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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夕阳西下


    立秋之后,天气渐寒。北方的秋天总是短暂,落叶尚未落尽,北疆的寒风已经裹挟着尘土,掀起了枯黄的地皮。


    晷针在威严的宣政殿前如定海神针一般,岿然不动。奈何日晷经不起岁月的消磨,已然出现了裂痕。


    总有朝中官员站在日晷旁,日复一日地叹着气。


    两鬓生白发,岁月欺人老。面对秋日的残败之景,他们总是难免惆叹。


    一则北疆来的军报震碎了皇宫中的萧瑟,取而代之的一团更黑更浓的雾。


    宣政殿上,郑卿远扛着一位满身血污的将士,跪在殿中。


    将士的左眼已废,他单膝跪地,咬牙行了军礼,说出了那句早已传遍上京的军报:“杜家军大败,杜忠凛将军重伤昏迷,晋州告急!”


    “晋州!”朝中武官再次听到这个词时,还是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陛下,晋州万万不能丢啊!”朝中老将出列,严肃道:“晋州的位置特殊,西边是干越,东边是临边郡与平阳郡,过了春庭河就是上京城!更重要的是,晋州境内有北部粮仓,供给着整个北疆的粮草和军备,若是让弘吉克部攻下晋州,北疆危已,上京危已,大徵危已!”


    稷安帝侧卧在龙椅上,悠闲地念着佛经,不置一词。


    杜卫这会已经急得火冒三丈,在大殿上破口大骂:“蒙岢这个王八羔子,他娘的跟杜家军玩阴的,他带领七万精兵在吊魂谷跟杜家军玩‘二人转’!忠凛忍无可忍带一支步兵精锐剿灭了黑鹰军的前锋,他娘的刚杀了领头的‘黑鹰’,还没来得及砍下他的脑袋挂在军旗上,就已经被那七万黑鹰军困在山谷里头了。”


    “杜大人息怒,兵不厌诈嘛。”柳夜明知道言多必失这个道理,他怕杜卫引火烧身,便上前和声道。


    杜卫扫了柳夜明一眼,压下怒气,愤愤地甩了甩官袍。


    紧接着,一位老将叹气道:“吊魂谷易守难攻,黑鹰军仗着自己的人数多,分两支部队分别围了东坪山和裕达山,放一支前锋军作为诱饵把杜忠凛将军的步兵尖锐勾出,趁机走山路绕后,打了杜将军一个措手不及。破风将军集结的干越、泸州的守备军驻扎在干越的康城城外,赶过去的时候,中途又得到了黑鹰军突袭晋州的消息。”


    年逾古稀的老军师出列,分析道:“黑鹰军把杜家军困在吊魂谷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只困不攻,悄悄将战力后撤,直逼临近的晋州。干越的四周多山,拿下干越损兵耗时,于是他们声东击西,困住杜家军的同时在晋州外布局,他们真正的目标就是那地势平坦且易攻难守的晋州!”


    他在沙盘上琢磨了一辈子,熟悉大徵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


    他的眼睛还没有花,他的身体撑住,可是稷安帝不愿意重用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军师,他只能在朝堂上,一声一声地叹气。


    能在朝堂上谏言,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杜卫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烧起来了,他怒喝道:“晋州守备军吃的粮最多,用的兵器最精良,他娘的建的城防跟纸糊的一样?钱都上哪儿去了!进了谁的肚子,养了什么玩意儿,啊?”


    杜家军打了一年败仗,杜卫在朝中猫着腰低了一年的头。他急火攻心,再这么下去,他真能拎刀冲去晋州!


    杜卫这人是个小心眼,眼前杜家在舆论的暴风眼上,他心里不服,也得把郑氏和虞氏拉下水。


    杜卫指着地,破口大骂道:“我大儿子重伤昏迷,二儿子也已经带兵去了干越,小儿子才十四,已经带着琅苏的守备军守在大徵的东南边境线上了!我杜家军是败了,从去年到今年就没打过胜仗,可是我杜家不丢人,不像某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占着好地方不拉屎的,戍边十几载,从未归过朝,我看他们不是能打胜仗,他们早就跟萧慎穿了一条裤子了!”


    虞朔兰听着这话像是把矛头往他们虞氏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忙出列,沉声道:“太尉大人,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吧。我虞氏守的可是最偏远最苦寒的天州,天州气候恶劣,雪地里头常年寸草不生,这般条件下,红缨军的将士们还能挨着饿,打着仗,朝廷可曾多给过他们一口粮,送过一件绒衣?”


    “二位大人消消气。”柳夜明和和气气地劝和,“这是朝堂,不是二位大人吵架的地儿。二位大人唇枪舌战,陛下就是有话要说,也插不进去嘴啊,您说是吧?”


    殷宣威把佛经扔在一边,摸着玉玺,闷了个哈欠。


    柳夜明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殷宣威再装听不见,可真就得传太医治一治耳疾了。


    “诸位爱卿觉得,晋州之事,该当如何?”殷宣威问道。


    话音刚落,宣政殿上的文官武官齐声回应,不一会儿便炸开了锅。


    又吵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罢休,殷宣威揉了揉太阳穴,将目光落在了殷玉的身上。


    殷宣威抬指,指了指殷玉,不耐烦地道:“朕想听听凌王的意思。”


    殷玉突然放声大笑,他自顾自地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停下。殷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儿臣第一次听见父皇对儿臣说这样的话,您竟然会问儿臣的意思?儿臣一时激动,喜极而泣,求父皇恕罪。”


    殷宣威不威不怒,单手顶额,挑眉让他继续说。


    殷玉转身面向朝臣,朗声道:“诸位大人吵的口干舌燥,本王自然是不能让诸位大人白费口舌。本王建议将诸位大臣的意见一一采纳,比如,红缨将军戍守天州十几载,战功赫赫,是不是得班师回朝,接受勋赏。晋州告急,天州那块一时半会没什么风浪,不如让红缨将军带着红缨军去守晋州,让杜将军去天州好好养伤。咱都挪个地方,换换空气,喘气也痛快!”


    他这是在拱火!


    “简直是无稽之谈!殿下莫要信口开河!”郑卿远出列,单膝跪地,“陛下,边境大事,岂能儿戏?天州与晋州相隔甚远,红缨军长途跋涉,途中万一遭遇敌军设伏,后顾不堪设想。更何况,晋州已经等不起了!”


    “本王差点忘了,郑家军还守在常边郡呢,常边郡离晋州可不算远吧。不如,勋虞将军你带兵去支援晋州,保住北部粮仓,你们郑家军过冬的军粮可就不愁了!”


    “殿下不可。”杜卫可舍不得把北部粮仓拱手让人,他急切道,“若是将晋州交到郑家军手里,那大徵的北部,可就要改名换姓了!以后北疆是听陛下的,还是听他们郑虞两氏的!我看他们是想占山为王,把自个儿当英雄!”


    杜卫跟殷玉对了个眼神,又往火里加了一把柴。


    “陛下,郑虞两氏满门忠烈,绝无谋逆之心!”郑卿远转头看向杜卫,“太尉大人!如今大敌当前,怎么能相互猜忌,如此一来,军心不稳,萧慎只会更加猖狂,到时候可就不只是粮仓中那点粮食的问题了。”


    殷玉笑着看他们吵,他看明白了这些个氏族的心,也看清了殷宣威的无能。


    等他们吵完,他对殷宣威道:“父皇,儿臣刚才一时昏天昏地,听了诸位大人的话,这才茅塞顿开。儿臣以为,要论远近,临边郡与平阳郡离晋州最近,只是临边郡的守备军不能动,平阳郡的守备军先前归入骁骑军,也动不了。除了临边和平阳两郡,便是上京离晋州最近!禁军三大营就驻扎在上京城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出动禁军,由护军朔兰将军带领禁军三大营中的武营出兵晋州,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红缨将军在天州深得民心,区区戍边将军一职已经配不上红缨将军的丰功伟绩了,儿臣以为让红缨将军归朝受封,理所应当。这样一来,红缨将军得了封赏,朝中的诸位大臣也能心安,不是么?”


    此话一出,郑卿远心头一紧。


    殷宣威实在是头疼,他最近吃了不少“灵丹妙药”,如今坐在朝堂上,昏昏欲仙,连人都看不清了。


    “朕乏了,一切就按照凌王的意思去办吧。”殷宣威揉着眉头,“另外,传朕旨意,让荣王回京,朕年事已高,睹物思人,有点想念旧人了。”


    诸位大臣还未来得及道出那句“陛下三思”,殷宣威便已经甩袖走人了。


    大殿之上,叹息声不断。


    走出宣政殿后,照山白知道郑卿远心中愁绪万千,他走上前,拍了拍郑卿远的肩膀。


    郑卿远想起去年冬至,照山白突然问他的那句,“大徵还能走多远”。明明才过去一年,郑卿远却觉得恍若隔世。


    一年的时间内,他的心境变了很多,有些曾经觉得很遥远的事情,如今近在咫尺,他不得不去面对。


    一阵冷风吹过,郑卿远打了个趔趄。他望着北边渐渐逼近的黑云,迎着北风问道:“山白,你觉得我此生能还有机会,肆意畅快地活一次么?”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照山白温柔道:“卿远,路在脚下。”


    路在脚下。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他郑卿远说了算。


    郑卿远抬头望天:“太阳要落山了。以后的路,没有光,也要走下去。”


    暮色渐浓之时,支离破碎的影子在地面上游走,像无处可归的孤独的灵魂。


    最后一缕残阳卡在宫殿的鸱吻之间,将琉璃瓦染成了浑浊的琥珀色。风掠过宫门时发出了空腔的呜咽,正如远方传来的悠长的牧歌。


    一位宫人回头望去,乌云蔽日,怎么也看不见皇宫昔日的金碧辉煌。


    瓦当间几丛枯黄的野草迎风生长,它们昂着头,窥破天光。


    第52章 朱雀门宫变(一)


    未央宫内,鎏金铜铃轻颤,晚风过处,琳琅声碎。大殿之中,烛火摇曳,舞姬如云,笙歌曼妙。


    殷宣威斜倚在琉璃罗汉床上,披着鹿皮软衾。他眯着眼看着殿中的舞姬,只觉得她们像一个个身姿绰约的鬼影,忽明忽暗,忽藏忽现,越想瞧清楚,越模糊。


    “陛下,今日的‘仙丹’奴家给您送过来了。”张公公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放着一个黑色的药丸。


    殷宣威捏着那枚丹药,敛着眉目,转手将它放在了酒杯中,“仙丹配美酒,享人间极乐。朕是个有福之人哪!”


    他嚼着丹药,眉目舒展,仿佛吸收了天地精华,感受到了飘飘然的仙气。


    殷宣威突然睁眼:“朕觉得近日送来的仙丹,有些苦了。”


    张公公接过木盒,解释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天气变冷,白鹤南飞,‘仙丹’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实在难寻,于是几位仙长便为殿下找到了一味效果更甚的药引。”


    “原来如此。”殷宣威睁眼,瞳孔发灰,“换成了什么?”


    张公公道:“回陛下,是稚子的心头血。”


    殷宣威点了点头,默许。他又问道:“荣王到哪儿了?朕召他回京的圣旨,已经传了有几日了吧。”


    “回……回陛下,”张公公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砸着地面,“荣王殿下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了。”


    “窝囊废!”殷宣威扶着额头,竟然低声闷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肆意,越来越疯狂,“殷禅这个没用的东西,朕不过是让他回京,他都回不来?朕还想把太子之位留给他,他有那个命接么!”


    张公公跪地,不敢言。


    编钟长鸣,笙箫骤然暗哑。殿中舞姬纷纷退场,只留下了一位红衣美人,一柄软剑在他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挽了个剑花,侧身挑起冰纨帛带,流纱剑影中,赤红的衣袂翻飞,宛若一朵在烛光中盛放的红莲,妖冶、魅惑、美的凌厉,美的惊世骇俗。


    未央宫的宫门大敞,声乐骤停,夜里寂静无声,唯有软剑凌空时发出的阵阵脆响。


    殿中美人身姿妖然,软剑滑入掌心之时,他回眸一笑,露出了眉心红色的花钿,似云似火,红的艳丽。


    美人步步生莲,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殷宣威的面前,笑着将剑上的半截蜡烛奉上,柔声问道:“陛下和还记得,承恩三年的霜降,这里曾跪着一个人,为您点亮了一盏蜡烛。”


    殷宣威接过蜡烛,用指尖捏灭了烛火,平静道:“朕记得你,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你们生着一般无二的眉眼,只不过他的眼神要比你的更犀利。他从来不会笑着看向朕。”


    “原来陛下早就认出我了。”桓秋宁坐在金漆御案上,“那陛下为何杀了我?”


    “朕这一生杀过太多人,倦了也厌了。”殷宣威垂目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朕能杀了你,却杀不干净桓氏余孽。”


    殷宣威看着桓秋宁,往事涌上心头,“朕与你父亲十六岁便相识了。未央宫后有一处闲置的宅子,便是当年的望承斋,他与朕同窗共读五年,他对朕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2],他做到了。可是最后,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朕是帝王,朕永远不会错!但是现在,朕突然有点后悔了。”


    桓秋宁静了片刻,挑眉道:“臣有生之年竟然能听到陛下的肺腑之言,可真是感激涕零,死而无憾了。”


    “桓珩,字秋宁。‘君子如珩,美人如玉’[3],你的名字是你母亲给你取的。朕知道你的母亲是忍冬居士。”殷宣威望向宫外,“朕为忍冬寿时曾经想起过你。那时在忍冬祠,朕为你母亲题过词。”


    “承陛下的福,忍冬先生已经故去五载,时间如梭,当日之景,历历在目。”桓秋宁眉目含笑,却尽是杀意,“陛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陛下知道桓氏几百号人是怎么一个一个咽气的么?用百命换一命,可笑啊,十年呕心沥血,竟然比不过一念君意。”


    剑指寸喉。剑光打在殷宣威的脸上,毫无惊恐,格外的平静。


    殷宣威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护驾!”脚步声渐近,来人迅速包围了未央宫。逯无虚抱着拂尘打大步走来,怒目道:“速速捉拿桓氏余孽,就地斩杀!”


    四周一拥而入的太监们褪下宽袍,拔刀刺向桓秋宁。


    刀光剑影中,桓秋宁踩着御案起身一跃,软剑勾住殷宣威的脖颈,他不紧不慢地擦着剑刃,挑眉道:“来吧,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逯无虚,你果真是狼子野心。”


    逯无虚看向张公公,见到张公公微微颔首后,他跪在殿中,急切道:“陛下,老奴救驾来迟!罪臣之子,尔已经无处可逃,还不束手就擒,陛下宽宏,定会留你全尸!”


    软剑又逼近了一分。桓秋宁冷笑道:“我今日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横竖都是死,我又不急,陪你们玩一会啊。”


    逯无虚掐着腰,挤着嗓子,佯装大怒,冷喝道:“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你擒的可是大徵的天子,你怎么敢的!”


    等了片刻后,他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桓秋宁,突然一笑:“桓公子,你是怎么当刺客的……还不动手,也不嫌胳膊麻?”


    “逯大人这么心急,莫非你也想分一杯羹?还是说,你想独占。”桓秋宁不紧不慢地挽着剑花,他看向殿外,神色微冷。


    “来人!”逯无虚走上前,搬起了玉玺,对张公公道,“还愣着干什么,拟旨啊!承恩九年隆冬,稷安帝崩殂,死于桓氏余孽之手,享年……先这么着吧。至于遗诏,那就得按我的旨意来了。如今我能够的着九重阙,就能自称‘天子’!”


    事已至此,逯无虚也不装了。


    “奴仆下才,也敢妄称天子?!”殷宣威怒火攻心,他抬起眼,蔑视着逯无虚。


    “陛下,奴家在您跟前跪了三十七年,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我跟那灭族的桓氏相比,又能好的到哪儿去?乱世将起,人面兽心之人尚能谋权篡位,我又何尝不可?”


    殷宣威怒道:“尔只是个奴才!”


