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姝色可堪折 > 40-50
    第41章 棋局迭变


    雨已经停了,只余屋顶的雨水从悬山顶上的滴水片顺势流下来,水到渠成。


    燕子从窗边掠过,隔着看不见的丝线连成的雨珠帘远远望去,地面上,倒像是高大郎君被娇弱的女郎压到身下动弹不得,任她的唇与他生涩相接。


    楼下,喜鹊在门口说话,就近在糕点铺子屋檐下避雨的仆妇和车夫把马车赶到宝山阁门口,等姑娘歇息好了就回府去。


    喜鹊吩咐仆从的声音很大。


    张姝从意乱神迷中陡然清醒,睁开眼睛,被她压在身下的杨敏之还在亲她。他就像一把野火,在她唇间肆意燃烧,撒下漫天发烫的火花,危险又美丽。


    这一把火把她浑身烧了个遍,将她十六年来被礼仪规矩教化出来的贞静与克制通通焚烬,有什么东西“砰”的裂开跳出心口。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撑着他的胸腔猛然坐起,甩脱他钳在脑后的手,逃也似的滑到旁边的木地面上。


    他堪堪松开搭在她腰上的手,放开了她,也放过了自己。若再沉溺于她的甜美,他会要的更多!


    待小腹处灼人的欲望被艰难的平息掉,从地上坐起来,眼眉含笑的看她。还是那张俊美如玉的脸,温柔如初。


    好不厚颜无耻!


    她含羞带泪,恼恨的瞪他,欲语羞开口。


    “我心中好欢喜,姝姝喜欢吗?”


    他凑过来温柔低语。继水汪汪的眼眸和两瓣嫣红的唇,接下来被染成羞色的是耳朵。


    “你硌痛我了!”她负气背过身。


    他被她的天真稚语激得心神荡漾,想也没想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扭过来搂到怀中,又吻上去。


    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掠夺。这才是六部值房高台上的杨敏之的作风。


    她几次呜咽都被他吞入腹中。被迫着张开口,与他放肆的唇共吮共嬉。


    当她终于喘不过气来,杨敏之狠狠的在她已经红肿的唇上吮了一记,沿着秀挺的鼻梁再度吻上她颤栗紧闭的眼睫。


    “姝姝,过些时日我去保定府亲自跟母亲说请她去侯府提亲,求得侯爷将他掌珠许配与我。请你等我。”


    她不说话也不反抗,在他怀中羞怯瑟瑟,承受着他时轻时重的吻,格外惹人爱怜。


    杨敏之暗道惭愧,侯爷对他一派坦诚与信任,他却觊觎他的掌上明珠,意图染指。


    可她也是他仰望渴求的明珠,他对她的珍惜与爱重之心一点也不比侯爷夫妇少。


    喜鹊在宝山阁一楼铺子的厅堂来回踱步,晃得杨清眼睛都快花了,她家姑娘才跟在杨大人身后从楼上下来。


    走到旋转而下的步梯口,杨敏之回头道了一声“小心”,握住张姝袖子里的手,引她一同出来。


    “吴二郎再约你,莫搭理他。”他伸手摆弄她头上的帷帽将之扶正,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他不单请了我,还有五娘,若我硬生生拒绝,岂不失礼?”她耐着性子同他柔声说。


    “这人不晓得礼数,少来往的好。”想起刚才在旁边的巷子外头,被他发现吴宣林竟然一直尾随在她身后,杨敏之的眼神变得冰冷锐利。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喜鹊和杨清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一句嘴。


    “程一娘约我,要我得空了去找她。女娘约我总可以去吧?”她从帷帽中仰头跟他抛下一句,转身就走了。


    喜鹊的目光从自家姑娘转到杨大人,又从杨敏之转到杨清身上,瞪了小崽子一眼,急匆匆跟在姑娘后头出门。


    “若有江六郎在,也不可!”杨敏之突然想起来,追上前冲已经上马车的张姝喊了一嗓子。


    车夫一甩鞭子打马而去。靠铺子这边的车窗紧闭。


    杨清探头探脑的觑了一眼大公子的脸色,试探道:“要不……我们也回府?”


    杨敏之上马:“回首辅府。”他说的是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


    说完,调转马头,往张姝离开相反的方向而去。


    杨清反应过来,赶忙上马去追。


    在马上奔驰的杨敏之迟疑的抬起手,抚上薄唇,那里似乎还停留着她的芬芳与令人酥醉的羞意,都是甜的。


    回到金水桥附近的首辅府,杨源在温书。


    他的书案上放了一个蟾宫折桂雕花图案的新砚台。一看便价值不菲。


    杨敏之问他何时换的。他说,就今天陆五娘突然来访,说与张娘子去了趟廊房大街的商市,随手买了又发现自己用不上,就要赠与他。一开始他也力辞不受,怎奈陆五娘坚持要给,说感谢他那日马场相救之恩,他无法只得受了。


    杨敏之颔首,只要不是着了阴诡之人的道就好。毕竟他们身后是首辅,提防谨慎些总没错。


    他把杨源和杨清二人招到跟前,跟他们说,以后与宝山阁与李荃交往要密中有疏,疏而有度。


    杨源是实诚人,惊问他可是李大人生了异心。


    “他没有变,我也没有变,只是局势变了。我与他相交这几年,也同道几年,时移世易,以后我们都要各走各的道。”


    他说的很平淡。


    杨清自是无所谓,他反正也不喜欢太监,大公子总拿把他送进宫吓唬他。杨源怅然惋惜,还是不甚明白,杨敏之笑道:“我二人又未割席绝交。”拍拍他肩膀让他安心去念书。


    以前卢温与李世忠互相提防,内阁与司礼监也不对付,才给了他和李荃机会。


    现在,卢温和卢梦麟的势已尽去,他的野望在内阁,承父亲之志,在父亲告老之后将新政延续下去。


    而李荃,自然也要在司礼监继续往上爬。


    今日,万岁将银票由李荃转交给他,是因为欣赏他二人吗?也许吧,但更多的是给他们一次提醒,抑或是警钟。


    天子不需要一团和气的臣子。


    若他们想在自己的道上走得更高更远一些,是时候分道而行了。


    杨敏之将银票原样包好,夹到一本律法文书中,叫杨清递送到都察院。


    在没有拿到银票之前,他也是有机会利用张侯爷的。因着姝姝的关系,他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侯爷这枚棋子。


    利用秦韬固然可以在朝会发难,不过秦韬终究只一小吏尔,难以对朝中那些尸位素餐者和徇私舞弊者痛打七寸。


    且秦侍郎还在为他的庶长子奔波。近日工部出面,以正在准备端午宴的西山行宫急缺营造和补建方面的专人为由,催刑部对秦韬小惩以戒后赶紧放人,莫耽误了行宫用人。


    暂时被杨敏之压了下来。


    但,局面并不是太好。


    没想到,被他刻意隐瞒遮掩的张侯爷这枚棋子,最终还是落入万岁手中。迫得他不得不用。


    在收到李荃转交给他的银票时,他以为这种得罪人的事只能他来做。


    后来从姝姝口中得知,银票到万岁手上原是起自宫闱嬉闹,司礼监不可能不知情。从那时起李荃或者说司礼监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怪李荃。司礼监依附皇权和后宫而活,不是内阁的附庸。


    杨清从都察院回来,杨敏之给母亲写完信,以火漆封口,叫他速速去快驿交给驿差送去保定府。


    杨清屁股还没坐热乎,又被差遣,苦着脸道:“公子您不是刚送过家书给夫人么?这接二连三的,夫人该以为是不是首辅大人出了什么岔子,莫得把夫人和老夫人唬着了。”


    “休得胡言,叫你去就快去,回来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吩咐你。”


    杨敏之眉头微锁,仿佛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给他去办。


    杨清期待的把头凑过来。


    “想叫你过几日走一趟宣府和大同”杨敏之看着他,沉吟片刻,忽而话锋一转又作罢,“还是再等等吧,就你这不知轻重的性子,不遇事还好,一旦遇上什么事料理不好,万一再来个自作主张、没得给我惹出祸来!”


    杨清心虚的抹了一把脸,不就私拿了公子填的情词悄悄递给张娘子嘛。


    越想越不服气:“若不是小的自作主张拦住了喜鹊大姐,她早跑楼上去破坏您与张娘子……喝茶呐!”


    杨敏之难得被自家小子挤兑得脸红了一红,噌的站起来,还不等他找本书扔过去,杨清嘿嘿笑着把信往手中一抄跑了。


    等他跑完这趟腿再回来,郑璧过来了,正在给大公子看他模仿柳思荀大人写的字,已有些形似。杨敏之点头说甚好。


    郑璧错过了习字最好的年龄,现在再叫他形成自己的风格属实有点难了。首辅大人要求又严苛,他无法只得找个好模仿点的师傅,于是从柳思荀那里好说歹说搜罗了一堆他的文章,说要拜读,实际是为了模仿他的字体。


    郑璧一双桃花眼笑得极惬意,眼珠一转顿时冒出一个自己觉得极好的计谋出来:“暂时先不教首辅大人知晓,我先练上一个月。”


    他潦草惯了,若不作刻意之状,一时还改不过来,反正下个月才开始看字迹给他俸禄,那就下个月再改好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郑璧说起正事。


    吏部已经定下,将他兄长郑磐升任开封府承宣节度使,不日将有任命文书发出,着他从漳州离任赴河南任职。从此,郑磐跻身地方大员一列。


    但卢梦麟还在海上,未到达漳州。等他到漳州时,恐怕郑磐已经离开。


    杨敏之思索片刻,告诉郑璧,叫他转告郑磐,若卢梦麟找出那些书信中的秘密关节,托江家传信过来即可。


    对于卢梦麟是否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根本就不在乎,对于能从卢梦麟处得到什么线索,也不报太大期待。


    他隐隐觉察,追杀卢梦麟的那两个歹徒才是揭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沈誉已去宣府。他走前,和丹娘的弟弟、已升任锦衣卫总旗的丹虎来拜会过杨敏之。


    杨敏之提醒他除了宣府,还要注意大同卫所的动向。


    等沈誉到宣府,遵杨敏之的令先行抵达的江南大漕商江家的人与他接洽上。但凡他有需要,马上就可以安排从关内调运粮食。


    但是,关于那两个歹徒是否是从宣府卫所出逃的卫卒,还未有消息传来。


    他问过丹虎,丹虎说他阿姊的功夫不输男子,在锦衣卫中也是佼佼,他一直不信阿姊竟然会死于两个逃窜的兵痞之手。


    杨敏之与那两个歹徒都交过手,其身手悍勇,他也疑心那二人不是普通的兵卒。


    只要真是从宣府或大同逃逸出去的边军,总能查得到姓甚名何。


    但若根本就不是……


    算上姝姝对虞氏的怀疑,以及虞氏的出身与背景,杨敏之拍案而起,对郑璧道:“那二人只怕早就是死人!”


    郑璧惊。杨敏之不与他解释,告诉他,若这回沈誉查无所获,就该到前几年与北漠之战中阵亡的人中去找了。


    那两人当年并没有死于与北漠之战中,而是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那他们为何追杀卢梦麟?”郑璧追问。


    “卢大公子在朝中也没少得罪人,加上纵容老家族人侵占学田,都搞出人命来了!恨他的人想杀他的人可不少!”杨清插言。


    杨敏之对杨清的说法不置可否,叫郑璧去暗中留意武安侯府与虞氏。


    姝姝她们遇劫之地就在武安侯府马场与陆家马场之间的芦苇洲。


    沈誉已私下查过,那个马场早就被武安侯弃之不用了。武安侯耽于玩乐,那些时日一直在府中。


    郑璧表情艰难:“锦衣卫都查不出来问题,你叫我暗中留意?而且还是个已有孕的内宅妇人!我上哪里去留意?”


    他是长袖善舞,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但是虞氏是武安侯夫人,不是通州码头花船上的窈娘啊!


    “那你勉为其难?克服一下?”


    想着是不大妥当。最好是个女娘。但他绝不会让姝姝去冒这个险。


    杨敏之拍拍郑璧的肩,如鼓励阿源一般勉励他。


    第42章 宴请


    杨敏之自从回了内阁值房这边的首辅府,与他父亲一般,忙于政务通宵达旦不眠不休。有时甚至直接宿到翰林院中。杨清倒落了个清闲,白日杨敏之上值不要他跟着,下值了去他那里取信笺带回美人巷。


    然后悄摸摸的翻墙头爬梧桐树,对喜鹊又是作揖又是赔礼,请她把公子的信笺送到张娘子手上。


    喜鹊不接也不发火,冷笑:“有门不走偏要翻墙爬树,这就是首辅大人家的规矩吗?杨家小子,代我转告你家大人,有什么要跟我家侯爷说的,让他光明正大的上门来说!有什么诗呀信呀想给我家姑娘的,叫他当面来给!”


