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房东给自己都说迷糊了,咂摸出不对劲来。
做生意的人较真,他打电话给老婆也要问个清楚。旧手机有些漏音,中年女人含糊的音节冒出来,大概能听清楚:“不是女儿啊!他们家两个儿子的。”
“放屁,”房东和自家婆娘吵起来,“搬家那时候我看到了,就是一个儿子。”
这话很巧妙,搬家要搬重物,既然有两个儿子,那为什么不一起上?
两人就当年细枝末节进行辩论。
老板坚信眼见为实,一个就是一个,老板娘说你个好吃懒做的,大半时间都是她跑上跑下,能有她了解清楚?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抱共同看法——
死的那个男人,真不是个东西。
赚不到钱把气撒到老婆孩子身上,还不准孩子考好大学,最后自己把自己喝死也是罪有应得,也可怜家人还要被受牵连,因为那晚他打人动静闹太大,邻居报警了,等警察赶到时他反而没了气,被打的受害者还要去做笔录。
电话结束,老板娘最后一句是嗔怪的阴阳怪气:“所以叫你不要喝酒。”
房东嗯哼敷衍应下,这才记起旁边有个主顾,连忙道歉。
陆雁昔摇头:“没事。你们感情很好啊。”
“凑合过呗,那离了她还能有谁了。”房东发出人到中年无人爱的感叹。
可刚沧桑一秒,他瞥见陆雁昔有些奇怪——虽然脸挡住了,但能读出一种羡慕的气息。
不是吧,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房东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这直觉是对的,陆雁昔的确很羡慕。
不过他代入的是自己和岑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岑雪有这样像是……一家人的对话。
和老婆结婚吵吵闹闹二十年的房东,是不懂得当了七年鳏夫又回春但得重新追求的影帝的苦闷的。
看完房子,陆雁昔联系了保洁,叫他们只做清洁,别的一概不要碰。
和房东去把剩下的手续做完,他打完晚上去市立三中走走,散步。
一个人的时候,方便想事情。
比如七年前那户人的秘密。
陆雁昔记得很清楚,在《青春期》剧组岑雪拜托他打包的盒饭是三份。
以阿雪的倔强程度,也行不会愿意给房东口中那样糟糕的父亲带东西回去。
难道不是“爸爸、妈妈、他”,而是“妈妈、他——”和谁?
是兄弟?还是姐妹?
如果岑雪现在在他身旁,就能解答疑惑了。
*
[姐姐,我已经生了,是个儿子。那几天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是几号生下的他,只记得一直在下雪,大名还没有取,男人出去找活路,等他回来取,我先叫他阿雪,小雪,孩子生出来好久了,怎么身上还是这么疼?]
[姐姐,我是岑丽。我记得小麟早生一年,你有经验,你这时身上舒服么,我总是觉得难受。]
[我男人说我脑子出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唉,总害怕小雪出事,他太软太小了,多担心难道没道理吗?]
[男人又出门了。几个月都没回来。]
[姐姐,小雪叫我妈妈了。我身上越来越疼,邻居劝我去医院,可我去医院,谁来照顾小雪呢。]
[我现在挺好的,家里有朋友陪着,虽然不会动,但会说话。]
[朋友不靠谱。我把小雪托付给他们,出门找我男人,回来时小雪一直在哭,肚子也瘪瘪的,我明明叮嘱过可以煮点面条碎碎给他吃。]
……
岑雪不是岑晶的亲生孩子。
这话,他只对张岩说过,说来也奇怪,知道这个秘密的竟然是个不怎么亲近的人。
但那时他看张岩疲于处理风波,只想先安慰一个被质疑与从小照看到大的孩子的亲情的人。话可能说的有些急,没头没脑的,不过他的意思是:就算不是亲生的,我也很爱她,所以你不用怀疑自己。
张岩保守秘密很厉害,比公司最昂贵的保险箱还强固。
这么多年,居然连陆雁昔也提过。
不过岑雪没说的是,他和岑晶有另一层血缘关系。
严格来讲,他是岑晶的侄子,他的生母和岑晶是亲姐妹关系,叫岑丽。
成人后再回忆起小时候就很难了。
岑雪不记得岑丽,他记忆最初始的景象,是被岑晶抱在怀里,岑晶大着舌头,一边与周围骂着什么,一边把他按进怀里。
“我妹妹再是神经病!她也没耽误孩子吃喝!你们有脸指点什么?!”
单薄的身躯在愤怒驱使下震动,对小小的岑雪来说宛如地壳耸起,破开他封闭的世界。
从此,岑雪的世界里有了声音和颜色。
被抱去岑晶的家里,他有了第一个玩伴。
是个大一岁左右的哥哥,叫许麟,岑晶与许中强的亲生子。
那一年岑雪知道自己五岁,被教导要喊岑晶妈妈,喊许中强爸爸,还被带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一切正常的时候,岑晶送了一口气。
回家许中强说:过几个月送你去上小学,以后在外面你的名字叫许麟,知道没有?
岑雪小时候是很听话的,即便不懂为什么要顶替哥哥的名字,为什么哥哥从来不出门,他还是全部照做了。
颜沛的回答打断他的思绪:“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你让我怎么尊重他?”
岑雪忽然觉得颈间空落落的,一条项链连续戴了近十几年,一旦取下就像魔咒,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无法再戴上了,岑雪想起银瓶吊坠被他送到编织链绳的老师那里,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拿到手。
死亡是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岑雪决定把许麟的骨灰迁回s市,就预感会有这么一天。
可许麟就是在s市长大的,即使他没怎么见过s市的景色,这里已久是他的家。
“他是我哥哥。”
原来要说出来这句话,并不难。
却是岑雪第一次对外讲出自己与许麟的关系,话落的刹那间,好像一直以来封闭的宝箱被撬开,重建天日,为了守护宝箱的迷雾也散去。
颜沛微微睁大双眼,岑雪得逞般笑了笑,继续道:“你不是想知道项链从哪儿来的?他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
当身体与知识开始成长,唯一玩伴凸显的差距越来越大,岑雪逐渐意识到了真相。
许麟有智力缺陷。
他的到来,正好填补了“正常的儿子”这一空缺。
许中强不许许麟出门,岑晶每天除了家务,就是在家陪着他。
岑雪通过使用许麟的社会身份,获得在外活动的权利。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都用的是许麟的户口,明面上许家永远只有一个儿子。
当第一次发觉自己家庭与别人的不同与特殊,当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差距。
逐渐成熟的岑雪,开始对玩伴有了不耐烦。
即使他那时候也不过是小孩子,但他烦躁在于许麟根本没办法理解他说的话——是啊,要是能理解,那也不叫缺陷了。
小孩的世界把什么都看得很重,岑雪做噩梦都怕被同学发现家里不仅穷,还有个傻子,然后他会被连坐成又傻又穷的底层人,永远也抬不起头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要看书!”
岑雪第一次吼他。
许麟愣了愣,没太懂玩伴突然以许中强的态度对待自己,跑走了。
故意把书立起来挡住脸,岑雪憋着眼睛酸意没有哭,他从小就这样,倔,还不爱哭,许中强老说他不讨喜。
他觉得世界要完蛋了,他和许麟开始冷战了。
为了防止许麟不理他,他要先一步不理人。
就这样过了难熬的一周,连岑晶都发现不对,可她还没来得及调解,许麟就找到了求和的办法。
“小雪……送你的。”
许麟的智力在五六岁左右,会说简单的话。
双手像是捧着什么宝物,献到岑雪眼前。
那东西并不陌生。
岑雪在岑丽身上见过——一条年代久远的银瓶项链,当然也悄悄探索过,岑晶不戴时,他发现这个小小的银瓶竟然能扭开。
“……嘘!”岑雪顾不得太多,把许麟拉进房间,生怕许中强看见,“你怎么能拿妈妈的东西?”
“礼物,”许麟努力说,他有点着急——缺陷带来的另一个通病,声音变大,“送你礼物,你喜欢吗?开心吗?别不理我啊。”
动作间银瓶摇晃,发出颗粒碰撞的声音。
岑雪扭开,倒出来,发现是一颗小石子一样的,干干净净的白色。
“这是什么?”
见岑雪终于主动和自己说话了,许麟嘿嘿笑:“北极熊的牙齿。”
“你撒谎!”岑雪像是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起初许麟很惶恐,这对他来说是很严重的控诉:“没有、没有。”
如果岑雪和他一样是五六岁的小学生,也许会被骗过去。但岑雪已经读过书了。
北极,离这得多远啊,许麟就算是外星人,也拿不到北极熊的牙齿。
他继续追问:“你真的撒谎了?”
许麟要哭了:“我不坏。”
岑雪哎呀:“没说你坏。”
许麟品出点不对来,岑雪在笑。
一看岑雪笑,他也嘿嘿笑,冷战就此被打破,两个额头贴额头。
岑雪:“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捡到的石头,白色的,好看。”
原来是进出门、从鞋底带进家的小石子。
岑雪真的高兴起来,不是因为求和的项链,而是许麟会撒谎了。
会撒谎,那就会保护自己了。
比如他有时候会对许中强撒谎,就会少挨几顿打,到这时岑雪才明白,原来他的焦躁源自于害怕许麟没办法照顾好、保护好自己。
这时房间里的第三个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吓了两人一跳,回头看去,是岑晶。
原来她一开始就在房间里面。
岑雪心虚,他比许麟想得多,在撒谎前面首先是偷东西,他知道偷东西不好,老师教过,许中强也警告过,说要是发现他像邻居儿子一样偷家里钱,就打断他的腿。
项链算钱吗?
许麟什么都不懂,让他来承担吧。
岑雪闭眼,颇有种舍生取义的刚烈。
可岑晶什么都没有做。
她仅仅把项链给岑雪戴上,“好看,送给你,兄弟同归于好的纪念呢。”
于是这条项链变成岑雪最宝贵的东西。
上面承载了他与许麟的纪念日、差点一条腿的代价、还有进一步成熟的意义。
等到许麟死后火化,并非全都被烧成了灰,岑晶崩溃,根本动弹不得,他去充当那个捡尸骨进骨灰盒的人,岑雪偷偷私藏了一颗——
和那个小石子大小一样,属于许麟的一部分。
项链的意义,还承载了许麟的生命。
所以那次颜沛替他挡下危险在医院缝针,他说:只是两个小石子,其中一颗是白色的,洗干净像牙齿般的小石子。
所以岑许也不是一开始就会带孩子哄孩子的,只因为他身边一直有个像孩子一样的许麟,用儿歌唱给他听、读绘本哄他睡觉,早已是浸入骨髓里的习惯,才能在哄圆圆的时候,信手拈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颜沛说。
岑雪:“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颜沛张张嘴,一时间说不出来。
残留在神色上落井下石的恶劣也散去。
要怎么说才好,他原本以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就泄愤般挥泻脾气。
可那是岑雪的哥哥、还是某种意义上代他死去的哥哥,颜沛就觉得全错了。
他去探究本来是为了——
颜沛说:“你没看见吗,我有多在意你啊。”
岑雪:“这是怎么证明来的?”
两次反问让颜沛有些无措,被捉中错处的感觉并不好,他下意识地偏激起情绪,使惯用的办法保护自己。
“我为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推掉工作,压缩休息日——”
颜沛其实还想说,s市有三个公家墓地和无数个私人骨灰盒保管室,他运气差得要死,跑遍全程到最后才找到那个一路上坡的墓园,那时候离登机还有四个小时,再不回去刘平就要杀了他,他才没来得及买花。
然而他说不出口。
这样的话,这样为自己讨功的话,他没有使用伎俩的习惯,因为小时候也得不到奖励,长大后自然而然生疏且陌生。
句子送到嘴边,出口就变了个味儿:“这还不够证明吗?你不应该高兴我有多重视你吗?”
