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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嫌疑


    杨敏之似感应到,抬头,隔着远远的长廊和花凳上翠绿的文竹枝叶,看到一柄团扇后怯生生的眼眸。竹叶清冽,衬的人也疏离起来。


    那边离得太远,没有回应。


    你来我往,几粒子交相落入棋局。


    “我赢了。”


    一枚黑子啪嗒落下,干净利落。


    程毓秀淡定出声。


    虽然尚未最终定胜负,他二人都看出白子已呈败局。


    杨敏之毫不在意,冲程毓秀略颔首后起身离开。


    张姝已不在船尾。


    秦韬和程三郎围着琴盒正在放琴,以及一柄以布包裹的长剑。因为入京要盘查,程毓秀的剑不能带入京中,秦韬便在琴盒里做了个暗格,将剑置入暗格中。


    杨敏之淡然扫了一眼胆大包天的两个人,不置可否。程三郎心虚的抹了一把汗。


    花船即将抵达通州码头。纤夫们搭着纤绳从水滩到岸边一字排开。


    等三位女娘在客舱整理好衣饰仪容,头带帷帽走到甲板上,江七娘先是被身上只着片缕的纤夫们唬了一跳,接着涨红了脸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程三郎恨不得拿手把她的眼和口全捂起来,连声跟她说“非礼勿视”。


    程毓秀久习针灸,不论男体还是女体,此刻就是全脱光光站到她眼前,也照样可以做到只看穴位,心无旁骛。


    张姝也是面红耳赤转身回避,既羞于取笑,也不忍看纤夫们血痕累累的后背。


    幸好天色已近傍晚,酷热的水汽也有了几分凉爽。


    等拉纤的号子声由强变弱,最终消散,纤夫们如卸下千斤重负一般取下纤绳,她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被歹徒打晕劫持后,唤醒她的天籁之音,来自纤夫们齐声唱和的号子声。


    她跟在众人身后下船。


    “姑娘!”


    “大公子!”


    随着两道惊喜若狂的声音,喜鹊和杨源疾奔上来。


    张姝两只手臂被冲过来的喜鹊紧紧的一扑,接着被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姑娘,我等了你一天一夜”喜鹊的泣声嘶哑。如果她的姑娘有个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张姝鼻子一酸,泪意涌现。被恐惧折磨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的,不止她一人。


    “我们回家。”她揽住喜鹊的肩膀。


    “蓁蓁呢?”突然想起陆蓁,她惶然四处张望。


    喜鹊摇了摇头:“陆娘子无事。多亏了杨小郎,还有沈大人,是他们,他们”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嗓子干哑发紧,发不出声。


    “好,好,我们去找她们。”


    劫后余生,原本性子安稳的喜鹊变得比她还爱哭,惊恐慌张的样子像被深深刻到脸上。


    如同昨日被歹徒打晕掳走的她,惊惧惶恐,不可终日。后来,遇到杨敏之。再后来,和程一娘一起追过海上日出,和杨敏之去看过福船的残骸。


    心远方知天地宽大。她的惊惧、胆怯、不安,不知何时被冲淡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她不由回头寻找那个身影。


    不远处,杨敏之转向程三郎等人,和程三郎说话。


    隔着人群,她和程毓秀江七娘屈膝福身,就此别过。江七娘登车前,掀开帷帽前的纱帘,笑着冲她做口型,无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跟喜鹊和杨源一起在码头上等候的,还有沈誉留下的两个锦衣卫暗卫。将护送她和喜鹊去旁边的镇上,和眼伤还未痊愈的陆蓁汇合。


    秦韬如释重负。


    他遵从杨敏之的命令,将张姝安然无恙的送回通州码头。既要避人耳目,又要周全张家女娘的闺誉,他不得不求助江六郎程三郎这两位慷慨仁义的少年郎君,以张家女娘机缘巧合成了刑部命案的关键证人为托词,请他们务必守口如瓶。


    张姝的事已了,他打算和程毓秀姐弟一同进京。程毓秀对他总能随手做出机关暗格之类的本事颇为好奇,听说他寻到了前朝高人所撰的机关术残稿,愈加生了猎奇之心。他说不过雕虫小技罢了。程毓秀见他口中自谦,意态却是松动的,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定要找他借来一观。他笑着答应了,说回去了就找给她。


    还没走成,带伤坚守在码头处的老范在一个衙役的搀扶下蹒跚走来,喊住他,苦着脸道:“老秦,你还是得跟我去衙门走一遭”


    原来,牛疙瘩的尸体已从窈娘船下打捞上来,他怀中不止塞了一堆压秤的黄白之物,还搜出一块锦衣卫的牌子。是锦衣卫女番子丹娘的。


    经仵作验过后,牛疙瘩死亡的时辰,正好是窈娘返回花船前后那段时间。成了嫌犯的窈娘,当下被拘在通州码头的总管衙门。几棍杀威棒打下来,她仍哭喊冤枉,说那个时候,她一直和秦韬在一起。


    她不喊冤倒好,这么一说,由不得不让人怀疑,牛疙瘩是不是她和秦韬二人合谋杀害的?


    牛疙瘩在窈娘的花船下溺亡,已在通州码头闹得沸沸扬扬。老范就算有心帮秦韬遮掩花船狎妓之事,现在也瞒不住了。


    程毓秀和江七娘几个正要登车离开,秦韬被刑部官差拦下,几人把范大人的话听了满满一耳朵。


    江七娘坐到车里,忍不住掀开车窗幔子往外瞅,啧啧道:“看不出来,秦大人看着挺周正的,不想还是个风流人物。”


    程毓秀清冷的眼中蒙了一层冷漠倦意,朝江七娘掀开的窗幔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说:“走吧。”


    秦韬一脸丧气,眼睁睁看着程毓秀的马车毫不留恋的离开。


    张姝刚才也靠拢过来,范大人不过提了一嘴从牛疙瘩身上翻出锦衣卫女番子的令牌。她身子一震,心中早已隐隐有所猜测却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自我安慰蓁蓁无事,丹娘应该也无事……


    她望向喜鹊。喜鹊点头哽咽,刚刚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冒。


    杀害丹娘的蒙面人就是那两个被她在纸上描画过眼睛的歹徒。这两个丧心病狂的凶徒已被杨敏之击杀。丹娘死可瞑目,但是这个一身好功夫的女娘再回不来了。


    她极力压住心中的震惊和难过,走到范大人跟前,道:“大人,秦大人和那位窈娘子应是冤枉的”


    她也是刚听范大人说话,才恍惚想起来,当时她和杨敏之避在那艘船的底舱,起初她还未失聪时,隐约听到楼板上一男一女的说话声,怪不得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是秦大人。


    “姑娘!可别管这些了!我们还是快回吧!”喜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冲她耳边急促低语。


    那艘船,是妓子的花船!


    她遽然明白过来,心口砰砰直跳。


    秦韬朝她一拱手,道:“与张娘子无关,且自去罢!清者自清,我跟范大人去衙门说一声就好。”


    刑部办事果然是一板一眼。可见只要是出了命案,任凭是谁,都逃不过盘查。


    她心乱如麻。


    杨敏之远远的站在程三郎等人离开的官道旁,听杨源说完这两日之事,正在思索之间。听到这边的动静,走到她跟前:“宵禁时辰快到了,张娘子启程吧。”


    她一咬牙,下定决心,掰开喜鹊死死掐住她胳膊的手,低声安抚:“莫怕,我有分寸。”


    她叫喜鹊拿银钱换几串铜板,去分赏给在河岸边等活计的纤夫们。


    喜鹊觉得姑娘又想支开她,脸上担忧的要命,不放心的看了又看她和杨敏之。


    杨源过来,对喜鹊笑说:“喜鹊姐姐,我们也是熟人了,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您尽管吩咐。”


    让她魂飞胆站的这两日,多亏了杨源的帮衬。喜鹊再不敢说什么,只得听了自家姑娘的,和杨源去换铜钱。


    张姝转身朝杨敏之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屈膝行礼,娉婷之姿一丝不苟,甚至还多了几分客气和生分。


    他盯着她面前朦胧的轻纱,温言应了一声好。


    程三郎等人走时,他本应陪同他们回京。他滞留通州码头原本就是受黄夫人所托接应他们。但是短短两个时日,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不止他所图谋之局,亦连他与张姝之间。总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还要去趟河道总管衙门,叫老范等人带秦韬先过去等他一阵子。


    随后和她到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


    “姝娘先回可好?等明后日……”


    离了众人的视线,他笑意融融,声音愈发的亲昵和缓下去。说到一半,拿手去掀她面前的帷帽白纱。


    “不是说这个!”她慌得把头一偏。


    “大人,我跟您说过,在船上时,我看到看到一双手,揪着那个渔民的头往水里按,”她手中握着从帽沿垂下的一截白纱,微微发抖,“大人您不是要去衙署么,您跟范大人解释,他一定会听的。那人不是秦大人所杀,我与您都可以作证。”


    杨敏之笑容淡下去:“我不会为他作证。”


    执棋之人,怎会怜悯棋子。


    “他虽为小吏,到底是朝廷六部下头的,若遇此等小事都不能自保不能全身而退,何做得官?更何须你来为他操心?”


    嗓音冰冷,透出冷漠。夹杂着不加掩饰的不屑,比大声呵斥还让人难堪。


    她只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盈盈眼中水光闪现。


    “我还未问你,在画舫上他与你说了甚?”他上前一步,咄咄质问。


    迫得她身不由己后退半步。


    他约莫也发觉刚才口气有些冲,语气放软:“还有姝娘你,也莫牵涉进来。我此番过去就是要跟范大人说,把你从这几日的案中摘除。”


    她沉默依然。


    隔着轻软白纱,岂止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也揣度不到他的心思。


    可总要试一试的。


    第32章 争执


    她攥紧手中白纱又松开,复朝他靠近,语调柔软:


    “大人,您事事周全,回护于我,姝娘自是感激的。如您说,秦大人的事他自己会解决,您不要我管,我不管就是。只是,我既知道其中内情,不论是按我朝律法,还是为着已死去的丹娘子,我都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


    从薄纱中小心翼翼的窥他神色,接着说道:“即便到了刑部,为着大人的清誉,我定会与大人避嫌,绝不把您牵扯进来。只是我有一事相求,家父给江管事的印信,既在您手上,我与父亲自然放心,也请您多担待几分。”


    杨敏之再忍不得,低头掀开眼前女娘的帷帽。她惊得轻呼,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抓,被他反握住手腕,挣不脱。


    他神色冷冽,轻呵一声,对着这双快要溢出泪来的眼眸,声音复又软和下去:“秦韬跟你说的就是这些?为我清誉?与我避嫌?我若不把侯爷的印信归还,你便不与我避嫌,连你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是么?”


    这也算是威胁?何其拙劣的心机。徒惹人嗤笑。


    “那又如何呢?大人的体面和声誉、不比我这个小女子的贵重得多!大人不正在,正在……”她似气极,气恼的盯着他,语带哽噎说不下去,眼圈泛红,水色和雾气在眼中氤氲。


    他松开握她腕子的手。


    她飞快的抹去眼中泪意,扯下帷帽上的纱,转身就走。


    她本想说他不正在与江南士族之女议亲么,可是这与程娘子又有何关系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迁怒他人。


    不过是她自己的羞惭之心和无缘由的恼怒作祟罢了。


    她走得极快,再没回头。


    喜鹊和杨源去河滩边给纤夫们分赏完铜钱,也返回。


    暗卫已等候多时,待张姝和喜鹊上车,扬鞭一喝,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柳树下,只余杨敏之一人。眉目冷垂,凝望大河。


    夕阳斜照,晚风起,河水如同被随意几剪子剪坏的金箔,粼光破碎,乱糟糟的漾成一片。


    码头东边河滩上,衣衫褴褛的纤夫们人人手握一小把铜钱,喜笑颜开。泛着黢黑色油光的脸和伤痕累累的赤身,在金色河水的映照下,就像一座座生动的黄铜人俑像。


    他在河边伫立片刻才迈开步子,向牵着马迎上来的杨源走去。


    “公子,我们就去一趟总管衙门对吧?快的话还能赶上宵禁前进城。”杨源又在盘算时辰。


    杨敏之从他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意态阑珊:“我总得跟范大人都打理妥当了,来不及就在通州将就一晚罢。”


    杨源正色道:“郑大人昨日迎程山长时,听说老爷今晚正式宴请山长。您才接到程家女娘,不陪她一同回去也就罢了,若晚上的家宴也不露面,于礼节上恐说不过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好生蹊跷。


    杨敏之隐隐觉察不祥,勒马停下,把他也叫住,厉声喝问:“胡言乱语的又在说些什么?”


