊称为“先生”。
刚才吴皇后走时,叫两位皇子留下,请他顺便考较一下他俩的课业。两个孩子都有些不大情愿,磨磨蹭蹭的挪到杨敏之身边。
他叫他们按诗会上的题目口头赋诗一首。戟奴涨红了脸,猊奴也不吭声。
“先生,容我酝酿酝酿。”戟奴怯懦的说。
猊奴有样学样:“等皇兄酝酿完了再我来。”
杨敏之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俩,不责骂也不催促。
女娘们三三两两的出殿门,去树下品鉴他人的诗。
她们本来在说说笑笑,经过杨敏之身边时,一个个面露惧怕之意,不止脸上变了颜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怯了几分。吴倩儿犹豫的张了张口,想跟他说点什么,被身边的女娘一拉拽走了。
“先生,她们都怕您呢。”猊奴忽然笑嘻嘻的说。
这些娘子今日之前说起杨敏之,还扭捏造作羞答答,像得了花痴病。这会儿,她们却好似看到了洪水猛兽,只有畏惧,不敢靠近。
可是一边畏怕,一边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俊美无情的郎君立于丹墀上,神色漠然的望向庭院中挂起来的一张张诗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这些多情的少女芳心乱,遐思暗生。
“杨大人会来看我们写的诗么?”刚才拉走吴倩儿的少女羞涩低语。
“是你写的么?我娘听贵府老夫人说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人捉刀代笔的呢!”硬邦邦的声音是吴倩儿。
“哎呀三娘你!谁不是如此呢”少女羞嗔。
这些口是心非的小娘子。猊奴心中暗嗤。张娘子莫不是也这般别别扭扭的吧。
张姝和陆蓁从殿中出来,也从他们身边经过。陆蓁看了杨敏之一眼,亦不敢如以往那般上前搭话。
张姝目不斜视,挽着陆蓁的手臂径直往前走。
“张娘子,过来一下。”偏偏被猊奴叫住。
“张娘子你也怕杨大人么?”他依旧笑嘻嘻。
张姝垂下头,朝猊奴的鞋面恼怒的瞪了一眼。
无法,走到他们跟前,跟对面之人行了个万福礼,声若蚊蝇:“大人夏安。”
她始终低着头。在他的目光可及之处,柔顺垂下去的一段细腻脖颈,在仲夏日光的照射下泛起白皙晶莹的光泽。
第65章 无动于衷
过了这几日,进入盛夏,即将迎来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一段时日。
张姝只觉炎炎酷夏已然来袭,脸上热腾腾的,后背生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潮汗。
“张娘子夏安。”杨敏之放下手臂略微欠身,漫不经意的与她回礼。疏离,淡漠,与面对刚才那些小娘子一般无二。
她因紧张而耸叠起来的肩膀轻不可察的舒展开,放了下去。
他勾了勾唇,一缕极浅的笑意从黑漆漆的眼眸中闪过。可怜见的,他可不敢吓着她。
两人互相见礼后,再无二话。张姝朝戟奴福了一礼,也不搭理猊奴,和陆蓁转身下玉阶去了庭院中。
杨敏之余光扫过她的背影,望向虚空的前方。
猊奴大失所望。他娘说男人都好色,连被去了根的太监有钱有势了都知道讨媳妇要俊俏好看的。张娘子虽比不上他母妃,也算数一数二的美人,在这群女娘中更是最为出色的一个,杨敏之怎么可以无动于衷?怎么可以!
戟奴冥思苦想了半晌,终于做出了一首诗。杨敏之颔首,道了一声“尚可”,看向猊奴。
美色不管用,那么能打动他的应该是才华吧猊奴胡思乱想,朝庭院张望。女娘们正嘻嘻哈哈的把绢花投给相熟相好的娘子。
等等,张娘子脸上是什么表情?又羞又窘,可怜兮兮的躲在陆五娘身后。前面站着吴三娘等几个女娘,以袖掩唇,只有几缕貌似讥笑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猊奴有点怀疑,他对张娘子的才华可能想多了。
杨敏之亦沉目看向下方的庭院,眉头深蹙。
“二郎,二郎该你了。”戟奴扯了扯他的衣裳,悄声唤他。
猊奴回过神,很实诚的说:“本宫不会,我今年才开始上蒙学,翰林院都还没去过两回呢。”
杨敏之并不觉得惊讶。皇储未定,万岁的这几个孩子大多数时候都由各自的母亲教养。
皇长子从小体弱,敬妃即便再舍不得他劳累,也从四五岁起就给他开蒙了,六岁进学时由皇帝在翰林院找了个名义上的先生。两位皇子目前在翰林院的先生都是柳思荀。但柳大人应该也是庶务繁忙,顾及不到太多。
皇次子倒是打小就长得健壮结实身体康健,但是他的生母张贵妃出身低微,学识浅薄——也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学问,在学业上对他的引导自然是有限的。
观这孩子的言行举止,与民间没开化的顽童没什么两样。论学问学识,可能连内宫学堂里的小太监都比不了。
“二殿下已经在读诗律韵文了吧,请殿下回宫后每日抄书两个时辰,每三日叫您的大伴往翰林院递送一次。”
猊奴俊秀清透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杨敏之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接着说:“殿下的学业,臣自然没有空监督。臣会奏请万岁,让翰林院的郑璧大人做大殿下和您的开蒙老师,当然臣也会不定期请两位殿下到太极殿,到万岁跟前廷对作答。”
戟奴自是唯唯连声,毕恭毕敬。
猊奴彻底泄了气,苦起一张脸来。想躲懒的路都被他给堵死了。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杨敏之突然一番耳提面命,就像故意针对他似的。他哪里得罪御史大人了吗?
杨敏之还没完,叫两位皇子到院中挂满诗笺的树下,选出他们认为写的最好的,“不会作诗,评定诗的好坏总不是什么难事罢。”
说罢挥了挥袖子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自己也跟在后面不疾不徐的下台阶向张姝等人走去。
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从最近的一张诗笺看起,柳思荀代笔的那首赫然映入眼帘。诗笺落款为吴皇后继母家的舅表妹邱娘子。
杨敏之眉头攒动,转瞬间不露声色的平息下去。
树下,张姝躲在陆蓁身边,心里既窘迫又有些后悔。她没有用杨敏之给她的诗,而是自己应付了一首。哪晓得她们都“写”得那么好呢,跟她们的一比,她的完全没眼看。
“侯夫人就没想着找个儒生给润色一下?左右花不了几两银子的!”陆蓁难以置信。
张姝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吭声。
“陆五,这回你不用担心垫底了。”吴倩儿噗嗤笑出声来。
她凑到张姝耳边,语调轻快:“你觉得杨敏之会看上你什么呢,美貌、才华,还是贵妃侄女这层身份?亦或是、可以给屠户当赘婿的荣幸?”说到最后一句话,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因着贵妃的关系,她一直不喜欢张姝。上回在上红螺寺的山间,杨敏之待张姝的与众不同她看在眼里,隐隐失落了很久。直到来行宫从他人口中得知侯爷招赘的传言,她心中莫名窃喜,这样粗俗不知礼的一家子,杨敏之与首辅府怎么会看得上呢?
然而她这话一出,围着她们的几个女娘都变了脸色,拉住她叫她莫要再说。
张姝在太后面前与那位官宦夫人理论时,吴倩儿和陆蓁不在殿中,自是没看到这个娇滴滴的少女发起脾气来的模样,可不是好惹的。
果然,张姝从陆蓁身后款款走出来,柔声道:“三娘你嫌弃我写的不好,技不如人我自然无话可说。但请你说话莫总是夹枪带棒的。杨敏之会看上我什么,那得问他去。美貌我好歹有一些,才华固然不多,但总归不是花银子买来的,我的门第家世呢,自然比不上三娘,仅仅是天下万民中最普通之一。”
“不过,也正是像屠户、匠人和农人这样的天下万民,田耕为食织布为衣,供奉天子和娘娘,至于你与我,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女娘们再次被温顺好脾气的张娘子震慑住。吴倩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语滞,羞愤的说不出话来。
陆蓁暗哼,吴倩儿在张家姐姐面前吃瘪也不是头一回了,总也不长记性呢!
