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厉承嗣如何也料不到解守直的临阵反水。


    此?人不是?平生最恨晏景吗?


    他痛恨解守直的死板顽固, 都是?要报仇,晏景死了不就行了?怎么死的有区别吗?


    眼?看原本给晏景准备的死局,被逐渐掰平, 他不由握紧了袖中的转移符。


    可恶,原本不想用?的。


    他认为?一旦用?了苍随远给的东西,就彻底承认了自?己不如晏景。


    但逐渐走向劣势的战局由不得他犹豫,厉承嗣一咬牙,捏碎了法器。


    晏景只觉眼?前一晃,在瞧清时厉承嗣已然不见了,而正朝他落下的是?那尊偃偶的手掌。


    他迅速转攻为?守,硬生生挡下了这一招,顿时感觉五脏六腑为?之一震, 喉头一阵腥甜,才?缓过劲,偃偶新的攻击又到了。


    偃偶的攻击有三种?。


    一是?攻击远距离敌人的巨掌虚影;二?是?近距离时手臂本体的挥扫与拍打;三是?不时发出的白色光箭。


    花样?不多。


    但凭借核心提供的强大威力,已然足以横扫整个战场。


    而对战厉承嗣时占尽上风的晏景在偃偶面前狼狈不堪,只能不断躲闪。


    偃偶无魂,所以也无罪。涤罪剑对其没有克制效果,晏景只能以原本实?力迎击。而其躯壳又极为?僵硬。轻剑形制的涤罪剑几次砍在上面都未能造成裂痕。


    而奚启那边的情况也颇为?微妙。


    之前说好他拖住这尊“仿神”偃偶,晏景抓紧时间?杀掉厉承嗣,但现在他们的对手互换了, 两边战场隔着一段距离,也换不回来, 要他来杀吗?


    杀人啊。


    那是?另外的价钱。


    厉承嗣阴郁的瞧着面前的青年?,两人谁都没有立即动手。


    “他能给你什么我们开不出来的价码?”


    他们之前不是?没有拉拢过奚启,但这位“人神二?弟子”对于各种?条件都无动于衷。


    原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奚启动容了,直到晏景复生。


    对罚恶使有兴趣?


    还是?说, 对其身上的善恶律有兴趣?


    厉承嗣嗤笑:“你还真信他会把善恶律给你吗?”


    奚启没有应答。


    态度是?一贯的寡淡、轻蔑的漠视。


    厉承嗣忍住恼恨,开出自?己的价码:“或者你袖手旁观,让我杀了晏景。至于善恶律的归属……你若能给出足够价值的东西来交换,给你也无妨。”


    见奚启不应答也无动作,他试探性地朝晏景的方向迈开脚步,然走出一步便被熊熊的银焰挡住去路。


    看来是?被拒绝了?


    那就打吧。


    *


    另一头,晏景渺小的身躯,灵活地在偃偶挥舞的臂掌间?隙游走,期间?也找机会发动了几次攻击,但都没能给偃偶坚硬的躯体造成创伤。


    他灵巧锋锐的攻势遭到了最大的克制。


    不愧是?他的好师尊留下的法宝打造的武器,几乎和本人一样?擅长折磨他。


    既然找不到突破口,那就硬打。


    晏景不再力求避开所有攻击,顶着偃偶的攻势,朝最薄弱的关节处劈砍,好几次被击飞,又毫不犹豫地调整好身形再度攻上前。


    在他“以伤换伤”的打法下,偃偶的外壳被一点点凿开。


    等到核心漏出来时,晏景浑身也变得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但他沾满鲜血的脸颊上,一双锐利的眼?依旧死死盯着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核心法阵。


    最……最后一击了,但他还有力气?吗?


    晏景怀疑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断了,握剑的手几乎没了知觉。


    多少年?没落到过这般境地了?


    不过,还能这样?不要命地打,说明?他也还年?轻嘛。


    短暂地调整过状态,晏景脚尖一点,以最快的速度朝偃偶的核心冲去。


    可偃偶虽然受了些许损伤,但外壳的脱落也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它的负重?,那双臂掌的动作也更加灵活迅速。


    根据预估,挥来的掌心将拍在晏景身上,避无可避。


    但晏景并没有躲避,而是?翻手拿出了一枚青铜色古印。


    不止是?厉承嗣准备了在关键时刻扭转战局的法宝。他也把神主印从秦丝娆那里?借了来。


    虽然对上沾染了神明?气?息的偃偶可能不如秦丝娆对付他时效果这么好,但只要争取到一瞬的时间?,让他能破坏核心就行了。


    偃偶迟滞的瞬间?,晏景从其指缝间?掠过,抵达了核心面前,将剑尖抵了上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动手的同时,一股剧烈的疼痛卷了他的全身,使他动弹不得分毫。


    泛着血红色的符文从他心口处涌出,如同锁链一般,缠绕、禁锢住他的心脏。


    身着华丽法衣的老者从高空降落,缓缓落在偃偶正前方,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宗门契约第一:蕴华为微明尊者所立,任何门人不得悖逆尊者。”


    来的正是?器峰的那位长老,这尊偃偶想来也是?他的作品。


    晏景嗤笑,咬牙切齿反驳:“什么微明?分明就是一个仿照的拙劣傀儡。”


    他并非在逞口舌之快,而是?在争夺契约内容的“释经权”。


    从内容也能看出来,蕴华宗的宗门契约在形式上和善恶律的律文有相当的相似之处。


    天道降下善恶律,为?微明?掌握多年?,虽然在晏景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宿主。但微明?与蕴华宗对其的研究从未停止。蕴华宗的宗门契约便是?仿照善恶律设定的,因此?相较于其他宗门的契约,具有非常强大的约束力。


    但它毕竟不是?天道律文,没有天道赋予的权威性与绝对性,因而具有了“可释义”性。


    它的约束范围和效力会随着个人与群体的认同发生改变。


    比如晏景不认眼?前的偃偶和微明?有关,那么第一条戒律便约束不了他。


    见束缚效果不够,器峰长老迅速搬出第二?条:“宗门契约第二?:不得损害宗门利益。”


    “谁可代表宗门?”晏景测验叽嘲,“至少在我心里?,绝不是?你与你背后之人。”


    接连被驳回两条,器峰长老气?势已去了大半,强撑着说出第三条:“宗门契约第三:不得违抗宗门意志。”


    对于这条晏景更有反驳的底气?了:“然尔等的作为?,已然冒犯了神明?威严,损害了宗门利益。”


    虽然他也从不把微明?和蕴华宗当回事,但如果能打碎对手的立场,他还是?愿意认一认的。


    虽然晏景成功驳倒器峰长老,摆脱了契约限制,但两人争夺释义权的时候三息已过,偃偶已然摆脱了控制,手掌继续朝晏景挥来,同时白色的箭矢凝聚,瞄准了晏景身躯。


    而晏景没有做出任何闪避的准备,坚定地将涤罪剑刺入了偃偶核心。散发着微弱白光的核心在短暂的坚持后如同爆开的薄冰般碎裂。


    同一时间?,偃偶挥下的手掌失去了力量,陡然坠落,砸在山壁上,然而已然成形的箭矢没有消失,如闪电般飞来,贯穿了晏景胸膛,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


    晏景如同断翅的飞鸟,往山谷下方坠落。


    在场所有人都停止了战斗,看向那方。


    晏景死了?


    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在在场所有人心头。


    解守直神情悲凉:他终究还是?求不到自?己要的结果吗?


    而奚启自?从晏景被击中起就拧紧眉头,神情异常难看,远胜任何时候。


    因为?失败?


    不……不对。


    厉承嗣也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看向了晏景战场的方向。只见核心被毁的偃偶崩落到一半便停住了,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姿态,像被摁下了暂停键。


    看到此?景的瞬间?,厉承嗣恐惧的直觉达到了顶峰。


    与此?同时,一股浩瀚而磅礴的威压降临了战场。


    残损的偃偶开始反向复原。


    破碎的手臂再度抬起,从烟尘与废墟中托起了伤痕累累的晏景。没有五官的脸上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竖着的眼?瞳睁开,琉璃般的瞳孔,璀璨胜过世间?所有事物。


    众人只觉一股让人绝望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如同面对山岳的蝼蚁,浑身战栗,脑袋空白。


    ——那位果然还在。


    ——竟然惊动了尊者!


    ——他会如何处置在场众人?


    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猜疑中,那双眼?只凝视着面前的人,连余光也不曾分与其他。


    浑身淌血的晏景躺在偃偶的手掌中心,努力掀起眼?皮,和眼?瞳对峙。


    他认识这只眼?睛,冷漠、孤高,和当年?看他被祟物撕扯时一模一样?。


    非要说区别,就是?少了几分厌弃。


    但对晏景来说都一样?地令他深恶痛绝。


    面对他人畏惧不已的尊贵存在,晏景却艰难地抬起手臂,用?尽力气?扔出了手里?的“碎石”。


    ——滚……滚呐!


    沾了鲜血的核心碎片无力地擦过偃偶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与偃偶的冷漠无波形成对比的是?晏景极端的悲愤与憎恶。


    死去活来一遭他还是?没能彻底摆脱微明?的掌控。过了这么多年?,在这位尊者面前,他还是?只能像个孩童一样?被随意摆布、操控。


    他恨透了这种?感觉。


    面对晏景不加掩饰的厌恶,琉璃眼?瞳不起波澜,持续数息的凝视后,眼?瞳重?新阖上,偃偶的面容恢复原样?。


    伴随着眼?瞳的消失,覆盖整个战场的威压也撤去了。


    偃偶彻底散落,晏景则坠向废墟。


    在场之人中一部分率先反应过来。


    这之中有的选择了退却,有的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趁机索晏景的命。


    奚启也欲赶上前救援,但这回换厉承嗣拦住他了。


    灼热的银焰扑面而来,然而厉承嗣已然熟悉了他的招式,轻巧抵挡。


    奚启脸色骤然阴沉,杀意陡现。


    厉承嗣则露出挑衅的笑意,现在开始急了吗?叽嘲的话正要出口,忽见面前的银焰陡然膨大,由银转黑,一股古老的恐怖气?息从焰火中散发出来,他还来不及分辨,便被黑色火焰包裹,烧为?虚无。


    临死前的念头也只运转了一半。


    这威压,是?——


    *


    晏景急速下落。


    他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躲避其他人的偷袭。危难关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爆声,袭击被化解了。随后一只手臂忽然托住了他,如碎冰浸玉的腔调传来:“您也太拼命了,我差点就收不到报酬了。”


    晏景勉力掀开眼?皮,瞧见了奚启浅浅上扬的嘴角。


    他艰难开口:“脸这么臭,谁惹你了?”