    忽的声色俱厉起来。


    杨源被他唬了一跳,突然想起公子可能还不知道此事,忙说:“郑大人迎程山长和黄夫人进京,不就在路上闲聊了几句么,才晓得山长这回进京……”


    是带着长女来相看杨敏之的。和杨首辅就议亲一事早前就通过信。


    “可正是赶巧了。”杨源笑。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可不就是说的公子和程家一娘?


    杨敏之听完,后背生了一层凉汗,额角也突突地跳。


    可不是赶巧了么。怪不得在画舫上时,她跟他陡然的又变得疏远。最后她欲言又止的那番话,不止气恼,还带着难以启齿的委屈,也许还有她的在意。


    这次是真的把她惹恼了,也气狠了。


    就不该呛呛那几句!他其实知道她与秦韬应没有什么,只是见不得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见不得她关心别个郎君。


    说白了,他亦有嫉妒心。


    杨源只见大公子凝眉闭目叹了一息,复睁开双眼,俊目中微光闪现,吩咐他不用跟去总管衙门,叫他去追赶张娘子他们。


    “你与张娘子说,便与她说……”杨敏之沉吟半晌,掐断了原本想说的话,又道,“你顺路陪两位娘子回罢。跟老爷说,我今晚定是赶不回去的,待来日必亲自与程山长赔礼致歉。”


    说完就打马走了,往总管衙门去寻老范。


    杨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很少见公子喜怒形于颜色又踌躇不决的模样。


    他快马加鞭,赶上张姝与陆蓁的马车,倒也没费多少功夫。


    “杨小郎!”陆蓁听得马蹄声和锦衣卫暗卫与来人的说话声,卷起窗幔,露出一张微笑中泪光点点的脸。


    杨源含笑朝她和张姝点头:“陆娘子,张娘子。我家公子还有事离不得通州,叫我来陪两位娘子一同回京。”


    张姝冲他颔首。


    陆蓁靠到车窗旁,仰头对杨源说:“杨大人为丹娘报了仇,是我的大恩人!杨小郎你,亦救我于囹圄,可叫我如何报得你们主仆二人的功德!”


    她双眼水亮,面露感激之色。歹徒偷袭时撒入眼中的药粉刺激已过,已完全恢复,此时心绪激动,眼周一片又红起来。


    杨源慌忙说她言重了。


    张姝原本就听喜鹊说,昨日多亏了杨小郎,但喜鹊一说起来就止不住的后怕抹眼泪,泣声不止,听她说也说不明白。


    待见到陆蓁,她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一头抱住她,说一会话,哭一阵丹娘。


    丹娘之死亦令她锥心刺骨。这时杨源过来,忙请他说说昨日经过。


    于是,杨源把已给大公子禀报过的,跟她又说了一遍。


    他随程山长一行人进京,半路上分开。


    到马场时,护院的仆人们说几位女娘还在马场里耍,还没回来。


    他把公子在码头行市买的那套马具交给仆人,然后从陆家马场和武安侯家的马场中间穿近路回码头,无意看到几匹马在武安侯家马场中的草丛中游荡。不是野马,都带着完整的马具辔头和马鞍。


    他当即生疑,闯入野草丛,又沿着马匹来时的痕迹,在沙洲的芦苇丛里找到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陆蓁,和被割喉身亡的丹娘


    以及歹徒搁在陆蓁身上的血书。


    事态严重,他只有一人,又不能让陆家马场的仆人知道女娘们的境况。他只得带着眼睛还未完全恢复的陆蓁,一同赶往花船所在的运河支流。


    到了那里翻遍了停靠在支流的所有花船,却扑了个空!


    潜回马场,悄悄寻到喜鹊,把实情告诉她,让她在内院遮掩。


    他和陆蓁又折身去了一趟支流港湾,甚至还跑到干流附近的码头和船坞,也没有找到张娘子。


    当他们最后一次搜寻未果,准备报官之际,沈誉带了两个锦衣卫匆匆从河上行船返回。两边人马碰到一起。才知道张姝也已安然无虞。


    要说还是沈大人行事果决,当即让锦衣卫在陆家马场护院附近放了一把火。趁乱之际,陆蓁赶着马车出了门,说自己和丹娘带张娘子和她的贴身丫鬟去附近镇上的客栈凑合住一宿。护院的仆人们忙着扑火救火,唯恐火势伤到主人家,哪还顾得上陆蓁等人行事的真伪。


    其实马车里坐的是喜鹊和杨源。


    后来,沈大人把在野草丛里游荡的几匹马都驱回来,又调了几个暗卫给陆蓁。和锦衣卫把丹娘的尸身带回北镇抚司去了。


    张姝听完,心中又是一阵锥心之痛。


    几人说着话,到了城门。


    在陆家马场灭火加料理院子的两家下人仆妇,已在城门等候多时。等两位女娘一到,忙各自引着自家女娘的马车回府去。


    这些仆从,原以为跟女娘出门玩几天,能讨多大清闲。到了马场护院,女娘不用他们在跟前伺候,一个个就懈怠下来,吃酒,打叶子牌,赌钱。一时不慎竟叫护院放草垛子的地方着了火,教女娘们好不扫兴,第二天就走了,他们也只得灰溜溜的跟着往回跑。


    回到侯府,别的下人问起,炫耀不成不说,还不敢把马场着火的事泄出去,只打着哈哈说娘子们一时兴起想回就回了。


    仆妇把那套红宝石镶嵌的鞍具呈到张姝和喜鹊面前,说是杨源奉自家主人之命送到马场给侯府当回礼的。


    张姝瞥了一眼,也不叫喜鹊接过来,让仆妇直接拿到马厩找个地方搁起来。


    仆妇盯着红宝石细细的看了好几眼,心下啧啧惋惜,这一颗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就是拿着把玩也是好的,却入不了娘子的眼。


    回了内院,张侯爷和何氏都不在主屋。


    两人正在花园的水榭听堂会。


    咿咿呀呀的戏腔远远的飘过来,唱念做打,热闹非凡,中间夹杂着张侯爷时不时的拍手叫好,满满的人间热乎气。


    何氏从水榭逶迤行来,口呼“我的儿,怎得这么快就回了”。


    听到母亲温柔的声音,张姝鼻头一酸,扑到何氏身上,只差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母亲的疑问犹在耳边,强忍眼中泪意:“想您和爹爹了。”


    何氏轻抚她后背,似是想起什么,笑道:“娇娇以后去了夫家,可不兴没几天就往家跑的。”


    第33章 绣样


    又被母亲打趣,今日却没有心思如往常那样与母亲撒娇玩闹,也不拌嘴,只抱着母亲安心的嗅她身上的馨香,问:“您和爹爹听的什么戏?”


    何氏跟她缓缓道来。一个美貌多情的千金小姐遇到薄幸郎,百般波折,却被始乱终弃郁郁而终。


    何氏边说边拿手绢擦眼眶:“天可怜见地。”


    她瞟了一眼远处的水榭:“听着那边跟杂耍似的热闹得很,爹爹还拍手叫好呢。”


    “那个薄情郎啊,被小姐的鬼魂缠住,黑白无常都来打,他晓得自己错了,最后跟小姐回地府双宿双栖”


    听母亲一说,只觉身上更加恶寒,也不往水榭那边看戏,跟母亲说回院子洗漱安歇去了。


    何氏只当她素来喜静不爱热闹,且车马劳顿一路奔波也是疲累了,让她自带着仆妇婢女们回院去休息。


    她去宫中探望贵妃。在贵妃和薛令人的提点下,就张姝的终身大事,她与贵妃娘娘很是好好合计了一番。就等端午宴上,娘娘找个机会叫万岁赐婚。


    有了更好的女婿人选,侯爷立马熄了招郑璧为婿的心思。


    不过,还是坚持要招赘。要状元郎入赘自己家,当赘婿,生的孩子还得跟自己家姓。


    何氏少不得规劝他。


    侯爷惯来心大,跟何氏满不在乎的说,男人女人都是人,女人可以外嫁,男人怎么就不能入赘了?


    侯爷混不吝的这番话,直把何氏气得乡野粗话都蹦出来,直叫他撒泡尿照照镜子。


    夫妻两人少不得拌了几句嘴,何氏气得不理他。


    张侯爷无法,灵光一闪,忙不迭把承恩公曾赞过好的戏班子请到府里来,请夫人听堂会消消气。


    张侯爷这一听,就迷了进去。何氏听戏归听戏,心里还是绷着一根弦。与首辅府结亲,便是一等一的高嫁。对娇娇儿在德容言功方面还得再严格一些。孀居在隔壁的钟夫人即杨敏之的大姐,未来也会是娇娇儿的大姑姐。也需得与她多走动多亲近。


    当然,不论是流连戏文的侯爷,还是一时多了无数计较和打算的侯夫人,再加上一个深宫中的贵妃,完全没去想,这门所谓的亲事,人家首辅府会同意吗?


    张姝还不知道爹娘和姑姑又打了这么个一厢情愿的算盘。


    接下来几日,也没闲着。


    因她蒙太后召见,何氏跟贵妃打听了几句。说起来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喜欢妙龄女儿们热闹可爱,隔不了几日总会召见几个高门贵女进宫陪她说说话。


    何氏放下心,叫她绣一条抹额进宫时进奉给太后。既不寒酸,也不显得过于隆重。


    绣活不难,也是往日在家做惯的,她应承下来,安安静静的在自己院中做女红。


    这几日,陆蓁过来看她几回。陆老大人已从沈誉那里得知孙女和张家女娘在马场的遭遇,也如沈誉和杨敏之一样选择将事情瞒压下去,隐忍心中雷霆之怒,连对陆如柏都没透露半分。


    听陆蓁说,沈誉已亲自去宣府卫所暗查。


    丹娘之死也被他以别的由头遮掩过去。连北镇抚司的人都只知道,丹娘在追捕抢劫贡品的江洋大盗时不幸遇敌身亡。


    知道内情的,只余丹娘的胞弟丹虎。丹娘家是军户,丹虎也在锦衣卫任职,甚为骁勇。因着丹娘护卫了陆蓁的缘故,陆老大人升了他为总旗。已和沈誉一同赶去宣府卫所探查情况。


    秦韬秦大人,从通州回来后下了刑部监牢,没有消息。


    听陆蓁说了这些,她边做绣活,边寻思秦韬说的千两银票一事。


    如果直愣愣去问父母,难免起疑。她不想让他们担心。


    想了想,叫来喜鹊,叫她想办法去母亲院中偷偷打听。


    喜鹊回来后,当差更加兢兢业业。


    她到侯府后很是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但毕竟是打宫里历练出来的。张姝一吩咐,她就知道如何去做。


    没多久便打听出,江管事命人送来的银票,侯爷转头就交给侯夫人带进宫孝敬贵妃娘娘了!


