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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梅花轻吻


    到酒肆时已近天黑。


    秦九歌蹲在一旁朝郑卿远泼了半桶冷水,她卷起衣袖,拍了拍他的脸。


    “郑将军,平日里你来酒肆吃酒,九歌要留你,你不解风情,甩头就走。今日你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乖乖的从了九歌吧。”


    郑卿远已经醒了,他半阖着眼,目中无神,好似丢了魂。


    明明早已看透,明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可他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郑卿远咬着牙,无力地砸着膝盖,他恨自己是个废物,父亲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倏然,郑卿远拔出腰上的匕首,转身扼住秦九歌的喉咙,刀尖抵着她的下颚,怒喝道:“想死?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是殷氏狗让你来拖着我,还是照山白让你死缠着我?”


    “……为什么非得让我活着,我的命算个什么东西,一条贱命,烂命,值得你们处心积虑的救吗?!”


    秦九歌顿时憋红了脸,她扒住郑卿远的手,将银针刺进了他的血管。秦九歌在心里倒数,数到七的时候,郑卿远松开手,倒在了酒桌旁。


    “这么想掐死老娘?”秦九歌抱着脖颈咳嗽,她拎起郑卿远的衣领,捏着他的下巴,“要不是老娘馋你身子,谁会冒死去救你这条命!


    秦九歌抬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好声好气地说:“从前将军替九歌挡过灾,九歌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就当九歌是还你的恩,心甘情愿地受着吧。”


    郑卿远把匕首刺进大腿,强行让自己保持清晰,“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将军,你是个有福之人,可不能就这么死了。”秦九歌关上酒肆的门,坐到郑卿远旁边,点亮了一盏灯,“以后的路还长,咬碎了牙根也得走,不是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郑卿远无力地靠在一边。


    “我是天涯流浪|女,饮酒作乐,逍遥快活。我救你,不为别的,就是馋你这张皮。”秦九歌摘下发髻上的红花,插在郑卿远的怀里,“将军,跟着九歌去流浪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放下这一切吧。”


    “流浪?你让我放下?”郑卿远听见这个词,凄惨地放声大笑,“父亲死了,妹妹嫁了人,如今郑氏回不去,虞氏危在旦夕,我还真不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凭什么?!”郑卿远紧紧地攥着匕首,“郑氏何曾做过一件背叛之事,殷氏惨无人道,殷玉弑父夺位,为什么最后众叛亲离,付出代价的却是无辜之人?老天爷瞎了眼,君不是君,臣不是臣,这世道烂了,我要反了它!”


    “我要让殷氏狗血债血偿!”


    郑卿远蜷缩在酒桌旁,眼中充血,血中藏泪。他心里很清楚,红缨军已经到了常边郡,一旦回到上京,交出兵权,殷玉一定会亲自掌控兵权,收编红缨军,到时候虞红缨必死无疑。


    只有他起兵造反,斩断虞红缨的回朝之路,他的母亲才能有一线生机。


    如今郑坚已死,他一身骂名,伤痕累累,已经没有退路。


    “将军,喝了这杯酒,九歌陪你闯出去。”秦九歌端了一碗酒,她抹了一把泪,最后看了一眼酒肆,“我在上京待了六年,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从此天地之大,众叛亲离也好,万人唾骂也罢,我秦九歌陪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


    凤鸣宫内,寂静无声。


    香鸾亭内二人相对而坐,煮酒煎茶,安静地下棋。


    狄春香两指夹着一颗白子,见桓秋宁落了一子,她所有所思地问:“你确定要走这一步棋?”


    “落子无悔。”桓秋宁抿了一口茶,淡然一笑。


    狄春香落子,抬眸道:“本宫觉得险中求胜虽然是赢了,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到底也是输。因为有的人,根本就没那‘八百’能拿出来相抵。”


    “修宜娘娘提点的好,在下受教了。”桓秋宁知道她在内涵什么,他继续道:“既然想要赢,付出点代价不是应该的吗?娘娘如今独掌后宫,享荣华富贵,可不就是险中求胜才得来的。”


    狄春香不想与他针尖对锋芒,她淡定地落了一子后,命人呈上了一个白玉瓶,问:“殷玉身上的金疮药,是你给他的?我查过,这不是太医开的普通的金疮药,就是能抑制‘邪抑’之毒的金疮药。”


    “我说修宜娘娘怎么得了空请我喝茶,原来是为了这事啊。”桓秋宁单手托腮,弹着茶杯玩,“那日我在殷玉身上见到这个药瓶的时候,还以为是你们伉俪情深,你给他的呢。”


    狄春香微微蹙眉:“本宫劝你最好不要有所隐瞒,实话实说。如今你身居宫中,本宫若是要想查你,你以为你能藏住什么?”


    桓秋宁摊开手掌,给她看自己手上的伤,“我要是有金疮药,早就自己吃了,难不成你觉得我和殷玉的关系好到,我会用命救他?”


    他不紧不慢道:“既然这金疮药不是出自你我二人之手,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宫里还有铜鸟堂的人,二是殷玉就是铜鸟堂的人。殷玉昏迷之时神志不清,不小心把金疮药给露了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今非昔比,如今他是永鄭帝,就算铜鸟堂想杀他,也很难近他的身,所以,他的警惕心会大不如前。”


    铜鸟堂鬼就鬼在,它在大徵盘踞几十年,一贯喜欢对身世凄惨的孩童下手。


    铜鸟堂利用生来不幸或者性格孤僻孩童的厌世之心,让他们对世事彻底绝望,彻底失去理智,把他们磨炼成一把冷血无情的刀,一只永远飞不出他们手掌心的铜鸟,让他们困于永夜,永无天日。


    铜鸟堂真正厉害的地方,不是制毒,而是控制人心。


    他们撕扯着铜鸟内心里的阴暗面,让他们永远被自己操控,永远成为掌中之物。


    而殷玉自幼长在深宫之中,年幼丧母,殷宣威也不曾给他过一丝父爱,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铜鸟堂会对他动手,并不是没有可能。


    即使是出身高贵的皇子,也逃不过被人利用的命运。


    看清铜鸟堂的真面目后,桓秋宁不由得觉得他们曾经让自己铭记于心的那份恩情,简直是可笑至极。


    罪魁祸首把你囚禁起来,竟然还让你对他们感恩戴德,真是荒诞又无耻!


    “另外,”桓秋宁问,“在殷玉的饮食中下慢性毒药的人,不是你吧?”


    “本宫还没有蠢到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自己陷于众矢之的的地步吧?”狄春香反问道,“本宫若是想让他死,宫变之夜,他就已经死了。”


    如果下药不是狄春香,也不是杜卫,那会是谁呢?


    殷玉让他去查这件事,查出来功过相抵,他还能多活两日,查不出来他以死谢罪,殷玉还会派别人继续查。


    伴君如伴虎,虽然桓秋宁知道殷玉对他早有杀心,但他留着自己的命,一定还有原因。


    会不会与铜鸟堂有关?


    如果殷玉是铜鸟堂的人,那么大婚那日,舞姬刺杀一事很可能是他自导自演,而十三刺杀照宴龛……


    此事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桓秋宁问:“我想知道一阶铜鸟是否有权限查看低阶铜鸟的过往任务?或者能不能查出任务是谁下达的?”


    狄春香的手指碰着茶杯,思索道:“低阶铜鸟的任务是由堂主直接下达或者一阶铜鸟驳回的任务,如果要查明细,就得回到铜鸟堂,去档案阁中查看。可是,没有人知道铜鸟堂的真正位置。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桓秋宁不想对狄春香袒露过多,毕竟这个人见风使舵,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一旁侍奉的宫女见时辰不早了,上前低声道:“娘娘,夜宴快要开始了,请您移驾九华宫。”


    狄春香扫了一眼棋盘上的棋局,残局仍是残局,二人各怀鬼胎,真正的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


    桓秋宁率先起身告辞,他出了凤鸣宫,在御道上遇见了照山白。


    不知是怎么了,从与照山白对上眼那一刻起,桓秋宁的脸就越来越热。明明是寒冬腊月天,可他就是觉得热,心里热。


    照山白见到他,神色一亮,快步走来。他伸手捂住了桓秋宁的手背。见他穿的单薄,照山白温声问:“冷吗?”


    “刚才有些冷的。”桓秋宁打了个趔趄,把另一只手也塞进了照山白的手心里,嘻嘻一笑道:“见到你就不冷了。”


    桓秋宁的视线落在了照山白的脸上。


    奇怪,这张脸他明明远处看过近处也看过,可每次看,都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怎么也看不够。


    仔细想来,照山白能在花朝节的姻缘榜常年霸榜榜首,也不是全无道理。


    清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就算了,偏偏还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任谁看了也移不开眼。


    他又看到了照山白唇上的咬痕。


    怎么还没好!


    “上药了没?”桓秋宁抽出手,指了指照山白的下唇,“你别舔,越舔越坏。”


    “没。”照山白抿着嘴,低头一笑,“忘了。”


    他不笑就算了,可他一笑,桓秋宁的心恨不得直接烧起来!桓秋宁开始怀疑那夜酒杯里下的到底是情药还是毒,他觉得自己好似中了一种无解的毒药,每每靠近照山白的时候就会发作,毒素渗透进心房,经脉,让他的呼吸、心跳、思绪全部失控。


    回过神,桓秋宁见照山白又在舔下唇,心里的火再也忍不住了。


    “你又舔!”桓秋宁凑上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不准舔,你要是再舔,我可就要……给你一点苦头吃。”


    温热的呼吸在他的掌心慢慢散开,有点痒。桓秋宁刚要松手,便被人揽着腰,往前贴了一步。


    他的另一只手无所适从,抓住了照山白腰上的玉牌才老实。


    “忍不住。”照山白的笑意渐浓,眼睛弯成弦月。


    照山白盯着桓秋宁的眼睛看,看他的睫毛轻颤,看他的鼻尖上凝着落雪……


    他低头,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上去。


    桓秋宁有些懵然。这一吻,让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风流暧昧的画面,这一切都与眼前这位如松如兰,淡定自若,笑意盎然的人有关。


    可这几个词与那夜的照山白完全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桓秋宁可不是一个心甘情愿甘拜下风的人,他捧着照山白的脸,报复性地吻了回去。


    夜色渐浓,红梅在雪中悄然盛放。


    照山白带桓秋宁藏到梅树下,握住他的手腕,捧着他的后颈,肆意地霸占着一个吻。


    梅花落了满身,处处芬芳。


    照山白一边吻着他的左耳,一边细声耳语:“这几日,你为什么躲着我?我满上京找你,从城北找到皇宫,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你,守着你,不想让你再受到一点伤害。你为什么不见我?”


    这些话听得桓秋宁心里酥酥麻麻的,他害怕照山白是真心的,又期盼照山白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他一直有很高的配得感,可每次到了照山白这里,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没躲着你。”桓秋宁心虚地喘了口气,他的脸蹭着狐裘宽氅的长毛,把头埋在了绒毛里。


    药酒会上头,但终究会酒醒。桓秋宁在清醒中恢复理智,那一夜照山白是为了救他,不了不让他忍受煎熬,才喝下药,与他一夜贪欢。


    桓秋宁心里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的善良,而不是爱。


    到头来也只能算是情非得已。


    如今桓秋宁醒了,照山白还醉着。


    许是空中的白雾太浓了,含着酒香多醉一会,哪怕是醉生梦死,桓秋宁也心向往之。


    桓秋宁蹭着他的脖颈,也确实嗅到了酒香。他心道:“欠你的这份情,我一定会偿还。千倍万倍的还给你。”


    第62章 宫廷夜宴


    宫廷深寂,夜里更是鸦雀无声。


    九华宫中殷玉在热热闹闹地大办晚宴,别的宫里连猫儿狗儿的叫声都没有,像一间间阴气森森的殡宫。


    路过黄门署[1]之时,照山白听见里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一位男子闷声哭泣的声音。


    黄门署里进进出出的太监不少,可他们竟然对这声音置若罔闻,照山白心觉古怪,想过去看看。


    桓秋宁挑着一盏琉璃灯,走在前面给他探路。


    枯井旁坐着一个人,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官服,捂着胸口,张着大嘴,喘着粗气。


    仔细一看这人的胸口受伤了上,虽然已经缠上了绷带,但是伤口不见好,还在“滋滋”地往外冒着血。


    如果不是他抓住照山白的长靴,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中丞大人”,照山白都没认出来这人是陶思逢。


    按理说三日前他替永鄭帝挡了刀,那可是救命之恩,不加官封爵也就算了,竟然连个给他医治的太医都没有,就把人扔在了太监住的黄门署里头,让他自个儿吊着一口气等死了。


    照山白不忍心见人受苦,他蹲在旁边,把陶思逢小心地扶了起来。


    他刚想把自己的宽氅脱下来给陶思逢披上,桓秋宁就已经把自己身上的绒袍脱下,扔给了陶思逢。


    桓秋宁把灯放在雪地上,给照山白把狐裘宽氅上的带子系好了,说:“让他穿我的,你别着凉。”


    “两位大人,陶某有一事相求。”陶思逢的四肢已经冻僵,他紧紧地抓着照山白的长靴,哭道:“我要见陛下!求求你们带我去见陛下行吗!陶某要是能活下去,后半辈子愿意为两位大人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求两位大人给我一条活路啊。”


    桓秋宁掏了掏耳朵,这种话他听多了,一听就烦。但凡是说出这种话的,很少有人能做到。


    “今夜陛下在九华宫宴请百官,我带你去。”照山白看着陶思逢脸上的泪痕,叹气道。


    “可是……可是……”陶思逢瘦的可怜,他抿了一把泪,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冻红的双脚。


    他没有鞋子。


    他不能赤足去面圣,这是死罪。


    照山白察觉到了他的窘迫,伸手在雪地上量了一下他双足的尺寸,温柔道:“请稍等一下。”


    片刻后,照山白找往日受过照芙晴恩惠的公公要了一双鞋,是崭新的湛蓝色布靴。


    陶思逢看着那双干净的鞋子,泪如雨下。他咬牙忍着疼,穿上了鞋,弓着腰站了起来。


    走出黄门署时,陶思逢咳了一口血,他把嘴里的血吐的干干净净,每一步都走的格外硬气。


    今夜面对百官,永鄭帝就算是不记他的恩,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过了这夜,他就不用再受冻了。


    ***


    太医刚给殷玉停了药,他用整日看着药坛子发臭,开始嫌皇宫里寂寞。殷玉想让宫里热闹热闹,去去死气,于是在九华宫举办了百官宴。


    他看着文官武官在雪地里挨冻,自个坐在宫内烤着碳火饮酒作乐。


    殷玉想要热闹,文武百官就得陪笑。这群老头子捧着手炉哆哆嗦嗦地冻个半死,还得乐呵呵地捧场捧哏,面上开心,实则苦不堪言。


    诸位大臣没想到的是,明王殷仁居然也坐在了宴席上。


    殷仁也是在笑,仿佛那笑容是用毛笔画在脸上的,一动不动,一直咧嘴笑。有时候嘴里飞进去了雪渣子,他也还是呲牙大笑,极其阴森怪异。


    也是,但凡是在宫里头待久了的,不疯也得傻,就没一个正常人。


    桓秋宁与照山白已经落座,桓秋宁坐在照山白一旁,先把酒放在炉子上温热了,然后才递给了照山白。


    舞姬刚刚退场,宴席上就来了人。陶思逢一步一跪,在华丽的氍毹[2]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柳夜明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陶思逢,他知道这是个机会。他摸不清殷玉的所思所想,不敢拔老虎的胡须,只能先试探试探殷玉的意思。


    他起身对殷玉道:“陛下,这位是前日在宣政殿上冲撞您的小官陶氏,您看该如何处置?”


    “……冲撞?”殷玉懒得思索,他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勉勉强强想起了他的样子,“朕依稀记得,那日在宣政殿上,是他不知死活的救了朕。”


    听见“不知死活”这个词,桓秋宁转头“噗嗤”一笑,他问照山白:“如果有一天我‘冲撞’了你,你会不会用‘不知死活’这个词形容我?”