    自从上回从宝山阁避雨回侯府的路上,她家姑娘摘下帷帽,一张含羞带怯的红脸蛋上,艳色初开,樱唇红肿。她问姑娘是怎么一回事。张姝红着脸说茶水烫到了。


    喜鹊干笑,也不揭穿。她果然看错了,以为姑娘是个乖的,没想到胆子这般大。说来也怪她,一时糊涂帮杨清带了一回信,让姑娘糊里糊涂的就被杨敏之迷惑了。


    若说以前她也起过念头,姑娘和杨大人在通州待过一夜,若就此顺水推舟将他二人撮合到一处,再好不过。但是,总得要三媒六聘大大方方的成亲才是正途。如这般私相授受,吃亏的是她家姑娘呀。


    杨清哪敢把喜鹊的话转告给他家公子,再说这几日公子忙得都宿在翰林院,怎忍心再给他添堵。怏怏的回到首辅府,叫杨源帮忙。


    杨源以为公子找张娘子还是为着通州案子的事,正色道:“这是要紧事,你何鬼祟,直接去侯府请门房转交给张娘子便是。”


    杨清心中暗谑源哥就是个木头疙瘩,这几日大公子一脸春心荡漾,都不加遮掩了,他还看不出来!


    二人正在相持,陆蓁又过来找杨源。见新砚台已经放到他案头上,久违的梨涡出现在她明丽的脸蛋上。


    杨源起身招待陆五娘,杨清灵机一动趁机请陆五娘帮忙把信带给张娘子。


    陆蓁爽快的答应了。


    等她到侯府,张姝也在忙着。摆了一桌面的香料,整个屋子里充斥着各种香味。


    听喜鹊说,她家姑娘突然对香料来了兴趣,从侯夫人那里把府库里的香料香粉都搜罗到青鸾院来了。


    陆蓁把信交到张姝手上,说路上碰到杨家小郎阿清,托她带给张娘子。


    喜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张姝丢开手中香包,转过屏风到后面寝堂,裁了封口从信封中抽出若干信纸,一张张看过后,把信仔细的放到梳妆台上镜奁最下面一层压起来。


    抬手摸自己发烫的脸庞,镜中女孩儿两颊生霞,俏生生的,盈盈一笑。


    喜鹊跟过来伺候,她朝她柔声道:“好喜鹊,我晓得分寸的。”


    心思被戳穿,喜鹊嘟囔:“我帮杨小郎传了一回信,您怪我。我不帮他传信,您又怪我。”


    张姝抿唇微笑不语。


    外间,陆蓁拿香包把玩。张姝叫喜鹊取来两件在熏笼上熏过的罗裙,叫她闻一闻分别熏的什么香。


    陆蓁哪分得出来,反正不是清香的就是幽香的。


    张姝把罗裙凑近闻了一闻,准确的说出了两种香料的名称。


    陆蓁露出佩服的眼神,对她不吝夸奖。


    张姝谦逊一笑。她自小对各种气味就很敏感,又不是什么勤学苦练出来的本事,不值一提。没想到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只是,她家的香料都出不来虞氏身上的那种味道。


    她约陆蓁去商市的香料铺子上转了一转。


    如上次走访书画铺子一般,她们在廊房大街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和虞氏身上那种香气相似的。


    何氏见她把府里的香料都拿出来摆弄一遭,以为她要做香囊,等了几天也不见她动针线,过来问。


    倒提醒了她,叫喜鹊找了些布头,当真做起香囊。


    这几日出了太多事,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稳。


    借着做女红,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照往年的例,先给爹娘做了几个挂在纱帐边驱蚊的。颜色粉嫩清新的分送了陆蓁和程毓秀,江七娘。几个牛角状的角黍香包给杳杳玩。又用心做了几个寓意吉祥的仿古香囊,托人送到河间县令家孝敬义母。


    给程毓秀送香囊的时候正式下了请贴,请她过府一聚。


    也可能是因为收到了她的请帖,程毓秀和黄夫人把对钟夫人杨霜枝的拜访放到了同一天。


    程杨两家的议亲,因为杨首辅和程山长的政见有异无疾而终,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此事。不过即便结亲不成,两家还是和和气气的相互走动。


    程山长离京返回杭州之前,杨霜枝代表母亲与祖母邀请黄夫人和程毓秀过来做客。


    在何氏有意亲近下,她和杨霜枝走动更加密切,听说一边黄夫人要带程一娘程三郎等人过来拜访,一边程一娘与自家娇娇也有约。便跟杨霜枝商议,干脆把小辈女娘们和郎君们都请到侯府来招待。


    她陪杨霜枝在隔壁招待黄夫人,她们仨都是妇人,更能处到一块去。这样大家都不拘束。


    张侯爷呢,把自己发配到水榭听戏,不和小辈们掺和到一起。


    杨霜枝欣然同意。她自从住到侯府旁,经常受侯夫人照拂,起初还有些客套拘礼,渐渐的来往多了,感觉侯爷夫妇确如敏之所说都是纯善之人。最重要的,对首辅没有企图,绝不是那些钻营势利之辈。


    她与侯夫人来往渐多,现在已俨然通家之好。


    既已定,何氏放张姝执掌家宴,她从旁坐镇。说是在一旁提点,后来隔壁杨霜枝那边请她过去帮忙,何氏去隔壁帮衬,就把侯府一摊都交到张姝手上。


    侯府的下人们这时方觉察自家小娘子并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


    往日里,仆从们只知道自家姑娘深居简出,性怯喜静,是个娇贵人儿。


    这日,在她手下当差,几番对答,几回杂务梳理,仆从和大小管事们发现她和柔慈宽和的侯夫人大为不同。


    易决断的,有她身边的喜鹊料理,一样一样都处理的清清楚楚。混乱不清的,姑娘也不多言语,只拿着团扇静静地轻扇玉面,让几位管事们自己理论,她就听着。隔着一柄扇子,谁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倒让人不胜惶恐。最后还是管事们自己伙儿头碰头的把事情掰扯清楚。


    张姝头一回掌家,倒比想象中顺利。在客人们登临之前,将宴席准备妥当。


    这回随黄夫人一起过来的,除了程毓秀,程三郎,还有江七娘和郑璧。


    郑璧是程三郎的陪客,他二人年龄相仿。


    自从上回知道张侯爷有心招他当上门女婿,他被侯爷吓住了,再不敢登门。


    今日陪程三郎过来,一看侯爷与夫人都不在,款待他们的是张娘子。不由有些疑心,侯爷莫不是还要撮合他与张娘子吧。不妥,大大的不妥。


    郑璧心里怎么想的,别人不晓得。


    张姝只觉心中极为喜悦。程毓秀如约而来,还带来了江七娘。她们都是她蒙难那几日中最亲近的女娘,虽然只有半日画舫同路之缘,她很感激她们的照顾,以及后来的守口如瓶。


    今日再相逢,心情格外激动。


    “张娘子,我就说我们后会有期吧。”江七娘笑语晏晏。


    程毓秀看她席案上摆着京城中最好的酒水,笑了。


    有的人,和你性情不同,成长不同,不过一面之缘,却懂你。也许这就是奇妙的缘分吧。


    整个席间,她们三个女娘作一处,程三郎和郑璧作一处。郑璧放下戒心。为了不叫程三郎去找他未婚妻把自己抛下,他殷勤的给三郎斟酒,满了一杯又一杯。


    程三郎醉后,骨子里的江南名士之风彻底被勾出来,要抚琴,要舞剑。


    剑是没有的,张姝叫仆从把自己的琴搬来。反正她也很少弹。


    程三郎正酣然抚曲之间,杨敏之回来了。


    他从翰林院下值,随父亲设践行宴款待程山长。席间还有几位祖籍江南的老大人,谈性甚浓,一时半会还散不了。酒过三巡,他赔礼告退,匆匆赶了过来。


    他见程三郎已然酩酊大醉,叫郑璧送程家众人回官驿,以免误了宵禁。


    程毓秀知道这日的宴席都是张姝一手操持,只怕她也是累得不轻,该早点休息。忙叫随从过来接应三郎,随江七娘黄夫人和杨敏之等人告别。


    杨敏之送他们到府门外,对黄夫人行礼说:“山长与夫人此去山高水长,重入江南繁华,当不胜欢欣。敏之会铭记山长教诲,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还要再求山长与夫人赐教!”


    黄夫人含笑点头,叫他毋送。心中惋惜不已,这么出色的郎君,一娘与他互相都没有看对眼。可见,人与人之间真的还是讲些缘分的。


    杨敏之又叮嘱了一番郑璧,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开,转身踏入侯府大门。


    在马车旁骑马随行的郑璧了揉眼睛。他没看错吧?这个人,前些日子还对承恩侯府疑虑心甚重,现在和侯爷已如此熟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侯府是他杨敏之的家呢!


    第43章 香的


    杨敏之回到宴会厅堂,张姝已不在这里。


    喜鹊在指挥仆从们收拾食案和未用完的酒水吃食。


    木着脸对他行礼说,姑娘有事回院子一趟,让她转告请大人在这里稍息片刻。


    她在杨清跟前敢放狠话,当着威仪深重的杨敏之,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杨敏之颔首,到院中程三郎适才抚琴的案前坐下。


    下人们收拾好厅堂,就要把这尾蕉叶琴抱走。杨敏之往琴上一按,另一只手摆袖一挥。仆从躬身退下。


    喜鹊瞥了一眼,垂头跟着仆从们走出去。忍不住腹诽,这位大人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真是越来越不见外了。


    不一会儿张姝就回来了。


    杨敏之冲她迎上去:“姝姝辛苦了。”他先回了隔壁长姊那里,知晓程家郎君和女娘们是她在一应招待。


    张姝递给他一个靛青色的小物件:“不晓得你来,教我又多跑了一趟。”


    语气中满是娇嗔,却并无不满之意。


    他也看着她,与她一同微笑。接到手里的是一个镶了颗琉璃珠吊坠的香囊。朴实无华的深蓝布面上,以金线绣了一艘六层高的峥嵘宝船,正鼓帆远航,昂然于碧穹之下。


    宦海扬帆,是个极好的寓意。


    “恭祝大人平步青云亦会有时,直挂云帆当济沧海。”她眉眼弯弯,微笑着说完,两耳有些热热的,侧目偏向放蕉叶琴的桌案,不再看他。


    “里面放的什么香?”他盯着她的眼睛,把香囊凑到鼻下轻嗅。药草的淡淡清气扑鼻。


    “艾叶,菖蒲,”她又飞快的抬眼看他一眼,眸光灵动,“还有一些说了你也不晓得。”


    眼睛亮晶晶的,唇角噙着娇俏的一抹笑,很有小瞧他的意思。


    他笑着把香囊递回给她:“劳烦姝姝给我系上。”


    他穿着白日上衙时的绯色官袍,腰间束了一条金革带,松弛有度,隐隐显出刚劲的腰腹。


    她有些迟疑:“这是大人的朝服……”


    “我觉得正相配。”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腰间的革带上。


    那里本来系了一个常规制式的玉佩。


    张姝默默抬起玉白的手指,拿香囊上的挂绳穿过革带打了个扣,系上去。把香囊系到玉佩旁边。


    绯色的官服上,顿时垂下来一道靛青的俏影。一红一蓝着色浓烈,想要人不注意都难。


    “还是改日我给大人再另做一个罢!”她要伸手把它解下来。


    “不必,莫得让姝姝费心劳神还伤手,这个就很好。”杨敏之止住她,托起她一双柔荑,毫无征兆的放到唇边轻吻。


    低沉含混的声音从她手中传出:“我写给姝姝的诗收到了吗?喜欢么?”


    她怯声惊呼“不要”,要抽回手。


    他从善如流,放下她的手,随即按住她两边肩膀,俯身垂头,在她额头,眼眉,鼻梁……蜻蜓点水,落下一串串温柔缱绻的吻。


    他的口和鼻息中有淡淡的酒味,喷到她脸上就像那日还没有燃烬的火星子,烫得让人心惊。


    张姝畏缩的直往后躲,一双腿却软得提不起力气。被他拿手指把下巴轻巧的勾回来,薄唇印到她粉润的唇上。


    轻轻的啄了几下,不舍的放开。搂着她肩的手一动不动,长长的吁了口气,不甚满足。


    月亮被月晕萦绕,遮蔽了清辉,远处的水榭和近处的庭树都隐于朦胧的夜色,看不清。


    趁着夜色,她惦起脚把唇凑过去,换她主动亲他。


    香甜的气息,温软的唇,大胆的触碰他。


    迟来的醉意涌上心头,杨敏之趔趄一震,先是不敢置信,继而从眸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个既胆怯又勇敢的女孩儿,叫他如何不欢喜,如何不甘心沉沦!