岑雪没回答,只是眼神变了变。
在变化后的眼神下,颜沛无比烦躁,他莫名屈辱地:“别那样看我!”
紧接着又有些迷茫,像讨要糖果失败的孩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像当年那样对我?”
想想当年,与岑雪同居的时间就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岑雪会无条件顺从他,不会与他争辩,他想要获得的东西,岑雪都会答应献给他,岑雪是他的安抚物、阿贝贝,晚上有他在,再也不会睡不着了——为什么那时候能,现在不能呢?
他只是想要岑雪爱他。
寂静一会儿,岑雪说:“你现在不就是得到了吗?”
颜沛没来得及欣喜,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岑雪:“因为我想那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才忍不住妥协。”
“我们两个之间有真正的喜欢吗,”说爱都有些太过分,这也是岑雪在七年间想过无数次的问题,“也许是在那个环境下,只有我们两个能互相取暖所生出的错觉吧。”
喜欢与爱会让躯体温暖,互相慰藉的安慰也能。
如同吊桥效应,让关系变得畸形错认。
所以,他看向颜沛的眼神里,现在也有着些怜悯。
但他已经有了原则,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条件答应了。
颜沛怔愣,他想起自己离开《大侠》剧组的那天,想问岑雪的问题。
当时看岑雪睡着了,就想着下次再说。
他想问的是:岑雪到底还爱不爱他。
第62章
为什么不能是爱呢。
张嘉泽说他是对感情回避,这种情况,要试着去锻炼去直面对方才有效果。他已经在努力了,可只不过是犹豫了一下,对方比他更早得到答案。
然后否定了一切。
颜沛觉得一切都糟糕极了,他总是要不到想要的。
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在扭曲的不如意中,好不容易自己争来抢来的,丢了七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岑雪叹气。
他说:“你真的爱我吗?陆雁昔都知道要得到我的允许。”
颜沛下意识说:“难道克制就是爱了?”
岑雪:“难道像你这样霸占的掠夺就可以?——好吧,也许有人喜欢,但我不喜欢啊。”
两人不欢而散了。
岑雪走后,颜沛盯着岑雪喜欢的那首专辑唱片很久,直到他眼睛都变得酸涩猩红,只要一闭眼,就钻心得疼,眼泪就逼了出来。
他突然觉得想吐,趴在橱柜上反哕,打翻了几个摆件,落在地上。
岑雪的问题,严格菲也问过颜生:你真的爱我吗?
而颜沛与颜生的不同在于,颜生说:格菲,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爱你的啊。
那时目睹一切的颜沛,觉得他的父亲很恶心。
为什么恶心来着?
……大概是,觉得这个男人明明害他妈妈那么伤心,却仍然秉持爱的名义吧。
颜沛冲去了洗手间。
痛苦地扣住洗手台的壁面,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喘着粗气,他没有开水龙头,却一直有水低落下来,他都不敢抬头,生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岑雪那样是伤害吗?
那他岂不是变成了和颜生一样的人?
现在有个选择摆在他眼前,要不要继续落入深渊。
思维是有惯性的,这一瞬,颜沛在想,墓碑上真正的许麟是个有着圆眼的少年,笑得很傻气,有种与年龄相悖的稚嫩,而傅揉云的眼睛和他的很像。
如果许麟就是岑雪思念的人……
是不是也代表了,他对傅揉云也并没有爱?
一念之间,颜沛在想,到底要不要扩散他的痛苦。
他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
*
颜沛洗了把脸。
说是洗脸,冲凉还差不多,他衣服都没脱,把淋浴头开到最大,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水温冰冷,冲了十几分钟还觉得有几分燥热,又湿着身去冰箱里塞了几颗冰块放进嘴巴。
嘎嘣酸牙的咀嚼音响起,颜沛面无表情地站着,水滴落在地形成一圈深色的水痕。
像一个冷横的水鬼。
在考虑要拉哪个不幸的人做替死鬼。
一个一个名字从他思绪里掠过,然后他想到了严子佼。
本该与他们之间纠葛毫无关系的人。
毕竟就算真正的许麟是岑雪哥哥,又为他的死遁做了完美背书,但其中矛盾的地方还是太多了,颜沛想到,当时岑雪失踪,他把事情闹得太大,导致被关禁闭,是严子佼告诉他人的消息。
消息是有了,人却死了。
死亡证明摆在明面,还有鲜章,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不信,严子佼就以一种最令人厌恶的长辈语气道:人家解脱了,难道你还要再折磨他吗。
折磨?颜沛是荒唐不屑的,毕竟在他的观感里和岑雪同居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尸体,那也要看到骨灰,要知道他因什么而死。
严子佼没办法,说:溺亡。就在城中村外边那条河,监控拍到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往深处去了,沉到最底下,最后用无情钩才钩了上来,可见有多不想再见你,放弃吧。
这段话是引发颜沛脑中轰鸣的起点。
搞创作的本来精神就不稳定,后来更是发混。
等稍微恢复点意识时,已经被送去国外,更是没办法探寻国内的事。
……严子佼、严子佼,颜沛默念这个表兄的名字,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
当年那件事,一定有他的手笔!
颜沛脱掉衣服,像是甩掉一身累赘,转而拿浴巾搭在身上,拨出一个电话。
“颜先生,请问有什么事?”cindy的声音传来。
“我要严子佼的日程表。”
说完,不留余地就挂掉电话。
颜沛知道,这个秘书一定会告诉严子佼,而严子佼一定会同意把日程给他,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对于这个平日来往甚少的表兄,这么多年过去,颜沛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
没想到只是把一切压了下去,火星仍在不停炸开繁衍。
血脉相连使得他们有种莫名的默契,不过一刻钟,颜沛就收到了严子佼的详细日程。
中间不止一个休息日,严子佼在等他什么时候出招。
颜沛偏偏——耐下性子来。
或许是预感的驱使,或许是在这个圈子混了这么久,已经养成几分责任,他先把工作全部处理。
当刘平知道他要休息一段时间时吓了一跳:“不是吧,难道你求爱不得备受打击?!”
“说对一半吧。”
颜沛哼笑了一声,点了根烟。
他会一点,但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作为一个歌手,保护嗓子是基础常识。
可最近如果不用尼古丁去按捺住躁动的话,他恐怕连工作都完成不了。
top当久了有惯性,颜沛有点完美主义,不允许自己出错,那就只能借住外力了。
听到颜沛没有像往常一样笑骂或反驳,刘平反而小心翼翼:“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吐出一团烟雾,他从来不过肺,“只是想着这么多年都没好好休息过,想找个地方睡大觉。”
刘平:“你最好是单纯睡大觉,记得守住忠贞,不然我不会支持你的爱情的。”
颜沛没忍住骂他滚。
这才对嘛,刘平舒服地滚了。
……
大概是后来一天晚上,颜沛开车去了严子佼住的地方。
他刚结束近期最后一个工作,妆造没卸就驱车离开,严子佼住的小区物管严格,安保通知本人得到回复,才给他放行。
颜沛开进去前没忍住砸了一下喇叭。
安保吓了一跳,嘀咕:“跟个美猴王似的,还狂起来了。”
夜色太晚,只能看见舞台妆亮晶晶的闪片。
十分钟后,颜沛坐进严子佼的家里。
“看这架势,你像是要审讯我。”
因为是休息日,严子佼只穿了休闲的衣服,软化了一些凌厉感。
如果不看说话内容,他们之间挺像关系不错的表兄弟。
他给颜沛一杯白水。
颜沛不接,抬着下巴:“你瞒着我的事还少了?”
“看来是要兴师问罪了,”严子佼坐在与他斜对的单人沙发上,“我瞒着你的不少,毕竟公司许多没办法讲,出事的话我会第一个怀疑你。”
很不客气。
不过他们说话向来这样,夹枪带炮的。
颜沛突然道:“公司高层坐着舒服么?”
严子佼:“如果你是为了这个来的,那有点晚了。”
“确实晚了,也是我脑子不清醒,”颜沛道,“晚了七年才反应过来。”
话里已经足够明确。
到这,严子佼才正眼看看他,眼神冷冷的:“我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当年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
颜沛只是说道:“许麟没有死。”
“许麟?谁?”
严子佼露出回忆的神色,似乎真的不记得这个人,过了会儿才哦了一声。
“你遇上同名同姓的人,还是长得很像的?”
又有些担忧说:“难道你还没放下,别让姑姑担心。当年她为了你病倒,养了两三年。”
颜沛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为严格菲代为行事的作态。
可重复的骂句他骂过太多次,再过几年人要三十岁,已经不想再说出口了。
颜沛陡然感到几分疲惫。
严子佼还在叮嘱:“如果是圈内的,做事一定要干净。”
颜沛忍不住:“你以为我要干嘛?!”
“替身?”严子佼猜测,语气平常,“你一定要有个慰藉的话,我也拦不住你。这事也很常见,有几个演员都有类似的情况,我帮忙摆平过的也不少。”
颜沛心中要重燃的火星,还没有彻底燃起,就要被捂死了。
当挑衅完全没办法使对方有丝毫波动,那也毫无意义。
他知道,严子佼越是严防死守,就越是有猫腻。
但今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颜沛确定其中还能挖掘的东西更多,便要走。
严子佼送他时还在演:“如果确定要和那个很像的人保持关系,可以先告诉我,我让危机公关做预案。”
回答严子佼的是毫不留情关上的电梯门。
门合上时,激起灰尘,荡了严子佼一脸。
这时楼道的灯恰巧熄灭,唯一的光源只有电梯间显示的楼层,冰冷的数字放出些许蓝光,映在他脸上。
看到楼层数字抵在一楼,他才回到家里去。
回到家他没管客厅那杯没动过的水,反而是先用钥匙去打开其中一个房间。
房间里面灯是开着的,他朝里面道:“抱歉,我也不知道他会突然找我,只能让你在这躲一躲。”
“没事,我也不想见他。”
话音落下,岑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第63章
岑雪发誓,他只是单纯给严子佼送土特产。
就是傅揉云爱吃的那个零食。
他不比颜沛早到,严子佼刚接过土特产的袋子,打量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了。”
质朴的且实用。
安保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有人找他,自称是他的表弟。
现在就走有可能和颜沛当面撞上,情急之下,岑雪躲进严子佼次卧的房间里,还顺带听了墙角,知道颜沛对七年前的事有了怀疑。
岑雪道:“也不用在外面锁住我吧。”
明明他在里面反锁,颜沛要查也打不开。
严子佼笑了笑,像冰山融化了一点,“抱歉,一时间没想到。”
看着他这副样子,再联想刚才毫无死角搪塞颜沛的连招,岑雪越发觉得,如果严子佼也进军娱乐圈的话,陆雁昔的地位可就危险了,毕竟同为熟男款,演技也不错。
岑雪和颜沛罕见地同步,一点也不相信严子佼的说辞。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岑雪说。
严子佼却带着他肩膀往客厅坐下:“就不怕等会和他撞见吗?聊聊天再走吧。”
岑雪:“聊什么?”
严子佼:“当年那件事别担心,他查不到什么。”
岑雪撑着下巴:“……其实还好。”
和颜沛撕破脸那天,他就有这样的准备了。
只是没想到他会按捺住性子,忍到这时候才上门质问。
严子佼挑眉:“原来你希望我告诉他?”