    逯无虚直起腰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未在未央宫内如此畅快地喘息过,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在刹那间把三十七年的忍气吞声一并泄愤。


    他扶在御案上,寒声道:“人生在世,谁又比谁高贵呢?我伺候了你三十七年,如今仔细一看,你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任何人都能要了你的命。”


    逯无虚摸着玉玺,不屑地看着大殿上的人:“谁能坐上这龙椅,谁就是‘天命’!”


    桓秋宁掐着殷宣威的喉咙,不言不语,只是淡淡的笑着。他转身,踩着龙椅,吹了一个口哨。


    一瞬间,未央宫内涌入了上万只乌鸦,它们疯了一般喊叫着,无差别地撕咬着殿中一切活物!它们像受人豢养的豺狼,在飞出笼子的那一刻,野性毕露,拼劲全力地撕扯。


    逯无虚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被突袭的乌鸦啄去了眼珠,只剩了两个冒血的空壳。他抱着头疼到失语,他被乌鸦撕咬的体无完肤,累累伤口可见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乌鸦的叫声渐渐消失,有人踩着他的手,阴冷地说了一句:“原来黄雀是你啊。”


    龙椅上的殷宣威好似看见了曙光,他大喊道:“殷玉,召集羽林军,诛杀逆臣!朕……朕给你太子之位!大徵的江山,必须是殷氏的天下!”


    殷玉略过殷宣威,看向他身后的桓秋宁,蹙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怎么连个人都杀不死。难道还要本王亲自杀么?”


    “殿下,你们父子之间的游戏,我不好插手吧。”桓秋宁松开手,一脚将殷宣威踹下龙椅,“要想名副其实地坐上龙椅,没有遗诏怕是不行吧。”


    “不是你说的要亲手屠龙么?本王特地给你留了这个机会呢。”殷玉将“黄雀”踢到一边,“遗诏能有什么用,得看父皇的意思啊。”


    桓秋宁踩着满地乌鸦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玉阶。红衣似血,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陛下不是说了吗,让你从太子做起。”


    “太麻烦。”殷玉拎起殷宣威,直视着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本王何不一步登天呢?”


    “逆子!早知今日,朕当时就应该掐死你!”殷宣威骂道,“朕手底下有羽林军,有禁军!他们只听命于朕!你弑父夺位,必定会遭受天下人的唾骂,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殷玉大笑,“您忘了您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弑父夺位,杀尽手足,杀妻杀子。为什么未央宫总是这么冷清啊,您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不见脚底下的白骨么?”


    殷玉俯身,凑近低声道:“父皇,儿臣帮您杀了您最后的血亲,荣王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您了。怒么?恨么?我的所作所为跟您相比,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吧。”


    “殷玉,朕是你的父皇,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殷宣威握住殷玉的手,突然多了几分柔情,“朕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你,朕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朕不那么做,你一定会死于席皇后之手!”


    “父皇啊,”殷玉摸着殷宣威霜白的两鬓,丹凤眼上挑,“其实我儿时养在席皇后宫里的时候,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性格。那时我想着忍一忍就好了,再忍一忍父皇就会来带我走。可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到那个女人死了,忍到我亲手杀了亲娘,忍到父皇改了年号,也没能见到您一面。”


    “后来我想着如果您膝下的皇子死干净了,您会不会想起我,过来看看我?”殷玉抓着龙腮,“没用的。再后来我自个儿就想明白了,无论您膝下有几个儿子,无论我做与不做,都无济于事。因为您厌弃的是我这个人,因为我断了一条腿!可我还是不死心,非要找人弄了条假腿,装作无暇的璧玉。到头来真相是什么?是您亲手折断我的腿,让我成了个残废。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都是因为您哪!”


    “我受够了!”殷玉恶狠狠地掐着他的喉咙,掐的他面红耳赤就快要断气,“我也想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殷宣威的嘴角流出了一道血,殷玉猛然松手,他吐了一口血,惨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恨,比朕绝!”


    “喔。”殷玉看着他乌黑发紫的嘴唇,看着他下颚上挂着的血,转头看向桓秋宁:“下毒了?”


    桓秋宁耸了耸肩,坦诚地摇了摇头。


    “父皇,您养的狗想咬死您呢。”殷玉看向趴在地上的逯无虚,他已经快爬到了宫门,只差一步。


    桓秋宁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看着地上趴着的人,漫不经心道:“逯大人好手段。你倒是忠心,在‘仙丹’掺了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陛下去见阎王,那还不就是让他更快地得道升仙了么。”


    “嘶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逯无虚抱着伤口暗暗叫疼,“是杜卫!是他向琅苏的仙长求来的!事到如今,我这条命已经这样了,句句真言,你们要是不信,我也胡话可说。”


    “你得知道啊!”桓秋宁踩着他的指骨,“逯无虚,不是你说让我来宫里找你叙叙旧的么,话不说清楚,你也敢死?”


    第53章 朱雀门宫变(二)


    近日乌云连天,雨也是毫无预兆的说下就下。就像是老天爷跟人闹别扭,憋了一肚子的气,痛痛快快地撒气不成,就一点一点地折磨人。


    城边百姓望着远处压着皇宫的黑云,只担心田里的庄稼,却不知道这团黑云真正压的,是宫里头那些个站的还没稻草人正的天命之子。


    夜里,整座宫殿像是被黑烟和倾盆大雨给吃了,人走在御道上,连影子都见不着。


    狄春香撑着玉骨伞,带着明王殷仁,一齐走在去未央宫的路上。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像是在敲肚皮鼓,“吧嗒吧嗒”的响。宛若银色的烟花在水洼中炸开,好似在庆祝一场无人在意的盛宴。


    寻常躯壳中孤独的灵魂在风声雨声中呐喊,或哭或笑,不明悲喜。


    独属于宫廷雨夜的长恨歌,在雨声中咿咿呀呀地唱着,把御道上的亡魂,勾得迷了路。


    这些声音在狄春香的耳畔厮磨,只有她能听见。一旁的殷仁一头雾水地望着狄春香凝重的神情,仰头问:“皇嫂,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辰入宫啊?父皇应该已经安歇了罢。”


    “小殿下,您若是信我,便不要多问。”狄春香回应道。


    “可凡事总得有个理由吧。”殷仁的小脸上沾了雨水,像一颗水润的蜜桃,他的眼睛又黑又圆,里边不掺杂任何杂念,只是水灵灵地望着她。


    这张小巧可人的脸上只有八岁孩子的纯真,狄春香看着那双灵透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挣扎。


    因为她知道今夜之事瞬息万变,殷玉很可能就是那个变数。


    狄春香抬袖替殷玉挡着雨,编出一套话:“陛下命人传了一道密旨,说是今夜想见到小殿下,他有话要对您讲,而且是只告诉您一个人的话。”


    殷玉眨了眨眼睛,皱着眉头,抱怨道:“可是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说我最没用,什么也不会,将来也难成气候。”


    狄春香安慰道:“不是的。小殿下,请您恕我多言一句,您是所有皇子中最特别的。”


    殷玉心中一喜,非要问出个缘由,追问道:“为什么呀?皇嫂,你就告诉我罢。”


    狄春香坦诚道:“因为您很善良。”


    此话一出,殷玉的神色黯淡下去,没再说话。二人心知肚明,在这深宫之中,“善良”是最没用的长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善良,很可能会害了他的命。


    附近的宫门紧闭,唯有未央宫宫门大敞,灯火明亮。


    雨中有一股浓烈的腥气,像海边的鱼虾烂在了雨水中,腥的发酸,发臭。


    狄春香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声道:“小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无论一会儿您看到了什么,答应我,不准从我的身边离开,可以吗?”


    四周阴森森的,殷仁胆儿小,他低着头走路,不敢往别处看。


    “咔嚓”!突然一道闪电劈向屋顶的鸱吻[1],殷玉吓得一哆嗦,别过头含着哭腔道:“皇嫂,我害怕……我不想去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求求你了。”


    “不行。您必须要去。”狄春香俯身看着那双蒙上雾气的眼睛,“这条路是您身为皇子必须要走的路,一旦回头,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别怕,皇嫂会一直陪着你的。”


    殷玉勉强地点了点头。


    “小殿下,我们走偏殿过去吧。”


    ***


    未央宫内的血腥味更浓了。


    明明有极其浓烈的腥臭味,可周围却一切如常,地上连血星子都见不着,金器铮亮,上头也是干干净净的。


    哪来的血腥味呢?


    大殿中央有几位舞女翩翩起舞,没有笙箫伴奏,也没有乐师,甚至没有侍奉的公公。她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脸上挂着渗人的假笑。


    明明是几张如花似玉的脸,可是她们笑起来,不像是在笑,反而像是在哭。要说她们是哭吧,可嘴角却是微微上挑的。


    邪了门了!


    一位舞女的双腿抖到发软,不小心被丝带绊倒,摔在了地上。她没敢吱声,连忙爬起来,抓着红绫继续跳舞。


    氛围阴森又诡异。狄春香怕殷仁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后失声大叫,便用干净的帕子捂住了他的嘴。二人躲在偏殿,小心地窥视着大殿。


    殷仁透过编钟的缝隙,看向龙椅上的殷宣威。


    殷宣威端坐在龙椅上,垂目不语,好似睡着了一般,眼皮子一动不动。他的脸色惨白,可嘴唇却是鲜红的,红的像民间传闻中吃了死小孩的妖鬼的嘴。


    殷仁的视线顺着殷宣威的下颚向下,落在了他的前胸上。殷玉看到了一个药丸大的窟窿,里头什么都没有,似伤非伤,着实可怕。


    父皇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的高大威严的父皇怎么会像失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事一定有猫腻!


    小皇子一见到他的父皇,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更何况这座宫殿是还他最熟悉的地方。殷仁见状,没多想,便挣开狄春香的手,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殷仁一时心急,左脚绊住右脚,一头撞到了编钟上,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鼓包。


    编钟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久久没有消失。


    狄春香没拦,因为她看见了编钟里头藏着的血迹。狄春香反手向身后投掷了一枚暗器,掷地无声——偏殿里藏着人。


    狄春香没有回头,继续躲在编钟后,猜测着后面人的身份。她猜测他们没有对自己动手,大概率是因为利益相同,所以他们很可能是铜鸟堂或者凌王的人。只不过铜鸟堂的人向来做事很绝,杀人不留尸,如果殷宣威是铜鸟堂的人杀的,此刻便已经化作一摊黑水了。


    铜鸟堂的人早已经被训练成了冷血无情的“铜鸟”,他们不在乎生死,眼里只能容得下任务。


    铜鸟之间往往会有不同的任务——大部分是获取情报和杀人。比起等待最佳时机后再动手,他们更喜欢第一时间去抢夺,去厮杀。从决斗场厮杀出来的人眼里根本没有情谊,只有任务。有的铜鸟为了独占消息,甚至会将关键人物杀死,这样他们就不会因为慢于别人而成为失败者。


    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就必须强做出头鸟,不然就会与之失之交臂,然后赔上自己的命。面对失败即死的命运,他们一刻也等不起。


    而殷玉样的死士就不一样了,他们活在殷玉的影子里,听殷玉的指令,殷玉不来,他们只能厉兵秣马,不会擅自行动。


    编钟声消失后,殿中只剩了殷仁的说话声。


    殷仁抱着脑袋跑到龙椅前,跪在地上行礼,小声道:“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没有回应,没有回音。


    殷仁小心翼翼地抬头,他从下往上看,在那张惨白的脸上看到了一双猩红的双眸,冰冷无神,好似两颗鸽血石。


    殷仁当即哭出了声。虽然他很害怕,但他还是跑上了玉阶,跪在殷宣威面前,哭道:“父皇,您理一理儿臣,儿臣害怕。父皇,您不要跟仁儿生气了,仁儿以后一定勤于学习,不再让父皇失望了。父王,仁儿真的知道错了。”


    大殿上的舞女好似没看见这个孩子一般,依旧重复着那些动作。她们害怕的发抖,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


    有眼睛在看着她们,看着大殿上的一切。


    小皇子的哭声一直传到了殿外。


    “父皇,仁儿来看您了!您跟仁儿说句话好不好,仁儿以后再也不淘气了!儿臣会好好听太傅的话,好好孝顺您的……”殷玉一直哭,他看着一动不动地殷宣威,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僵住。


    登时,大殿上空突然落下了一把沾满血的匕首!殷仁吓得往后一退,可那把匕首好像长了眼睛长了腿,突然飞到了他的手边。


    “皇嫂!皇嫂救救我!”殷仁害怕至极,他不敢再退了,只能抱着膝盖哭。


    狄春香从偏殿走来之时,身上披了一件白素衣,她冰冷地注视着殷仁,阴着脸道:“小殿下,我告诉过您的,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您不听,那谁也救不了您了。”


    最害怕的那一瞬间,殷仁下意识地扑向了他的父皇。


    八岁稚子的力气不大,却将殷宣威扑倒在地。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嘴角流出了体内最后的一点血。


    他已经死了。


    殷仁哇哇大哭,几乎吓到晕厥。


    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父皇竟然死了!死在了龙椅上,他死的那么安详,仿佛死之前没有遭受过任何折磨,没有任何痛苦,可他胸口的黑窟窿又那般骇人。


    月光在云翳后忽明忽暗,盔甲的摩擦声渐渐逼近。


    郑卿远带领羽林军包围了未央宫,殿中舞女相对无言,毒发之后纷纷倒地。狄春香泪眼婆娑地看向郑卿远,她装作大惊失色,哭道:“郑将军,陛下驾崩了!”


    “怎会如此?!”郑卿远半信半疑,他走上前,看着倒在地上的殷宣威和殷仁,伸手试了试二人的呼吸。


    殷宣威死了。但殷仁还有气息!


    郑卿远踉跄后退,对手下道:“封锁皇宫!不能放任何人出去!尔等务必要护住玉玺和小殿下,护住皇宫!”


    羽林军还未走出未央宫,便被迎面杀来的骁骑军拦在了宫内。郑卿远眼疾手快地护住玉玺,转身时听见大殿上传来了阵阵抚掌声。


    “郑将军果真是人中英杰,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的母亲在天州抗旨不归,你倒是更有本事,杀帝王夺玉玺!本王今夜要是不来,明日大徵是不是就要改朝换代了?!”殷玉从偏殿走出,他的腰上配着一把刀,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自己的佩刀出现。


    今夜,他要杀人。


    殷玉看着地上哭的梨花带雨的狄春香,假装挤了挤眼泪,硬是没哭出来,“欸——本王没那个本事,就不演了。”


    郑卿远心觉不好,今夜宫变,他成了殷玉的替死鬼!


    “殿下,您当真要成为史书上的污点么!”郑卿远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缴械投降,而是护住了玉玺和殷仁。


    殷玉指了指地上的殷宣威,笑着问:“你看本王还有回头路么?你们郑家还真是满门忠烈,死到临头还没忘了那点莫须有的忠义。你看清楚了,从现在起,谁才是大徵的帝王,你们应该秉承着你们的‘忠’跪在本王的脚底下!”


    “弑父夺位,大逆不道!”郑卿远厉声道,“就算你今夜杀了我,杀光了羽林军,明日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不会容许你登上皇位!”


    “那就杀呀!反一个,杀一个,本王不在乎多见几次血。”殷玉像一只丧心病狂的野兽,低声发笑,“强者为王!从今往后,史书该由我来执笔了!”


    “交出玉玺,杀了殷仁,本王留你全尸。”殷玉拔刀出鞘,他不紧不慢地抿过刀刃,刀锋指向郑卿远。


    从来没有人见识过殷玉的刀法,宫变之夜,他终于露出了锋芒。


    长枪在手,郑卿远毫不畏惧,少年将军骨子里的血性,永远不会向谋逆之人屈服!