    这么标准的弧度肯定是?刻意扯出来的。越是?竭力维持表象的从容,越是?说明?真切地动了情绪。


    奚启并不意外晏景能瞧出来,他总是?如此?敏锐:“见到故人总是?难免心情波动。虽然和您比起来,我并不受尊者期待,但并不代表我对他的讨厌比您少。”


    罕见的,晏景没有嘲讽或是?挑刺,而是?认同道:“嗯,确实?。作为?过去的神明?,却被世人遗忘,甚至不被同类正视为?对手,体验很糟糕吧。”


    平淡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内容。


    奚启的笑意凝固了。


    而晏景的双眸则闪动起锐利的光芒。


    虽然微明?降临带给他的影响很大,但他并没有因此?错过奚启那边的反应,他瞧见了那道在转瞬之间?杀死了厉承嗣的黑色焰火。


    应该说,火焰还是?变异的烛龙之灵的火。但它被某种?更高位格的力量染黑了。


    什么能比半神的龙灵更高?


    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能敏锐地认出来,还是?因为?他太熟悉这种?来源于另一种?生命层次的威压。


    焚香的味道又出现了,这次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完全包裹住了晏景。


    之前一直以为?熏香,但现在看来,应该说香火的味道才?对。


    供奉神明?的香火。


    “你是?祸——唔。”


    奚启的手狠狠摁在晏景的伤口处,掐断了他后面的话。但晏景却咧开嘴笑了,他终于揪住了奚启的狐狸尾巴。


    第42章


    微明不愧是舍弃了所有人性的神明。


    没有人性, 所以不存在忌惮与敬畏,为了探究他?想知道的奥秘,能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晏景一直清楚这点, 但在想象力上还是受了身份的局限,没料到?微明竟然能打造出一个残缺的邪神。


    是的,奚启还不完整,所以只?有威压而无威能,不像微明那样拥有碾压世间万物的实力。


    而那股黑焰的气息则很像南部巫族传说中曾席卷大?地的“祸殃之息”。


    奚启的神力源自祸殃神座下的某位?


    甚至有可能就是祸殃神本?尊。


    晏景想到?了刚见面?的时候从奚启身上看到?的祸殃教?“神纹”。


    答案一开?始就摆在了面?前啊。


    现今回想,奚启表现出来的种种性格特征也确实很契合祸殃一脉的神明形象。


    虽然代?表了灾祸,但祸殃神在巫族传说里的关键词却是【高傲】与【冷漠】,如同不分对象降临的灾厄。和奚启那股看似温雅实则谁都?不放在眼里心上的劲儿殊途同归。


    这样一来善恶律的反应也能解释了。


    奚启的诞生违逆了自然法则,他?甚至不用做什?么,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大?罪。


    晏景现在身受重伤,胸口贯穿了一个大?洞,连呼吸都?费力,但脑袋就是停不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奚启锁骨处,似要穿透衣衫看向里面?的纹路。


    “你身上的神纹是什?么意思?”


    他?直觉认为那道神纹的含义很关键,很大?概率能揭示奚启真正的来历。


    奚启冷冷警告:“如果我是您,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再?三挑衅掌握了自己性命的存在。”


    这还是自见面?来,他?第一次用如此阴冷的语气和晏景说话。


    哎呀,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面?目啊。


    不装了?


    如果不论?生死?被人捏在手里的处境, 晏景的心情可谓前所未有的舒坦,他?可算扒下奚启的面?具了。


    他?反问奚启:“我不说你就会放过我?”


    秦丝娆算到?他?此次的死?劫凶险, 但谁也想不到?这次的死?劫不止一道,而是一道接着一道。


    而目前,毫无疑问是最凶险的那一关。


    作为不完整的神明,奚启的第一目标必然是修补自身, 成就真正的神位。他?会近乎本?能地渴望一切能健全自身威能的东西。


    源自天道法则的善恶律毫无疑问是一道上佳的“补品”。现在的晏景还身受重伤,毫无反抗之力,于奚启而言就像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好一桌烹饪好的大?餐,他?怎么可能不吃?


    只?是晏景的魂魄已然与善恶律深度融合,要拿走善恶律,就不可避免地会撕裂晏景的魂魄。失去善恶律后,他?还能不能存在都?得打个问号了。


    至少,晏景目前知道的所有法门都?没办法兼顾两者。


    而奚启表现出来的态度也不像有打算保全他?的性命。


    奚启笑了:“如果您足够听话,或许我会温柔些。”


    他?将手覆盖到?晏景脸上,用指腹摩挲起晏景的眉眼,似要将其揉搓成另一幅模样。


    他?一直不太喜欢晏景现在的相貌,过于温和的长相和那抹张扬的魂魄太不相配了。


    晏景几乎浑身都?在疼,躲了两下躲不过,便也不在分精力再?去管他?的小动作。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要缓上好一会儿:“你以为……待宰的鱼会在乎你下刀——温不温柔吗?”


    奚启没有否认他?的比喻:“您总是如此犀利。”


    这样的夸赞并?不让晏景感到?荣幸。


    他?还有一个疑惑:“按照你斩杀厉承嗣时表现出的实力,明明能从我这里直接夺取善恶律,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奚启不说话,晏景自顾自猜测下去,“你受到?了某些限制?就像传说里的神明那样,必须要完成流程才能收取祭品?”


    他?在探奚启的虚实。


    奚启以不完整的状态展现神明的威能一定?有某种致命的缺陷,否则他?没道理隐藏身份,行于世间。他?又对人类没有兴趣。


    对于他?的种种疑问奚启一概不回应:“您与其试探我,不如关心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说着不顾晏景的不情愿,抱起他?朝谷外?走去。


    晏景看出来了,奚启不喜欢任何关于他?来历的话题,无论?其中是否包含秘辛。


    他?讨厌自己的出身?


    或者说,讨论他的来历会不可避免地让他?想到?某些厌恶至极的存在?


    “看来你不喜欢听这些。”晏景充满挑衅意味地狡黠一笑,“那我继续问了!”


    然而刚说完他便再也发不出声了。


    奚启用法术封住了他?的喉咙。


    晏景只能用眼神表示抗议:小气鬼急了。


    听不到?讨厌的问题后奚启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


    今晚对他?来说堪称糟糕至极。


    先是令人不快的微明的降临,后又被晏景,一个人类看破了身份。


    真是处处都?不顺利。


    好在至少最后他?得到?了想要的。


    晏景和善恶律都?落在他?手里了,完全由他?掌控,接下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在动手之前花上“一点”时间,重新调|教?晏景这扎人的性子,磨平他?的爪牙。虽然这样做对他?的计划没有意义,但奚启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想法。


    他?一向对感兴趣的东西很有耐心。


    晏景看着奚启的神情慢慢由阴沉转为轻快,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但他?确信那一定?是让自己不开?心的事。


    如果没说破,按照奚启做戏做全套的死?装性子,估计还要继续扮演上一阵他?的“好师弟”。


    可现在说破了,奚启也就再?无顾忌。


    不过若是重来,晏景还是要说。


    因为能让这家伙吃瘪,是真的爽。


    奚启来到?了山谷入口处,旁若无人地穿过围杀晏景的众修士,开?始还有人阻拦,但在奚启当场斩杀几个后,剩下的纵有深仇大?恨也知形势比人强,纷纷遁走。


    路过留到?最后的解守直身边时,晏景紧张了起来。


    他?无法确定?这个犟种会做什?么。他?担心对方在杀意正胜的奚启手上送命。


    解守直也在方才的战斗中受了些伤。


    他?用带血的手握着剑,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奚启抱着晏景从他?面?前走过,但好在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做。


    望着两人彻底离开?山谷,解守直内心的激烈情绪早已将他?脑子冲刷得空白一片。


    他?居然救了仇人。


    这算什?么事?他?多年的苦修是为了做这个的吗?


    可他?又不能不那样做。


    他?是为“公道”二字寻仇,那便不能像晏景那样为了目的不顾道义。


    可失去了这次机会,下次报仇的希望又会在哪里?他?已经?走过两百年了,两百年啊。


    最终,在仇恨与道义撕扯下,解守直痛苦的跪倒在地,哀嚎出声:父亲,他?该怎么做?他?到?底该怎么做?


    *


    山谷外?一片静谧祥和,谷内惊天动地的战斗竟然未能影响外?面?半分,是提前布置了某种大?型的隐匿阵法。


    看来为了除掉他?,长老会属实是煞费苦心。


    而晏景虽然挫败了长老会的谋算,却也不算赢。


    麻烦才刚开?始呢。


    奚启绝对比他?复生来遇到?的任何敌人都?要棘手。


    好在他?与虎谋皮之前也不算全无布置。


    就在此时,突生变故,奚启被几道凭空涌现金索束缚住,几个地仙翁从灵脉里蹦出来,高喊:“律使快!我们困住他?了。”


    终于来了,不枉他?硬撑着同奚启说了那么多废话。


    缺了神主印,地仙翁们排布的阵法只?能发挥瞬息的效果。这么短的时间,可以做的事情不多。但若做对了,也能扭转局面?。


    只?见晏景身躯一僵,瞳孔随后放大?,整个人软倒,没了生气。


    自断心脉!


    不,晏景这样做肯定?不是为了寻死?。


    看来是早就安排好了后招。


    感受到?怀中的躯体只?剩一具空壳,奚启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脸色黑得可怕。


    到?嘴的鸭子竟然飞掉了,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挑衅与蔑视,汹涌燃烧的怒火必须要有人来承受。


    地仙翁们并?未等到?术法失效,而是按照事先的排练,见晏景成功便提前收了阵法,遁入地脉逃走。


    在地脉中穿行独属于灵脉生物的天赋,按照常理来说,只?要一进入地脉,旁人便拿他?们没办法了。


    然而今天,对地仙翁们来说一向像家一样的地脉竟然失去了那股令他?们安心地氛围,陌生的恐怖的气息充斥在地脉之中,可怕的威压如影随形,强烈的危机感驱使着地仙翁们奋力奔逃。然而在这股碾压的力量下,一个地仙翁还是被抓住了脑袋,硬生生扯出了地脉。


    地脉外?是奚启神情阴森的脸,与冷厉到?几乎要结冰的声音:“他?在哪里?”


    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杀意扑面?而来,若非要问得晏景去向,只?有半人高的地仙翁只?怕现在已然被捏成了碎片。不过当前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只?要说错一个字,他?照样会被捏碎。


    仿佛看到?死?亡的实质化,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让地仙翁肝胆俱颤。


    灵脉生物死?后虽然能在灵脉里缓慢重聚,但并?不代?表他?们不畏惧死?亡。


    律使说过,如果被抓住,就老实交代?,不要抵抗。


    可他?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努力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三个字:“摇……摇光主。”


    第43章


    某处山洞内, 躺在法阵中?央的“人”睁开了眼睛。


    晏景飞快从法阵中?坐起,查看左右,确认自己暂时安全了。


    秦丝娆在一旁掰着手指与他算账:“移魂术的花费, 给你捏偶身?的工费,再加上后续给你补足偶身?的消耗,你至少得?留在昆仑打上两百年工才能还——”


    晏景抬手打断她的言语,温声道:“听我说,情况比预想的要棘手,接下来一定要按我说的来做好吗?”