“那他恐怕会先杀了你。”岑雪随口说道。
“为了保护你,死在你前头也没关系,你觉得呢?”
严子佼这话说的有些无所谓,语气却有种慵懒的勾人,刻意得很。
他要的就是这种刻意,好让对方准确且不偏颇的接收到这样的讯息,然后等待回应。
岑雪:“……”
老实说他一直觉得严子佼的态度很暧昧。
甚至是没有感情基础的那种暧昧。
别人还能说情有可原,他和严子佼的“原”在哪里?拢共来说,除了因死遁掉马联系上他,两人的接触只有三次。
一次七年前的一段时间,可那也不过一阵子,搬到h市后他们就默契地断了来往。
一次在傅家入职,他攒下钱后帮忙给许麟迁坟。
一次是死遁掉马后,直至现在。
严子佼到底怎么看他的?
岑雪不是很笃定,但一定包含了某种向下的纵容。
总归不是他期待的视角。
于是他说:“那我可就太坏了。严先生,有些事该我承担的,还是得我自己来。”
严子佼不置可否,只是岑雪走的时候,说需要帮忙就给他电话,“人不坏一点,会被别人欺负的。”
岑雪心想,如果真的拨出去,那严子佼想要的回礼可能就不止这土特产了。
*
颜沛回到车上,并没有着急走。
他最近有点吸烟成瘾的意思,特别是养成了下意识的循环,每次情绪不稳的时候,不吸根烟就觉得没办法克制住。
打火机的火星在夜晚无比显眼,颜沛靠在驾驶座,想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发着呆,望着外面的路灯。
手里的打火机不断打开、合上,火焰反复迸裂,咔嚓咔嚓自成一道节拍。
反正只是临时停车,他没有进地下停车场,只是随意停在路面空位。
眼下像是有一个天平。
他虽然没有足够的筹码去兑换到真相,但他可以不遵守规则,做掀桌的那个人。
谁说一定要遵守规则呢,他想,他们几个真是被迷惑了,被岑雪耍得团团转。
就在反复犹豫的时刻,严子佼家的单元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由于一直盯着静止的景色,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会下意识捕捉,颜沛的视线第一秒就移动过去,结果像是黏在那个背影上一样开启跟随,直到它远去,人眼也看不清的距离。
颜沛保持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烟要燃尽,烟灰掉在手上他都几乎无知觉,在皮肤灼烧出红痕。
那个背影,化成灰他都记得。
等被突然抛下冷谭的心脏再重新开始跳动,颜沛才仿佛活过来般动动脖子。
认出来的一瞬间,下车抓住那个人质问,才应该是他本该有的反应——
但他突然觉得,之前犹豫的已经不用再烦恼了。
打火机的咔嚓声停了下来。
*
当看见颜沛宣布要休息一段时间的热搜,岑雪正在公司商量下一部电影进组事宜。
颜沛是谁?堪称劳模一样的人物!曾有人做过他的春节工作日程表,发现此人从入圈开始,春节就没再回过家。
这样的人,宣布要休息了。
娱乐公司不少人都适时追踪圈内咨询,爆出来的瞬间连窃窃私语都多了不少。
当小声的议论重叠在一起,那就不再是秘密了。
有人觉得理所应当,但更多人害怕他这只是退圈的前奏。
毕竟之前也有过明星宣布休息,结果就这样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
可有些极端粉丝已经在赛博哭坟,岑雪在手机上刷了刷,那些信息一股脑全涌进脑子里,连忙头疼地关掉。
周航:“我们刚说到哪儿来着?”
“进组时间,”岑雪笑笑,“周哥,你今天也太容易分心了。”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周航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周航控诉:“谁让傅总动静这么大?这么大束花摆我眼前,谁不乐意多看几眼啊。”
作为傅氏娱乐工号001的员工,对于傅总以及公司第一位艺人的感情纠葛,他很有发言权。
圈子能展示出来的,一向都是筛选过的精华部分,背地水有多深,只有正主才知道。
相关行业工作者看着那些热搜,基本心里只有计较,对比起来嗑cp都算纯爱的了。
原本周航也以为,他们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比如什么见不得的py交易——
虽然从他们的身份看起来,岑雪很像那种祸国殃民的狠角色,竟然能让傅氏松口给他那么好的待遇,周航都不敢往外说,因为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结果接触下来,好吧,顿时高速变成了宝宝摇摇椅。
都这样那样了,傅揉云居然还没把人追到手!
比嗑cp的更纯爱,他也是大开眼界。
“他就是很喜欢搞惊喜,一惊一乍的,”岑雪解释,“那贺卡不也是写了嘛,只是单纯庆祝我正式进入傅家工作的日子。”
是的,但全是玫瑰花。
周航打了个喷嚏,花香太过浓郁,送来时花瓣上还有今晨新鲜的露珠,一看就昂贵不菲。
他对傅总的期待太高了,谁知道这俩的画风竟然是小学鸡恋爱。
在娱乐圈搞纯爱,也是独树一帜。
“诶,给你过纪念日,他怎么不在公司?”周航很乐意帮老板做僚机,“晚上不得一起吃个饭。”
岑雪看看时间,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现在已经到了才对。”
他们两个不是一起从家里出发的。
前两天,岑雪请了假回去看望岑晶,她如今和外婆住在一起。
当年出了事,他们从s市搬走,就是去投奔的外婆。
外婆一生就岑晶岑丽两个女儿,小的十几岁就和男人私奔,结果因为产后抑郁和未处理的后遗症自杀,本以为大的能够放心——虽然天生耳朵不好,但早早嫁人,却不知道天隔万里也被夫家欺负,这下岑晶带岑雪回家,祖孙三人团员,说什么也不相离了。
大学毕业外婆生病继续手术,岑雪就是为此凑医药费用,才进入了傅家。
现在恢复得不错,是个还能徒手斩白鸡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看见他的半长碎发,摸了摸,只是说:“像你妈妈小时候。”
岑晶却觉得他怎么当了明星反而还瘦了,怎么这么辛苦。
岑雪的回答是:“心里有些事。”
可不是么,等寂静中爆发的那一天呢。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无非是把当年些全都抛出来,又复习一遍,无论如何,总比第一次经历好得多。
话又说过来,第一次经历时他都能撑住,这次一定行。
……
“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岑雪是从妈妈那儿出发的,也不知道傅揉云的踪迹。
但不用周航说,傅揉云已经约好晚上的一起吃饭,而且他还要陪岑雪去取编织好的项链。
大概是心有灵犀,他刚拿起手机,傅揉云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但接通后的语气与以往撒娇耍宝的风格大相径庭。
“哥,颜沛要见我。”
略微发沉的音色,岑雪还是第一次听。
他突然有些走神,想到网络上有些猫咪的视频,在主人面前夹声夹气,在私底下其实是个丧彪,傅揉云就很符合这个状态。
很快傅揉云又道:“他说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岑雪想了想:“那不如你去吧?”
一边说着,一边给周航打了个手势,走出办公室,到没人的房间。
电话那头的人哽了哽,没想到岑雪还要推他去,不解说:“我都先来告诉你了——!”
意思是他没有听信谗言,而且还通风报信,让岑雪好有对策,结果没有奖励就算了,怎么还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岑雪没忍住笑,他也觉得自己奇怪,听到这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问:“颜沛是不是要你去相森墓园?”
傅揉云:“没错,我看了看,开车过去也要两三个小时呢。”
又问:“揉云,你想知道这个秘密吗?”
迟疑几秒,那边道:“想知道。”
害怕岑雪误会,又赶紧解释:“但是我不想听别人说,我想哥亲自告诉我。现在不愿意跟我说没关系,只要以后——”
岑雪忽然制止他:“嘘。”
于是小狗乖乖地停下来。
“等这件事结束后,我就告诉你,”岑雪道,“不过我想拜托你,到时候不管颜沛讲什么,你都听我的话好不好?”
即使知道岑雪看不见,傅揉云还是点头:“听你的。我听他的干嘛呀?他是我谁?”
情敌不使绊子就不错了,傅揉云也不信颜沛那么好心。
突如其来的温暖,背后一定有巨大的阴谋,比如陷害他让他和岑雪离心,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岑雪继续道:“那你来接我吧。”
“啊?”
“我和你一起去。”
商量好在公司等他,岑雪又给编织项链的老师打电话,说要延迟取的时间。
老师问:临时有事么?那明天?
岑雪说不一定,能不能暂时帮忙保管。
老师有些惊讶,还是答应了,最后忍不住提点:“我后半个月要去寺里,人不在。”
岑雪说:“实在不行,我到时候拜托人去代取,麻烦您了。”
这件事办完,大概过了半小时,岑雪坐上傅揉云的车。
没有司机,也就他们两个人。
傅揉云身上还穿着西装,大概是对后面的事抱有些担心,没说太多,只是问:“哥,你怎么还把我送你的花带上了。”
看似平静的岑雪:“思来想去有些不解气,想教训教训人。”
但找来找去,不管是钝器还是锐器,都有可能失手的风险。
岑雪:“你介意这束花坏掉吗?”
“……”
傅揉云吞了吞唾液,从未觉得岑雪有如此令人危险的时候。
他斟酌说:“没、没关系呀,送给你就是你的了,随意处置吧。”
“乖,”岑雪又夸他,但后半句他没太听懂,“又夹回来了。”
傅揉云:“……?”
两三小时的车程,在心照不宣的急促下,压缩到了刚好两小时。
车停在山脚,傅揉云跟着岑雪向上走。
看得出岑雪轻车熟路,不是第一次来,但傅揉云谨记先前答应好的条件,一点问题也没有。
玫瑰花被岑雪抱着,傅揉云想,到底要用来做什么?
还会弄坏掉。
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么想着,正式抵达了墓园门口。
今天天色不好,下午时已经阴了一大片,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没别的人来。
颜沛的身影在门口很突出,远远就能看见,但他们并没有刻意加快步伐。
颜沛因为一直在低头看手机,一直没发现他们。
越是走近,岑雪迈的步子变大。
直到近到能听见脚步声,颜沛闻声抬头,猝不及防与快步过来的岑雪打了个照面。
然后看见他抬手——
歘!
傅揉云缀在后面,故意慢一拍地伸出手,未能阻止,目睹了一切。
岑雪用那束玫瑰,狠狠扇了颜沛一个耳光。
好响,好亮。
第64章
傅揉云噤声,下意识原地立正了。
娇嫩花枝在外力的冲击下颤抖,花瓣散落一地。
在色调黑灰寡淡的墓园,是颇具冲击力的一道艳色。
颜沛一时不察没做准备,向后踉跄几步,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有几道新鲜的划口,正往外沁着血珠,又因为花上有露水,使一两片花瓣黏在了皮肤附近。
虽然玫瑰花剪过刺,但留下的刺根还有些锐角,同样能够伤人。
颜沛喘着气,笑出一股狠意来。
“你是他的狗吗?”这话是对傅揉云说的,“干什么都要报备,怎么,怕我害你啊!”