“张娘子说得好!”猊奴噼噼啪卖力拍着手掌走过来。
张姝转身,头一眼看到的是在不远处树下负手看诗笺的杨敏之。
她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他应该没听见吧。
她的诗笺还挂在她面前的这棵树上,明晃晃的在她眼前摇荡。若叫他看到她自己写的诗,还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呢,太没面子了!
她突然心虚,跟陆蓁慌乱的说了一句“你刚才说我脸上沾了墨汁么,我去洗洗”垂头匆匆离去。
猊奴朝她“哎”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招手叫过来一个宫婢,附耳跟她说了什么。宫婢屈膝领命,追着张姝而去
追上来的宫婢引路,带她到大殿后头一排僻静的厢房,打了水请她净面。
就着铜盆里的水,她照面看了看,其实脸上干净的很。
没有那些人在旁边,她兀自坐着发呆,幽幽的叹了口气。冲动的话已经说出口,再也收不回来的
和别人起争执,即使在嘴上占了上风,总归不是件愉快的事。她小时,母亲告诉她要柔顺,待大一些,义母教她要贞静。没有人跟她说过,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丢人的,但也不喜欢别人拿她的出身取笑,更不能容忍他人轻视她的父母家族。其实应该一笑置之,忍一口气退一步,总会过去的,不是么?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为何自己的心思变得越来越敏感。也总是轻易的就被他人激怒。说到底,还是有些自卑的吧。因为叫她心中欢喜到发甜的那个人,拨乱她心弦的同时也让她尝到了自卑到发涩的滋味。
“姝姝。”有人在门口唤她。
是她幽幽叹息中想着的那个人。
张姝惊得抬头,眨了眨眼睛,不是她的幻觉。仓皇环顾四周,宫婢早已离开。
他在冲她招手,脉脉温情的看她。
她心间发颤,捏起裙角几步跑过去。他随即与她的手交叉相握,朝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跟我来”,带着她从厢房对面的假山下钻过去,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营造在假山奇石下的小佛堂。
还是在太后的院中。
“这是太后娘娘礼佛的地方!”她轻声提醒他。
“你到行宫这几天见过娘娘有一日吃斋念佛吗?”他好笑的问她,撩开佛堂后的布帘,里面是一方更加简朴的小天地。一座观音龛,一个高几案,一扇闭着的小轩窗。
他那日从红螺寺下来,工部员外郎请他到行宫查看,他沿着行宫走了一圈,顺便把行宫内外的地形殿宇都记到了心中。太后院中有这一处僻静的地方,除了他恐怕也没几个人晓得。
他掸起衣袖将几案上的灰尘拂去,一把托起她的腰把她放上去坐着,隔着罗裙轻轻地揉她的膝头。今天出了这么个小岔子,她约莫跟着大家跪了很久,从大殿下台阶时,就见她屈身揉了好几次膝。
“你怎么会来?”他胆子也太大了。
“二殿下找了个由头,诓我过来。”
她坐在高高的几案上,额头比他的只矮一点点。他顺势亲了亲她的鬓角。
“你都知道他诓你,你还”
她抬头,正好从他含笑的眼眸中看到她自己,亦在羞涩欢快的笑,笑得那样甜。她止住话头,微笑着把脸伏到他肩膀上。
“一顽劣小童,懒得戳穿他罢了。他好似有些促狭,想捉弄你?我已帮你罚他先抄几日书再说,张娘子可还满意?只是下回别再见到我就躲,欲盖弥彰,反而该让别人起疑了。是不是,张娘子?”
他轻刮她的鼻头,口中揶揄心里却畅意极了。搂着她的腰深嗅她发间的清香,从她的头顶一路向下亲吻着她的发丝,额头,眼眉和脸颊。
好几日没有亲她了,他想得发狂。
可是真见了她的面,把她踏踏实实的搂到怀里,他变成了一个终于拿到饴糖倍感珍惜的孩童,舍不得大口吃掉,只敢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捧到手里,把这份快乐尽可能的延续的久一些。
他温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唇在她脸上晕开了朵朵桃花,她不忍心躲开他,强忍着酥痒辩白:“如今谁见了你不害怕的想躲?”
“那么张娘子你也怕我么?”
她天真的摇了摇头。吴倩儿她们害怕的不是杨敏之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权力。
“可我有时候还是有些怕你的,”她微笑,拿手指摸索他朝服胸前的补纹,“害怕你的洞悉人心,好像一切都可以被掌控窥见。”她心中的城池,早已被他冲击的七零八落,那些藏在残垣断壁中的自卑和胆怯,是她仅有的秘密了。
他松开对她的亲吻攻势,捏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我若洞悉人心,就不该巴巴儿的来讨好娘子,费尽了心思给人家准备的诗稿,却一首都没看上。”
果不其然,他已经看过她写的诗了。张姝忍不住掩面哼唧,实在太丢脸了。
“别作这可怜样儿,”他心里其实是软的,嘴上还是故意做出不悦的口吻,“在下的一番心意被弃之敝履,张娘子必须解释清楚,如若不能让某满意,可是要挨罚的。”
他把她埋在他颈间的脸捧出来,啄了一口她的唇,催促道:“说。”
第66章 私会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极小声的哼出一句话,若非他耳力好,都听不出她说的什么。
就这么含混不清的一句,竟叫他情思暗涌,浑身燥热起来。
他落在她细腰上的一双大手暗暗收了点劲,拿唇舌挑弄她的樱唇,糊里糊涂的低声哄道:“这里不会有人过来。”
他会错了意。她水眸圆睁,羞意布满眸间,按住他手上轻佻的动作,避开脸急急的道:“你专门为我写的,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杨敏之吻她的唇一顿。
与他脸颈贴在一处的女孩儿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含着莫大的羞涩说:“我很喜欢,都已经背下来了你写的那么好,别人看到了也会喜欢上”
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她要把它们都藏起来,藏到心里。
他已了然。
他的小姑娘嘴太甜了。“傻。”他亲昵的叱了一声。只要她喜欢,以后他还可以为她写更多。
“这样的解释大人可还满意?”张姝看似怯生生的觑他脸色,其实一点也没怕他。被他迫着把心里话说出来的时候臊的不行,说完又好像并没有那么难开口。看来她在他面前的脸皮是一回比一回厚了。
他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俊美的脸上盛满笑意,嘴上依然不依不饶:“巧言令色,张娘子不老实!更该罚你了!”
他抓她的手。这人好生不讲理呀。张姝以为他要打她手心,把手直往后背缩,娇笑道:“你还真拿自己当先生了么?可管不到我的!”
