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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2 章   终局


    天昭四十六年秋,英魂冢在朝颜的监修下重建完毕。


    陆清规同陆岱回了陇中,护送陆白将军夫妇的骨灰去北桓。


    九月刚到,朝颜先行返回京中,沐照寒在重阳楼设宴给她接风,见她晒得又黑又红,脸颊上还脱了皮,忙谴人拿来药给她涂。


    那药膏刺激,疼得她呲牙咧嘴,怎么都不肯让沐照寒涂了,一直摆手说没必要,工匠们都这样。


    “胡说八道,姜老那把年纪了,也白白净净的,司马先生也跟个白面馒头似的,只有你自己这样。”


    沐照寒眼睛一瞪,将她拉过来强行涂了药,“又不用你去扛木料搬石头,日头大了便去阴凉处躲躲。”


    “我不敢……”朝颜面上闪过一丝惶恐,眼睛也跟着红了,“我每日睁眼便要去盯着,不敢少看一眼,我怕有人再偷……偷换了什么。”


    沐照寒替她涂药的手一滞,旋即笑道:“你是觉得,还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手脚?”


    “都过去了……我的许大师……”


    她闻言愣了下,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朝颜很少哭,沐照寒只是听陆清规说,自己在青云县命悬一线时,她哭得很惨,可她那时昏迷着,未曾见过。


    至少在沐照寒面前,她几乎从未哭过,用朝颜自己的话说,是多年前哭得太多了,后来便不爱哭了。


    可今日这样功成归京的好日子,她却觉哭得声嘶力竭,连坐稳身子都难,沐照寒半拥着她,一下下拍着她瘦削而紧绷的脊背。


    她的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发丝间还带着烈日暴晒后的干燥气息和工地上特有的黄土味道。


    沐照寒恍然惊觉,她并非如她之前所说的那般,已不在乎了。


    她不过是用苦难和屈辱为自己浇筑出的一个坚硬无比的外壳,替她抵挡外界的一切伤害,却也困住了她,


    直到此刻,那层壳才剥落,露出里面那个或许早已伤痕累累,却终于能自由呼吸的血肉之躯。


    而那座坍塌于天昭二十七年的英魂冢的废墟,压在她心里足足九年光景,终于在今日,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中,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近三年紧绷的神经,加之千里归京的舟车劳顿,让朝颜在痛哭一场后,便昏睡了过去。


    好在重阳楼内有客房,沐照寒便将她送了过去。


    可刚出房间,却见重阳楼掌柜踉跄着扑倒在她面前,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主子,真墟殿那位……殁了……”


    沐照寒身形一滞。


    皇帝服食丹药多年,即便有莫神医给的药,却依旧逆转不了他日渐破败的身躯。


    但莫神医说,这样的状态,再挺个三五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况前日太医才看过,也说他身子虽虚弱,却无性命之忧。


    皇帝的突然薨逝,完全打乱了沐照寒的计划,她强行平复了心绪,问道:“何时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胡公公发现的,说是……陛下他用,用床幔的绳子,绕在了脖颈上……”掌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沐照寒闻言,松了口气,胡公公素来稳妥,此事应还未宣扬出去,尚有回转的余地,思虑片刻后,吩咐道:“传令下去,封锁真墟殿,所有值守宫人,一律暂囚于内狱,无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传太医正,再做确认,出具脉案。”


    “另,即刻去请薛阁老,大理寺卿王驰……还有禁军大统领归元义,速来宣政殿议事。”


    他再次看向沐照寒,第一次透过层层算计与博弈,看到了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冰冷而坚硬的灵魂内核。


    他的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对镜自照般的悚然,即便之前在太庙,陆家军将他包围,后被困在寝宫,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腐败,都不曾这样惶恐过。


    沐照寒敏锐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悸。


    她拿起茶杯,带着不容他拒绝的力道,塞入了他掌心,而后迅速恢复了那副贤臣的模样:“陛下请用茶。”


    只是收回手时,指甲不经意划过他的手背,还是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疼痛让皇帝从惊诧中回了神。


    他垂眸盯着杯中的茶:“立了太子,朕还有生路吗?”