傅揉云忍不了,跑上来挡在岑雪身前,犹如几个月前,在摄影基地的走廊。
他回敬道:“说的你不想拆散我和我哥似的,你觉得我会信那种程度的挑拨么。”
颜沛在他这一开始就是信用破产的。
当然,颜沛本人也没料到岑雪能把傅揉云驯得这么听话。所谓计划一开始就失败了,不过,要是能看到岑雪本人的反应,那也应该不错。
他现在自诩清醒,用旁观者清的视角看面前的人,只觉得傅揉云没救了。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帮自己彻底挣脱驯服规则的漩涡。
颜沛暗自咬了咬舌头,让自己别太兴奋。
视线不可控制地游移在两人之间,越过傅揉云,岑雪只在他肩后露出的眼睛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依旧是那样的,像是有片薄雾遮挡的眉眼。
让人从来看不清——怜悯?颜沛想起岑雪定义的对他的感情,嘲讽得想笑,明明是很冷漠吧。
可是,在偶尔低垂眼睫的瞬间,又能捕捉住流露的脆弱。
颜沛一愣,为什么他要上赶着发现它?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张嘉泽的话尤为清晰:你爱他,就要顺着他呀,还有他喜欢什么就给什么,投其所好懂不懂?
懂个屁。
他没顺着他?没压好脾气?选秀给他c位不领情还被骂是恋母癖,公司出事主动送歌也不要,更别提对他所有努力的否定——可颜沛心里也有个质疑的声音,难道岑雪就该喜欢?
喜欢的话,也不会回回跟他闹了。
兴许是被玫瑰扇得那一巴掌,导致他又开始有些发昏,脑子好乱,神经质地晃了晃头。
接着低头的功夫,颜沛看到地上有零星落下的雨点。
要下雨了。
抬头,颜沛将不为人知的挣扎和茫然掩藏得很好,他把对岑雪的恨——如果那算恨的话,推到了最前面。
他指了指傅揉云身后:“难道你不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看你的?”
“你不感兴趣他透过你看的到底是谁?我可是帮你找到了,不想见见吗?”
“颜沛,你闭嘴!”
听到他的主题,傅揉云真的慌张起来。
他一直清楚真要清算,自己和岑雪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例如横跨在他们中间、挡在他前面的未知的人。
成人礼那天岑雪喝醉坦白,傅揉云本来是有些生气的,可看见他的眼泪,于是做好准备只要他开心,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于是忍了下来。
至于他挑明感情后,那更是一种情况。
岑雪愿意接受他的他的追求,是一件好事,已经是天上掉下来不可多得的珍贵礼物,至于岑雪到底还以哪种目光看自己,傅揉云已经不介意了。
他甚至隐隐有打算过,就让它默默翻篇吧,时间总会取代影子的,不是吗。
可现在颜沛说找到了那个人。
傅揉云顿时紧张地四处张望,嘴里随便抓住一个点就开始反驳:“你有病啊,约人见面约在墓园。”
手向后紧紧逮住岑雪的手腕,生怕他跟着那个人走了。
颜沛嗤笑说:“谁说是活人了。”
傅揉云:“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觉得自己比得过一个死人吗?”颜沛看着他,“更何况,岑雪对那个人的感情也不是——”
岑雪终于打断他。
他说:“揉云,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吗?”
傅揉云觉得自己进一步后一步都不是人。听话回去,可颜沛又要欺负岑雪怎么办;可要不走,也许就要面对被岑雪抛弃的结局。
毕竟正餐来了,谁还会吃代餐呢。
他刚想说话,眼睛被天空精准落下的水滴吓得一闭,原来是雨势渐渐大了。
话到嘴边变成:“哥,下雨了,我们回车上吧,不要理他。”
岑雪道:“那你先回车上等我。”
傅揉云:“可是——”
岑雪:“回去!”
岑雪凶他了。
傅揉云一愣,要知道之前岑雪给他辅导功课,发现他数学六分时也没这么生气过。
他不敢回去,他怕岑雪不回来了,人是他开车带来的,走却是一个人走的,那未免全方位的凄惨。
“哥,我不知道他要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说的要见谁,”他慌不择路,“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下感冒了——”
岑雪打定主意的事,谁也干涉不了。
他底色就是倔的,只不过因为十八岁那年的打击和生活的磋磨淡化而已,大部分时间性子随和,但倔起来是加倍的难解决。
站在傅揉云面前,是前所未有的强势与冷硬。
“我问你,”他说,笃定傅揉云已经知道替身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傅揉云下意识跟着思考,他的想法?
……可不管想什么,眼前的人都好令人着迷啊。
为什么冷脸也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爱情的费洛蒙安抚傅揉云安抚几分,他下定决心说:“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你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怕知道。”
然后他看见岑雪一丝流露的,被击中的神情。
这让傅揉云对颜沛起了杀心,都怪他。
不料岑雪推了他一把,因为在坡上,往后一步就顺便往下五六步。
傅揉云茫然,这不对啊!怎么还是要他走?!
岑雪朝他挥挥手:“回去,给我拿把伞。”
傅揉云又想起岑雪在公司跟他说的,叫他听话,后面再跟他解释。
这又等同于一定会回来的约定。
傅揉云:“……好、好!”自己把自己哄好了,选择回到车上去,再不济去车上拿把伞再回来,后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颜沛暗骂了几句,听不清楚,总归是在说傅揉云怎么什么都听。
他尖锐道:“岑雪,你骗的时候不怕,联合严子佼的时候不怕,现在倒不怕了?”
“是吗,你觉得我在害怕?”
岑雪拎着那束破碎的花,一步一步朝前。
花已经很可怜了,稍微抖一抖就会有花瓣落下来,岑雪回答颜沛的质问:“到底是谁在怕?”
“不是你么!你恐惧我不爱你,恐惧我施舍你——”
来到颜沛面前,岑雪扬手,这次颜沛早有准备,拦住他再度挥下的手臂。
岑雪朝他笑了笑,不夹杂任何感情色彩,下一秒,换空手用力扇过去。
啪!
颜沛史上挨的最响、最狠的一个巴掌记录出现了。
谁又能知道,上一个记录还是十几分钟前。
力度大到他被掼到偏头,脚下一松,便朝后仰去,岑雪因为被他抓住手,连带一起往一个方向到,二人几个趔趄下,岑雪甩开花束,拎着颜沛的衣领把他按在地上。
颜沛始终力气比他大些,很快两人倒转位置。
持续的动静引来守墓人,是个干瘪的小老头,他嗬嗬着呼吸跑来:“这里不准闹事!”
“听见了吗?”岑雪提起膝盖顶了下他,“起来。”
颜沛冷哼一声,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秒,这才松开。
守墓人松了口气:“有话好好说。”
岑雪站起来,拍拍身上,道:“放心吧,我们只是说说话。”
真要打起来他也拦不了。
他见岑雪有几分眼熟的,守墓人迟疑了一下,“安静些,不要打扰到别人了。”
也没有别人,但这方圆都是熟睡的人。
等守墓人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里,岑雪才有空看向颜沛。
这人仍喘着气,眼睛猩红,一副无法平息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岑雪辜负了他。
说了句不爱他,就变成这样。
岑雪比他的身形要小一个号,可这样对视,居然有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岑雪说:“颜沛,我真是太惯着你了。”
“想知道就来问我,挑拨别人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呢。”
岑雪摇摇头,语气放缓,可内容一句比一句诛心,“你看见我从严子佼家里出来了?那我再告诉你吧,我和严子佼七年前就认识了,许麟死的那一夜,是他开车送我回的家。你要查严子佼,却没查到这一步吗?”
颜沛……颜沛不记得。
他真的不清醒了。
他不是故意不记得,任谁被那样被关禁闭、剔除一切外界的联系,都会变疯的,过往的记忆长期混乱,丢下几段关键也发现不了,可等要找回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颜沛扣自己的头,唔了一声,用拇指按住太阳穴。
疼得要爆炸了。
发红的视野中,他看见岑雪又拿出了曾有过的柔软的眼神,但经岑雪认证下,这不过是对他的怜悯。
为什么又在可怜他?
岑雪的声音飘来,竟然有些扭曲了:“你不记得为什么被禁闭了吗?”
杂音变大,雨终于下下来。
不过一会儿,就将两人淋湿。
岑雪的额发碎发多,他薅到后面去,露出光洁的头,望着天道:“下雨了啊。”
那一天也是这么大的雨。
岑雪越过他,朝上方的阶梯走去,是许麟的墓的方向。
第65章
岑雪问过颜沛一个问题,可不可以不要穿丝绸的裙子了?不是说要给他换新的么。
颜沛的第一个反应是——啊……麻烦。
不过他打量了岑雪全身,得出一个结论:岑雪皮肤很白不说,骨架貌似也要小一些,许多男人粗糙的构架他都没有,所以穿女装也额外赏心悦目。
顿时心中上升了一个想法,颜沛把脸埋进岑雪肩窝,惹得他啊了一声,连吓一跳耸起的肩膀弧度都是那么可爱,完全遮住颜沛恶趣味的神情。
过了几天。
岑雪被哄着穿上了新衣。
——却是一套女装。
蕾丝蓬松像蛋糕一样的裙子,还有浅色丝袜。
他觉得头沉沉的,因为颜沛还给他用了假发,栗色的长直平刘海,让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女孩,像给猫穿了鞋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动了,于是别扭又安分地坐在床上,任颜沛拨弄。
直视黑黝黝的手机镜头,岑雪说:“你不能给别人看啊!”
颜沛动作不停,随口应道:“这么漂亮,当然只能给我一个人看了。”
岑雪撇撇嘴。
他嘴上也有了颜色,据说是某牌最新唇釉,还好五官本来就自带氛围滤镜,哪怕衣装华丽也不会显得脸色寡淡。
如果一开始就让他这么穿,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岑雪想,一定是那些当做睡衣穿的丝绸裙子腐蚀了心智,让他习惯两腿间光滑的感觉,不然颜沛怎么说他也不会同意的。
好一会儿过去,岑雪有些难受了:“什么时候才好?这个袜子好紧。”
男生不懂女装款式。如果多研究研究,就能发现这是压力袜,本就要平常袜子紧,但弹性很大,只要有力气,怎么都能穿上。
岑雪腿细,但不缺少年独有的力量细条,膝盖关节没有一般男人那么粗大突出,可再怎么说并不匹配均码的腿长,颜沛牺牲掉他岌岌可危的耐心才给提上,白色因太过撕扯变薄,透出皮肤的粉红。
吊带绳和蕾丝边缘挤出他大腿的软肉,颜沛凝视了很久,把自己的手指插进缝隙。
岑雪轻轻呼了声,蕾丝已经在腿肉上印出痕迹了,伸手一摸便是明显的凹凸印子,颜沛这样固然减轻压力的不适,但也别指望他会很老实。
骨节分明的手不断往里探,嚣张地揉捏。
吊带绳被绷直,弹力开发到极限。
它是用金属的卡扣衔住袜子与打底衬衫两端的,颜沛一点也不疼惜,奔着一次性使用的力道,岑雪手抓住裙子边缘,他在这方面向来很内敛,不好意思出太大的声音。
直到卡扣“咔”的一声崩开,岑雪也克制不住发出猫咪一样的喘息。
理智的线也断掉,颜沛终于把他扑倒在床上。
……
经过这一次后,颜沛开发出了一点儿爱好,还很食髓知味。
三天两头,送进家里的衣裙就有五六套,少年的意志比钻石还硬,他要先拍照,再上手试玩,慢条斯理,最后才全身心投入,不过大概是知道岑雪忐忑,一直保持边缘,没有过界。
但对颜沛来说,岑雪睡着后他还没有结束,便把多余的精力消耗在写歌上。
很旺盛很持久了。
好几次岑雪都是醒来才看见颜沛从创作室出来,眼下已经有了淡淡青痕。
岑雪:“……”
好像是玩得有些过分了。
要不和他说说暂时停下——
颜沛:“呵,想得美。”
岑雪:“……”
悄悄翻白眼,并决定还有下次就翻脸。
他总是下意识顺从颜沛,特别每次看见颜沛身上因出柜而受伤的疤痕。
也许自己有些恋爱脑。岑雪暗自反省了一下。
但两人的秘密情趣总有突发意外的时候——
刚被好说歹说劝着穿上新的大全套,颜沛还没开始欣赏,楼下的门铃就被人按响了。
颜沛皱皱眉,回头。
手下按着的岑雪的腿,直接一抖。
不怪他吓一跳,毕竟颜沛家是真的没有什么人来。
导致岑雪并不熟悉门铃的动静,无机质刺耳声响,好无预备刺入耳膜,谁来都会这样。
岑雪要起来,满脸疑问。
“你待着,”颜沛把他按回去,“我下去看看。”
他点头。颜沛没关门,脚步动静一清二楚,下楼、开门,然后就轰得一下热闹起来——
“颜哥,我们就知道你在这!”