    在她的唇就要羞怯的瑟缩回去时,他热情的回应上去。


    一双素手不知何时攀上他胸前的缂丝补纹。


    上头有两只云雁,互相围绕,在云间盘旋。


    细腻指尖无意识的在粗糙的缂丝线条上摩挲,痒着心尖。


    月华终于从彩云间探出头来。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把她亲的像上回那样差点背过气去。浅尝辄止一会儿,依依不舍的放开了她。拉她坐到廊下,正对琴案。


    “姝姝赠了我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抚琴音一曲作为回礼,请卿侧耳听。”


    优美琴音从他指端流淌出来,是程三郎在画舫上为江七娘所奏的凤求凰。


    张姝觉得他比程三郎弹奏的更好听。


    只是偶尔有粗犷的笑声和叫好声从水榭那头隔空传来,给华丽的琴音带来不和谐的变奏。


    张侯爷现在又不爱听缠绵悱恻的戏文了,迷上了滑稽戏。就算天天变同一种戏法,也沉迷其中,乐此不疲。


    张姝有些无奈,与杨敏之相视而笑。


    悠扬深情的琴声丝毫不受干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


    隔壁也是刚刚忙完这一晚。


    也是赶上运气,杨霜枝和何氏招待的黄夫人不仅是程山长的继妻,还是江南有名的女医。给她二人号了平安脉,分别写了养生方,还跟她们讲了些妇人的养生之法,让她们受益匪浅。


    待送走黄夫人,杨霜枝留侯夫人喝茶歇息。


    侯府的琴音穿过两府相连的假山园林和水榭楼阁传过来,曲音若隐若现,大胆的吐露情意。


    杨霜枝秀眉蹙起。


    这是敏之的琴音。


    百年诗书大族的眉州杨氏,对子弟的教育不止四书五经,亦包括君子六艺。


    敏之样样都拿得出手,唯独对琴艺一直不太热衷,他少时便不喜情爱俗音,称其为不入耳之流。


    但这首凤求凰的确是他在弹奏。


    侯夫人不识五音,以为是侯爷那边的伶人。一曲终了,赞了一声。


    杨霜枝回过神笑着回应侯夫人说的话。


    等送走了侯夫人,叫仆妇去二门外问一声,外院的人回话说大公子已经走了,从侯府出来,就回内阁值房那边的首辅府去了。


    一连几日,杨敏之和杨清都没有再过来。


    杨霜枝找不到人问话,只得把疑窦埋到心里。左思右想,心里总不踏实,派人去隔壁请张娘子过府来做客。


    张姝恰好请了程毓秀和陆蓁到家里来。


    程毓秀本来要同父亲一行人一同返乡,太后听说了她为祖父母守孝之名,赞她孝顺纯善,恩赏她参加西山行宫的端午宴。她没有走,程三郎和江七娘也顺势留下来,在京中再多耍些日子。


    张姝刚要婉言谢绝钟夫人之邀,何氏对她说,钟夫人约莫是想找人解解闷,让她们几个女娘一起过去,陪钟夫人说话,热热闹闹的,对化解心中郁结也大有好处。这种奇葩的养生之道,她是从黄夫人那里听来的,别说还挺有道理。


    程毓秀也笑言,于礼她应该去隔壁答谢钟夫人对继母的款待。


    于是三个女娘一起过来了。


    杨霜枝始料未及,只得放下跟张姝探话的打算,招待几位姑娘。


    如何氏所言,三个花儿朵儿似的年轻女郎在眼前,一时说笑,一时玩闹,她跟着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听程毓秀说她骑马赶去津口海港看海上日出,杨霜枝和陆蓁都被吸引,露出神往之色。张姝微笑听着,脑海中浮现的也是那日的美景。


    程毓秀说完仍觉遗憾:“那景象任世间任何语言都无法描绘,非亲眼所见不知其壮美到何等地步!若有机会,钟夫人和五娘不妨亲自去看看。天地之广大深远,非亲历不能感知。”


    她没提张姝,杨霜枝想着可能因为张家娘子性喜安静不爱走动的缘故罢。


    陆蓁连连点头。


    杨霜枝当她说笑,叹气道:“我不过一内宅妇人,再远也越不过四方院墙,还能走到哪里去。”


    她是孀居之人,沉浸在哀思中已久,话语间不由自主就带出颓唐和凄凉之感。她自己没察觉,却让几个未婚姑娘听出来,不知该如何接话。


    陆蓁心热,几回欲言又止,怕说错话更惹杨霜枝伤心。


    一度有些冷场。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姝开口:“天地宽广,总是要装在人心里头才算数。人心之广阔深远有时更难以想象。从江陵到京中,也是千里之遥,只因夫人心中有广阔的天地,才会走得这么远。所以我想,只要有一颗远大的心,总有能走得出去的时候。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蓁眼中冒出欢喜的光,面颊上两个明媚的梨涡深陷,嚷嚷道:“姐姐总是这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程毓秀笑赞:“姝娘这番话胜我远矣。”


    张姝团扇遮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灵动眼眉。


    杨霜枝眼眶潮润。看了张姝一眼,随着她们轻轻笑了。


    说笑声又起。程毓秀跟她请教金石雕刻。杨霜枝拿出自己打发时间做的雕件小玩意儿,送给她们赏玩。又找了几本金石方面的古籍给程毓秀参考。


    到了傍晚,杨霜枝留女孩儿们用过晚膳,送走陆蓁和程毓秀。张姝也要回隔壁侯府,被她笑着留下来。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杨敏之和杨清从内阁值房赶了过来。在巷口与陆家和官驿的马车擦身而过。


    他有急事找长姐,把马鞭往杨清身上一扔,大踏步就进了主院。


    一眼看到坐在碧纱窗前的张姝,正温温柔柔的同长姐说话。


    第44章 远行


    张姝不及起身回避,闯进来的青年长腿一迈,三步并做两步踏到她和杨霜枝坐着的炕桌跟前。


    一身绯色朝服,勾勒出高挑俊逸的身形,束腰革带上系着一个靛青琉璃坠香囊。


    杨霜枝正打着腹稿,想和张姝试探,自家弟弟不经通传就闯进来。


    她皱眉呵斥门外的仆妇,抬眼看到敏之腰间的香囊。上头的布料丝线和针线活,和张姝送给杳杳玩的角黍香包一模一样,一看就出自一人之手。


    杨敏之丝毫不知避讳,目不转睛的盯在人家姑娘脸上。


    还试探什么,杨霜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其实昨日听到那首凤求凰,就该知道之前荒谬的猜测果不其然被她料中了。


    张姝的脸红的像熟透的果子,垂着眼睛不看他。款款起身跟他福身见礼,跟杨霜枝告辞。


    “且慢,”杨敏之先对杨霜枝正色说他有急事找阿姐,又转向张姝,柔声说道,“我院中有一处栀子花开得极好,你一定会喜欢。我叫人带你过去,趁新鲜剪下来拿去用。”


    不管杨霜枝允不允许,杨敏之叫了仆妇过来,领张姝去回鸾院剪花。


    张姝心口砰砰直跳,他的姐姐就在跟前,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大着胆子望他一眼,他用沉稳的眼神安慰她,笑意在眼底浮动。她心中微漾,唇角也稍稍扬起,朝他欠身福了一福,随仆妇离开。


    杨敏之目送仆妇和张姝出了门,回头就被杨霜枝一脚踹在官服上。


    “阿姐,有话好好说,不可亵渎朝服、有辱斯文。”杨敏之避开,他都十几年没有挨过大姐的踹了。


    素来端庄持正的大娘子哪管他这一套,咬牙切齿道:“你还晓得斯文?杨敏之啊杨敏之,你好大胆子!竟敢哄骗侯爷家的女孩儿!张娘子单纯不谙世事,你也糊涂了么?”


    接连呵斥他居心叵测,道貌岸然,是伪君子,登徒子。在她口中,杨敏之跟十恶不赦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骂完尤不解气,还要再来踹他。


    被长姐劈头盖脸一顿骂,杨敏之倒笑起来,不再躲避,由着她踹。


    对她拱手深深的鞠了一躬行了个大礼:“长姊对姝姝的拳拳爱护之意,敏之不胜感激!我对姝姝是一片真心实意,请长姊放心!”这副恭顺模样,倒像杨霜枝是张姝的姐姐。


    “你”杨霜枝被他没脸没皮的样子无耻到,但毕竟是自家弟弟,踹也踹了,骂也骂了,她叹了口气,转而道,“张姑娘秀外慧中,着实让我喜欢。”


    能说出天地与人心孰更宽广这番话来的女孩儿,定然有一副玲珑心肠,怎能不让人喜欢呢。她心底也不得不承认,张姝与自家弟弟不论从外表还是内在,都足以相配。


    “只是敏之,你有没有想过,你二人一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爹娘也不会同意,二来、以科举晋身的清流士族不与外戚结亲的规矩一直都在,何况侯府还是贵妃的娘家、二皇子的舅家。我不懂朝政,你与父亲总晓得的罢!”杨霜枝眼含忧虑,把心中所想全然说出。


    此时杨霜枝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深谋远虑,一入京就请万岁另赐宅邸,从未到这边来过。


    父亲当时也未必会料到纠葛会在两家小辈之间产生,但是浮沉宦海多年,横竖比她和敏之机警多了。


    “我跟父亲说了,我的亲事须得我自己的意愿,也已给母亲去了信,请她跟侯爷夫妇提亲。”


    杨霜枝瞠目,不敢置信。


    他掸了掸官服上的尘土,平静的道:“这世间的事,若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枉活一世又有甚意思?”


    被长姐一打岔,这会儿才说起正事。他说,自从杨霜枝入京,他就给江陵那边钟家宗族的族老去了信,请他从钟氏小一辈中找几个聪明上进的好孩子,从中挑一个过继给杨霜枝做继子,先养在钟老夫人膝下,待钟老夫人百年,他愿意入京侍奉养母,或愿意在江陵谋一官半职,皆由他。


    钟家族老刚刚来信说,挑了几个还不错的孩子,但是钟老夫人始终不依,定要杨霜枝归家。


    杨敏之知道钟老夫人的事不处置妥当,长姐在京城不能安心久居。他早晚要亲自走一趟江陵,摆平此事。


    明日就走。


    杨霜枝听他说完,当即站起来,要收拾衣裳用物带杳杳跟他回江陵。


    杨敏之极力劝阻:“姐姐就是太重规矩!需知规矩是人定的,也是随人走的!”


    弟弟悍然独断,却一心是为了她与杳杳。杨霜枝眼圈发红,不再说回江陵的话,又忙起来要给他和杨清准备出行的行李。


    杨敏之说把杨清留下来供她使唤,又请她代他多照应着点姝姝。


    “人家姑娘好好的在府里待着,有父有母,要你我照应什么?”


    被长姐啐了一嘴,杨敏之拱手又是谢又是笑,转身要回自己院去。


    被杨霜枝叫住:“慢着!”


    等了半晌,才听长姐道:“按理说母亲给你去侯府提亲前,你不可与张娘子私自一处。我知道你心里惯有大主意,也不大听得劝。无论如何,你要顾全她的名声!”


    杨敏之只得又拱手作揖,无奈笑道:“阿姐把我想哪里去了。”


    杨霜枝摇摇头,任他去。转身就叫仆妇跟过去,到大公子院子里接张娘子出来。


    回鸾院中。


    张姝已剪了满满一篮子白色的花朵,清香逼人。


    栀子更适宜江南水土,移植到侯府来的几棵树都长得不大好。唯独回鸾院中的这一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碧绿的枝叶大把大把长起来,一树花朵白胜雪香若梅,竟把旁边的火红石榴都比了下去。


    怪不得他那几日总拿栀子戏弄于她。


    这一树花开的委实太多太密了些,不剪一些去,明年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长势。顺手指点仆妇把院中的花树都修剪了一番。


    修剪完,她打量焕然一新的院落。


    如果没有被院墙和园林隔开,这应是青鸾院旁边最近的院子。


    原来他与她竟住的如此之近。


    垂头微笑。


    “也可以用来做香囊的么?”回廊下传来悠悠的一声问话。


    张姝抬头。


    他抱臂倚靠廊下木柱,抬了抬下巴指向被修剪过的花树,又问:“怎么还留那么些在树上?”