他一手扣住她的两只手腕,她躲过去的手正好被他钳在后背。她的胸被迫挺起来倒入他怀中,两团绵软弹到面前坚实的胸膛上。
她胸口吃痛,呜咽了一声,几点泪花激出来。
杨敏之呆了一瞬,却没有放开她。另一只手稳稳上前托住她脑后,嘴唇直愣愣的朝她粉嫩的唇瓣贴了上来。他本来是想顽笑的打她手,但现在改变了主意。
已有过几次经验,他领悟的很快,也亲得比以往都好。总能让她在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稍微松开一点缝隙给她渡过去一点新鲜气儿。也不会再把她的舌头拔得生疼,极尽温柔和缠绵,让她唇口里的每一处都为他柔软下来。
她的心激烈的跳个不停。他也一样,坚硬的胸膛和她的丰盈紧紧相依偎,他的心跳如同一只被用力敲击的鼓槌,隔着两处衣裳猛烈的叩着她的心门。
她紧闭的眼中打着哆嗦,隐隐的渗出点点泪花。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经过,也没有风声,他们的呼吸和唇舌相接的声音格外突出,好似从头顶那扇透光的小轩窗上能隐约的透出去。
当他再次稍稍放开她的唇瓣时,她终于带着哭腔哼出来,要他放开她。她真的有些害怕了。
点点泪光,娇怯不堪的泣噎声,让他愈发血脉偾张,也唤起了更强烈的欲望。情丝从四肢百骸滋长开来,克己复礼荡然无存。
“先生要罚你长长记性……”口中喘息说着混话,放开了她的手和唇,却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仿佛有看不见的小疙瘩从下巴延伸,麻麻的颤栗开来。张姝吓得直哆嗦,口唇死死的抵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想要推开,却仅仅掀歪了他头上的乌纱。
他还穿着朝服,身上散发着如青松般醇厚的气息以及些许微薄的汗意,应是风尘仆仆的从京中赶来,许是有要紧的事,可他似乎已全然忘记。
现在,于他最要紧的事就在此处,在这间僻静的小佛堂中,在端凝含笑的观音座前忘情的吻她。
也许并没有过去多久,从小轩窗透过来的光亮还和他们刚过来时一样。
怀中人只是最初软软的反抗了一下,就一直乖顺的仰着头忍受他的放肆。顺从的叫他心疼。
杨敏之脑中残存的理智勒令自己吁吁停下,将腹间肿胀硬生生平息下去。
抱着她贴在他颈间,一开口声音是暗哑的:“我已请旨赐婚,就在明日。”
再不过一日,他要光明正大的站到她面前与她互道安好。也要在她被他人不怀好意的取笑时,与她一起坦荡的维护她的骄傲和自尊。尽管她自己已做得很好。这样的好让袖手旁观的他惭愧有加。
杨敏之的声音在她耳边落下,她的身子一抖,伏在他怀中默不作声不说话。任由他蹩脚的将她的头发和散落鬓角的发丝重新抿好,为她抚平被他弄得起皱的衣裳。
“傻娘子,我说过杨敏之永远属于你,我赠与你的任何东西抑或荣耀,也都是你一人的,别人再喜欢也抢不走。”他捏了捏她的耳垂。耳珰已经换过。
她幽幽开口:“你样样都好,而我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来与你相配,如果用你作的诗才可以得到别人的夸赞,这样的荣耀我不要。”仍是执拗。
让她郁郁不乐的心结一直都在。从最早的时候,阿清擅自把他写的词私下递给她,在侯府水榭,她含着泪花跟他说“齐大非偶”时,就一直都在。
即使在红螺寺山顶,他跟她剖白心迹,她被他打动,因家世身份带来的局促不安依然难以摆脱。
而她又是一个温柔谦卑到骨子里的女孩儿。她每次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全身心的爱慕他仰望他,让他很受用,却很少站到她的立场上考虑过她所面对的境况。
他是男子,纵然和女子传出私情,只会被当做男人的风流韵事,可轻易被体谅,无伤大雅。而对于女娘,但凡对男子有所回应便是被世俗所不容的。
纵使世情如此,她还是勇敢的接受了他的情意,回应他自私的爱,容忍他的轻薄无礼。已经做到这般地步的她,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他。
这样的她,让他万分疼惜也倍感歉疚。
“在我心中,姝姝也是样样都好,独一无二的好!家世门第,姝姝不看重,我本也是不看重的,只要是你这个人便是了。美色,是我喜欢的。才华,当然我也看到了,跟买来的确实不一样,货真价实。”
他的手臂环绕过来,捉起她的手指,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合拢。
淡淡调侃意味中满是深情和宠溺。
张姝甩开他的手,捂住自己的唇和脸颊,难为情的低声嚷道:“你都听见了!”
杨敏之挑眉:“若有人来问我看上张娘子什么,我总得知道该怎么回答,娘子才会满意。”
“那你不是这么想的么?”她不服气,硬撑着羞意申辩,“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你喜欢的娘子,并没有那么差劲!”
杨敏之连连点头:“然也然也,岂止不差劲,连状元郎的诗文都看不入眼的。”
“小心眼儿!”
“张娘子说得对,在下的心眼小,小的只装得下姝姝,”他马上顺从的附和她,重又牵起她的手指接着细数,“张娘子的过人之处我还没有说完呢”
她笑眯眯的听着,仰头望他的脸,与他的眼睛相望,四目中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午后去堰塞湖边看龙舟吗?”杨敏之问她。
行宫与皇城的格局差不多。这日下午是女眷唯一可以去外院堰塞湖附近转转的机会。
张姝想也不想说不了。她不爱热闹,也无兴趣看大汉们光着膀子划船。
杨敏之一笑,捏着她的脸就吧唧来了一口。
她说秦大人给她和程一娘做了两个新奇的镜筒,她准备和陆五娘在后院找个高处的山坡远远的望两眼。
他的笑容微滞,不过终究没有说什么。
两人携手穿过假山中的洞隙,杨敏之把她送回离她和陆蓁的院子最近的出口。
张姝踮脚,伸手把他头上的纱帽扶正,俏皮的冲他福了一礼,“那就与大人就此别过了。”
今日下午是龙舟赛,明日帝后分别在观景高台和行宫后头的椒房殿招待王公大臣和夫人贵女。明日过后,不在这边陪太后娘娘消夏的话,就可以陆续返回京城了。
“或许走的时候张娘子便要与在下一同而行”。
虽然中间吴二郎这边出了点岔错,好在动静不出行宫内院,局面仍在掌控之中。后院的女娘们浑然无知时,围猎已收网接近尾声,波谲云诡的迷雾即将散去,露出中间愚蠢的困兽来。
张姝冲他嫣然微笑,松开他的手转身从红花绿柳中袅袅而去。
太后娘娘那里,她正好不回去了,反正娘娘身边不缺人奉承。
回到她们的庭院,陆蓁和邱玉瓷都还未归。她仔细整理了一下妆容发髻。
过了一会儿,陆蓁回来了,却是和猊奴一起。
“张娘子,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猊奴口气很大。
张姝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把桌上放着的两只镜筒往自己面前拢了拢。这孩子昨日被她打发走前,还没玩够,这会儿估计又是惦记上了才过来。
“你可知诗会魁首是何人?”他问。
最窘的时刻已经过去,她不关心谁拿了第一,谁会在太后面前得脸。
陆蓁笑嘻嘻:“是你和邱娘子!你俩双双位列榜首!”
张姝这时才真的大吃一惊。怎么会?邱玉瓷精心准备的诗作和她自己应付的那首相比,说判若云泥也不过分。拿她俩的放到一起,岂不笑死个人?
猊奴趁她吃惊的工夫,极快的伸手往她跟前一探,抄走了一个镜筒。
一边眯着眼从镜中好奇张望,一边骄傲的说:“你可得感谢我!”
不用他多做解释,陆蓁就噼噼啪啪跟竹筒倒黄豆似的,把她走后的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本来她的绢花开始是最少的,耐不住猊奴惯会胡搅蛮缠,偏说她写的最好,读起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就是贩夫走卒也听得明白,跟前朝某个大诗人有得一比。
若那时张姝在跟前,听到他夸大其词,非得再次羞死过去。
别人当然不会因为他是皇子就全都听他的。毕竟他也不过才六岁,兼之也是为了维护贵妃娘家的表姐,大家都懂。
他先是请来了华章公主,也不知怎么三言两语就说动了公主。华章也说张娘子的诗别具一格,可堪上等。
陆蓁正说着当时情形,猊奴插口道:“皇姐今儿还算明事理,还了我的情。张娘子也记得要还我的人情啊。”
她们都不知道,早上皇祖母和皇后起争端时,是他给皇姐暗中出的主意找父皇搬救兵,也是他陪皇姐一起去父皇那里。
张姝没好气的:“我并没有请殿下帮我的忙。”
“不过,姝姝你最终能赶上邱娘子,杨大人的功劳不小哦。”陆蓁笑道。
张姝又暗暗吃惊,状似无意的从桌边走开,留神听她接着说。
原来他走后还是去了诗会院中。他赞了猊奴,说他小小年纪已然懂得赏鉴文艺,眼光独具实属难得。也点评了张姝的诗,说其“辞质而径,古朴简明,有先贤之风”。虽然只有短短几字评语,都是溢美之词,而且还是出自今科状元郎之口。众人再看张姝的诗,顿然觉得耳目一新,果然是上乘之作啊。
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难为他了。张姝微笑不语。
“你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碰到什么人?”猊奴探头过来。
张姝托腮只顾想自己的事,懒得搭理他。
张姝走后,他又找了个由头把杨敏之支过去。等他再叫宫婢悄悄跟去张姝所在的厢房,里面空无一人。等杨敏之再次回来,捎了司礼监李荃拟的明日后宫宴请事宜给太后过目。杨敏之在院中也不过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正赶上他在为张姝的诗极力张罗。
看来这两人阴差阳错的没有碰到一处。
猊奴有些不甘心,不过没关系,还有机会!