    刹那间,弯刀对上长枪,犹如电光乍破。郑卿远的枪法强劲,有排山倒海之势,他旋身抖腕,银枪突然弓成满月,顺势躲开侧砍的弯刀。殷玉的刀法凌乱无章,完全是凭借一股狠劲,而这股狠劲注入刀中,致使他手中弯刀犹如杀了红了眼的豺狼,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


    殷玉身轻如燕,他的假肢很灵活,可再灵活的假肢也比不过人腿。很快,他便有些招架不住郑卿远的攻势,柞木腿抖得越发厉害。


    大殿之中,羽林军与骁骑军杀成了一片,其中混杂着殷玉的死士。狄春香伺机凌空翻越到龙椅一侧,抢夺玉玺。


    “杀了殷仁!”殷玉冲狄春香喊道。


    郑卿远趁殷玉分神,挥出长枪|刺向他的假腿,冷枪瞬间将柞木刺穿。失去了一条腿,殷玉身体失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殷玉顺势前滚,立刀劈向郑卿远的脖颈,郑卿远侧身闪躲,顾不上杀他,转身刺向狄春香。


    殷仁还在她手里头!


    这时,一袭红衣从宫外飞进,他轻步掠到众人身后,踩着御案腾空一翻,抽出腰间软剑,刺向狄春香。


    左右夹击。狄春香招架不住,只能频频后退。桓秋宁趁机抱起了殷仁。


    “杀了殷仁,以绝后患!”殷玉冲桓秋宁道,“杀了他,本王给你留一线生机。”


    “原来殿下早就想卸磨杀驴了?”桓秋宁抱着殷仁,抬脚踩着龙椅,“过河拆桥,这确实是凌王殿下的一贯作派。”


    殷玉不屑一笑:“你敢违抗本王的旨意?!”


    殷玉那双像蛇又似猫的荧青色眸子就这般斜睨着桓秋宁,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欣喜。桓秋宁在他面前隐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露出了真面目。


    “明王不能死。”桓秋宁好声好气地说,“殿下,如果他死了,您觉得您的皇位能坐的稳么?如今北疆战事不断,萧慎、旌梁对大徵虎视眈眈,这场宫变,该到此为止了。”


    从殷宣威死的那一刻,桓秋宁已然明白,大徵王朝已经踏上永远无法回头的末路。


    甚至在此之前,便已经敲响了丧钟。


    入宫献舞之前,他收到了铜鸟堂下达的对凌王殷玉的生杀令。桓秋宁杀不了凌王,他就得死。


    如果他注定无法逃离必死的命运,那么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护住一个人。


    所以他回到了未央宫,他要护住殷仁。


    他是大徵王朝最后的种子,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


    “既然你要护着殷仁,那你就去陪他一起死吧。”殷玉冷笑着摆手,偏殿中潜伏的死士瞬间飞出,桓秋宁抽剑抵挡。


    如果只有他一人,桓秋宁尚且能够应对,可是他的背上还有一个孩子。刀剑无眼,殷仁的后背已经伤痕累累,他才刚醒便疼晕了过去,桓秋宁为了护他,身中两剑,歪头咳了一口血。


    殷玉的亲信杀上未央宫,郑卿远手底下的人已经死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他一人殊死抵抗,银鳞甲片上映着无数张凶神恶煞的脸,像是来索命的阎罗。


    “阎罗来挡,我便斩阎罗!”桓秋宁抬手抿去嘴角的血,挑眉一笑。


    殷玉背靠金龙圆柱,回了他一笑。


    亲信滚到殷玉身边,道:“殿下,骁骑军左部先锋将荆广死不从令,如今已经带着他手底下的兵,围了皇宫。校尉常桀将军倒是很会审时度势,他正带人与荆广在朱雀门交锋,咱们已然胜券在握。”


    “凡抗令不从者,格杀勿论。”殷玉在狄春香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


    殷玉看向桓秋宁:“本王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殿下,明王不能死!他是我的底线。”桓秋宁捂着腰间的伤口,依然护着殷仁,“如果他死了,朝中文武百官定会拿此做文章,到时面对悠悠众口,殿下该当如何?”


    “他若活着,必定后患无穷。杀之,以绝后患不是更好么?”殷玉不屑道。


    桓秋宁忍着疼,镇定道:“殿下,明王尚且年幼,您把他关起来,他怎么能奈何得了您呢!”


    “这番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一点可信度也没有。本王知道你的名字——桓珩。”殷玉单挑一边眉,笑着看向桓秋宁,“本王早就摸清了你的底细,当日父皇没有将桓氏杀个干干净净,留了你这么个余孽,看吧,他还不是死在你手上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本王可不想步他的后尘。”


    听到这番话,郑卿远愤愤回头,淬了一口血,骂道:“果然是你!你、你害了多少人!当日我就该杀了你!”


    红衣上沾了血,也还是红的。桓秋宁杀光了身边的死士,他似笑非笑地从台阶上走下,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上的血。


    他斜睨着一边的殷仁,笑自己竟然被那点怜悯冲昏了头脑。今夜过后,殷玉便是新帝,郑卿远就算是死了,也会有人感念他的忠勇,为他立块碑。


    而他桓秋宁,就算是护住了殷仁,也会遭人唾骂。无论他做了什么,或者做与不做,他都会是这场宫变的罪魁祸首。


    他注定成为这场权利瓜分盛宴的献祭品!


    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


    桓秋宁擦干净了手上的血,他望向无数想要刺穿他的利剑,他还想为自己赌一次!


    “殿下,您很想杀了我吧。杀人灭口,让我替您揽了罪名。”桓秋宁抬头一笑,笑里藏刀,“可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周围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桓秋宁的脚步很轻,他在伺机而动。


    突然,编钟响了一声,众人回头看向偏殿。桓秋宁找准时机将殷仁扔到郑卿远的怀里,拎起软剑向前突进!


    他纵身一跃躲过狄春香的暗器,落地时衣袂翻飞。他执剑向前飞去,身形宛若一道红色的绫带,眨眼间便逼到了殷玉的身前!


    去死吧,殷玉。


    这场戏该落幕了。


    殷玉提刀来挡,周围的死士从四面八方出剑,刺向桓秋宁。桓秋宁瞬间腾空躲避,落地时震碎了软剑。他单手扼杀一位从身前突进的死士,抢了死士手中长剑,转身时旋刃像四周突袭的死士刺去,剑血封喉。


    “滋啦”——鲜血在空中炸开!


    战!


    再战!


    绝不退步!


    又断了一把长剑。没有武器的桓秋宁红着眼恶狠狠地望着殷玉。他想起了萧慎荒原中的狼王,用锋利的爪牙刺穿敌人的喉咙,撕碎敌人的喘息,用它骨子里的野性征服每一头恶狼!


    野性。


    桓秋宁无畏无惧,瞬间来了劲。他的动作轻快,踩着脚底数十片亮晃晃的剑刃,径直向殷玉扑去。


    蛇眼一颤。桓秋宁避开刀光剑影,抓着殷玉的领口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之前的打斗消耗了桓秋宁太多的体力,如今他紧扼着殷玉的喉咙,却不能在一瞬间要了他的命。


    四周的死士倏然出剑,桓秋宁躲避不及,后背中了一剑。


    紧接着又是一剑。


    刀剑在赤红的软纱划出一道道口子,露出了白皙的皮肤。皮肤上很快融了血,媚艳至极。


    桓秋宁又吐了一口血,“你养的死士,不过如此。”


    “这么想杀我?”他单臂撑在在地上,声音低沉道:“我早就把这一切留给了一个,如果今夜我没能从朱雀门活着走出去,你的所作所为,之前一切的谋划,会天下皆知!”


    “乱世将起,天下大乱。殷玉,你敢赌么,用大徵的命数去赌?你敢么!”桓秋宁闷声笑着,“你想名副其实地坐上皇位,你想当受人敬仰的帝王?我拦不了你,郑卿远拦不了你,藏在各方势力可未必拦不了你。我手里掌握的消息,就是你的命脉,也是大徵的命脉。”


    桓秋宁笑指龙椅,“我给各方一个瓜分天下的理由,到时群雄逐鹿,他们会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扼杀,碾碎,你……敢赌么!”


    “有何不敢!”


    殷玉一边咳一边吐血,他爬过来,捏起桓秋宁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突然发笑。


    “这种受人威胁的滋味,真是百尝不厌啊。”殷玉的手指顺着桓秋宁脖间的血痕一路滑到心口,“你的命真硬。”


    “本王可以施舍你一条贱命。”殷玉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对周围的死士道:“退下,让他滚!”


    殷玉看着那么朱红的背影消失在未央宫的尽头,他挑眉一笑,抿去了嘴角的血。


    “召集所有的弓箭手,本王要让他在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万箭穿心!”


    第54章 残花映雪


    是夜,降雪。


    寒风掀白袂,雪花大如樱。空中横飞的雪好似玉珠落进了瓷盘,雪珠子在空中跳舞。


    桓秋宁孤身一人走在御道上,靴印和血痕连成珠串,走一步,便落下一颗珠子。他半阖双眼,已然看透了“枯骨簪花”的命运。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他用命去相信的人,他孑然一身,几经生死,如今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也只不过是怜惜被落雪压残的晚樱。


    城墙之上,翁城之中,潜伏着无数厉兵秣马的弓弩手,他们手中的弩箭齐刷刷地指向雪地中唯一的一点红。只要殷玉抬手示令,顷刻间便会万箭齐发,刺向那朵在风中摇曳的末路之花。


    孤傲的月光穿透风雪,落在桓秋宁美艳的蝴蝶骨上,冷月映残蝶。


    剑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晶霜,掩住了枯红的伤痕。


    朱雀门前,桓秋宁按着胸前的伤口,给自己下了一种毒——“七步雪”。


    他回头扫了一眼宫墙,吊儿郎当地走着,心道:“反正都是死,与其万箭穿心活活疼死,干脆直接把自己毒死咯!”


    七步刚好到宫门,毒发身亡,也就疼一瞬间。


    桓秋宁在心里默数。


    “一”


    “二”


    “三”


    上百支弓弦渐次绞紧,紧绷的弦丝割裂空气,震碎了弦边的雪。桓秋宁没有犹豫,继续向朱雀门走去。


    “四”


    “五”


    还有两步。


    翁城之中,殷玉穿着狐裘宽氅,眉眼带笑。他戴着翡翠扳指,接过一把紫檀蟒皮弓,勾住弦眼出的青金石垫片。


    “嘭”!鹿筋弦弓起,箭尖直指桓秋宁的心口,蓄势待发。


    又一步。


    桓秋宁闭上了眼睛。


    北风在耳边呼啸,一阵耳鸣后,宫门缓缓敞开。


    究竟是万箭穿心更疼,还是毒至五脏六腑更疼?桓秋宁释然一笑,他突然又想赌一把了。


    横竖都是一死,桓秋宁暗暗自嘲,他很有可能得把这两种死法都享受一遍,死后还会被人做成人彘或者挂在城墙上。


    无所谓了。


    反正人死之后,不痛不痒,他也不想争了。


    从前他畏惧死亡,不是因为他胆小怕死,而是因为他不想让爱他的人因为他的死而自责难过。如今不再有疼他爱他之人,生与死在桓秋宁面前,如鸿毛雪,不掺杂贪念,更没有执念。


    桓秋宁睁开眼,向宫门外望去。他看到了无数苍白的影子,有的影子像他的母亲,有的影子像他故去的朋友,有的影子像曾经的自己。


    若絮苍苍,鬼影暗暗。


    飘飘然的影子里,有一人是清晰的。他迎着风雪,穿过支离破碎的鬼影,一步一步地向桓秋宁走来。


    这人一身白衣,鸦发披在狐裘宽氅上,把雪地踩得“沙沙”作响,真实的就像是特地为他而来。


    不是幻觉。


    桓秋宁回过神,视线落在朱雀门外。眼前不是空旷的雪地,而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


    朱雀门外站着一个人。


    照山白一人一马车,淋了一身雪。


    桓秋宁想过门外之人会是追杀的死士,是前来与凌王抗衡的羽林军,是半路杀出来的乱臣贼子,却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是照山白。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带来的悸动,好似还带了点侥幸。他仔细地咂摸着这几分似有似无的惊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与君阁的一夜温情。


    桓秋宁无声地念了他的名字。


    “照山白。”从前他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文雅多好听,如今他反反复复地念着,念进了心里。


    “可是我就要死了,死在你的面前。”桓秋宁的眼中流转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柔情,像是在撒娇,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照山白,为什么我一句戏谑的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见到你,我突然不想迈出这最后一步了。”


    “为什么,我最后见到的人会是你。”


    相顾无言,新愁盖旧愁。


    宫门在二人之间画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晨昏线,有人站在奈何桥头,有人站在生死道上。


    “第七步”还未落下之时,桓秋宁没看清照山白的神情,便被他揽在了怀里。照山白身上的宽氅毛绒绒的,沾了雪还是凉。


    桓秋宁的额头蹭在他的毛领上,眉毛瞬间染成了白色。


    “能撑住么?”照山白解开衣结,抬手将狐裘披在了桓秋宁的背上。长毛扎在伤口上,疼得桓秋宁冷“嘶”了一声。


    “我不冷。”桓秋宁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其实他早就冻习惯了,他只是怕疼。


    照山白不管他的嘴有多硬,把宽氅后的帽子盖在了“花”上。


    桓秋宁知道此刻照山白定然已经看到了翁城上的弓弩手,他问:“看看那些弓弩手,怕么?”


    “不怕。”照山白的视线从宫墙上一扫而过,他看见了蓄势待发的殷玉,抱着桓秋宁,回了殷玉一个冰冷厌恶的目光。


    照山白把手捂在桓秋宁后背上靠近心口的位置,护着他,温声道:“我要带你走。”


    这话听着让人心里觉得莫名的踏实,桓秋宁的心房里涌进一股暖流,润物细无声,丝丝柔柔地融化着他心里的那块冰。


    这种能倚靠别人的感觉,桓秋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即使彼此心知肚明,城墙上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他们已经插翅难飞。不过桓秋宁想的很开,大不了就是一死一殉,吃亏的是照山白,他肯定血赚不赔。


    桓秋宁的下巴抵着照山白的肩骨,温柔一笑。他把头埋在照山白的胸前,隔着几层绒衣,他能感受到自己压着照山白的锁骨,有点硌得慌。


    他厚着脸皮道:“照山白,你好香,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他最熟悉的,能让人心安的竹香。


    桓秋宁不知道这句话照山白听见没有,他的心口处揪紧一疼,意识越来越浅。


    “七步雪”是剧毒,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心慈手软过,如今毒药发作,桓秋宁伸手抓着照山白的绒衣,就这么没骨气地闭上了眼。


    ***


    再睁开眼的时候,桓秋宁以为自己已经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浑身疼。


    全身好像被车轮碾压过,就连稍微动动手指,都会头痛欲裂。他半阖眼,有气无力地向四周看去。


    这里的陈设他很熟悉,看到照山白的书案,他便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与君阁里的床榻上。桓秋宁心笑老天爷带他不薄,临死之前还让他回与君阁看看,也算是赏他一份恩赐了。


    不知道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睁眼的缘故,桓秋宁看屋内的陈设,总觉得它们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


    四周寂静无声,他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真就像是死了一般。


    过了一段时间,桓秋宁的意识渐渐恢复,他隐约能听见院子里有人交谈的声音,这才断定自己已经从鬼门关闯了出来,捡回了半条命。


    桓秋宁这个人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他用尽仅存的力气才勉强把身子撑起来,靠在窗边时已经累到虚脱,浑身冷汗。


    他单手撑在床榻上,低头向胸前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素青色的绒衫干干净净。他掀开绒衣,看到胸骨上布满了树根一样的黑紫色脉络,从胸口出向四肢延伸,这是“七夜雪”毒发的迹象。


    “七夜雪”是剧毒,中毒之人虽然不是无药可救,但也是两只脚踏进了阎王庙,能活着全靠前半生的造化。桓秋宁毒发未死,定然是有人替他解了毒,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照山白。


    今夜除了照山白,还会有谁不顾自己的命去救他。


    可桓秋宁还是在心里跟自己吵架,这个人不会是照山白。


    桓秋宁觉得照山白一没那个本事,二不会为他去求药,三他中了铜鸟堂的“邪抑”,吃了药死的更快。抛开这些不谈,单单是解药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照山白就绝对弄不到。


    所以他宁可相信是铜鸟堂见他身上还有一丁点用,给他留了几口气,也不愿意相信是照山白救了他。


    好像只有这样想,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才能心安理得地去面对照山白。


    桓秋宁背靠雕花木窗,转头向屋外望去。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几位有头有脸的照氏长辈神色严肃地站在伞下,书中捂着暖手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雪地里跪着的人。


    一位背影清瘦的少年跪在雪地里,身上被落雪压的严严实实的,从远处看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的态度决绝,坚决不肯让人踏进与君阁,像是在死守着某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秘密。


    桓秋宁的视线穿过雪中少年,看到了油纸伞下怒目不言的照宴龛。


    桓秋宁的视线回落在少年的背影上,心头一紧。原来跪在雪地里的人是照山白,他冻得浑身发抖,身体不由得像一侧倾斜。


    照山白有腿伤,不能让他就这么跪着!桓秋宁伸手够着桌上的软剑,却根本拿不动,他冲窗外喊了一声,声音哑到被一阵突然刮起的狂风吹散了。


    片刻后,他听见了照宴龛的声音。


    “为父最后再说一次。”照宴龛坐在轮椅上,靠人搀扶着才能坐稳,他怒喝道:“滚开!”