    照山白端起酒杯,宽袖一甩,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桓秋宁靠过去,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歪头笑着问:“想什么呢,丞哥哥。”


    雪慢悠悠地飘着,眼前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笑着,那双狐狸眼弯成了弦月。照山白眉目舒展,温柔地看着桓秋宁,道:“看月亮呢。”


    照山白察觉到宴席对面有几双眼睛冷冷地直视着他,他抬眸,见宴席中照宴龛正在神情冷峻的注视着他。


    照山白眉头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护着桓秋宁。他非但没有心慌,反而抓住了桓秋宁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


    这一握,就再也没松开。


    殷玉一脸厌烦地看着陶思逢,他想当明君,可他发自心底地瞧不上这些草根出身的贱民。他问陶思逢:“朕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吧,你想要什么?”


    陶思逢没敢松气,反而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带了刺儿的悲凉扎进了陶思逢的心口,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他想要恩赏。


    他看着周围鄙夷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这条命已经烂透了,但他还有一个妹妹。


    陶思逢想用自己的亲妹妹,与世家大族傍上关系。对他来说唯一能“一步登天”的机会,便是让陛下为他的妹妹赐婚。


    他知道殷玉是个阴晴不定的主,不近女色,宠幸面首,不一定愿意让他的妹妹入宫为嫔,所以,陶思逢悄悄转头,把注意打在了宴席上的另一个人身上。


    ——上京城中唯一不会因为他妹妹的出身而对她另眼相看的人。


    “谢陛下隆恩。”陶思逢跪在御前,惨兮兮地恳求道:“臣一生无所求,唯独放心不下家妹。家妹跟着臣四处漂泊十几载,臣不想让她再过这种苦不堪言的日子了。所以,臣恳请陛下为家妹赐婚,能让她在上京有一个家。”


    “赐婚?”殷玉突然来了兴致,“有意思。朕允了,上京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说吧,令妹看上谁家公子了。”


    此话一出,宴席之上人人提心吊胆。


    既然是永鄭帝赐婚,那必然是正妻,可世家之间联姻向来看的是出身和家世,谁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江北郡出来的野丫头呢?


    陶思逢挺起腰板,环看四周,他把自己的心思藏住了,淡淡笑道:“全凭陛下做主。”


    “你可真是给朕出了个难题。”殷玉走下玉阶,走到宴席上,左挑右选,他对‘乱点鸳鸯谱’很有兴致。他问:“诸位有要自荐的吗?”


    沉默片刻。


    “陛下。”照宴龛缓慢起身行了个礼,对殷玉道:“犬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从未找人说过媒,臣觉得这是个天赐的良缘,所以臣想替犬子求这个机会,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照山白。”


    殷玉转头看向照山白,挑眉一笑,他心想看来今夜不仅仅要“乱点鸳鸯谱”,还要“棒打鸳鸯”了。他拍手一笑:“朕觉得妙极了!”


    桓秋宁指尖转着短刃,神色一冷。


    照山白连忙起身,跪地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与陶大人的妹妹素未谋面,且臣性情凉薄,不喜与人接触,实非陶姑娘的良配。臣不想耽搁陶姑娘的婚嫁大事,请陛下三思!”


    照宴龛怒目瞪着照山白,他就是想训斥照山白,也不能在百官宴上失态,更何况,殷玉还没发话。


    “性情凉薄?不喜与人接触?朕可一点也不信。”殷玉像是想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他一边摇头一边笑,问陶思逢:“毕竟是你的妹妹,朕问你,你觉得朕选的人如何?”


    陶思逢转头看了照山白一眼,狠心道:“照大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而且待人和善,性情温良,实乃良配。只是,只是照大人出身名门,如今身居高位,家妹实在是高攀不上。”


    “高攀?”殷玉皱了皱眉头,“朕给他们赐婚,便是他们最大的殊荣,你只需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这门婚事,成还是不成?”


    殷玉这哪是在问,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让陶思逢点个头,让文武百官觉得他是个听取民意的好皇帝。


    陶思逢迫不及待道:“臣全听陛下做主。”


    “爽快点多好啊,这事儿不就成了嘛!”殷玉故意使坏,他指着桓秋宁:“他们的婚事朕就交由你来操办了。一定要大张旗鼓的办,十里红妆,热热闹闹,缺什么东西,让少府给他们添上。”


    桓秋宁刚才还在生气,现在只剩了无语。他阴着脸,像蚊子嗡嗡似的说了句:“臣遵旨。”


    他在心里犯愁。他犯愁的是,如果殷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可以直接杀了他,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毁掉另外两个人的婚姻。


    而且,其中有一个人还是照山白。


    他不想看照山白再一次因为自己难以自处,陷入僵局。


    人情欠的跟那田野里的稻草堆似的,都快堆积成山了!他真想让照山白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他一顿,一口气把欠照山白的人情全还上。


    照山白见桓秋宁起身示礼,应下了这件事,心中说不出来的酸楚。


    圣意难违。从前他违抗父命,顶多就是一顿毒打,可如今他要是违抗了圣令,可就不是一条人命这么简单的事了。


    他不想与素未谋面之人成亲,更不想牵连无辜之人。


    照山白悄悄转头,掀起眼帘看向桓秋宁。只要桓秋宁冲他摇头,或者说一句这门亲事不好的话,他就会纵容自己一股脑的再次请殷玉收回成命,他愿意承受一切代价。


    然而,一旁的桓秋宁跟个没事人似的趴在桌子上砸核桃,像小松鼠吃坚果,吃的不亦乐乎。瞧他那副模样,显然没把殷玉的赐婚当回事!


    照山白看见桓秋宁的手上系着一根黑色的细绳,像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眼神中有藏不住的纠结和失落。


    他忍不住想问桓秋宁,是不是早就已心有所属了。


    那一夜,对他来说仅仅是情非得已吗?


    照山白紧攥着掌中的茶杯,杯底已见裂痕。他克制地忍住了,没开口问。虽然他很失落,但是他不会用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威胁桓秋宁,让桓秋宁必须对他产生几分特别的感情,愧疚也好感恩也罢。


    想了一会,照山白觉得桓秋宁能置身事外,不蹚进这滩浑水,也挺好的。


    照山白刚依依不舍地把头转回来,桓秋宁就把头拧过来了。


    只差一秒!


    桓秋宁见照山白气鼓鼓地垂下眼帘便知道,这个人又在心里拧麻花了。


    宴席上,百官为陶思逢庆贺,一片喧闹。冷了半天的场子,终于热起来了!


    柳夜明见陶思逢有了巴结照氏的机会,心想得让他记起自己才是把他从江北郡带出来的义父。他陪脸笑道:“婚姻大事,我这个做义父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陛下,臣愿意为他们好好操办一番。”


    “行啊。”殷玉巴不得插手的人越多越好,他看向照宴龛道,“朕相信,相国也不会亏待了陶氏的女儿。”


    “承陛下的恩。”照宴龛恭敬道:“臣膝下无女,就馋女儿。臣定会把陶大人的妹妹视作掌上明珠,小心疼养。”


    宴席之中人人欢喜,照山白在欢笑捧场声中,碾碎了掌中的茶杯。


    张公公猫着腰走上前,轻声道:“陛下,出大事了!明王殿下不见了!”


    殷玉看向宴席,殷仁的坐席上堆着一条白绫,早已没了踪影。


    祸不单行。


    常桀一身铮铮冷甲,拎着弯刀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宴席,单膝跪地道:“启禀陛下,郑卿远反了!他带领三千郑家军趁百官宴城门守备松懈之时,已经带人走水路从南城门杀了进来!臣与骁骑军已在朱雀门外待命,全听陛下调遣!”


    “来的好,朕等着他来呢!”殷玉丧心病狂地大笑,“传朕旨意,封锁北城门。杜卫,调动城外禁军两大营,骑兵营从东、西城门从后侧夹击。常桀,你带领五千骁骑军在内城伏击,在马面[3]留一千射击手,见人就杀。朕要跟他玩瓮中捉鳖的游戏,朕要让他插翅难飞!”


    大喜又大悲。


    这场百官宴,说到底就是一场鸿门宴!


    第63章 生死一线


    人命在刀剑面前,轻如鸿毛雪,甚至还没有盐粒子有分量。


    没有敌军围城,没有刀山火海,置身于宫变中的人,全部是大徵的子民。权力之争,会流血,会死人,谁也阻止不了。


    大雪掩盖住宫墙下飞溅的血水,仓皇逃窜的官员死于乱刀之中,连贪吃腐肉的寒鸦都不敢飞下枝头,生怕被铁甲踩在脚底下。


    桓秋宁在刀光剑影中拼了命地寻找一个人,他看着桌案上碎成渣的茶杯,知道那个人今夜注定不会置身事外,可刀剑无眼,他放心不下。


    皇宫中不少宫殿走了水,大火在雪地里烧不起来,冒着熏死人的黑烟。


    桓秋宁披着一件湿透了的宽氅冲了进火海,出来的时候眉毛都烧秃了,他往衣服上胡乱抹着黑灰,紧接着冲进了另一间屋子。


    他就这么不顾死活地从九华宫一直找到了咏梅苑,那间平日里闹鬼的日子在今夜格外安静,看见一抹孤冷的背影后,他站在门外喘了口气。


    咏梅苑内,一个八岁的孩子蜷缩在白骨中,浑身发抖。殷仁躲到了这里。


    殷仁的眼中满是惊恐,他捂着耳朵不敢听声音,直到照山白轻轻地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


    “别杀我……我不跑了……”殷仁不敢抬头,缩成一团,啜泣道:“我真的不跑了……别杀我……”


    “小殿下,你受苦了。”照山白的声音如簌簌的落雪声,沙哑中带了点苍凉。


    殷仁抬起头,露出了那张哭花了的小脸,他抱着照山白,哭的浑身发抖:“舅舅,我好害怕。他们要杀了我,救救我,我快撑不住了……”


    照山白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身前的孩子,看着殷仁少了一根手指的手,心如刀割。


    “小殿下别怕,我带你走。”照山白突然下定了决心,他就是死在这里,也要送殷仁出去。今夜,他宁可葬身火海,万箭穿心,也不想再看殷仁受苦。


    这个孩子生来便是天横贵胄,却活的苦不堪言。


    今夜郑卿远起兵谋反,殷玉早有准备,禁军和骁骑军里应外合,势必要将三千郑家军一举歼灭。城门处必定有重兵防守,该怎么逃出去,照山白一点办法也没有。


    高大的人影覆在了他的身上,照山白转头,看见了桓秋宁身上刺眼的月光。


    “照山白,你要是再敢不告而别,我就把你锁起来,让你哪也去不了。”桓秋宁咬着嘴,抓着他的胳膊,检查照山白有没有受伤。


    胳膊上两道刀伤,后背也破了。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照山白见桓秋宁一身灰,像花了脸的小猫,他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擦了擦脸,“今夜注定不安宁,保护好自己。”


    桓秋宁二话没说,他蹲在地上,把殷仁背在了后背上。


    “我带你们走。”桓秋宁抓着照山白的手,回头说:“我护着你。谁敢拦,我杀了他!”


    桓秋宁熟悉宫中公公平日里走的小道,他背着殷仁,顺着咏梅苑后的孤僻的宫道,一路往北走,停在了殡宫的门前。


    寒冬腊月天,殡宫内没有腐尸的气味,几位太监面无表白地处理着宫内的尸体,他们将尸体装入麻袋后,放在了一架木轮车上。


    尸体大概堆了有三层,最上面的人应该还有一口气,他的手脚已经被砍断,但是还没死透,四肢仍然在雪中抽搐着。


    “这是什么地方?”照山白轻声问,“你想利用这架木轮车,把殷仁送出去?”


    为了不让小孩子大喊大叫,桓秋宁反手把殷仁打晕,送到了照山白的怀里。


    他凑近了,低声说:“这里是殡宫,是宫里存放死了宫女和太监的尸体的地方,每夜子时会有三两位公公用木轮车把尸体抬到宫外,到时候会有人来买尸体。此处离九华宫甚远,他们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此时还在准备往宫外托运尸体。你在这等着,不要走,我去给他们变个戏法!”


    桓秋宁身轻如燕,一袭玄衣犹如一道鬼影,瞬间便轻掠到了那几位公公的身边。


    他站定,歪头伸着舌头,假扮鬼魂。见几位公公无动于衷,也不害怕,心觉没意思,不想演了,抬手把几个人撂倒在地,送他们去一夜好梦了。


    桓秋宁扯下一件太监的臭衣服,一脸不情愿地套在了身上。他一低头见木轮车顶上那具“尸体”正发指眦裂地瞪着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扮鬼的人居然被鬼给吓到了,真是打肿脸撑胖子,没胆装胆!


    这个鬼他认识,桓秋宁抬眸看向照山白。


    照山白也认出来了,他的眉头揪紧,心如刀绞,脚步如千斤重。


    自从荆广在宣政殿刺杀殷玉失败后,便被人关在了掖庭,日日夜夜遭受痛不欲生的折磨。殷玉不会杀了荆广,因为他更喜欢看一个人生不如死之时,卑微地求他的可怜模样。


    “公子……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荆广见到照山白后,眼睛瞬间湿润,他故作坚强,挤出一个笑,“公子,对不起。”


    “荆广,荆广。”他背着殷仁,没办法扶起荆广,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看向荆广已经碎掉的臂骨和腿骨,知道他遭受了无比残忍的折磨。


    “公子,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从我下定决心潜伏在宫里刺杀殷玉的那一刻,我就没打算活下去。”


    荆广的嘴边流着血,他看向殷仁,劝道:“公子,别管小殿下了,殷玉在宫中设下了密密麻麻的眼线,你救他,只会搭上自己的命。”


    痛不欲生之时,荆广心里的想的,还是让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公子,远离苦海,他知道没人能撼动这一切,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生死不由人。


    荆广闭上了眼睛。


    “荆广,撑住!答应我,别放弃。”照山白忍着泪,一只手背着殷仁,一只手去推木轮车。


    桓秋宁叹气,一个不够又来一个,日后这些人要是不给他建个观给他供起来,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桓秋宁轻轻地拍了拍照山白的后背,“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你信我,就按我说的来。”


    ***


    骁骑军和郑家军在宣武门外交战,朱雀门的守卫埋伏在翁城,大多是弓弩手。桓秋宁扫了一眼角楼上的士兵,拉着木轮车猫着腰往前走。


    木轮车在雪地上拉出了长长的痕迹。


    桓秋宁听着翁城上弓弦绷紧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想起宫变那夜,他一个人面对上前弓弩手,对万箭穿心的命运心灰意冷之时,见到了孤身而来的照山白。


    他拍了拍木轮车上的麻袋,低声问:“那夜你为什么会站在宫门外,你在等谁?”


    麻袋晃了晃,传出了“唔唔”两声。


    麻袋挣扎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出声的姿势,语气带了点抱怨,他说:“等你。”


    明知故问。


    可桓秋宁就是想听。这话从照山白口里说出来,跟他自己猜出来能一样吗?


    桓秋宁勾着嘴角,满意地摸了摸麻袋,继续盘根问底:“你只回答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个,你为什么会来?你可别说是什么机缘巧合,鬼才信。”


    麻袋说:“信。”


    桓秋宁急得瞪眼:“鬼不信!”


    麻袋狠狠地撞了撞木架车,再一次坚定了说了一句:“信。”


    “……。”桓秋宁摸了摸麻袋地脑袋,心道:“难道他是在麻袋里憋傻了?还是他根本就没听清。算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桓秋宁温柔地拍了拍麻袋,像说悄悄话似的:“好啦,我信!照山白,快到城门了,再坚持一下。”


    木架车顶端的“尸体”突然咳嗽了一声。


    桓秋宁吓了一跳,他看了眼荆广,“还没死透呢?”


    荆广:“……不如死了。”


    临近宫门之时,两排骁骑兵围在木架车前,厉声道:“站住!”


    骁骑兵打量着木架车,问:“校尉有令,今夜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你们是干什么的?”