“皇祖母发了话,叫你和邱娘子明日在马球场上再决胜负!还帮你们请了两位郎君助阵,你这会儿再猜猜是谁?”
张姝盯着猊奴兴致勃勃的笑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陆蓁这时也凑过来,好奇又疑惑的直盯盯着她看,端详得她发毛。
“姐姐脖子上怎么起了好些红点点”
第67章 撞破
张姝半信半疑的摸了摸脖颈,慢腾腾的红了脸。撇下猊奴,回到厢房的妆台前对菱镜自照。陆蓁关切的跟过来。
白皙细腻的脖颈上多了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淤痕她回来后只顾把脸上的妆容和头发重新修饰好,没有注意到被他亲吮过的脖颈起了红痕。
张姝暗自又羞又气,下回、下回真的不准他再那样了!
说是被蚊虫叮咬的,蓁蓁会信吗?她从镜中偷看陆蓁,说:“可能是回来的路上被花草中的什么虫子给蛰了吧,不痛也不痒的,一会儿就好”
“没事就好,这毒性也太大了,跟起了疹子似的!”陆蓁释然,突然想起什么,脸颊上两只梨涡深陷,露出大大的笑容,“小张姝,你莫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没大没小的,我可比你大!”张姝心头狂跳,避开她的眼睛,顾左右而言他。
“你刚才是不是偷跑到山坡上去看赛龙舟了?”要不怎得无缘无故的被蚊虫给蛰了。
她话声刚落,张姝提到嗓子眼里的心又落下去。微笑:“龙舟赛不是午后才开始么?这会儿外头怪热的,我跑到山上作甚。”
陆蓁“哦”了一声,和她商量吃完午膳去后山转一圈,看看从哪里瞭望堰塞湖视野最好。
张姝支吾着应下来。总算把这一节糊弄过去。
猊奴还在院中玩镜筒,听她们说午后要去山上看赛龙舟,也要同去。午饭也不回皇后那里吃,让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去跟公主回个话,说要陪张家舅舅家的表姐用膳。
“哟呵这会儿知道叫表姐了?”陆蓁拿眼斜他。
猊奴把玩镜筒爱不释手,一脸痞赖:“张娘子就当还我人情罢!”
听他这么一说,陆蓁难得机灵了一回,忙把另一只镜筒抓到手里。
这俩一个比一个孩子气。张姝笑了笑,还是摇头:“我原本说等回去后送给殿下,后来想想终究不妥。”杨敏之叫猊奴回宫后日日抄书,他以后恐怕是没得空玩的,莫害他玩物丧志。
“明日马球场上,我还要为你和杨大人助威呢!彩头全押给你俩!”
先前他让张姝猜,为她和邱玉瓷两队人马助阵的郎君会是谁。张姝心里明镜似的,就是不回答他。后来他自己忍不住说出来,是杨敏之和吴宣林。
他不提这一茬还好,说起来又给张姝添堵。她又没请他帮忙强出头,他非得把自己的诗弄成头名。否则明日的马球赛关她何事?不知怎得还把杨敏之扯了进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真怕自己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怕她和他的情愫暴露在众人面前。
张姝觉得自己要跟猊奴好好说道说道。
“二殿下,我和杨大人一个是女娘一个是郎君,男女授受不亲,是应避嫌的。避嫌您懂得吧,瓜田李下,男女有别。您总拿我与他顽笑,让有心之人看到起了闲话,有损大人的清誉和我的名节。您是孩童您还小,和我还有陆五娘在一处,自然没有人说什么,等您再大一些也会不耐烦与我们呆在一起,也得与我们避嫌不是?”
她款语温言,也不知猊奴听懂了多少,听进去多少。
反正后来她说,下午看龙舟赛还是借给他使,猊奴连连点头说晓得了。
其实他并不太懂。一方面他还小,另一方面,他生长于宫廷,宫城中除了他和戟奴,就只有一个男人。宫妃和宫婢都是皇帝的女人,谁也不会跟皇帝敬而远之的。以至于他也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和宫城中的女人一样,喜欢哪个男的不就得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邀宠吗?
张娘子倒好,一个劲儿的往后躲。
她既然话都这么说了,猊奴彻底丢开了心思,心安理得的玩镜筒。横竖他该帮她的都帮了。
宫婢送膳食过来时把猊奴的一份也送到了她们院中,陆蓁和猊奴胡乱扒拉了两口,就催张姝出门。
张姝换了件高领沃裙,又找出帷帽戴在头上,把自己彻头彻颈的遮住,说怕再撞上小虫子。
邱玉瓷一直没有回来,应该还在太后那里陪着用膳解闷吧。
午后日头高照,阳光明媚。他们选了个猊奴说视野最好的山坡一边游玩一边往上走。
行宫中的山坡都被人为削得平缓,小路上铺了一路的石阶。蜿蜒向上的道路两旁花草茵茵绿意葱茏。花匠提前移栽过来的合欢、紫薇和荼蘼开得正旺盛。红紫色和白色的小碎花夹杂在一起,逶迤到地面上,交织成一大片五光十色的地毯。
这些花儿都是些细碎花瓣的小花小朵,不是张姝喜欢的,也就没有像陆蓁那样左采一把右采一把。陆蓁编了两个花环,张姝不要,她自己和猊奴一人一个,最后还剩一大把兜了个满怀。
走到一处平坦的半山腰,三面环绕,一面正好对着堰塞湖的方向。遥遥望去,湖面犹如一块巨大的青绿色玉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十来艘挂红漆彩的龙舟停泊在一岸,蓄势待发。
依稀看得侧立在湖边的三层高台上人头攒动,湖边也都是人。宫婢、内侍和皇宫侍卫穿梭其中。看来,能得空过去看赛龙舟的都去了。除了他们三个。
陆蓁把剩下的一大把花束往张姝怀里一塞,和猊奴一人拿一个镜筒开始眺望。
张姝把到处乱窜的趴儿狗驱到树底下,拘着它不叫它乱跑,自己也靠在树下的草丛里坐下。远处堰塞湖那边隐隐传来锣鼓喧天的声音,近处陆蓁和猊奴兴奋的嚷嚷着,也不知道是夸千里镜神奇,还是赞堰塞湖上的龙舟竞技精彩。
树下凉风轻送,帷帽上的纱帘一下一下的轻柔拂面,她靠着树干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盹。
突然怀中坠下来一个东西,“给你!我带苍狼去上头转转!”张姝被惊醒,猊奴将镜筒扔到她怀里,踹了一脚趴儿狗,呼喝一声,一人一狗往山林中蹿去。
日头已偏西,林中光线逐渐昏暗。张姝轻揉眼睛缓了缓,一手搂着陆蓁塞给她的一大把花,一手拿起镜筒起身,朝陆蓁走去。看样子龙舟赛已经结束了。
陆蓁手持镜筒偏离了堰塞湖的方向,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身子呆愣住。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明亮的眼眸惊骇的像撞到了鬼,脸色异样发红。
看到来人是张姝,吓得又红又白的脸才恢复了一点常色。
她犹豫了一下,把张姝拽下来与她一起蹲下,两人都挡到张姝怀抱的花束后头,她抬手指过去:“姝姝,你看那边”从她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交织着害怕和莫名惊讶的颤音。
“是万岁和邱娘子!”陆蓁刚低呼出来,张姝从镜筒中一眼就看到了。
在遥远的另一侧山脚下,一簇茂盛的荼蘼花丛中,一袭黄色常服的男人搂着一个身穿淡紫罗裙的女人,倒在以花丛为毯的地面上。衣衫从肩头半褪,罗裙被掀起来,男人俯身压了上去。簇拥在他们身边的花木枝条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摇动起来。
白花黄蕊的荼蘼花中间,那个紫色裙裳,正是邱玉瓷今天穿的那一身。甚至那个身形,就是邱玉瓷本人。
张姝抖着手把镜筒从眼前放下来,与陆蓁你望着我,我看着你,脸红面臊。她们虽然都是姑娘家,还是朦胧的晓得那两个人在做不清不白的事。
若不是她们手上的千里镜,倒在花丛里的那两人不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被她二人撞破。
“窥伺圣驾会不会杀头?”她惶然问陆蓁。
陆蓁恍惚的又抬起镜筒。
山脚下那片荼蘼花丛周围,有亮光闪过。是皇帝身边的侍卫身上穿的铠甲反射出来的光。侍卫们正忠心耿耿的守在荼靡花丛百余步开外,对花丛中的起伏置若罔闻。
张姝把她端着镜筒的手臂一把拽下来,带着哭腔:“别看了!我们赶紧走吧!”