    “您立公主为太子,即便过个三年五载,也难以叫天下人接受,她自然是难登帝位的,臣必须让您活着,以保全她作为太子的正统。”


    她挺直身子,从跪坐变成了彻底的跪姿,“正如臣之前所言,臣比天下间任何一人,都希望您活着。”


    “臣不仅会让您活着,还会让史官隐去所有污秽,帮您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即便您长生无望,后世也会有人替您修碑建庙,享千百年的香火。”


    沐照寒的声音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蛊惑。


    皇帝的面上,飞速闪过一丝茫然,他仿佛看不到手背上的伤口已渗出血来,只漫不经心的晃动着茶杯:“即便朕亲口立她做太子,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


    沐照寒跪伏在地,语气恭敬,给足了他作为帝王应有的体面:“陛下放心,臣已想好万全之策了……”


    皇帝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这么片刻功夫,他已从她编织的美好幻梦中清醒过来。


    但沐照寒话语中的一个信息,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时间……


    她需要时间让一个未来的女帝被天下人所接受,而他,也需要时间,寻找这噬骨之毒的解决方法,等待或许存在的转机,并联系外界仍可能忠于他的臣子。


    皇帝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而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显得狼狈不堪。


    他的眼神不再是锐利的锋芒,而是蒙上了一层虚弱与无奈的灰败,仿佛真的已被丹毒和现实压垮。


    他张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深深的疲惫:“沐卿所言,不无道理……”


    “朕……此身确已难支,社稷为重,理当立个储君,而朕,也只有这一位公主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虚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挣扎与认命般的黯然。


    “拟旨吧。”他闭上眼,挥了挥手,动作无力至极,“明日早朝,宣……”


    “陛下圣明。”


    沐照寒拿过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展开铺在桌上,亲自研墨,将御笔递到他的手中。


    不多时,笔落,印成。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若不是牢中只有两个人,谭月琴都要怀疑她在跟别人说话。


    谭月琴一时茫然:“什么为什么?”


    沐照寒沉默。


    算着时辰,明氏刑期已过,一切已成定局。


    她心若死灰,可面上依旧是平静无澜。


    在她身后,红木盘上,匕首做工精良。


    祥云龙纹游走玉柄,锋刃泛着寒光,不难看出是把削金如泥的宝刀。


    此物是她当年赠给陆桓的登基贺礼。


    也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她自嘲一笑,也许从那时起,陆桓对明氏就已经起了杀心。


    十八年,青梅竹马,少年夫妻。


    她陪陆桓从落魄处一路登上九五至尊。


    多少刀山火海、阴私算计,她与明氏赴汤蹈火,却未成想换来这么个结果。


    “陆桓为什么让你来?”


    沐照寒望向谭月琴,如今陆桓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害死自己孩子的女人。


    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殊不知面前这个落魄的囚徒,两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沐照寒垂眸,她的武功陆桓最是清楚。


    沐照寒想不明白,陆桓为什么要让谭月琴来送死。


    可惜谭月琴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皇后娘娘……”谭月琴嗤笑,显然会错了意,嘲讽笑道,“你不会以为,陛下还会见你吧?”


    沐照寒摇头,指尖触及匕首冰凉的刀身。


    窗格打下的白光落在她的面庞,整整一载未见阳光的皮肤几乎白得透明。


    沐照寒轻声道:“我倒确实希望是他来。”


    谭月琴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真希望陛下对你回心转意?你以为我当年害你落胎,陛下不知吗?你以为那千毒一株的藏依草是我能寻来的吗?陛下只爱我一人。若没有明氏,你连怀上皇嗣的机会都没有。”


    旁人若是得知被枕边之人如此暗算,怕是已经悲愤欲绝。


    可沐照寒早已看透了陆桓,谭月琴的话在她的意料中。


    她眼里瞧不出任何情绪,就在那站着,等谭月琴继续开口。


    等谭月琴自己说出陆桓要她死的原因。


    可谭月琴看不出沐照寒的深意,她只恨透了沐照寒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咬牙冷笑:“你知道陛下为什么将你送到大理寺吗?”


    谭月琴扬起下巴,颇为骄傲地靠近沐照寒,盯着她的眼睛,想亲眼看看她崩溃的模样,一字一句道:“陛下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太子。”


    “太子?”沐照寒抬眸,瞥见谭月琴鬓间金鸾,九羽衔珠,是皇后才能佩戴的首饰。


    谭月琴扶了扶耳后:“你入狱时,我已有了三月身孕。”


    太子?身孕?


    沐照寒忽地一笑,冰雪似的眉眼顿时融化,灿若初春新阳。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她被陆桓利用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陆桓还要借她再杀个人。


    谭月琴恼怒:“你笑什么?”


    沐照寒没有回答她。陆清规退出甘露殿,急匆匆往寓所走去。


    “唔!”