    张姝拿针的手一偏,一下就戳到手指头上,汩汩冒出小血滴。


    “姑娘莫慌,您不是要进宫么,找机会跟薛姑姑知会一声,把银票拿回来就好了。”


    喜鹊边说,就要拿绢子给她擦血滴。


    她摆摆手不以为意,把戳出血的手指头放入口中轻吮了一下。


    叹了口气:“只能跟母亲说,请她再递个牌子与我一同进宫。”


    后妃寝宫只有外命妇才可以被传召进入。


    但是,母亲刚递过牌子入过宫。


    她有些犹豫,还是跟母亲提了一下。


    果然何氏觉得不妥。以为她独自进宫心中胆怯,给陆府递信请陆蓁与她作伴。


    本来她与陆蓁也是要一起的。只能那日到了宫中想办法给薛令人递个信。


    除此之外,她也没得别的法子,强打起精神继续绣抹额。


    但是,看过她绣了一节的蝙蝠团寿纹,何氏问她要不要换个绣样。


    倒不是说她绣工不好,这个花纹和颜色虽说迎合了太后的喜好,还是略显普通了些。


    因为银票一事,她本就有些心神不宁,绣的比往常慢。听母亲一说,自己再打量细看,确实不够出色。


    母女二人叫仆妇们翻箱倒柜找从老家带来的花样子,可选了好一阵也找不出别出新裁的来。


    正在忙碌,下人来禀,隔壁府的杨清奉他家大公子的令,过府送手信。


    这是个聪明伶俐嘴又乖甜的小郎君,何氏总拿他当孩子看,忙叫人请他进来。


    杨清进门冲何氏深深鞠了个躬唱喏,笑眯眯道:“侯夫人,我家公子得了万岁爷的赏,叫我给贵府也送来一些,您府上想必是不缺的!公子想着约莫是个心意,且胜在新鲜,请您与侯爷笑纳。”


    一挥袖子,两个下人抬着一筐时令鲜果呈上来。黄澄澄的枇杷,醉红的杨梅,青里透红的李子,装了满满一筐。


    杨清说是从皇庄里出的,大头运进后宫,司礼监又另外精挑细选了一些专放在乾清宫。万岁命内侍抬了几筐到翰林院,单单点名赐给他家大公子。


    光杨霜枝和杳杳也吃不完。杨霜枝听杨清说再分一筐给隔壁侯府,点头赞许,直叫他送过来。


    何氏也不推脱,笑着命人收了。隔壁这家人真是越看越叫她欢喜。


    张姝和喜鹊还在琢磨到底改个什么花样子,仆妇就把已洗净的鲜果送了一盘过来。把杨清的话又学了一遍。


    还有前几天在通州和京城人尽皆知的漕船走水一案,侯府中人也通过杨清之口了解了个大概。


    听仆妇说,一个常年混迹通州码头的地痞混名叫做牛疙瘩的,和从边军里逃出来的几个兵痞厮混到一处,在漕船里赌钱杀人,后来大约是几方分赃不均,牛疙瘩被兵痞杀害溺亡在一艘妓子的花船下头。后来兵痞沿河逃窜,意图打劫商船,撞到在河上巡查的刑部官差手上,当即被斩杀。


    坊间百姓口口相传,唏嘘不已。


    不过这个案子大抵也就这么了结了。中间虽牵扯出一个船妓,却没什么香艳□□的纠葛,也就没啥嚼头。


    喜鹊听得信信怔怔的,仿佛极为入神。


    等仆妇扯完闲话从青鸾院告退,她不敢置信的悄声朝张姝道:“姑娘,这就算揭过去了?”


    张姝在靠窗的炕桌前一张一张翻看绣稿,看了几个来回,半晌也没有眨眼,呆呆的“唔”了一声。


    直到这会儿,喜鹊觉得自己才真的逃过一劫。


    待看到桌上惹人食指大动的鲜果,又瞧自家姑娘平心静气的柔美侧颜,总有一些不着边的猜疑忍不住从心底往外冒。


    她已晓得自家姑娘被歹徒劫走那夜,实际是杨敏之救的,不是什么刑部。


    孤男寡女,共处一夜。若是被人捅到台面上,她家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但是若就此被揭开,杨大人顺理成章娶了自家姑娘,不也相宜么?


    “看我做甚?你爱吃就多吃些,不过少吃点李子。”


    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响起姑娘柔软的嗓音,喜鹊吓一跳回过神来,低头从果盘拿起一个鲜果,道:“我给姑娘剥个枇杷。”


    “你自己吃罢别管我,吃不完的就赏给外头的小丫头和姐姐们。”指的是在院中伺候烧水打扫的小丫鬟和青壮婢女。


    她收好绣样,拿剪子朝外头走去。院中繁花似锦,几日不修剪,花儿朵儿就乱得不成样子。


    直到晚间去主院用膳,何氏告诉她,用过晚膳后去隔壁钟夫人那里,挑个合适的花样子回来使。


    原来,杨清过来送手信时,何氏不过跟他稍微提了几句家里没有像样的刺绣图稿,她家女娘要做个绣件准备进宫时献给太后,还没寻到可心意的花样子。


    杨清许是回去和钟夫人提了,适才过来回话,说钟夫人把她从眉州和江陵带过来的绣样都叫人找出来,请张娘子晚间闲暇时过去自己挑。


    何氏求之不得,一口应了下来。


    又叮嘱几句,叫她多留心跟钟夫人多学一学。百年诗书大族出来的女娘,才华气派自是不同的。


    张姝坐在廊间花树下,徐徐轻摇团扇,迟了片刻道:“好。”


    第34章 迷藏


    听家里的仆妇说,现住隔壁府里管家的是杨首辅家孀居的大娘子。男客们并不住这边。倒还清净。


    回青鸾院和喜鹊剪了几支新鲜雅致的鲜花花枝和青叶,放到篮子里带过去。


    杨霜枝初次见她。早就从旁人口中知道侯府千金是个美人,今日一见,众人所言果真非虚。


    眼前只着素色家常衫子的美丽少女,俏生生情怯怯,娉婷之姿落落大方。待屈身万福后,从婢女手中接过花篮,恭敬柔顺的赠与她。娇花与玉容相辉映。


    杨霜枝从她手中接过花篮,睹物思人思及过往,悠悠喟叹道:“往日在家中,和二妹也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一晃又好些年过去了”


    她是孀居,不好佩戴这等鲜艳之物。这些花朵都被特意留出长长的枝杆与叶,既可以修剪了摆放瓶中做插花,也可以直接插入泥里养上几天,平添意趣。


    足见准备这份花篮之人的贴心周到。她瞅了一眼安静不语的张姝,招手朝她笑道:“看看这些可有能用得上的?”


    其实,从下午杨清回来跟她提了一嘴,她就叫人把绣样都摆出来,准备挑几个合适的给侯夫人送去让她再甄选。


    恰逢杨敏之从翰林院下值,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把她唬了一跳。


    自从他去通州码头接了程山长一行人回来,就和父亲住在内阁值房附近那边万岁御赐的宅子里。前几日听杨清说他在国子监陪程山长讲学。今日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打马过来了,还跑的满头满脸都是汗。


    知道她在给隔壁侯府挑绣样,跟她说:“各人喜好不同,莫不如请侯夫人和张娘子过来自己挑。”


    杨霜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极是,就唤杨清去隔壁说一声。等杨清被找过来,笑嘻嘻的跟她说,刚才大公子已经让他去传过话了。


    她只当弟弟顺手帮她指派了阿清,也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见到眼前如娇花一般柔美静好的少女,心底不由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敏之到底是无心无识的,还是真的对侯府女娘有些暗戳戳的心思?


    他平日里哪晓得关心内宅妇人的家务琐事,更别说主动插手。


    但照想是不应该的。张娘子安静内秀,久居深宅。这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人哪有什么交集。


    她撇开心头异样,只当自己又想多了。招呼张姝和喜鹊过来选绣样,一边自己再赏阅一遍,一边跟她们介绍哪些是早年在眉州闺中时觅得的,哪些是嫁到江陵后寻到的。


    张姝和喜鹊一个个认真的看过去,起初只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花样子,后来听杨霜枝娓娓道来,发现就算只是小小一片绣样,原来也大有文章。


    张姝默默倾听,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心想钟夫人与他不愧是姐弟俩,锦心绣腹出口成章,都是如出一辙。


    他们这种出自诗书大族的女娘和郎君大致都是这样吧,还譬如程娘子。


    已到唇边的笑意微凝。


    突然裙角被一个异物撞的一抖,低头看,挨着裙边晃悠悠停下来一只软藤球。


    “姐姐!”


    跨过门槛欢快的跑进来一个短手短腿的齐刘海小童,正是杳杳。


    奶嬷嬷一路小跑跟在后头,就要把她齐腿抱起来。被她挣脱,跑到张姝脚边,抓住她的裙摆,仰头笑呵呵:“姐姐!跟我捉迷藏吧!”


    张姝一愣,旋即笑了,蹲下来轻捏了捏她鼓鼓的小腮帮子:“今天太晚了,下回姐姐陪你玩。”


    “莫骗人,明明天才亮,嬷嬷不是才叫我起么?”杳杳扭头问奶嬷嬷。


    杨霜枝爱怜的笑:“杳杳你睡糊涂了。再不叫你起来,夜里就该睡不安稳了。”


    这孩子白日和杨清玩球玩得十分尽兴,午后一觉直睡到傍晚。让她糊里糊涂的以为到了第二日天明。


    杨清在院子门口探头,朝杳杳招手:“杳杳,我陪你玩去!”


    杳杳松开张姝的裙角,捞起藤球抱到怀里,哒哒哒跑了出去。


    杨霜枝无奈,叫奶嬷嬷跟上小娘子别叫她磕着碰着。幼童多是如此,酣睡过后马上又恢复了旺盛的精力。睡前不叫她折腾够,到了夜间就该折腾别人了。


    张姝和喜鹊也选好绣样,跟杨霜枝道谢告别。


    杨霜枝送到院门口,杳杳已在前面的石径上撒腿跑远。


    杨清回来捡她随手丢到地上的藤球,朝杨霜枝和张姝行礼道:“大娘子且安生的歇会儿,我送张娘子和喜鹊姐姐!”


    张姝停下脚步,叫她勿要相送,左右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杨霜枝含笑与她道别。


    杨清走在前头,脚步轻盈欢快。边走边给后头的主仆二人介绍府中这边是假山奇石那边又有凤竹梧桐,才刚起了个头,挠着后脑勺回头笑道:“张娘子让您见笑啦!”


    张姝不解他何意。


    杨清裂开嘴角,怪不好意思的说:“我们住的本就是侯府的院子,您才是主人家!我喧宾夺主的说个甚,怪惹人笑的!”


    “不过嘛,我还真挺喜欢这边的!您是不知道,这几日我跟公子还有源哥,在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那头住得、那叫一个挤!憋屈!偏偏公子还应酬不断,不是程山长程家三郎就是郑大人秦侍郎流水席似的!连着我这几日都没好生睡过觉了!”


    正说着话,突然两手捂头跳起来,“哎呦”痛叫两声。


    张姝和喜鹊惊问他怎得了。


    杨清忙说“无事”,朝四周张望。


    张娘子她们不是习武之人,自然是没看见两颗小石子从假山那头飞过来,恰击中他头皮,打得他生疼。


    他滴溜着一双机灵的眼睛转了两圈,“哎呀”一声轻呼,口中道“杳杳找过来了,快快我得藏起来”,把喜鹊往身边一拉,“姐姐得罪啦!”


    推着喜鹊闪身躲到小径旁的山石树丛中,空留下慌张的一句:“张娘子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罢!”


    张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那头飞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裙裳:“找到一个了!”