    秦丝娆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语气”惊得?愣住了,忘记了反驳,下意识听话地点?了点?头。


    *


    夜色沉沉,一片乌云遮去明月。


    陌生的危险气息降临了偏僻的山林角落, 奚启拖着地仙翁款步走进山洞,然而内里只剩秦丝娆一人,不见了晏景踪影。他冰冷开口,只有简单二字:“他呢?”


    虽然经过了晏景短暂的解释,但秦丝娆依旧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


    眼前的人分明还是蕴华宗的那?位刑律堂堂主,可?气息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可?怕?甚至,比她师父动怒时还要恐怖。


    她咽了一口口水:“他说要你先放了人质,我才能说出答案。”


    如此不知好歹的回应让奚启怒极反笑。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手。


    秦丝娆扶住向她奔来的地仙翁,简短查看伤势, 确认性命无虞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危机还在,另一边, 奚启浑身?洋溢的恶意与杀气未曾有半分消减。秦丝娆预感,一旦得?到晏景的下落,奚启便再没?必要留他们性命,可?如果不说, 他们必然会死,接下来的话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而对此,晏景已?有嘱托。


    “他去给陆家兄妹收敛骸骨了,会留到子时三刻。”


    说话的同时她暗中?捏住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她不是要和?奚启搏命,而是让对方意识到,他不一定能快速地杀掉自己。


    奚启目下无尘,只看得?到自己的目标,也?好在他只在乎目标。现在已?然是子时二刻,奚启如果要堵晏景,便一刻也?不能耽搁。


    身?为璇玑主最宠爱的小弟子,她身?上的保命手段也?不在少数。


    她是打不过奚启,但未必不能拖上一拖。


    这?番盘算奚启自然也?看出来了,也?明白其背后必有晏景指点?。


    晏景既然如此在意这?女人及其从属的性命,那?必然不敢在去向上骗他。但才吃过一次亏的奚启不愿在于“相?信”二字上交付半点?耐性。


    他骤然贴近,秦丝娆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卸掉法器,抓起了后脖颈,正打算鱼死网破,森冷的语调在背后响起:“作为担保,你跟我走一趟吧。”


    如果去了没?看到晏景那?她就是第一个祭品。


    *


    夜深林静。


    晏景填好两座坟冢,简单立了碑,之后端立坟前,手腕倦怠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凌厉的寒意从背后传来,晏景转身?,瞧见了满身?杀气朝他走来的奚启,以及被他像小鸡崽一样捏在手里,半拖半拽带来的秦丝娆。


    ——真是的,都?说了会等他了。


    见晏景的确在,奚启才松开了揪住秦丝娆的手。立在十步远的地方,饶有兴味地凝视打量着自己的“目标”。


    秦丝娆捏这?具躯壳时夹杂了不少私货,参考的是他们初见时晏景的模样,年轻、锋利,皮肤白皙到透出几?分病态,唇色却异常鲜红,一点?细痣落在颧骨上方,像误落在白绢上的墨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鬼气森森的绮丽。


    这?是奚启第一次在现世里见到晏景本来的模样。


    虽然皮相?对修仙人来说并不紧要,但人总是难免对原装的“包装”更有情怀。


    见奚启专注地与晏景“对峙”,忽略了她,秦丝娆抓住机会,暗中?摸出了她师父给的传送符咒,并看了一眼晏景的方向——她脱身?后就立刻向师父求救,晏景一定要撑到她带救兵回来啊!


    祈祷完,她果断地捏碎了符咒。


    奚启感应到了空间波动,但连余光也?未曾偏移,所有注意力都?在晏景身?上:“我尽心尽力帮了您,您却想要赖账。您不觉得?对我太过分了?”


    虽然这?样说着,他已?然放松了姿态。晏景出现在他面前,便几?乎等同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这?次他有了防备,不会再让晏景逃脱了。


    晏景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戒备。


    躯体虽然可?以重塑,但修为不会凭空出现,他现在的肉身?只相?当于一个刚踏入修途的修士,比凡人略好一些,想要恢复曾经实力得花上几年功夫,那?可?对付不了面前的奚启。


    而他虽然推测出了奚启的来历,但缺乏直接的证据,不足以构成审判要素。


    现在的他缺乏反抗奚启的实力和?手段。


    不过表面上,晏景依旧强作镇定,面对奚启的指责,毫不见愧疚:“我很感激你的帮忙,但要拿自己的性命酬谢,还是太难了。”


    奚启身?上的银色皲裂已?然爬升到了下颌,细小的银色火焰不时从中?窜出,像是要将?这?具躯体撕裂。


    果然,展露神明姿态对奚启而言存在相?当大的副作用?。


    晏景飞速思?考着当前局面,寻找着破局的机会:“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此言一出,奚启怒极反笑:“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他抬手便发动了攻击,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晏景的剑才拔到一半便被打了回去,被捏住脖子抵在了石壁上。


    “现在的你,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啊。”奚启贴上来,将?脸抵在晏景面前,亲昵的距离间涌动的是凶狠的杀意。


    他脸上的裂痕爬得?更高了。


    要怎么处置晏景呢?


    似乎对晏景做什么都?不足以弥平他被戏耍的愤怒。


    灼热的手掌在晏景身?上摸索,带着侮辱性质地检查每一寸地方,紧贴着滑过脊背,伸向腰臀,另一手捧起晏景的脸,撬开他的齿关,像买卖牲口一样查看他的口腔。


    晏景忍无可?忍:“够了,别太过分。”


    奚启并不收敛:“您也?知道什么叫过分吗?”


    他又换回了那?个角色扮演般的“尊称”,只是此般情境下,讽刺与戏弄远远多过敬重。


    见好好说话他不听,晏景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不再掩饰怒意,凶狠地瞪着奚启。


    奚启抽手不成,反而被晏景双眼中?的凶狠不驯吸引了注意力。


    这?副艳丽的眉眼与这?样狠厉的表情配极了。


    被挑起了起了兴味,之前的恼怒竟感觉算不得?什么了。


    一点?……


    趣味小游戏罢了。


    感觉咬住的手指竟然在自己嘴里摸索,晏景飞速吐开了奚启的手,双眼惊怒地盯着面前的人。


    ——是不是有病?


    奚启的嘴角微微扬起,被咬之后他的心情看起来倒变得?更好了。


    晏景更确信这?家伙有病。


    可?现在他没?有不理会奚启的本钱。


    他调整好心情,抓住时机说了出自己的打算:“我们一起杀了存渊吧。”


    奚启动作一僵,骤然收起了所有表情。


    晏景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一则,奚启现在的状态并不好,自己若抵死反抗,他未必能讨得?好。二来。奚启求善恶律所为不过是周全自己残破的“神躯”。可?善恶律为天道所赐,修界至今无人将?其特性研究透彻,为其“选定”是已?知唯一的利用?方法。


    晏景在赌,虽然奚启确定善恶律于他的状态有用?,但还没?找到炼化容纳的方法。


    而与之相?比,来自另一位神明的神力利用?起来就方便多了,也?本该是奚启最好的选择。


    没?有去做,应该不是不想,而是没?把握,他如今的状态无法战胜微明。但如果他们联手,是否有那?么一点?可?能,去够一够那?个弑神的“大逆不道”的未来?


    反正极端冷漠自我,置身?因果之外的微明,和?极端傲慢自负,不将?世上绝大部分存在放入眼中?的奚启,两者谁来做这?地上人神于人类而言并没?有区别。


    奚启诧异于自己听到的内容,他没?有认可?或拒绝,只是反问:“您竟憎恨尊者到了如此程度吗?”


    还真让人……嫉妒啊。


    手指上的咬痕火辣辣的疼,仿佛在被一团火炙烤。


    他不想看见晏景将?任何?极端的情绪给予他人,尤其是微明。


    晏景澄清:“不至于,我对他只是讨厌而已?。”


    他和?微明之间从来说不上深仇大恨。虽说讨厌再深也?不足以让人生出杀心,但形势比人强,现在他必须想办法拿出新的筹码作为给奚启的报酬,交换自己的性命。


    “但他死总比我死好,对吧。还是,你已?经有了掌握善恶律的方法?”


    奚启并不言语,似乎在评估晏景的可?信度。


    拼到鱼死网破对他来说并不划算,但才被摆了一道,奚启也?没?那?么容易放下芥蒂与他合作。


    晏景解释起自己的动机:“我不想他回来,你也?清楚被他掌控的感觉有多糟糕吧。”


    这?话不能算假。


    微明的两次出现,让晏景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对方似乎并没?有放弃对他的掌控。虽然他想与微明了断,但很可?惜,他的态度在他们的关系里一向无关紧要。


    小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


    奚启捏在晏景脖子上的手缩紧了,他果然不喜欢被别人提及与微明的关系。


    晏景更有信心了:“就拿他的命换我的命,如何??”


    只要奚启想取微明的性命,留下他绝对比杀了他更有用?处。


    见他迟迟不给出应答,晏景放软姿态,调侃反问:“不会吧?难道我比他还让你讨厌吗?”


    朋友般的亲近语气,那?见之前的互相?算计,活像一只才挠了人又开始装无辜的猫儿。


    纵使知道晏景这?副面目是为达到目的算计,奚启也?无法否认自己有被取悦到。


    何?况这?项提议确实很具有吸引力。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并不那?么舍得?杀掉这?个难得?的让他感兴趣的人类,甚至一度考虑将?晏景豢养起来,直到腻味后再动手。


    而晏景提出的新交易毫无疑问给了他一个更好的选择。


    只是他绝不相?信晏景的诚意。


    奚启非常清楚,作为罚恶使,晏景对于那?些在他心里被贴上“坏蛋”标签的家伙,是一点?“良心”也?没?有的。


    所谓的“要斗倒罪人,就要比罪人更狡猾和?无耻”。


    他在晏景心里,就是最大的那?一个“坏蛋”。


    捏住晏景脖子的手变化姿态,抚摸般地上移,捏住晏景的下颌,以绝对强势的姿态掌住了他的视线,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桩交易需要一些保障。”奚启抬手凝聚出一页眼熟的古旧书卷。


    帝皇契书!


    见到“老朋友”,晏景嘴角一抽。


    又是这?东西。


    不久前他才用?这?个对付烨日朝的皇女,不料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转回了他身?上。


    这?张大概率就是烨日朝曾经给蕴华宗的那?张,想不到落到了奚启手里。


    是他帮长老会保守秘密的报酬?