    一瞬间牢中火光明灭,干草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溅起微尘,在窗外投入的雪光中闪烁。


    沐照寒扼住谭月琴的脖子,脸上笑意渐淡:“原来是因为这个……”


    谭月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满脸涨红,大张着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来。


    陆遭空气静谧,只听得见火把噼啪声响。


    谭月琴脸色发紫,抓着沐照寒胳膊的指尖发白,双腿蹬在地上无力挣扎。


    沐照寒的手臂此时竟如铁钩,死死锢住谭月琴纤细的脖颈。


    她眼神戏谑:“你的好陛下可真是看不起我,还巴巴地送把刀来。”


    脖子上筋骨摩擦声响,谭月琴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她绝望地盯着沐照寒的脸,大脑昏沉,眼里落下泪来。


    就在谭月琴身子发软,要晕过去之时。


    沐照寒蓦地松手,谭月琴摔在地上,耳边嗡鸣不断,她挣扎着向牢门爬去。


    “来人……快来人……”


    谭月琴声音嘶哑,不断呼救,可牢房外依旧无人出现。


    “我是太子之母……大延将来的皇后、太后!”


    谭月琴回头,颤抖着警告沐照寒:“你敢……你敢……”


    沐照寒拾起托盘中的匕首,慢悠悠走到谭月琴身侧:“我有何不敢?”


    “明氏已经满门抄斩,托你那藏依草的福,我也活不了多久,又何惧多一项罪名?”


    寒冷的刀光映在谭月琴脸上。


    沐照寒将眼前人的恐惧尽收眼底,她眼底满是嘲弄。


    “你说陆桓让你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你现在的处境?”


    谭月琴摇头,浑身抖得像筛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武功,陆桓最是清楚。明知我那么恨你,你以为,他为什么让你来?”眼前人的反应落入眸中,沐照寒轻笑,面带讥讽,“真是天道好轮回,谭煜在前朝只手遮天那么些年,生的女儿竟是蠢笨如猪。”


    初元元年十月初二。


    天公垂怜,大旱两年的凉川及附近州郡,下了场大雨。


    在沐照寒的有异引导下,方离乃天命所归君主的风声,于民间渐起。


    清晨,陆清规端着汤药走入登仙楼,经云梯直达最顶层。


    沐照寒正坐在楼外的高台上,迎着晨曦,看着自己素白的手臂。


    那上面,有一块极淡的红斑。


    发现陆清规后,她迅速放下衣袖,回眸笑道:“你怎么来了?”


    陆清规在她身旁坐下,假装没发觉她的异样,将药递给她,温声道:“莫神医新弄了方子,放了不少天材地宝,熬好了却寻不见你,气得破口大骂,扬言日后再不给白眼狼做药,为夫只得来寻了。”


    “太烫了,先略放放。”沐照寒将药碗放在一旁,偏头问道,“这几日忙得昏了头,还未来得及问你,怎么突然带着西北军从北桓跑回来了?”


    “说来也荒唐,我是因为,梦见杨阁老了。”他抚摸着药碗的边缘,笑着摇了摇头,“他拿着把戒尺,一言不发,不停敲我的脑袋,足足敲了两宿,敲得我夜不能寐,总觉要出事,便硬从叔父那里讨来兵符,赶回来了。”


    “这样啊,那今年可要多给先生烧些纸了。”沐照寒看着他,目光黯淡了一瞬,突然开口,“说来,我前几日,也做了个梦。”


    “我梦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骑着头青驴,引着我往不归山中走,说是,要带我去做神仙。”


    陆清规抚摸药碗的手一顿,故作不经意道:“我记得先帝曾经,也做过这样一场梦。”


    沐照寒笑道:“许是那时的先帝,真的功德圆满,足够去做神仙了,可他贪恋那得之不易的皇权,错过了。”


    “那,夫人要去吗?”陆清规看着她,目中满是纵容与宠溺,“若是做了神仙,就不必喝这苦药……”


    话未说完,忽觉手中一空,沐照寒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旋即脸皱成一团:“这里面都加了什么啊,跟生吞苦胆一样。”


    陆清规缓过神来,忙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蜜饯放入她口中。


    香甜的气息从口中化开,她这才看向陆清规,笑道:“药再苦,我也不去做什么神仙。”


    “毕竟,我也贪心嘛……”


    陆清规颔首:“是啊,夫人如今也是权倾朝野了。”


    “蠢货……”沐照寒双手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贪婪的嗅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片刻后,才轻声道,“我也贪恋你呀,夫君……”


    新帝登基,特赐恩科,今天正是发杏榜的日子。


    贡院外人头涌动,青阳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排,她抬头,从后往前,迅速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最后,在第十位,看到了“沐青阳”三个字。


    她顿觉呼吸停滞了一瞬,旋即热泪盈眶。


    报录官从贡院内走出,一眼便看到了她,热情的招呼道:“呦,青阳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我正准备将报帖给您送去府上呢。”


    青阳谢过,颤抖着从他手中接过报帖,看了又看后,忽的转身朝皇宫跑去。


    她将报帖高高举起,不避讳侧目的百姓,大声喊道:“大人,大人,我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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