“出来玩啊,这阵子你都不出来好无聊。”
“嘿嘿,颜哥你一声不吭的,该不会是在家里找什么乐子吧?”
七嘴八舌的怂恿,听起来像是颜沛平日里常见面的朋友。
又听见颜沛说:“滚蛋,哪来的哪儿去。”
一群少年早就习惯,嘻嘻哈哈推耸进来。
嚷着要跟颜沛八卦最近圈子里发生的大事。
颜沛被缠着,一时间还解决不了这群人。
岑雪到这就有些不高兴,他下床,穿着别扭繁复的女装去关门,却听见走廊有陌生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嘘,小声点儿,走快些。”
“颜哥真的金屋藏娇了?”
“肯定啊!不然谁一天天都待家里,而且我跟你说啊——”
“我去,真假的?”
“你现在翻手机就能看,他那天发的照片可是有裙子边露出来了。”
“快快,把这几个房间都转转,大刘牵制颜哥的时间有限……”
……
握着门把的手指攥得越来越近,岑雪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本可以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把门关上再反锁,但可能是这两人脚步太近了让他无措,或者是一瞬涌上来的情绪让他无法忍受,门发出不大的动静,却被他们听见了。
“快!那个门动了。”
“果然有人啊——”
不到几秒,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冲进这个房间。
然而发出疑惑的:“噫?没人啊?”
此时恰巧一阵风涌入,将窗帘吹得翻飞。
“风吹的吧。”
其中一人随手一拍,撑在衣柜上。
发出咚的一声。
经过衣柜材料的传导,无限放大,与里面封闭的黑暗、温热微潮的黏腻空气相应,如同天幕降下的雷雨。
震耳欲聋。
“会不会藏在衣柜里面?”
听到这句话的岑雪,猛地抬头,望向唯一的缝隙。
“你电影看多了吧,老土。”
话是这么说,却扯着衣柜门柄微微晃动。
天幕似乎随时都要塌下。
岑雪只能抱紧膝盖,蜷缩在黑暗之中。
冷汗浸出皮肤,被外人发现穿女装,还是颜沛那群狐朋狗友,是他绝对不愿意的事。
可眼下自己这么被动,生与死——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速度,也许就在一念之间,更荒唐的,衣柜外的两人像是循着气味来的鬣狗,而岑雪是他们的猎物。
岑雪甚至有种无端的窒息。
好在很快颜沛就发现了他们。
“滚!在我家乱窜什么?!”
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全赶走。
因为有衣柜的阻碍,岑雪听不太清,颜沛应该是发了很大的火,那两人被赶了出去,下面又闹了闹,直到一声巨大的关门震天响,一切归位平静。
然后是颜沛的脚步声,衣柜被陡然拉开。
光没入这个黑暗的空间,又被一个人影挡住,那是颜沛。
因为逆光,岑雪看不清颜沛的表情,只听见他颇为不妙的语气:“你怕什么?不给开门就好了,还藏起来,胆子这么小。”
但颜沛一定能看见岑雪苍白的脸色。
他僵住了,惊恐的神色还未完全褪去,就这样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颜沛。
岑雪的眉眼有层被雾霭偏爱的迷蒙,不仅因为眼型和长直垂下的睫毛,还有他不太会用力睁开眼睛的习惯,可现在,他惶惶地瞪大,不安的黑瞳仁仿佛颤抖。
他没有回答颜沛。
颜沛啧了声,伸手把他抱出来。
经过胡乱的挤压,裙子早已没了定型,像小蛋糕一样蓬松的裙摆被压扁,随着颜沛以公主抱的姿势把他圈在怀里,裙摆就像融化的奶油垂落在空中。
“不怕,”颜沛说,“我让他们给你道歉。”
岑雪的回应是紧紧攥住他的衣领。
但在某个瞬间,岑雪想,他也不期待颜沛的拯救。
他有些不耐。
不过听见道歉的承诺,岑雪心中又闪烁希望的光芒。
直到几天后,颜沛给他换上一套女装和假发。
岑雪最近和他说话的少了,这次是说好最后一次,他才愿意换的。
赫本风黑色长裙,用珍珠做首饰点缀,项链、耳环、发卡,加之纯黑短发假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性格冷冷的淑女。
颜沛先是欣赏地扫过他全身,再以一种随意的语气道:“今晚我约了他们来家里玩玩儿,他们上次也知道错了,嘴里念叨着要赔个不是。”
看样子颜沛是承认了自己“金屋藏娇”。
岑雪用指腹摩挲布料:“那这个是?”
颜沛笑了笑,“就这样见他们。总不能告诉他们,我有个男朋友吧。”
那天是个阴天,隐隐有暴雨的趋势,酝酿已久的火闪终于在天际炸开,很快,一道雷落下,开始下起零星的雨点。
颜沛不喜欢雨天,他冷哼了声,越过岑雪去把窗户关上。
岑雪趁机去找自己的衣服,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颜沛收走了。
他当即打开衣柜,结果里面空空一片,颜沛早就把所有退路截断。
颜沛抱着双臂等他找,等岑雪看过来,就朝他抬抬下巴,故意道:“不乐意?”
“你早就计划好了。”
岑雪觉得自己的语气那时一定很令人恼怒,“颜沛,你到底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给我道歉?”
颜沛果然一点即燃:“你什么意思?!”
岑雪冲到他面前:“如果不是发了照片出去,他们会知道我吗?”
颜沛:“不过一张照片,况且也只是边角没裁剪好而已!”
岑雪声音大了起来:“可你答应我不发出去啊!”
“我们不是在恋爱么,”颜沛向前一步,体型差距的压迫更上一层,“这点小事都不满足我?”
“我满足你的地方够多了。”
岑雪指出事实,他用食指戳中颜沛前胸,“你只是怕你出丑。”
话音落下的刹那,岑雪忽然明白颜沛为何这样反复。
是,他是给颜生出柜了,比较陆雁昔来说的确够有胆,也够为岑雪豁得出去,可颜生态度本来就反对,更不会主动告知外界:我儿子是同性恋。
但对同龄人来说,是个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大新闻。
他们不会保守秘密,而是肆意传播。
显然颜沛为了保全自己上层的地位,拒绝这个可能性。
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同性恋也许是丢脸的。
至少对自己有害,绝不能落得和陆雁昔一样的下场,陆雁昔消失时那群人八卦又轻蔑的议论给了足够的潜意识印记。
所以要捂住岑雪的嘴巴。
尖锐的指摘让颜沛怒火上涌。
他其实是很迷茫的——但不管怎么来说,的确没做好要向外界公布自己性向的准备。
胸膛反复起伏,颜沛忍住道:“反正晚上饭局的由头已经给出去了,你不出现的话,就等他们来找你吧。”
原来他就是鬣狗的主人。
雨越下越大,扑打在窗户上。
寂静窒息在二人间蔓延,颜沛定定地看了看他,摔门而出。
岑雪立马要跟上,不过他想的至少先离开这里。
衣服也许被藏在别的地方,但所有房间都上了锁。
掌住栏杆,岑雪向下望去,颜沛恰巧抬头,与他对视。
门铃、又是讨人厌的门铃,颜沛朝他笑了笑,似乎是让他认命,转而要去打开门。
岑雪抿抿嘴,先回到房间里。
第66章
不用出去也知道,下面人皆数到齐,越来越热闹。
岑雪想,大不了耗着,难道颜沛能容忍这群人在家里狂欢三天三夜不成?
可他不找事,事总要找他,雷雨的天气哪怕是关上窗也格外压抑,闷热、黏湿,岑雪试着开空调,又开始打喷嚏。
折腾来折腾去,他明天一定会得热伤风感冒,岑雪试着先把假发取下来。
不知道颜沛怎么搞的,可能别了很多一字夹,稍微一动便扯到头皮。
发夹和黑色发丝混杂一起,很难找到,岑雪龇牙咧嘴忙活半天,反而弄得打结。
他自暴自弃地挥了下手,顶着一头乱毛在房间走了两圈。
孤立无援。
岑雪甚至给陆雁昔打了电话——
老实说,他有些害怕面对陆雁昔,他不知道陆雁昔对彼此被发现的态度,但陆雁昔断崖式失踪是事实。
只是又突然想起买手机时,陆雁昔第一个输入了手机号,跟岑雪说过需要帮忙就打电话。
这已经是不抱希望的希望了。
然而电话打过去是无法接通的忙音,岑雪有种意料之中的荒谬。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望着外面汹涌的云雨发愣。
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妥协到这种地步的。
鼓起勇气做的每一步好像都是错的,难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忤逆许中强,听他的话报本地大学?
这样就不会被赶出家,就不会为了生计去剧组当群演,然后发生一系列急转直下的荒唐事。
忽然有种错觉,自己那下坠的心就像一颗小球,不断走向下坡路。
就在这时,岑雪一晃眼,看到亮起屏幕的手机显示有人来电——
可能意外关了静音,岑雪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可他发现来电人时就有些紧张了。
……不是陆雁昔。
但是。
“喂?妈妈?”
接通后,岑雪仓促往那边喊。
可不到一秒就挂断了。
这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他妈妈岑晶耳朵有先天残疾,一般情况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的!
岑晶读到初中,会拼音,拿到岑雪送她的新手机,还专门学习怎么打字,只是不熟练速度慢,所以很多时候就等岑雪给她打视频电话。
最近要到开学的日期,许中强知道他阻止不了岑雪去外地,便保持着无能狂怒的暴躁,见不得任何有关岑雪的事。岑雪骗他自己在外面打工,他就骂:你死在外面老子都不会管你!
所以最近岑晶也减少和他的联系,害怕触碰到许中强的霉头。
上次视频时,岑雪还用手语跟她说:等上大学、工作,他就努力工作,把岑晶他们接过去。
岑晶说:没关系呀,我怕你累着。
许中强唯一的优点就是还能赚钱给家用了。
所以……她今天为什么要打语音电话过来?
除非出事了,紧急到她根本没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拼拼音。
这个推测很可怕,手指莫名发颤,岑雪点了好几下才看到这并非岑晶第一次打过来,未接听显示有三通。
没注意那三通电话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和颜沛置气,完全沉浸在被颜沛背叛的欺辱里!
可眼下,岑雪再也感知不到自尊被踩低的愤懑,满心都是对岑晶的担心。
回拨过去,第一次没有接,又编辑了一条信息,第二次接得很快。
看到屏幕的省略号变为“正在通话”的瞬间,岑雪等不住道:“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岑晶没能回答他。
电话那边传来混乱的动静,噼里啪啦,还有许中强的骂声。
没有回答,但岑雪已经很耳熟了。
家里有矛盾时,就是这样鸡飞狗跳。
许中强的声音渐近,岑雪猜他拿走了手机,果然就听见他说:“阿雪,你还有脸关心家里啊?”