    晏景瞬间的失控表情让奚启确定了他并不是十成十的真心想帮他除掉微明,多半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日后找到机会,定要赖账。


    不过没?关系,只要用?帝皇契书签下契约,晏景不想做也?得?做了。


    需要靠外力来保证自身?利益对奚启来说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但能让晏景吃瘪又教他心情大好,抵消之后维持在一个不错的水准,他愉悦地催促:“来,立契约吧。您将?成为我的仆从,竭尽全力为我谋取微明的性命,直到微明殒落。”


    仆从?


    晏景嘴角一抽:“这?好像不是我们说好的内容。”


    他可?不是这?个意思?。


    奚启轻笑,手指伴着亲昵又冰冷的语调,如同蛇一般滑过他的皮肤:“哦?是什么给了您自己能制定契约内容的错觉?”


    死或者答应,奚启只给他这?两个选择。


    第44章


    安全后秦丝娆控制着不住发抖的双手布置好阵法, 仿佛等了一百年那?么漫长,水镜对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一见到此人,秦丝娆立刻哭了出来:“师父!救命啊!晏景……晏景他遇到了很可怕的敌人, 要——要死了。”


    片刻的沉寂后,空渺沉静的声音传来:“吾并未见到你所?言的危机。此夜的波澜已然平寂,只剩下细微的涟漪。”


    秦丝娆愣住了。


    师父说没有危险?可她明明看到——


    璇玑主也没有完全否认她的求助,而?是提议:“拿起你的算筹吧。你们的命数联系,你可以看得比我更清楚。”


    其实在求助旁人之前,作为?卜者的秦丝娆便?该先求助于自己的算筹。


    不过考虑到弟子还稚嫩,又关心则乱,璇玑主没有过多责备弟子表现出来的“不称职”。


    对!她还可以卜算!


    秦丝娆慌忙掏出算筹。


    晏景的命宫光亮虽黯淡但趋于稳定。


    劫数已过。


    解决了?


    秦丝娆满心茫然,但也松了一口气, 软倒在地?。


    作为?看着弟子长大的师长,璇玑主瞧出她还没有完全放心:“确认他的平安,了却心愿,便?早些回来吧。红尘纷扰,于卜者的心境无益。”


    到了此时,秦丝娆才想起自己这回是偷偷跑出来的,可师父非但没有责怪她,还满心关切。


    “师父——”


    她惭愧地?想要道歉,但刚开口便?被璇玑主打断。


    “注意平安。”


    话落她散去了水镜中的影像。


    收拾完法阵, 秦丝娆叫来一个地?仙翁,遣他去查看晏景的情况。不多时, 地?仙翁回来了,一见面就摇头:“摇光主,没在你说的地?方见到人……”


    根据地?仙翁的回报,现场没有发现战斗的痕迹, 这是个好消息,证明晏景大概率性命无忧,可是……


    秦丝娆抬手捂住心口,双眼中满是担忧。


    可是那?个人把晏景带到哪去了?


    *


    夜阑山,奚启洞府内,晏景对着铜镜,反复查看自己的脖颈侧后方。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去掉了有关“仆从”的直接表述,契约内容最后变更为?:他会帮助奚启铲除微明,并在计划里遵从奚启的命令。


    契约成立后,他脖子后便?多了一个淡银色的契印。


    契印是彰显契约约束力?的存在,但并非必须显现在外。


    他脖子上这个只能归咎于奚启这家伙故意的。晏景当然不想要,但好不容易换回来的肉身?再换掉也挺麻烦的。好在契印位置没有很靠上,领子一拉就能遮住。


    刚放下镜子一抬头,晏景便?瞧见奚启像根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脑袋微垂,明显在注视他。


    晏景现在看到他就恼火:“你还要做什么?”


    在契约里占了大便?宜的奚启正心情大好,哪怕面对冷脸,也如沐春风。


    他抬手,晏景立即做出防御姿态,但奚启轻巧避过,将手掌贴上了晏景的下腹丹田:“我需要检查您的情况,或者,称之为?验货。我得确认您有帮得上忙的实力?。”


    听这语气,他是打算帮自己恢复实力??


    若能得到奚启的帮助,确实比他自己想办法快上许多。


    短暂纠结后实用主义占了上风,晏景黑着脸忍受了他的检查。


    温暖的灵气顺着新造的灵脉灌入四肢百骸,晏景顿时感?觉浑身?发暖,双手又有了力?量。


    虽然时间仓促,但秦丝娆给晏景准备的这具躯壳一点也不敷衍,成长性极佳,只是缺乏灵气,需要慢慢修炼回来。


    在奚启探查晏景肉身?状态的同时,晏景也在偏头打量他。


    不管是之前对峙的过程,还是刚才,奚启都表现出了“打量”的行为?,这让晏景不由地?生出一个怀疑:这家伙现在看得见。


    可他伸向奚启眼罩的手腕刚抬起便?被奚启摁了回去,空余的那?只手顺势抚上他的脊背,一心二用检查起晏景的肌肉与骨骼。


    晏景被他摸得浑身?发毛。


    ——他自己还没这么彻底地?熟悉过自己的新身?体呢。


    奚启摸了半天也没一句话,晏景素来不多的耐心见了底:“你行不行啊?”


    这具话不可谓不挑衅。


    晏景故意的。


    他侧着头,露出嘲讽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后,奚启猛然发力?,海量的灵气不要钱一般灌入晏景空荡荡的丹田里。


    奚启的气海极为浩瀚,若是真正的低阶修士,此刻怕已经?被撑得爆体而?亡,可晏景的躯体却像干涸的海绵一般,灵力?来多少吸多少。整个人的气息也随着灵气的充盈逐渐攀升。


    炼气、筑基……分神,合体……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晏景的气息便?飞速提升到了渡劫,然而?上升的趋势还没有停止,短暂的僵持后,在奚启庞大的灵力?助力?下,他竟然冲破了多年的屏障,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突破了?


    晏景十分意外。


    他预感过自己经历此番后实力会增长,却没想到竟然打破了多年来的瓶颈。


    难道说,这就是渡劫期的“渡劫”二字含义所在?


    多年来在修行道路上的迷茫此刻如同拨云见日,有了眉目。


    只是,历经?诸般艰险才进?得这小小一步,若想征得大道,还要走?多远呢?


    收起思?绪,他将目光投向奚启。


    ——这家伙已有预料,所?以才助他突破境界?


    “一重劫。”


    奚启直接道出了晏景当前境界的称谓。


    “一重?那?其上还有几?重呢?”


    奚启轻声喟叹:“那?得看一个人此生有多少因果了。”


    因果?什么意思??


    晏景还想再问?,但奚启却只笑不语,看来是不愿意给出更多的信息了。


    ——小气。


    晏景注意到,奚启以己身?的灵气支撑起他当前的境界,却并不见勉强之态。


    果然,哪怕不在神明姿态,这家伙的实力?也不止平素宣称的合体期。至少,不会比他现在低。


    可有如此实力?,为?什么之前不对还没有恢复实力?的自己动?手,取走?善恶律?


    他在盘算什么?


    短暂思?考无果后,晏景暂时放弃了探究。


    坏蛋的心眼总是很多的,每一个都要搞清楚他得累死。


    实力?的充盈让晏景找回了自信,他眼眸一转。


    可几?乎是同时,奚启就像感?应到了他的想法,骤然抽回手。一离开供给,晏景的躯壳便?像泄气的气球,飞速跌回了练气水平。


    晏景的恼恨几?乎要写?在脸上了。


    就差开口抱怨奚启给他试试招又能怎么样?


    想偷袭自己,还不满自己没有站定给他打。真是不讲道理的脾气。


    奚启笑了,并不生气。


    喜欢猫儿的野性就不能讨厌它不驯的脾气和锋利的爪牙。


    失了机会,晏景也收了找麻烦的心思?:“检查完了?结果呢?”


    “结果就是,您好好修炼,蕴养好躯壳的气海和灵脉便?能恢复实力?。”


    说了和没说一样。


    晏景整理好衣襟站起来就要走?,奚启追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您要去哪?”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谦和,但经?历过前半夜的交锋,晏景可没办法再把他当做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师弟”。


    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做不到。


    晏景下意识想要反问?他管得着吗?但想起契约内容,又忍下了脾气,报备了去向,“当然是找人算账。想要我的命没那?么便?宜。”


    谁不知道他睚眦必报?


    对此,奚启表示赞同:“确实如此,我深有体会。”


    *


    苍随远不安地?在洞府里踱来踱去,等着去追杀晏景的下属传回消息。


    算计晏景毫无疑问?是一场豪赌,若是赢了,他们性命之忧解除之余,还能取掉带在头上多年的“紧箍咒”。可若是不成功,以罚恶使?的脾气,他们几?个主谋绝对会被晏景列入诛杀名单。


    等待的短短半个时辰里,苍随远想过好吃几?次逃走?,躲避报复。


    但他能往哪逃呢?


    要他失去权势与地?位,成为?一个散修,东躲西藏,那?还不如死了呢?


    反而?是留在蕴华宗尚有一搏之力?。


    冷静,这算不得什么。


    苍随远复盘起晏景复生后他走?的每一步棋,确认计划的布置与实施过程中,他并未直接露过面,虽然有过几?次插手,但做得还算干净,晏景未必能找到清算他的证据。


    他受善恶律束缚,只要罪不至死,晏景就取不了自己性命。


    熬过了这劫,他就立刻抽出手来,收拾以前留下的把柄。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亲朋旧友”他便?顾不了了。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部分人死,总比所?有人死好。最重要的还是他这个蕴华宗掌门得活着。


    这样想着,苍随远逐渐安定了心神,他深吸一口气,吐出,转身?打算回到屋里休息一下,然而?刚走?入厅内便?瞧见一道鬼魅般身?影侧身?坐在桌案上。


    听到动?静,对方转过头,斜眼看着他,姿态与一个半月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个罚恶使?,是原本的模样。


    瞧见这张脸,苍随远下意识就认为?晏景已经?恢复了全盛时期的实力?。


    晏景非但没死,还恢复了肉身??


    他怎么做到的?


    晏景没有给苍随远过多的思?考时间,他缓缓开口,说出苍随远在噩梦里听过了许多次的那?句话:“苍随远,我来给你量罪定刑。”


    第45章


    晏景幽声将苍随远的罪行一一道来——


    以?权谋私, 戕害良善;勾结祸孽,妨碍判决;策划阴谋,谋害律使?……


    一条条罪状细数下来, 晏景手中的涤罪剑也开始隐隐抖动。


    而苍随远冷静地听着,他已经从最初的恐惧中冷静下来,并发现当死亡不可避免时,倒没那么可怕了。


    现在?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果了。


    求饶?晏景从不听那些,他做下的事也让他没有任何被?宽恕的余地。


    条件交换?那只会让判决罪加一等。


    反抗?以?他的实力在?全盛时期的晏景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反倒会给晏景直接诛杀他的借口?。


    曾经旁观的一次次审判,已足以?让苍随远深刻理解晏景的秉性。


    事到如今,晏景没死,那死的只能是他了。


    可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


    他哪里做错了?他们苍家哪里做错了?