陆蓁看她,呆呆的说了一句:“邱娘子在承宠。”
“横竖不能让别人晓得我们看到了!”张姝起身,花束掉落一地。陆蓁也被她拉起来拽着往回走。
两人踉跄走了几步,想起猊奴。压着嗓子叫了几声“二殿下”,猊奴和趴儿狗从高处树林里跑下来,问她们何事。
陆蓁连连摇头:“山上有脏东西!我们快走!”
猊奴才不信。
张姝接口道:“是夜啼鬼!专门摄小孩的魂,殿下快走,别让它赶上来摄走你的魂,要不夜里我们还得过来帮你喊回去!”
猊奴变色,陡然间觉得山坡上的凉风变得阴恻恻。几个人慌不择路的往山下走。
下了山,她们送猊奴回到皇后殿中,顺便给皇后请安。
吴皇后正带着华章和戟奴写字。他们去高台上看过龙舟赛就回来了。吴皇后一手飞白写得极好。张姝由衷的赞了几句,准备和陆蓁告退。
吴皇后却说不急,命宫婢领她们到次间稍坐一会儿,喝口茶再回。
华章望了一眼猊奴,手中挥毫不停歇,道:“若不是有张娘子和陆娘子时刻跟着提醒你,你今日莫不是要被锁在宫门外头。”
她以为猊奴和张姝她们也刚从堰塞湖边回来。女眷们住的行宫内院此时正在落锁。
猊奴不吭声,由着宫婢带他到偏殿洗脸去。
在次间捧着茶杯的两人交头接耳。
陆蓁低声问张姝:“你怎么一说那什么鬼的,二殿下就听了?”
张姝莞尔:“我幼时,姑姑编的这个故事吓唬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脱口而出。
看来贵妃没少拿夜啼鬼的故事吓唬猊奴,就像逗玩幼时的她一样。
猊奴回来后无精打采的模样明显是被吓到了,让她很是惭愧。茶喝得慢了下来,想再多留片刻看他好些了没有。
猊奴去了偏殿还未回来,太后身边的梅芳姑姑就过来了,后面跟着邱夫人和掩盖不住一脸怒气的吴倩儿。
梅芳给吴皇后叩首行礼,传太后的话,说邱娘子承了圣宠,让她过来问皇后的意思。
张姝和陆蓁听到从殿中隐约传来的话语,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之余,暗觉如释重负。
吴皇后容色淡然,手中沉稳如旧,待写完最后一笔,宫婢上前接过秋毫收拾书案。她才淡淡的开口:“玉瓷不是宫人,也非秀女,所谓承宠名不正言不顺,无章可依。”
皇后说话间,另有人带华章和戟奴退去偏殿。张姝和陆蓁被遗忘在以屏风相隔的次间,敛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梅芳还没说话,邱夫人急急的开口提醒:“玉瓷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在家中时便一直敬仰您与万岁,她若能入宫侍奉,对您必无二心哪娘娘!”
吴倩儿难以置信的看向母亲。
第68章 邱嫔
“太后娘娘何意?”吴皇后问。
梅芳赔笑:“邱夫人适才说的极是,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封妃约莫是不够的,封个嫔足以。”
“好,那就封邱嫔。”吴皇后二话不说,一口应下来,叫尚宫去拟册封的凤旨兼造册。
梅芳一愣,没想到皇后应允得这么快,忙叩谢告辞,回去向太后复命。
她走后,张姝和陆蓁也打算佯作不知告退离开,吴倩儿突然愤怒的叫嚷起来,把她俩吓得止步,退回几案旁。
“母亲您糊涂了么?怎得为她说话?干出那样的事来娘娘还得给她册封?凭她心术不正不检点不知羞耻吗?那个贱人勾引万岁与她行苟且,还衣衫不整的撞到女儿跟前来污我的眼”
吴倩儿厌恶的噶然住口,满脸通红。
邱夫人叱责她:“倩儿,怎可如此说话!她是你表姐!”
吴倩儿盯着邱夫人,就像在看一个蠢货,气极而笑:“表姐?凤座上坐着的才是我姐姐!我姓吴她姓邱,她是我哪门子的姐姐!哦我想起来了,母亲您也是姓邱的,自然跟她更亲!”
邱夫人被她噼噼啪啪一顿抢白气得脸色都变了,一时语结,抓着胸口的衣裳说不出话来。
“够了倩娘!不可对母亲如此说话,跟母亲赔礼。”吴皇后凤目微沉。
吴倩儿愣愣的站在原地,既不回皇后的话,也不向邱夫人赔罪。眼圈红起来。
皇后身边的宫婢上前扶邱夫人离开,邱夫人摆了摆手,对皇后哀声说道:
“娘娘,妾是个怎样的人,对您和国公如何,对吴家如何,这些年您都看在眼里的罢。妾上您家来的时候,您才八岁,将将有公主那么大,可怜的哦哪有公主那样好的福气。国公爷徒有官身,实则两袖清风门庭难支,我们娘俩什么样的苦日子没挨过,我舍不得叫您吃苦,您舍不得倩儿吃苦,若不是后来再后来您被选秀立为皇后,妾和倩儿哪有今天的尊荣,妾的心一直向着您啊”
吴皇后也上前来,扶她坐下让她莫要再提过去的伤心事,温言道:“母亲,倩儿的气话,我不会介意,您也莫要放在心上。”
吴倩儿冷笑:“姐姐选秀入宫,还不是母亲贪慕荣华!姐姐明明可以——”
“住口!”吴皇后和邱夫人两人齐齐喝止住她。
吴倩儿被吼得身子一抖,生生收住没说完的话。
同样被吓得僵住的还有张姝和陆蓁。
先是无意撞见皇帝和邱玉瓷野合,现在又亲眼旁观吴倩儿在皇后宫中大放厥词。走又走不了,不想听都不行。两人只觉后背冷意森然,湿汗从中衣直往外冒,外衫都快浸透了。
两行浊泪从邱夫人脸上哗哗往下淌,她哽咽道:“娘娘,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就说如今,玉瓷有这样的心思,我也是才晓得。她有本事进宫,想必也能有本事帮衬您啊,这不是好事吗?贵妃已有二殿下,现又怀上龙胎,她本就得宠,现下更是连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如此下去,娘娘您不急妾心里头急啊!”