    她抱着篮子走过来:“用不了那么多,剪得光秃秃的反而不雅致。”


    “没人看,开败了倒可惜。”杨敏之说完,看了她一眼,又说,“我明日去趟江陵。”


    张姝大吃一惊。


    他把跟长姐说的话又大致告诉她,然后说:“不要试图去接近虞氏。”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摆弄香料,别人只当端午月已至,时人都会随身佩戴香囊香包驱邪避毒。只有杨敏之知道她还惦记虞氏与马场歹徒一事。


    自从他叫郑璧去探听武安侯夫人,虞氏深居内宅,郑璧一无所获。


    沈誉在宣府和大同探查过,那边也没有士兵出逃。但是几个月未发粮饷,有人闹事。当时给陆如柏传信的暗探把这个消息误当成士卒出逃。


    武安侯府后面是敬妃,承恩侯府后头是贵妃。两家外戚平日素无来往。即使卢梦麟为大皇子争储时,后宫也没传出不合。敬妃和武安侯没有理由追杀卢梦麟,更没有理由针对贵妃娘家一个小小的女娘。


    但他对虞氏的怀疑并没有因此减少。若虞氏真是那日马场歹徒之一,为何偏偏掳走张姝,让他心中极为不安。


    又赶上他必须去一趟江陵,是以叫杨清回美人巷这边时刻照应。


    他挥挥手驱走庭院中的仆妇,把这些事细细与她说了一遍。


    “几时回呢?”她问。


    “月末前总赶得回来的。”


    说完这些,他清咳了一声:“那我明日便走了?”


    她神色怔怔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呆在原地。


    他靠前几步挨近她。她的头发丝,脸蛋上和裙裳上,栀子的清香浓郁,教人心脾舒畅。


    “还要那么久么?”掩不住的失望之色。


    原来她刚才发呆是在计算时日。


    他笑了,俯身把头靠到她耳边轻唤“姝姝”。


    她耳旁红了一片。不用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嘴唇,含羞摇头。那晚她也是糊涂了,仗着自己也有些醉意主动亲了他,没想到又被他把嘴吮的又红又肿,回去又教喜鹊给发现了。


    听她羞答答的说完,杨敏之脑中轰隆一声,所谓的规矩、长姐的叮嘱全抛到了脑后。


    一把搂住她压到廊间木柱上,亲吻如雨点般落到她脸上。


    碰到她的唇时,被她慌张的躲开:“真的不行!”


    他垂下眼睛看她娇嫩的像花儿一般的水润唇瓣,无力的躲避他,可怜的颤栗着。


    心中既柔软爱怜,又有按捺不住的悸动在咆哮。压着她的唇耐着性子哑声哄道:“这回不亲你嘴,张开口。”


    他还真的只是轻轻的贴了贴她的嘴唇。就在她懵懵懂懂的放松警惕时,接下来,随着他的薄唇温柔触碰,扣开关卡,往她口中渡入的竟是他的……比亲她的唇更恶劣!


    呜咽了几声,反被更深的缠绕和品尝,一片混乱中,她忍不住咬了他。


    第45章廷杖


    当张姝第三次拿起桌上的冷茶往嘴里喂,喜鹊不由提醒她不要贪凉。


    嘴是没肿,舌头却肿了。咬他也无济于事,反而被他变本加厉的吮与嬉。


    被喜鹊一说,本在极力恢复平静的脸庞又火辣辣的烧起来。


    喜鹊觉得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


    好在杨敏之出了京,杨清也消停了,没有人再来爬墙头爬树,也没有人悄悄塞东西叫她传递,她终于不用时刻提防来自隔壁的出格行为,以及她家姑娘的胆大包天。


    当然在别人眼里,张姝一直都是乖巧和顺的。


    杨敏之走后,她跟母亲打听了几嘴武安侯府和虞氏,他们家和武安侯府没有往来,倒是承恩公夫人以及邱夫人和两个后妃娘家都有交往。承恩公夫人请何氏去公府推牌九听戏,虞氏一次也没去,听说在府中养胎。


    如杨敏之所说,越是如此越让人忌惮起疑。偏偏奈何不得。


    她不摆弄香料了,江七娘偏巧又托人送了一小盒香丸过来,说是她胞兄六郎在宣府那边的边贸市场上寻来的。据说长期食用可使人遍体生香。


    江六郎与他父亲指派给他的管事从杭州北上后没来得及到侯府拜会,就被杨敏之打发去了宣府协助沈誉解决边粮一事。匆忙之间叫七娘帮她留意张娘子的喜好。后来从宣府边市上碰到这种香丸,据说深受北漠那边的鞑子们喜欢。江六郎引以为奇,当即买了叫人送过来。


    程毓秀通医理,对于入口的东西都怀了几分审视,碾碎了一颗拿到鼻边闻了闻,又化水浅尝,皱眉说:“这种香丸里有麝香和红花,女子不适宜长期食用,未孕者会难以受孕,已有孕者还会有滑胎的危险。”


    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当然不会随意吃这些玩意儿,不过作为奇货把玩罢了。


    程毓秀处于医者的本能,也就是多叮嘱几句。倒把陆蓁和喜鹊臊了一脸。


    张姝在她碾碎香丸时,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又亲手碾碎了几颗,捧了一堆香屑到鼻子间深嗅。


    她不如程毓秀懂得医理和药草,但她天生对气味的感知敏于常人。她手中香屑隐隐散发的香味与虞氏身上的暗香一模一样。


    “姑娘别挨那么近!”喜鹊吓得把她的手往下拦。这么邪门的香丸,别说吃,就是闻也闻不得啊。


    张姝问:“程姐姐觉得要吃多长时间才会让人闻到香气?”


    这回连陆蓁都被唬着了,一脸嫌弃:“鞑子们吃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草原上的马粪牛粪。”


    程毓秀看她神色非常严肃,虽不知道她对这个香丸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但绝不是陆蓁和喜鹊想的那样,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总归不是一日两日,好歹得吃上几年吧。我想它的作用不是让人的体味变得很香,而是压制某种不好闻的气味,比如狐臭。亦或像蓁蓁说的,长期居住在草原上的人,体味会比较重,会用它来冲淡一些味道。”


    张姝点点头,把香丸的碎屑都收捡到盒子里,叫喜鹊放好。


    她和杨敏之对虞氏的怀疑,因为这个香丸,反而变得站不住脚。香丸来自宣府边市,用它的肯定不止虞氏一人。但是如果虞氏以前长期在服用这种香丸,她竟然还可以怀孕,也是奇事,让人想不通。


    仿佛冥冥中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她取出日历簿,在今日的日期背面画了一盒香丸,一个妇人,腹中隆起。一边画一边想,上次在宫中见虞氏,她小腹扁平,从外头看不出一点迹象。想必还没有多长时间吧。不过,妇人到底多长时间会隆起腹部,甚至怎样会怀孕都让人又好奇又怯怕,又让她绝不敢问出口。


    她的脸庞微红。


    陆蓁探头看了一眼她画的画,在旁边跟程毓秀喁喁私语。


    听陆蓁压低嗓子咕哝:“程姐姐,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什么怀孕滑胎的,跟我讲讲呗”


    张姝顿住笔,挪着小碎步子往她们身边靠。


    程毓秀抬眼望她:“姝娘也好奇?”


    张姝猛的摇头,瞥了一眼已不在跟前的喜鹊,又默默的点了个头。


    程毓秀挑眉含笑,招手叫她俩附耳过来。


    几个女娘正在窗榻前低声说话,含羞笑闹,院子外头突然一阵嘈杂声起。


    何氏院中的管事仆妇一脸惊惶的跑过来,边跑边喊:“大娘子!快去看看侯爷和夫人啊!侯爷被抬着回来了!后背上都是血!夫人哭得晕过去了!”


    张姝惊得身子一晃站起来,脸唰的就白了。陆蓁和程毓秀一左一右的陪着她去主院。


    这一日是万岁召见内阁和六部五品以上官员的朝会日,也称“小朝会”。昨日父亲就接到传召,万岁令他参加今日的朝会。父亲不过在锦衣卫挂个七品虚职,怎会有资格参与朝会?父亲也不与母亲和她解释,只说早就知晓了。


    今早上卯时不到就乐呵呵的坐轿去太极门。不知遇到什么祸事!


    主院已然乱成了一锅粥。两个主子,一个趴在床上喊夫人,着急的手脚并用要爬下床,一个躺在对面的窗榻上,脸色青白,气息微弱。


    张姝还没踏进屋,泪珠子就往下淌。腿已经软了,脑子还没乱。叫人速去请郎中看侯爷身上的外伤。


    程毓秀不等她说就疾步走到窗榻前,把团团围住的人遣开,解了侯夫人的外裳,拿手探鼻息和脉息,按压人中和檀中两处穴位。


    府中备用的针石正好也被张姝叫人取来给程毓秀。


    “夫人一时急火攻心,并无大碍。”程毓秀朝她点点头,接了针烧过酒,扎到几个要紧的穴位上,稳住侯夫人的心神。


    何氏嗳哟几声□□,悠悠醒转过来。


    郎中赶过来前,程毓秀又给张侯爷把了脉,说脏腑都无碍。


    侯爷后背上的伤势主要集中在臀,血肉模糊,触目心惊。臀上的血都溅到了后背上,难怪仆妇去喊张姝时,说后背上都是血。


    看这样子,侯爷是在朝会上被打了板子。


    张姝含泪问父亲到底是怎得了。


    张侯爷痛的后背如同整张皮子都被活剥开来,哪还说得出囫囵话。只着急往外探头唤夫人。


    看何氏醒转过来,张侯爷才咬牙哼哼了两声,叫闺女勿哭,先去照顾何氏。


    张姝的眼泪哪止得住,一边流泪一边扶着母亲到厢房安歇。空出地方让郎中给父亲看伤。


    陆蓁适才去了外院,盘问送侯爷回来的宫中侍卫,才大致了解了当时的情形。


    今日的朝会可称得上血雨腥风。受杖责的不止侯爷,还有户部和工部的几位侍郎大人。以及几个五品不到的低等胥吏,和通州河运码头总管衙门的几个主事,都被拖到太极殿外挨了打。其中就有侯爷的忘年交秦韬。


    其余的,侍卫语焉不详,只说侯爷和秦大人挨得最轻。不过二十杖而已,万岁已经很给侯爷留了情面。


    如果张侯爷听到侍卫这么说,绝对不会感受到任何慰藉。他又不是巴巴的凑上去挨打的!


    朝会上,都察院上奏京中勋贵和朝中官员收受商贾贿赂,把他和几名户部官员、通州码头总管衙门统统揭发出来。


    都察院一直在查运河商税一事。南来北往的大运河上,每日都是上百万两的钱粮和货物周转。但是不论户部还是内廷掌管的市舶司,都收不上多少税银。


    商贾拿银子打点朝中官员和京中勋贵,拿了帖子一路畅通南北,再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好处给所过码头的总管衙门和税关,皂吏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


    都察院借银票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京杭运河查了个遍,把揪出来的官员和皂吏也都打了个遍。


    张侯爷在殿中听着外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两股打战冷汗直冒。


    万岁和都察院倒没有格外为难他,万岁貌似还很亲切的问他,该怎么自罚。


    他按照杨敏之交代的,向万岁叩首请罪,表示愿意将万岁恩赏于他的庄田和耕地中的三成回归官田,三成佃给无地农户。同时,配合内阁正在主导的土地清丈,三个月内将自己名下和河间张氏族人的土地和佃户一一造册,呈交河间县令。


    万岁非常欣慰。


    关于他的戏份应当到此结束。


    谁知礼部侍郎秦大人突然出列请奏,说什么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外戚乎!


    当时秦大人自己的儿子正在殿外挨打。他不为秦韬求情,反而为维护国法不惜冒犯龙颜,其高风亮节让朝臣们大为眼红,于是纷纷表露忠君之心,不甘落于人后。


    殿上本来就是文臣们打嘴仗的地方,一时就吵吵嚷嚷起来。


    最后,害得张侯爷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原以为不过是个苦肉计,打到身上才晓得真疼啊。


    等被抬回侯府,把夫人吓晕,把娇娇儿吓哭,侯爷自己在床上趴了几天,回过神来,越想越不对劲。


    大掌往床上一拍,恨的牙痒痒:“杨敏之竖子小儿!本侯被他算计了!”