    照山白抬头:“父亲,我不能让。我的本心告诉我,我不能弃他于不顾,他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是从朱雀门里出来的人!”照宴龛狠狠地咳了两下,他扶着腿,“你若是正人君子,便早就应该与他断绝关系,不相往来。照丞,你早就把照氏家训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夜,我就算是用戒尺打死你,也要把他交给凌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照山白跪着一动不动,“从前您用戒尺训诫我,约束我的一言一行,罚跪挨打我从未说过一句怨言。可是父亲,人生来平等,您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们本应该是平等的人。您就算是用戒尺打断我的腿,也杀不死我的心了!”


    照山白的语气愈发平静,平静到不像是在冲撞长辈,而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十八年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勇敢地对照宴龛说出藏在自己心里十几年的心里话。


    他从来没有叛逆过,他总是觉得等到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父亲就会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骄傲,然而今夜他突然想明白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他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只取决于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本心。


    “从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永远得不到您的认可,无论我怎么做,在您的眼里永远差强人意。”照山白的眼中融了雪,“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您的眼里根本看不到我的努力和挣扎。我的一生不能因为囿于过去而故步自封,我不应该把自己锁起来,我要走出去,去爱,去恨,去流浪!”


    照宴龛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砸着轮椅:“这些话是那个贱人让你说的?!他教给你这些话,让你来忤逆你的父亲,你的眼里便没有照氏,没有族中长辈,没有养育你十几年的父亲了么!”


    照宴龛根本不明白,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照山白,才是最真实的照山白。


    他生来不是依照照氏家规而培养出的完美无缺的中流砥柱,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不应该因为世俗的枷锁而成为条条框框的苛训的模范范本,他是鲜活自由的人。


    这十八年,照山白活得太矛盾了。


    “不是。”照山白诚恳道:“父亲,这些话别人教不了我。您不明白,我花光了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的勇气,才敢对您说出这番话。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


    “那照氏呢!”照宴龛怒目横飞道,“你要为了一个贱奴,弃照氏于不顾么!”


    “父亲,这些年谨小慎微,独吃自疴的氏族,有几个能明哲保身?”照山白说,“如今连郑氏都到了悬崖边上,您以为您把他交给了凌王,凌王便能护照氏安乐无忧吗?父亲,从少时起您便教我看人,您告诉我,凌王殿下是值得照氏鞠躬尽瘁辅佐的良主么!”


    照宴龛反问道:“你可知凌王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皇宫,你可知天亮之后这天下很有可能就会易主,你可知忤逆凌王,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如果继续因循苟且,照氏也会难逃一劫。”风雪逼得照山白睁不开眼,可他非要睁,任凭大雪刮在脸上,“向怙恶不悛之辈低头屈服,只会任人宰割,到时候便是连抬起头的骨气也没有了。如果这场宫变的结局已成定数,那么照氏更不可能独善其身,惟有抗衡!”


    “照氏……照氏早晚有一天会毁在你手里!”照宴龛发指呲裂,气得咯血,“逆子滚开,再不滚,就打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照山白跪在雪地里,岿然不动。


    “来人!打,打断他的腿!他若是不知悔改,今夜便让他跟那个贱人一起死在这雪地里!”照宴龛把戒尺扔在地上,一旁伺候的杂役不敢动,只能跟着照山白跪在雪地里。


    “谁不动手,谁就跟他们一块死!”照宴龛已经丧心病狂,他气得红了眼。


    府上的杂役为了保命,只能捡起地上的条条戒尺,打向照山白的后背和双腿。直到打出了血,打到照山白趴在雪地里,照宴龛才让人停手,他问:“改还是不改?!”


    照山白看着雪地上的血,他惨淡地笑了笑,眼里居然是心疼。


    原来桓秋宁后背上那些伤,竟然这么疼,疼到他喘不动气。


    “这个人我护定了!”照山白扶着一条腿缓慢地站起来,他背对着照宴龛,走向与君阁,“我会带他走。”


    屋内,桓秋宁刚看见那一抹白,便抓住了照山白的手——冰凉刺骨。


    “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手指,力气小的可怜,他抬头看着照山白的眼睛,渐渐地松开了手。


    他放手了。


    照山白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


    桓秋宁的前胸压着照山白的后背,闻到了一股冰冷的血味。他哑声说:“照山白,放手吧。收起你的怜悯,别可怜我了。”


    “我没可怜你。”照山白微微回头,“我是可怜我自己。”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与君阁。桓秋宁压着他后背上的伤,才走了几步,照山白便疼得出了一身汗。


    桓秋宁越动,越挣扎,他就越疼。于是,为了让两个人都好受一点,照山白忍着疼,轻声道:“别动,听话。”


    桓秋宁难得的听话,他乖乖地靠着照山白的后背,一动不动。


    照山白就这么背着桓秋宁,在一众照氏长辈的面前走过。面对无数犀利的目光,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桓秋宁歪头,偷偷地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脸。那张脸气得又红又紫,那眼神恨不得立刻把他抽筋拔骨,碎尸万段。


    实在是吓人。桓秋宁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趴在照山白的背上,哑着嗓子说:“照山白,你的力气这么大?我从前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我也没想到,”照山白把雪踩得“吱吱”作响,“有一天你竟然也会如此和善。”


    “和善?”桓秋宁被这个词逗得一笑,他美滋滋地抬头望月,“今夜过得好漫长,漫长的就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照山白。”


    “我在,你说。”


    “没事,我就是想叫叫你。”桓秋宁的眼角热热的,他抬手蹭了蹭,“今夜你救了我,以后我可真的要缠上你了。一直一直缠着你,你想甩也甩不掉。”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之时,桓秋宁甚至期盼照山白能说一句“到此为止”,哪怕是骂自己两句。


    他还没有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却得到了照山白对他的好,他心中有愧,他觉得自己受之不起。


    照山白好似察觉到了他的敏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好。”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了一起,照山白回头看了一眼雪地上长长的脚印,“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听着好像迷人的情话。


    可是为什么呢?桓秋宁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从前做了那样的事情,照山白还会如此对他。


    桓秋宁觉得子配不上照山白对他说的这四个字,他的心如针扎一般疼,比毒发之时还要疼。


    他弄不清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疼,不是恨,也说不上是后悔。


    苦涩生冰池,里头藏着说不清道不尽的东西。


    照山白背着桓秋宁,走在寂静无人的长安路上,去往桓秋宁在城北的私宅。


    后来桓秋宁见照山白脾气好,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问了照山白很多话,他就像是喝了假酒,一直微醺。


    他问照山白今夜为什么会去朱雀门,为什么要带他走,为什么要忤逆照宴龛,有没有替他解毒?


    诸如此类,很多很多。


    照山白大多闭口不答,只是温柔地点头,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地话,比如他不经意间念了一句诗。


    再后来桓秋宁用尽了力气,趴在照山白背上哼哼唧唧地说话,说了一些只有月亮能挺明白的含糊不清的话。


    有一句话,照山白听清楚了。


    桓秋宁声音沙哑,他说:“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把厄运带到了的你的身边。”


    第55章 夜中梦呓


    一夜之间,上京缟素。


    这是自太祖建朝以来,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官道上的雪有半人高,禁军一早便在路上撒盐清雪,奈何北风太猛,人拄着长枪也站不稳。


    未央宫内,木炭烧得“咔咔”作响,红光爬上窗沿,雕花上凝着刚化的雪珠子。


    柳夜明带入守在屋外,时不时派人去问问屋里头的情况。


    见到张公公弓着腰出来,柳夜明着急忙慌地过去问:“殿下醒了吗?已经三日了,席太医看探过玉体了么?”


    张公公回话道:“回廷尉大人的话,席太医已经看过了,殿下玉体安康,只是前夜遇刺受了惊吓,不日便会醒来。”


    “不日是哪一日?”柳夜明心里急躁,“眼下文武百官都在朝堂上跪着呢!圣上遗诏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大字,这屋里头的人可是大徵的新主!若是殿下醒来见咱几个伺候不周,怪罪下来,那可就是死罪!”


    “廷尉大人稍安勿躁,太医院的人一直在榻前伺候着,定不会让凌王殿下有任何闪失。更何况,屋外有您亲自守着呢不是么?”张公公和声和气地说,“您也得注意身体呀,捉拿刺杀凌王殿下真凶一事,还得劳烦廷尉大人多操心呢。”


    柳夜明愁眉苦脸道:“前夜郑卿远以下犯上,起兵造反,宫里头死了上千人。没个十天半个月,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清楚,更何况是抓住刺杀殿下的真凶。一切事宜,还得等殿下醒来之后,再做定夺。”


    屋内,殷玉咳嗽了两声,依旧没有睁开眼。


    他浑身是汗,正在饱受梦魇的折磨。太医给他喂了点安神药,但是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梦里,殷玉站在未央宫的金殿中,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地上的人。


    殷宣威刚吐了一口血,他侧卧在玉阶上,又哭又笑地捶着胸口。身后的龙椅金贵奢华,而他这位真命天子,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生死的边缘线上挣扎。


    他今夜注定逃不出这座宫殿。


    殷玉看着殷宣威毒发痛苦,平静如水。


    什么滋味呢?


    看着曾经对他冷眼相看,满脸鄙夷的父亲痛不欲生地倒在眼前,仪态尽失,甚至一说话就吐血,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殷玉看着他,心里莫名的痛快!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少时的殷玉以为只有自己死在殷宣威的面前,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才会有一丁儿的后悔,给他一丁点的怜爱。


    他想要的爱不多,一个眼神,或者再奢侈一点,一个拥抱就够了。


    殷玉无数次的幻想有一天殷宣威会抱着他的尸体痛苦流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疼他爱他,最后在遗憾里痛苦一生。


    他宁可用自己的死去换殷宣威那点从未施舍给他的父爱,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甚至是唤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是亲切地看他一眼。


    可是,到头来,就是连那么一丁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殷玉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八岁,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殷宣威的手里,死在深宫之中,发烂发臭,可是如今,更先一步站在死亡面前的人不是殷玉,而是殷宣威。


    殷玉拖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过去,蹲在殷宣威的身旁,抬手抿去了他两鬓上的血。


    殷宣威的人中发黑发紫,痛苦地张了张嘴,却骂不出一句话。


    “父皇,你以前从未抱过我。”殷玉抱着殷宣威,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如果我不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甚至不会想起我。”


    殷宣威张着嘴,“啊嘶啊嘶”的低声嘶吼着,他愤怒地抓着殷玉的手臂,鄙夷地怒视着他,想让他滚。


    “疼么?”殷玉看着殷宣威充血的眼睛,“我小时候吃过很多毒药,苦的甜的都吃过。我享受那种毒发之后痛不欲生地感觉,却不喜欢吃了解药慢慢痊愈的感觉。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很痛苦,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更痛快,不是么?”


    “逆子……你现在就杀了朕……杀了朕!朕死了,你也别想活!”殷宣威伸手抓住手边的匕首,怒喝道:“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哎”殷玉叹了口气,“父皇,你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句好话,给我留点念想吗?我怎么就忘了,从始至终,你一直都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也枉为人父啊。哈哈哈哈哈当年我亲手杀了母妃,今日又要亲手送走你。看来,我真就是个注定孤苦的天煞孤星呢。”


    毒素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殷宣威浑身颤抖着,生不如死。到最后,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求殷玉给他个痛快。


    “朕这辈子伤害过很多人,可朕不后悔。朕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你的母妃。朕曾经深爱过她,可那时的朕根本护不住她。是朕负了她。事已至此,朕已经没有活路了,朕自知无颜下去见她,可你,更没有资格去见你的母妃!”殷宣威大口吐血,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抖动,“逆子,杀了朕,天下人都会恨你。大徵不需要你这样的帝王,你根本不配!”


    殷玉握着殷宣威的手,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只要殷玉用力,殷宣威便能立刻闭上双眼,逃离痛苦。


    “哎是啊,您可是大徵的帝王啊!怎么就落得了这般下场呢。您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您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怎么知道我配不配呢?您一直不立太子,不就是在等您的弟弟,我那吃里爬外的皇叔回来么。真可惜啊殷禅已经死了啊”殷玉失望地看着怀里痛苦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丧心病狂地笑着,笑着在殷宣威的胸口上割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


    “父皇啊,我偏不给您个痛快,我就要您一点一点的死。”


    羞耻和厌恶在一瞬间涌进殷宣威的心头,他绝望地看向宫外的漫天飞雪,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用尽力气,大骂道:“逆子,你终究不得好死!”


    突然,殷宣威用尽全部的力气攥紧殷玉的手,将匕首刺进了心脏!


    “啪呲——”天地一片血色。


    殷玉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的手掌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血流之时,殷宣威已经气绝。那双充血的眼睛凶狠地注视着殷玉,至死没有阖眼。


    死不瞑目。


    “父……”


    “父皇……父皇?”


    “父皇!”


    “父皇!!!”


    “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死了啊哈哈哈哈哈您死啦!死啦!怎么就死了?”


    “死了好啊,终于死了。死罢,您早该死了。”


    “不!”


    “不,话还没说完,现在还不是时候,您还不能死!”


    殷玉愣了一瞬,用手捂住殷宣威的胸口,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鲜血还是直流不止。


    殷玉慌了神,连忙脱下外衣盖在殷宣威的身上,用手捂住殷宣威的眼睛,嘴唇抽动着,有很多话卡在了嗓子里,想说却说不出来。


    “父皇,您睁开眼睛,不,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身上的罪还没有赎清,死人没法还债。不,我我亲手杀了不,不该是我”


    “父皇啊,再看我一眼啊”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将玉玺狠狠地砸向殷宣威的胸口,“还给你!我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权力!什么都不要!全部还给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


    殷玉筋疲力尽,跪在殷宣威的身旁,扪心自问,暗暗自嘲。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为什么殷宣威死了,他根本没有感受到压抑在心底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是无尽的迷茫与恐惧。


    殷玉看向宫外,红梅在风雪中开的正盛,他从未见过如此凄美地梅花。殷玉抱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到雪里地,他仰望着红梅,哭道:“母妃,回来吧。父皇已经死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折磨践踏我们了。母妃,我……我亲手……杀了他”


    “他死了!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他还是死了!他死了啊……活不过来了。”


    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与殷玉有关的一切全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让他的心千疮百孔,也再也没有人会让他心痛了。


    殷玉抬头望天,不明悲喜地笑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扭曲狰狞的脸……


    香薰的白烟缓缓升空,几张满头大汗地脸惶恐地注视着殷玉,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疯了一般大笑了。


    殷玉在梦中呓语,说的也是些含糊不清的话,太医们不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各个提心吊胆的,焦虑的人脸发绿。


    突然,屋外来了人,一众皮靴把雪地踩得吱吱作响。


    杜卫趾高气昂地破门而入,他跪在殷玉的榻前,激动道:“殿下,杜家军大胜!黑鹰军已经滚回了冰江,荆城和禹城守住了!”


    柳夜明连忙追了进来,“杜大人,您别心急啊!殿下还没醒呢,他听不见啊。您别给他吵醒了!也不对,您要是能给他吵醒了,那您也是真有本事。”


    殷玉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


    还真让杜卫把人给吵醒了!


    众人跪地,沉声道:“恭贺凌王殿下!”