话头被扯到贵妃身上,张姝攥紧了膝上的裙裳,后背绷直坐得更安静。
“人家贵妃好歹是名正言顺选秀进的宫!她邱玉瓷算什么东西!”吴倩儿又是一口火药味儿喷出来。
张姝一愣,竟然有一日能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还算像样的好话。
吴皇后皱眉揉了揉额角,却没有再喝止,任她说下去。
“她把行宫当成什么了?这里不是后宫!还住着世家夫人们,还住着和我一样的闺阁女娘!她媚上邀宠封嫔封妃,传出去让天下人以为我们都是和她一样不知廉耻么?”
吴倩儿这番话喊出来,大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邱夫人睁着一双泪眼茫然的望着女儿,嘴巴合不拢来,也说不出辩驳之语。
张姝透过屏风望向吴倩儿,她泪流满面,满腔满腹的委屈隔着屏风扑面而来。
吴皇后叹了口气,对她道:“倩娘,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让张娘子和陆娘子陪你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你们女孩儿们不是还有一场马球赛么,养足了精神好上场。”
原来皇后没有忘记次间还有两个人。
吴倩儿也惊住,停止抽噎。
被突然提及,张姝和陆蓁忙恭谨起身,从次间绕出来,跟皇后告退。
只是不知道吴倩儿愿不愿意跟她们走。
她们正在为难,吴倩儿甩开袖子自顾出了殿门。几个宫婢慌得跟上前,被她吼了一声“滚”,谁也不敢再靠近。
张姝跟吴皇后福身道:“妾和五娘陪三娘一道回,娘娘和邱夫人毋担心。”
她走到吴倩儿跟前,把帷帽递过去。不接也没反应。
张姝径直把帷帽往她头上扣下去,遮住涕泪未干的一张脸,叫了声陆蓁。
陆蓁上前推着吴倩儿的肩膀往前走,口中跟她叨叨不停:“三娘,别说我还挺钦服你的,有气就骂,受委屈就哭,什么事都不憋到心里,不委屈自个儿!哪像我俩,你是不知道,今天我们也”
话到嘴边不敢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张姝也发愁,心说以蓁蓁的性子,这个秘密怕是忍不了多久。
她们走出吴皇后院中没几步,看到猊奴和他身边的小太监鬼鬼鬼祟的正要出门。
张姝叫住猊奴。
“苍狼不见了!我们走得太急,它没跟上来!”猊奴一扫平日懒洋洋的模样,一脸焦急。
张姝也突然想起来,他们光顾着从山上急匆匆的往下走,当时觉得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叫他莫急,先派宫婢和内侍出去找找。这只趴儿狗乖巧的很,左右就在行宫里头,且大家都认得贵妃的狗,不论被谁捡了去定会送回来的。
天色快黑,猊奴被她吓唬了那一下子,也确实有些不大敢出门,吩咐小太监多带些人先出去找一圈再说。
安抚完猊奴,她和陆蓁把吴倩儿送回。吴倩儿一路不说话,到了庭院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去,只怕还在和邱夫人赌气。
她们只得把她带回隔壁她们自己的院中。
哪晓得来了几个宫人正在她们院子里为邱玉瓷收拾行装。邱玉瓷也在。她如今是后宫妃嫔,自然不好和两个未婚女娘住在一起,得搬到吴皇后和敬妃那边。
好巧不巧的,叫吴倩儿和刚被她狠狠骂过一通的人碰了面。连陆蓁都不得不在心里喊一声“冤家”,这两个人若打起来可怎么办?
邱玉瓷已不是她们下午看到时衣衫半露婉转承欢的羞人模样,换了一身宫装,发髻盘于脑后,端庄的坐在院中石桌旁。
“无耻!”吴倩儿从她身边经过,呸了一声。
邱玉瓷眉头动都不动一下。宫婢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可以走了。邱玉瓷让她们先回,自己还要去太后处坐一坐。
吴倩儿心头还未被扑灭的怒火又被他们寥寥几句话点燃。
冷笑:“二殿下的趴儿狗果然及不上太后娘娘养的这条!虽说少了一条尾巴,胜在脸皮子厚不少!”
“三娘,你编排我,我大人有大量暂放过你,且莫扯上太后娘娘,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对你,对皇后娘娘都不好。”邱玉瓷淡漠的轻抚发髻间的步摇,口吻亦是淡淡的。
“厚颜无耻!我娘怜你孤弱,令人把你接到家中来住,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是叫你来做狐媚子勾引人的!她还掏心掏肺的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呢原来早就居心不良!怪不得那会儿给你说亲,你总是推三阻四!你对得起我娘和我姐姐吗?你就没想过,你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
邱玉瓷站起身,向她走来:“我寄人篱下,你又何尝不是呢?你莫以为你真是承恩公府的三姑娘?这些年若不是我姑母也就是你娘亲,对太后娘娘曲意逢迎,和公府有意交好,带着你没脸没皮的住到人家公府里头,你觉得你能比我高贵多少?”
吴倩儿羞愤交加,大喊:“我姐姐是皇后!有没有公府这层身份,我都比你强!”
邱玉瓷轻蔑一笑:“皇后又如何?你没看出来么,后宫中真正做得了主的一直是太后娘娘!谁讨她喜欢谁就得宠,贵妃恃宠生娇惹她老人家厌弃,自然就该轮到别人了。”
说完,不等吴倩儿再回嘴,施施然离开了庭院。
吴倩儿一个人站在院中,气得胸口起伏,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突然,身前递过来一张帕子。
是张姝。
“你们就看着她欺负我!”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附近的院子都住着世家夫人和闺阁女娘。不好任由她在庭院里放声大哭,两人只得把她拖进房中。
张姝索性从庭院角落的水缸里接了一盆水,拿帕子浸湿绞干让她敷面。
吴倩儿眼圈潮红,眨巴着眼睛看她,抽噎:“莫假惺惺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陆蓁气笑:“万岁不过新纳个后妃,皇后娘娘都没着急呢,你又哭又喊,吃的哪门子飞醋?莫非?”
“不是!”吴倩儿叫道,一边拿湿帕子擦脸一边又哭起来,“我好好的在路上走着,她突然从旁边的花丛中冒出来撞到我身上!有个侍卫模样的人跟在她后头,看到我,一闪身人就没了!她头发是散的,衣带也没系好,神情还躲躲闪闪。我以为我以为和她苟且的是外院的侍卫,就硬拉着她到太后面前”
吴倩儿羞惭的说不下去。
她和表姐一直不和气,今日诗会表姐不知请谁代笔作的诗拔了头筹,她心中又酸又嫉。表姐上赶着撞上来把把柄递到她手上,她当时还有些得意,一门心思到太后面前揭穿她假清高的面具。哪晓得,和表姐私通的人,竟然是万岁
还被她亲手捅到太后跟前。
陆蓁咂舌:“好险的我们躲过去了一遭,偏生又叫你遇到!你不晓得,我和张姐姐下午也差点”
尽管房中就她们仨,陆蓁还是凑到吴倩儿耳边小声嘀咕,把下午她们跑到山上看龙舟赛,结果看到万岁宠幸邱玉瓷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吴倩儿吃惊的瞪大了双眼。
想了一会儿,回过味来,恨恨的道:“我着了那个贱人的道!”
“你说邱嫔是故意撞到你的?”陆蓁问。
张姝默默无语。她刚才听吴倩儿哭诉时,就隐隐想到了这一层。邱娘子心机过人,可惜心术不正。不过话说回来,万岁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却无人敢怨怼。
吴倩儿点头。心中暗暗埋怨自己的蠢笨和莽撞。一时又觉得对不起姐姐,呜呜咽咽的又哭起来。
张姝道:“我们在皇后娘娘那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只有太后派了人过来知会,万岁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岁明摆着不想负责。
“三娘你也莫要自责,邱嫔只怕早就有一套打算,要接近万岁,要入宫为妃。今日之事,就算不是撞上你,也会有别人被她利用。”
她安慰吴倩儿。
吴倩儿一双眼睛已经哭肿的像胡桃,呆呆的问她:“真不是我给皇后娘娘找了麻烦?”