    何氏惊讶问他。


    喜鹊帮张姝打理主院,侯爷与夫人说话也不避讳她这个小婢女,全让她听了去。


    杨大人一头哄骗侯爷挨了板子,一头哄骗她家姑娘跟他好。让她越想越气愤。


    转头就把侯爷说的一股脑告诉了张姝。


    第46章  三人成虎


    张姝心中震惊,但并不太相信父亲的判断。


    银票最后既到万岁手上,难免不被牵扯到朝政中。杨敏之与她说过,他没有利用父亲在朝堂上做文章。父亲在大殿上的呈词是他教的,他应该没有料到是这样吧。


    可心里总是沉沉的。


    张侯爷身上的外伤一天天好起来,接着又犯了热疾。他本就比别人肥胖,进入毒五月以来,别人还未觉得有多热,他稍动一动就大汗淋漓。这番挨了廷杖,镇日趴在床上养伤,湿毒排不出去,胸前起了一层汗疹。


    郎中给他开了清热毒的药,给侯夫人开了安神静心的汤剂。侯爷夫妇一个病一个弱,家事应酬都撒开手,全交到张姝手上。


    张侯爷为人仗义豪爽,平日里与他们有来往的人家大都不避嫌,都派人来慰问。只是侯爷的伤处不大体面,他也不耐烦应付访客,叫闺女自己拿主意。


    侯夫人也在休养,夫人之间的一应人情往来,张姝叫管事该收的收着,该记的记上,等母亲好了之后再安排回礼。


    让她没想到的是,吴倩儿竟然亲自登门,带来承恩公夫人的请帖,还指明拜访她。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吴宣林。


    张姝不是个热情外露善于言辞之人,与吴倩儿也话不投机,谢过她和承恩公府的关心之后两人就无话可说。


    她与吴宣林自从上次他请她和陆蓁去戏园看过戏后,就再没见过。相比于上回的热忱爽朗,他似乎陡然间变得沉默了。


    吴宣林默默的看了她一眼。那日微雨,她跟他和陆蓁匆匆辞别,他鬼使神差的跟在她马车后,看她撑伞走向杨敏之,脚步轻盈欢快,轻纱覆面虽看不清面容,却挡不住她的娇羞和喜悦。


    至今日,因为侯府的事,神采黯淡,淡淡愁绪又浮现到她娇美的脸上。


    “二郎,你不是对侯爷和张娘子一直挂记于心么,既来了怎得都不问候一声?”


    吴倩儿转头看张姝,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张娘子莫理会我,我喝会茶就好。”说着接过婢女的茶,埋头吹盏,不再搭理他们。


    吴宣林这才跟她拱手见礼,想跟她借一步说话。


    他们走得离吴倩儿远远的,张姝客气的问:“二公子有何事找我?”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旋即回避她的目光,下定决心似的说:


    “张娘子,我来是想跟你提个醒,杨敏之与你我不同,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侯爷就是着了他和都察院的道才受杖刑,娘子你、也莫要被他诓骗!”


    冷不防他提起杨敏之,张姝双颊泛红,刚要矢口否认,出口的却是下意识的反驳:“他并不曾骗过我与父亲!”


    “你可知这些时日内阁在做些什么?”


    吴宣林看她茫然的表情就知道她对外间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自从侯爷被廷杖,京中勋贵王公们接连被都察院弹劾,他们与朝中官员和商贾勾结收受贿赂、侵占良田、奴役农户为奴的行径被揭发,无不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连向来严厉约束族人的承恩公府也被都察院指摘出错处,承恩公自惭告罪,派世子也就是吴宣林的兄长,即刻回故里配合当地衙门清丈土地。还有几位老驸马,封地早就超过规制,这回也被都察院一锅端了。


    遭都察院弹劾的人家无不怨气满腹却不敢喊冤。连最得圣宠的贵妃娘娘的亲兄长都在太极殿上被当众扒裤子打屁股,谁还敢腆着脸跟万岁求情?


    挨打事小,失了体面事大。损失土地钱财只是割肉之痛,若因此被夺了爵位,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在锦衣卫的严厉督察和内阁的新政法令压制下,王公贵族们只得老老实实的认罪,罚没贿金,不敢再阻扰户部清丈,也无人再敢与商贾勾连。


    听吴宣林说完,张姝还是摇头:“家父一时行为失当,受了责罚,岂能怪到都察院头上。”


    提到父亲,想起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她又红了眼圈。但到底在外人面前,不能失态。


    吴宣林心中黯然,艰难开口:“张娘子上回去的宝山阁,你可知,那是司礼监李掌印的私产。杨敏之与司礼监到底有多少裹缠不清的牵连,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他通过司礼监,窥伺内廷,揣度万岁的态度,这已是大不敬!”


    光揣度万岁的心思这一点,就令人不寒而栗。若不是杨敏之完全掌握了万岁所思所想,这次都察院也不会如此精准的一击而中,让整个京中的权贵都为之颠覆。


    听他贸然说出“宝山阁”,张姝面红耳赤,羞怒道:“二公子,您跟踪我?”


    “您说这些,与杨大人又有何关?律法如此,政令如此,不论是侯爷、伯爷,还是升斗小民,不都应该恪守朝廷的律令吗?若因为自身的利益被薄损,就心生怨恨、妄议朝政,诽议朝中官员乃至圣上,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不敬吗?”


    吴宣林被她陡然的严词厉色吓了一跳。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娘,话语声也还是那么温软。然而一字一句连声发问,不见半分怯弱与退让。


    “杨大人他心机深沉善于谋算,都察院已成为他的私人!如今朝中已经暗暗有尊他为‘小阁老’的流言蜚语。万岁现在用得到他,放任其坐大。若一时不慎误入歧途,只怕会重蹈卢温与卢梦麟祖孙的覆辙!到头来张娘子你岂不受他拖累!”


    “我……自然是盼着张娘子好好的,一世平安顺遂!”吴宣林说完,脸颊通红,大着胆子看她。


    “张娘子,我……”


    他鼓起勇气再度开腔,被张姝柔声打断:


    “二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她对着他躬身行万福之礼,便是要送客了。


    多的话一句也不肯同他说。


    吴宣林深觉无力,顿了一顿,拔腿就走,不再看她也不等吴倩儿。


    吴倩儿哎呀一声,放下茶杯,追出去。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轻飘飘道:


    “张娘子知道么?因侯爷收受贿赂一事,贵妃脱簪告罪,皇后娘娘令她闭宫思过,这次西山行宫不用去了。”


    待送走他们,一直在她和吴宣林旁边伺候的喜鹊看她脸色苍白,上前扶住她,忍不住又抱怨起杨敏之来:“姑娘,杨大公子未免太不近人情……”


    被她再次打断:“不要听吴二郎妄言!”


    她素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是头一回呵斥身边人。喜鹊讪讪的闭口。


    贵妃受连累一事,她本想瞒着父母,想了想还是让他们知晓的好。


    张侯爷还在误解胞妹,气哼哼的把贵妃又埋怨了一通。


    何氏担忧,斥他口无遮拦的老毛病又犯了。


    张姝反而无所谓:“娘您就让爹逞逞口舌吧,他走又走不得,哪也去不得,心里定是憋闷。郎中也说他身上有热毒,若是郁积于心就不好了,总得发出来。”


    张侯爷哈哈大笑:“还是娇娇儿向着我!”


    “少给娘娘找麻烦罢!万岁若再降罪,你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把爵位撸了!”


    张姝接母亲的话茬:“母亲莫怕,大不了我们一家再回乡里去!”


    “对!娇娇儿说得对!大不了我们回河间!”张侯爷又是拍着床榻一阵大笑。


    何氏被父女二人弄得又气又笑。经过这几日的波折,女儿似乎变化很大,经历风雨而不惧不躁,越来越像一个大姑娘了。让她既欣慰又心疼。


    等侯爷勉强能走动时,秦韬已经回工部上值。年轻人到底恢复的更快些。


    秦韬伤好后几次来看望侯爷,都被侯爷叫人轰出去。若不是他还不良于行,非得亲自上手不可。


    秦韬无奈,只得作罢。


    没几日,程毓秀约张姝和陆蓁出来喝茶。


    这些日子程毓秀与陆蓁都不时派人来问候,听说侯爷渐好,她应该也能抽得开身了。


    待见到程毓秀,秦韬竟然也在。


    秦韬满面歉意跟她拱手致歉,说:“侯爷总不愿意见我,只得劳烦一娘将张娘子请出来一叙。此番连累了侯爷,我权跟张娘子赔个罪!”


    张姝忙说不敢当。但面色依旧郁郁。说起来始作俑者都是他。


    程毓秀:“姝娘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贪了秦大人一样东西,他央我帮这个忙。拿人手短,我的脸皮又没有他这般厚,总得还个人情,再没有下次!要怪就怪我自作主张了。”


    张姝哪能怪她。


    秦韬陪笑:“我惯来是个脸皮厚的。”


    他刚能走得动路,就去官驿找过程毓秀。


    陆蓁噗嗤一声笑:“秦大人不止脸皮厚,腚也厚!”


    “好不知羞!”被张姝和程毓秀两人笑骂。


    程毓秀早看出秦韬找张姝不只是为了赔礼道歉,只怕还有别的要紧事。可不能因为侯爷一时置气,把大事耽误了。


    这会既把人请来,就给他二人留了个清净的雅间好说话。


    待程毓秀和陆蓁走开,秦韬对张姝肃容道:“这次是我拖累侯爷,请张娘子不吝代为转达。我欠侯爷的情,侯爷便是要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另外,请务必转告侯爷,请他与杨敏之谨慎往来!免得再被他利用入了彀!”


    喜鹊惊诧,从吴家二公子到秦大人,怎得个个都对杨大人颇为不满。


    第47章 谁的算计


    秦韬说的与吴宣林所言大同小异。他因为早已身在局中,比吴宣林了解的内情更多。


    吴宣林只看到京中勋贵受到的影响,其实对于朝廷格局、官员任免,以及以江南商贾为首的各地大行商的涤荡更为猛烈。


    前些日子,沈誉率锦衣卫突至宣府和大同两大边地卫所。


    秦韬当时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狱,从老范口中得知,宣府卫所的粮饷已断了三个月有余。


    沈誉携皇帝手诏忽然而至,代万岁叱责了宣府总兵,将总兵当即罢免投入狱中等兵部定罪。还杀了几个与总兵狼狈为奸的晋地粮商。现在宣府和大同的粮饷供应皆由以江南大船商江家为首的南方粮商联合调运。


    江家原本也牵扯在通州码头贿赂案中,这回不但在宣府将功补过,江家家主还通过司礼监向市舶司补缴税银,据说达上万两之多。市舶司是天子内帑,想必万岁也很开怀。


    这一切果然都不出杨敏之所料,每一个人每一步都走在他早就给他们计算好的路上。


    秦韬本就对他怀有戒心。在画舫上时,他就跟张姝提过醒,请侯爷提防。但当时他自己都摸不清头脑,刚回通州码头就被老范带走。在狱中,他把所有事情都一力承担,以为侯爷可以安然无恙。


    哪知侯爷还是在太极殿外跟他一起挨了板子。


    若说其中没有杨敏之的算计,谁信呢?


    更让秦韬没想到的是,侯爷一人挨打,倒是解决了清丈受阻和商贾私逃商税两大难题。也是朝堂上的一件奇葩事了。


    他有工部从中斡旋,还算板子挨得少的。工部就缺他这样能干活的专人,廷杖后罚了半年的俸禄,还继续回营膳司当差,即刻就要启程去西山修缮行宫住所。


    张姝默默听着,脑中回想起那日在通州河畔,杨敏之冷笑中夹杂着厉色的那些话:


    “他虽为小吏,到底是朝廷六部下头的,若遇此等小事都不能自保不能全身而退,何做得官?”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与算计中吗?包括爹爹,以及她在内?


    心中透凉,就像有个大石头沿着高处一直往下滚,却怎么也探不到底。


    “范大人如何了?我记得那时他也受了伤。”她关切的问。


    秦韬笑:“他命大,伤势早已无碍。且又来了运道,现已升任刑部司郎中。”


    她抿唇微笑点头。


    秦韬继续说,等他伤愈能行走,想跟侯爷请罪,却不得入其门。


    又听说,侯爷近来似乎跟杨敏之走得近。


    他们本就两府相连,只一墙之隔。


    而这个一墙之隔还是当初他在中间小施计谋一力促成的。


    怎不叫他懊悔当初!


    张姝拿茶杯的手终于控制不住抖动,在桌上洒了一片水。喜鹊慌忙拿绢子来擦。


    “秦大人,您说,当初工部找家父赁旁边的宅子,就存了不良的心思是吗?”语气中含轻不可闻的颤栗。


    秦韬赧然摇头又点头:“不是工部,是我……自作主张。我受卢老大人的恩惠,对卢大公子当时所求,不得不应。”


    他对侯爷虽有利用之心,实又亲近孺慕。这两年来,他为侯爷营造府邸,侯爷真心把他当自家的后生子侄辈相看,给予了他自母亲去世后从未体会过的长辈爱护之情。


    侯爷以天真赤诚待人,实不该遭蒙蔽与利用。


    “他为何要这么做?我父亲没见过他,甚至都不认得他!”