    “兵爷。”桓秋宁把破布围在头上,刻意的清了下嗓子,“这么冷的天,奴婢还有拖着这些个死了的玩意儿从殡宫走到这儿,您说奴婢是做什么的,总不能是专门来看兵爷您的吧。”


    骁骑兵见眼前人要往他身上扑,吓得拄着长枪往后退了三步,差点脱口而出了一句“别过来”。


    长枪指着桓秋宁,骁骑兵冷眼看着他:“别动,就站在那里说。”


    骁骑兵看着木架车上已经干硬的尸体,问:“这些都是已经死透了的么?”


    “回兵爷的话,雪大的那么大,淋了一路的雪,不结冰就算好的了,怎么会有活着的。”桓秋宁夹着嗓子,轻声细语,“这些送出宫的尸体不是被大卸八块,就是扔到万坟冢喂野狗,要是没死透的,咱也不往那儿送呀。”


    骁骑兵盯着荆广看了几眼,转身时打量着桓秋宁的脸,突然一怔,举起长枪|刺向荆广的腹部。


    鲜血飞溅。


    荆广咬断了舌头也没出声。


    桓秋宁咬紧牙根,他憋着一股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小不忍乱大谋。他转头继续装模作样道:“别介!兵爷,咱可不能对尸体动手动脚,小心夜里见鬼啊。”


    “老子才不信什么鬼,老子只信手中的枪。”骁骑兵后撤一步,让出了一条路,“快点出去。你可想好了,出去以后,今夜你是回不来了。”


    “奴家命苦,承蒙兵爷关照。”桓秋宁握紧了腰上的软剑,拉着木架车往前走。


    朱雀门近在眼前,只要出了宫门,殷仁便有了活路。


    身后的骁骑兵打量着桓秋宁的背影,在风雪中戏谑道:“一个没根的奴才,身段还挺好。看他那低声下气的样子,能夜里跟死尸睡在一块的人,怕是连春梦都没做过吧,见到个人就这么馋。”


    忍!


    必须得忍!


    再一次从生死道上走出朱雀门,桓秋宁竟觉得这次走的特别吃力,他身上背负着三条人命,他一步也不敢耽搁。


    突然,骁骑兵排成两列,见了来人腰上的那块皇上的令牌,他们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大人。”


    “等等。”来人略过眼前的士兵,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那架木架车,他的语气渐渐低沉:“站住!”


    他见拉车之人停下了脚步,看着桓秋宁的背影说: “把车上麻袋打开,我要挨个检查。”


    桓秋宁的头皮倏然发麻,他扫了一眼宫门渐渐敞开的缝隙,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听,就算是鱼死网破,他也不可能回一次头。


    麻袋中,照山白紧紧地护着殷仁,透过麻袋松开的圆形小口,他见到了一双湛蓝色的布靴。


    布靴上布满了醒目的磨痕、血痕,这已经不再是一双崭新的布鞋,而是踏脚板了。


    第64章 落子无悔


    接连发生的宫变让朝中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


    世家与皇帝之间的抗衡僵持了太久,锥心刺骨的直觉告诉他们,这位十六岁登基的永鄭帝,将会用最血腥残|暴的方式结束世家对皇室的控制,铲除一切对皇权的威胁。


    殷宣威用一生为殷氏铲除异己,到最后却为殷玉的暴政开辟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命运多舛这个词放在殷玉身上并不为过,虽然他一出生便是天横贵胄,可他生长在血雨腥风,见不得光的牢笼中,他的心要比常人狠了千倍万倍。


    这样的人一旦坐上龙椅,成为帝王,他骨子里的恨与狠,会比皇权的压迫更加让人觉得窒息。


    殷玉站在宫墙上,俯瞰这皇宫中永无止境的厮杀,看大朵大朵的红梅在雪地上盛放。


    他咬着牙根,暗暗地发泄着心里的恨意。


    殷玉很清楚郑卿远的谋反不过是无计可施,迫不得已才以卵击石。


    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爹郑坚想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而他郑卿远也不是个贪生怕死的种,他要用自己的命,换他母亲虞红缨的命。


    可殷玉偏就不会让郑卿远如愿,他要让上京变成炼狱,要亲手毁掉殷宣威用一生守护的东西,要让殷宣威在地下永无天日!


    孤月之下,血染宫廷。


    常桀扛着弯刀,单膝跪地:“启禀陛下,郑卿远在南城门部署的一千骑兵尽数战死,活着的将士不肯归降,已经自戕了。南城门的郑家军只有千人,所以臣以为郑卿远声势浩大地起兵谋反,他的真正目的,不是血洗皇宫,而是带着城中几百号郑氏族人闯出去!”


    与此同时,北城门的角楼传来钟声,钟声在皇宫中回荡,好似在吊唁死去的亡灵。


    常桀瞬间明了:“声东击西!陛下,郑卿远此刻必定带兵突袭北城门,他想拖住骁骑军,为郑氏族人争取时间。臣请命,立刻带兵去北城门清剿郑氏余党。”


    “允。”殷玉摆手示意,“把朕的蟒皮弓拿来,朕要亲自去会会他。”


    殷玉转身,握住了一把通身漆黑的长刀,“告诉杜卫,把城门守好了,见到郑氏余党,格杀勿论。”


    刀影落在锯齿般的城垛上,刀柄上猩红的蛇眼石怒目注视着常桀,常桀不寒而栗。


    他少时在江湖中闯荡,见过不少名门刀剑,可这把刀,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油然而生的恐惧。


    这把刀饮血,它杀人也吃人。


    ***


    陶思逢见拉车人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冲城门前的士兵大喊道:“关门!”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思逢心底生出了一种快感,他赌对了。


    桓秋宁听出了陶思逢地声音,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的手臂倏然用力,弯曲的臂骨宛若弯刀,拼命地带着木架车往前冲。


    陶思逢厉声道:“拦住他们。速速上报,明王要出宫!”


    骁骑兵心觉不好,立刻遣人去通报:“盯紧木架车,千万不能伤到明王殿下。快去告诉校尉,明王殿下在木车中,他要出宫!”


    忽闻悲戚呜咽声,一只大雁从空中坠落,砸在了木架车旁。


    陶思逢回头看着翁城上一片黑色的云,淡定道:“不用通报了,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朱雀门在木架车即将破门而出的那一刻,紧紧地闭上了。桓秋宁拼到力竭,还是差了一步。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桓秋宁听着身后齐刷刷的脚步声,他知道,今夜他必须孤注一掷。


    此时此刻,桓秋宁冷笑着嘲笑命运的懦弱,几次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却没能要了他这条命。


    不是命运对他心慈手软,而是他的命足够硬,他足够敢拼,足够无畏。


    “落子无悔。”


    桓秋宁挺起腰,抬手撕去身上的破布,背影孤傲。他抽出腰间软剑,目光凌冽。


    命运给他关上了这扇门,但他不信命,他要为了身后之人,闯出去!


    “答应我,无论一会发生什么,别出声。”桓秋宁看向荆广身下压着的麻袋,心中祈求道,“照山白,给我一个为你杀出去的机会,是死是活,我无怨无悔。”


    桓秋宁转身,从容地注视着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骁骑军,“人拦杀人,佛挡诛佛,刀剑无眼,你们可要看清楚了!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要谁死!”


    殷玉拎着长刀缓步走来,他斩下一块龙袍,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刀刃。


    “朕想过把殷仁藏起来的人会是你,但朕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你。”殷玉提刀,横刀砍碎了空中的落雪,出刀之快,宛如狂风刮过,震得雪地崩颤。


    “朕还从未用这把刀杀过人,你会是第一个。”殷玉迈出一步,又一步,他慢条斯理地介绍着自己的刀,“想知道朕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吗?朕告诉你,它叫——雪横飞。”


    殷玉看着刀上的刻字,杀意凌然,“曾经有一个人对朕说,他要送朕一把刀,握着刀就能护住想要保护的人。可朕如今已经没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朕只想杀人,没有爱,只有恨。朕要用所有人的血祭刀,祭奠亡魂!”


    麻袋突然抖动,麻袋口就快要挣开了。——照山白想出来!


    桓秋宁走到木架车旁,将淬了麻药银针扎进了麻袋,他温柔地轻声说:“睡一觉吧。醒来之后,忘了这一切。”


    “足够了。”桓秋宁释然一笑,“在天色未名时,我遇见一位了为我提灯的人。现在,该由我来为他开路了。”


    他将木架车护在身后,剑指殷玉,“你注定是我的手下败将。”


    “雪横飞”横空砍来,桓秋宁抬剑去挡,狠戾的剑气骤起,刀剑摩擦出的火光四溅。


    软剑纤细,宛若游龙,剑尖在雪横飞的横劈侧砍中巧妙躲避。朱雀门宫变之夜桓秋宁见识过殷玉的刀法,他挥刀凶戾,刀法杂乱,靠的就是他的狠劲。


    想要在殷玉的刀法中找到破绽,就要比他更灵活,恰恰这便是桓秋宁的身法的长处。


    刺客最擅长的便是突袭和一击致命,桓秋宁灵活地躲避这殷玉的雪横飞,见缝插针,把剑刃在殷玉的腰间划出道道血痕,挑断了他身上的龙纹,他只需要等殷玉的体力跟不上他挥刀的速度之时,便能一剑封喉。


    那双凶戾的丹凤眼对上了一双淡定自若的狐狸眼,殷玉咬牙发狠,不顾一切地想要扼住桓秋宁的喉咙。


    稍不留神之时,软剑刺向他的脖颈,已经刺进皮肉之时,却被一支箭打偏,剑划破了殷玉的脸。


    常桀策马而来,见殷玉命垂一线,他勒马射箭,马鸣声响彻孤城。


    “臣护驾来迟。”常桀一把抓起殷玉,他低头扫了桓秋宁一眼,眼神中满是诧异,“怎么会是你?”


    殷玉的脸“滋滋”冒血,他捂着脸,怒喝道:“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许久不见,桓秋宁见常桀已经成为了一位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将军,心里不由自主地替他感到高兴。


    如果不是面临生死抉择,桓秋宁会乐呵呵地说:“我没说错吧,你一定会成为国之栋梁的!恭喜你,终于有了安身之处,有了光明的前途,有了第二人生。”


    桓秋宁看了一眼常桀手中的弯刀,站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心道:“杀吧,送你一条飞黄腾达之路,横竖都是死,死于你手,也算是没白死。”


    常桀纵身下马,单膝跪地:“陛下,这个人臣不能杀。他对臣有恩。”


    桓秋宁睁开眼,看着身前高大的影子,无奈摇头。江湖中人沾染了朝堂之气,却还是刨除不了骨子里的侠肝义胆。


    可这样的人,真的能看清朝堂争斗,看得清他所忠心的人,应该是谁么?


    朱雀门外,马蹄声“嗒嗒”,郑家军撞破了宫门,郑卿远浑身是血,杀到了朱雀门。


    宫门敞开之时,那一架孤独的木架车停在门前,后边是一个断了四肢,却还要趴在雪里用头顶车的人。荆广咬着嘴里的雪渣子,全部的力气用在了往前推木架车上。


    “郑将军!”荆广昂着头大喊,“明王……明王在车上。他在麻袋里!”


    “还有一个人。”荆广张了张嘴,他没有说出照山白的名字,嘴巴张张合合,郑卿远看出了他想说的话。


    ——照山白也在麻袋里。


    郑卿远一掌拍在马背,纵身下马。他拎起麻袋,踩着马鞍飞上马背,他提着长枪,策马向骁骑军冲去。


    “护驾!”


    常桀横刀阻挡,长枪来势凶猛,他抵挡不住,侧身砍向马腿,一瞬之间马腿上血肉炸开。


    “放箭!放箭!放箭!”殷玉在骁骑兵的掩护下退至翁城底下,他举着兵符,大喊:“击鼓摇旗,让禁军杀进来,朕要他们全都死!”


    桓秋宁看着角楼上放出的信号灯,知道如果郑卿远再耽搁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桓秋宁拎起长剑,挥剑挡下常桀的进攻,冷声道:“走!”


    “走!”


    总得有人活下去,有人活着就有希望。


    无论这个人是殷仁还是郑卿远,他们都能给照山白带来一线生机。


    郑卿远勒马后撤,带着照山白和殷仁从朱雀门闯了出去。宫中留守的骁骑兵不多,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是城外的三万禁军。


    “杀了郑卿远,不然朕杀了他!”殷玉指着桓秋宁,用他的命威胁常桀杀郑卿远。


    殷玉知道常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要利用常桀的软肋,好好地驯服他。


    常桀握紧了殷玉的蟒皮弓,鹿筋弦弓骑,箭尖直指郑卿远的后背。


    “杀!”


    常桀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郑卿远是乱臣贼子,他起兵谋反,他就该死。这个人得杀,桓秋宁他也得救。


    “嘭!”


    常桀松弦那一刻,翁城之上万箭齐发,他亲眼看着那一箭刺穿了郑卿远的胸口后,放下了蟒皮弓。


    桓秋宁身中一箭,步步后退。


    常桀大步流星,横跨过地上的尸体,将桓秋宁扑在了身下。


    他无暇顾及自己,身中数箭,铁甲破裂,血水顺着他身上的盔甲,抵在了桓秋宁的脖颈上。


    “常桀!”桓秋宁挥剑替他挡箭,手臂上中了一箭,他还在挡,“常桀,别犯傻,躲开!”


    抬头时见朱雀门外浩浩荡荡地来了一批骑兵,桓秋宁便知道,禁军已经杀到这里了。


    今夜,谁也逃不掉!


    第65章 情深几许


    羽箭从后背穿透了整个胸膛,郑卿远疼得意识溃散,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


    他顾不上致命伤,策马向宫门飞奔而去,马蹄子把雪地砸的雪水飞溅,震碎了上京百姓的夜梦。


    “山白,今夜我难逃一死。”郑卿远咳了一口血,他解开麻袋上缠绕的粗绳,“兄弟之前对你说了很多重话,你别放在心上。下辈子,我拎上两壶酒,亲自去给你赔罪!”


    他命垂一线,身受重伤,还是碾碎最后的生机,用手中的长枪,为照山白和殷仁杀出了一条血路。


    郑卿远把紧追不舍的骁骑军甩在身后,策马奔向昭玄寺。


    郑卿远单手撑着马背,纵身下马,他抓了一具尸体扔上马背,让马往城门跑。


    昭玄寺里头有不少功勋家眷,丽妃照芙晴也在里头,对于照山白和殷仁来说,没有比昭玄寺更安全的地方了。他把照山白和殷仁,交给了高僧汐璞。


    郑卿远蒙着脸,没让汐璞看出来他是谁。把人留下之后,他翻滚进寺外的草丛中,见汐璞把照山白和殷仁交给了匆忙赶来的照芙晴,终于松了一口气。


    出不了城,他就只能等死。


    他趴在杂草从中,昂着头看向城门。


    郑卿远咬牙撑着一口气,因为他不相信秦九歌。他把郑氏一族的命交在了秦九歌的手上,如果她失手了,郑氏就完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他留在上京城里的亲信全死光了!他手底下的三千郑家军,有的人是从前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的是郑氏的私兵,这三千人已经是他全部的底气了。


    可是如今,这三千人为了他,正在冰冷的生死道上厮杀,谁也撑不过这个雪夜。


    从前郑卿远自怨自艾之时,他恨照山白救他,如今他真的快死了,他却想活。只要能活下去,他宁可做一只面目全非的野狗,他要活,他必须活下去!


    爬出去!


    郑卿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抗着长枪,一步一步地往外爬。


    城门,就在火光中。


    ***


    三日后,雪止。


    照山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禅房中,房内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想喊一个人,却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失落地拍了拍胸口。


    冷空气涌入鼻腔,好似含了软刺,扎的他胸口疼。照山白整理着脑海中大段大段的断了片的记忆,他还未完全清醒,便蹬着长靴跑出了禅房。


    寺中停放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远处,菩提树下,一个一身缟素的女子跪在树下,背影清冷。


    “阿姐!”照山白目睹此景,放缓了脚步,他走过去,静静地站在照芙晴身后。


    为何一身缟素?