因常年喝酒抽烟,他嗓子沙哑,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恶心的口气。
可他话里话外是兴师问罪的,似乎笃定岑雪做了错事。
下一秒他说:“你哥哥想你,为你跑出去丢了知不知道?”
旁边多出来岑晶吐词模糊的争执声。
像是苦苦哀求。
许中强:“他们查监控说小麟掉到河里去了!你对不起他!你欠他一条命!我儿子的命!”
听不出许中强是高兴还是悲伤,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目的要让所有人都有愧疚。
虽然他平日从不管教过问两个孩子,可他现在是死了亲儿子的可怜人……!
“阿雪,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说,“翅膀硬了想跑了,干脆永远也别回来了!抛下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风风光光开始新生活,让我们在这挨个等死好啦!”
岑晶的哀求夹杂着眼泪。
耳膜一阵轰鸣,世界寂静了。
手一松,手机落在地上,岑雪抬头,刚好面前是一台梳妆镜。
他看见了一脸茫然、可怜的自己,顶着女生头发穿着女生裙子的可笑的自己。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回家——回家!
岑雪没有余力去思考许中强说的那些话,他满脑子一个念头:现在就要回家!
他冲出去,少年们聚会的热闹把他拉回现实。
脚步止于走廊死角,岑雪想,没关系,眼下这个情况,就算让所有人看见、在所有人面前出丑也没关系——
然而他像是受到某种指引般,转身回头去。
雨天,颜沛自然把所有窗都关上了。
走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接近落地窗的框架,底部抵在岑雪小腿中间的地方。
因为室内外气压,岑雪花很大力气才把这两扇窗户完全打开。
狂风暴雨全部扑打在他脸上。
岑雪低头望了望。
这里是二楼,总的来说不算太高,正下方还有个球形灌木,他记得很茂密很高,颜沛在一楼抱怨过:都快把全部光都挡住了。
计算一番,也许从这跳下去是另一条捷径。
顶多受个擦伤,而且雨天杂音多,不会有人发现。
岑雪试了试,黑色裙子裙摆有些窄,他捏住一把提起,露出光滑的大腿。
就在一脚跨上去时——
“你在干什么?”
被发现了?!
岑雪惊慌地下意识加快动作,可还是被逮住手臂,从窗边拉了下来。
他挣脱不得,看向来人的脸。
陌生人……?
不是颜沛,也不是他那群朋友,因为眼前的人明显要比他们大好几岁,看起来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衬衣,扣子规规矩矩扣到第一个,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第一印象是严谨但也许会有点生人勿进的类型。
他的神色也的确如此。
而且看起来误会了什么,他问岑雪:“你是颜沛请来的朋友?”
岑雪不听他的话:“你放手……!”
生怕这动静引来颜沛,或者被这个人逮去见颜沛。
“男生?”青年脸上闪过意外,很快变化为严肃,“他们欺负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挣扎间岑雪看着他的脸,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他话里的倾向表明他并不是站在颜沛这边,让岑雪松下几口气。
岑雪站定,似乎在评测他是否可信。
青年看出他的怀疑,反应过来:“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颜沛的表兄,严子佼。”
表兄?颜沛请狐朋狗友来玩,会请表兄吗?
“我是从三楼下来的。”严子佼指了指楼上。
“不可能,三楼没人用。”
准确来说,三楼从楼梯就被锁上了。
岑雪觉得很奇怪,曾问过颜沛,颜沛说三楼是他妈妈——严格菲的练歌房,他父母感情破裂后,颜生就让人安装了一个铁门在那里,谁也不准进。
岑雪往后退一步,眼见又要贴住窗边,被严子佼一把拉了过来。
由于惯性,他差点倒进严子佼怀里。
青年的声音在涌入走廊的飘泊大雨下变得清晰:“你大概不知道,三楼有个内部电梯,能从里到外,但不能从外到里。”
“我来这里是想帮姑姑拿一些文件资料,锁在三楼。你也清楚颜沛和家里不怎么合,我本意是绕开他,从电梯的后门拿完东西就走,没想到他今天刚好请了那么多朋友来。”
这种操作严子佼已经很熟练了。
内部电梯捆绑整栋洋房的电力系统,所以是不会停运的。
至于怎么到二楼来,那就更简单了。
岑雪打开窗户的动静引来他的注意。
本以为是他们太过胡闹,结果一下来就看见有个头发乱糟糟的高挑女孩要跳楼的架势。
谁知女孩是男生,那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
岑雪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大概这时候,只要不和颜沛一路的都是希望:“你能不能帮我出去?我有急事。”
严子佼皱眉,在部分细节上误会了什么,但竟然得出性质差不多的结果。
他这时候也年轻,情绪还没日后那么能隐藏,加之长期在严格菲身边以一种非客观的视角看待颜家的事,对颜沛的不赞同在脸上流露出来。
他知道颜沛的好友圈基本都是业内的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许麟。”
“许麟。”严子佼眼睛一眯,抬了抬眼镜。
意外地,不是陌生的名字。
他说:“我知道你,你在和颜沛同居。”
可再多的也没有说了,也许是觉得在岑雪这样状态的时候,询问他们的感情关系显得有些伤人,或者这种情况已经不是可以由“恋爱”能囊括的矛盾。
但岑雪很感激他的留有余地。
严子佼:“你要去哪里?”
岑雪说了个地址,又补充:“我要回家。”
严子佼说:“跟我来。”
*
这转机简直不可思议。
除了手机,岑雪什么都没带,穿着女装和严子佼通过三楼的内置电梯直达负一楼的储藏室,而储藏室某个架子后面是后门。
可能这里一开始并不是储藏室。
女主人搬出去后荒废,久而久之这样的空子被闲置物遮挡住,所幸只有几个人知道。
可能是情况有所缓和,岑雪忍不住想,颜沛的亲生母亲宁愿指使人走暗门小道,也不愿意正式见一见他。
低头一看裙摆,那点儿下意识的偏颇又被抵消了。
严子佼有一把黑色的雨伞放在置物旁,他率先出去撑开,然后半侧身朝岑雪伸出手。
“我们得快些跑了。”
忽略性别身份,光看两人的装扮,倒还挺像电视剧里私奔那样的事。
提着裙子被严子佼扯着跑出去、上车、开出洋房的范围,一气呵成,仿佛不过眨眼间,当岑雪回国神时,他气喘吁吁地靠在车窗,浑身湿哒哒的,讲不清楚是汗还是雨水,车身运行传导的震动也不能让他起来,他的心跳再也没办法放慢。
脱离洋房与颜沛的桎梏,他才能有余力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子佼关掉音响,车厢内不比那个房间闷热,然后他调试了一下,开启新风和空调循环。
冷气扑在皮肤,岑雪打了个冷颤。
一直被蒙蔽一样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许中强的话不断在耳边重复,像无法逃脱的幻听。
他没有勇气再打电话过去,只是一味反刍复盘,揪着假发,再也不顾疼痛将它掀翻,然而他原本的头发也是不短的,原本打算开学前再去修剪。
严子佼专心开车,雨天路况不佳,余光扫到岑雪仓促的动作才瞥了一眼。
刚好是红灯。
许麟,严子佼默念这个名字,他当然很熟悉,因为不久前颜生竟然主动找严格菲谈话,但不是为了求和的,而是告知她儿子是个同性恋,不到二十的年纪学着那些做派,把人都养在家里了。
他们理所当然争吵起来,最后严子佼顾及严格菲病态苍白的脸色,把颜生请了出去。
所以,原本他对许麟的观感不太好。
可许麟现在就像是个……
被坏蛋辜负伤害的短发女孩。
严子佼看过去,才发现岑雪正在掉眼泪。
怎么会有人哭都没有声音的?浅浅的疑惑闪过,严子佼想,有可能是他根本没意思到自己在哭。
雨天,空气不仅是厚重潮湿的,还混含了各种气味,例如青草与泥土的气息,通过新风系统运送进车内,使之染上更深的冷调。
车内的装束是冷的,天色是冷的,就连他们穿的衣服也是冷色调,严子佼的冷冰冰的目光在岑雪身上逡巡,像默然的旁观者,后者并不知情,因为他看起来是如此无助、茫然,似乎正无法承受某个结果。
他到底有什么急事?
严子佼终于有了几分主动的探究。
这时可能是窗外闪过眼熟的街道,将岑雪惊醒,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珠,又仓皇地看了看自己全身,意识到不能穿这样的衣服回家。
岑雪粗鲁地取下颜沛精心搭配的珍珠首饰。
在取项链时遇到困恼。
他背过手去解龙虾扣,怎么也解不开,零件边缘咯的手疼。
现在岑雪经不起任何刺激和挑拨,先前掉眼泪时半点声音没有,和项链较劲时竟然要更加崩溃,发出从身躯中憋堵又迸发且无序的音节。
直到哗啦的连续声响,蓦地在安静的车内满眼。
项链被扯断了。
岑雪呆愣住,保持项链崩掉一瞬的姿势,看着那些富有光泽的珍珠飞舞在空中、滚落,随着汽车方向的惯性流入难以查找的角落,最后一颗在换挡杆滚了一圈,下一秒严子佼换挡,顺势掉入主驾驶的脚下。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落下,岑雪无措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视线掠过严子佼的脸,动作间像是逃避在车座与车门夹角的角落。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没关系。”
严子佼打断他语无伦次的忏悔。
至少这时候,严子佼愿意再多帮他一些。
毕竟他是那么的可怜。
第67章
“别慌,我叫人给你送衣服。”严子佼说。
很快就要到城中村的区域。
周边街道景色逐步变化,由明亮敞阔驶入狭窄灰白的街区,严子佼通过导航,看到是几道小巷里面的群租楼,就停在最外面,相当于大门入口的位置。
途中他打了个电话,车停下时,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
岑雪本想跟着下去,被青年按在座位上,青年给他解开了安全带。
严子佼身上浅浅的香水味道,像幽暗潮湿的雨林,很长一段时间,在岑雪眼里他的形象符号总是和这样的雨天挂钩。
严子佼下车,从那人手里拿过衣袋,转而走到副驾敲敲玻璃。
岑雪赶紧降下来。
“湿纸巾,梳子,还有一套衣服,”严子佼从车窗塞给他,反手打开副驾的镜子,“你换好再出来,玻璃都贴过特殊涂层,外面看不见的。”
“谢谢……”
“好了,快点吧,你不是有急事吗?”严子佼伸手理了理他因假发翘起来的发尾。
多亏这声提醒,岑雪一边换衣服,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深呼吸——现在还不是脆弱崩溃的时候。
在刚才某个瞬间,岑雪差点就遵循冲动,想要朝身边唯一能暂时求助的人发泄哭诉:颜沛对他如何、家里对他如何、他的养父说他有智力缺陷的哥哥因他离家出走、疑似跳河,还要家暴妈妈——
但光控诉是没有用的。
惨吗?惨啊;严重吗?严重啊。
可如果嘴巴上说说有用,和颜沛争吵时就不会落到这个余地,岑雪身体力行得到了教训。
而且他从小受到的铁律就是不可以把家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要他对严子佼放下所有设防,无异于将自己的全部向他敞开,可严子佼也不过是今天才认识的热心人而已。
连陆雁昔他都没有……
岑雪望了一眼车窗外雨里的两人,狠狠剔除类似于吊桥效应下生出的依赖。
拿湿纸巾擦过脸,经过一次崩溃,不破不立,岑雪很难再哭了。
他紧抿着嘴,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打开车门就冲进瓢泼雨幕,越过等待他的严子佼。
巷子很脏,地上全是泥水,严子佼进去也只会弄脏鞋子裤脚。
“小严总,我们跟过去吗?”下属问。
严子佼望去岑雪跑入阴暗小巷的身影,摇头:“换个地方停车吧。我要去处理一些事。”
下属去挪车,而严子佼转身拨出电话,嘈杂的环境下只能听见他对那头的称呼:“姑姑,我有——”
*
当岑雪跑到家门前时,许中强正拿着刀与岑晶痛骂。
“你是不是恨不得小麟去死?!”