    秦韬一愣,才明白她说的是卢梦麟。


    他沉思着,说出自己的判断:“可能因为,卢大公子以立储之争落败,便想用这种法子叫杨首辅也陷入同样的困局。”


    他见张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忙安慰道:“不过,现在看来,杨首辅父子比卢温祖孙还是棋高一着。杨首辅一入京就请万岁另赐了宅,果断与侯爷划清界限。侯爷以后只管闭门安乐,莫理会朝中事,往后别说杨敏之,就连我、也不要搭理才好!”


    张姝追问:“首辅大人……和杨敏之,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什么?秦韬不解。她摇摇头不再解释。美丽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如被烟雾笼罩的静湖,不见一丝波澜。


    格外添人愁绪。


    秦韬喟然生出许多感慨:“那些身居高位者,自以为操纵人心,玩弄他人于股掌,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中如鱼得水,也许他们天生就是为官场而生。而我却做不到,只想尽早脱身求去。”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以木屏风相隔的另一边茶室,陆蓁的欢脱和程毓秀清冷悠扬的声音,时有相闻。


    秦韬看向屏风,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我前几日与程家三郎说过,等忙完了西山行宫之事,就从工部辞官,去台湖书院继续求学。”


    “那我代父亲提前恭祝大人。”张姝神不守舍,不知该恭喜他什么。


    好在秦韬也没在意,听着隔壁茶室无忧无虑的说话声,若有所思,温柔浅笑。


    刚好说完话,秦侍郎府上的下人来找秦韬,说尚书大人叫他速速回府,有事差他办。


    原来,秦侍郎因为在太极殿上不徇私情忠君直言,近日被擢升礼部尚书。


    秦韬眼中闪过一抹厌恶,收敛神色,与程毓秀等人告辞。


    张姝也没有心情与陆蓁她们继续玩乐,辞别回府。


    刚回到侯府,才知道太后身边的心腹姑姑梅芳过府来传太后懿旨,点名找她,已经等候多时了。


    “爹爹您怎么不差人去叫我回来?”太后身边的人也敢怠慢。


    张侯爷毫不在意:“她瞧不上跟你母亲说话,愿意等,就让她等着!”


    自从挨过廷杖疼了这些时日,吃不香,睡不好,侯爷火气大的很,看谁都不顺眼。


    张姝和何氏不跟他一般见识,换了身衣裳收拾妥当,拜见梅芳。


    梅芳在侯府也是等的一肚子窝囊气。侯爷粗俗无礼,侯夫人见识浅薄,连带贵妃在内,这一家子就张姝还算晓得分寸,偏偏又不在。


    若不是承恩公夫人偏疼小儿子,定要请太后把张家姑娘指婚给吴二郎,她可没耐心耗在这一家子身上。


    她耐着性子跟张姝传太后旨意,表达了太后对侯爷伤情的关怀,让侯爷安心在家养伤。


    因为西山宫宴在即,承恩公夫人请何氏和张姝与她同去西山的公府别院住上几天,等行宫放行再一同上山去。太后叫梅芳把承恩公夫人的话一并带到。


    张姝一瞬间心思几转。


    承恩公夫人的请帖就是吴倩儿和吴宣林上回送来的。除了她,承恩公府还邀请了另外一些京中闺秀和世家子弟。这些少男少女早就迫不及待想去西山游玩了。


    她本就放不下心把爹爹一人抛在府中,加上吴宣林说的那些话,她心中抵触,委实不快,就让母亲给吴夫人回信婉言谢绝了。


    她前脚刚拒绝,后脚承恩公夫人就通过太后压了下来。她不胜其烦,也知道不能驳太后的面子,只得跟梅芳说她会代母亲去西山。


    但是侯爷夫妇都在病中,月底前恐怕还不能彻底好转,怕把病气过给贵人们,就不出席西山宫宴了。请梅芳代他们一家跟太后致歉。


    听她说完,梅芳一愣一愣的。侯府好大的脸!侯府家的女娘也好有主见。偏生人家说的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梅芳心想,承恩公夫人一心想给二郎找个温柔和顺好拿捏、门第又不太差的媳妇,只怕她看走了眼。


    张姝替侯爷夫妇推了西山之行。


    侯爷不但不介意,而且心里还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性子大咧咧的,说起来也是要脸的人啊。才在大殿上挨了板子,转头就在宫宴上跟人干笑寒暄,他可抹不开面子,干不来这事!


    何氏心中不安,唯恐会惹得太后和万岁更加不快。贵妃在宫中也不知情形如何了,让她忧心记挂,长吁短叹。


    张姝安慰她说不会的。


    “红螺寺和西山行宫离得不远,等我到那边得了空,就去红螺寺给祖父祖母再添些香油吧。”


    何氏双手合十连声说好。


    “母亲在家,和隔壁钟夫人少些来往。钟夫人身份特殊,又喜欢清净。以后还是少打扰她为好。”


    何氏笑道:“左邻右舍住着,哪能那么拘谨。我和你爹爹都病着那几日,钟夫人天天差人给我送补汤。就是黄夫人给我们拟的平安方,娇娇儿你还记得吧?钟夫人记性真好,黄夫人给我写的方子,她也给记下了……”


    张姝搂着母亲把头靠到她身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由着母亲笑眯眯的絮叨,听她把杨霜枝又夸了一番。


    母女俩刚说起杨霜枝,喜鹊过来禀报,隔壁钟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何氏喜不自禁,拍她手臂让她快去。


    张姝走了,趴在院中竹床上纳凉的张侯爷探头过来问,何氏拿手绢子往他后脑勺上一打,没好气的说:“好好养你的吧!等杨敏之回来你好找他算账,我看你打不打得过人家!”


    张侯爷气哼哼:“我何须动手?他可是跟我起过誓的,我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听我的!”


    何氏懒得搭理他。侯爷趴床上抱怨时,她就觉得杨敏之没有他说得那么不堪,对于这个女婿,她可是一直都看好的。


    侯爷毕竟受了皮肉之苦,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


    等他钻了几天牛角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是不是杨敏之造成的,他不能白白遭罪。打骂几下?太便宜他了!原本想让他入赘还有些心虚不好意思,现在侯爷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了。


    算计人心,谁还不会呢?张侯爷呵呵冷笑。


    第48章 想屁吃


    张姝到杨霜枝那的时候,她正在陪杳杳玩算筹游戏。


    杳杳把算筹木条像盖房子似的一根搭一根,搭成了一个四周围墙的大殿模样。又一根根从底下抽出叠到顶端,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高塔。


    张姝不禁屏住呼吸,走到门口不敢动,生怕叠得高高的木条被风一吹就倒了。


    杳杳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咯咯笑着突然从高塔中间抽出不引人注意的一根木条。伴随着杨霜枝“小心呀”的一声轻呼,大殿轰的一声哗啦啦顷刻倒塌,木条洒落一地。


    “你呀顽皮的不像个女孩儿家。”杨霜枝笑眯眯的轻声抱怨,叫嬷嬷把算筹收到簸箕里装好,带杳杳去耳房玩。


    冲张姝招手笑道:“快过来,敏之的书信跟地方上的邸报一起送来了。”


    “给你的信。”她补充一句。


    张姝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粉,走到她身边。


    杨霜枝拍拍罗汉床上的空场,示意她坐,把邸报和信一起递给她。


    少女红着脸接过去。侧颜精致如画,安静的眉眼间暗藏羞意,淡淡的愁雾横锁眉头。


    她没有打开信,而是把信收到袖笼中。又把夹杂其中的邸报递回给杨霜枝。


    杨霜枝轻叹,这个女孩儿哪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放不下心结,就难免会自艾自苦。


    杨清去探望侯爷,被喜鹊忿忿不平的撅回来。她才知道侯爷把廷杖之事迁怒到敏之身上。听说张娘子这几日也一直悒悒不乐。


    等侯爷和侯夫人身体都大好起来,就把张姝请来。敏之走前一再叮嘱请她多照看些张娘子。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的。


    杨霜枝笑道:“姝娘上回说,天下再大也得装到人心里才算数,对于居于高堂之上的人,你可知,该如何知晓这天下事?”


    自然是从邸报中来。


    本朝的邸报不但用于朝廷向天下万民传达天子和内阁政令,其中也不乏各地州府县乡的官员或乡绅上呈至中枢的策论逸谈,被传抄出来流传于市井。


    杨霜枝展开一张邸报,和她一起看,“这是江陵水司写的清丈策论,江陵多高山峻岭,又有大河环绕,清丈不能与北方完全一样,无法一概而论。”


    张姝由衷赞她的学识广博。


    杨霜枝叹了一息,道:


    “我焉能不知?敏之的大姐夫生前是税吏,每年跋山涉水不知要走多少路,把江陵那块地界都快翻遍了。早几年前他就跟朝廷上书,请求内阁重新审定清丈策略,以解当地生民乏力与税吏之疲。受田税不均积弊之苦的,又岂止江陵一处?若早些如此便好了。”


    平静的语气中掩盖不住惆怅和伤感。


    张姝听母亲说过,钟夫人的夫君是江陵府的官吏,两年前外出公干时失足落入水涧,后来染上伤寒病故。


    她看着她,眼中充满抚慰之情。


    杨霜枝对上这双水盈盈的纯真眼眸,笑了,拍拍她的手臂,低声问:“这几日是不是在生敏之的气?”


    “没有!”她矢口否认,低头强装在看邸报,又忍不住羞恼道,“钟夫人,您和他一样喜欢打趣人!”


    “我就知道姝姝是个既聪慧又明事理识大体的娘子。听说他还曾劝侯爷朝会那日主动跟万岁伏罪,莫说是侯爷,换做是我也生他的气!等他回来,定要给侯爷陪不是!”


    要说侯爷还是心太实诚且没有朝堂攻讦的经验,当时若身边有人帮衬必不至于如此。杨敏之教他说的那番言辞其实就是万岁心里的意思,中间如果没有秦尚书横插一脚,挨个罚也就过去了。


    要怪还得怪杨敏之那日不在。侯爷所结交的几个官场小友,郑璧只是七品编修,没有资格入太极殿,秦韬又自身难逃。


    都察院本就携雷霆之势而来,有了现成的筏子,岂会容情?


    “话说回来,这原本也是敏之没有预料到的,姝姝莫要往心里去。”杨霜枝继续开解她。


    张姝摇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许对家父来说未必是坏事。他心胸坦荡缺少思量,为人热忱又爱结交朋友。我与母亲以前也总担忧他规劝他,劝他也不听,这回遭了大罪,他应该也晓得厉害了。”


    听她如是说,杨霜枝才真的放了心。她在心中暗赞敏之好眼光,可不许他辜负了这个聪敏美丽的女孩儿。


    又说了会儿话,张姝起身告辞。杨霜枝邀她对弈一局再回,被她微笑拒绝。


    她不喜欢算计人心,也不愿意做局中子。


    回到青鸾院,她将杨敏之的信从袖中取出,没有打开来看,直接压入镜奁最下层。


    瞟了一眼探头张望的喜鹊,什么话也无。


    喜鹊嘿嘿干笑:“我去给姑娘收拾去西山的行装。”


    次日,张姝去了西山行宫附近的承恩公府别院。


    紧接着张侯爷夫妇在府里接待过来探病的太常寺卿吕大人和夫人。


    张侯爷已经可以行走自如。


    何氏招待吕夫人。他邀请寺卿大人听戏。各有各的热闹。


    不一会儿,何氏派下人过来悄声回禀,说吕大人夫妇受承恩公府委托,来跟他们提亲,想要说合承恩公府的二郎与他家的娘子。


    从他们到京城开府以来,有不少媒人受京中世家子弟所托求上门来。一为张姝的美貌,二为侯府门第。


    那些人家没有一个是侯爷看得上眼的。有些还被侯爷当作登徒子浪荡儿轰出去。


    等侯爷在锦衣卫领了个总旗的虚职,等闲人家不敢再上门来歪缠。


    吕夫人跟何氏表明来意。何氏没有料到,只笑言,说女儿受贵妃娘娘喜爱,婚事需有贵妃首肯,她和侯爷不能擅自决断。


    吕夫人提点她,承恩公府是太后娘家,太后和皇后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贵妃应该也是极愿意的。


    再说了,侯爷被杖责,贵妃被禁足,正值侯府艰难时刻,承恩公府还愿意上门提亲,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让她这个外人都感动不已,侯爷夫妇还犹豫什么呢?


    何氏口拙,想不出体面拒绝的话来,只得令人悄悄知会侯爷一声。


    侯爷向来有话就直说:“大人,本侯与国公相交,惺惺相惜肝胆相照,情分自然非同寻常,但是联姻就不必了!本侯另有一个看好的女婿人选,今日大人既然过来了,我也就不妨直说,请大人帮我这个忙”


    说着,他勾手叫吕大人把耳朵凑过来。


    吕大人听完,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您让我去请首辅大人来侯府提亲?”而且还要以入赘的名义!