    弱肉强食,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他们这种尊贵之人,世间种种珍宝、财富只有在?他们手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那些贱民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他们是窃贼,没有能力还无耻地占据着珍宝。他们只是让财富与权力回到配拥有它们的人手里,哪里不对?


    千万年来都这样过来了。可这一代偏生出?了个晏景,依仗着善恶律说不准,否定他们打造的秩序。


    世家百代的积累与努力凭什么要被?他一个人的喜恶否决?这不是最大的不公吗?


    愤怒与憎恨在?苍随远的胸膛中翻涌。


    他绝不求饶,也不改悔!


    终于?,晏景念完了所有的罪状, 手也按上了涤罪剑剑柄。


    接下来,这把剑能否拔出?直接关系着苍随远的死活。


    他握住剑柄, 缓缓用力,剑身露出?了一截寒芒,冷冽的光辉直射出?来,令人胆寒。


    然而接着便是“咔嗒”一声, 剑身卡住了。


    涤罪剑无法被?完全抽出?。


    可这真的代表苍随远无罪吗?


    晏景抬起眼眸,冷冷地看向面前的蕴华宗掌门。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席卷了苍随远。


    他无比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跪地求饶,坦白罪行。


    原来晏景并没有拿到能直接指控他的证据啊。


    也是,他从不直接参与阴谋,都是靠暗示驱使?下属。


    晏景想找到证据没那么容易。


    因为太过恐惧而失去了自信又逐渐回到了苍随远身上:“你杀不了我!”


    得意之下他也揭掉了过往面对晏景时的那层谦卑的面皮。


    律使?又怎样?


    被?摸透了底牌,也不过是一只被?套上狗链子的老虎。


    “您就是这样光凭臆想来审判人的吗?”他嘲讽着晏景,嘲讽律使?并不算罪行。


    此后?,他会汲取教训,做事更?小心、干净,像父亲那样,不留痕迹。


    杀不了晏景就不杀吧,只要他自己别被?晏景杀死就行了。


    晏景冰冷地看着他,双眸内尽是厌恶。


    所以?说他讨厌这对父子。自私狠毒,虚伪下作。可偏偏也是他们,吃透了善恶律的运行规则,一次次擦着线逃脱惩罚。每每让晏景恨得牙痒痒。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晏景叽嘲地回道:“我是不能杀。但别人不一样了。”


    别人?


    还有谁?


    就在?苍随远疑惑之时,一只手从背后?袭来,直接贯穿了苍随远的胸膛。


    鲜红的血顺着绣了银色花纹的丝质手套淌下,一颗心脏在?修长匀称的手掌中跳动。


    奚……奚启?


    又是他?


    为什么?


    要,这么帮,晏景?


    苍随远到最后?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驱使?着奚启放弃巨大的收益,选择站到晏景那边。在?不解与不甘中,他失去了意识。


    *


    时间回到晏景刚回来的那天晚上。


    听完苍随远的计划,奚启只说出?了三字:“我拒绝。”


    气愤陡然降至冰点。


    似乎感受到了这股不满,奚启主动让步“示好”,以?免冲突。


    他表示自己虽然不会参与,但也不会泄露他们计划。而面对苍随远询问“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作为保密的报酬”时,奚启则幽幽回道:“你们什么都不需要付给我,拼尽全力就行了。”


    他想要的东西?,可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能给的。


    *


    回到现在?。


    晏景注意到了,苍随远身体被?贯穿的位置,微妙地和他之前被偃偶伤到的地方相同。


    奚启在?为他报仇?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有那么好了?


    奚启款步靠近桌案,将手里还在?跳动的心脏举到晏景面前。晏景嫌弃地撇开脑袋:“这玩意儿留着有什么用?脏兮兮的,不要给我。”


    “是我疏忽。”


    银火骤起。连着手套上的血渍一同烧为灰烬。


    奚启一边道着并不怎么真诚的欠,一边又走近了几?步,清理干净的双手自然地撑到晏景两侧,几乎人圈在了怀中。


    因为桌案够大,两人离得并不算很近。


    ——至少,和之前被?钳制,以及检查身体时比起来是这样。


    对两人的距离感逐渐迟钝的晏景也并没有很防备,他更?在?意奚启不说话时是不是在?盘算什么坏主意。


    奚启面朝着他,若眼睛闪没有绑缎带,倒很符合打量人的姿态了。


    晏景从之前就在?怀疑了——


    奚启看得到!


    为了验证猜想,他直接抬手,出?于?意料地,他很顺利地就扯下了奚启脸上的缎带。


    但感觉是还不如不扯下。


    和“上一次”看到的纯银色不同,这次,奚启的眼球变成了正常的模样,只是眼珠呈银黑色,形状发尖,透着一股非人感。而这双眼,此刻正噙着一汪笑意,直勾勾盯着他。配上那张端正俊美的脸,给人一种被?他放在?心上的错觉。


    晏景后?知后?觉。


    奚启摆出?现在?的姿势不会就是等着自己扯他的缎带吧?


    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奚启开始讨要报酬:“明明是您签下契约,供我驱使?。可我在?刚才又帮您做了一件事,您怎么说?”


    怎么说?


    又不是自己求他出?手的。


    晏景:“嗯……谢谢?”


    还是一贯的秉性。


    一句不要钱的感谢就想抵账。


    奚启并不满意,但也知道以?自己当前的信誉度,在?晏景这里也讨不到更?多?便宜了。


    “还有谁?”


    晏景听出?奚启在?问自己诛杀名单上还有什么人。


    反正都杀了一个了,他不介意再帮晏景多?杀点。


    但晏景拒绝了:“我自己有剑。”


    其他人并不像苍随远这么狡猾又了解善恶律,他们的手脚并不干净,总能找到取命的证据。


    奚启很意外?:“有打手不用?不像您的风格。”


    晏景回道:“感觉占你太多?便宜不会有好结果。”


    奚启越是主动帮他,他就越是警惕,这家伙连修炼的事情都不肯多?透露一点的,会白帮他?怕不是等攒够了算总账。


    奚启笑了,算是认下了晏景的说法。他也不强求,抬起,拿出?了一样东西?。


    金色的耳夹闪耀着隐约的流光,下面则坠了一颗水滴形的讯余。


    “不要!”


    晏景第?三次拒绝。


    不过这次奚启没再由着他,直接将耳夹往晏景的耳骨上扣:“这不是礼物。是作为……我们契约的附属品,方便我寻找您。”


    又一次,晏景被?提醒了现在?的“身份”。


    他一撇嘴角,没有再躲。


    奚启扣好耳夹,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红色的讯余。金色的流光于?乌黑的发丝中若隐若现,红色的玉石在?白皙的脖颈旁轻轻晃动……


    ——和预想的一样般配。


    只是,哪怕是这样的距离,奚启心头涌动的躁动也依旧没有被?满足。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才能填满内心的欲求,只能长久而贪婪地盯着晏景的面容。


    这几?个月,他产生了太多?以?前不曾有过的想法和情绪,可目前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种种陌生的感受,也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晏景被?他赤裸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打开他的手臂,跳下桌案:“没其他要说的我就走了。”


    奚启回身追问:“您去哪?”


    晏景觉得奚启在?问废话,背对着他白了一眼:“杀人。”


    “之后?呢?”


    奚启不认为晏景办完事后?会回来找他。


    之后??


    晏景:“不知道。除了蕴华宗,哪都可能。”


    他已然知晓了奚启被?善恶律判为“大恶”的缘由,但杀不了,也暂且没必要杀。如此一来,他也没有理由再留下来。


    ——他素来对已破解的谜题没兴趣。


    如此态度奚启也有预料:“那么,我要怎么找您呢?”


    晏景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罚恶使?的动向还需要主动打听吗?哪里有罪人伏诛,他就到了哪里。


    但想到契约,为免自讨没趣,他还是决定给奚启一个答案。只见他低头在?储物法器中翻找一阵,寻出?一张书信丢了过去:“到时候在?这里碰头吧。”


    奚启接住书信,觉得很是眼熟,是之前送到他这里又由他转交给晏景的那堆信件里的一封。


    打开信封,里面放着一张拜帖。


    【诚邀罚恶使?于?太初历八千七百六十年历五月七日前来参加三十年一度的“登高?节”。


    ——登望会路听潮拜上。】


    如今是太初历八千七百五十九年,太初历八千七百六十年,正是一年后?。


    一年之约吗?


    奚启再度抬起头,晏景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人影。


    奚启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朦胧的念头:或许,他可以?尝试把人留下。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一点明白了自己的欲求。


    但他也清楚自己目前并不能达到目的。


    晏景喜欢挑战,他会接受一场冒险与奖励并存的游戏,但绝不会钻入无路可逃的陷阱。


    ——不能强行给野猫套上绳子,得让他心甘情愿地钻进来啊。


    第46章


    两天后, 滞留在?蕴华宗的秦丝娆修整结束,准备启程返回昆仑。


    这两天的蕴华宗可谓天翻地覆,苍随远死?后, 晏景也并没?有?放过他的同党。一夜之间蕴华宗超过七层的高层都亡于涤罪剑下,整个宗门几近瘫痪,那天夜晚的风波也无人?再去追究,秦丝娆也因而能不受阻拦地离开。


    在?渡口她遇到了同样?要离开蕴华宗的解守直。


    这两日的解守直并不好过,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来。


    他亲手放过了杀掉仇人?的机会,而这一次过后他又?不知?要花多少个两百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时机。


    他瞧见了正准备登车地秦丝娆。


    “秦姑娘。”他轻声呼唤。


    秦丝娆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秦姑娘!”又?一声呼唤传来,是急匆匆跑来的苏相宜。


    不过他前来并不是为了秦丝娆, 而是找解守直的。


    “解前辈。律使离开前留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让我在?你走的时候给你。”


    他拿出一个玉盒,是晏景之前特地去金满阁取出来的东西。


    听到晏景的名字,本打算离开的秦丝娆又?折转了回来。


    一件东西?


    晏景有?什么好给解守直的?


    出于好奇,她决定?留下来看个究竟。


    解守直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想,接过后玉盒后直接打开,看到盒内物件的瞬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这……这是——


    一段晶莹的, 淡绿色“玉髓”躺在?盒中,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


    秦丝娆先是震惊, 随后面露疑惑,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她所想的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五蕴灵髓,只是在?特征上有?某些相似之处。


    这是什么东西?


    晏景为什么要给解守直这个?