    杳杳抓住她,叫她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又跑了。一头钻进杨清拉喜鹊刚刚躲过去的树丛中。


    果然越是小小的人儿,精力越是无穷。


    她不好自己走开,拂了拂小径旁平坦的石头,坐下等候。


    消停坐了会儿,头上随意绾起的发髻被什么物事软软的砸了几下,滑落到裙面上。定睛一看,是两支火红的石榴花,和一朵洁白的栀子。


    抬头望去,头顶上覆盖一棵高大碧绿的重阳木。不晓得这几朵花是哪来的。


    把花拾起捧到手中,石榴花的味道本极淡闻不出来,抵不住栀子的清香交缠萦绕,令人心旷神怡。


    接着又是一朵从头上砸下来,石榴红色的花瓣松开散落到裙面上。伴随着低沉的轻笑。


    她腾地站起,散乱的花瓣被抖落到地上。循着轻笑传来的方向,只见杨敏之坐在被重阳木枝叶遮蔽的假山石上,一腿屈膝一腿搭在高高的山石边轻晃。


    眉目俊美如画,手中捏着一支红艳艳的石榴花。一袭白衣随风晃荡,好似降世的谪仙,整个人在愈来愈浓重的暮色中格外醒目。


    杨敏之见她终于看到自己,从山石上轻跃而下。


    她的脸兀地通红,就像被石榴花瓣的汁着染了颜色。秀目中波光盈动,不知是羞还是恼。转身就走。


    刚转身,想起这是回钟夫人那边院子的路,要出门还得从杨敏之身边过。她身躯一滞。


    “我是来赔礼道歉的!”杨敏之慌得扔了手中花枝,长腿大跨步走过来。


    走到她跟前,目光定定,从头到脚把她看一遍,低声道:“石面寒凉不宜久坐,着凉就不好了。”


    他身上还隐约有潮湿的水汽,梳到头顶的发髻插了一根青玉簪,整齐的头发上浸濡了薄薄的一层水分。


    她收回看他头顶的视线,垂下眼眸:“头发不擦干就束起来不也容易得头疾?”说完恨不得把话吞回去。吸了口气,越过他挡住的身影又要走。


    被他一手拉住手腕处的衣袖。


    许是因着她刚才的话,亮光点燃清俊的眼眸,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我总不能蓬头散发来见你,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如杨清所说,天晓得他这几天忙成什么样。


    看了老范最终落定的通州漕船案的案宗,从中反复推敲,试图找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处。


    因着秦韬还被拘在刑部大牢里,秦侍郎屡次过来相求通融。恰逢内阁整顿吏治,他还要借秦韬的过失引都察院在朝会上发难,于他还有用处,放自然是还不能放的。


    除了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这几日也得以妥善解决,要解释给她听。


    待跟她讲明,她总不至于还生他的气吧?


    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柔软,还未开口,杳杳的跑动声由远及近传来。


    急忙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往假山石后带过去。


    “我向姝娘赔礼道歉,莫要再生我气。”他又重复一遍,拉她手腕的手没有放,另一只手交握上来。


    第35章 解释


    “你这又是作甚?”


    羞恼的把他的手甩开,口气软和下来:


    “大人您并没有失礼之处,也毋需道歉。您什么都不需我做,就把此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还周全了我与侯府的名誉。反倒是我应当感激大人的恩德。请您莫要再如此说。我担待不起,也不知怎样才能回报这份让我实在惶恐难安的情义。今日斗胆说一句,从此后大人是大人我是我,我们各安其所,想必对大人也是最好不过的。”


    “我并没有与程娘子议亲,我对她也无意。在津口那天着实是碰巧,对议亲一事我实不知情,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打算。”


    他容她说完,静静的说出这句话。垂头看她,唇边含笑。


    张姝愕然。


    初夏夜间的凉风拂过,好似送来隔壁自家水榭中咿呀多情的歌喉,气若游丝,像在冰冷的井水中浸透过一般,听得人不由打了个细细的寒颤。


    被灼烧的火热的脸一寸寸冷却下去,抬起头,目光盈盈看他。


    刚从桂树边爬起来的月亮,倒映到她眼中成了微小的两个亮点,夜空中遥远的光芒被一一收敛。


    唇边勾起一缕极淡的笑意,轻启樱唇:


    “杨敏之,你为何与我说这个?你同谁议亲干我何事?与你议亲之人,亦是待字闺中的女娘,你不喜,就可以随意与别人说?你觉得我该作何想?感激你的垂爱?接受你的情意?你想过没有、我亦是女子!”


    杨敏之被她连番发问说懵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他跟她说,他与程家、与程娘子并没有什么,她不就应该变得欢喜么?


    看到他迷茫乃至震惊的表情,张姝垂下眼睛,亦垂下头:“不是这样的,杨敏之,莫要再如此了。”


    人语声渐近,张姝从他身边绕过,往小径上走去。


    杨敏之脑中轰塌,思绪如疯长的乱草,如何梳理也不得章法。眼睁睁看她走出去,犹不死心:“那要如何?”


    没有人回答。少女的馨香随风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杳杳左手拽着杨清右手拉着喜鹊,咯咯笑着走出来,好不开心。本来半路上想把她哄回去睡觉的奶嬷嬷一脸丧气跟在后头。


    也不晓得他们藏到了何处,叫杳杳这时才找到。


    杨清殷勤躬身送别张姝喜鹊以及在门口等候的侯府下人,转身赶上抱着杳杳往主院走的杨敏之。


    他一身轻松,哼唱小曲一蹦一跳走到前头,被杨敏之一脚踹屁股上,冷哼道:“你倒是快活!”


    “公子你今天不更快活、哎呀!”


    又被踹了一脚。


    杨清摸不着头脑。公子下值赶回来的时候还满面春风,急急的沐了浴,扮了一身浊世佳公子的穿戴,这会儿忽的变脸黑的像锅底。


    到了主院门口,不耐烦的叫他滚。


    他刚要滚,又被杨敏之叫住,叫他把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都收罗好,别再悄摸带到内阁值房那边的宅子去,再叫他瞅见,一本本都给他扔了。


    杨清怏怏的滚了。


    杨敏之把杳杳送回去依旧交给嬷嬷,跟杨霜枝说,他要给母亲去一封家书,问她可有话捎过去。


    杨霜枝刚拿张姝晚间送来的花束做了一瓶插花,叫婢女收剪刀,打扫地上的残枝。


    净过手拿汗巾擦拭,道:“你代我与母亲和祖母问安罢。倒是雪芝,你多问问她,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叫她安心养胎,凡事多让你赵姐夫担着点。再说还有母亲在她身边,我和你又不跟她抢。”


    本是极挂心二妹的,说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笑了。


    杨敏之也笑:“我与父亲已提,最迟不过下月,会从保定府放一个实缺出来给二姐夫。届时我亲自走一趟。”


    “那你见了她面,看情形跟她或母亲说说,若这一胎仍旧是个女孩儿,赵家要给你二姐夫纳妾就依他们的罢,叫你二姐别拗了。”


    杨霜枝说完,也微微心惊,这样的话是如何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可这应该是为雪枝好罢?她前头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接下来无论是继续承受生育之苦还是承受赵家长辈的不满,都远远重过她个人的意愿。


    杨敏之不以为意:“这是二姐夫自己该想着如何做的事,任是旁人,别说大姐与我,就是赵家夫人和老夫人也不该置喙。”


    杨霜枝笑笑摇头。


    他从已经插好的花束中看到一片孤零的叶子,捻起来轻飘飘的从窗口掸出去,岔开话:


    “万岁近日会升我做侍讲学士。”


    平淡的语气亦掩盖不住踌躇满志的骄矜之气。


    杨霜枝又惊又喜。


    起步就是四品,如无意外,这是将来要入阁的信号。


    本朝还从未有过父子两阁老的先例。


    看来弟弟的仕途比父亲要顺畅的多。


    “所以大姐,您与二姐,完全不必忧心。”他微微一笑,又转回他俩刚说的话。


    作为他们杨氏一族的女子,完全不必忧心。有他在,就有这个底气,可以在规矩之内做任何她们想做的事。


    她也是可以的。在他的羽翼之下,亦有对她的心悦,欢喜,迁就,与纵容。


    可她为何抗拒?又为何那样说?他又该怎么做?


    他仍旧迷惘。


    “你呀,”杨霜枝还是摇头,以为他眉头深锁还在想雪芝与赵家之事,“再不济,这是夫妻二人之事,不单是某个人觉得该如何就如何的。”


    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却不好再深问。


    回到回鸾院,杨清屋子和他屋子里的灯火都还亮着。


    “怎得还不歇息?早跟你说过,既随我住到这边来,每日需早起半个时辰。”若赶上朝会,还得更早。


    杨清正苦哈哈在几个屋子里来回打转,把散落在各屋里的话本子都收罗起来。


    没好气的把他从窗榻前拾起的一本金边装帧过的话本夺过来:“瞧不上就别动!看您的圣贤书去!”


    杨敏之也不跟他置气,一笑:“确实也无甚用处”


    坐到书桌前,凝神思索片刻,开始提笔给母亲写信。


    与江南程家议亲一事,已作罢。


    父亲和程山长晤面后,为着江西卢氏一族三代以内的读书人被万岁褫夺了科举进取一事,山长希望父亲看在天下士林的面上为卢氏转圜。


    父亲面上不显,心中已生嫌隙与不悦。


    其实江西卢氏一族之事,如他对哑叔的承诺,已在他谋划中。


    事成之功,当属首辅而不是以程山长为首的江南士林。他焉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况且,江南士林与当地豪绅牵连甚深,江南富庶而税赋乏力,也有这方面的缘由。冷眼旁观程三郎等人出行无不华衣美食极尽骄奢,便可见端倪。


    他与父亲几次夜谈,表明不愿以个人婚姻换取江南士族对新政所谓的支持。


    他自会闯出自己的路来。


    父亲已允。


    且看他如何搅动这朝堂风云。


    朝政上的事自是不会与母亲说,只告诉母亲,父亲与他多方考量,议亲暂缓。


    如此母亲也就不用着急,待二姐生产后再回京即可。


    写完书信给杨清让他明日一早就交付给邮驿,另铺开纸抄写经文。


    隔壁还热闹着。听阿清说,侯爷请了戏班子唱堂会。隔了一道院墙与半座花园,吹拉弹唱的声音隐约传来。


    杨清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侯爷最快活呀”,随之跟着远远传来的调子哼唱起来。


    要说最机灵还属他。大公子不过叫他往这边府宅多跑了几趟,忙里偷闲多问了他几句,就被他瞧出端倪。


    费心帮衬他私会佳人,回头就被他下脸子,还挨他踹了两脚。


    杨清忿忿赌气,恨不得对公子说,小爷不爱伺候了!侯爷招赘他还惦记着呢!只要侯爷看得上,他随时可以打好包袱去隔壁。


    心虚的瞅了一眼面无表情抄经的大公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杨敏之没写几行,心浮气躁的撂下笔。


    那一声声凄美的音腔,他和她在重阳木后头的假山石旁也听着了。


    那时只想着跟她把话说清楚,并不过耳。这会儿细听起来,浅吟低叹,欲语还休,如将断未断的连线珠子一般,直衬得夜凉如水,勾人愁绪。


    他复提起笔,不过转瞬的功夫在纸上写下一首词。


    待掷了笔,又从头髻抽出青玉簪掷到炕桌上。


    玉簪轻撞桌面,发出吧嗒声响。


    “我的爷!您好歹爱惜些!下回还想在姑娘跟前卖俏,我就只能削根木头给您簪着了!”杨清跳起来,拾起玉簪心疼的摸了又摸,还好没坏。


    “滚。”杨敏之冷冷吐出一个字。绕过屏风倒到床上。


    杨清踮脚靠到书案旁掐灭灯盏里的火烛,悄摸摸瞥了一眼纸上新填的词,只记下最后一句,“怎猜得闲情谁与共”。


    公子在做学问上向来谨肃端方,从不做闺怨之类的情诗浪词,这还是头一遭。好不稀奇。


    让他这镇日快活的人也无端伤感起来,学唱戏的伶人无限哀怨的叹了一息。把话本夹到腋下,离开时给他掩上门。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一时心烦意乱,为何越解释情形越糟?一时绮思翩翩,跟他发恼发嗔总比客客气气的强罢。这么想,心里总安慰些。


    隔壁依旧余音缭绕。


    辗转反侧深夜无眠的也不知是否只他一人?


    第36章 情词


    青鸾院。也已熄了灯火。


    脚榻上喜鹊安稳的鼾声和水榭处婉转回旋的戏腔此起彼伏。


    纱帐顶上的缠枝花纹被她盯着看了良久,连绵不断的花纹在眼中悠悠旋转。


    一晃夜已过半,天色在深蓝和浅青之间转换着颜色,时暗时明。


    张姝起身披了件薄外衫,从脚踏边悄无声息的绕出去,坐到窗榻前。


    不用点灯,就着外面越来越亮的青色天光,比拟起花样子开始绣抹额。


    “姑娘,今日怎起得这么早?”喜鹊揉着眼睛坐起来,穿鞋下榻。


    她专注的盯着手上的活计:“就这一天了,可不得抓紧些。”


    虽说只是一条抹额,毕竟是呈给太后的,一针一线都力求尽善尽美。待做好打上最后一个结,日头偏西,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叫喜鹊把绣样送还给隔壁的钟夫人。


    只在秋千架上略坐了会儿,喜鹊前脚出院门,后脚就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封花笺。


    张姝奇怪:“怎得这样快?”