    侯爷玩儿他是吧?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和夫人老了得倚仗女儿女婿养老,也得靠她夫妇二人传承我张家的香火哪!”


    吕大人惊得胡子一抖一抖。从来没听说过谁家香火要靠女儿家传承的!


    “大人只管去跟首辅大人说,一切有本侯担着!”


    张侯爷一脸正色,不开玩笑。原本在西山宫宴上贵妃会请万岁赐婚,现在贵妃被禁足去不了西山,还得靠他自己想办法。


    寺卿大人无比后悔,早知道不走这一趟好了。


    他坐监似的陪侯爷听完一场戏,起身告辞携夫人回府。夫妇俩一碰头一合计,双双都傻了眼。


    次日,张侯爷就差人给吕大人送来一份厚礼,意思不言而喻。


    吕大人头疼得紧,严令夫人不许外传。结果自己和同僚喝酒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吕夫人也没好到哪去,张侯爷的想法太过于惊骇,她忍不住转头就告诉了交好的夫人。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又说给了谁,传言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朝堂。


    于是,还不等吕大人跟承恩公回禀,这个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就传到承恩公和吴夫人耳中。


    承恩公大人有大量,摆摆手就当这事过去了。吴夫人气恨恨的摔了一个茶盏。


    吴太后以大局为重,本来还替贵妃遮掩着,这回被张侯爷一杆子捅破了天,内廷中也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


    后宫和朝中众人纷纷侧目,看贵妃和侯爷,如同看傻子和白痴:想屁吃!


    一个是出身清流的状元郎,首辅之子,未来的内阁魁首。


    一个是来自乡野的外戚之女,听说性情柔弱胆怯,也就是生得美一些罢了。


    不堪良配。


    贵妃被禁足,没人敢凑到她面前去嚼舌根。侯爷以养伤为名,终日在府中听戏,足不出户,也没人告诉他。张姝受承恩公府之邀,已经和一众京中贵女和世家子去了西山公府别院。


    张家人反而成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一家人。


    侯爷不知道他在府中看戏,内廷和朝堂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


    最受煎熬的是寺卿大人,他可不敢为了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往首辅跟前凑。


    他正像热锅里的蚂蚁焦躁不安时,首辅传唤了他。


    首辅大人跟他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这回吕大人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漏。


    这股流言很快就销声匿迹。朝中众人畏惧首辅之威,只敢在心里嘀咕。


    与此同时,万岁再次拔擢还未回京的杨敏之为都察院右都御史,从四品一跃而为二品大员,同时仍然在翰林院挂职仕讲学士兼经讲官。


    善于琢磨的人这会儿回过味来了。


    听说那日朝会张侯爷就是被都察院揪住不放,才挨了板子。又听说,杨敏之早在那以前就是在背后主导都察院之人。


    敢情张侯爷以此羞辱杨敏之,泄愤呢!


    反正若首辅府和杨敏之质问起来,以张侯爷混不吝的性子,说一声开玩笑不就得了?


    越是皮赖之人,你越是拿他没法子。


    侯爷果真好胆色!朝中众人都在心里暗暗朝他竖大拇指。


    此时,杨敏之从江陵回京。杨源跟他说了坊间传闻。也从杨清口中知道侯爷在朝会上被杖责,侯爷迁怒于他,后来吕大人去侯府探病探出个大麻烦。


    杨源对侯爷有些许抱怨:“侯爷说话也不带个把门的,这种玩笑话哪能乱讲?大公子是有官身之人,张娘子是闺阁女娘,都要顾惜名誉的!”


    “我的名誉怎样都不重要,张娘子的名声要紧。京中若再有人敢嚼舌头,任流言横行,五城兵马司该担责!”


    杨敏之冷哼了一声。


    杨清想起来,承恩公府二公子就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吴二郎趁公子不在京城就跑去侯府提亲,还好侯爷属意他家公子而不是吴二郎。


    他替公子暗道了一声“好险”。


    “再则,侯爷被杖责,是我安排不周,该当赔罪。”


    杨敏之一边吩咐杨清赶紧准备厚礼随他去侯府跟张侯爷赔罪,一边叫杨源跟太常寺吕大人告知一声,等首辅夫人从保定府过来,还会请他与夫人到侯府提亲,届时送礼纳彩都要请他做媒人,让他稍安勿躁。


    “……什么时候的事?”杨源目瞪口呆。


    他也是从郑璧大人那里刚刚听说朝中前几日暗中的流言。大家还说侯爷想屁吃呢……这么快就吃着了?


    第49章 与谁同行


    杨敏之没想到自己会被侯爷拒之门外。


    张侯爷说自己身体欠安卧床不起,恕不接待。连赔礼也被家奴一并客气的退回到隔壁。


    可是隔着一道院墙,明明听到戏文之音连绵不绝。


    张侯爷打了他一个出乎意外。


    难道果真如流言所说,张侯爷跟吕大人说要他入赘,只是图一时嘴快?为了羞辱他和首辅府?


    这像是张侯爷能干出来的事。但侯爷不像会拿女儿的名声开玩笑的人。


    他踌躇,所谓多智者多虑,他居然有些摸不清侯爷的路数。


    “你去江陵这些天,母亲给我来信了。”


    杨敏之半靠倚坐在窗榻上,漫不经心的翻看近期邸报。


    听到长姐冷不丁出声。


    杨霜枝继续说:“母亲说,她不同意与侯府结亲,要我规劝你。”


    “所以,你跟吕大人那么说,是打算先斩后奏?我也不晓得你与父亲怎么谈的,父亲说婚姻之事需得你自己同意,但也没说由得你自己做主呀。”


    杨敏之从邸报上移开目光:“阿姐以为该如何?”


    “我给母亲回了信”杨霜枝停顿了一瞬,莞尔一笑,“我说我很喜欢张娘子,与她很投缘。母亲见了她,也一定会喜欢的。”


    杨敏之吁了一口气,淡淡笑了,扔下邸报起身出门。


    “申时已过,你上哪去?”


    “出城,去西山。”


    说着,喊阿清备马。


    “你去找张娘子?”杨霜枝笃定。


    敏之在这边耗了一天也没见到张侯爷的面,去西山必然是为了见张姝。


    他不回答,道:“万岁命我执掌都察院,但又给了我右都御史之职,应该在考虑将我外放,巡抚各地。”


    杨霜枝惊愕:“我朝没有从翰林院外放之官还能再入内阁的,难道万岁在提防父亲或你……”


    她陡然噤声。


    “阿姐毋要紧张,我自己也属意外放。此次出京去江陵,一路来回,我见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在京城在内阁可以做,但还有一些事,只有外放才能做。”


    “可是万岁……”杨霜枝蹙眉,她想不明白万岁到底是器重敏之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天威难测,令人惶恐。


    杨敏之脸上却露出淡定与自信的神色。


    若说一开始当他窥得万岁若隐若现的意图,面对万岁的棋局,落子时还有些拘泥与试探。


    现在,他已能从容应对。


    他还从未与万岁真正面对面的手谈过,但他与万岁都已知道对方一定是个弈棋高手。


    他们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有他二人可以意会,心照不宣,无需言传。


    与同为高手的天子角力,犹如游走于危险的刀锋之上,处处惊心,亦不胜快哉。


    “先莫管万岁如何,既然外放已成定局,在赴任之前,我想把与侯府的亲事定下来。”他的声音低柔下来。


    他要做的事有很多,来日方长,急不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姝姝。


    远行江陵的这些日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


    等待张侯爷接见他的这一天,他对她的思念达到顶峰。


    此时天色未晚,还来得及


    道路两旁的屋舍,山川,树木,在他疾驰的骏马旁边快速闪过。


    当他到西山脚下的公府别院时,扑了个空。别院的仆人说一众公子和女娘去红螺寺游玩去了。


    红螺寺在连绵的山麓之间,离西山不远。


    从这里去红螺寺上山的路只有窄窄的一条道,起初可以骑马慢行,到了山间陡坡,就只能步行而上了。


    当道路越来越难行,杨敏之和杨清下马,牵着马在林间穿梭而过。


    幽静的山谷中,前方渐渐传来人语声。


    “我不行了,不能骑马我可走不上去!”陆蓁气喘吁吁,一边拉着马往上赶。


    张姝掏出绢子给她擦汗。


    吴宣林靠在一棵树下远远的看着她们,吩咐随行的侍卫拿水囊过去。


    “范大人,到底还要多久啊?”陆蓁问。


    张姝要上红螺寺,陆蓁纠集了一帮在别院玩得无聊的公子女娘一起打马上山,边走边玩。


    他们在路上碰到徒步上山的范大人。


    范大人刚升了五品官,有资格出席西山宫宴。借着来西山行宫巡查的机会,把已逝老母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去。


    “快了快了!”老范乐呵呵的声音一如既往。


    “这一路上您说了得有七八回快了吧!”


    陆蓁放弃,央张姝同她一起下山回别院。


    围着吴倩儿的几个贵女纷纷附和,不能骑马也没有软轿可乘,她们早就想打道回府了。


    “要不,我们把马拴在这里留人看守,不用牵马,说不定还走得快些?”张姝试着跟陆蓁提议。范大人不就是一路走上来的么。


    吴倩儿凉凉的瞅了她一眼,拍板定音,“回吧!我们想去红螺寺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范大人刚跻身显贵,能得到在国寺供奉的资格怕不太容易,我们还是莫耽误他上山。”


    吴宣林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陆蓁忍不住怼她:“吴三,你是属狗的吗!”


    就吴倩儿张口吐不出象牙来的这张嘴,陆蓁很怀疑,如果她不是皇后的妹妹,早就被人套麻袋打几百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范大人的脸已红的像猪肝。


    老母亲随他移居京师十来年,去世时他没能为她挣一个诰命,甚至无钱送回老家与亡父合葬,牌位也一直寄放在寒庙中。


    他最近刚升了刑部司郎中,才有资格将母亲牌位供奉到国寺。所以今日徒步上山,无论如何要走上去。


    被吴倩儿明晃晃说出来,他窘态毕露。


    “我与范大人一同上山吧,家父也是年初才把祖父母牌位从乡里迁来。得供奉的资格不易,从京城来一趟红螺寺也不容易。既然来了,上去拜望是应该的。”


    张姝摘下帷帽,微笑道。


    几个世家子被眼前明媚的面容晃得挪不开眼,“……要不我们也一同去?”


    “你们……”吴倩儿抽了抽嘴角。


    吴宣林从树下走过来,对张姝道:“张娘子孝心可嘉,要去便自去罢。不过,少与那些文官掺和到一处,免得如侯爷那般被小人利用!”


    他的声音虽不大,众人离得不远,都听的一清二楚。再看范大人的眼神就充满了戒备。


    近日来,京中王公勋贵与朝中六部三司不大对付。勋贵对朝廷新政嗤之以鼻,不敢明着与内阁和锦衣卫作对,只敢与朝廷的“走狗”——六部衙门一争口舌,斥他们为虎作伥。六部也不甘示弱,骂勋贵们为国之蛀虫。


    “我言尽于此,张娘子自己看着办。”他说完,就去树底下解马的缰绳,又叫了几个侍卫留下,护送张娘子上山。


    “张娘子,还是一起回吧,天色渐晚,山上说不定有狼……”


    几个贵女七嘴八舌的劝道。


    陆蓁心想,这不是鬼扯么,这一片山脉所在之处不是行宫别院就是国寺庙田,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总有人来人往,野兽没被驱跑也早被人吓跑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往上爬了,爬来爬去都是山,没甚意思……


    张姝摇摇头,劝面露难色的陆蓁和大家一起下山,对吴宣林的背影喊了一声“留步”。


    “二公子,何为小人?是进馋言者还是铮言不讳者?是尸位素餐者还是恪尽职守之人?是不辨是非还是赏善罚恶?我虽愚昧,是非好歹总分得清!您上次说,我与……不是一路人,也许您没有说错。”


    “然,我与公子您更不是一路人。”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的憋屈终于都发作出来。


    承恩公夫人没有约到她母亲,就没有来。皇后娘娘的继母邱夫人过来照看他们这群郎君和女娘。


    从邱夫人,吴倩儿到别的贵女,无不把她看作公府即将过门的次子媳,话语间或调笑或别有深意,总爱把她和吴宣林推做一处。


    吴二郎一言不发,不否认也不辩解。她心中又慌又怕,竭力回避,不与他碰上。


    还好后来陆蓁来了。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这会儿,少年郎君和少女们头回见温柔美丽的张娘子出言咄咄逼人,一个个都愣了神。


    吴宣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娘子,您真是侯爷的好女儿。自己父亲挨打,还跟外人一起叫好。换做我,可说不出来这话!”