    照山白清楚地记得,那夜在麻袋里,殷仁醒了。


    殷仁哭的时候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肩膀一耸一耸的。他很乖,咬牙忍着,一次也没有哭出声。


    只是,照山白抱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冷,到最后冷的像一块冰雕,没有一点温度。再后来,照山白就晕了过去。


    照山白问:“阿姐,小殿下呢?”


    照芙晴抱着一件开了线的孩衣,脸色惨白,眼睛肿的像泡在水里的百合花。她沉默了一会,用帕子擦了擦脸,转过头说:“阿丞,你醒了,身上的伤还疼么?”


    “阿姐,你告诉我,小殿下呢?”照山白蹲在她身边,急切地问:“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陛下,有没有处死过宫变之夜逃出宫门的……御史台的人?”


    “阿仁回宫了,那是他该待的地方。”照芙晴垂着眼,睫毛下的双眸中血丝密布,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上存留着大徵最后的气运,他生是皇子,死后要入殇庙[1],谁也带不走他。”


    照芙晴抬眸:“至于御史台的人和事,阿姐不知道。”


    听罢,照山白转身要走,一刻也没有犹豫。


    照芙晴叫住他:“你要去哪里,进宫还是回府?还是说,你要去找人。阿丞长大了,有心事也不跟阿姐说了。”


    “阿姐,我要进宫,我要去见一个人。”照山白没有一丝犹豫,“他还在宫里,我心不安。”


    照芙晴扶着膝盖站起来,风吹的白色的发带翻飞。她走到照山白身后,温声道:“阿姐知道你要找谁,阿姐也知道前些日子,你为了他冲撞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府。”


    照山白没有反驳,事实如此,他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照芙晴对他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来意不善的人冲撞父亲是过错,让他认错,照山白不会反驳,但是如果照芙晴让他从此跟桓秋宁一刀两断,他绝不会如此。


    照山白见照芙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主动坦白:“阿姐,宫变之时是他救下了小殿下,也救下了我,他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他做过很多错事,说过很多伤人的话,那是因为他身不由己,他一直活的很痛苦。我愿意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阿丞,你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吗?”照芙晴温柔地看着照山白,“你对他动了心。”


    听见照芙晴并没有继续掀他和桓秋宁的老底,也不像照宴龛那般决绝,照山白悄悄松了一口气。


    至于他对于桓秋宁的感情,他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他愿意告诉照芙晴。


    少年的心动犹如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戳破了是情深几许,戳不破便是有缘无分。


    “十八年来,我只放纵过一回。那一回,便看清了自己的真心。”照山白不疾不徐,一点一点地撕扯着那层窗户纸,“我想学着去爱一个人。”


    照芙晴温柔地问:“那他呢?你能看清他的心吗?”


    照山白的眼神清澈,他摇头道:“这不重要。我不会因为自己对他有了非分之想,就迫使他不得不对自己的感情有所有回应。”


    照山白真诚道:“爱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无关于他是否爱我。”


    这份感情并没有让他有很大的负担,真正让他无地自容的,是周围人的恶意的揣测以及冰冷的审视。


    照芙晴见照山白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她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你能这样想,阿姐为你感到高兴。阿丞,阿姐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是姑娘还是公子,阿姐只怕你因为旁人的目光,而不敢直视自己的心内。”


    听到这番话,照山白鼻尖一酸,他的心里涌进了一股暖流。幸好,他还有一个懂他的阿姐。


    照山白像个小孩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并非不喜欢姑娘,只喜欢男人……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是他而已。”


    恰好是他,仅仅是他。


    想了一会,照山白的眼神暗了下来,他道:“可是阿姐,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消失,让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阿丞,你要知道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会成为怎么样的人,注定要走什么样的路。一切的一切,终究是个人的选择。”


    这段话照芙晴说给照山白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知道命运难以抗衡,她知道自己活的身不由己,但她不想看到照山白像她一样,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到头来已经分不清爱与恨,只有无尽的苦楚。


    她要让照山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让他抛开世俗的枷锁与身份的禁锢,勇敢地去活出自己的人生。


    她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死于权力之巅。她同样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护不住自己的孩子,没办法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照芙晴曾经无数次在挫败感中自怨自艾,直到她看到了照山白,她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做一个好姐姐。


    “阿丞,去吧。”照芙晴将先帝留给她的玉符给了照山白,“去做你想做之事,见你想见之人,阿姐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但是阿姐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找一个人倾诉,阿姐就是你的树洞。”


    照山白仰头看天,抬手蹭了蹭眼角。他把玉符还给了照芙晴,“阿姐,这个你留着,我只需要一匹快马。”


    他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一个人,一刻也不想等了。


    ***


    过了这夜,便是除夕。


    本该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上京城,因为接连而发的宫变死气沉沉,宛若一座空城。


    春庭河畔,几位白发苍苍的老翁蹲在河边,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单衣,哆哆嗦嗦地吆喝着卖冻果子。


    拳头大的梨子冻得像泥巴团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块干净的麻布上,路过的行人大都行色匆匆,根本没有人低头瞧上一眼。


    大冷天的,谁愿意吃丑了吧唧的冻梨啊。冻掉了大牙,只能算自己倒霉!


    一位少年穿着白狐皮斗篷策马而过,马蹄把雪地砸的雪块子横飞,卖冻梨的老翁刚喊了句“公子,要梨子么?”,那位骑马的少年已经没影儿了。


    半生桥头,照山白猛然勒马,马蹄子落地瞬间,激起了千层雪浪。


    一种莫名而生的感觉让他没有缘由地停在了桥头,他回首向春庭河望去,一叶孤舟慢悠悠地在水面上飘着,河面上的白雾氤氲,碎冰块撞击着木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木舟之上,一人独钓。


    他穿了一身玄色绣金长衫,衣摆落与水面,轻衫上落了一层轻薄的雪。


    照山白触目伤怀,他不敢去唤那个人,怕一出声,幻影变成了泡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奈何马儿突然不解风情地撂蹄子,船上人闻声回头看,满脸欣喜道:“钓到了!”


    桓秋宁连忙收线,整个人恨不得倒在船上。他抽空回头,冲岸上的人喊道:“照山白,我钓到大鱼啦!”


    无论他怎么使劲,鱼线一动不动,他心觉不好,难道是鱼钩挂在船底了!


    他趴在船边伸手去掏,还真是如此,鱼钩挂在了船底,根本没有什么大鱼,上钩的就是他自己。


    “哎呀!什么破钩子,有你这么当钩子的么?”桓秋宁气得跺脚,结果船板一歪,左摇右晃,他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了船板上。


    照山白见状,不禁一笑。


    “照山白,你又笑我!连着倒两个大霉,倒霉到家了!”桓秋宁扔了鱼竿,他打了个响指,“喂,照山白,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啪!”


    半生桥上的小孩往桥下扔了个炮仗,马儿受了惊,疯了似的甩蹄子,照山白一手勒着马缰,半个身子已经被甩下去了!


    桓秋宁瞪了眼桥上的小屁孩,他轻踩船板,借力腾空,向白马飞去,翻飞的衣袂如泼洒而出的墨水,在雪中宛若一幅水墨画。


    他抓住照山白勒住马缰的手,趁马儿步步后退之时,骑在了马背上。桓秋宁抽出发髻上的银色发簪,抿上毒,刺进了马儿的后腿。


    “下马!”桓秋宁握紧了照山白的手,二人一齐下马,落地有声。三秒后,马儿好似喝醉了一般,跪在地上睡着了。


    桓秋宁转着银簪,主动解释道:“迷药而已,半个时辰以后它就能醒了。”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看他在自己面前跟个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能忍。


    下马的时候,桓秋宁的衣袖滑落,照山白看到他的手背上有好几到露骨的伤痕,黑紫色的血干在伤口上,像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看什么呢?”桓秋宁歪头,“吓傻了?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事。”照山白勉强一笑,视线还是忍不住桓秋宁的手臂上落,“上药了么?”


    桓秋宁假装没听见,他抬手一拍脑门,说:“坏了,我的梨子还在船上呢!”


    桓秋宁蹲在河边,看着已经翻了个底朝天的小木船,看着自己的买的一大袋冻梨居然沉了底,喂了鱼,恨不得立刻钻到河底跟鱼儿们来个鱼死网破!


    他知道照山白在看他,所以忍住了,没仰天长啸,只是悲情地目送梨子们滚蛋。


    照山白看着他,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人人都觉得桓秋宁是只张牙舞爪的狐狸,可照山白眼里,他跟汤圆一样,就是个没人疼的小狼崽。


    狼心虽然狠,但是重情重义。


    “地上凉。”照山白走过去,他想把狐皮斗篷披在桓秋宁的身上,桓秋宁见他解衣带,连忙起身,让他把衣服穿好了。


    “有空吗?陪我走走呗。”桓秋宁跟个小孩似的主动卖乖,“我本来是想请你吃梨子的,现在梨子没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明儿就是除夕夜,咱们提前说愿望,应该也可以吧。”


    照山白道:“我没有愿望。”


    桓秋宁略微吃惊:“怎么可能没有,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可要想好咯!”


    “好。”照山白说,“那我现在就要实现我的愿望。——我问你什么,你就好如实的告诉我,可以吗?”


    桓秋宁叉腰,努嘴道:“我可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你竟然用的这么随便!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算了,也行吧,你想问什么?今天我心情好,有问必答!”


    照山白一口气来了个连环问:“陛下给你判了什么罪?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桓秋宁一一回答:“活罪,老鼠咬的,因为我想见你,所以在这等你。开心了吗小山白?”


    当着本人的面叫他“小山白”,这种感觉真的挺奇妙的。桓秋宁捂住嘴,偷偷一笑,等着照山白弹他脑门。


    即使桓秋宁满嘴跑火车,一派胡言,还给照山白乱起外号,照山白不气不怒,只是抬手,弹掉了他头发上的一块碎纸片。


    “满意了。”照山白点点头,问:“走吧,你想去哪里?”


    “去夜市!虽然今晚那边可能没什么人,但是肯定比这里热闹!”桓秋宁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格外兴奋,他边走边说:“还记得吗?去年除夕,咱们在夜市买了高粱饴。”


    说到高粱饴就会想起那个小泥孩,但是桓秋宁并不在意,反而乐此不疲地聊了起来,他依旧打趣照山白:“我记得某人沾了一身红纸,像个风流倜傥的新郎官!日后你若是成了亲,可莫要忘了请我吃喜酒!”


    照山白冷下脸,又闹上了脾气。


    还是那般阴晴不定,十分难哄。


    二人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夜市,桓秋宁扯着照山白的衣袖,站在一个卖荷包的小摊前。


    他拉着照山白过去看,各式各样的绣工精致的荷包整齐地摆在小摊上。桓秋宁挨个看了一遍,其中有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格外入他的眼,他指着那个荷包,问:“老板,这个荷包有香气么?”


    老板见二位衣着不凡,乐呵呵地上前道:“咱们家荷包都是带香的,这款荷包更是深受上京小娘子们喜欢,供不应求呢!二位来的真巧,刚好还有一个。不知公子买香包,可是为了送给心仪的小娘子?那这款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如此甚好。”照山白道:“我要了!”


    “欸,明明是我先看上的,照山白,你怎么跟人抢呢!”桓秋宁连忙护着香包,转头对老板说:“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这个香包是我的了。”


    老板乐开了花:“能让二位公子喜欢,是小店的荣幸。小的给您包起来哈!”


    他转头问照山白:“这位公子,您要不再看看别的?这款大红色的格外喜庆,正适合春节佩戴呢!”


    照山白笑道:“不用了。”


    桓秋宁摸完胸口掏衣袖,发现依旧是自己身无分文。他叹了口气,转头一脸真挚地看向照山白,嬉皮笑脸道:“借我三十钱嘛,改天还你三百钱,成不?”


    照山白二话不说,掏出钱袋子付了钱。


    “爽快!”桓秋宁拿起香包,仔细一闻,香包中有一种淡淡的竹香,比照山白身上的香气要更浓烈一点。


    老板见两位公子心气不错,连忙道:“公子若是日后还要买香包,小的可以给您送到府上去。小的在此祝两位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幸福美满!”


    照山白听到最后一句话,又给了老板一百钱,他笑道:“承您吉言。”


    走出半刻后,桓秋宁回头,见荷包摊的位置悄无声气地飞出了一颗烟花一般的信号弹,在空中“啪”的炸开。他冷笑着攥紧了手中的香包,渐渐放慢了脚步。


    落雪很快掩盖住路上的足迹,大红灯笼的影子落在雪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桓秋宁突然停下脚步,他闭上眼睛,把涌上心头的情绪压了回去。他转头,看着照山白那双清透的双目,嬉笑道:“照山白,我饿了,走不动了。恩……我想吃梨花酥!”


    说完,他心里暗暗发慌,这种毫无诚意的支开人的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毫无水平。言语不够,表情来凑!


    他腆着脸,眨了眨眼问:“我想吃梨雪斋的梨花酥,你会给我买吗?”


    桓秋宁像只粘人的小猫,一边撒娇一边抱怨,照山白就算是块石头,也化了成了水。


    照山白忍了不到半刻,便点了头:“好,我去买。条件是,你要在此处等我。”


    “我累了走不动了,不在这等你还能去哪儿啊?你就放心的去吧,快去快回,你可别把我一个丢在这里就溜啦!不然我就躲起来,让你再也找不着我!”桓秋宁耍赖皮,照山白刚走,他就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一道白色的光划过夜空,烟花似流星。桓秋宁看着照山白的背影,突然喊了句:“照山白,新春快乐!”


    “生辰快乐!”


    “新婚快乐!”


    “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


    桓秋宁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安路的尽头。


    他转头,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暗卫,其中有不少人跟了他一整路,甚至混了个眼熟。


    陶思逢穿着一身干净的官服,摇着羽扇从暗卫中走出,他微微一笑道:“墨大人,你可让我好找啊!走吧,陛下在九华宫等着您呢,他给您准备了一条上好的蟒鞭,就等着您回去呢。”


    第66章 恍若昨日


    桓秋宁仔细想来,这些年自己当真是作孽,做了很多应该得被人打的屁滚尿流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算不上“福大”,但“命大”是真沾一点。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高大的人影落在月影上,吞噬了那一星半点的烛光。


    桓秋宁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眼熟,他甚至不用仔细去想,便知道来人必定是那一头脏辫,眼尾斜飞的狗皇帝。


    当他看见殷玉提着“雪横飞”,眼神又是阴鸷又是不屑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桓秋宁觉得骂他一句“狗皇帝”还是太温柔,他就应该直接说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眼球发黄,嘴唇发紫,殷玉确实是有病。


    桓秋宁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顶多是一顿皮鞭毒打,却没想到殷玉根本没有那个耐心,上来就捅了自己一刀。


    殷玉抓着桓秋宁的衣领,拔剑出鞘,没等桓秋宁反应过来,“雪横飞”便已经从他的腹部穿过,鲜血没有飞溅,顺着刀柄汇成溪水,流了出来。


    桓秋宁吃痛,头皮倏然发麻,紧接着喉咙里涌出了一口血,他没忍住,吐了出来。


    血水喷了殷玉一脸。


    殷玉抿着脸上的血,低声笑着:“逃啊?继续逃啊!趁夜出宫私会情人,朕是不是得夸你一句‘为爱舍生忘死’啊。朕留着你这条命,是为了把你关起来,一点一点地折磨你,懂么?”


    殷玉猛然拔|出长刀,闷笑着扔在了一边,掷地有声。


    痛至极,桓秋宁挣脱不开绑在手腕上的粗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腹部的鲜血往外流。疼死了,他感觉自己的腹部烧烂了!


    丧心病狂、走火入魔、灭绝人性……桓秋宁觉得诸如此类的词语根本没法把这个疯子形容的淋漓尽致。说到底殷玉还是儿时受到了太深的伤,他不得不用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填补过去的伤口,只有这样,他才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呸,”桓秋宁啐了口血,咧开嘴,露出牙,“真有意思。敢不敢来打个赌,我赌你不会一刀杀了我。”


    殷玉勾起一边嘴角,蹲在桓秋宁身前,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蹙眉笑道:“这么想死啊,逼朕杀你,嗯?你想痛痛快快地死,朕凭什么给你这个恩赏。”


    桓秋宁挑眉道:“就凭我知道一个秘密。——你想知道的秘密。”


    “你觉得有什么秘密是朕想知道却无从得知的?”殷玉不屑地看着他,“一个怂烂货,你有什么本事?”