“正好有个考上大学的好儿子!小麟死了,你就松口气了是不是?!”
“老子天天在外面打工挣钱,把小麟托付给你,你就是故意让他出门的!”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欺凌。
如果岑晶没有耳疾,能正常说话,她应该能和许中强像正常因过失导致孩子出事的夫妻一样,互相反驳确定到底是谁的责任,但她语速本来就慢,还口齿不清。
岑雪的火气蹭的上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随手抓了身边的物件砸过去。
砸到身上才发现是很重的木头凳子。
凳子钝角撞到许中强的嘴,他痛呼一声,门牙和嘴皮沾了血迹。
人摇摇晃晃,倒退几步砸在墙上,痛苦地呻吟。
岑雪追上去几步,脚踢到酒瓶,不用看也知道是许中强喝的,他提起许中强的衣领。
许中强晕头转向,含混地:“小兔崽子……白眼狼……”
岑雪咬牙道:“别把你的想法施加到妈妈身上,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话音间,他用力打了许中强好几拳。
许中强是个矛盾体,儿子有智力缺陷,他没有抛妻弃子,一直负责养家,还能同意接纳抚养妻子姐妹的儿子,在这种有限的责任感下隐藏了他对家庭现状的漠视,以及随波逐流的取巧心思。
岑雪长大才知道,原来许麟的情况是可以去机构上课干预的,但许中强从未提过。
而且岑雪更明白,为什么许中强让他以许麟的身份在外面读书。
大部分情况下许中强对许麟是不闻不问的,偶尔喝醉了眼神会很阴鹫狠戾,却又像是在期待什么,岑雪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等。
等一个许麟出意外的“造化弄人”。
真许麟要是死了,那岑雪就能正式拥有这个身份的全部,而许中强也会有一个健康正常的儿子。
所以这次“机会”来临,许中强要先下手把责任过错转移到岑晶身上,才显得他很无辜。
然而他那些怒骂,都是自己憋了十多年的发泄。
岑雪以前的视野有限,他以为要像老师教的书里写的那样,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带着家庭步步高才是根本解法,但高考后的假期认识那些星二代后,他才明白不是的,避让只会让许中强这种人得寸进尺。
他早就可以反抗,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现在知道了。
岑雪下了狠手,哪怕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在颜沛那里受挫,但人总是要比自己想象得坚强,怒火能支撑他的行动与力气。
一切为了岑晶。
岑晶反应过来,扑向他。
说的话听不清楚,但能意会是让岑雪别打了,快收手吧。
许中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快昏过去。
不是岑雪提着他,他能顺着墙壁往下滑坐。
岑晶力气很小,毕竟连电话都抢不回来,但岑晶根本不能抵抗她,他不解地质问:“为什么替他说话?!”
“他不该死吗?这么多年他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吗?全家最盼望哥哥出事的就是他吧!”
“我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能有,哥哥也被关在家里十几年——”
对了,他的哥哥。
岑雪终于消化到这一步。
以前经常跟在妈妈后面的哥哥不见了。
如果他在家的话,哥哥就会跟在他后面,问他今天怎么样。虽然知道许麟第二天都会忘,但岑雪仍然会事无巨细分享,不久前许麟还吃了他从剧组带回来的盒饭,说比妈妈做的好吃,就像小孩子总觉得外卖比家常香。
因上大学和许中强发生的数次矛盾时,许麟当然也在。
岑晶得护住他,所以没办法兼顾岑雪那边,两三次岑雪和许中强发展成互殴,岑晶给她处理伤口,许麟哭着说:阿雪快跑啊,爸爸是坏人,我不喜欢他了。
实际上许中强也没给许麟说“爱他”的机会。
许麟曾悄悄和岑雪说,觉得爸爸像赖在家里不走的怪兽,为什么没有奥特曼来打他?
在岑雪心里,许麟是有无法管教的时候,可那也不是能控制的,大部分时间的许麟像个天使。
岑雪的呼吸放缓,颈间的银瓶项链火一样发烫,里面还装着许麟送他的小石子。
刚才打人的动作那么大,银瓶摇晃中一直在响,不过岑雪早就习惯了。颜沛有次觉得烦,让他取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没有让步。
“……”
岑雪往岑晶的身后望了望,找不到想要找到的人。
对了,许中强说了,许麟偷偷跑了出去,什么都不懂的人,监控最后显示去往了这栋楼背后那条河的深处。
岑雪看见岑晶的耳朵有擦伤,平时戴着的助听器没了踪影,可能是争执时被粗暴拽走了。
所以岑晶现在基本听不见。
他松开许中强。
许中强倒在地上,完全晕了过去。
岑雪看着岑晶,一边重复刚才的话,一边用手语翻译出来。
要配合手语的节奏,重说一遍不像刚才那么又急又怒,渐渐地岑雪的下巴都在发抖,他没让泪水留下来,只是控制不住哽咽,反复问:
‘哥哥真的不在了吗?他跑出去干什么啊?他什么都不会……’
‘……是不是因为我没回家?他想我了啊?’
岑晶呜咽起来,比划:‘不要那么说。’
许麟喜欢趴在窗户上看一墙之隔的河流,岑晶说,他一直很向往那里,外面的景色。
岑雪听到一切,说不出是好是坏,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到这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刚才扔凳子太用力,手腕像是拉伤一样泛疼。
好累啊。
定定看着许中强几秒,他去了那扇窗户前。
雨还在下,岑雪努力眺望远方,希望能看到许麟看到的景色。
水珠斜斜进入室内,岑雪本来就被淋湿,这下更是无所谓了,就是觉得这雨有点咸。
客厅那边传来拖行的声响,可能是岑晶在把许中强拖回卧室躺着。按理说闹到这种程度,本不应该这么淡然处理,但对这个特殊的家庭来说,十几年来发生的事太多,足够拓宽他们的神经和底线,早就有些麻木了,对程度的判断有失偏颇。
……对了,岑雪低头。
莫名想到,到底为什么是北极熊的牙齿来着?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以前不觉得疑惑,现在却想得到答案了。
客厅传来酒瓶的碰撞声,可能是岑晶在打扫,岑雪抹了把脸,过去让她给许中强擦点药酒什么的。
一、二、三……
岑雪数着瓶子数量。
看来岑晶本打算瞒着他,但没想到许中强喝多了,抢走她的手机。
——怎么就没把他喝死呢?
岑雪蓦地想着,却听见卧室传来岑晶的惊呼。
很快,岑晶跌跌撞撞跑出来,几秒钟的时间竟然满脸都是汗,她朝岑雪比划:
‘死了!他死了!’
岑雪:“什么?”
咚咚咚!!!
同一时间门外是一阵猛烈的砸门声,看似来者不善。
但响起的声音却是:“我们是警察!开门!有邻居报警你们在这里打架斗殴是吗?!”
……
……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许中强真的死了,死于呕吐物窒息。
尸检结果显示和岑雪没有关系——他那一砸,还有几拳头,竟然都只是导致软组织挫伤的程度而已,初步鉴定是因醉酒导致的呕吐。
但他死的时机太巧,巧到刚好有警察上门。
原来邻居在岑雪来之前就报了警,报警人是个小年轻,才搬来,很有正义感。
简直是一团乱麻。
他和岑晶被分开讯问,但岑晶是残疾人,得等会手语的来才行,岑雪就第一个被带走。
被带进去审讯室时,岑雪回头,看见岑晶和那些警察哭着说:‘不是他啊!不是他啊!’
审讯室内,岑雪低垂着眼睛,他的双手被特制椅子拷上,毕竟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嫌疑人。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眼前的虚影,那是打湿后又被仓促擦干的头发,一缕一缕打绺。
思绪间,岑雪已经不太能有太大的情绪气氛了,他疲惫地抬头,做下一个决定。
警察还没开始问,就听见这个少年说:
“警察叔叔,我还是未成年。我不是户口本上那个许麟,我还有一年多才成年。”
*
岑雪知道自己是岑晶妹妹的孩子。
他太聪明,被抱回来时也有五岁,长大几岁后根本瞒不过他。
他还记得岑晶抵不住追问,只好拿出妹妹给她的信件,但碍于后续内容不适合孩子看到,只给他念了最前面几句,还是筛选过用词的版本。
[姐姐,我已经生了,是个儿子。那几天……只记得一直在下雪,大名还没有取,我先叫他阿雪吧。]
所以他知道自己是大雪里出生的孩子,和生日在夏天的许麟至少差了一年半的年纪。
……
岑雪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天了,或者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后面的日期,总之一切结束的信号,是他在警局里再度看见严子佼时开始的。
严子佼说:“抱歉,我还是放心不下,看到警车后就跟了过来。”
“我想你需要一些帮助,不过在此之前,有个人想见你。”
严子佼拿出手机,屏幕显示早已拨通视频通讯,他把屏幕递给岑雪,岑雪看见上面的女人。
他不是第一次见。
那是个眉眼和他有些相似的中年女人,因为他们的睫毛天生就不太卷翘,直直地垂下,像遮住眼睛的神秘雾霭,可当面对面就会发现,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眼型相似只是偶然,可这已经是两人身上唯一的共同点了。
“你好,我是严格菲。”
女人介绍说,她脸上一股常年未愈的病气,而眼下更是有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而经过几番波折的岑雪,他脸上只有半分不太显露的疲惫,眼神却像是不断持续的火把,坚持精神的燃烧。
严格菲充满歉意地说:“颜沛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
“接下来的事你不用担心,子佼会帮忙处理的,有什么需要跟他说就好。”
“至于颜沛,没有管教好他是我的错,我不会让他再来骚扰你。”
她叹息,被誉为歌后的嗓子就算如此,也十分动听。
这是颜沛遗传她最优越的地方。
第68章
岑雪的生活天翻地覆。
许中强的死都算比较好查的了。
尸检证明,加之有其他邻居作证,许中强经常喝醉了胡闹,重则打人,岑雪上大学的矛盾在他们那儿不是秘密,而岑雪又是未成年——
这事要更麻烦。
未成年,没户口,要牵扯到剪不断理还乱的陈年旧事,早期户籍系统不完善,主打一个人工自主登记,但岑雪这种情况不是个例,听说半年前也有补办了身份证和户籍的,都三四十岁了才来。
不过现在政策不一样,就算刚出生的婴儿,也能办身份证了。
岑雪上了大学,涉及到各种事情,还是会办身份证的,但上面的名字只会是“许麟”。
阴差阳错之下,他豁出去的坦白,让他拿回了自己的名字,岑雪。
涉及案件纠纷和未成年保护,为了确认真实年龄,警察还与岑丽私奔去的小县城警局申请走访调查——询问当年与岑丽认识的人。有老太太作证说十几年前的确为一个女孩接过生,她看岑丽脸上还稚嫩着竟然已经怀孕了,就一直留意,岑丽是在家里生产的,孩子脐带还是她帮忙给剪了。
岑雪的身世终于面向光明。
而严子佼在里面起的作用,是让这些流程更丝滑地运转,更快地出结果。
但只有一件事不顺利。
关于许麟的尸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基本可以确定许麟是溺亡了,可近期下过暴雨水位上涨、河流湍急,严子佼找来的打捞人员在城中村那一边找不到任何痕迹。
“那就扩大范围,如果你们有能介绍的同事,麻烦请他们一起帮忙,所有费用我翻倍支付。”
最近岑雪经常见到严子佼。
他似乎是经严格菲授意,帮忙岑雪解决现阶段所有难题。
他也确实一丝不苟做到了,现在住的房子、岑晶的心理咨询、各项环节跟进,并要求一有什么变动,就要岑雪给他电话通知。
一来二去,岑雪把他的号码也记得很熟悉。
同时严子佼得远程处理工作,比如现在,刚给捕捞队打完电话,就开始在电脑处理其他。
岑雪住的地方的客厅相当于他的办公区。
为什么严子佼要怎么尽心尽力帮忙?