    “有什么好恭贺的?”殷玉身上并没有伤,太医已经给他安上了假肢,他扶着床榻坐起来,继续道,“本王又不是死而复生,只是在梦里告别了故人,贪睡了几日而已。都起来罢,你们跪在这里,本王看了眼晕。”


    殷玉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以至于杜卫问他前夜遇刺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起了有人从背后扎了他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旁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夜,他本来是要宫墙上射杀桓秋宁,却没想到照山白竟然出现在了朱雀门外。


    殷玉完全没有预料到照山白竟然真的肯为了桓秋宁这条贱命让照氏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真的肯赌上照氏一族的命运。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二人的情真意切,还是该立刻处死殷仁,断了照氏的念想。


    殷玉问柳夜明:“殷仁呢?”


    柳夜明小心回应道:“回殿下的话,明王殿下此刻在昭玄寺,由丽妃娘娘亲自照顾着呢。”


    “他们的动作倒是快。”殷玉揉着眉头,又问杜卫,道:“郑卿远那个不知死活的乱臣贼子呢?”


    杜卫上前道:“殿下,郑卿远以及郑氏一族已经被禁军扣押,就等您发落了。”


    “恩。”殷玉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公公,继续问,“逯无虚呢?死了么?”


    张公公跪在地上,倏然起了一身冷汗:“回殿下的话,逯大人他……他应该是死了,但是尸体还没找到。奴才已经派人去找了,还尚且未找到。”


    “没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体也能算是死了?你当本王又痴又傻,任由你们糊弄?”殷玉的声音犹如寒冰,神色阴冷,“逯无虚在父皇服用的‘仙丹’中动手脚,毒素在父皇的体内堆积,已经渗透进了五脏六腑。宫变之夜,他仅仅用一味‘阎王泪’便要了父皇的命!这些事,你们查不清楚,本王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他逯无虚罪该万死!逯氏野心昭昭,蓄谋已久,呵,他们也该付出代价了。”


    听到这番话,原本趾高气扬的杜卫,竟也生了一身冷汗。他斜眼看向柳夜明,二人互使眼色,低头不语。


    殷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人都很清楚。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不仅人得死,尸体也得大碎八块,烂到泥巴里。


    众人闭口不言后,殷玉单手顶额,沉思了一会。


    “召破风将军杜长空回京受封,铲除京中郑卿远所有的亲信。先留着郑卿远的命,他这条命命是牵制虞氏和郑氏的关键。”殷玉定了定神,思索道,“至于殷仁——杜卫,你去把他带回宫里,安置在咏梅苑,不能让他跟任何人接触,否则格杀勿论。”


    ***


    朝堂之上,诸位大臣看着稷安帝留下的的遗诏,议论纷纷。


    这份遗诏上只有一个大字——“玉”。


    可这个字写的,实在是有些模棱两可。这个“、”没有落在第三道横上,偏偏落在了第二道横上。这样一来,是“玉”还是“玊”,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荣王生死未卜,明王被囚禁于九华宫内,遗诏上又是这样一个字,虽然众口难平,但是大局已定。


    毕竟,皇族殷氏之中,能跟遗诏沾上边的只有凌王殷玉。


    殷玉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改年号为“史昌”,成为了大徵王朝新的帝王——永鄭帝。


    新帝登基后,非但没有大赦天下,反而逐一兴师问罪,大开杀戒。凡是涉及宫变之人全部入了诏狱,死罪难逃。


    上京的城墙上挂着十几具尸体,每一具都遭受过凌迟之刑,千疮百孔。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城中百姓闭门不出,凡是见到禁军的腰牌,无不心惊胆战。


    史昌元年隆冬,天地清旷,冰雪冷绝。


    一位身着紫色官袍的老者迎着风雪孤身而来,风尘仆仆。


    在城门外,他将脱下的官袍,盖在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乞儿的身上。


    归时满身风雪,他唯一带来的只有一封《罪己诏》。


    第56章 陋室藏蝶


    城北陋室中,两个孤独的灵魂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北风冲撞着破破烂烂的木窗,桓秋宁躺在窗边,浑身热到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


    桓秋宁每次半醒未醒的时候,总是特别想见到一个人。


    他会因为害怕一睁眼见到的人不是照山白而偷偷地闭着眼,仔细去闻空气中的香气。


    如果闻到了竹香,他就会悄悄地睁开半只眼瞧一瞧。


    如果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桓秋宁就假装渴了,哑着嗓子说一句:“水。”


    如果没看到,那他就只好闭着眼睛继续睡,一直等到某人出现了再醒。


    见不到照山白,桓秋宁就不停地在心里嘀嘀咕:“照山白~照——山——白——照丞你怎么还不来啊!呃,我要生气了!快点来嘛。欸,又丢下我一个人……我好难过。”


    如果梦到的桓氏的灭门惨案,或者逃不出梦魇的时候,桓秋宁还会抓着照山白的袖子说梦话,甚至哭哭唧唧、委屈巴巴地装可怜:“山白,别抛弃我,求你。小山白,我不要离开你。呜呜。”


    然后自己抬手擦擦眼泪。


    日子一长,桓秋宁发现自己有点离不开他了。


    好在,照山白不会让他等太久。


    照山白一直一直都在。


    夜里风大,照山白用一块石板挡在木窗前,点亮了一盏灯。他端来了煎好的药,放在了枣木桌上。


    照山白用温水浸湿了棉布,小心地擦着桓秋宁的额头。棉布擦掉了他额头伤的脂粉,露出了一个红色的胎记。


    桓秋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闭着眼睛,轻声问:“是不是很丑?有人说,眉间有这种胎记的人,生来就是不祥的。”


    照山白听着这话,倒不觉得桓秋宁在妄自菲薄,反而是在偷偷地撒娇。从相识至今,桓秋宁总是像个小孩一样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连自己的心都捅,照山白日复一日,一层一层地剥开桓秋宁心里的坚硬的外壳,他早已经能透过那层薄薄的隔膜,看见桓秋宁敏感执拗的一面。


    “好看,像祥云。”照山白的手停在了桓秋宁的鼻尖,手掌感受到了他湿热的呼吸。


    桓秋宁的眼角弯弯,心里好似吃了蜜饯儿一般甜,他温声道:“倒是从未听人这般说过。祥云……像祥云……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桓秋宁睁开眼,看到了那张清秀中透着几分憔悴的脸。照山白的脸很红,桓秋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你发烧了?”桓秋宁扶着床榻坐起来,又摸了摸,有点着急:“你顶着这么高的烧,照顾了我三天三夜?照山白,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吃过药了。”照山白把药碗端过来,温柔地问,“要自己喝么?”


    “我不喝。”桓秋宁别过头,暗暗生气,“等你烧退了我再喝。”


    破宅子里没有烧木炭,外头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药碗中飘着的热气,很快就散尽了。桓秋宁为了不让照山白再去给他煎药,他接过药碗,一口闷。


    看着照山白嘴唇上的血痂,桓秋宁抬手指着他的嘴唇,问:“你的嘴怎么了?”


    这道伤不在嘴角,偏偏在下嘴唇的中央,看起来像是人咬的。


    “……”


    照山白又不回答,他心里藏着的事,全都写在脸上。他拿过一个小木盒,里边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这种药可以安神助眠,吃了它,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桓秋宁咬了咬下唇,突然有点心虚。


    他从前是不会做梦的,如今中了毒,还没痊愈,到了夜里意识不清醒,他也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说不定夜里梦游发疯,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糗事。


    他试探一问:“我……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或者,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吗?我那是在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我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告诉我,我补偿你。我……做了吗?”


    照山白握着棉布的手渐渐攥紧。他闭上眼,点了点头,喃喃道:“说了,也做了。”


    听罢,桓秋宁的意念在一瞬间崩塌瓦解,心道:“完啦。这下彻底毁了!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在照山白面前原形毕露。天呐,怕不是亲了,也……也做了吧!这可如何是好!救命之恩挡在前面,这人也杀不得啊。照山白,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啊——”


    他突然觉得“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说的并非纯是胡扯。


    事到如今,他勉强苟住了小命,但是凌王和铜鸟堂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桓秋宁心想得先找个理由让照山白离开他,越远越好,不然等到大难临头之时,照山白想走也走不掉了。


    欠人一命,是要还的!!!


    桓秋宁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回过神,沉声问道:“照山白,你可知与我待在一起的后果是什么?你可知从今往后照氏便是殷玉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可知我会给你带来怎样的麻烦?”


    这番话倒像是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子会说的话。昨夜刚亲了人,今日便要把人撇开,真真是作孽啊!


    虽然,他的这番话中,十有九分都是真心。


    真心不希望照山白受到伤害。


    “我知。”照山白知道桓秋宁会这么问,并不意外,“等你伤好了,我会离开。况且照氏扶持明王,与凌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他对照氏动手,其缘由,与你无关。”


    “你倒是挺会替我撇干净。照山白,那你呢?”桓秋宁抓住他的胳膊,让照山白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宫变之夜,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朱雀门外,为什么要带我走?照山白,你不欠我的,如今是我欠你的。”


    照山白垂下眼,云淡风轻地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身处险境,我都会救。”


    “原来是我想多了,你还真是‘渡人不渡己’。”桓秋宁蹙眉一笑,松开手,“照山白,殷玉应该已经登基了吧,从今往后,你还能救得了谁?”


    “尽人事,听天命。”照山白捂着心口,咳了一声。他一用力,心口处的伤口崩裂,桓秋宁这才发现照山白的胸前也受伤了。


    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伤?这个人真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这条命!


    照山白身上的伤再不处理,任由着他这么烧下去,早晚要把这条命烧没。桓秋宁不管他愿不愿意,伸手撕开照山白胸前的单衣,看到了绷带后一道醒目的刀伤。


    刀口很小,但是伤口很深,很可能已经伤到了心脏。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桓秋宁咬牙问,“你要让这伤口烂在你身上吗?!”


    照山白忍着疼,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抵触桓秋宁与他的身体接触,也没有作出一副痛苦难忍的样子,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桓秋宁在他的伤口上涂药。


    桓秋宁的动作很轻,他解开绷带,给伤口上了药,又小心地给他缠上了新的绷带。这一过程肯定很疼,但照山白闭着眼,一声没吭。


    刚上完药,屋外来了人。


    荆广像是刚逃命出来,脸上缠着的绷带已经渗出了血。他站在门口,对照山白道:“公子,出大事了。御史郑坚大人回京了,他要一人抗下所有罪名,如今已经进了宣政殿。”


    照山白听罢,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低着头冲进了大雪里。


    ***


    照山白离开城北的私宅后,没有直接入宫,有没有回照府,而是带着荆广的亲信,趁夜入了诏狱。


    关押郑卿远的牢房正是永安钱一案时关押照宴龛的牢房,新帝登基后,诏狱官员还没来得及重组,其中有很多是已经被照氏收买过的。


    狱守一见到照山白,便知道他是冲郑卿远来的,好言劝了几句后,见照山白态度坚决,喜滋滋地收了一袋金子,进去传报。


    牢房中,郑卿远蓬头垢面,满身刑伤。他的头发乱哄哄的团在头顶,像是被屁崩了,衣服更是破烂腥臭,整个人像是刚从粪桶里钻出来的亡命之徒。


    狱守砸了砸牢房上的铁锁,四处打量着,没瞧见永鄭帝的人,便小声上前说:“郑将军,中丞大人来看望您了,见不见您吱一声,小的好去回话。”


    “让他滚!”郑卿远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事到如今他还护着那个贱人,我郑卿远此生与他恩断义绝,再无往来!”


    “哎呦——”中丞大人在外头听不见,狱守觉得自己替人挨了骂,龇牙咧嘴地回了个礼,“小的这就去给您传话,您好好休息,夜里廷尉大人还要提审呢。”


    照山白站在诏狱外,见着了一个人。这人从诏狱里头走出来,穿了一身黑。他眼尖,看见那人腰上挂着的是杜家军的统帅令牌。


    那人没停步子,照山白也就没叫住他。


    片刻后,狱守灰头灰脸地出来,一脸勉强道:“中丞大人,小的去问过了,郑将军不想见您,小的也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带您进去。”


    “也行。”照山白回头冲荆广使了个眼神,“辛苦狱守大人了。”


    荆广冷脸上前,站在了狱守的身边。狱守以为他是要抢金子,便把金袋子揣进了怀里,却没想到荆广一抬头,打在了狱守的后脑勺上,给人直接放倒了。


    荆广问道:“公子,下一步该怎么做?”


    “劫狱。”照山白毫不犹豫,“不用管他愿不愿意,打晕了直接带走。”


    荆广笑着点头,带着一批人轻步走进了诏狱。


    ***


    “哥,你醒了吗?”郑雨灵趴在床边,她托着腮,一脸困倦地看着郑卿远。


    郑卿远倏然起身,立刻去摸腰上的匕首,只摸到了一块腰牌。他叼着腰牌,反手扼住了郑雨灵的脖子,高度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他松开了手。


    郑卿远用力不小,郑雨灵憋的小脸通红,她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哥哥!你要谋杀亲妹啊!”


    “雨灵,对不起,我太紧张了。”郑卿远转过头,焦急地看着郑雨灵,问:“府上的人怎么样了?母亲回来了吗!”


    “禁军来了好多人围在老宅子外面,丞公子把我带到了这里。”郑雨灵说,“母亲的消息断了,能确定的是她还有红缨军还没有回来。”


    郑卿远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今红缨军和郑家军尚未归朝,永鄭帝定然不会轻易对郑氏下手,这也是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但是,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永鄭帝一定会让他死!


    “雨灵,对不起。哥哥对不住你。”郑卿远抱着郑雨灵,他内疚自责,他知道自己以后没法再护着她了。


    “哥,为什么宫里的人要抓走族中的长辈们,为什么你一身伤?”郑雨灵挤着眼泪,“为什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京中的百姓对咱们喊打喊杀,说你是乱臣贼子!”


    “雨灵,离开上京,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了。剩下的事情哥会处理好,你相信哥。”郑卿远给郑雨灵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们家小妹这么美,哭了可就不好看了。雨灵,别哭,哥喜欢看你笑。”


    “那你呢?你会跟我一起走吗?”郑雨灵含着哭腔,“没有哥,我以后能跟着谁?”


    郑卿远想到了一个人。在诏狱,他见了杜长空一面。


    “雨灵,哥知道你喜欢杜长空那小子。从前哥看他不顺眼,不是因为他人品不端,才学不行,而是因为哥嫉妒他,嫉妒他命好。”郑卿远抬起头,忍了一会,忍着泪问:“雨灵,你愿意嫁给他么?只要你愿意,哥会亲自送你走。”


    “哥……为什么我突然要嫁给长空哥哥……为什么我一定要走?”郑雨灵问道。


    “你只需要告诉哥,你愿不愿意?”郑卿远看着郑雨灵的眼睛问,诚恳地问,“让哥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后盾,哥此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郑卿远苦笑,他总得给往后苦不堪言的日子留一点甜头,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雨灵。


    嫁给杜长空是郑雨灵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她犹豫着,期盼着,终究是点了头。


    郑卿远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好,雨灵,你跟他去琅苏吧。那里的风水养人,我妹妹比江南的俏娘子还要出众,以后哥去琅苏找你,你可不要忘了哥。”


    “哥,我真的可以嫁给长空哥哥么?”郑雨灵擦干净眼泪,腆着脸问。


    少女的心事全写在脸上,她期盼着郑卿远给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郑卿远把郑雨灵揽在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雨灵,答应哥,一定要幸福。”


    他看着郑雨灵欢喜雀跃,看着她笑意阑珊,再也忍不住眼泪。


    他一边气杜长空那小子命真好,竟然能娶他的宝贝妹妹。一边又心疼郑雨灵,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就好了……


    荆广进屋给郑卿远送热水,郑卿远叫住他,问:“照山白人呢?”


    “公子在屋外。”荆广说。


    郑雨灵抬头问:“我听说丞公子让陛下龙颜大怒,眼下他把你救了出来,陛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哥,你跟丞公子一起走吧!”


    “他走什么?!”郑卿远冷笑着,“还没人替他护着黎民百姓呢,他走什么?”