    伤口流血不止,桓秋宁忍着疼,咬紧了牙关:“我知道荼修宜的另一个孩子,殷玄,没有死。这个秘密,够意思么?不够的话我还有一个:这个人,你的孪生兄弟,曾经就生活在你的身边,如何呢?”


    “你是疼昏了头了吧?”殷玉抓着桓秋宁的伤口,捏着温热的血,“朕得让你好好清醒清醒。殷玄早就死了,朕亲眼见过他的遗体!”


    桓秋宁的额头上滚落着汗珠子,全身如火灼一般,疼到视线模糊:“皇子薨逝后遗体会入殇庙,为何殷玄的遗体在宫中冰封了多年,直到殷宣威几位后才入殇庙。你看不明白?殷宣威这么做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所有人都相信殷玄已经死了,其中,就包括你。”


    “满口胡言!”殷玉撕扯着桓秋宁的玄衣,把他拎起来,“只要朕想查,朕可以立刻开殇庙,取出殷玄的遗体,你以为这种话,能骗得了朕?”


    “逝者已逝,死人开不了口。”桓秋宁不疾不徐,突然低声失笑,“我笑你宁可对死人下手,也不可肯去找活着的人!你是怕你的孪生哥哥回来了,抢你的皇位,还是因为你很清楚,兄弟至亲,成不了君臣,你宁可希望他死。”


    “闭嘴!”殷玉咬牙切齿,他把桓秋宁重重地摔在地上,摔的他脊骨脆响,“朕身受天命,受百官拥趸,朕就是大徵名正言顺的帝王!无论谁来,也只能对朕俯首称臣!”


    桓秋宁爬起来,用怜悯的目光恶心他:“世家拥护的从来不是帝王,而是自己的利益。所以,无论谁坐上那龙椅,对他们来说都一样。怕了吧,殷玉,你的报应就快要来了!”


    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生在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报应”二字。只是有的报应说来就来,有的报应会在最后一刻,打的你措手不及,遍体鳞伤。


    桓秋宁像少时与萧慎的狼群死战时的眼神,他低着头,凶戾地瞪着殷玉。


    殷玉看着笼中那一匹疯了的狼,他恍然意识到,有的动物天性很绝,生来就没法活在笼子里,成为笼中之物。


    而他,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笼子里被人折磨了整整七年,才第一次昂起头,去撕烂老天爷压在他身上的命运。


    殷玉后退两步,靠在门边,深吸了一口冷气。


    他拎起“雪横飞”,用帕子擦着上面的血迹。片刻后,他倚在墙边,冲屋外候着的人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杀了吧。”


    ***


    陶思逢在门外候着,殷玉出去后,他见张公公端着一壶酒要往屋里走,上前问:“陛下说什么时候行刑了么?”


    张公公弓着腰:“回陶大人的话,陛下说的是今夜。”


    “给我吧。”陶思逢接过张公公手中的铜盘,“劳烦张公公在外头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陶思逢端着酒具走进了屋子,寒风从门外吹来,把屋子里的血腥气搅的翻滚,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


    这个人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但是,当他抬手遮住下半张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笑意,全是冰冷的漠然。


    “墨大人,你受苦了。”


    陶思逢蹲在铁笼子外,垂下眼帘盯着地上的血水看。


    这句话不是说给桓秋宁听的,而是说给门外候着的人听的。做戏要做全套,开局他就摆出了一副老好人的架势。可他看向桓秋宁的眼神里,没有一点人情味。


    桓秋宁抬起头,眯着眼,看清来人是陶思逢后,就跟没见着人一样,把眼皮子合上了。他穿了一身玄色的衣服,就算留了再多的血也看不出来,但是地上的血水藏不住。


    陶思逢见桓秋宁死到临头还不待见他,只好说的别点,让桓秋宁无法忽视他:“殷仁死了。”


    如扑棱蛾子扇动翅膀一般极小的声音,却让桓秋宁抬头一怔。


    桓秋宁已经是将死之人,陶思逢没有必要骗他,想到此处,他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寒意。他问:“什么时候死的?”


    “今夜。”陶思逢站起来,在阴暗腥臭的屋子里踱步,“他绝食,活活饿死的。”


    桓秋宁哼笑,这种话就算骗三岁小孩,也会让人觉得荒谬。与其说一个八岁的孩子把自己活活饿死,还不如说他失足掉进枯井淹死了,显然后者更有可信度。


    陶思逢不疾不徐道:“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我去查看了殷仁的尸体,他的舌头断了。我又去问了送他进宫的太监,他们说,小殿下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不会眨眼皮了。你说,殷仁是不是在麻袋里的时候,就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桓秋宁回忆着那夜发生的事情,郑卿远明明把照山白的殷仁带走了。殷仁为什么会回到宫中,又为什么会咬断自己生的希望?


    陶思逢漫不经心道:“我不在乎殷仁是怎么死的。”


    他蹲在铁笼子外,用一双孩童般真挚的眼睛看着桓秋宁,淡淡一笑:“在这座上京城里,我只恨你,也只能恨你。因为我很清楚你这层皮下藏着的身份,你是桓珩,桓江城的亲儿子!在诏狱那夜,我便认出了你。我以为你听到‘陶氏’会想起我,可是你没有。也是,向陶氏这种江北郡的无名小氏,就算是替你们桓氏当了替死鬼,又有谁在乎呢?”


    替死鬼!


    虽然不知道今夜为什么有这么多莫名奇妙的疯子找上门来,但是“替死鬼”这三个字桓秋宁绝对不认。


    这个人怕不是疯到记忆错乱了,桓氏已经灭门了,何来“替死”一说。


    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太疼了,桓秋宁肯定会问上一句。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看了一眼酒壶,问:“毒酒?给我吧。”


    “你不恨我?”陶思逢皱着眉头,把酒壶踢到一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宫变那夜我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功,冒死去找殷仁,我猜照山白也在找殷仁,而你一定会去找照山白,所以我就一路跟着你。我看你像个疯狗一样在火里进进出出,我肆无忌惮地跟着你,你却没发现,你对照山白可真是情根深种啊。可是,陛下已经给他赐婚了。不日,他便会与我的妹妹成亲,你算个什么?你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我把赌注压在你身上,大获全胜!等你死了,我就不用再给柳夜明当狗,我就能去御史台,攀上照山白,走我的青云路!”


    桓秋宁微笑着看向他:“恭喜你。现在能把毒酒拿给我了么?”


    死不死先不说,喝口毒酒缓解一下身上的疼也是好的。桓秋宁疼到意识混乱,他真怕自己因为忍不住疼而胡言乱语,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这么迫不及待?”陶思逢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陶思逢抓起地上地酒壶,恶狠狠地扣住桓秋宁的后颈,把毒酒灌进了他的嘴里,“喝啊,喝完了下去给桓氏陪葬吧!”


    灌完了酒,陶思逢把酒壶砸在地上,“啪”地重重地关上了木门。


    桓秋宁被呛的不轻,咳了好久才缓过来。屋内再次寂静无声,桓秋宁感受着毒酒灼烧五脏六腑,嘴角流出了温热的血。


    醉生梦死,一夜贪欢。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酒壶,想起了那一夜,照山白不假思索地将酒壶中剩余的情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壶甩在地上,俯身向他扑来。


    缠上青丝的银铃清响,伴随着铁笼与地面的摩擦声,湿热的呼吸覆了上来。


    亲吻、厮磨、交缠……无论照山白对他做什么,都是极尽温柔。


    恍若昨日。


    那夜也曾疼过,却是心甘情愿地疼,心甘情愿的与另一个人痴缠。


    在头脑放空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哪怕没有情,没有爱,单单是片刻的温存,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如今生死难料,他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对他留有眷恋。


    桓秋宁为了见照山白最后一面,用光了手中的筹码,可见到照山白之时,他却连一句狠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想陪照山白说话,与他说笑,让他们之间多一些简单欢乐的瞬间。哪怕只是一场顷刻便会清醒的梦。


    夜半来临,除夕已至。


    桓秋宁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除夕夜,他是如何在草堆中亲眼见着至亲之人死于刀剑,亲眼见着他的父亲倒在血泊之中,亲眼见到满天绚烂的烟花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如今又是除夕夜。


    桓秋宁转头,月光透过的窗户,落在了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窗台上落了一只红眼乌鸦,远处是倏然升空炸开的烟花,绚丽耀眼。


    那只红眼乌鸦歪头,冲他叫了两声,仿佛在跟他说话。


    桓秋宁想起了在铜鸟堂时,堂主对铜鸟说过的话:“一旦成为铜鸟,便不再是人,你的命便不再由你掌控。生要为铜鸟堂生,死也为铜鸟堂死,只有堂主能决定你的生死。”


    想让他死的人有很多,可是想让他活的人却寥寥无几。


    他不觉得这一生活的很苦,只是觉得累。


    处心积虑,身不由己。他不曾有一刻真正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本心。


    他有了一个特别特别在意的人,他还有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好好道别过的人,就一定会再次相见。


    桓秋宁抿干净手指上的血,从胸口摸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把它放进了那个绣着白鹤的香包中。


    与纸条一同放进去的,还有一把钥匙。


    第67章 追忆往昔


    九华宫内,月光一泻千里。


    殷玉抱着一枝荼蘼花,坐在醉翁椅上,闭目沉睡。猛然惊醒之时,殷玉汗如雨下,急促地喘息着,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两腿之间湿答答的云雾,在心悸中回想着刚才的春梦。


    只要在夜里看见这幅古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浮想翩翩,即使画中人根本不会抬眸看他一眼。


    大抵是憎恶吧。即使画中人已经死了,殷玉也要对着他的脸亵渎他,玷污他,在梦里对他行肮脏龌龊之事,看着他被自己囚禁,折磨,痛不欲生,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为什么从来都不肯停下脚步,为什么不肯回头。


    春梦的腥风血雨中,殷玉对他百般折磨,可梦醒之后,他却连伸手触碰一下这幅画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敢远远地望着,恨不得连风都要隔绝在外,不肯让任何东西触碰到画中人。


    他想把那个人藏起来,囚起来,让他永远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殷玉叹了口气,少年帝王的脸上浮现出了少见的悔意。他远远地注视着那幅画,将手中的荼蘼花放在胸口,深沉道:“还记得吗,那年花朝节,你送了我一捧荼靡花。那时我说想出宫看看,你说你会陪着我。你还说你要去双花庙为我寻一位神医,医治我的腿。欸,照玊祎啊,你骗我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我还是傻傻的信了你的鬼话。”


    他拿出怀里的玉佩,放在掌心摩挲着:“为什么别人会有你的东西,为什么你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哪怕是一封信,一句话,一根发丝也好。”


    “我又被困在宫里了。”殷玉坐在地上,神色哀伤,“这次的期限是一辈子,朕再也出不去了。如今就算是朕知道你还活着,朕也没法去找你了。”


    其实,殷玉一直期盼的不过是一句道别。


    哪怕后会无期,此生不再相见,他也只是渴望一句道别。


    可说到底,他在乎的又不仅仅是只言片语,他想成为某个人心里的人。只要那个人说出了那句道别,殷玉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向他,抱紧他,不给他离开自己的机会。


    贪念积少成多,变成了挡在他心里的丘壑,他看不清故人,也看不清自己。


    沐浴着月光,再次闭上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年花朝节。


    **


    康政二十八年春。


    农历二月半,百花争艳,花朝节。


    入宫侍读的公子身上少不了脂粉花香,他们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锦衣华妆的娘子抛了花枝,纵然有心仪的,也只能婉拒。


    毕竟,陪皇子们读书才是正经事。


    照玊祎穿了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有各种花粉混合的香气。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照玊祎来的时候抱了一大个花篮,里头塞满了大硕开得正艳的鲜花,他险些因为看不到路一头栽到学堂的地上。


    他把花篮小心地放在了一边,四处张望,他在找一个人。


    一位身着湛蓝色锦衣的公子紧随其后入了学堂,见状笑道:“诸位有所不知,一位小娘子捧着花篮子从照府门口一直追到了宫门外,照兄这才不得已把花篮收下,让咱们也能沾上这花香。如不是今日要来学堂听学,照兄怕是早已抱得美人归了吧!”


    又有一位公子放下书卷,调侃了两句:“非也非也,以照兄的家世和才华,定是要全京城最惊艳的小娘子才能配得上,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桓府有位小娘子,容颜冠绝京城,人称菡萏仙子呢。”


    有人疑惑道:“桓府哪有什么小娘子啊?相国大人只有一个儿子,如今正云游四方,还未回京呢!”


    刚才那位公子继续道:“可传闻中那人容颜倾城,是个美人胚子啊!如果他是位公子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吧。”


    有人一笑道:“害,怎么就说不过去了呢,容颜姣好的男子古往今来亦不在少数,兄台莫要太狭隘了!”


    “也对,也对哈哈哈!择日有机会,一定要去一睹相国家小公子的真容!不过今日,咱们就逮着照兄使劲看吧!”


    照玊祎一只手撑在木桌上,轻摇羽扇,漫不经心地求饶道:“各位兄台嘴下留情,若是一会儿让狄太傅听见了,可是要挨戒尺的!”


    学堂内渐渐安静,大家都压下声音,跟蚊子哼曲儿似的小声交谈。


    突然,门口有人打了个喷嚏,接连着又打了两声。紧接着传来了“咕噜咕噜”轮子滚动的声音。


    来人正是许久不入学堂的九皇子殷玉,他的面容白皙,看着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他好不情愿地掀起眼皮,一副困倦的样子,一进门就趴在了桌子上:“饿。”


    殷玉刚一抬头就开始找照玊祎,他半睁着眼,懒兮兮地道:“照玊祎,爷饿了,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伴读的公子腹诽道:“咋滴?御膳房不管饭?一上来就要吃的!”


    照玊祎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出来,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他歪头看了看那盆花道,抬手指了指,一脸真诚地问:“要不,吃这个凑合一下,行吗?”


    “净整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是想毒死小爷吗?”殷玉看了眼那个五颜六色的花篮子,趴在桌子上埋着头道,“拿走拿走,爷最讨厌这种花花草草,一股味,呛死啦!”


    大皇子闻声走过来,往他的桌子上推了一块帕子包着的蛋黄馅儿的酥皮糕。殷玉闻着香味睁开了眼,看见了大皇子衣服上的虎纹,反手就把糕点往地上推。


    酥糕落地之前,被照玊祎稳稳地握在了手里,他坐回自己的文茵上,笑着道:“多谢大皇子。”


    岂有此理?!


    “不许吃!”殷玉抬起头眼见着照玊祎要把糕点送进了口中,脱口而出。


    照玊祎摊开手把酥糕放在手心里,转着角度欣赏着,作出一副馋的就快要流口水的样子,频频称赞:“好香!不愧是御膳房做的酥糕,在下有口福了!”


    然后,照玊祎在殷玉直勾勾地注视下,咬了一小口,一边嚼一边点头赞叹:“太好吃了!”


    “照玊祎,你死了。”殷玉自己推着椅子就往外走,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磨耳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


    走了很远,殷玉按住木轮,停在原地。他回头,看到身后并没有人跟过来,七窍生烟,一只腿不停地揣着一棵树,红着眼睛,一边踹一边骂道:“该死的东西,早晚死在爷的手上!”


    照玊祎从树后面探出头来,歪头对殷玉说:“殿下怎么总是说生不生,死不死的话。殿下贵为皇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寻常百姓无法拥有的一切,理应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诚可贵,殿下怎么能因为一块糕点就判了我死罪呢。”


    “呵,真是有意思,爷什么都不稀罕!你不好好在学堂读那些烂书,滚到这里来做什么?”殷玉的两根眉毛拧巴到了一起,身上乍现了几分八岁孩子身上的幼稚之气,他转头就走。


    照玊祎转身一笑,三两步走到了他的身侧,温柔道:“我是殿下的侍读,既然殿下不在学堂,那么,我自然也不想留在那里咯!”