    喜鹊笑:“杨大人过府来拜会侯爷,在廊下碰到杨小郎,说交给他就行。”


    她偏头抵在秋千索上,随口说了一声“是么”,不再言语。


    喜鹊把花笺信纸递过来:“上回在通州码头见过的程家一娘派人给您送的信。”


    她愣神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这日来头一个笑容。程毓秀在信中说她近日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轻松,也一直惦记着她,不知她是否得空,想邀她一聚。


    “送信的人还在么?”


    “在的,在的!”喜鹊点头。


    张姝拿出自己以前闲时做的芙蓉笺,挽起袖子飞快的给程毓秀写了一封回信。被朋友想念总让人喜悦,而且她也一直惦念着她。


    喜鹊又跑一趟,这次回来,脸红红的,慌张的像撞到了鬼。


    “姑娘,这是……杨小郎说,”她磕磕巴巴,艰难的咽下口水,“杨小郎说他家大公子写给您的!”


    一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工工整整的纸,往张姝怀里一放。


    “我发誓我没看过啊,姑娘!”


    听她惊惶惶一喊,还没看到写的什么,两团红晕先浮上了脸颊。


    颤巍巍打开纸一看,登时血气上涌,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气。


    这个杨敏之,当她是什么?这等艳词浪句也敢拿到她眼前来!


    张姝将纸揉进袖兜,倏地从秋千座上站起来,往主院走去。


    喜鹊刚要跟上,转身回屋把她的团扇拿上。


    侯爷在外院招待客人,在主院用晚膳的只有何氏和张姝母女。


    何氏喜气洋洋的,叫张姝晚膳后陪她去园子里听戏。她和张侯爷天天听堂会到入夜。娇娇儿不爱凑这热闹,说听着那些角儿们一开腔总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何氏跟她说,这回不同了,是戏班子里一个惯会演滑稽戏的丑角,还会吞吐烟火变戏法,极为逗乐。


    张姝答好。乖巧的陪在母亲身边。


    她们在水榭这头,戏台子隔了一池青碧的湖水,搭在水榭那头。围着戏台扎了一圈灯笼,直照的戏台的台面亮堂堂。


    戏还未开场,侯爷身边的管事来找,何氏就先走开了。


    张姝叫喜鹊去把杨敏之请过来。


    喜鹊吓得脸都白了,这一个个都疯了么!她家姑娘看着娇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


    “我的姑娘!我若敢干出这种事来,侯爷和夫人会打断我的腿!”


    要说,喜鹊姑娘在侯府的日子还是过得太安逸了,丧失了曾经宫中生活的警觉和多疑。她不晓得她若干出这事来,侯爷不但不会打断她腿,还会拍她的肩膀哈哈叫好。


    “杨小郎叫你把东西给他你就给,叫你送信你就送,偏到我这使唤你就使唤不动了?”她凝望着湖水中橘红的灯笼倒影,不紧不慢的说,“这等子小事你总有办法的。”


    喜鹊说什么也不去。


    张姝就把写了艳词的纸递给她,让她还回去。


    她更不敢接。正和姑娘僵持着讨饶,水榭尽头走来几个人影。


    一看大大小小这几个来人,喜鹊的嘴张大的合不拢来。


    杳杳小娘子圆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往水榭那头的戏台子张望,隔着一水间就要扑过去。掰开抱着她的杨敏之的胳膊,一顿乱扭:“我要过去!看杂耍!”


    喜鹊福至心灵,恭敬的走过去福身一礼,朝后头满头大汗撵上来的嬷嬷说,她带小娘子去戏台子跟前,那里看得更仔细些。


    奶嬷嬷连声说好。小娘子一日大过一日,会吃会玩能跑能跳,越来越像个小魔神,实叫人难以招架。听喜鹊如此说,忙把从杨敏之身上扭下来的小娘子强行抱起,跟她穿行长廊到戏台子近前去。


    张姝倚坐廊间长椅,拿团扇抵在鼻梁上,遮住半边面容。只默默的坐着,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


    杨敏之掸了掸衣袖,长身而立,目光索然的看她。


    此处正是上次他和郑璧一起到侯府来,张姝跟他致谢的地方。兜兜转转又到了这里。


    那时,侯爷还打算招郑璧为婿。今日侯爷就像全忘了当日事,对他口呼贤侄,与他推杯换盏,亲热之极。一时让他分不清,侯爷到底是对每个年轻后生都这么热忱,还是有别的意思。搞得他席间颇为忐忑。


    “杨敏之。”


    “姝娘。”


    两人同时开口,都愣住。


    杨敏之耳后一热,请她先说。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以后莫要如此。”


    瞧她语气中带了些愠色,他疑惑的接过来,展开一看,俊美的脸颊上浮现两团狼狈的酡红。


    昨日晚间因她劈头盖脸的那番话,他心中一时迷惘一时颓唐,胡乱填了这首词,竟落到她手里。


    稍微想想就知道是阿清干的。早上上值前,阿清忘了拿他给母亲的书信,赶回去拿,当时也一并顺走了摊在书案上的词。


    倒怪不得阿清。


    只是,他才知道,原以为柔怯可爱的她,竟是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娘。


    本就醉意上头,不知所措的心思被赤裸裸的在她面前揭开,此刻麻木,既不觉得赧然,也懒得解释。


    反正一再被她恼被她嫌弃,只破罐子破摔罢了。


    他心一横,借着酒劲,踉跄几步栽到她身前,双手扣住长廊扶条,把坐着的她禁锢到两臂之间。


    无视她娇怯的惊呼,只目光炯炯的盯着团扇上头那双美丽惊惶的眼睛:


    “你看到了,我就是如此!剖心可鉴,你就是把我的心剖出来也是这样的!你若觉得我对你的爱慕是非分之想,那便是了。心悦你欢喜你,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若你愿意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我依你的。可若是不论怎么做,都让你恼我疏远我,那我只能按我自己的方式来!”


    醺烈的酒气齐头盖脸的喷过来,单薄的丝绢扇面根本无法抵挡。热气腾腾的男子气息肆无忌惮的侵蚀着被钳制住的这个小小的角落,和他臂弯中瑟瑟颤抖的娇小女娘。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自弃,看向她的眸光却炽热若狂。


    戏台子上的伶人正在卖力表演奇妙的戏法,隔空变出一朵花一只鸟或喷出一口火来,转瞬又消失不见,惹得叫好声不断。除了杳杳,侯府的下人们也凑到戏台子跟前去看。叫好声拍掌声在水榭间回荡,连静谧的湖面也跟着漾起一圈圈波纹。


    热闹的杂音被他坚实的肩膀和两只霸道的手臂排除在水榭之外,他牢牢的盯着她,也只允许她看向自己,低声唤她:“姝姝。”


    她后背抵靠冰凉的栏杆,只觉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徒劳的抵抗着极大的诱惑。


    眼眸是酸的,狂跳的心间亦是酸的。抖动的扇面下是她垂下的头和颤栗的湿润眼睫。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有企图心。你对我也是如此,对么?”


    高大的身躯从她头顶俯落下来,他一膝抵地,一膝弯曲半蹲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手中的扇子拨落,仰头看她,冲她发问。看她红眼落泪,看她慌张却无处可逃。


    逼迫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可他没有别的法子。


    “杨敏之,”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聪明人,何以糊涂?”


    他伸手去拂她面颊上的泪水:“在姝姝面前,某何来的聪明?我若聪明一些,就该晓得姝姝是不是对我有意,就不会怎么也猜不着姝姝的心思,也不会整夜无眠只想着词中所写之语”


    他口中言词孟浪,举止越发放肆,两只大手捧起她湿漉漉嫣红的小脸,逼迫她只能看他,无法再躲避。


    张姝挣脱不开,索性自暴自弃:“杨敏之!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你焉不知?子非良人齐大非偶,对你不过是一时的自寻烦恼而已,于我,我并不想自轻自贱!”


    若没有姑姑之势,她何以能坐到此处?而他,即便没有首辅之子这一层身份,亦是百年清流诗书大族出来的最有出息的子弟。


    杨敏之捧着她的脸没有说话。垂下头,不再口出轻狂之语。


    第37章 进宫


    她缓了一口气,忽觉失落,心尖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酸涩迅速占据了整个心房。


    “原来,困扰姝姝的竟是门第之见。”在她膝上喃喃低语。肩膀轻不可察的抖动。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两只手掌如铁罩一般强悍的贴在她脸上。


    感知到她快忍不住的怒气,杨敏之终于抬起头来,点点笑意侵染眉间唇角。


    他刚才竟然躲着在偷笑!


    张姝再次扬起手臂,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一手牵起一只纤细的手腕,将她的玉手小心翼翼的捧到他的手心,合拢到他炙热的手掌中,最终安放到她膝头上。


    四目相接,他黢黑深邃的眼眸中有细碎的光芒迸裂,愉悦,炽热,脉脉含情。她慌乱的瞥过头去,侧面水润的眼角处亦泛起一抹羞红。


    这是他的女孩儿。是他于朝堂筹谋中裹挟得来的女孩儿。


    若没有他一步步的机关算计推波助澜,她在乡野,他在朝堂,他和她就如天上的参与商,永远不会相识。


    他俯下头,虔诚的将前额贴到手掌中的那双白皙柔软的小手上。她的手和她的身子轻微的抖动,却不再挣脱。


    “你知道么,今日过府,我有无数次冲动想与侯爷提亲。既讨好不了你,讨好侯爷想必还容易些。”既窥到了她的心,语气又变得轻快诙谑。


    张姝把手从他手心抽出来:“找父亲何事?”


    杨敏之依然半跪靠近她膝头,歪头望了一眼栏杆外波光倒影徐徐摇荡的湖面,笑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姝姝想听,晚上我告诉你。”


    其实现在就是晚上。


    他拿起刚才被他拨开丢到一旁的扇子把玩。


    张姝从他手中夺过扇子,瞪他:“又不好生说话。”


    他收起玩笑之色:“明日从宫中出来去宝山阁等我。”


    她拿团扇遮住灿若红霞的面容,垂下眼不答话。不管他还跪坐在旁,自顾站起来走出水榭。身后传来快活的闷声低笑。


    远处灯火通明的戏台上,伶人的表演已近尾声。


    府中管事捧了一盘子铜钱从水榭外穿梭而过,去戏台处打赏伶人,也驱散了看戏的下人们。一时众人散开,收拾戏台的收拾台子,送客人出府的自去恭送客人。


    她叫住一个在园中值守的婢女,教她给喜鹊带话,让她散了后自己回青鸾院去。


    等喜鹊急巴巴的赶回来,张姝已经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沐浴换了寝衣,在镜前擦拭头发。


    张姝打发走小丫鬟,喜鹊正要拿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皱了皱鼻子:“先去梳洗换身衣裳罢。”


    她自小对气味最是敏感,稍微有一点腌臜的气息都能分辨出来。做打扫浣洗等粗活的婢女等闲进不得她屋子,能近身的也就一个喜鹊。


    喜鹊期期艾艾的应了一声。临去水房前偷瞄一眼正拿篦子梳理头发的姑娘,安静柔顺的一如往常,应该没生她气罢。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一晚上过得,别人看戏她也看戏。别人看得兴高采烈,她看得提心吊胆。时不时隔着水面朝黑压压的水榭睃来睃去,既怕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去,又怕侯夫人突然返回。


    还好老天又饶她一回。


    自杨大人过府来和侯爷说了什么,侯爷叫人把夫人请去主院,不知在忙活什么事,夫人后来一直没回水榭。


    她从戏台那边回来时有心去主院打听,这次夫人身边的仆妇也不知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口风变紧了,她什么也没探听到。


    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从水房出来。正在廊间屋檐下边走边擦头发,空中划过来几颗小石子,分毫不错的落到她面前的地面上。


    喜鹊狐疑的抬头朝小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院外高耸的梧桐树上,从梧桐枝叶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姐姐!喜鹊姐姐!”