    殷玉登基,上京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位者高高在上地谋权夺利,到头来苦的都是黎民百姓。


    郑卿远转头看了眼窗外飞雪,他锤了锤床板,咬牙道:“傻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任何人拿‘黎民百姓’这四个字威胁他,他都会义无反顾的,我能不知道么?在他眼里,任何人的命都比他的命重要!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


    郑卿远赤脚走到木门前,愤怒地砸着门,大吼道:“这世道已经烂了,烂了你懂吗?!仁义道德被踩在脚下,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你的执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大徵已经烂了,病入膏肓,毒入骨髓,它只能等死了!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做乱臣贼子,你自己留在这里守着这些腐朽当你的千年万年好人,照山白,你真高贵,真无私啊?!”


    照山白站在屋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捂着嘴咳嗽,紧了紧身上的厚领宽氅。


    只怪天公不作美,皑皑白雪,衰草连天。


    “哐当——”屋里乱作一团。


    荆广忍无可忍,一拳搓在郑卿远的脸上,骂道:“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骂我们家公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公子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他妈不感恩戴德就算了,你放什么屁呢!”


    “我让他救了吗?!啊?!”郑卿远反打一拳,啐了口血,“我死了就死了,我死在里头烂在里头跟他照山白有什么关系!现在好了,他把我给弄出来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千古罪人,我他妈再也回不去了!”


    荆广拔剑出鞘,砍碎了郑卿远的腰牌:“反了的人只有你么?骁骑军的两部也反了!朱雀门宫变之夜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将士们的命不是命么?!你以为你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人护着你,你的命就更高贵?他妈的都是野草,一场风一把火谁都剩不下!”


    “你不过是一条跟在别人后边摇尾乞怜的狗,也敢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你别忘了,你可是罪臣的儿子!”郑卿远踩碎了木桌,一脚踹向荆广的胸口。


    照山白推开门,看到掐在一块的郑卿远和荆广,连忙说:“别打了!抱歉,是我之过。”


    “别道歉!”二人异口同声,又是两拳。


    照山白知道这两个人心里都有气,拉架也拉不开,他护着郑雨灵,站在一旁看到两个人打够了为止。


    见屋内消停了,在门外候着的手下上前,道:“公子,墨大人不见了。”


    第57章 囚禁牢笼


    一道月光落在生满红锈的铁笼子上,笼子里关着一个人。


    他的手脚上绑着白色的细绫,手腕脚腕被细绫勒的微微泛红,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道不轻不重的鞭伤。


    桓秋宁跪在铁笼里,胸前的里衣微微敞开,皮肤上的毒痕已经消褪,成了淡紫色的暗纹。他舔着嘴边的血,平静地注视着地面上深褐色的皮鞭。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木门敞开之后,桓秋宁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他抬起头,觉得凉薄的月光有些刺眼,眯起了眼睛。


    高大的黑色身影覆在他的身上。


    殷玉用玉骨扇挑起了桓秋宁的下巴,用略带玩味的语气道:“朕还是比较喜欢用这个姿势看你这张脸。”


    “陛下可真是个念旧的人,竟然把这些破铜烂铁从王府搬到了九华宫。我有点好奇,陛下是单纯地想折磨我,还是想从我的口中得到点故人的消息呢?”桓秋宁抬起头,鸦发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了一只深邃的眼睛。


    玉骨扇顺着桓秋宁的下颚滑倒了锁骨,殷玉点了点他的心口,摇头一笑:“你这双眼睛惯会揣测人心。朕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藏过一个人,朕把他囚禁起来,日日夜夜地陪着他,让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朕一个人。朕为了留住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全部的手段,可他还是逃走了。可是你不一样,朕想囚着你,你便插翅难飞。”


    桓秋宁没想到殷玉还是个痴情种,可笑,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他付出感情。


    他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掠夺者,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会弃之不顾,肆意践踏。


    桓秋宁很想知道殷玉对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


    “陛下想知道点什么,不妨直接问,问完了给我个痛快。”桓秋宁抬眸对上那双微挑的丹凤眼,阴冷地笑着。


    “朕舍不得杀你。”殷玉坐在笼子外,观赏着笼中雀,“朕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了,朕要留着你的命,好好地疼你。”


    桓秋宁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挑眉道:“陛下真会说笑,这可不是疼人的方式。你不问,我偏要说,照琼嘛,一个死人,他的过去明明白白地写在墓志铭上,只可惜没人给他立个碑。”


    “他的过去?他是个满口谎言,出尔反尔的骗子!”殷玉靠在笼子上,仰头望月,“朕此生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年少时相信了他的鬼话。朕恨他死的太早,如今朕坐拥天下,拥有了一切,却不能把过去他给朕留下的伤害千倍万倍地还给他。”


    “陛下用眼睛看人,而不用心去看人,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骗子呢?”桓秋宁反问道,“陛下可知他与你之间本就有一种割不断的羁绊?”


    桓秋宁在试探殷玉,试探他到底知不知道照琼的真实身份,知不知道照琼还活着。


    “同病相怜也算羁绊?”殷玉回过头,“啪嗒”开扇,“桓珩,你为什么至今没有杀了照山白?”


    玉骨扇掩面,殷玉继续问:“每当你耽溺于那几分温情之时,仇恨没有让你擦亮眼睛,好好地看清楚身边人么?”


    “父债子偿的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桓秋宁微微一笑,仰头向前,“可陛下也太看得起我了,想杀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吧。你不也是多次派死士刺杀照山白,一次也没有得手么?”


    “还不是拜你所赐。”殷玉也不藏着掖着,他威胁道,“不过如今朕是永鄭帝,是大徵的王,朕想杀一个人,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行了。他的命便如朕的掌中之物,朕想杀就杀,想捏碎就捏碎。”


    “那臣便恭喜陛下了。”桓秋宁附和着,抽出了袖中藏的银针。


    隔着几根生了锈的铁杆,桓秋宁看准了殷玉身上致命的穴位,蓄势待发。


    杀殷玉容易,而他若是想全身而退难若登天。如今他欠照山白一条命,这条命他不能再随意送出去了。


    殷玉转过头,欣赏着桓秋宁那张美而不媚的皮,“朕要赐你一杯酒,作为回报,你得陪朕做一出戏。”


    殷玉抬手,示意张公公端来了一壶酒,一个酒杯,赏给了桓秋宁。


    桓秋宁接过酒杯,皱眉一闻,酒里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香气,他瞬间便知道了这是一杯什么酒。宫里头的人,果真对这种酒爱不释手。


    他将琼脂玉酿一饮而尽,将酒杯撂在了地上,而后眯着眼,一副醉态。


    “这就醉了?”殷玉捏着桓秋宁身前的发丝,“好好睡吧,明日朕要带你上朝。”


    折腾了这么久,桓秋宁实在是累了。他靠在笼子上,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在梦里,他梦见自己站在忍冬祠外,悠闲地扫着满地的梨花。


    风起,落花似雪满萦香。


    他回头望去,屋内,照山白拿着一块腊肉,小心翼翼地扔给了汤圆。


    汤圆两只腿立在木桌上,凶神恶煞地瞪着照山白,嘴里发出“嗷嗷”的恐吓他的声音,听着颇为吓人。


    “你别害怕,这些都是要给你的!”照山白紧张地抱着鸡毛掸子,他没想打汤圆,反而怕汤圆咬他。照山白伸手去够装了腊肉的篮子,一步一后退。


    到底是谁在害怕?汤圆翻了个白眼,耀武扬威地看着照山白,它学山大王耍威风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你别动。”照山白给汤圆扔了一块腊肉,立马后退一步,“你慢慢吃。”


    汤圆装作认真吃腊肉的样子,突然纵身一跃,把照山白扑倒在地。


    桓秋宁心觉不妙,抱着扫帚撒腿就跑。他跑进屋里,大喊道:“汤圆,干什么呢!怎么调戏良家小公子啊?!”


    他揪着汤圆的后脖颈把它拎了起来,瞪了它一眼,还没来得及骂它,便先脚底一打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桓秋宁闭着眼叫疼,牙间竟然有了血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咬住了照山白的嘴唇,还咬出了血!


    照山白皱着眉,一脸吃惊地看着桓秋宁。他两手抵着桓秋宁的前胸,那眼神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这下误会可太大了。


    “要命啊!”桓秋宁一骨碌起身,他捂着嘴,自己先委屈起来了:“照山白,你、你不会躲啊!我这么大个人压上去,你不会跑吗?你可别怪我,要论吃亏,也是我吃亏!”


    照山白坐在一边,抬手擦了擦嘴上的血,蹙眉看着他。桓秋宁见照山白一脸幽怨的瞧着他,知道此人定要拿此大做文章,于是便想先厚着脸皮上去卖个乖,以免日后常常听他说起此事。


    长痛不如短痛。桓秋宁凑过去,歪头问道:“没生气吧?”


    落日余晖洒满花枝,忍冬祠内梨花的香气萦绕,还带了点日落时分的清爽。可桓秋宁注视着照山白那双雾月般的眼睛,只觉得心里燥热的很,好似置身烈日之中,浑身充斥着一股冲动劲儿。


    他的视线从那双淡透的眼睛,落到了鼻峰,落到了唇间。一滴血凝在照山白的下唇上,勾的桓秋宁的心跳声“砰砰”,任凭耳边的清风嘲笑,落日看戏。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得出了神。


    突然,那双唇靠了上来,伴随着的是一股温热的呼吸。不知不觉中,唇间的血珠子已经含在了桓秋宁的舌尖,灼热,辛辣,缠绵,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浅尝辄止后是本能的沦陷。


    四周好似静止了,丝丝缕缕的檀香中,温热的情愫渐渐发热。两个孤独的灵魂躲在忍冬祠中,小心翼翼地试探彼此,在交缠中品尝着那点梨花的香甜,在花香中缠绵。


    桓秋宁还没尝出那个吻的味道,便被门外的声音惊得睁开了眼!


    一身粘热的汗。桓秋宁回过神,恍若大梦初醒,他抬手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这是什么梦?他竟然做了春梦!


    屋内亮了一盏灯,随后墙上出现了人影。桓秋宁猛然抬头,正对上了照山白的眼睛。


    天有绝人之路。


    桓秋宁的视线飘忽不定,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挣扎,视线还是落在了照山白的下唇上——咬痕。


    他的下唇上竟然真的有咬痕。


    桓秋宁心中火热难耐:难不成我夜里发疯,真把人给咬了?!咬了就算了,居然还忘了!忘了就算了,居然还在照山白面前说了一些毫不负责的撩骚话!


    简直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啊!


    “咔嚓”——门从外头锁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桓秋宁的心里有鬼,他看着照山白的脸,心里越来越焦躁,身上越来越热。照山白走过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或者直接把自己毒死!


    “你别过来。”桓秋宁别过头,闭上眼,“琼脂蜜酿”在他体内发作,“求你,别过来。”


    与其再次在照山白面前失态,他宁可咬舌自尽。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桓秋宁想起初到照府那夜,他是何其过分,对照山白百般折磨,如今轮到他来受这种罪了。


    照山白看了一眼地上的酒杯,看着桓秋宁越来越红的双颊,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碰到你。”


    他单膝跪地,伸手去解缠在桓秋宁手腕上的绫带。


    这怎么可能碰不到?桓秋宁觉得自己的手腕上好似有羽毛在给他挠痒痒,挠的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挠的他闭着眼,小心翼翼地呼吸,却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手腕上的伤,眉头一紧。他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在了伤口上。


    桓秋宁吃疼,咬牙忍着。


    照山白打开铁笼,蹲在一边,伸手去抓桓秋宁脚腕上的绫带,桓秋宁缩成一团,睁眼说:“我自己来。”


    他中了药,根本没有力气,手使不上劲,解了半天也没解开绳结。他扫了眼地上的油灯,问:“为什么进宫?你就不怕中了有心之人的圈套?”


    “我来找明王殿下。”照山白拿过油灯,放在两人之间,“路上碰到了陛下。他说,你在此处。”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桓秋宁听见照山白碰上了殷玉,完全没了耐心,他用短刃隔断了绫带,凑近了问:“没受伤吧?”


    “我没事。”照山白摇头,“陛下今夜下令封锁城门,要抓逃犯,根本没有时间给我定罪。他知道我会一直留在上京,所以一时半会不会对我动手。”


    桓秋宁进攻途中收到了铜鸟堂的消息,一是命他入宫刺杀殷玉,二便是照山白放走了郑卿远。


    如实郑卿远处于众矢之的,除了照山白,再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救他与危难之际。只有照山白这个眼里只有仁义道德的傻子才会不要命的去救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照山白,你真以为你能在殷玉的眼皮子底下放走郑卿远?明日他便会以‘畏罪潜逃’为由,用郑虞两氏逼郑卿远自投罗网。”


    “我知道。”照山白说,“郑虞两氏的手中有大徵三分之一的兵权,陛下不会轻易对他们动手,他留着郑卿远的命,就是为了控制郑虞两氏。只有卿远逃出去了,郑虞两氏手中的兵权才能威胁到陛下,才能让他不要再屠杀忠良,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所以,卿远我必须救,哪怕是抵上我的命。”


    “你的命也是命,你也会受伤也会疼。”桓秋宁看着照山白身上的绷带,“以后别再做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事情行么?你不在乎你的命,可是别人会在乎,也会心疼!你就当是为了……”


    微弱的火焰在风中摇曳,照山白凑近了一点,眼角带笑:“为了什么?”


    桓秋宁一见到照山白下唇上的咬痕就心虚,他猛然后退,撞得铁笼子一响,结结巴巴道:“为了……当然是为了明王。你知道的,明王已经是大徵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照山白不说话了。两人靠在一起,中间隔了一盏灯的距离。


    半个时辰悄然过去。桓秋宁忍受着体内的情药,出了一身汗。


    他掐着手指,无力地说:“照山白,你真的很能忍。那一夜,你连眼睛上的丝缎都没摘。”


    桓秋宁把短刃扔给照山白,转头说:“如果我一会发疯要咬人,你就用它刺我,把我打晕了也成。随你怎么做,我绝不怪你。”


    “你也知道你发疯了会咬人?”照山白用帕子把短刃包了起来,小心收好。见桓秋宁呆呆地盯着他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说了句什么话。


    他抬手摸了摸嘴唇上的伤。


    “你说的。”照山白转过身,捧起了桓秋宁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问:“随我怎么做?”


    桓秋宁的脸烫的发红,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桓秋宁后知后觉,原来那是梦也不是梦,原来照山白嘴上的伤真的是他发疯咬的。


    原来……照山白忍了他这么久。


    桓秋宁的眼角也是热的。他看着照山白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照山白的手指蹭过他的眼角,温柔地说:“因为有的人你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希望他越来越好。”


    他看着桓秋宁额间红色的祥云,继续道:“我知道你过往所做之事是情非得已,我明白你的为难,也很感激你没有真的伤害过我。而我想对你好,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从前在昭玄寺,照山白说过,只要桓秋宁对他坦诚相待,他便会对桓秋宁将心比心。


    时至今日,终究是照山白先袒露了自己的内心。


    而此刻,桓秋宁忍受着体内的情药,快被那点半死不活的情欲折磨到丧心病狂。


    他根本听不清照山白在说什么,只知道照山白离他越近,他就越难受。好似烈火焚身一般,痛苦难忍。


    “得罪了。”照山白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桓秋宁吃惊地看着他,问:“你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吗?!快吐出来!”