    殷玉仰着头,微微挑眉:“少在这假惺惺,爷不吃这一套,从哪来的滚哪里去。”


    照玊祎没理他,自顾自地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他问:“天气不错,不如殿下陪我去个地方?”


    殷玉不可置信地歪头,舔了舔后槽牙,表情好像在说:你敢安排爷?


    “先等一下。”照玊祎跑回了树后,抱出了那盆鲜艳又刺眼的花。


    殷玉两眼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是真不怕死。


    殷玉看着花篮子,气鼓鼓地说:“你干什么?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人一个甜枣?小爷可不吃这一套。你不是喜欢吃酥糕吗?去去去,去给大皇子当伴读吧,把这花篮子也给他吧!”


    他像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我并非是喜欢吃酥糕。”照玊祎蹲在殷玉身前,温柔地说:“殿下,我只是希望你能在宫里过得更好。”


    阳光落在了照玊祎的身上,少年明媚一笑,胜却春风拂柳,百花艳艳。


    照玊祎不疾不徐,温声道:“我希望殿下在宫中能有一两位交心之人,这样皇后娘娘再为难你的时候,就能有人站出来替你说话了。”


    “爷过得很好。”殷玉的眼角有点热,他抬手蹭了蹭,扭头道:“你不是说要去一个地方吗?走吧。”


    照玊祎推着他往御花园方向走的时候,殷玉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要去哪里的主动权竟然不在他手里!因为他坐在轮椅上,只能任由照玊祎推着轮他走。


    照玊祎往哪儿推,他就只能往哪儿去。想到此处,殷玉非但没生气,反而悠闲地打了个哈欠。他道:“走慢点,小爷困了,想小憩一会。”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宫女和受邀入宫赏花的世家小娘子,她们虽然表面上对殷玉恭恭敬敬,从未失了礼数,等殷玉走远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起了他的衣着和气度。


    一位折了一枝淡粉色芍药掩面的娘子笑意嫣然,她看着九皇子的背影,对身旁锦扇半遮面的娘子低声道:“真是浪费了这一副好容貌,瞧瞧那双单若竹叶的眼睛,若是多上几分深情,不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她身旁的那娘子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他身上有疾,恐怕这辈子算是废了。”


    手里捏着芍药的娘子回头,刻意地说得大了点声:“他就算是再不济,也是个皇子,也由不着我们在这挑来挑去。”她在提醒身边人,谨言慎行。


    手握锦扇的小娘子看着照玊祎的背影,莞尔一笑道:“我倒觉得他身后那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便是照大人家的丞公子了。”


    一位小娘子道:“看年纪,应该是琼公子吧!传闻中那位清风霁月,才学惊人的丞公子,此时不是在春庭河畔避世吗?”


    “也是也是。”手握锦扇的小娘子微微一笑,“你们看,琼公子和九皇子殿下长得好像啊,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围人连忙道:“嘘!千万别乱说,九殿下可是皇子,咱们可别因为说笑闲谈,给琼公子招惹祸端!”


    一位眉眼英气的小娘子掩面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二人像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呢!”


    微风拂面,小娘子们掩面笑着,竟比百花还要美艳。


    殷玉的耳朵尖得很,这些话被他一字不落的收入了耳中,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竟被口水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拧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


    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


    “照玊祎,你居然敢跟爷穿一个颜色的衣服?!”他越说咳得越厉害,脸红得像被人扇了两巴掌。


    其实那些话也被照玊祎大差不大地听了进去,他明明知道殷玉急什么,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大徵的律法上又没有规定伴读不能与皇子穿同样颜色的衣服,莫非殿下有特殊的癖好?”


    “放屁!爷说不能穿就不能穿!”殷玉像一只炸了毛的鸟。


    照玊祎只是笑笑,他知道眼前人虽然嘴硬脾气又怪,但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这深宫中渴望得到爱的孩子。


    小孩闹脾气嘛,哄着就好了!


    到咏梅苑的时候,照玊祎深吸了一口冷气。虽是二月天,但是这个院子周围依旧冷森森的,让人不想靠近,他鼓起勇气,问:“殿下,还记得吗?上次我们来这里的时候,我吓了个半死。”


    殷玉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回头说:“照玊祎,你胆子真够大的啊!这种地方,你还敢来?”


    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坦诚说的。照玊祎向来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他把心里话告诉了殷玉。


    照玊祎拍了拍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害怕,但是我还要来。因为我知道,里头住着的女人是你的母妃。所以,殿下,我想与你一起过来看看。今天是花朝节,每一位女子都会期待收到一捧花,我想娘娘也是如此。”


    “殿下,不要怕,我陪着你。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害怕了。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他蹲在殷玉身旁,捧起花篮子,明媚地笑着:“当然,如果你不想进去,也可以在此处等我。”


    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要把自己仅有的勇气分给他。


    想到这里,殷玉鼻子一酸,努嘴道:“爷又不是胆小鬼!去就去,谁怕谁。”


    照玊祎从花篮中拿出一捧白色的花,递给殷玉,笑着说:“殿下,送你。”


    殷玉接过捧花,小心地抱在怀里,抬头问:“这是什么花?”


    照玊祎温柔地回应道:“荼靡。这种花不常见吧?这是我哥从城外摘回来的,他让我送给自己喜欢的朋友。”


    殷玉的眼睛亮亮的,他点了点头。


    照玊祎看着花,不疾不徐:“荼靡花开的很灿烂,但是花期很短,所以有的人用它来祭奠亡妻或者寄托分离之思。可我觉得,它真正想要传达的是‘倾尽所有之爱’,在短暂的一生中,痛痛快快,潇潇洒洒,肆意的爱一回。”


    “所以我把荼蘼花送给殿下,祝愿殿下此生,能够为爱而无畏。”照玊祎看着捧花,又看向殷玉,“殿下,请你一定要相信,你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人。这无关于你的过去,你的出身,以及你的不完美。”


    殷玉听得心里暖乎乎的,就好像是喝了一杯热茶。他抬头,冲照玊祎笑了一下,亮出了他的小虎牙:“附议。我只喜欢你的说法。”


    照玊祎调皮一问:“那……殿下喜欢这种花吗?”


    殷玉努嘴,含含糊糊地小声道:“算是喜欢吧。”


    照玊祎又问:“那殿下喜欢……”


    “你别问了!不是说要进去吗?还去不去了!”殷玉别过脸,把脸埋在了花里,任凭照玊祎说什么,他也不抬头。


    “殿下,坐稳喽!”照玊祎拍了拍殷玉的后背,推着椅子就往前走,怀里还夹着那一篮花。好多枝都已经焉儿,他轻轻地给花朵扶起来,一把推开了咏梅苑的门。


    铁链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内空无一人。


    照玊祎的黑靴踩着骨头的声音轻响,轮子压断了不少骨头,声音清脆却让人心生恐惧。


    殷玉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看,他是真的害怕。


    害怕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更害怕见到一个人。


    屋子的木门破破烂烂,勉强挡在那里,却挡不住风。红裙的衣角藏在木门后面,露出了一抹红色,红裙之后,是锈迹斑斑的玄色铁链子,比常人的手腕还要粗。


    照玊祎上前行礼,将花篮放到了木门之前,作揖道:“在下照琼,见过娘娘。今日是花朝节,特以花篮相赠,望娘娘笑纳。”


    铁链子动了动,很快就停止了。


    门后之人趴在门槛上,透过缝隙看到了那一捧春色,这样鲜艳的颜色,她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所谓门槛,跨的过去是门,跨不过去的就是槛。


    她紧紧地抓着地面,烂掉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女人摸了摸满目疮痍的脸,理了理凌乱的长发,却没有鼓起勇气跨过那道坎。


    她知道门外的人是她的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她怎么敢用这张脸,去见她日思夜想的人呢。


    “啊……啊……”她张着嘴,努力了很久才勉强能说出几个字:“在……树下……有……东西……”


    “树底下有东西?”照玊祎大吃一惊,回应道:“我这就去找,请娘娘稍等片刻。”


    照玊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包住了一块白花花的腿骨,很快从枯树下挖出了一把镶着玄色宝石的匕首,手柄上刻着一个字“玉”。


    女人看见那把匕首,嘶吼道:“你的……它是你的……!”


    照玊祎把匕首递给了殷玉。


    那个字上染着红色的血迹,殷玉看着那个字,冷冷笑道:“又是‘玉’,爷这辈子最厌恶这个字!爷根本就不是块宝玉,爷一条被抛弃的丧家之犬!爷配不上这个字,爷恨它!躲在后面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出来啊,出来跟爷走,堂堂正正地走出这间屋子,让他们看看,爷是个有娘生有娘养的人!”


    殷玉握着刀刃,任由锋利的刃刺进自己的手掌,鲜血滴到了他惨绿色的罗衣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莲。


    “殿下,‘玉’其实是一个好字,‘美人如玉’,这个字承载了很多美好的祝愿,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爱意。或许这个世界上有人在默默地爱着你,只是你不知道。”照玊祎小心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拿走了他手中的匕首,轻轻地用手帕包住了他的伤口。


    照玊祎温柔道:“殿下,娘娘给你这把匕首,是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自己,而不是伤害自己。”


    又或许,她只是想让你常来这里看看她,她希望你记住这里还有一个人。


    木门之隔,是母子多年的分离,是这辈子都说不清的爱与恨。


    刺眼的阳光把数尺高的红墙之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照的清清楚楚,却唯独照不清木门后的狼狈与痛苦。


    殷玉坐在轮椅上,捶着自己的腿,嚎啕大哭。照玊祎陪在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怕他的后背,眼睛渐渐湿润。


    大哭之后,殷玉啜泣了一会。随后,殷玉跪在地上,冲女人磕了响头。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行礼,从前他只敢在咏梅苑外偷偷掉眼泪,偷偷抱怨,却不敢走上前,轻轻地唤一句母妃。


    如今,他遇见了照玊祎,遇见了那个愿意给他勇气,带他走进来的人。


    出了咏梅苑后,殷玉抱着那把匕首,很久没有说话。


    “照玊祎,爷想出宫。外面大千世界,世间百态,爷想去看看。”九皇子抬手挡了挡烈阳,他只是想要逃离,离开这让人喘不动气的深宫。


    照玊祎笑着回应道:“等陛下日后给殿下封了王,天高任鸟飞,不管是去琅苏见烟雨江南,还是去北疆看月下残雪,只要殿下想去,就能去。到时候,殿下便可将这世间美景一览无余。”


    “真的可以吗?”殷玉失落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


    照玊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想起了在清水面馆吃面的时候听到的传闻。


    他不疾不徐地说:“我听闻城外的双花庙来了一位游历的神医,能治世间一切疑难杂症,可以把临死的人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可以让断臂之人生出新肢,亦可以让容貌尽毁之人变得倾国倾城!传闻虽然大多不可信,但是赌上一赌,也不吃亏。这是一庄赢了稳赚,输了也就是花点时间的买卖,殿下你赌还是不赌?”


    殷玉抬头望天:“嗯……如果你愿意陪着爷的话,爷可以勉强试一试。”


    照玊祎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应道:“我愿意一直陪着殿下,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真的吗?”殷玉回头,激动地问:“你可莫要诓爷,不然爷就会把你捆起来,囚起来,像毒妇对待我那般,伤害你,折磨你!你可要想好了?”


    照玊祎诚恳道:“君子一言,绝不背叛!”


    为了让殷玉心甘情愿地去医治腿疾,他补充道:“如果背叛,我愿不得好死。殿下,如此这般,你信了吗?”


    殷玉从未想过儿时的誓言会一语成谶,也未曾料到他会用那把匕首亲手杀了荼梅。


    过往所有美好的回忆,在他手中一点点变成泡影,最后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往后还会有无数个花朝节,可是记忆中明媚潇洒的故人,还会回来吗?


    第68章 相思成茧


    史昌二年,正月初一。一夜之间,上京缟素。


    永鄭帝改制御史台,以勾结乱党,谋杀明王的罪名诛杀了治书侍御史墨蝶,将其尸首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三日。


    文武百官用“罪有应得”四个字来形容他的死,甚至为此拍案叫绝。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哭诉,也没有人来认领他的尸体,他死后也不会有人为他立碑。


    比起明王殷仁的死,他的死轻如鸿毛,除了唾骂,什么都没有。


    第三日的时候,一位少年跪在城门前,穿了一身粗麻制成的斩衰[1]。他没带香烛,也没带纸钱,他带了三壶桑落酒,二两炒花生。


    路人见状大多唏嘘: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竟然为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死人,不顾自己的性命,跪在雪地里!


    他们看着雪地里的背影,暗暗猜测,能为了一个死人在寒冬大雪天,跪在雪地里的人,不是有罪就是有情。他们大都怕引火烧身,不敢上前观望,留下几句闲言碎语就走了。


    有人看出了跪在雪地里的人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照山白,更不敢上前问候了。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看完就走。


    只有一位赤脚的孩子,抱着一件草皮蓑衣,跑到了城门前。


    小孩一身泥斑,穿了一件破烂的麻布衣服,腰上系着草绳。他蹲下来,把草皮蓑衣放在一边,说:“我认得你,有一年除夕,你给过我一颗糖。”


    照山白的眉毛和睫毛结上了霜,他的鼻尖和耳角冻得通红,像被人掐紫了。他掀起眼皮,目中无神地看了小泥孩一眼,轻声道:“多谢。你拿回去吧。”


    “喂!大哥哥,你不要嫌弃我的草皮蓑衣,虽然它比不上你们名贵的狐裘,但是它很挡风!”小泥孩掀起草皮蓑衣,盖在了照山白的背上。


    小泥孩靠近了说:“大哥哥,你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给我糖吃了!”


    小泥孩冻得浑身发抖,他见照山白跟丢了魂似的,趁照山白不注意,捏起盘子里的几个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小泥孩自顾自地问道:“大哥哥,上面那个人为什么死了呀?”


    照山白道:“因为他有罪。”


    小泥孩继续道:“他死的好惨!噫,人都死透了,尸体还要被挂在城墙上,实在是惨!。很小的时候,我还有娘,那时候我娘说,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那他……会不会变成恶鬼呀。”


    照山白淡淡道:“或许吧。”


    小泥孩担心道:“那岂不是很可怕!大哥哥,他是你的朋友么?他已经死了,你跪在这里他也看不到了,万一他变成恶鬼,从上面下来的时候看到你,过来报复你怎么办呀!”


    照山白垂眸道:“不会的。他不会变成恶鬼,他会回家。”


    小泥孩看看周围避之无不及的人,疑惑道:“他还有家吗?为什么没人来看他?他还真的有亲人吗?”


    “有。”照山白为他倒了杯酒,不敬天地,敬故人,“我就是他的亲人,我会带他回家。”


    史昌元年的雪下的比过往每一年的都要大,但是北风却不像从前那般凌冽。寒风掀起地上的雪粒子,酒水撒过的地方,落了几颗晶莹的冰珠子。


    照山白在城门前守了一夜。


    他准备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想带那个人回家。奈何事与愿违,廷尉的人要将桓秋宁的尸首带会诏狱复审,至于什么时候能放出来,谁也不清楚。


    也许桓秋宁的尸体进了诏狱就会被一把火烧了,也许过几日就会面目全非,断胳膊断腿,也会今夜就会被扔到万坟冢,这些谁也无法预料。


    死人无法说话,无法反抗,可他们却要撬开他的嘴,逼他在史书上替人背下那些个污点。


    廷尉的人将桓秋宁的尸首带走的时候,照山白没有像那夜在宫门外一般发疯似的嘶吼,也没有像他跪在照府求照宴龛那般决绝,更没有在城北陋室发现那封信时那般歇斯底里。


    他只是平静地目送桓秋宁离开,平静的如毫无波澜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


    宫里的人说桓秋宁逼死了殷仁,他折磨殷仁,逼得殷仁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照山白不信,但是殷仁已经死了,桓秋宁也为此葬送了命,过去已经成了空口无凭的回忆录。这世上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会在乎真相。


    那日之后,照山白把自己关在了城北陋室。


    半个月后。


    元宵佳节,火红的灯笼挂满了上京城,沉寂了半月的京城终于在烟火中热闹了起来。


    长安路的尽头,一座枯藤缠绕的宅院依旧紧闭木门,独有寒鸦登门拜访,时不时的在老树的枝头上叫两声,撑撑场子。


    夜里来了人,轻轻地扣了两下门。


    陶思逢拎着食盒,在门外轻声唤了声:“中丞大人?今日恰逢元宵节,我给您带了份元宵,能否进屋一叙?”