    杨清趴在几丈高的梧桐树枝桠上,冲她招手低喊,又竖起手指压到嘴边做噤声之状。


    这棵树长在侯府,繁茂的虬枝却一路攀升,跨过院墙延展到隔壁的院落。


    喜鹊心口一窒,刚“啊”的叫出声赶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杨清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树下头:“姐姐!劳烦你去叫张娘子,她与我家公子说好的!”


    喜鹊朝他啐了一口,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低声暗骂:“好你个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且等着我喊人来拿你!”


    杨清听没听见不晓得,外面的动静惊动了张姝,唤了一声“喜鹊”。


    喜鹊进屋,“砰”的把门关上。


    “姑娘!这次我可没听那小崽子的!”


    张姝心中微动,推开刚才发出响动的屋子后面那扇窗户。


    那一处挨着排水的沟渠,大如伞盖的梧桐枝叶遮蔽了大半夜空。


    杨清已不见踪影。喜鹊刚松口气,跟随姑娘的目光看过去,倚靠在高处树干上坐着的白衣郎君,不是杨敏之是谁?


    顺着杨敏之的目光所向,喜鹊不可置信的看回自家姑娘。


    张姝并不惊讶,秀眉轻颦,迎着高树上惬意含笑的那人仰望过去。


    怪不得他说晚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夜色旖旎起来,夜风中有梧桐叶清爽的气息,有她院中花卉怒放的甜香。


    她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和他默默对望了一会儿,只觉脸上又热意腾腾的,伸手关窗户。


    挨着即将关闭的窗户,飞进来一道白色的影子,“啪”的掉落到窗前的高脚几案上。


    是一朵洁白的栀子。


    回到寝床前,喜鹊坐在脚榻上,手里拨弄个花布袋子,叮当作响。


    “你这是做什么?”


    “回姑娘的话,我在数我攒了几两月钱,若是被侯爷和夫人发卖了,够不够把自己赎回来的!”喜鹊瓮声瓮气。


    张姝的唇角翘起来:“别胡想了,赶紧安歇吧,明日一早我们还得进宫去。”


    喜鹊手脚麻利的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熄了灯火,躺回脚榻。


    “放心吧,没有人发卖你。”温软的声音从纱帐中传来。栀子的一缕清香在帐中萦绕。


    一会儿就没了声音。


    从窗纱和门窗缝隙,婆娑的月色偷偷的溜进来,清辉如水,是一个极美的夜晚


    次日一早,何氏带仆妇过来亲自照看她梳洗换衣。


    何氏眉间有些许郁色,可能对她独自去宫里觐见太后不大放心,叮嘱喜鹊到宫中务必谨慎小心。


    张姝安慰母亲,左右还有陆蓁在,让母亲不要担心。


    按照她与陆蓁的约定,两家在金水桥外碰面。


    这一日没有朝会,但是金水桥附近的内阁值房和六部衙门依然早早就开始处理政务。


    自从杨首辅入内阁,对京中官员的考评日趋严格,无论有没有大小朝会,六部官员们每日都得披星戴月的赶来上值。最近一次休沐还得等到月底的尾端午,懈怠已久的官员们很不适应,却不敢抱怨。


    今日六部衙门还更热闹一些,陆蓁说许是到了发俸禄的日子,各个衙门口都派了人到户部来领欠条。


    张姝来京还不过几个月,但是也晓得朝廷每月都拨给侯府米粮银钱,就是她父亲的俸禄。何来领欠条当俸禄一说?


    “有什么法子?农税不能加,商税又收不上来。”陆蓁家中父亲兄弟都在朝中当差,晓得朝廷的艰难。当然禄米还能照常发,俸银就不好说了,拖欠是常有之事。


    喜鹊暗想,还是在侯府当差好,至少每个月发给她的月钱都是货真价实的银子。


    尽管最近让她烦乱的事越来越多,原本乖顺的娘子被杨大人惑得入了魔障一般,也不晓得他们俩到底是谁迷惑了谁,反正两个都魔怔了,害得她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但是,所有这些烦恼跟月钱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都忍得!


    等待宫人查验之际,几人正悄声说着话,红墙绿瓦的值房高台上,在众人簇拥下,一个身着红袍的青年不急不缓的走过。


    头戴乌纱,绯袍朝服,胸前袍服上绣的是云雁补纹。


    挺拔俊秀的身姿在一众大腹便便的红袍和青袍中,皎洁如朗月,骄矜似寒星。


    陆蓁眯眼眺望:“是杨大人。怎得不见杨小郎?”


    说完自己就笑了,这是朝堂值房所在,杨源不过是杨敏之的长随,怎么会入得这里来?


    回头朝张姝叹道:“听祖父说,杨大人被万岁擢升仕讲学士兼经讲官,刚入仕便官至四品,前途不可限量啊。”


    除了杨敏之,被授予同等官职的还有榜眼柳思荀,昔日殿前三甲中只有郑璧依然是七品编修。


    喜鹊凑趣道:“沈大人是三品,也了不得。”


    她们在陆家马场出事那夜,她便看出来了,那个冷峻肃杀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对陆五娘有多上心。而且听说,陆家正在与沈誉议亲。陆五娘是有福之人。


    陆蓁勉强笑了笑,兴味索然,不再张望。


    空旷的高台上,晨风猎猎,吹起大人们的衣袍如风帆张扬。


    众星捧月的杨敏之没有看到她们。步履沉稳,走在他该走的道上。


    曾在梧桐树上满载温柔月光的那双眼,此时不喜不怒,睥睨高台之下。


    张姝收回目光。转身随宫人朝巍峨的宫城走去。


    第38章 再闻暗香


    她与陆蓁走在通往后宫的宫道。


    在道路上来往的宫婢和内侍皆垂手敛目碎步疾行,鸦雀无声。


    “蓁蓁?”一声娇唤打破了道上的沉寂。


    从后面飞快赶上来一乘八人抬舆轿,抬轿的健妇们稳当轻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掀开窗幔唤陆蓁的是吴倩儿,轿中还坐着她的母亲邱氏。


    吴倩儿叫健妇们走得慢一点。


    陆蓁撇了撇嘴,不甚情愿的和她打了个招呼。和张姝停下脚跟邱氏福礼。


    邱氏作为皇后的继母,亦是一品诰命,自然有资格坐舆轿,也当得起她们行礼问安。


    吴倩儿在轿中笑意吟吟打量张姝,一副长辈审视晚辈的模样,让人很是莫名。


    “这条道蓁蓁与我都是常走的,倒不碍事,张娘子一看便身娇体怯,可捱得住?要不我让你坐坐?到太后宫中还要一盏茶的功夫,莫走得脚歪腿斜的,到了太后跟前失礼。”


    边说还真要起身出来。


    这个吴倩儿,每回见张姝,嘴里便吐不出好话来。


    “等我与姝姝做了诰命,自然是坐得的,你有甚资格谦让?邱夫人快把这个嫌货带走!”陆蓁半笑半骂。


    邱氏笑眯眯的也不见气:“你们俩呀,都给我消停会罢,莫在宫中失仪。你们俩姐妹若有一个有张娘子这般好脾性,我就阿弥陀佛了!”


    张姝恭送邱氏,请她们先行。


    等舆轿走远了,她与陆蓁不急不缓的向前走着。


    陆蓁叹:“还是你的养气功夫到家,我可学不来。”


    张姝笑:“千万莫学我,你这样便很好,口中快意,心中也舒畅。人生在世总得寻一处痛快的。”


    因着丹娘之死,陆蓁的性子消沉了许多。不再爱笑爱玩闹,以前那个明媚的少女就像陡然消失了。外人看来,以为她长大了变得稳重。


    只有张姝觉得,阴霾笼罩下的陆蓁不是真正的她,也并不快活。


    她是个嘴拙的人,没有旁人那么好的口才说得人心悦诚服,只能逮着机会就疏导一番。


    “你不是也有几日没出门了么,得空随我去见一个友人,她的性子与你一样,洒脱不拘小节,你们俩定然投脾气……”


    一路走,低声细语的说着话。


    等她们到慈宁宫,吴倩儿已经陪太后说了好一阵话。


    张姝是头一回入宫觐见太后,教养嬷嬷在宫门迎她。在宫中又见亲切之人,她的紧张之意缓解不少。


    喜鹊在宫门口给太后隔门磕了个头,对她和嬷嬷说:“奴婢原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得娘娘的赏,才得以去侯府伺候姑娘。娘娘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今日既有缘再回一趟宫,容奴婢去娘娘宫门口磕个头,就当奴婢再孝敬娘娘一回。”


    这本就是她与喜鹊临行前合计好的。她觐见太后,喜鹊寻个托辞去贵妃宫中找薛令人拿回银票。


    嬷嬷最喜知恩懂礼的人,叫宫人领她过去。


    张姝进殿,对端坐明堂的吴太后恭敬的行跪拜大礼,呈上抹额。


    太后身边的心腹姑姑梅芳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眼。她见惯好物,眼光毒辣,一看便知这个绣件没有叫绣娘代过针。


    是个实诚孩子。


    与慈和含笑的太后悄无声息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站在张姝旁边应承的教养嬷嬷笑道:“您老人家教导有方。”


    太后继续刚才与吴倩儿正在闲谈的话,说光禄寺和工部已着人去了西山行宫准备端午宴,尚宫局也已定下诗会主题。


    梅芳忙将诗题告诉几位娘子。


    太后笑说,让她们只管去好好准备,届时会请翰林官来给她们评一评,头名有赏,末名可要挨罚的。


    吴倩儿听得眼前一亮,暗自抿唇羞答答的微笑。


    陆蓁敷衍的哼哼几声。反正往年回回垫底的都是她,没什么好期待的。


    “娘娘,马球赛上赢了也有赏么?”她关心的是这个。


    太后偏头问梅芳:“今年可凑得起人来?”


    梅芳沉吟道:“贵妃和武安侯夫人都有孕,皇后娘娘和敬妃向来不爱凑热闹,不会亲自下场。若只有几位娘子,怕凑不出整队来。”


    太后摆摆手:“叫二郎再找几个世家子,差几人添几个郎君上来就好了。”


    太后口中的“二郎”是她的侄孙,承恩公次子吴宣林。张姝和陆蓁去马市买马时,曾见过一面。


    “听说贵妃娘娘怀二皇子时,还和万岁打马球嬉戏呢。”吴倩儿状似无意突然出声。


    张姝垂头暗惊。她幼时就知,姑姑胆量极大。但从未听说过有此事。


    “她惯得能折腾,那回差点把我好皇孙折腾没了!这回还跟皇帝闹着要去,”太后转向梅芳,问她,“你与皇后说了吧?端午宴她不必出席!叫她安心在宫里养胎,别尽想着出风头,这头几个月胎像还未坐稳,可得安生点。”


    这话说的,表面上关心、看重贵妃。实则,不满厌烦之意溢于言表。


    陆蓁面露讶异。太后极少插手后宫事,对皇帝的后宫妃嫔向来一碗水端的平。听说以往对贵妃还是颇为喜爱的,这是怎么了?


    吴倩儿仿若听不懂,眨着俏皮的眼睛,笑意盈面。


    张姝心中惶恐,面上恭顺如常,不惊也不赧。


    梅芳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


    看着娇弱弱的,倒沉得住气。贵妃娘家总算有个不糊涂的人。


    想起贵妃干的那事,莫说太后生气,梅芳都只能摇头。


    本来,贵妃答应的好好的,让自家兄长与太后娘家联姻。侯府对公府,门当户对。等她再次怀上龙胎后却突然变卦,听贵妃宫中的王令人私下回禀,贵妃与侯爷竟然盯上了杨首府家的大公子!


    这不是痴人说梦么!白得惹人嗤笑!


    王令人说,贵妃还打算在端午宴上请万岁给张姝和杨敏之赐婚。


    太后偏不教她如意,那几日就在宫里呆着养胎罢。


    她脑子拎不清,若只丢她自己的脸也就罢了,可不能叫她连皇家的脸面一起丢了!