张姝笑着摇头:“不过你还是快些把眼泪收起来罢,收拾好了再去给皇后娘娘和邱夫人磕头认个错。”
刚说起皇后娘娘,吴皇后就着宫人送了一桌席面过来,说是赏给三位娘子的。又说万岁听说邱夫人下午看龙舟赛回来发了心疾,也去了皇后殿中慰问老夫人,这会儿正在陪皇后和老夫人说话。
看着这一桌子珍馐美味,别说她们三个女娘,就是再来三个大汉也吃不完。
“你的皇后姐姐对你真好。”陆蓁羡慕。
张姝嫣然一笑,大方的拿起筷子:“我们沾了三娘的光,那就不客气了?”
这一天过得,不是心惊就是肉跳,她着实有些饿了。
吴倩儿只是脾气直,又不傻,知道她俩在哄她开心。
“张娘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她眼巴巴的瞅着张姝。
张姝小口嚼着珍珠丸子,咽下后清了清嗓子问:“好像每次都是别人把你气得跳脚,为何还要生你的气?”
说完,她自己愣住。这个调侃的调调,好像某人啊。若是以前的她,可不会用这种口吻同人讲话。她脸一红,唇边微微翘起来。
“好啊你还嘲笑我!”吴倩儿难得的没有生气,也笑着说,“今晚我要跟张娘子一起睡!”
陆蓁不干了:“张姐姐跟我睡!你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只怕做起梦来都要喊打喊杀,谁敢跟你睡一张榻上!”
第69章 夜谈(上)
最终,三个人还是睡到了一张床上。张姝睡相最老实,躺在中间,两手交叉轻放在腹部,闭眼就真的要睡过去了。
“哎,别这么快就睡呀。”吴倩儿轻唤她,显然还有一肚子话想说。
人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反而能得到与往常不一样的发现。比如吴倩儿,在突然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恶毒和伪善后,也突然感受到真诚的善意是什么样的。
吴倩儿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陆蓁担心的问:“我们看到了那个……眼睛不会长疮吧?”
她一开口,另外两个女娘心知肚明她在说什么,都红了脸,只觉得纱帐内有些闷热。
张姝呐呐的回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仗着夜色暗沉,陆蓁疑惑出口:“邱嫔他们在那个的时候,都没看到他们亲嘴”
“你从哪听说亲嘴就是要干那样的事!”张姝又羞又急,低声叫起来。
“恶心!”吴倩儿啐了一嘴。不管是那个,还是亲嘴,都让她觉得恶心。
陆蓁被她俩吓一跳,有些心虚,“坊间的话本子上不都这么写的么?别告诉我你们没看过!”虽然话本子上的诗词写的很蹩脚,小像画的很粗糙,大概情形她总是晓得的。
“没看过!”两道声音响起。
“你们?”陆蓁不信,噌的从床上坐起来,“谁说假话、谁就是像邱嫔那样的假正经!”
一番盘问,还真让她碰到两个从没看过话本子的人。
想想也对,吴倩儿自诩皇后胞妹公府家的小姐,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虽然身边不乏同龄的女孩儿,她们都只敢敬着她捧着她,谁敢跟她交心说这么私密的话题?
张姝安静柔顺不擅交际,朋友比吴倩儿少得多得多,更无从得知了。长这么大唯一看过最出格的东西,就是程毓秀的两张针灸人像图。听过的最出格的话,除了今晚,还是上回程毓秀跟她和陆蓁说妇人怀孕之类的事。程一娘告诉她们男女行房会有孕,怀胎十月会生产,也没跟她俩说那种事啊。
“我若骗五娘,我比邱玉瓷还讨人嫌!”吴倩儿傲气的跟陆蓁起誓。
“行了吧!你本来就够讨人嫌的了。”陆蓁重新躺下来。
“那他们是怎么干那事儿的?”提起邱玉瓷,吴倩儿既厌恶,又忍不住想知道。
“你问话本子里那两人吗?”陆蓁谨慎的回了她一句。
模棱两可的答道:“那诗词我背不下来,画像画的也很模糊,两张脸贴着,两个身子抱在一起,衣服穿了跟没穿一样,哎说得我都害臊!我藏了一本在我屋里,改天偷摸给你拿过去!”
“别拿给我,我可不想看!一想起那个贱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就要作呕!”
口中愤愤的,像要把从邱玉瓷那里没讨到的便宜讨回来再发泄一通。
“蓁蓁,你看话本子时,就没担心眼睛生疮?”张姝大着胆子问。
“那能一样吗?话本子上两小人儿就算又亲又抱的也不会动啊……”
张姝小心的把绸被往上拉遮住口鼻,不再吭声。她虽然没看过话本子,人已经抱过,嘴也已经亲过好几回了。
甚至不止亲嘴。就在刚刚过去的白日,他还亲了她的脖颈。时轻时重的吮和吻,抽空了她身体里仅有的一丝力气,让她身软体酥。如果不是被他搂在怀里,她会从几案上失力掉下去。
若仅仅是亲吻,他喜欢亲她,她也愿意迁就他。
他开始总是很温柔,让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捧在手心里,被他细致入微的呵护喜爱。可是每回到后面,就像有一头野兽从他身上苏醒,热烈,坚硬,野蛮,让他整个人变得不像原来那个清冷端方的他。
他的亲吻从情人间的爱意流露变成了战场上的掠夺,叫她害怕。
可是要说完全不舒服,或像吴倩儿说的那么反感,也不对。唇舌相接的湿软和晕眩,突破禁忌的紧张和刺激……他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使她即便被亲到哭出来,为了他她还是愿意忍受的。
她晓得她在忍受的时候,他也在克制。
“可是成亲后都要做这样的事呢。”陆蓁轻轻的说。
吴倩儿烦躁的:“那我宁可不成亲!”
“你不是喜欢杨敏之吗?”陆蓁扭头问,看不到吴倩儿,睡在她俩中间的张姝似乎动了一下。
“抱歉,姝姝,才想起来你也喜欢。”她笑嘻嘻。
张姝闷着鼻子哼了一声,干脆拉高薄被把整张脸都遮住。
“说明我俩眼光好!喜欢一个人跟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哪个郎君,我把他放心里自己想着高兴就成,我又没想跟人家做这么恶心的事!对杨敏之我想想就够了,百年清流之家的名声是白来的么,人家的仕途都是自己实打实挣来的,哪稀罕跟外戚结亲呢。”
吴倩儿怅然收了话音。
张姝默默听着,抿唇不语。
“我不管!如果不是喜欢的人,我也跟你一样,宁可不成亲!跟我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愿意!”看不见的黑夜中,陆蓁眼睛里亮晶晶的。
张姝的脸红透了。
“哈哈你好没羞!”
“张娘子,”吴倩儿取笑完陆蓁,转过头来对蒙在被子里的张姝说,“我以前错看了你。”
夜色遮蔽了她羞惭的脸庞,却无法掩盖她话语中的惭愧。
“吴三,你以前跟我吵那么多次嘴,怎么没见你跟我道过一次歉?”陆蓁咬牙。
张姝从被中探出头。
“今天邱嫔说的那些混账话里边,只有一句是对的。她说我跟她一样寄人篱下,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姐姐做了皇后,我只是个小官之女,哪有什么家世身份地位可言?在公府,承恩公和夫人待我好,二郎也愿意尊称我一声小姑,大家看的其实是皇后娘娘的面子。你说得对,我不过是沾姐姐的光罢了,有什么资格自以为高人一等?以前的我狭隘的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终于鼓足勇气把酝酿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张姝偏头望向她,柔声回应:“三娘,我也错看了你。我真没想到,你我会有一天在枕间谈心坦诚相待。你比我坦荡直率,也比我骄傲勇敢,称得上真正的公府千金。”
“你也是,不止比两年前更好看,也更像一个侯府家的大小姐了。”
“两位大小姐,小的我是不是应该到脚踏上去睡?”陆蓁揶揄,三人都轻笑起来。
吴倩儿解开了心结,越发觉得她跟张姝比跟任何一个女娘都契合。
她是皇后的妹妹,她是贵妃的侄女,她们本来的家庭出身都不高,而且她们还喜欢同一个人。就像有了共同的秘密,理所当然的也应该更亲近。
她跟张姝贴的更近一些,问她:“你喜欢杨敏之什么?才华外貌谈吐,你最欣赏最喜欢他哪方面?”