    解守直认得这样?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自从妻子死?后, 解悬壶除了行医救人?,其余的所有?精力都投入了解守直看不懂的研究中。


    他只知?道解悬壶在?找一味药,一味能解救被祟气侵蚀之人?的药。


    可惜的是,最后解悬壶也没?能成功。


    他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形似五蕴灵髓,但实际上却派不上任何?用场的产物。


    那次的失败以后,解悬壶便没?有?再进入过研究用的药庐。


    不久后,晏景来了……


    这件东西为什么会到晏景手里?


    晏景杀掉父亲后抢走的?


    不,这个失败产物没?有?任何?实用价值,它只代表了解悬壶在?“求道”之途上的一败涂地,晏景没?理由拿走它,也没?道理这时候还给他。


    可为什么?


    解守直抓住苏相宜急切追问:“这个怎么会在?晏景那里?晏景现在?在?哪?”


    晏景必须对他解释清楚。


    他抓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索要晏景的去向,但苏相宜一无所知?。


    秦丝娆幽冷的声音适时传来:“晏景不是谜语人?,他没?有?其他话就说明这是你自己该想明白?的问题。想不清楚就自己想到想通,不要刁难别人?。”


    他自己该想明白?的问题?


    他该想明白?什么?


    秦丝娆没?耐心也没?兴趣留在?这里等?解守直大彻大悟,扭头回到鸾车上:“回昆仑!”


    地仙翁们疑惑反问:“摇光主?不带律使回去了?”


    提起那个不告而别的家伙秦丝娆就生气:“为什么要带他回去?带他回去干嘛?气死?我吗?”


    浑然忘记了,在?十来天前是谁当着蕴华宗全体弟子的面,要对晏景“强取豪夺”。


    送走秦丝娆,苏相宜回头看了一眼还沉浸在?自我情绪中的解守直,也不敢再去招惹他,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告辞了。


    解守直被痛苦与困惑包裹。


    秦丝娆说他该想明白?,可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是父亲主?动给晏景的。


    父亲……是自愿赴死?的。


    可是为什么啊?


    父亲,为什么啊?


    *


    在?清算完最后一个罪人?后,天还没?亮,晏景便带着陆家兄妹的骸骨独自离开了蕴华宗。


    他一向不太擅长离别,所以也很少郑重?其事地告别。


    他先是去陆家兄妹的故乡埋葬了他们,然后又?折转玉州,在?白?鹭山的某处山坳里,他找到了一座被荒草掩埋的坟。坟冢荒芜,碑铭简陋,谁也无法想象这里埋的会是一位生前救人?无数的仁医。


    晏景简单清理了坟冢周围,又?寻了个干净地方坐下,然后再一次对坟冢说起话。


    他成长经历中的温柔与慈爱并不多,因而也未学会如何?善待他人?,对活人?他总是冷淡锋锐,只有?面对坟冢时才露得出些许柔和。


    “我们交情应该够不上称一句老友。”第一句后晏景陷入了短暂沉默,他不知?道自己和坟里这位能有什么好谈的,他们只见过两面,第二面对方便死?于他的剑下。


    最后他决定跳过所有?客套,直接说来意:“总之,你儿子现在?还活着,我也见过了,品性修为都足以独当一面。你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他了。你该放心了。”


    身?负罚恶使之责,晏景杀过许多罪人?,他从未对任何?人?感到过抱歉。因为那些都是经过慎之又?慎的审判后,依旧被判定?为罪无可赦的人?。


    但也有?那么几次,他想过“是不是可以不杀”。


    解悬壶算是一个。


    然而不行。


    解悬壶以自己的肉身容纳祟物,已?然与祟物合二为一。


    善恶律对祟物从不姑息。


    看到罚恶使出现在?自己面前,解悬壶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并没?有?狡辩或是抵抗,只是请求晏景第二天再来处决他。


    晏景只当他和其他人?一样?,在?谋求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解悬壶接下来的解释改变了他的想法。


    解悬壶将死?期选在?明日并非为了做什么告别与准备,而是因为第二天是他的药庐一月一次的施药日,届时会有?很多病患前来求药。


    他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赴死?,让众人?看清他死?后的丑陋面目,告诫他们,绝不可沾染祟物。


    其中,绝无生路。


    仁善的医者在?生命的最后还在?想用自己给世人?下一味猛药。


    可惜那时的晏景还太年轻,把冷漠和轻视别人?当成帅气。他已?经被说动了,但没?有?选择立即答应解悬壶的请求,只说不想为了解悬壶耽误去吃本地的特产。


    或许那时的解悬壶已?经看透了他冷酷外表下幼稚的内心,主?动递来台阶。


    解悬壶说他救治过城里最好酒楼的老板,只要晏景拿着他的手信去酒楼,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能得到最妥善的款待。


    此前晏景从未遇到过即将死?于他手下,却依旧对他和颜悦色的人?,思忖片刻松了口:“只有?一晚。”


    可紧接着解悬壶又?得寸进尺地拿出了一个玉盒,道:“我对自己的罪行很清楚,死?无可怨,只是还有?一件事放不下,那便是我的孩子。他看着执拗,但其实很懂事,小时候就闹着要跟我学医,帮我分担。


    只是身?为父亲,我一来不能让他在?剑道上的天资被埋没?,二来也不想让他跟着我吃这份苦。


    如今想来,这算是我唯一尽到父亲责任的地方了。


    可是现在?,我非但要收回这点慈爱,甚至还要将他推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解悬壶沉默。


    他并非不顾及儿子,只是在?做与不做之间他并没?有?太多的余地。


    “明天过后,他的路将满是坎坷。我抹消不了对他的伤害,却也做不到真正地置之不理。所以我想拜托律使一件事。”


    按照当年的性格,晏景当时该反问“自己凭什么答应解悬壶”,然而他没?有?,他沉默了。


    如今回想,或许那时他便隐隐自觉,比起他自顾自决定?濡慕的微明,解悬壶其实才更?接近他理解的父亲形象。所以他说不出不。


    “我的孩子不会接受将要发生的事。在?将来,他可能会对您纠缠不休,但他是个不会做坏事的好孩子,希望您在?面对他时多些宽谅。如果可以,请在?合适的时候把这个给他。届时他会明白?一切。”解悬壶将手中的玉盒往晏景面前一推。


    晏景反问:“什么是合适的时候?”


    “一个他足够坚强,对信奉的正义足够坚定?,哪怕知?道真相也不会被摧毁时候。”说这话时解悬壶也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那一天是否能够到来。


    这一等?就是快两百年。


    坟前,晏景忍不住抱怨:“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啊。”


    微风吹过山谷,山花摇摆,野草低头。天地片刻宁寂。


    *


    奚启在?晏景离开的第一时间便感应到了。


    如他所料,晏景并没?有?再来见他一面。


    “他还真是薄情,对不对?”奚启摸着小云狐蓬松柔软的毛发,轻声抱怨。


    说完后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竟然也有?抱怨别人?薄情的一天。


    太阳西沉,空寂的洞府逐渐变得阴冷,粘稠阴沉的气息从黑暗中漫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尽数压向奚启。“它”在?责备奚启,责备他没?有?做该做的事,放过了晏景。


    奚启灵力一震,击散了那股无形的意识。


    威压消失,洞府重?归空寂。


    两行血泪缓缓却从奚启覆眼的缎带下淌下。


    小云狐闻到血腥味,受惊发出呜咽声。


    银色的火焰燃起,烧掉染血的缎带。奚启云淡风轻地换了一根缎带,并不将反噬当回事。


    想要要晏景的性命?


    那为什么不亲自动手,而是大费周章地创造了他?


    你在?怕什么?


    微明。


    第47章


    蕴华宗大量高层的横死在修界嫌弃了?滔天巨浪, 各仙宗修士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纷纷惊疑:难道又有祟王现世?


    在得知是死而?复生的罚恶使所杀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纷纷陷入了?沉默。


    虽然过?去晏景也有过?不留情面,斩杀修界高层的作为, 但像此次这么?多?的人数还是头?一遭。过?往大名鼎鼎,走到哪都要受到礼遇的第一仙宗掌权者们就这样轻飘飘地便被斩杀了?,和鸡鸭牛羊的死亡并没有多?大区别。


    这样的事,会不会有一天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一股隐晦的不安流荡在为数不少的修界大人物之间?。


    不过?对于大部分普通人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毕竟众所周知,罚恶使剑下从无无辜的亡魂。


    也有有心之人意识到,当前?正是蕴华宗衰弱之际。


    那么?,是否有可能趁此机会从这个“昔日”第一宗门的手中拿走些什么??


    然而?第一批探听消息的”访客”抵达蕴华宗时,却并没有瞧见期待中的衰败的景象。宗门内虽少了?许多?人, 但大小事务依旧有序运转着?。正在他们疑惑之际,一个冷峻秀丽的女弟子出现在渡口:“宗主?恭候许久了?,请诸位前?往议事堂一叙。”


    此话一出,众人诧异。


    不单是因为蕴华宗在遭逢大变之后,依旧保有组织力,并且能短时间?推举出新的领袖,更?因为女弟子口中那个称呼。


    之前?说过?,蕴华宗为微明尊者创立,历代掌权者皆奉其为真正的蕴华宗之主?, 因此自称“掌门”,取“代掌宗门”之意, 从未僭越自称为“主?”。


    名号的变更?,透露出微妙的讯息。


    是谁如此不逊?


    “如今的宗主?是哪位长老?”访客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那位率先提出疑问。


    叶婵玥也不卖关子,甚至略带几?分刻意地回道:“宗主?并非长老出身?,但诸位也识得。他曾掌管过?刑律堂, 期间?与诸位都打过?照面的。”


    刑律堂……


    众人有印象,这是蕴华宗开辟不久的新衙门,堂主?姓奚名启,来历颇为神秘,据传是那位尊者的弟子,但在尊者“隐世”前?从未有人知晓过?他的存在。


    蕴华宗老派势力死伤殆尽,尊者弟子接管蕴华宗并自称“宗主?”,事情愈发微妙了?。


    必须立即回报宗门。


    春去秋来,野棣棠又一次铺满了?蕴华宗的道路,风裹挟了?几?片零碎的花瓣,吹入书房,璇落在苏相宜手中的卷宗上。


    晏景杀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了?,蕴华宗却差点整个毁掉。


    不,或许他的本?意就是要毁掉蕴华宗。


    那场风波后,苏相宜思索了?许久,逐渐也回过?味儿来。或许晏景过?去对宗门长老们的恶劣不单是因为性情乖张,更?因为他与蕴华宗腐朽的旧势力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而?以晏景的性情,比起小心翼翼地刮骨疗毒,干脆利落地将病灶整个切掉才?更?像他的作风。


    至于宗门会不会因此毁灭他并没有特别在乎。


    倒了?一个蕴华宗还会有另一个宗门顶上来,修界不会缺愿意担任“第一宗门”的存在。


    不过?蕴华宗终究还是挺了?过?来,甚至地位也没有大幅跌落,而?这都因为——


    苏相宜看向慵懒地坐在主?案后的人。


    奚启侧着?身?子,覆了?缎带的正脸朝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但苏相宜想,其中大部分应该是倦怠,这是这一年来最常出现在奚启身?上的情绪。


    一年前?,面对前?来试探的各宗修士,奚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派叶婵玥将他们请入议事堂。


    苏相宜不知道那天的议事堂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各宗大佬离开时神情都十分凝重,之后修界便开始传言蕴华宗新的掌权者是罚恶使之后的又一位渡劫期大能。


    渡劫期?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相宜竟没有很诧异。


    一来,以他的境界还不完全清楚渡劫期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存在;二来,在他心目中,奚启有多?大的能为都不奇怪。


    总之经此一遭,蕴华宗算是度过?了?一劫,当然,这份安宁还得加上一个“暂时”,对于修士来说,一年的时间?并不算长,还不能说余波已经过?去。


    而?苏相宜也并不认为奚启挽救蕴华宗是出于“情谊”。


    这件事情是他在这一年里慢慢意识到的。


    虽然展现实力保住了?蕴华宗,但奚启并不在乎宗门的发展,也完全没有过?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打算。之前的作为,目的更?像是维持“落脚之地”一时的安稳宁静。


    他并没有将这里当做归宿。


    发现这点的时候苏相宜不可谓不失落。


    宗门、律使、上司,这些过去他认为理所应当是一体的存在,结果并非同?一立场,那他的立场呢?