    几个女娘又勉强奉承太后说了几句话,等梅芳姑姑将太后手中茶又换了一盏,她们就知趣的跟太后福身齐齐告退。


    从慈宁宫出来,吴倩儿大摇大摆的去凤仪宫找母亲和皇后姐姐。


    刚才接吴倩儿与邱氏过来的孔雀绿舆轿再次轻而稳捷的飞奔过来。


    从轿中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娇小妇人,丹凤眼细长眉,笑意吟吟和蔼可亲。


    一手捧着小腹小心翼翼走下轿来,几步走到张姝和陆蓁跟前。


    与陆蓁打了招呼,便托起张姝的手端详,笑道:“这就是贵妃娘娘家的侄女罢,快让我好生瞧瞧!果然是明珠似的一个人,走到哪都是最打眼的一个,怪得侯爷和夫人藏得紧!”


    托着张姝手腕的两只手,十指上都涂着嫣红的丹蔻。


    手指冰凉,与她面上和煦的笑容不似一人。


    陆蓁在旁边介绍,这是武安侯夫人虞夫人。


    随着虞氏靠近,一股淡不可闻的奇异暗香,隐约袭来,似曾相识。


    张姝垂头万福见礼,极力掩盖颤栗与惊骇。


    教养嬷嬷再次出宫相迎,虞氏放开张姝的手迎上前去,冲嬷嬷撒娇道:“怎得好劳烦您老人家出来迎我呢!”


    虞氏离她身边,暗香也随之消失。


    张姝恭顺垂头。


    后背一阵一阵发冷刺痛,如被针扎。


    教养嬷嬷一眼瞅见她十指红彤,摇头笑道:“快做母亲的人了,暂且莫涂这个。”


    虞氏点头乖巧说依得。


    “您瞅瞅张娘子的通身气派,再看看您自个儿,同样是老身教出来的人儿,您总是那么风风火火的,如今有孕在身,万事还是小心为好。”教养嬷嬷与她甚是亲昵。


    虞氏扭头朝张姝笑:“原来我们同一个师傅。”


    嬷嬷也同张姝说,那年虞夫人孤身从千里之外入京与武安侯完婚,成婚前也是请她做的教养嬷嬷。


    虞氏亲热的叫陆蓁和张姝坐舆轿出宫,对嬷嬷说:“这会儿日头也大了,我就借太后娘娘的光,给两个姑娘卖个人情。”


    嬷嬷笑着依她。去年的立储风波没有波及后宫,后宫和睦,亲戚们一团和气。这是太后最乐意见到的。


    陆蓁见张姝面色隐约有些发白,只当她身子不适,虞氏一说忙答应下来。


    和张姝坐入宽敞的舆轿。


    舆轿中还有残留的暗香气息。


    张姝问她嗅到什么没有。


    陆蓁打趣说她又不是狗鼻子。


    “虞夫人她……你觉不觉得很熟悉?”


    陆蓁茫然不知她所指,告诉她虞氏是武安侯继妻,已故的虞将军独女。虞将军在几年前与北漠之战中战死,朝廷怜悯其女孤弱,令虞氏扶灵进京,将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中。后来她出孝期后嫁给武安侯徐季庸为续弦。


    “听说她与武安侯不睦,现在倒也怀了孩儿。”陆蓁感慨,又与张姝耳语,说徐侯爷文弱,虞氏好勇,两人不太对付,当然这几年应该好些了。


    张姝如坐针毡。


    虞氏有孕在身,定然不会与那日在马场袭击她们的歹徒一伙。


    这个想法太荒诞了。


    可那时她被歹徒从背后袭击,轻飘飘靠近的温热气息中,就有那么一抹怪异的暗香,和今日虞氏靠近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股暗香气息,伴随难以忘怀的恐惧,被深深刻入她的心中。就像毒蛇苏醒,再次唤醒她内心的记忆。


    坐舆轿出来走得快,等她们到宫门时,喜鹊已在等她。


    失望的跟她摇头。没有拿到银票。


    看来还是她想的太简单。


    几件事交织到一起,她脑中乱乱哄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39章 赴约


    可能赶上今天是发俸禄的日子,郑璧觉得杨敏之从早上上值时就不对劲。人家都早早去户部等候,他一大早过来,先去吏部,再去刑部,后来又走了一趟工部。


    若不是他帮忙去户部把他二人的俸禄欠条取回来,这位老兄准忘了这事。


    “行简,跟你说个事。”郑璧笑眯眯的凑过来。


    “借钱?”


    “哎!”


    “没有。”


    杨敏之看过自鸣钟上的时刻,跟正房中几位年长的庶吉士拱手说失陪了,他先行一步。


    郑璧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还未到散衙,你急着去做甚?都察院查得紧,你又不是不晓得。”


    杨敏之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笑:“首辅大人说,从下月起,让都察院将京中官员案牍字迹也纳入考评,子美还是抓紧些好好习字。”


    他这话一出,郑璧不顾礼仪捂着心口惨叫:“那我下月领俸禄的时候岂不是连欠条都领不到了?”


    几位正在书案前忙于文书的庶吉士捻须偷笑。


    自从首辅大人令都察院严抓京中官员考评,无人不胆战心惊,不过郑璧认为自己才是最惨的那一个。


    本来前几日陪程山长在国子监讲学,他作为京中士子的表率,很为北方士林增添了几分光彩。连首辅大人都对他赞许有加。


    坏就坏在他这一手字上。


    自从杨首辅看到他这一手戳瞎人眼的手书,径直怀疑其人是否有科举舞弊之举。当下查了考卷,除了一笔字稍差一些,经义策论都属上乘。至于怎么荣列三甲之内的,万岁跟首辅解释说纯属动了惜才之心。谁信?若没有这副好皮囊。


    从此,首辅大人严令其认真习字。搞得堂堂探花郎每日除了俯首案牍,还得如孩童一般勤练大字。


    从大字练起太丢脸了,总得找个捷径。


    郑璧摸摸鼻子不想借钱的事。他还未开口,杨敏之就像猜到了他心思一般。


    “莫要来找我,我忙得很,也莫要去找阿源,他准备院试也没有空闲。”


    说完,拍拍郑璧的手臂:“君当自勉之!”


    一袭红袍转身出了影壁。


    走出去几步,听见郑璧在院中冲柳思荀笑得阴险又谦卑,“借钱?不不,不找柳兄借钱,壁想借几篇柳兄的大作拜读!”


    杨敏之甩袖一笑。郑璧虽经常不务正业,人其实极为聪慧,不过习字而已,多临摹他人笔法就可改掉之前的不足之处。


    他甩脱了郑璧,转头下了值房高台,叫杨清到宫门处打听张娘子和陆娘子走了没有。


    司礼监的小太监过来,说荃公公有件极为棘手的事要劳烦他。


    他本来也是要去宝山阁的。等杨清回来回话说两位娘子早走了,不作他想,打马去廊房大街。


    到宝山阁,张姝却没有在那边。


    掌柜把李荃送来的东西转交给他。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张千两银票。李荃没有留信也无任何话带给他。


    “无字天书么?”杨清不解。


    杨敏之捻起包银票的纸。是一张谢公笺。司礼监和朝廷值房都用供纸。皇城中用谢公笺的唯有一人。


    他轻敲桌面,对杨清:“去侯府。”


    杨清撇嘴,觉得公子就是想见张娘子找的借口。


    两人打马回百姓口中俗称的美人巷,承恩侯府。


    张侯爷仿佛已经等候多时,晃晃悠悠从袖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贤侄,自你昨日过府来说过此事,我与你伯母仔细找了一晚,总算把这张银票找到了!你看,是直接退给金风号的江管事还是如何啊?我都听你的。”


    对他甚是贴心贴腹。


    他接过侯爷手中的银票,笑了,满怀歉意:“教侯爷连夜凑钱换银票,是敏之之过。”


    “非也非也!真是找了大半夜才找到的!咦?贤侄如何晓得?”张侯爷慌得摆动两只蒲扇大手,满头大汗。


    他从怀中拿出李荃转交给他的银票:“不知如何到了万岁手上。侯爷,若想此事妥善转圜,莫要再瞒我。”


    张侯爷瞠目结舌,过了好一阵,一拍大腿,恨恨道:“好你个张翠!转头就把你亲哥卖了!”还直接卖到万岁跟前!


    厅堂的动静惊动了本就在窗外偷听的何氏,急急转进来,拿手指直戳张侯爷脑门柔声喝止:“昨日就叫你说实话,你偏生不听!”


    侯爷少不得又是作揖又是哄劝,半哄半推的把何氏请出了门。


    杨敏之不好盯着互相拉扯的侯爷夫妇看,垂下眼睑轻吹盏中茶水。难怪她连发脾气都娇娇软软的。相貌随父亲,性子应是随了母亲。漫无边际一阵遐想,薄唇轻勾,不觉莞尔。


    秦韬在刑部把一切都扛下来,侯爷只要拿回印信退还银票,就算从金风号一事中摘出去了。


    昨日他过府来,把印信退还侯爷。侯爷当他面把印信烧成了灰烬。当时侯爷说,银票是夫人保管的,他叫夫人晚间找出来便是。


    万万没想到,一贯缺心眼的侯爷这回竟然还留了个心眼。差点把他都糊弄过去。


    张侯爷这时才说实话。原来银票被金风号送来后,他转身就叫侯夫人送进宫孝敬贵妃了。


    不知怎得又到了万岁手中。


    杨敏之捏了捏鼻梁,再抬起头时看向侯爷依然是一脸抱歉:“接下来还得劳驾您听我的”


    听他说完,侯爷半晌没说话,试探道:“贤侄啊,既然你说这次是我帮你的忙,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本侯就笑纳了,什么时候让你还,你果真能还么?我提个要求,你就能办到?”


    言语中吞吞吐吐,必定有事。


    一双俊伟大眼,是一望见底的清澈和坦诚,叫杨敏之无来由的心虚发慌,心中甚至有些隐秘的雀跃。


    将茶盏轻搁到桌边,起身冲侯爷拱手正色道:“君子焉能言而无信,只要不违国法不越朝纲,但凡侯爷有求,敏之没有不应的!”


    张侯爷两手搓着大腿处锦袍,自顾笑呵呵,连说“甚好甚好”,也不跟他说到底会让杨敏之帮他做什么事。


    还要留膳。杨敏之含笑推辞几回正要应承下来,跟张姝出门的仆从回来了一个,跟侯爷说,娘子和陆娘子从宫里出来就被承恩公府的二公子请到戏园听戏去了,叫他回来说一声。


    “家里请的戏班子不爱听,专捡外头的听。”侯爷就这么一说,对爱女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叫仆从去回话,娘子们安便就好。


    杨敏之笑意凝结,整了整官服,跟侯爷说,还未回府换过衣裳,就不叨扰了。


    从侯府出来,天上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晴朗的日头。他冷冷望向天空。眼看即将变天。


    廊房大街。


    “姑娘,快下雨了,我们也回吧。”


    “不急。”


    说着话的功夫,几滴雨飘落下来。


    张姝适才叫随行的仆妇到糕点铺子买桂花糕,刚刚送到。她亲手接过去,也不叫喜鹊拿,吩咐她和车夫把车赶到街边屋檐下避雨。


    接过喜鹊从马车里拿出的油纸伞,朝街角最后一个铺子快步走去。


    宝山阁大门紧闭。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呆在门口。


    旁边脂粉铺子的女掌柜朝她热情招手:“小娘子,快来这边避雨!那家铺子一天有半天是关着的呢!”一边说,一边朝她身后好奇的张望。


    大点大点的雨滴落下来,街上行人匆匆,衣衫尽湿。


    她心中异样,蓦然回首。隔着帷帽白纱,只见一袭青衫倚靠在街边木柱,眉目隽深,目不转睛看她,淡然含笑。


    青色的直裰上,是雨打过后深深浅浅的湿痕。


    她朝他走去。


    杨敏之自然的接过她手中的伞,大部分伞面都倾斜到她的上方。


    “戏好看吗?”他微笑问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着痕迹的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到身边,往宝山阁后头的巷子走去。


    张姝没来由的又内疚又心慌,没察觉他的行为已是逾距,“给你买了桂花糕,要尝尝么?”