张姝吃惊,一时语结说不出话来。这几日,蓁蓁和猊奴也爱打趣她,但直接了当问她的,这是头一个。
陆蓁竖起耳朵。
第70章 夜谈(下)
“我喜欢他对我的喜欢。”她再三深深呼吸,再三权衡,终于说出这句话。
她没有再否认。是的,她喜欢杨敏之。
“我不想骗你们,更不想骗三娘你!你对我赤诚以待,我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她的声音在夜空中紧张的发抖。
陆蓁惊讶过后有些模糊的懂了些什么,安静的不再戏谑。
过了一会儿,吴倩儿苦笑道:“若是这个方面,是够特别的,确实应该唯属于张娘子一人。看来我的感觉没错。”
听了张姝的话,她有些突然,但更多的是释怀。状元郎身上有千般好,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唯有张姝所说的两个喜欢,只属于彼此有情的两人。
张娘子晓得如何回答能让她明白,又尽量不伤害她的颜面。实在是个既温柔体贴又聪明良善的女娘,让她对她的好感和亲近之意不但没有减少,还更多了呢。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失落。
“张娘子,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不介意吧?”吴倩儿微笑问她。
张姝有些犯难,别人心里怎么想,她管不到,只是,“若以后你真成了亲,有了夫君,你还会想着杨敏之吗?这样会不会对你的夫君……不太合适?”
“心长在我身上,他管得着我心里在想什么人吗?”还是那副傲气的公府大小姐做派。
可张姝还是觉得好别扭呀。她软言细语的说,虽然她不介意当然也管不着吴倩儿心里怎么想的,还是情愿她莫要那么去做。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借口,归根结底是小女儿家的私心作祟。
陆蓁听她们俩杨敏之来杨敏之去的,不胜困倦,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
张姝还在纠结,吴倩儿扑哧笑了一声,“逗你玩呢,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
“但愿你们俩能走到最后。”她悠然喟叹了一声,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惆怅和沧桑。
也许是安静的夜色激发了她想要倾述的欲望,也许是在邱玉瓷那里受到的算计和委屈一直横亘在心里让她心中郁结不吐不快,她叹息过后,轻声说:
“我姐姐也曾经和一位首辅家的公子定过亲呢。”
“皇后娘娘?”张姝轻呼,随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样私密的事吴倩儿也敢拿出来说给她听?
吴倩儿安抚她:“胆子别那么小,你就当我说梦话罢。我姐姐在入宫选秀前,本来正在议亲的,双方连婚书都换过了,后来我娘”
她又叹了口气,暗哼了一声,涩然道:“那一年是万岁亲政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选秀,凡是京中官员和勋贵家中的未婚适龄女子都可以参选。我娘退了那桩婚事,给姐姐也往宫里递了选秀的牌子。我姐姐就是在那会儿被选中成为皇后。”
她说完,张姝半晌不做声,她又补了一句:“我姐姐退婚后参选这事,不算违制,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太后娘娘,敬妃她们,也都知道。”
不过她那会儿还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原来定了亲的人还是可以再退亲的啊。等她再大一些,有了些稀奇古怪的少女心思,这件平淡的往事在她心中便被无形赋予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但是后来不论是邱夫人还是皇后,都不再跟她谈论当年的事。
“你知道当年和我姐姐定亲的人家是谁家吗?”
张姝不敢回答,吴倩儿只当她不晓得,自问自答道:“是前任首辅卢温卢家。和我姐姐定亲的人是首辅之孙卢梦麟。卢阁老还曾经是万岁的帝师。”
“我娘贪慕虚荣爱钻营,她巴结太后,逢迎承恩公和公夫人,还总打着为皇后和我好的名头。让我觉得很丢脸,甚至厌恶!不过,自从卢阁老致仕,卢大公子获罪被流放,我又感到很庆幸,多亏她长了一双势利眼,退了姐姐的婚事,要不然如今姐姐就不是坐在凤座上,而是成为罪官家眷。”
兵部尚书母女于太后的诗会上被带走,让她心有余悸。
“可是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她把邱玉瓷弄到宫里头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吴倩儿说着,又压抑的哭出来。
张姝慌忙侧身过来轻拍她的手臂抚慰:“邱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心对你和皇后娘娘的!”
她也有疼爱自己的母亲,邱夫人对吴倩儿和皇后是不是真心疼爱,一眼就能看出来,做不得假。
“可若不是她,邱玉瓷从哪里晓得我姐姐在闺中时的喜好,爱做什么打扮,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还处处模仿我姐姐的气度谈吐,做张做致的,以前我还以为她是真心仰慕姐姐,原来竟是包藏了如此险恶的用心!”
张姝心中微凝。她们刚到行宫时,陆蓁也随口跟她说过,邱玉瓷的形容做派有些像皇后娘娘。
“邱嫔是与你一起长大的么?”
吴倩儿在黑暗中摇头,同时说道:“不是,也就这几年,舅舅舅母过逝,舅家那边没有出息的族兄弟可以倚靠,我娘才接了她过来。”
张姝缓慢抚拍她的手臂,让她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
“你是更相信邱嫔还是你娘呢?”张姝问。
吴倩儿没说话。
“你还是相信你娘的,对不对?邱嫔别有用心,邱夫人也无法未卜先知,你不也是到如今才晓得么?你对皇后娘娘关心则乱,我们都理解。但是你想想,皇后执掌凤印,是天子正宫,邱嫔到了宫里还不是得乖乖听她的话,任谁也不会欺负了她去”
张姝口中安慰她,心中却冒出一个更大的疑窦。邱玉瓷来邱夫人身边时,吴皇后已入宫多年,她为何要模仿皇后在闺中的言谈举止?如果是为了邀宠,不应该模仿受宠的贵妃吗?是谁给邱玉瓷指的这条路,又是谁在后头给她出谋划策?
“张娘子,你觉不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怪的?”
吴倩儿打断了她的思绪。
“嗯?”
“你可是张贵妃的侄女呢!你跟我说,我姐姐在宫里谁也不敢欺负她,你知不知道你姑姑有多霸道”
吴倩儿又好气又觉得好笑。可是细细想来,若要让她说一两件贵妃娘娘如何称霸六宫的事情,她又讲不出来。
无非是好看的衣服,华丽的首饰,鲜美的吃食都得先紧着她。而这些都是她姐姐根本看不上眼的,所以好像每回都是贵妃赢了,其实皇后那边根本就无动于衷。
“哎算了,就当我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跟张贵妃一般见识!你以为皇后就这么好当的?你又不是没听那个贱人说,后宫中真正做得了主的一直是太后娘娘。没有张贵妃,还有太后呢。”吴倩儿又叹了口气。
“也许吧,但我觉得皇后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憋屈。”
她今天送猊奴回皇后宫中,欣赏到吴皇后的一手飞白,舒阔凌逸,浑然天成,若没有一幅宽阔淡泊的胸襟,是断然写不出这一手好字来的。
背着人悄悄说了这许多犯忌讳的话,吴倩儿干脆破罐破摔,口中再无禁忌:
“太后娘娘先是捧着贵妃,贵妃不听话,又来了个趴儿狗似的邱嫔,只怕邱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哪天两相厌烦了,不知道接着捧谁去。她老人家还就喜欢别人在她跟前说好听的,你说她的马屁股总也拍不烂的么。”
“可是这宫城,总归是万岁和皇后娘娘的。”张姝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她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浮现出诗会上皇后和太后对峙的那一幕,吴皇后不卑不亢,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吴倩儿等了一会儿,再无二话,枕边传来柔软的呼吸声,张姝睡着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