    “冒犯了。”照山白偏过头,注视着桓秋宁那双狐狸眼,此时含了柔水,褪去了平日里冰冷的凌厉与杀意,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粘热。


    “我给你解药。”


    照山白迎着那双眼睛,俯身吻了上去。


    第58章 一夜贪欢


    北风撞在木门上,碎雪从门缝间一拥而入,扑在了油灯上。微弱的火焰渐渐熄灭,独留一缕长烟曳曳,而后散在了风中。


    满地狼藉。


    照山白扼住桓秋宁的手腕,将他扣在笼中,轻轻地吻着他额间的胎记。青丝缠绕,桓秋宁的指尖摩挲着照山白耳边的青丝,顺着他的耳骨蹭到了后颈,顺势向下。


    半死不活的情欲将人心里一层层坚不可摧的隔阂与猜忌碾作细粉,微粉作银川,如月光般一泻千里,到头来只剩了闪着荧光的星辰。


    照山白的吻极尽温柔,如他的琴音一般,化作一团朦胧的雾气,包裹住了桓秋宁全部的锋利,温柔地舔舐着桓秋宁的伤痕。


    他的吻从眉间顺着鼻峰落在了上唇上,轻轻一触。


    少年十八年来仅有的叛逆,全部与桓秋宁有关。


    销魂的情酒在体内燃烧,从心口烧到了脸侧,烧得两人听不见风声雪声,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


    桓秋宁抵着他的唇,仰头迎了上去。


    这是他的回应: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要放纵这一回。


    酒劲上来了。


    照山白把桓秋宁扣在身下,额头抵着额头,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喉结一路向下,在他的心口处摸到了一颗黑色的痣。


    指尖轻轻一颤。照山白蹭着他的鼻尖,温声问:“你想让我亲哪里?”


    桓秋宁嘴角微挑,含情一笑。他抓着照山白的手指,在一层素色的禅衣里顺着他的骨骼向下摸去,直至腰腹,“你想亲哪儿?……是这儿吗?……还是这里?……嗯……”


    冰凉的手指渐渐温热。隔着一层如云如雾的禅衣,照山白看见桓秋宁的身上十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疤,有刀伤,剑伤,划伤……


    伤疤伴随着年轮,在过往的伤痛中生根发芽,生长在皮肉上,永远无法消失。照山白低头,吻在了他锁骨的上,亲吻着最长最深的那道疤痕。


    桓秋宁抬起手,捧住照山白的脸,轻轻吻过他的唇,颤声道:“吻我,要亲这里。”


    双唇相合。


    情酒在心头愈烧愈烈,桓秋宁含着照山白的唇,把他下唇上的咬痕舔出了血。手指在他的唇边轻轻地揉着,桓秋宁凑上去,温柔地问:“咬疼了么?”


    “疼。”照山白将他眉目间的笑意尽收眼底,手背抵着他的蝴蝶骨,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


    竹香萦绕,这是照山白身上的香气。桓秋宁嗅着落在身前的薄衫上的竹香,心中那层浓重的阴霾,终于拨开天日,化作了亲密相合时温热的水雾。


    宫廷深寂,夜色更浓。


    没有红烛帐暖,没有海誓山盟,没有你侬我侬,他们躲在深宫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层层冰冷的外壳,极尽缠绵。


    照山白将压在他身上十八年的礼教与苛训抛之脑后,他放纵自己在这一方小天地间肆意地占有着一个吻。


    他在情酒带来的荒诞的麻醉感中维持着仅有的清醒,一遍又一遍地聆听着彼此的心跳。


    爱会在一个人心里慢慢生根发芽。


    一夜贪欢,醉生梦死。


    月光照在雪上,天地一片白。


    桓秋宁一直半醒未醒,他由着照山白肆意侵占,肆意交缠,肆意亲吻。一切由他,桓秋宁在一次次起起伏伏,缠绵悱恻中渐渐汗湿,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疼,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涌上心头之时,他只希望照山白的吻能再深一些。


    桓秋宁抱着照山白,低头亲亲了他的眼角。


    这不是桓秋宁第一次见到照山白在夜里眼睛红红的,照山白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让别人只能猜。


    雨云间歇,汗湿双鬓。桓秋宁亲吻着他,低声问:“你为什么总是在夜里哭,还总是偏过头不让我看见。”


    即使无人应答,桓秋宁也明白。他的手指缠绕着照山白鬓边的发丝,任由照山白靠在他的怀里,闭目小憩。


    靠在怀里的头一动不动,脸上的红霞未褪,桓秋宁吻着他脸上的红潮,一路吻至耳后,轻轻地咬住了他的耳垂。


    印记。——他想在照山白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夜里风寒,屋外又下着雪。桓秋宁握着照山白的手,用掌心的余温给他暖手。桓秋宁温柔地捏着照山白的手指,怕捏疼他,便轻轻地揉了起来。


    把照山白的掌心摊开后,桓秋宁发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


    字迹浸了汗,已经模糊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墨点。即使如此,桓秋宁仍然一眼便认出了字条上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照山白发烧那夜,桓秋宁在与君阁留下的半句情诗。


    桓秋宁看着这句情诗,心突然揪紧,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桓秋宁知道这只是他为了打趣照山白而留下的字条,他看着身边人,心想如果照山白把这句话当了真……


    如果他把这半句情诗当了真,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如果他是为了不辜负自己对他的感情而以身涉险去朱雀门救他;如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过自己,他只是把话藏在了心里……


    桓秋宁后知后觉,心头如有千万丝线缠绕,解不开,只是揪紧的疼。


    为什么……


    桓秋宁扪心自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你如何想你,唯独对照山白的眼光和想法格外上心?为何朱雀门那夜你已经做好了一了百了的打算,却因为一个人而重新拾起了希望。


    寒风不解意,冷月映花残。


    桓秋宁靠在照山白的身边,将他的手放在心口。


    酒意未褪,桓秋宁不想清醒,只想一直这么醉下去。


    他湿着眼眶,黯然神伤,自言自语道:“照山白,你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并非是爱一个人的方式。我恨你,因为照氏与殷宣威联手诛桓氏九族的血海深仇恨你,因为世人从未施舍我一点仁慈所以把对他们的恨同样加在了你的身上。可到头来我才明白,我恨的是你的善良,我恨你的真诚,恨你的傻,恨你‘渡人不渡己’,恨自己对你做的一切……”


    “厌我,弃我,恨我都可以,我只怕你爱我。”桓秋宁仰头望天,声音渐渐颤抖,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照山白,放过你自己行么?”


    沉寂良久。


    二人的青丝缠到了一起。


    桓秋宁捡起地上的短刃,割下了一小撮照山白的头发,编成了麻花绳,藏进了怀里。


    第59章 妖言惑众


    腊月十五,大雪。


    永鄭帝登基以来,就没上过早朝。今个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屈尊坐到了朝堂上,半抬着眼皮子嚼鹿鞭。


    文官上书要他立明王为太子,武官谏言要他出兵,趁萧慎政变夺回东平关,殷玉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坐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


    朝中官员在心里暗暗骂道:“又是一个有命睡没命活的困死鬼!”


    柳夜明见诸位大臣对立太子一事各持己见,争论纷纷,他心想既然陛下不乐意立明王为太子,不如早日诞下皇子,到时候立皇子为太子,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柳夜明出列,和声和气道:“诸位大人消消气。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立后,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后宫安定诸位大人才能心安哪。”


    太仆狄大人为了做国丈,这几天为了巴结京中官员,快把家底掏空了!


    要论谁收的好处最多,那必然是能言善辩的柳夜明。这个老狐狸,凡事都要插上一嘴,太仆狄大人就算是不指望他说了两好话,也不想听他在里头胡搅蛮缠。


    听见柳夜明这么说,他差点感动的老泪纵横,抬手擦了擦汗。


    太仆狄大人一转头,见照山白侧脸看着他,吓得浑身一抖。


    他拱手示了个礼,瞧着照山白的耳朵不是一般的红,他好心问了句:“中丞大人,你的耳朵怎么了?”


    “无妨。”照山白抬手捏了捏,果然烫的厉害。手指摩挲着耳垂上的牙印,微微泛疼,他低头一笑:“狗咬的。”


    “狗怎么会咬到那里去……这实在是……不幸哪!”太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什么狗能咬到人的耳朵,除非是这个人心甘情愿。


    可中丞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太仆权当是自己看走了眼,硬着头皮笑了笑,“啪啪”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失言失言,中丞大人莫要介怀。”


    “自然不会。”照山白温柔一笑,“太仆大人多虑了。”


    既然照山白都这么说了,太仆也就没多言。


    朝堂之上,殷玉打了个响指,撑着两膝坐了起来,不厌烦道:“朕没有立后的打算。”


    众臣跪地,齐声道:“立后乃国之大事,请陛下三思。”


    “你们送来的女人朕完全没有兴趣。”殷玉换个舒服的姿势,翘起了二郎腿。


    他蹬着玉玺,漫不经心道:“朕看着她们,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谁送进宫的谁领回去,朕可以为她们赐婚,给她们安排住所,以后别送进宫来折磨朕了。”


    此话一出,底下心里盘算着通过嫁女儿谋权夺势的大臣的心凉了一半。他们求殷玉收回成命,可殷玉哪是个愿意听他们话的主。


    殷玉掏了掏耳朵:“至于狄春香,朕当时娶她是一时兴起,鬼迷心窍。太仆,如果她执意要留在宫里,朕就封她为修宜,入主凤鸣宫。”


    太仆跪地谢旨,脸色极其难看,他的家底可真是白掏空了!


    他暗暗腹诽道:“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若是旁人所做定会被指指点点,可这人是永鄭帝,也就只能认栽了。好在,修宜也是一宫之主,慢慢熬吧。”


    “至于明王。”殷玉舔了舔下唇,挑眉道:“朕作为他的皇叔,会亲自管教他。朕会把他养在九华宫,好好地对待他。”


    殷玉拍了拍手,张公公呈上了一个锦盒。殷玉打量着诸位大臣,蹙眉思索道:“这么好的东西,该赏给谁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照宴龛的身上。殷玉走下玉阶,将锦盒扔给了照宴龛,笑道:“朕听闻相国断了手筋脚筋,朕觉得赐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早些日子照宴龛的手脚便已经请名医医治过,如今已经能正常拿取东西。照宴龛谢过隆恩后,伸手要接。


    照山白见殷玉来意不善,他抢先接过锦盒,跪地道:“相国大人行动不便,臣代其接赏,求陛下成全。”


    殷玉默许。


    照山白接下锦盒,当着众人的面把它打开,定睛一看,里边竟然放着一根手指!


    众人大惊失色,跪地不敢言。


    “你们怕什么呀?”殷玉看众人心惊胆战,放声笑着,“昨日朕想教明王写字,但是呢,他不愿意让朕教他,还抓伤了朕的胳膊。所以朕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惩罚,于是朕砍了他一根手指。”


    众人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敢说话。


    他们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朝堂之上的这位帝王,残虐无道,实乃现世阎罗!


    “陛下真是当机立断,实乃明君啊。”一人着一身玄色官服,从偏殿中走来,边走边系腰带。他双手捧着漆纱笼冠,戴在了头上。


    桓秋宁站在殷玉身后,吊儿郎当地行了个礼,“臣实在是嗜睡,来迟了。”


    桓秋宁从照山白手中抢过锦盒,冲他单挑一边眉,勾嘴一笑,转身对殷玉道:“陛下,这根手指我喜欢,赏给我呗。”


    “朕允了。”殷玉见着桓秋宁,笑意未减,他欣赏着桓秋宁的腰,“朕看百花尽失颜色,唯独见你一枝独秀。过来,坐朕身边,陪朕喝酒。”


    “臣遵旨。”桓秋宁扶正了官帽,点头回应。


    桓秋宁走了两步,回首一笑,玄色官袍顺着肩骨微微滑落,露出了后颈上的咬痕。


    大片白里透红的云朵上有几处不轻不重的咬痕,藏在若隐若现的红印里。可见昨夜之人明明想往狠里咬,却因为疼惜他,只咬破了外边那层皮。


    后颈上的红印、手背上的抓伤、耳骨上的咬痕、缠绵悱恻的印记……这些都是夜里寻欢之时,照山白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身上的竹香啊。


    桓秋宁拎起微微滑落的官袍,回头看着照山白,微微上挑的眼睛看着照山白耳垂上的咬痕。


    他的嘴张张合合,没有流出一个音,可照山白却听明白了,隐约还能想象到他带了点报复的语气。看嘴型,桓秋宁在说:“你才是狗。”


    照山白摇头,他不想让桓秋宁去殷玉身边,不想让桓秋宁靠近危险。他轻声说:“不要过去。”


    这可不是挽留人的眼神。桓秋宁拍了拍心口,让照山白把心沉回去,转身走向了殷玉。


    柳夜明瞧着这些人,没瞧出个所以然,他心里明白的是,这位美人可是杜卫送进宫里的。


    他冲杜卫挤眉弄眼:这可是朝堂,带着美人饮酒作乐,成何体统!


    杜卫敢怒不言,回了柳夜明一个白眼,让他去说。柳夜明也不是个敢出头的人,他悻悻一笑,闭口不言,只能眼看着桓秋宁走上玉阶。


    桓秋宁坐在龙椅旁,低头看着锦盒中的手指,断指处已经腐烂,就算是神仙来了,这根指头也接不回去了。更何况,殷玉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帮明王把断指接回去。


    桓秋宁思索着,殷玉昨夜说的与他做戏,便是今日在朝堂上让他成为祸国乱世的活靶子,殷玉真正的目的,是要对郑氏动手。


    果不其然,殷玉坐在龙椅上,问:“郑坚呢?”


    “回陛下的话,”柳夜明立刻道,“御史大人已经在朱雀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这是他写下的《罪己诏》。”


    “《罪己诏》?先皇让他去泸州修筑堤坝,他何罪之有?”殷玉把那份《罪己诏》晾在一边,一眼不看,“朕觉得真正有罪的,明明另有其人。”


    朱雀门外,漫天飞雪。


    郑坚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他跪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罪己诏》上的字字句句:


    “臣郑坚惶恐顿首,谨以肉|体发肤剖白于天,万死不辞!”


    “臣家世受国恩,三代簪缨。”


    “臣尝立誓以身为国,鞠躬尽瘁。先帝曾言臣为肱股之臣,臣莫不敢忘,谨记于心数十载。承蒙先帝信任,臣位列三公,常常因德不配位而自扰,后至泸州修坝,臣见民生疾苦,方才顿悟:天下万民,所受之苦远比为官之艰更甚!臣自知已是风烛残年,无力救民,特此归朝,罪己诏。”


    “臣有罪,在位之时囿于党争,为官三十载,功绩平平,从未做过一件真正济世利民之事。”


    “臣有罪,身为人夫却不能为妻分忧,未能替她护住族中亲友,未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自责。”


    “臣有罪,身为人父,教子无方。臣教给他忠君爱国,却从未交给他如何分辨奸佞,如何为人处世,如何看清眼前的路。子之过乃父之过,究其本源,是臣之罪。”


    “臣有罪……”


    “罪臣郑坚,愧对于先帝,愧对于陛下,愧对于天下万民!数罪并罚,臣自知一死不能赎罪,臣愿意守五马分尸之刑,忍凌迟之痛,以偿臣之罪!”


    “臣唯有一愿,恳请陛下给再郑氏,给吾妻,吾子一个为陛下赴汤蹈火的机会!”


    “……”


    宣政殿上,张公公复述了郑坚的《罪己诏》,殷玉听完,心中无感。


    诸位大臣闻之涕零。永鄭帝不懂,但是他们懂。


    他们看到了一位文臣的风骨,看到了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为了至亲至爱用仅存的体面去换一个圣恩,宁可遭受千刀万剐,也要为他们争一回的决绝。


    郑坚的今日,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明日。


    而他们扪心自问,有几人能像郑坚这般孤勇,这般坚决。


    “爱卿。”殷玉转头看着桓秋宁,“朕问你,你觉得郑坚这封《罪己诏》,朕是允还是不允呢?”


    桓秋宁差点被那一声“爱卿”恶心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朝堂上的诸位大臣,心道:“郑坚想用自己的命换郑卿远和郑虞两氏的命,如今郑卿远逃了,郑坚的命,已经是悬了在刽子手的刀底下。用一命救百命,郑坚替郑氏背了谋反的罪名,值不值?”


    桓秋宁看着殷玉,心里挣扎:“可笑的是,殷玉虽然是在问他,却已经给郑坚判了死刑。不止郑坚,只要虞红缨班师回朝,殷玉拿到了虎符,郑虞两氏必然在劫难逃。假以时日,朝中怕是连像郑坚这般以命换命的人都没有了。”


    郑坚走的是必死的局,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杀。”


    桓秋宁只说了这一个字。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陛下,您万万不可听信谗言!郑大人为官多年,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请陛下三思哪!如今边疆动乱,萧慎政变,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若郑大人死了,不仅仅朝中官员会心寒,京中百姓也会心寒哪!”