    许久过后,院子里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却依旧昏暗无光。


    又过了许久,才来人开了门。


    照山白面色憔悴,身形消瘦,他拎着一盏琉璃灯,轻轻地推开了门。


    平日里一贯待人客气的照山白,如今见到陶思逢登门拜访,连句话没说,就转头走进了屋子。


    无话可说。


    如今他对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陶思逢四处打量,他站在老树下,向屋内望去。


    千只骨架干枯的蝴蝶,在月色中平静地睡去。桌案上散落着墨香浓重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只写了一句话。


    照山白用极细的银钉把死去的蝴蝶钉在了墙上,蝴蝶身上的闪粉依旧绚丽,可它们的骨骼结了冰,肉|体已经干枯,灵魂也早已在夜色中安睡。


    爱是脊椎中的一枚骨钉。


    那一枚骨钉随着昼夜的轮转,时间的流逝,从脊椎刺进了骨髓,逼近心脏。


    照山白拔出了那根插进骨髓的骨钉,用它留住了上千只蝴蝶。思故人,忆过往。他站在回忆与过去的分界线上,为一人留住了月色,留住了转瞬即逝的蝶,生出了藏满相思的茧。


    陋室藏蝶,相思成茧。


    见到孤独的守在陋室中的人,见到此景,陶思逢方才明白,照山白对那个人,用情至深。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陶思逢便也不装了。他卸下伪装,卸下那张七窍玲珑的皮,坐在石桌旁。


    自卑与矛盾的灵魂穿破皮肉,站在了夜色中,他对照山白道:“那一夜,我一直跟着你们,我还知道桓秋宁让你离开,但是你没走。宫门关闭之前,我看到你了。可我就想让他去死,所以我把你关在宫外,看你无计可施,让你只能去求你的父亲。相国大人怎么可能会救他,你又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那夜的无助与绝望涌上心头之时,照山白将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怒吼道:“出去!”


    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因为看不透生死而崩溃,他的心也会疼。


    可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如果不是陶思逢逼他,他还是只会把自己锁起来,让悲痛在心中郁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会做。


    陶思逢见照山白失态,单手支腮,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照山白啊照山白,何必呢?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跟你未来的舅兄置气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恨,可是我也有恨!”


    “为什么我要把我的妹妹嫁给你,为什么我宁可用命相抵,也要让她嫁进世家。因为我不想让她再受我受过的苦!”


    陶思逢走了两步,捡起了地上的酒壶渣子,不疾不徐道:“照山白你知道吗,在上京城里,我最想和你成为朋友。因为我觉得你跟其他的世家纨绔子弟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的心里能容下的我们这些从江北郡来的寒门子弟。我觉得我的妹妹只有嫁给你,她才能不在世家受到排挤,我想让她嫁给你,哪怕是做妾。你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大徵最好的男人,值得她托付一生。你应该怨我吧,我只顾及到了自己,顾及到了妹妹,却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可是我如何能问你?你和那个人的流言蜚语在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怕你们是真心的,我怕你为了他,退了与我妹妹的婚事,所以,我要至他于死地!”


    照山白忍无可忍,他抓起一只毛笔,将陶思逢抵在了木门上,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后背。照山白咬牙道:“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从前照山白不明白桓秋宁为什么会因为恨而杀人,为什么会因为过去而丧心病狂。如今照山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恨,终于明白了桓秋宁的苦,他的痛,他的煎熬。


    而他的恨与桓秋宁的恨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哈哈哈哈哈哈哈……”陶思逢抓着照山白的手臂,大笑道:“原来两袖清风,儒雅温润的照山白也会想杀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有本事,能把你拉下地狱!哦不对,应该是他有本事,能让你为了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愤怒在照山白的心里一点一点的堆积,他掰断了毛笔,抓着陶思逢的手,抠出了血。


    “滚。”照山白愤怒至极,完全顾不得仪态。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如烈火灼烧般的疼。他抓着陶思逢衣领,怒目切齿地骂道:“我让你滚!”


    “你狂什么?”陶思逢目眦尽裂,他瞪着双目,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你愿意看他演戏给你看,却不愿意听我说我的苦衷。他到死,都把你蒙在鼓里。他告诉过你吗?他是桓江城的儿子,桓秋宁!你知道吗!”


    照山白忍无可忍,他冲着陶思逢的胸口猛踹一脚。他看着倒在地上丧心病狂地大笑的陶思逢,厉声道:“我再说一次,滚!”


    “他是桓秋宁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你的!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他只想杀了你!你以为我跟着柳夜明这么些年,什么也查不出来吗?我查的清清楚楚,桓氏灭门的背后是先帝与你们照氏的交易。先帝给了你父亲相国之位,帮他解决掉桓氏,而你们照氏,帮他藏住一个秘密。具体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陶思逢咄咄逼人,唾沫星子乱飞,“是你们照氏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不沦落到满春楼出卖皮相求生,他就是恨你呀!他一边跟凌王缠绵悱恻,一边来勾搭你,照山白,你贱不贱啊!他这样对你,他死后,你还为了他伤心伤神?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闭嘴!”照山白抓住陶思逢的后颈,把他重重地摔在石桌上,“再说一个字,我真的会杀了你。”


    “疼疼……松手……”陶思逢疼的眼冒金星,他抱着头,满嘴求饶,“放过我……放开我!”


    可当照山白松手之后,陶思逢后退了两步,却笑着继续辱骂。


    照山白一脸鄙夷地擦着手上的血,静静地听他说。


    陶思逢发完疯,便开始卖惨。他坐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说:“父亲死后,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直到,我在江北郡收到了柳家的推举书。我拿到推举书后,乡里乡亲的百姓凑钱给我租借了一辆马车,载着我和我妹妹到上京。我们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老乡们对我们有再造之恩,这些恩情我得还,如果我不争气,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他们的恩情我这辈子永远也还不上。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良心,为自己铺一条升官路。很可笑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寒鸦惊飞。月光照在院子里,带着无尽的凉薄。食盒里的元宵已经结了冰,霜花开在瓷碗上,闪着荧光。


    陶思逢叹息道:“照山白,我真的很羡慕你。”


    照山白不想同他多说一个字,他面无表情道:“如今我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可羡慕的?”


    陶思逢听罢,沉默了许久。月上枝头,树影暗暗,他仰头望着着天边明月,沉声道:“既是如此,那我羡慕的,便是曾经的你。”


    “也许我终其一生,努力一生甚至达不到你出生的高度,我恨老天爷让我成了一个命运多舛的平凡的人,也恨桓氏让我的父亲成了替罪羊,让我和妹妹成为了罪臣之子,恨我没有肆意生活的机会。但是认识你之后,我突然没那么恨了。因为我后知后觉,原来想你这样的天之骄子,过得也没那么幸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受够了苦日子,我必须得争气,为了闯出去,为了我的青云路,我愿意付出一切,尊严、良心、哪怕是我妹妹的幸福!什么代价都可以,我都愿意接受!我孤掷一掷没有退路,我就必须得狠绝!”


    他说完,如释重负,松开了紧紧攥着碎瓷片的手。


    照山白平静道:“我不会娶你的妹妹。我虽然不会娶她,但是不会不尊重她,正是因为我尊重她,才不会让她因为我,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


    “命运多舛是上天对你的不仁不义,而你,却把你的贪欲与执念施加在了别人身上。”照山白给他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陶思逢,我不会把你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害千倍万倍的还在你的身上,因为他不曾把对照氏的恨发泄在我的身上。我要为了他,守住我的本心。”


    陶思逢挑眉,笑道:“照山白,你真可笑。”


    “我是很可笑。”照山白深吸了一口气,他背对着月光,背影孤凉,“如你所说,我并不是如白玉一般无暇的人,也并非生来就光鲜亮丽的人,过去我浑浑噩噩,虽然活在阳光下,却没有影子。我会犯错,犯了错会改。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我不认为是过错,我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照氏长辈十几年的教诲教会了照山白如何做人,如何为官,如何成为照氏的中流砥柱。而桓秋宁让他懂得了性、爱、与死亡。


    他曾经避之不及,闭口不谈的诸多疑惑,桓秋宁一一教会了他。


    照山白站在陋室中,向北望去,他看着上京城的灯火,仿佛身处流沙漩涡中,快要沉沦,快要窒息。


    让他感到痛苦与无力的,不是眼前咄咄逼人的陶思逢,而是上京城繁华背后的汹涌的暗潮。


    人终究不过是沙砾,即使看的明明白白,也只能任由漩涡吞噬一切,冷眼旁观或是歇斯底里,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他的困顿与挣扎,再无人能诉说。


    陶思逢走之前,给了照山白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


    照山白握着荷包,迟迟没有鼓足打开它的勇气。他坐在桌案旁,提笔欲作诗,只字未写,泪水却打湿了宣纸。


    许久之后,他收笔,坐在灯下打开了荷包。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竹香,荷包中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还有一个钥匙。


    字条上原本的字迹已经渗透进宣纸,模糊成了飘在纸上的浅灰色的雾。


    而盖在原本已经淡掉模糊的字迹上的,是一句桓秋宁留下的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


    从前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本是戏言,却成了照山白打开桓秋宁的心门的一把钥匙。从那一夜起,照山白再也没有对桓秋宁说过一句冰冷的话。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捂热手中的冰块,握紧了怕化了,松开手又怕他会跑。


    朱雀门宫变那夜,照山白不知道从此照氏一族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也没想过。


    他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张纸上的字迹,是他多年没有回信的知己所写。


    这是南山客时隔六年的回信。


    照山白去了。


    他第一次有了想护住一个人的冲动。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面自己的内心,去反抗压在他身上十八年的苛训,第一次对他的父亲袒露了自己的本心。


    从那一刻开始,他走在阳光下,有了自己的影子。


    窗外依旧在下雪,落雪无声,悄悄地覆上了枝头。屋内没有生炉子,如屋外一般干冷。干枯的蝴蝶骨架上长了寒霜,像染了一层银色的细粉。


    这间简陋空荡的屋子里,照山白能藏住的,只有身后冰冷的蝴蝶。


    照山白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张字条,他着那把钥匙,心道:“你忘了吗?你早就把这处私宅的钥匙给我了。从那日起,我便知晓了你的心意。只可惜,我还没来的对你讲,那年你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的那些信,就封存在你藏字条的木匣中。”


    “其实,我从未猜忌过你。从始至终,我只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出你的名字。”照山白捂着脸,缩成了一团,“如今信无寄处,人无归期。但我会一直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


    照山白在宣纸上作了一句诗,连同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一同放进了荷包中。


    “春风不解相思苦,只愿寄信雪白头。”


    第69章 曾许永远


    史昌七年,立春。


    荣王殷禅在郢州称帝,立国号为郢荣,将郢州定为国都郢都。


    五年的时间,那位早已死在承恩九年的短命鬼荣王殷禅不仅死而复生,而且策反了干越刺史董明锐,联手激击退了驻扎在晋州,泸州的禁军,在大徵的东南部撕裂出了一道军事沟壑。


    与此同时,叛贼郑卿远弃守常边郡,与在天州坚守了五年的红缨军汇合,封锁了天州通往上京的各大商路,独占西北部粮仓,重重地关上了天州与上京之间的大门。


    大徵的西北和东南边境被两股势力撕开了两个口子,萧慎与旌梁虎视眈眈,永鄭帝不得不出兵讨伐叛贼。


    然而他面对的用兵无人的局势比稷安帝在位时更加严峻,京中各大世家子弟服用“仙丹”,飘飘欲仙,四肢无力。


    可怕的是,服用“仙丹”谋求长生不老的风气竟然传到了禁军中,禁军的将士脱盔卸甲,穿着轻薄的纱縠单衣,成日里求仙问道,日子一长,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军无将领,兵无战心。俞战俞败,非但没有收回失地,反而助长了逆贼的势气,让叛贼更加肆无忌惮。


    朝堂之上,杜卫暴躁如雷,他想找人争辩,为战事出谋划策,可他环视四周,当年那些能与他争上一争,辩上一辩的老官员,要么解绶回乡,要么吊着一口气,卧病在床,要么坟头草都已经割了三茬了。


    照宴龛因病解佩后,柳夜明总百揆,统领政务。没人能想到那只乡野村沟里出来的野狐狸,竟然能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柳夜明这个人只谋私利,在家国大事面前,他拿不出一点主意。


    真正能站在沙盘面前,挪动旌旗,为老将军杜卫出谋划策的只有照山白。


    他任御史中丞的五年,为御史台开辟了一条真正能监察百官的道路。从前那位清风霁月,待人温和的丞公子,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位为了大徵律法而活的铁面判官。


    诏狱之中,无论获罪之人如何哭怨,何其悲惨,照山白从不会为之动容,只会铁脸无私地抛下一句:“有罪必罚,死罪必诛。”


    他变成了一本活的大徵律法,这本律法不仅能用法护民,而且能站在沙盘前,指点江山,为身在边境殊死一战的将士,谋求一条最稳妥的退路。


    面对焦头烂额的文武百官,他搀扶着一身烂病的老军师,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荣王勾结董明锐叛变,从六年前他假死之日,便已经显露了端倪。他潜伏谋划六年,等到今日才出手,定然不单单是因为董明锐的投靠,他一定是把握了某一重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就是他自立称帝的底气。”


    “不知中丞大人所言是何物?”柳夜明胖了两圈,如今挺着将军肚,走路都费事。


    照山白回礼,道:“可能是物,也可能是人。”


    殷玉斜倚在龙椅上,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这会儿才刚醒。他漫不经心地扒着荔枝,问:“人?什么人,能给殷禅自立称帝的勇气?朕还没死呢,他以为这天底下就他一个人姓殷了么!”


    百官跪地,惶恐道:“陛下息怒。”


    杜卫的两鬓已经熬白了,他顶着殷玉的气,出列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稳住琅苏。琅苏位置特殊,不仅仅是战略重地,而且是稳住大徵与旌梁关系的关键!一旦荣王攻下琅苏,在琅苏与旌梁权贵暗中交易,从中作祟,到那时,大徵的南部边境危已!大徵危已!”


    “琅苏不是你们杜氏发家的地方么?”殷玉干笑一声,语调微嘲,“杜卫,那是你们杜氏的地牌,你管不了?!”


    他当然想管,那里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众亲族呢。可是管地得用人,得有兵啊!


    眼下杜家军在晋州护着北部粮仓,一边要跟董明锐在干越养的两万大军抗衡,一边还要防着弘吉克部的黑鹰军,连能往琅苏调的兵都没有,一个也挤不出来。


    “回陛下的话,犬子带兵在清江南岸守着,可是……可是荣王的大军足足有十万!十万哪!”杜卫长吁短叹,“守的了一时,却守不住一世啊!琅苏虽然富庶,但是钱总有花完的时候,老臣祖上的家底已经掏空了,可杜家军还要吃饭啊!老臣恳请陛下救救琅苏,也给杜家军一条活路啊!”


    苦不堪言!


    “要兵你就去征,朕准了。”殷玉缓步走下玉阶,懒兮兮地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你跟朕急有什么用,你想要什么,朕就命人拟一道圣旨,给你什么,如此还不够么?”


    杜卫一怔:“……”


    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跟蠢货急眼!


    这时,大殿之后,一位站在角落里的女将出列,厉声道:“臣愿意带兵支援琅苏,以解燃眉之急!”


    诸位大臣随着殷玉的目光向后看去,一位女将身穿绛纱袍,头戴双尾鹖冠[1],一身孤冷,如寒梅傲雪。


    有人瞧着女将的脸,瞧了半天才认出来她是谁,而后努着嘴,揶揄道:“原来是城门校尉逯燕啊,区区一个守城门的女将,也配挂帅出征?”