    若是过?去苏相宜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该忠于宗门。


    但现在他不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忠于宗门的那一部分才?算忠义呢?


    难道过?去那些以苍随远为首的将宗门当做私产的长老们也值得忠诚吗?


    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才?能代表宗门?


    当然,苏相宜小小的脑子目前?还没能想出答案。


    好在奚启目前?还和蕴华宗站在一起,他还能继续依赖奚启的指示。


    这一年晏景并没有送回书信,只有消息断断续续传来。


    作为管杀不管埋的罚恶使,他每到一处都会带来不小的风波。沿着?被斩杀的祟物与罪人的,能很轻松地勾勒出他的行?动轨迹。


    如今,哪怕最偏远的民众也意识到罚恶使真的回来了?。


    而?对于收到的有关晏景的种种消息,奚启从来只听,并不发表意见,对比一年前?对任何?有关晏景的事都兴致勃勃的态度,虽不说天壤之别,却也是冷热分明。


    看起来,他们宗主?像是已经对这位“师兄”失去了?兴趣。


    再加上之前?苏相宜还从秦丝娆口中听说了?一件事——


    苏相宜打住了?思考,又看了?面前?的奚启一眼。


    最近奚启陷入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他的汇报已经结束许久,奚启始终没有给出回应,无奈之下,苏相宜只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在听吗?”


    奚启回过?脸,面对着?苏相宜,一言不发。


    苏相宜渐渐开始忐忑,慌忙地将收集来的消息重新汇报了?一遍:“您差我打听的登高节确有其事,将在两月后于利州举办。”


    苏相宜并不懂奚启为何?会对一个小地方的活动有兴趣。


    莫非其中有蹊跷?


    他向奚启征询意见:“需要我安排行?程吗?”


    “不。”


    就在苏相宜为自己不用出差而?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得奚启下一句——


    “收拾行?李,今晚走。”


    *


    据收集来的资料,登高节是登州一个名叫登望会的散修组织举办的活动,只有不到三百年的历史,三十年一届,距今也才?办了?九届,范围也一直局限在利州西南。怎么?都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莫非其中还有“暗流”?


    路上,苏相宜问出了?心中疑惑。


    而?面对下属的疑问,奚启却给出了?“不清楚”的回答。


    不清楚?


    这让苏相宜不会了?。


    听起来,他们宗主?,似乎并不了?解他们的目的地?


    那为何?要有此一行??


    苏相宜猛然想到,晏景上一次留下行?踪是在随州附近,他斩杀了?一只实力大概在出窍期的恶祟,时间?就在不到一月前?。


    随州恰好和利州毗邻。


    “难道宗主?是为了?去找律使的?”


    诧异之下苏相宜直接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他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这俩师兄弟的关系自从一年前?的风波后就变得很微妙。


    不止是这一年来两人表现出来的“互不过?问”。也因秦丝娆在来信中提及过?奚启曾设计谋取晏景性命,劝他早日离开奚启,另寻值得的人追随。


    对于这样的言论,苏相宜本?来是不愿相信的。


    可秦丝娆在他心中也绝非口出虚言之辈。那天晚上怕是多?少发生了?一些事,所以自那以后两人关系才?变成如此“疏离”模样。


    就在他懊恼自己又一次说错话的时候,忽听得奚启应了?声:“嗯。”


    “啊?”


    苏相宜不明所以。


    “我确实是去见他的。”奚启给出了?明确的回应。语气既像不耐烦于苏相宜的聒噪,才?索性遂了?他意,给出回答;却又隐约透出一股难以按捺的期待与欣悦。


    不过?追根究底,奚启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一场约定好的见面欣悦,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按捺住这份心情不肯表现。


    难道因为这次的情绪是真实的?


    想到此处奚启自觉好笑。


    他的真实感?情虽然罕见,但并不能称得上“可贵”。至少,他并不会为此“出价”。


    而?晏景只怕嫌弃来不及。


    想到晏景,奚启又忍不住开始期待。


    这次碰面晏景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呢?


    还是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哪一种,奚启都不“介意”。


    只要晏景出现,那他就终归不会无聊的。


    同?一辆车内,苏相宜轻唤了?两声无果,只能按下抓心挠肝的好奇与不解,无奈叹了?一口气。


    ——得了?,又陷进自己的世界里了?。


    第48章


    抵达利州的奚启与苏相宜两人?一等便?是两日。


    虽然这登望会对修界上层而言只是个?地方性的小?集会, 但在普通散修与凡人?之间声望却是不小?。临近登高节,不止修士,临近几州的凡人?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大小?客栈人?满为患, 街上也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唯独瞧不见某道期盼的身影。


    苏相宜坐在茶馆二楼雅间内,拆开今早收到的拜帖,看完内容后总结给奚启:“登望会发来拜帖,我们去不去?”说完又吐槽,“这个?小?宗派,名不见经传,消息倒挺灵通。”


    奚启当上宗主不过一年,还未公开在大场合露过面, 这次来利州也是轻车简行?,谁也没通知,但登望会却能在第二天就送上拜帖,看来消息渠道很是扎实啊。


    奚启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管他。”


    时间在茶香中一点点流逝,眼看又一天将要结束。苏相宜望着窗外?开始偏西的日头,忐忑地生出一个?猜测:宗主该不会,被放鸽子了吧?


    律使?爱憎分明。若是对朋友定然不会违约,但要是和约定的人?现在关系不好呢?


    他小?心提议:“宗主,你们约好的是这个?日子吗?律使?他——会不会忘了时间?”


    他当然不是真的认为晏景记不住, 但直说“律使?没把您当一回事?”又难免伤人?。只能找个?借口?,能劝奚启就坡下驴最好, 劝不了也至少证明他这个?亲随没吃干饭不是。


    奚启:“不急,还没过约定的时间。退一步说,若他真违约,也是……不错的发展。”


    他说这话时嘴角微扬, 但语气却凉的像冬天的溪水


    正话反说,他在正话反说是吧。


    这一听就是生气了。苏相宜更麻了,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啊。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喧闹,苏相宜抬手想合上窗户,被奚启伸手挡住……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街角已经聚拢了一堆人?,一个?年轻妇人?揪着一个?青年不放,吵闹着让周围的人?给她主持正义:“就是他!就是他摸我胳膊!”


    再瞧那“登徒子”,面容俊美,眉眼锋锐,看谁都带几分叽嘲,一对坠了红色玉坠的金色耳夹藏在黑发间若隐若现,衬得本就昳丽的面容更加夺目。


    好家伙,这不就是他们苦等的晏景吗?


    虽被众人?包围,晏景心思却不在纠纷上,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等到被人?指着鼻子质问,才?给出一句平淡无力的反驳:“不是我。”


    妇人?一听就来火了:“不是你?我身后就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你这人?可坏了,不止摸,还拧!给我胳膊上都拧出印子了。”妇人?越说越委屈,开始拍腿叫屈,“谁来管管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场面让匆匆赶到的苏相宜有些绷不住。


    他想上前解释是一场误会,他们修界执掌公理的律使?怎么说也不可能和登徒子三个?字有联系啊。


    然而奚启却拦住了他,饶有兴味地静观事?态发展。


    苏相宜愣了一下,很快也意识到了个?中蹊跷。


    晏景的实力在修界可是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明明有一万种办法摆脱当前的麻烦,可他偏偏不避不逃,老老实实留在原地,和这群凡人?拉扯。


    这是做这么呢?


    争执还在继续。妇人?坚称晏景摸了她,而晏景则否认是自己,两方拉扯不清,围观的人?也没一个?瞧见事?发经过的。最终妇人?决定拉着晏景去衙门,找县官主持公道。


    苏相宜更懵了。


    衙门?


    凡人?的衙门,审“天道判官”?


    “这是在演哪一出?”


    奚启轻轻摇头:“不知道。”


    “那我们不管律使?了?”


    奚启回道:“他不需要我们管。而且……”


    而且什么?


    奚启悠悠吐出下半句:“我感觉他挺乐在其中的。”


    乐在其中?


    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苏相宜没敢说出来。


    因为奚启哪只眼睛都不行?。


    你不能骂一个?瞎子是瞎子,太没礼貌了。


    就在苏相宜腹诽之际,奚启已经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跟着来到了衙门,站在围观的人?群后旁观了整场审判过程,晏景始终拒绝认罪。而县官在听了妇人?与路人?的陈述,又查看了妇人?胳膊上的手印后发现了异样。


    “你胳膊上的手印怎么这么小??”


    他把晏景的手抬起来比对了一下,最终断定:“确实不是成?年男子的手印。”


    妇人?也傻了:“可不是他还能是谁?我身后就他一个?人?啊!”


    一旁的师爷提出猜想:“这手印看起来纤瘦短小?,像是小?孩子的。会不会是小?孩子胡闹?小?孩子太矮,掐完人?就跑了,没注意到也是情理之中。”


    妇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率冤枉了人?,脸迅速变红发烫,双眼开始游移:“当时有没有小?孩子我也……我也记不太清了。”


    县太爷做出最后的问询:“那你是否认可这位年轻人并没有轻薄你?”