    “妖言惑众,臣请陛下立刻诛杀这个来路不明的乱臣!陛下,莫要被他这张皮所蛊惑,让诸位大臣寒心!”


    桓秋宁早已司空见惯,他们知道自己救不了郑坚,还有拉他下水,让他当这块遮羞布,让他赔上一条命。


    这些人自诩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自诩大徵的中流砥柱,朝中清流,可眼里根本没有人命。


    殷玉偏头看了桓秋宁一眼,他单手撑在御案上,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位七品芝麻官见殷玉无动于衷,怒不可遏。


    没人站出来,总要有人站出来!


    他摘了官帽,悲愤填膺,发指呲裂道:“殷玉!你德不配位,你以为你当了皇帝,天下人就会忘了你之前做的那些腌臜事了?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在野鸡面前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为了保住自己的那点俸禄连为官的风骨都不要了!你们不愿意说,我来说!郑大人若是含冤而死,大徵便真的病入膏肓,再无药可救了!今日若是郑大人要死,那我便死在他前面,黄泉路上,也能给郑大人敬一杯酒!”


    “哎哟。”柳夜明瞧着殷玉冷了脸,吓得不轻,心道:“又一个不怕死的乡野村夫出来大放厥词,他想死,不悄默声地去死,非得来害得别人陪他去死。”


    杜卫朝他使了个眼神。


    “是了。”柳夜明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是谁派来砸场子的黄鼠狼呢。”


    柳夜明指着芝麻官的鼻子,骂道:“你是从哪儿来的青袍?胆大包天,目无尊法,还不滚出去!”


    “要滚也是你们这阿谀谄媚的伪君子滚!”芝麻小官脱了身上的官袍,踩了两脚,见宣政殿上来了要捉拿他的羽林军,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既然要流血,那我便做第一只头破血流飞鸟,以血谏青天!”


    朝中官员大多冷眼旁观,无人敢拦。


    芝麻官咬牙注视着这些人,恨不得把这些人的面孔全部嚼碎了!他失望至及,倒退了几步后,转身冲向大殿中央的金柱。


    桓秋宁知道这人要寻死,见他转身便大喊:“等等!”


    没有用的。桓秋宁离他太远了。


    照山白伸手去抓那位官员的官袍,却只扯下了他身上的流苏。照山白要去拦,却根本出不去,挡在他前面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是三公,是他的父亲。


    他被困住了。


    最终那位七品芝麻官一头撞在了金柱上,头破血流,死不瞑目。


    死寂片刻。


    殷玉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下了玉阶,俯身看着那双死后发白的眼睛,啧啧道:“头挺硬。死的也挺快。”


    “朕最喜欢成人之美了。”殷玉漫不经心地往他身上倒着酒,“他不是想给郑坚敬酒么?带下去,让郑坚跟他死在一块。对了,就按照郑坚写的《罪己诏》上面的来,先凌迟再五马分尸。”


    殷玉转身往玉阶上走。


    突然,羽林军中杀出了一人,他将芝麻官的尸体砸向众人,从暗色轻甲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径直刺向殷玉的心口。


    殷玉察觉耳边起了一阵冷风,他侧身一躲,转身抓住御案上的玉玺,想刺客砸去。


    桓秋宁早就察觉到这批前来护驾的羽林军不太对劲,他见殷玉身手不错,躲过了突袭的几击后仍有余力应对,便找准时机,一脚踹在了他的假腿上。


    殷玉撑不住身体,摔下玉阶,顿时大汗淋漓。


    只要刺客的手够稳,桓秋宁这一脚下去,匕首必定能刺穿殷玉的心脏,让他顷刻间毙命。


    千钧一发之际,文官中冲出了一个人,几乎是不要命地扑向了殷玉,用自己的前胸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桓秋宁扶额叹气,白了刺客一眼:这也能失手?!


    好巧不巧,这两个人桓秋宁看着都眼熟。


    一个是跟在照山白身边的小侍卫荆广,另一个是柳夜明的干儿子陶思逢。


    殷玉吓了个半死,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摸到了温热的鲜血,以为是自己中了刀,一脚踹开压在身上的陶思逢,连忙在怀里摸金疮药。


    半分钟后,骁骑校尉常桀带着骁骑军包围了宣政殿。


    骁骑军来的时候,殷玉已经晕过去了。


    第60章 天公送客


    殷玉自从继位以来,总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佳,而且整日犯困。


    席太医给他开了不少方子,吃了药也不见好,反而越发困顿。


    在朝堂上受了惊吓后,殷玉一睡便是三日。醒来之时,他大发雷霆,把九华宫里头的东西砸了个遍,撒完了气,他开始挨个的查自己的日常饮食。


    殷玉召来了杜卫,让他在雪地里跪着。


    先前殷宣威的死,就是毒发身亡,殷玉对平日里自己的饮食用药格外小心,结果还是中了招。


    因为“仙丹”一事他恨不得把后宫翻了个底朝天,到最后既没找到逯无虚的尸体,也没查到“仙丹”中慢性毒药的来源。


    但是有一点殷玉心知肚明,殷宣威平日里吃的“仙丹”来自琅苏,而琅苏是杜氏发家之地。


    杜卫前脚刚接过禁军的军权,清剿了郑卿远手底下的亲信,后脚便知道殷玉要查他。他事先拖族中办事利索的人去琅苏问了,那些个自称为“道长”的人云游四方,根本无处可寻,查不清道不明,这事就栽在他头上了。


    “陛下,老臣无能。”杜卫跪在雪地里,他卸了甲,只穿了一件赤红的单衣,“臣已经遣人在琅苏挨家挨户的查过了,可向先帝提供‘仙丹’的道长,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确实已经不在琅苏了!”


    按理说供奉给皇家之物应当由殿中监[1]仔细记录,可这殿中监是逯无虚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逯无虚死后他便咬舌自尽了,连带着销毁了稷安帝在位期间所有的记录。


    逯无虚早在宫变之前,就已经暗中策划了。


    殷玉不习惯与人接触,他穿衣从来不用宫女侍奉,都是亲力亲为。


    他穿上金靴,拎起金猊[2]走到门外,不紧不慢地说:“杜卫,朕记得你的夫人陆氏也喜欢吃‘仙丹’,修习长命百岁之术。”


    “回陛下的话,夫人之前确实对求仙问道之事颇有兴趣,可近些年家中子弟尽数在外征战,生死难测,她早已看透生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服用过灵丹妙药了。”杜卫沉得住气,慢慢讲,“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之罪。陛下,臣以为,‘仙丹’一事,还得从宫里查。”


    殷玉兴致不错:“继续讲。”


    “琅苏地处偏远,且位置特殊,与旌梁相邻。凡是从琅苏运往上京的货物,经过各地关口之时必定会由各州郡官员仔细盘查,以防有心之人将脏物运往上京。因此,由专人护送的‘仙丹’,早在入京之前,就已经是经过数次盘查的干干净净的东西了。”


    杜卫继续道,“可是‘仙丹’还是出了问题!从琅苏运往上京,相隔千里,经过三州四郡,谋害之人能买通一方官员,却不可能买通半个大徵的地方官。所以,他们的人很可能就藏在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只要在‘仙丹’中添一味药,或者去一味药,便能变‘仙丹’为毒药。”


    “之前宫里头对‘仙丹’动手脚的是逯无虚的人,朕已经把他们都杀了,可朕还是从日常服用的药物与食物中查到了东西。”殷玉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把宫里的人杀个干净,以绝后患?”


    杜卫少时是御前侍奉康政帝的侍卫,他见过后宫宫斗,见过无数次谋杀,他熟悉宫里人做事情的手段,知道宫墙之内暗潮汹涌,怎么杀也杀不干净。


    他更知道,殷玉是个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主。无论殷玉会不会在宫里大开杀戒,他都必须先替自己洗清嫌疑,免得到时候成了殷玉用来杀一儆百的石子。


    杜卫单膝跪地,作揖道:“陛下,如果您仍然觉得琅苏有问题,臣愿意立刻带兵前去琅苏,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向陛下证明清白。”


    清白很重要。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如果君对臣失去了信任,那么君要臣死,臣也得心甘情愿的赴死。


    殷玉没有回应。


    这时,九华宫外来了人。一旁侍奉的公公猫着腰低声道:“陛下,破风将军回朝,已经到了宫外。”


    殷玉挑眉看着杜卫,点头道:“带进来吧。”


    杜长空卸了甲,大步走来。征战数月,他的身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气,脸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耳朵上爬满了冻疮。


    北疆是个吃人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身伤,眼里也有风沙。


    杜长空单膝跪地,喉结滚动:“臣杜长空携破风军班师回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殷玉赏了他一个金猊,让他站起来说话。


    见杜卫还在一旁跪着,杜长空收回目光,依旧跪地,恭敬道:“陛下,朔兰将军带领禁军三大营守在晋州,并且在东平关外安营扎寨,只要弘吉克部有任何动作,禁军的将士便会立刻操刀上阵!”


    殷玉漠然道:“如此甚好。另外,虞红缨的红缨军到哪儿了?先帝的召令已经下了月余,如今先帝已经驾崩半月,她是回不来,还是抗旨不遵,根本就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杜长空早已打探过宫里的消息,他知道殷玉想收回郑虞两氏手中的兵权,便早就派亲信探了红缨军的虚实。


    虞红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女中豪杰。虞氏是功勋世家,族中子弟自幼习武,忠君忠国,从未出过一位乱臣贼子。如今虞红缨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一身伤病,仍然一枪一旗守在严寒的天州,守在大徵西北边境。


    虞红缨收到圣旨后,立刻调兵回撤,仅留了一个步兵营驻守天州,其余军队随她班师回朝。


    归朝途中,虞红缨得知先帝驾崩,全军镐素,为先帝守丧。奈何途中遇到了大雪,行军困难,这才耽搁在了路上。


    如今萧慎虎视眈眈,旌梁也在大徵边境频频发难,大徵不能再失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也不能寒了红缨军将士们的心。


    杜长空有所考量,认真道:“回陛下的话,红缨将军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如今已至常边郡。路上风雪大,行军困难,望陛下海涵。”


    殷玉的脸色微沉。红缨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那么郑氏得先流点血了。


    他转头问张公公:“郑坚死了么?”


    张公公弓着腰,道:“回陛下的话,您先前昏迷了三日,廷尉柳大人见您一直不醒,不敢行刑。眼下,郑大人还在朱雀门外跪着呢。”


    又跪了三日,就算是不砍头,也快冻死了。


    “朕看今日的雪下的不错。”殷玉抬头望天,忽有雁阵飞过,啼血哀鸣。他沉声道:“就今日斩了吧。”


    杜卫闻声,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还有一事。”杜长空沉默了片刻,“‘仙丹’一事臣有所耳闻,既然琅苏是杜氏所辖,那么杜氏便要负这个责任。臣请命去琅苏彻查‘仙丹’一事,臣只需要带族中几位熟悉琅苏的亲友前去,不需要一兵一卒。”


    杜长空提前表明自己不需要一兵一卒,便是想让殷玉放下戒心。殷玉察觉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长空,沉默不语。


    如今杜氏得势,正是杜长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他突然请命要去琅苏,不可能一点图谋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见过的“妖”多了,猜忌心放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杜长空做事越是滴水不漏,殷玉就越不会顺着他的意。


    杜长空如芒在背,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坚定。他知道殷玉疑心重,他想走,就必须孤注一掷。


    杜长空道:“臣愿意下军令状,如果三月之内不能返回上京复命,臣以死谢罪。”


    这种诚意勉强能让殷玉放松警惕,给他一个机会。


    “朕允了。”殷玉看了眼屋里的半炷香,对杜长空道:“走之前,把九华宫的雪扫干净了,朕一见到白花花的雪,就眼晕。”


    杜长空偷偷松了一口气:“臣遵旨。”


    “让他……他是个什么官来着?”殷玉指了指太阳穴,转身对张公公道,“哦对,朕想起来了,治书侍御史,让他去查朕的饮食用药,查不出个所以然,朕杀了他!”


    ***


    朱雀门外挤满了京中百姓,他们裹着麻布棉衣,拎着自家蒸的糕点和干粮站在雪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断头台上的人。


    宫门外临时搭建的断头台相当简陋,几块大理石上面放了块巨大的磨刀石,旁边堆着几块白布。


    刽子手光着膀子,在雪水里“滋啦滋啦”地磨着刀,磨得周围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郑坚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他跪在雪地里的腿已经发烂流脓,没一块好肉。


    他浑身发抖,用尽力气抬起头,干涩的嗓子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郑坚承诸位父老乡亲的恩,郑某与你们大多素未谋面,你们能来送郑某一程,郑某感激不尽!回去吧,雪太大了!”


    雪大太了!


    狂风呼啸,卷起层层雪浪,却卷不掉断头台上的血。


    “父……”人群中,有一位身穿破烂衣服的少年疯了一般向前扑,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人群后。


    郑卿远猛然回头,还未拔|出腰间匕首,便已经没了力气。他回头抓着身后人的领口,咬牙道:“你干什么!他娘的老子要去救人命!”


    看清身后是个女人后,郑卿远松开手,反手扶住了她。他认识这个人,她是酒肆的老板娘,秦九歌。


    她一身酒红色的粗布裙,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即使用红纱遮住了面,可那浓妆艳丽的脸,那双像葡萄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将军,老娘冒死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掐老娘!你看看,你下手可真狠,胸口都给老娘掐红了!”秦九歌揉了揉胸,挽着郑卿远的肩膀,将手帕从他的面前甩过。


    手帕上有迷药。


    “没毒,忍一会就好了。”秦九歌抱住郑卿远,二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根本站不住脚,随着人流左摇右晃,像无处可立的旌旗。


    “放开我!”郑卿远脸色惨白,他攥着拳头,却使不上一点劲,“靠,又栽在女人手里了!”


    “父亲——!”眼见着刽子手提着刀,走向郑坚,郑卿远彻底崩溃,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九歌,“给我解药!快,我父亲要死了,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么?”


    “老娘只在乎你。”秦九歌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将军,我一个风尘女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救不了他,城墙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别回头。”


    周围的百姓怆地呼天,纷纷跪地:“冤枉啊!郑大人一生清廉,常年施粥济民,他没有罪,也不会有罪,求陛下开恩啊!”


    “求陛下开恩啊——”


    “老天爷啊,您要是有眼,就给郑大人一条生路吧!”


    郑坚跪在断头台上,心中五味杂陈。写下罪己诏之时他没有落泪,愤然回京之时他没有落泪,跪断两腿之时他没有落泪……


    如今看着眼前为他求情为他哭诉的百姓,这位垂暮之年的御史大夫,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郑坚此生无憾……诸位……莫要为郑某的死而感到遗憾……!”郑坚仰头看雪,含泪道:“命运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如果安乐很难,郑某只盼诸位,无论前路有多难,一定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只要活下去,终有拨云见天的一日。”


    郑坚缓缓抬手,冲身旁冻红了肩膀的刽子手示了个礼,温声道:“有劳了。”


    刽子手冷漠地举起铮亮的刑刀,他扼住郑坚的后颈,将这位一身清骨的文臣最后的颜面,碾碎在肮脏发臭的烂泥中。


    “不……父亲……!”郑卿远咬破了嘴唇,面目狰狞地看着断头台,看着刽子手倏然举起了的砍刀,看着郑坚跪在雪地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呲啦——”血如雨下,人头落地。


    沉重的落雪把人压的直不起腰来,跪在地上的百姓绝望的嘶吼着,血水飞溅在他们的脸上,扼杀了他们张牙舞爪的灵魂。


    天公送客,万民垂泪。


    人群之中,郑卿远的眼睛流出了血,他痛到失声,张着大嘴却不知该喊什么。


    “父亲!!!”泪水涌出的那一刻,郑卿远万念俱灰,晕死过去。


    秦九歌无奈摇头,将朱红色的帕子盖在了郑卿远的脸上,带着他藏匿在了人群中。


    离开朱雀门后,秦九歌代替郑卿远,朝断头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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