    声罢,武官前列,常桀单膝跪地道:“陛下,臣请命与逯校尉一同出征,势必守住琅苏!”


    杜卫急忙道:“万万不可,骁骑军乃骑兵精锐,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京中暗潮汹涌,常将军理应留在京畿,护卫上京的安危!常将军,你要是风风光光地挂帅出征了,陛下的安危可怎么办啊?千万别本末倒置哪!”


    杜卫虽然是太尉,可他手里头握着的兵,完全不听他的调遣。殷玉把禁军三大营的兵权死死地握在自己手里头,而殷玉又是个不靠谱的主,他不能拿大徵的命脉开玩笑。


    眼下局势逯燕看的明白,她对常桀道:“不必。末将只需要三千骑兵,明日便可出发。”


    “三千?”杜卫出了一身汗,在心里暗暗道:“这真是去送死吧?光要身后名,不要命啦!”


    杜卫急得出了一身汗,他不敢惊动圣上,只敢在一旁小声的嘀咕:“疯了疯了!军中那些臭鱼烂虾,毫无体魄,比那妖鬼还似弱柳扶风,这要是上了战场,还不是任由贼军的马蹄践踏,完了,全完了!”


    常桀转身看着逯燕,语气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指责,全是担忧:“你可知荣王的十万大军此刻正驻扎在清江北岸,你可知泸州冀氏御敌不力,已经溃不成军。你可知你要支援琅苏,就必须横跨清江!你可知你此去,有多么危险!”


    逯燕回应道:“末将知。”


    常桀没管杜卫在一旁挺着将军肚喋喋不休,他只顾着劝逯燕,忧心地问道:“那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逯燕抬眸看着常桀,脱口而出:“因为总要有人要去。”


    “这一仗在所难免,总要有人挂帅出兵,护住琅苏的百姓!琅苏虽远,却并非远在天边,只要脚底下有路,我逯燕就能带兵杀过去,就算是没有路,我逯燕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逯燕甩袍,跪在大殿上,作揖道:“陛下,臣请命挂帅出兵,就算是马革裹尸,变成清江里的死鬼,臣也势必要把贼兵拦在琅苏城外!贼兵若是想要攻下琅苏,就只能踩着我逯燕的尸体过去!”


    平阳山匪一事后,逯氏满门流放,发配夏豫。逯无虚在稷安帝面前跪了三日,又是求又是以死相逼,才给了逯燕入骁骑军为兵的机会。


    人人都以为她逯燕会因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可谁能想到这位女将,用她手中的兽骨鞭在军中立威,只凭她自己,一步一步地坐到了校尉的位置,虽然只是个城门校尉。


    宫变之夜,逯无虚谋反失败后,生死未定。逯氏一族因早已流放,免去了诛九族之罪。因为夏豫之地,多黄土与烈焰,且有凶恶残|暴的蛮邑人,流放到夏豫的人,非死即残。


    逯燕的前半生,幸也不幸,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殷玉生性多疑,他不可能把兵权交在逆臣之子的手里,就算是三千兵,也不行。


    殷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逯燕上前甩袍,单膝跪地道:“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派人与臣一同前去。如果可以的话,臣需要一位军师。”


    “军师?”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殷玉问:“何人想自荐?”


    文官和武官无一人敢应,没人愿意跟着逯燕去送死。


    片刻后,一人出列,沉声道:“陛下,臣愿意随逯校尉同往,竭尽所能,为逯校尉出谋划策,殊死一战。”


    此话一出,连柳夜明都觉得惊讶,他没想到照山白居然愿意闯这个必死的局。他一脸吃惊地看着照山白,问:“中丞大人,你可要想好了?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当真要放下御史台,跟一位毫无带兵经验的女将去琅苏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你当真要舍生忘死么?!”


    并非柳夜明惜才,而是如今的大徵,离不开照山白。


    “仗还没打,柳大人怎么就敢肯定,这一仗赢不了!”照山白站在百官之中,诚恳道:“诸位,今后的每一仗对琅苏来说都至关重要。我虽为一介文官,不懂军事谋略,但是我知道,上京是大徵的命脉,而诸位便是大徵的底气!天下万民置身水火,苦不堪言,诸位便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的每一仗,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杜卫从照山白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还是康政帝的御前侍卫,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坐上太尉的日子。如今,他又怎么能知道大徵不会赢呢!


    战!


    是输是赢,要打了才知道!


    事已至此,琅苏已经没有退路了。杜卫跪地:“陛下,臣愿意从临边郡调一万杜家军,随逯校尉和照大人一同支援琅苏,琅苏万不能丢!”


    即使如此,殷玉还是没有给逯燕兵符,只给了她一张调兵文书。


    出了宣政殿,照山白搀扶着年迈的老军师,缓慢地走下台阶。他站在丹陛[2]往下看,第一次觉得宣政殿那么高,离地面那么远。


    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


    老军师的脸上爬满了褶皱,他握着照山白的手臂,缓缓地挤出了一个苍老的笑容。他按着胸口,逐字逐句道:“山白,吾与你的老师席净是故交,吾在认识你之前,便已经听说过你了。”


    照山白谦和道:“能为军师所知,是山白之幸。”


    老军师看向照山白的目光中满是欣赏,他道:“山白,时至今日,吾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山河震荡,大厦将倾,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想必你的老师席净告诉过你,你的才华和救世之心终究抵不住末路的洪流,他想让你明哲保身,做一个闲散公子。”


    老军师抬手,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但是吾想告诉你的是,国运不可逆,但是战事不一样。久盛必衰是谁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命运,但是在沙场上,凡是两军交战,必分输赢!”


    此话乃老军师的肺腑之言,照山白听的心头倏然揪紧,他温柔道:“军师的教诲,山白必定谨记于心,莫不敢忘。”


    春风并不和煦,吹在人身上的时候如冷泉过石一般冰冷,老军师抚平了官服上的褶子,回头看向庄严肃穆的宣政殿。


    老军师回过头,怅然一笑:“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3]。叹兮,叹兮,人已老,两鬓白,空有凌云壮志,再无扬旗之力。”


    孤雁在空中划出一道墨痕,散在了骄阳的熠熠光芒中。岁月易逝,病骨比枯叶更容易凋零。


    但是太阳一直在。


    无论阴晴圆缺,太阳永不缺席。


    照山白抬头望天,“军师,出太阳了。”


    骄阳照耀在每一位行路人的身上,其中或许就有心怀壮志的少年。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结局,但是史书会为向命运下战书的人留下一笔。


    照山白扶着老军师,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他温柔道:“请允许我尊称您一声‘老师’。老师,往后的路,该由山白自己走了。过去也好,未来也罢,路在脚下。”


    路在脚下,时间会给出答案。


    如果上苍真的给每一个人一次回到年少时的机会,照山白会选择按照原先的轨迹重新活一次。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某一时间点再次遇见想见的人。


    为了能够再次见到他,照山白愿意忍受长达十八年的生长痛,愿意为了他再次寻找自己的影子,愿意把过往的固执与矛盾再次写成寄给他的一封又一封信。


    只是这一次,照山白一定会拼尽全力留住那个人。


    期限是永远永远。


    第70章 梨花似雪


    城北,梨花庵。


    檀香飘出雕花木窗,飘进了满树的梨花中。梨花白似雪,风吹时落花簌簌,宛若腊月飘雪。落花时,花香弥漫,还夹杂了几缕檀香。


    茅草屋抖了抖,又震落了一片梨花。


    照山白在屋子里,忙的不可开交。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花瓶,一转头汤圆又把茶壶碰倒了,他只好过去扶茶壶,结果汤圆叼着鸡毛掸子,又把屏风撞翻了!


    “汤圆!”照山白掐着腰,一边擦汗一边喊,“小祖宗,能消停会吗?!”


    汤圆回头甩了个鬼脸,翘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走了两步,纵身一跃,从木窗中跳了出去。


    照山白只好去追,他刚出门,就看见一人在梨树下练刀。刀刃斩碎层层落花,如横劈飞雪,乍开的白光倏然从照山白的脖颈前闪过。


    看清来人后,照山白连忙示礼,恭敬道:“臣不知陛下微服私访,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哪儿来的白狼?”殷玉见汤圆恶狠狠地瞪着他,刚伸出手,手背便被狼爪子划破,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了下来。


    “汤圆,不得无礼!”照山白心叫不好,那颗本就上蹿下跳的心脏就快跳出来了!他跨步到白狼身前,护着汤圆,“陛下,白狼年幼无知,它误伤陛下,是臣教养不善之过,求陛下饶它一命。”


    “你连一个畜生也要护?照丞,你能护得了什么啊?”殷玉提刀抵着照山白的脖颈,手背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照山白洁白的外衣上,很快晕染开来。


    白狼看向殷玉的眼睛里满是杀意,它愤愤地喘着粗气,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他的脖颈。


    照山白知道汤圆憋着一股气,他不能让它乱来,只好抱住它,胡诌了两句:“陛下,它并没有恶意,它只是怕人。”


    殷玉收了刀,斜睨着白狼,漫不经心地问照山白:“你还没有告诉朕,这只畜生是哪儿来的?”


    无奈之下,照山白只能说:“回陛下的话,这只白狼是臣母的留给臣的,臣无论如何也要护下它,求陛下治臣的罪,给它一条生路。”


    “既是如此,朕便留它一命。”殷玉靠在梨树上,“让它滚,朕不想再见到这个畜生。”


    照山白悄悄舒了口气。很快,他的神色又沉重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可不是个会发善心的人,既然他愿意放走汤圆,必定是有别的事在等着照山白。


    他转身摸了摸汤圆地脑袋,轻声地说:“小祖宗,先躲起来。快去吧,别害怕,我会去找你的!抱抱。”


    汤圆“唔唔”两声,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到底是谁害怕?”


    汤圆走后,照山白拿着一个扫帚,静静地站在梨树下。


    殷玉也不跟照山白绕弯子,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问:“这是……他……照琼留给你的东西么?”


    照山白仔细地瞧着那块质地纯原的羊脂玉,没瞧出什么特别,他回应道:“回陛下的话,阿琼并未给臣留下过任何东西。臣曾经亲自清扫过阿琼的房间,也并未发现过类似的玉。”


    “可朕见他佩戴过这块玉。”殷玉的手指摩挲着那块光滑的玉,“你当真没见过?”


    照山白淡淡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也罢。”殷玉的身上落满了梨花,他提起刀,伸手将长刀横在照山白的面前,又问:“那你可曾见过这把刀?”


    “见过。”照山白说,“这是阿琼之前请匠人入府打造的长刀,他说要送给一位特别的朋友。没想到,阿琼珍重的那位朋友,竟然是陛下您。”


    “特别的朋友?”殷玉抱着刀,眼神中流过几分惊喜,他激动地问:“朕在他的心里,一直是特别的朋友么?有多么特别?”


    “臣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听阿琼提起过。也许是有身份之别,无法言喻,但是又特别想亲近的朋友吧。”照山白温柔道:“陛下,臣不知道陛下与阿琼是怎么样的交情,臣只知道,阿琼把这位无法言喻的朋友,当成了挚友。”


    “挚友。”殷玉的眼神暗淡了下来,“照丞,你知道朕为什么恨你却又没有处死你么?”


    照山白隐约能猜到,大概是因为照琼。


    承恩九年的那一次宫变之后,殷玉要对世家开刀,照氏本会与郑氏一起上断头台,但是殷玉却给了殷宣威一条生路。虽然他渐渐地收了照氏手中的权,却没有将照氏置于死地。


    很显然,这并不是殷玉的手段,也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风起,花香沁人心脾。殷玉爱惜地看着手中的“雪横飞”,低声道:“那年,他赠与朕这把长刀,他希望朕出宫之后,能够用这把刀保护自己,护住自己所爱之人。可是如今,朕是大徵的帝王,朕是九五至尊,朕手中有数万禁军,却再也没有遇见心爱之人。”


    “陛下,臣相信,缘分会让有缘之人兜兜转转再次相遇。”照山白扫着落花,“陛下是大徵的帝王,心中有万千子民,臣相信陛下的心中会有大爱。”


    照山白看着落花,沉声道:“况且臣以为,痛失所爱会比从未遇见爱更疼。”


    殷玉冷哼一声,轻笑道:“你怎知,朕没有体会过痛失所爱的滋味?朕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让照玊祎对你这个哥哥,临死也忘不了。”


    殷玉把七年前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照山白,他说:“七年前,朕带着一众死士杀到东平关的时候,冷甲军溃败退后守荆城,而照玊祎不肯弃城而逃,战死在了城门前。朕见到了他最后一面。那时,朕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他拼尽仅存的力气也要跟朕说话,朕以为那会是一句道别,而他说的却是,他要朕去求殷宣威,求他不要让你从军,他要让你自由……”


    这几句话把照山白的心撕裂出一道口子,里边全是说不出口的疼,照山白揪着心口,喃喃道:“阿琼他……”


    “他是个有真性情的人,他与你一样,渡人不渡己。”殷玉说到音颤。


    这是殷玉此生唯一一次因为一个人,而向同样拥有着那人记忆的人,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殷玉还未看清自己对照玊祎的感情之时,那个人就已经变成了一副只可远观的画像。


    往后的很多年,他见过无数人,几经生死,看清了千人千面,唯独对一个人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越想看清,就越是模糊。


    原来不告而别,就是永不相见。


    少年帝王望着漫天的梨花雨,在风声中长叹了一口气。


    “朕总是后知后觉。”殷玉伸手接住落花,攥在了掌心,“从他赠与朕这把刀的时候,朕就应该明白自己对他的情,可是那时的朕,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后来他得了怪病,朕为他求医,为他求药,可是他却死在了北疆。”


    殷玉沉声道:“到头来还是朕欠他的。”


    后知后觉。


    这四个字对照山白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


    照山白回头望向雕花木窗,曾经倚着窗台看斜晖漫过花枝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他心中无法描述的天裂。


    殷玉走之前,给了照山白一份关于郢荣的密报。


    荣王殷禅在郢州称帝后,封董明锐为大司马,割断了郢荣境内殷氏埋下的暗线,肃清了残存的上京旧世家的势力。


    除此之外,姝月公主陶氏嫁到郢州之后,不久便疯了。陶氏三年无所出,在那之后,殷禅认了一位义子,名曰谢柏宴。


    殷禅旌用耆德,广纳天下名士,他的座上宾中有一位才学惊人的谋士,凭借纵横之术在郢荣闻名远扬。


    那位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无姓,表字南山。


    照山白站在梨树下,风扬起落花,从他的白衫旁卷过。他的指腹轻轻蹭过宣纸上的“南山”二字,心随风动,花香四溢。


    南山。


    又是五年。


    “少时你以南山为名,为我点亮了一盏引路灯。如今你以南山为名,让我终于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你的痕迹。”照山白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需要去查探,也不需要去求证,他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他。


    因为照山白相信,如果这个世间真的有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么他在很小的时候便遇到了。


    桓秋宁的一生中有很多身份,唯独南山客这个身份对照山白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从此往后,照山白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听他的消息,谈论他的事迹,为他作诗,给他寄信。


    照山白终于可以隔着一层破碎的玻璃,从口中说出他的名字。


    心悸像春三月的暖阳,像扑面而来的芬芳。照山白握着那封密信,跑出了梨花庵,他要去上京最高的阁楼,向南看……


    恰逢黄昏,落日余晖洒满上京城。广和楼的顶楼上风很大,吹的衣袂翻飞。晚风好似能穿过人的身体,把所有的思念带去远方。


    照山白趴在红木围栏上,向南方看去。他望着青黛色的远山渐渐染上金色,望着升起的袅袅炊烟,望着那一轮将落未落的红日,虔诚地在心里说:“远山万里,惟愿安宁。”


    店小二见风这么大,这位公子穿的单薄,便好心地上前劝道:“公子,顶楼风大,您别着凉啊。下楼喝杯热茶吧!”


    照山白望着远山望出了神,他没听见。


    于是店小二往围栏那边走了一步,又问:“客官,您为什么一直往南边看啊,南边有什么啊?”


    恰好白云随风而去,红日艳艳。照山白回首,明媚一笑,温柔道:“我的心上人。”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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