仅仅是因为无比听从严格菲吗?
岑雪自己清楚,在严格菲出现以前,严子佼就已经决定好要帮他了。
听见动静,严子佼从笔记本电脑前抬头,与在几步外的岑雪对视,他取下眼镜,用指腹捻了捻山根,上面已经有了压痕,然后拍拍旁边的沙发说:“过来坐。”
严子佼算岑雪的恩人。
岑雪坐了过去。
“有没有考虑过后面怎么办?”严子佼问。
岑雪低头,像是对自己手指很感兴趣:“等这边都结束后……可能会和妈妈去外婆家。”
“也不错,”严子佼点头,“学校那边呢?有什么打算?”
显然,现在已经过了开学的时间。
岑雪没去报道,学校打电话来问过,稍稍询问一下也知道一时半会没办法了结,只是建议他办一年休学,明年和新一届一起报道。
很两全包容的处理方案。
但岑雪明白,有严子佼的助力,要不了一年那么久。
那剩下的日子就等着开启大学生活吗?
好像也不是自己期望的。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学校好是好,但岑雪回头看,自己报志愿时没人和他讲要怎么考虑地理位置、学校综合条件还有适合的专业,当初满脑子都是离家远就好……现在看来,这个学校并不是最优解了。
如果一年后顺理成章入学,岑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甘心。
犹豫了会儿,岑雪说想去外婆那边复读一年。
严子佼沉吟几秒,点头:“好,我帮你去看看有什么比较靠谱的复读班。”
岑雪:“……这个不用!”
拒绝得有点快了,严子佼睨眼看他。
“我的意思是——你帮的够多了,”岑雪解释,“我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反正严女士那边也不会查得那么细吧……”
这下好了,不仅拒绝复读的忙,还把后面全婉拒了。
岑雪是真心的,欠的太多,他怕自己还不起。
“姑姑叮嘱的是一方面,我自己而言,也想帮你。”
严子佼合上电脑,站起来,注视着岑雪随自己的动作而抬头。
他拍拍岑雪的脑袋,说完一句话就走了。
留岑雪在原地瞪大双眼。
“你知不知道你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很好欺负的眼神?不过我不想欺负你,让你的神态坚定起来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第一次,严子佼在他面前说出……这么轻佻的话。
有一瞬岑雪慌乱到想难道他和颜沛是同一种人?仔细捋逻辑下来,似乎又完全相反。
等后面复读一年上大学认识了个口味丰富的室友,岑雪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严子佼偏向的嗜好。
*
淘气偷跑的许麟,最后还是找到了。
费时费力花了不少时间,不得已用了无情钩——一旦使用,基本不能保证身体的完整性。
被叫来辨认时,岑雪挡在岑晶前。
溺水的尸体不只用难看来形容,可以说是恶心恐怖,如果再晚几天,估计就能看到浮在水面的巨人观。
可岑雪心里一点也不抵触。
只是难以形容的茫然。
再怎么说,短期内家里失去两个亲人的感觉都不好受,岑雪忽然有些恨那次连绵不断的雨,仿佛是它们带走了许麟的生命,但他清楚明白谁也无法担起意外的责任。
……仅仅是泄愤而已。
仓促抹了一把脸,岑雪说:“是他。”
岑晶哭出声来,她最近接受心理咨询状态好了很多,但对于亲生儿子的离世还是不爱能接受。
警察和殡仪馆的人员早就习惯这副场面,碍于尸体死因特殊,等会就要火化了。
岑雪担任了捡骨灰的那个人。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悄悄留下了许麟的一部分,谁也无法辨别这到底是哪一部分,总归是和那颗被赋予“北极熊牙齿”的小石子一样大小的不规则颗粒,颜色也是一样相近的干净灰白。
严子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到身后,宽大有力的手掌扶住他,轻声道:“节哀。”
可能是有些累了,岑雪在他肩膀旁靠了靠。
他吸吸鼻子,许麟死亡的实感如同海啸扑面而来,他一面有些恐惧地窒息,又握紧项链的银瓶吊坠,总觉得许麟还在自己身边。
以后回家,没有人闹着要他哄了。
也没有人要他唱幼稚的童谣、讲那些听了百八十遍的傻瓜绘本。
严子佼在他背上轻轻拍啊拍,像宝贝睡觉,岑雪倒不觉得有几分宽慰,只是又想起他也是这么哄许麟睡觉,睡前跟他说悄悄话:我要去读大学啦,你知道大学是什么吗?不懂也没关系,反正只要读完就能带你和妈妈出去玩,开心不?
少年对未来天真烂漫的幻想。
许麟小小欢呼一声,他很乖,知道关灯后要小声说话,捂着嘴问他:明天读完吗?
岑雪失笑,想了想:你闭上眼睛再睁开,像睡觉一样,数……数到你不会的数,我就会回来了。
然而许麟现在闭上眼,再也睁不开,还化为尘土。
岑雪捂住脸,泪水从紧闭的指缝跑出来,他只记得那天麻烦了严子佼很久。
但严子佼身上不变的香水味,也无数次让他回忆起雨天。
后来搬去h市,兴许是下意识的避让,岑雪再也没有联系他,即使他的手机号已经背的异常熟悉。
在外婆家安顿好,岑雪又苦读一年,考上了更好、更适合自己的大学。
只是世事无常,后来又阴差阳错进了傅家。
再后来的记忆里,傅揉云像是棉花糖一样黏上来,处处都有他。
至于现在的傅揉云——
“哥,”他给岑雪举着伞,拖着他的手臂,“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回去吧,我求你了!”
*
傅揉云一来一回,全是用跑的。
介于颜沛前科,他很是担心岑雪会被占便宜,那岂不是又生气又伤心还被吃豆腐?
刚好回车里拿伞时,雨就下大了。
傅揉云拿伞拿了个寂寞,撑开跑步他嫌阻力太大,干脆也淋着雨往前冲,长腿一迈,几个大坡分分钟跨进,幸好他体力和爆发力都不错。
跑到大门、墓园楼梯前时,他看见颜沛呆呆站在雨中。
“我哥呢?!”
傅揉云摇晃他,四处张望,颜沛半天没有反应,像是收到很大冲击的样子。
他脸上因玫瑰断刺的划痕已经肿起来,在雨水的冲刷下失去血色,有种浸泡发烂的灰白。
傅揉云皱眉,换了个方式问:“岑雪呢!他去了哪里?!”
颜沛终于有了。
他眨眨眼,满脸不适,捂了捂嘴弓下腰要吐,撕心裂肺地咳嗽,灼烧的酸水在喉咙上上下下。
那些混乱的记忆细节和顺序,全部都排列整齐、画面清晰了。
颜沛觉得自己这时候不太正常,浑浑噩噩时不对劲,太过清醒也不对劲。
他一薅头发,抹去脸上的雨水,莫名地笑了起来。
傅揉云后退一步:“怎么,你神经发病了啊?”
“不是问你哥吗,”颜沛话里有股癫意,轻飘飘的稳不住,“他上去看他最宝贝的人了。”
傅揉云确信:“神经病!”
不过好歹给他个方向,他经过颜沛时故意撞人肩膀擦过,后者趔趄几步,去大门的门柱靠了下来。
雨里找人并不容易,特别是墓与墓之间还种了树,很遮挡视线。
傅揉云一排一排的找,不过距离岑雪还有两三排时就发现了他。
来到他身边,傅揉云第一反应是岑雪快碎了。
有种不敢轻易触碰的脆弱。
可是他仔细观察岑雪的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的痕迹。
但这雨水也快要把他的肩膀压垮了。
……为什么啊。
傅揉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和岑雪肩并着肩,伸手就能抱住,却有不妙的预感,似乎再不做些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
摸了摸岑雪的手,刺骨的冰凉。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不,绝对会生病的。
于是他央求说:“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回去吧,我求你了!”
“不是说要告诉我秘密吗?我们回去说吧好不好?”
岑雪侧侧脸,看着他。
雨滴挂在岑雪低垂的睫毛上,摇摇欲坠。
傅揉云急切地动作慢了下来,然后就看见岑雪指了指面前的墓碑说:“这是我哥哥。”
哥哥……?哥哥?!!
虽然不知道为何岑雪突然多了个哥哥。
但傅揉云停下来又立正了:“大舅哥好!初、初次见面……”
他左看右看。
又低头看自己的伞。
横竖他和岑雪都浑身湿透了,这雨不遮也罢。
墓前有三束花,但能看得出来放上去有段时间了,都有些干枯枯萎,在雨下更是显得可怜。
想了想,傅揉云撑开伞,把唯一的伞给了这三束花,挡住无情的风雨。
跨步放下伞时他下意识抬眼,看清墓碑的照片和刻字。
这个哥哥和岑雪一点也不像。
照片上十七八岁的少年笑容灿烂,但总觉得精神气质与外貌有些违和,像小孩子的天真无邪。照片经过颜色处理,少了许多细节,不过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很突出。
傅揉云忽然想,自己也是这样的眼睛。
他们有些像,虽然很不想承认,如果他也傻乐到这种程度的话,神态是有些相似的。
傅总老说他笑得像把家里有钱摆脸上了。
颜沛那些被视作挑衅的话在耳边回放:
‘难道你不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看你的?’
‘你不感兴趣他透过你看的到底是谁?’
‘你觉得自己比得过一个死人吗?’
现在却像是接连串上的线索,指向一个答案。
傅揉云站定,有些想叹气。
岑雪是觉得他和哥哥有些像吗?
这个想法将将诞生,岑雪就从身后抱了上来,傅揉云猝不及防,被撞得摇晃了一小下。
岑雪第一次对他展示出这么明显的……依赖。
傅揉云受宠若惊,顿时心里划分成两派,一派正和天气一样落泪,伤心得要命——
原来就算做替身,也不是为了爱情。
没关系没关系,他哭着麻痹自己,不就是从爱过变成不爱了吗,他承受得住。
可另一派又督促他挺直腰杆,要他承受住岑雪的脆弱与全部。
他握住岑雪的手,身后的人贴在他的背上,仿佛在听他的心跳。
岑雪的话随着微妙震动传来:“揉云……这件事,我要和你说对不起。”
傅揉云叹气。
他把心里抹泪的那个踢走,起来!现在不是悲观的时候。
转身抱住岑雪,说:“没关系。”
谁叫他爱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