    吴倩儿冷冷讥讽。


    张姝脸色黯然,变得苍白。


    “我陪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


    一道沉稳的嗓音破空而来。


    从山谷小路拐弯处出现两人牵着两匹马。


    空谷上方,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夕阳的光晕透过密林打在杨敏之身上,橘色光影晃动。


    他一身玄衣玉冠,牵着马从夕阳中来,眉目俊美隽永,深邃的眼中也仿佛镀了一层薄碎的金光,闪烁柔色。


    将手中缰绳和马鞭递给杨清,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张姝面前,拱手。


    “都察院失察,连累侯爷受责罚,是敏之之过。我登门赔罪,侯爷闭门不见,只怕还在生我的气,让我惶恐不安。还请张娘子代我向侯爷致以歉意。”


    老范上前跟他拱手行礼,殷勤问安。


    在西山别院住了多日的众人这时才知道杨敏之现在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通身仿佛沾染了山谷中的清幽冷冽,生人不得靠近。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吴宣林唇角紧抿,沉着脸,一句话不说,率先下山而去。


    吴倩儿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愕然盯着张姝。


    杨敏之对面那个娇柔的女娘拿帷帽遮面,抬眸看向远处。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眉目和煦,唇角含笑,却只对着那一人。


    骄矜如杨敏之,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


    吴倩儿心中突然空了一大块,酸涩不已。在众人的簇拥中,跟在吴宣林身后离去。


    陆蓁早跑到杨清跟前跟他叙话,听说杨源一味在家中温书,也不会陪杨敏之来西山参加宫宴,她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是失望还是乏味。跟张姝说不去红螺寺了,跟在吴倩儿等人后头牵马下山。


    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公府别院几个牵马的侍卫。


    “大人来得正好,我们与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翻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就到了!”老范依旧笑呵呵。


    他神秘兮兮的跟杨清说,往上再走几步有一处隶属于红螺寺的庙田,有僧侣常年在那里看管。他叫杨清和公府侍卫把马匹寄放到僧侣住的茅庐旁,等回时再来取。


    杨清和老范腿脚快,有说有笑的上了山。


    杨敏之摆手叫侍卫牵马跟上去,回头等张姝。


    “姝姝过来,与我同行。”他朝她伸出手。


    第50章 山间


    “你一开始就知道?”


    她把帷帽递到他手上,仰头看他。她背对夕阳,光线在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勾勒出袅娜的身影。


    “你一开始就知道与侯府比邻而居会给你与首辅大人带来麻烦。”


    他立刻反应过来,急着分辨道:“不是麻烦!我从未将你与侯府看作我的麻烦!”


    她望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轻盈。


    杨敏之心中隐隐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身边一带,轻松将柔软的身躯旋转过来搂到怀里。


    怀中人被吓了一跳,翘起来的唇角来不及抿起,夕阳的光在弯弯的眼眸里跳跃,波光明媚。


    果然,刚才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俏生生的笑意不是他的幻觉。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胸前,俯身深嗅她发间,是栀子的淡淡香甜。


    想了又想,忍俊不已,含笑道:“姝姝何时学会捉弄人了。”实在是可爱无比。


    “你不也爱捉弄人,还惯会巧舌如簧骗人。”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响起。


    他一边轻吻她头顶发丝,一边笑着哄道:“姝姝明察秋毫,口齿伶俐,我岂敢捉弄你?更不敢骗你!”


    刚才她与吴宣林等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机敏如他,从他们寥寥几句话中就已猜出大概。


    她冲吴宣林说的那番话是在维护他,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被他喜欢的女孩儿出言维护,这种感觉很奇异,又让他觉得无比熨帖。


    他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拨开垂落她耳边的几缕发丝,低语轻叹:“数日不见,吾思卿之心甚狂,卿卿也思我否?”


    她满面羞怯不开口。他等不到想听的,就勾她的下巴凑上去亲。


    她绯红的脸直往他臂弯处躲,催促,“快走吧,天黑前得上红螺寺呢。”


    他笑着松开手,不再闹她。一手拿着她的帷帽,一手牵着她往山坡上走。


    半路上果然看到一大片庙田,还有一处茅庐坐落在山间。


    看守庙田的僧人倒了两碗茶给他二人,请他们在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再走。


    杨清他们把马栓到茅庐旁边的马厩里,人已经又走出去了老远。


    远处青山高耸,遮云蔽日。


    杨敏之收回眺望的目光,看了一眼她已经沾染了一圈尘土的裙角。


    过了庙田,他要背她上山。


    “我还能走”她心虚,其实走到庙田的时候她就有些腿酸乏力。


    他拿袖子把她鼻尖的汗珠擦掉,背对着她蹲下来,催她快点。


    她还在犹豫怕压赘到他,他扭头朝她笑:“姝姝玉瘦檀轻,纤若鸿影,哪能把我怎样。你若觉得会让我辛劳,就当是代侯爷罚我。”


    她面色松动下来,腼腆靠近。


    杨敏之微笑。


    他二姐少时最为在意身形体态,夸她“人比黄花瘦”她便开怀,但凡在她面前提一个“肥”或“胖”字就是在影射她,就要发恼。


    原来,女子的心思都差不多。


    少女的清香从后背围绕过来。


    她刚靠上他的肩,忽然又往后退缩,怯怯的嘟囔着说不行。


    要把腿环到他身上,太不雅观。


    杨敏之不懂她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背过手轻拍了一记她的腰身,柔声轻喝:“听话。”


    “从这里上去还远的很,照你这个走法三天都到不了。”


    张姝被他拍的身子一软,羞答答的朝他坚实的肩膀靠上去,红着脸不吭声。


    一双光滑白皙的手臂从袖中探出,绕过他颈间,缓缓垂下来,在他胸前交握,顺便从他手中接过帷帽,捏住檐角。


    杨敏之哪知她心中羞窘,把她两腿从裙中分开,轻松的兜起来,勾起薄唇从地上起身。


    她之于他来说,果然还是太轻了。


    站起来的瞬间身子陡然僵住,呆在原地。


    她的胸与他的后背紧密贴合。他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两处柔软被挤压连成一片的形状。


    他忽然忆起来,在刑部的快船上,在与她共乘一骑的海边,也有过几回无意间的短暂冒犯。


    那是柔软的她最为具象的一处。


    她还没有意识到,乖乖的趴在他肩头,一声不吭。只有微细的呼吸声伴随着她身上的栀子清香萦绕在他身后。


    杨敏之笑了笑,收起杂念,将她安稳的驮于背上,朝山上疾步走去。


    老范说得没错,翻过了最为陡峭的这个山头,就能看到群山环绕中飞起的寺庙屋檐一角。


    一路上,她乖巧的伏在他背上,时不时拿绢子给他擦汗。


    杨敏之忍不住又打趣她:“你们是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能及得上范大人的脚力?莫不是被他诓了。”


    这条路看似是捷径,但远远不如通往红螺寺山门的那条大道宽阔平缓。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女娘如何走得了这样崎岖的山路。


    她说,原本就打算上红螺寺给祖父母进香,再者在公府别院住得心烦意乱,越发想脱身出来寻个清净,摆脱那些人对她和吴二郎的起哄和调笑。


    只是,她还住在人家的别院里,就跟主人家搞得不愉快。说起来就郁闷。


    喜鹊还在别院等她。


    “吴二郎不会再来困扰你,我会与他说清楚。”杨敏之沉声说。


    她问他累么。


    他挑眉:“我若累了姝姝何以犒赏我?”


    她呆了一下,倏忽抬起身,探头凑到他跟前,扭捏的对他俊朗的侧脸轻轻啄了一口。


    被她亲过的半边俊脸顿时着染晕色。


    过了半晌,才听到从自己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还不够。”


    “你一脸的汗味……”她却又嫌弃起来。


    “那我洗干净你就愿意多亲亲了?”


    “杨敏之!”她羞恼的叫他住口。


    他只得又换个话说,问她之前是如何上来的,以她现在的骑术,她应该还驾驭不了山路。莫不是吴二郎带的她……


    “五娘带我共乘一骑,可把她累坏了。”


    “你累么?”她真心的又问他一次。


    杨敏之心中畅意,道了一声“不累”,也不再与她顽笑,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杨清等人早已到红螺寺。


    范大人由小沙弥引路去了山后的灵骨塔。


    杨清已经提前知会了住持,不要兴师动众,给他们安排斋饭和清净的客院就好。


    他们正要用斋饭,喜鹊怀中抱着一个包袱闯进来,还带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锦衣卫。


    这个锦衣卫就是丹娘的弟弟丹虎,他随沈誉去了边地。沈誉还留在宣府整顿边防,让他先行返回找杨敏之。


    他直奔京师,听说杨敏之来西山,就追到西山。等他到公府别院,陆蓁一行人正好从山间返回。才知道杨敏之又上了红螺寺。


    陆蓁回别院后告诉喜鹊她家姑娘果真到红螺寺上香去了。喜鹊连忙把衣裳用物收拾起来准备上山。


    丹虎把她一并捎上。


    也走的这条捷径,一路骑马,跨水涧,越险坡,腾跃而上。


    杨清朝丹虎竖大拇指,盛赞他骑术高超,钦服不已。


    喜鹊一进来,就哭着喊“姑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她被丹虎带在马上,丹虎只管自己狂抽马鞭往上赶,这一路上就像腾云驾雾,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好几回她都以为会被这个莽撞的武夫摔到山涧里去,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从马上下来时腿直发软打颤,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喜鹊泣诉,张姝柔声安慰。


    丹虎大为窘迫。


    杨清请他用饭被他拒绝,直说有急事找杨大人。


    杨敏之不疾不徐的吹盏饮茶,放下茶盏准备跟丹虎出去。


    “先用过饭罢。”张姝微笑提醒。


    他应了声“好”又坐下来,不再理会满面焦急的丹虎。


    喜鹊和杨清对望一眼,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饭。


    丹虎无法,也只得潦草的扒了几口。


    等他们用过斋饭,张姝去佛堂,叫喜鹊不用跟着她,自己去休憩。喜鹊岂敢懒怠,只说不碍事。


    杨敏之和丹虎找了个僻静的禅房说话。


    丹虎身负沈誉给杨敏之的密信,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结果一路追一路扑空,终于找到人,又等他陪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吃斋饭。


    他焦躁的要喷出火来。


    刚到房中,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铿然道:“沈大人命小的给大人带来一封密信!事关国朝安危,请大人看后速速决断!”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递给杨敏之时补充道,“沈大人叫我再给大人传个口信,鞑子扣边,他自当身先士卒赴国难,以万一报效天子!但唯恐京师危矣!”


    杨敏之打开信,上面是沈誉亲笔,以及他的官印。


    他一扫而过,以两指轻飘飘的捏着信纸,轻蔑笑道:“你家大人好算计,他与陆如柏相争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要我来替他做这把刀么!?”


    随即厉声喝道:“说!沈誉真正要你带的口信是什么?”


    丹虎脸色遽变,身躯一震,再次伏跪下来,强笑道:“我家大人说得没错,您智珠在握,天下万事到您手上都只如探囊取物一般。大人说,他并不是不信任您……”


    不是不信任,只是留了个心眼,看看对方能不能在不以利益为交换的条件下为他所用。


    杨敏之不耐烦的打断丹虎,让他讲重点。


    这回丹虎才依照沈誉交代他的,和盘托出。


    从怀中又拿出一封密信递给杨敏之,“这是沈大人写给陆老大人的,沈大人说没什么好瞒着您的,请您先过目!”


    杨敏之从信封中抽出一封信,一纸婚书。他对沈誉的婚书与信中所说私事都无兴趣。直到看过信中提及的紧要事,他的神情才变得冷肃起来。


    外面天色已黑,禅房内点了几盏油灯,昏黄如豆。


    丹虎依然跪在地上,问:“沈大人叫我一切听大人行事,接下来该如何?”


    杨敏之将沈誉给陆骞的信和婚书重新放入信封内,还给丹虎。叫他起来,先等自己片刻。


    他开门迈步而出,山风冲入门内,昏黄的灯光被吹得摇晃起来。高大身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转瞬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


    丹虎慌忙起身跟上去。


    大殿中,僧人们做晚课的吟诵声在空旷的山寺回荡。


    杨敏之长腿疾行,还未到佛堂,张姝沿长廊迎着他走过来。


    “我有话要同你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口,不禁莞尔。


    还是张姝先开口:“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但是这几年虞夫人从不曾来过。”


    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目光,因她的话闪现锐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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