    她和陆蓁从宫城出来,恰逢吴宣林来户部代北城兵马司的同僚取俸银欠条。因为虞氏和银票两件事,她心中乱极,没注意陆蓁和吴宣林说顽笑话,让领了俸禄的人请客。等她反应过来,那两人已经说好去廊房大街上最有名的戏园。本想谢绝吴宣林的盛情,看陆蓁难得这么开怀,只好作罢。


    坐在包厢中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从她脑中冒出的那些念头,不论是荒谬的还是诡异的,都远远超出她能够承受的范围。若有他在,一定能拨开这重重迷雾吧。


    猛然想起那件重要的事,他与她的今日之约。


    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摆脱那两人,到这附近就下起了雨。


    透过帷帽瞅他的神情。白日在值房高台上的锐利锋芒被收敛,湮灭在萧索青衫和雨雾中,只余温润的光泽。


    他挑眉瞟了一眼她怯怯捧过来的油纸包,勾唇慢悠悠说了一声好。


    宝山阁的后门在巷子里。


    “公子!我一路追、紧着喊叫你拿伞,你……”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杨清语声一滞。


    伞下一双人影,高大俊逸的郎君一手执伞,一手虚揽小女娘婀娜的腰身。


    杨清看傻了眼,前门又传来潦草的哐哐拍门声,他回过神冒雨穿过庭院往前门跑。他们是宝山阁的熟人,掌柜的请他们随意,赶上下雨左右无事,掌柜自去后院厢房午睡,若有客人杨清就帮他代劳了。


    杨敏之领张姝上宝山阁二楼。


    这是一间幽静的茶室。


    楼下传来喜鹊气骂“小兔崽子”的声音,杨清笑嘻嘻赔罪告饶。


    张姝摘下帷帽,把装桂花糕的油纸包递给杨敏之:“给他俩分食吧。”


    “不是说买给我的么?”杨敏之不接,走到临街的窗边。


    风朝窗户吹,清凉的雨水随风飘进来。


    他迎着微风细雨,倚探窗口。


    街角处,吴宣林勒马停留,一脸惊愕呆愣,好似被定住了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宝山阁旁边他们适才进入的小巷。


    突然感受到上方沉重的压迫,抬头。


    站在窗边的杨敏之,眸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从六部值房高台上俯视蝼蚁众生,任谁都不屑一顾。


    随后他掩上了窗。


    吴宣林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窘迫变得慌张,调转马头冒雨离开,一身狼狈。


    第40章 甜的


    张姝下木梯叫杨清找个干净的帕子给杨敏之擦脸上的雨水,杨清趁机笑嘻嘻拿走桂花糕,请喜鹊一起吃。


    “不是给我买的么?”杨敏之又重复一遍,语气不悦。


    张姝微笑:“杨小郎说你不喜甜食。”


    杨敏之不搭理她,挽起袖子开始煮水做茶。


    这个人好生没理,她差点失约让他淋雨他不介意,把他本就不爱吃的糕点给别人他倒生气了。


    杨敏之把煮好的茶递到她手中,温暖的茶水香气漫溢,齿颊留香。


    嗅着清新茶香,她想起虞氏一事,惴惴开口:“大人,之前跟你说过,我总觉得那日在马场不止那几个凶徒……”


    杨敏之眸光深聚,看着她一点点说出,因为闻到武安侯夫人虞氏身上的暗香,怀疑虞氏也是那日袭击她们的歹徒之一。


    张姝说完,松了口气。可怕的事一旦说出来也就没有想的那么可怕了。


    窗外雨声渐小,杨敏之起身,推开窗户,湿凉的空气涌进来。


    她看向他,心虚,忐忑不安。


    她骑马奔逃时并没有看到后面的情形,当时陆蓁被毒粉刺激双目不能视物,唯一的见证人丹娘已不在……


    所以,如今只是她一面之词,以及一个并不能作为证据的气味……


    如果说那日的经历是一场噩梦,今日从虞氏身上再次闻到那抹暗香,让她无法自已生出的荒诞念头,就是一场更加诡诞的梦。她希望有个人来跟她说,她是错的,将她从梦中唤醒。


    可是,一想到被杀害的丹娘,若真的还有凶徒逍遥法外,她又怎能安心!


    “你怕吗?”杨敏之问。


    “如果虞氏真的是那日的歹徒,你怕吗?”他走到她跟前,如昨日在水榭时一般,在她面前蹲下,一膝抵地,仰头看她,温柔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


    “怕的,”她怯生生的点头,又摇头,“也不怕,那些见不得人的鬼魅魍魉,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为何要怕?”


    杨敏之笑了。伸手交握她抓住裙裳的两只纤柔的手。


    刚才讲述时她两手都紧张的冒出汗意,此时被他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顿觉安心。


    柔美静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你为什么相信我?”她问他。


    他反问:“为什么不信你?”


    她抿唇微笑,乖怜无比。垂下头,眼前修长的大手轻握她手掌,如捧珍宝。心中微荡,喃声低语:“杨敏之,谢谢你。”


    窗外潇潇雨歇。


    “两年前元宵节,就是那天你晓得的。我与母亲去宫中看望姑姑,姑姑送我一个面具,本是很高兴的一天。晚上,一个宫婢送我回姑姑宫里。那晚宫中有晚宴,我们在路上不留意和一个端汤水的内侍撞上,汤水撒到我衣裳上。宫婢让我等一会儿,她去帮我拿件干净的披风。”


    “后来,”她鼻子狠狠的吸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在那个偏殿里很害怕,我就想先回姑姑宫里找母亲,再后来……我不知怎得一个人走出了宫,迷了路……”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后来”,眼中抖动着水光。杨敏之握她的手渐渐收紧,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手中传递过去。


    “后来,我回帽儿胡同后,父亲带我去宫中谢恩。一个血淋淋的人从殿中爬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她脸上身上都是血,冲我哭喊,叫我救她,跟我说,她去取披风了…………”


    “她说她没有把我扔到宫外去,叫我救她 ……救她……”


    她的泪泣从来都是安静无声的,却远甚于他人撕心裂肺的嚎啕之声,直把人心狠狠碾碎。


    杨敏之不让她再说下去,拿手去拭她面庞上的两行泪光:


    “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责怪自己。佛经有云,因果循环,自有定数。所谓前世修来今生受,前世她必定欠了你的,这一世才来还。姝娘聪慧良善,这么简单的佛理定然明白。”


    子不语怪力乱神。谁能想到儒家最出色的一个弟子为了安慰、诓哄女娘,竟然面不改色的歪解佛经,当真罪过。


    她依然摇头愧疚落泪:“她是因我而死的,如果我一直等着她不乱跑,如果她被杖责的时候,我为她辩白,她不会死!丹娘……也死了!无论如何,也是为我与蓁蓁而死。如果真的还有凶徒没有落网,为着丹娘,也为我自己的心,我不会放过那人!”


    从最柔弱的人口中,说出最决绝的话来。虽小怯而实为大勇之人。


    这样一个娇气又勇敢的女孩儿,叫他怎生不爱慕?


    他站起来,两手搭在她圈椅的扶手处,俯身挨近。


    “姝姝,”他盯着她的眼,“对于已经过去的,已经发生的,莫再去想。困于自苦,自怨自艾都于事无补。唯有做好当下事、未来事,才无愧于心。若虞氏真有蹊跷,她逃得了一时,终逃不过律法天网恢恢,我陪你一起查清真相,让丹娘子安息。”


    她柔顺点头。


    心结解开,激动的心绪渐渐平复,乍然发现他离自己挨得这么近,伸手去推,他结实的胸膛纹丝不动。


    反而被他抓住她的手,隔着青衫摁在他热烘烘的胸膛上。


    “好好说话,别乱动。”


    她还未开口,他拿她想说的话堵了她的嘴。伴随一声轻叹,温柔又无奈。


    张姝的脸从刚才的淡粉一下变得嫣红。


    环顾左右,想起昨日在水榭未说完之事,问他:“你找我爹爹究竟为何事?”


    他避开她的眼,视线落到她身后的屏风摆件上,说,已将侯爷的印信归还,他并没有利用侯爷之心。


    说完,轻睃她面色。至于今日和侯爷相商之事,怕她多想,没与她细讲,只说有事请侯爷相助。


    她只知刑部已结案,不知中间还有多少繁枝细节。父亲已无恙,银票却还悬在外头。


    “江管事给父亲的银票,我后来才晓得父亲给了贵妃。今日进宫,我叫喜鹊去贵妃宫中寻过薛姑姑,她说,”她犹豫了一瞬,说,“贵妃又将银票给了万岁!”


    此事他已知晓。否则李荃也不会找他。


    “薛姑姑她们,都不当回事,说是娘娘赏、赏给万岁的,不好再要回来。还说万岁当时都没生气,又怕什么。”姑姑和薛令人她们浑不在意,张姝说出来也就当安慰自己。


    杨敏之微愕,问她其中关节到底如何。


    张姝把头埋下去,脸更红了。她和喜鹊从宫中出来,随陆蓁和吴宣林到戏园看戏,趁着周围嘈杂,她仔细的问过喜鹊。


    要让她把薛令人跟喜鹊说的话细细跟杨敏之再讲一遍,却有些臊脸,叫她怎生开口。


    可终究还是满心满眼的相信他更胜过别的。


    于是跟他和盘托出,薛令人是这么说的,因贵妃有孕,万岁去她寝宫次数少了,教她发现万岁除了去皇后宫中,还私下宠幸过宫女。贵妃惯来跋扈,跟万岁闹了别扭,说出许多僭越的话来。两人话赶话的,万岁约莫也把贵妃气狠了,贵妃怒气上头,竟把万岁比作伶人小倌,当时就拿出银票甩到万岁脸上要买他几夜。不过即便这样万岁也没恼,兀的放声大笑,收了银票还说谢娘娘的赏。


    薛令人之所以跟喜鹊讲这些,既显摆主子得脸,也是为着安侯爷一家的心。贵妃娘娘没少跟万岁扯皮,这又算得了什么?


    杨敏之没想到,银票原来是这么到万岁手上的。


    此时见她眉眼带怯含羞说完,不知耗了多大勇气。心中微痒,忍不住又想逗弄她。


    “万岁确实没有生气,姝姝莫要担忧。你看是这张么?”


    张姝吃惊抬头,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桑皮纸,笑吟吟展到她眼前。


    她不敢置信,伸手就要去拿,杨敏之却偏偏把手往后一退,叫她够不着。


    她本就被杨敏之抓着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刚伸出去,椅子脚突然沿光滑的木地面向后滑去,她收不住往前扑的身势,一眨眼间,杨敏之被她连带扑倒。


    随着椅子咣当一声响向后倒下,杨敏之一手搂她细腰,砸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张姝伏在杨敏之身上,两人俱是一愣,没想到突然搞成这个样子。


    楼下也听到动静,喜鹊要上来,被杨清插科打诨拦下。听闻杨清哎呦痛呼,只怕又挨了几脚踹。


    她慌得从他胸前撑起手。


    “别动。”


    热烈的气息在他胸腔起伏。手中银票被他松开,轻飘飘的落到木地板上。


    他两只手掐住她细软的腰肢,将她的身子支起,牢固的箍在他胸膛上方。


    眼前娇艳的像花儿的脸庞上,粉嘟嘟的唇瓣微微颤抖,无声翕动。往上,漂亮的眼睫上,还残留着刚才没有擦净的泪痕。


    握她腰的手肘顿时酥麻,将她柔软的身躯轻轻一带贴上他的胸膛,他的唇凑过来,猝不及防吻上她惊慌失措的眼眸。


    羞怯的惊呼声中,被薄唇摩挲的眼睛慌得紧紧闭上,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唇,换来他并不满足的喟叹,一边朝她紧闭的眼热情碾压,一寸寸吻过去。


    一边拿大手稳稳的托住她的脑后,她的挣扎徒劳无用,反而让他的蚕食更加狂热。


    但这样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杨敏之不……”她微弱的颤声才刚出口,他的唇从她紧闭的眼眸处滑下来,张口含住了她的呜咽声。


    情之所至,这些原本就无师自通。


    “谁说我不喜欢甜的?姝姝好甜”他轻吮她的唇瓣,将炙热喘息和放浪的低语一起渡入她口中。


    撑着他胸膛徒劳挣扎的手茫然揪紧了身下的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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