    “的确是有人?掐我,但……”妇人?惭愧的瞧了一眼晏景,“但我想应该确实不是眼前这位小?哥吧。对不住了。”


    最终,在青天大老爷的主持下晏景得到了清白,案子告破,众人?散去,两位当事?人?留下来办理后续手续。


    晏景画了押走出衙门,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衙门石狮子旁等候他的两人?。


    他还记得和奚启的约定,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正是和奚启碰头,只是他现在忙着去逮那个?“陷害”他的家伙,没空搭理奚启。他丢下一句话:“我还有事?,晚些时候去找你。”


    说完就要越过两人?离开。


    就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奚启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向身前。


    晏景吃多了奚启的亏,被他一碰就下意识反击。他本意在逼退奚启,却没想到奚启并?无攻击意图,也未做半点防备,挥出的一掌结结实实落在奚启的胸膛上。


    沉闷的碰撞声传来。晏景心里一个?咯噔。就算奚启修为深厚,但全无防备地吃下这掌也定然不会好受。


    这家伙在干什么?


    为什么不还手?


    就在他诧异与心虚的时机,奚启一低头,吻了下来。


    晏景:!


    苏相宜:!


    晏景:!!!!!!!!!!!!!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在他的唇上,还带着些微湿意,起初有几分生涩,但很快就熟练并?且“沉迷”,开始展开更进一步的尝试。


    就在齿关将被攻陷之际,晏景迅速回神,将头往后一仰,用手掌捂住奚启的嘴,拧眉骂道:“你做什么?犯癔症了吗?”


    震惊与羞恼冲昏了他的头脑,一时间竟找不出更有攻击力的话语。


    而奚启被骂后,反露出满足的笑?意,湿热的吐气打在晏景的手心,搞得晏景浑身发毛。至于奚启,他对这次尝试非常满意。体验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上一百倍。唔……不,一千倍。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想了,晏景这双总是吐出尖锐言辞的双唇,触碰起来是什么感觉?会剌手吗?


    结果嘛。


    截然相反,柔软非常。


    奚启款款开口?,含笑?解释:“这一年我学了一些人?类表达感情的技巧,用在这里表示久别重逢的激动。您感觉如?何?”他一手擦掉晏景唇边的濡湿,另一手顺着晏景的腰下移,将人?往自己怀里搂的同时,沿着劲瘦的腰线反复抚摸。


    晏景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推开奚启,捂着被摸的地方,连退三步,拉开安全距离,用看神经病的眼神警惕地盯着奚启。


    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奚启不正常了。


    上次他算计了奚启,奚启盛怒之下“羞辱”他,勉强算“事?出有因”就不说了,这次好好的凭什么对他动手动脚?


    “有病!”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两字,但骂完之后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晏景刚入修界就被微明收为弟子,与世隔绝,入世时修为已足够深厚,又执掌善恶律,有天道“撑腰”。动手没人?敢和他动手,骂人?也没人?骂得过他,横行?霸道了几百年,骤然遇到一个?回嘴、动手,又动嘴的,还真给他整不会了。


    骂吧,对奚启而言不痛不痒,甚至感觉他还有点爽。动手吧,之前是打不过,现在经过一年多的修行?,实力虽然恢复了八、九成?,但也最多和奚启打个?平手,未必能讨回公道不说,万一输了还要吃更大的亏,得不偿失。


    而且退一万步说,奚启又不是人?,伦理和世界观都和正常人?类不是一套,太较真儿说不定还会被这家伙反过来嘲笑?。


    晏景左思右想,发现自己还真没制衡奚启的办法。


    毕竟乱亲人?也不至于判死刑。


    他越想越郁闷。


    为什么修界没有衙门?


    他也想报官把奚启抓起来。


    谁来管管?


    还有没有天理了!


    晏景周身的低气压传达给了奚启,奚启不解:“您不满意吗?我有哪里做的不好?”


    满意你个?大头鬼!


    “少拿我当你的乐子!一边凉快去。”


    怕继续被占便?宜,晏景一刻也不敢多留,狠瞪了奚启一眼,朝巷子外?追了出去。


    第49章


    晏景这一去就是大半天, 夜色渐深,奚启将苏相宜遣去歇息,独自在灯烛下打坐, 等着那个说要来找他的人。直到敲过?三更?的梆子,窗外才传来窸窣的响动。


    窝在桌子上的笙笙耳朵抽动,率先抬起脑袋,奚启也跟着转过?了脸。


    没锁的窗户被推开一条小缝,晏景顺着翻了进?来。他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周围,发现只有奚启和笙笙一人一狐后,谨慎地选择站在窗边没有靠近。


    奚启捞回?激动得想要扑过?去的笙笙,刚有个起身的预备动作,他便立刻绷直了身子, 往后一撤,一副随时要翻窗逃跑的模样。


    奚启无声一笑,坐了回?去。


    晏景感觉有些没面?子,但更?不愿意再被啃一下。


    ——为了从他身上找乐子,奚启这家伙是越来越没下限了。


    他冷着脸丢下一句话:“有事快说。”


    说完了他好走。


    可他越急奚启就越不急:“您这样说话可不合适。我是按照约定,来检查您这一年?的调查成?果的。”


    不出所料,晏景一走便将与他的契约抛到脑后,一年?来一封书信也无。奚启不言语并非不计较,只是等着这时候算总账。


    结果?


    晏景眼神开始游移。


    刚离开蕴华宗的时候他还是有想办法?找微明的踪迹, 只是走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任何线索,他也就烦了, 干自己?想干的去了,直到离约定的期限还有半个月,他才骤然想起自己?的任务还毫无进?展,但剩下的时间根本干不了什么。


    结果就是, 来赴约的他其实一无所获。


    晏景拿出一早就想好的说辞:“想抓存渊的马脚哪有那么容易?你不会?真指望一年?就能结果吧?我会?继续去他留下过?传说的地方调查的,有消息了给你去信。”


    潜台词则是:你回?去等着吧。


    奚启无奈感叹:“您好歹,骗我骗得认真些。”


    晏景双手一摊:“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若是之前他还会?加上一句“随你怎么办”,但经过?白天那一遭后他感觉自己?最好还是别那样说。奚启的下限不是他预料得到的。


    奚启:“您没办法??那听听我的办法??”


    此?言一出,晏景立刻警惕了起来,见到奚启站起身,他当即就想开溜,然而眨眼间一只手便“啪”地摁到了他身后的窗户上,挡住了他的退路。


    几?乎是同时,“噌”的一声,涤罪出鞘。


    明晃晃的剑锋竖在两人中间,阻止了奚启的靠近。


    晏景投以警告的眼神,让奚启不要“放肆”,嘴上开始让步:“登高节结束我就开始查。”他强调,“这次是真的。”


    奚启眉头一挑,这是承认之前不是真的了?他反问晏景:“我要怎么相信您?”晏景无言以对?,他确实从来没想过?维持自己?在奚启这里的信誉。


    隔着森冷的剑锋,奚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得跟着您一起调查。”


    这句话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晏景嘴角抽了抽。最不乐见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你都当宗主了,就没点正事吗?”他嘟哝着抱怨。


    奚启弯起唇角,反问:“您觉得什么该是我的正事?”


    晏景哑口无言。


    确实,以奚启的身份,对?付微明确实比当人族修士宗门的宗主重要。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现状:“乐意当跟屁虫你就当呗。”


    奚启轻笑,前倾身体。晏景应激,抬腿便攻向奚启下盘。奚启一边抵住他的脚下功夫,一边握住涤罪锋刃,并另一手将怀里的东西塞给了晏景。


    毛绒绒、软乎乎的触感让晏景一愣,低头一瞧,是尾巴摇得和风车一样的笙笙。


    奚启的调侃传来:“这么紧张做什么呢?您明明清楚,我想对?您做什么不必矫饰。”在晏景的白眼中,他拉开了距离,脱下被割破的手套,换了副新的。皮肤裂缝中的银光一闪即逝。


    “天还早,陪笙笙玩会?儿吧,这一年?……她很想您。”


    说完,一个人坐到了一边,将空间留给了晏景。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涌上晏景的心头,但他很快被手上濡湿的触感引走了注意力。


    笙笙在用湿软的鼻头蹭他。


    他抱起小云狐猛吸一口:“笙笙,我也想死你了。”


    欢笑声传入耳中,奚启沉默地转着茶杯,与杯中茶水一般涩口的情绪弥漫开。


    他不理解,但大概能猜出它的称谓。


    和笙笙玩得开心的晏景鬼使神差地看了过?来,瞧见的便是他垂首沉思的模样。跃动的烛光在俊朗的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缎带遮住了承载情绪的眉眼,使人瞧不太出奚启的神态,只是从画面上品出几分萧瑟。


    晏景忽然明白了方才的违和所在。


    奚启说笙笙很想他。


    想他?


    这话说得就奚启像知道思念是什么味道一样。


    可奚启真的知道吗?


    他又不是人。


    这家伙生了副讨人喜爱的俊朗模样,但心口跳动的器官却与人截然不同。


    ——不要试图理解“神”的思想,不要对?他们报以人类的感情。


    这是晏景早就吃过?的苦头。


    他也决计不想吃第二次。


    算了,不管他。


    *


    第二?天,苏相宜起床后正准备去叫奚启,就看到晏景和奚启一起从房间里出来。


    他只是傻了几?息便飞速适应了当前的状况,并暗骂自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昨天白天在街上就啃上了,晚上睡一起很奇怪吗?


    床头吵架床尾和。以后这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发展他都不会?意外了。


    但在听到奚启要和晏景一起行动时,他还是有意见的:“那我怎么办?”


    奚启想了想:“你可以去登望节。”


    苏相宜嘀咕着纠正:“是登高节。”


    他强烈感觉自己?被奚启随便打发走了,就像一张被用过?的手巾。


    只是两人没有过?多在意他的意见,转眼就走出客栈,融入了人流之中。


    奚启欠下身子询问:“您今天有什么计划?”


    晏景强调:“先说好,这段时间我有安排,不查存渊。”


    “可以。”奚启爽快答应,“但能与我分?享一下您最近的计划吗?”


    晏景虽然是为与他的约定来的利州,但明显也不止为这个。他并没有忘记昨天晏景种种奇怪的举动。


    瞒也瞒不过?,晏景索性便告诉了他:“我要去找人。”


    “谁?”


    “狐獴。”


    狐獴?


    晏景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奚启。


    ——【你虽然凭借着运气与智慧从狐獴的陷阱里逃脱,但却失去了它的踪迹。不过?好在你从之前的线索里得知了它们的目标是登高节,现在去登高节寻找线索吧。】


    奚启很快看完了:“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晏景不太乐意从头开始解释一遍,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堆纸条。


    ——【……猎物被偷走了。可恶,竟然有小偷敢偷走闻名?草原的罚恶狮的猎物,一定要教它好看……】


    ——【……小偷真是狡猾,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走了。但是罚恶狮会?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吗?可恶的小偷,等着吧,你逃不过?罚恶狮的惩罚的……】


    ……


    ——【……小偷逃进?了城池。你在这里遭到了狐獴的陷阱攻击,一个时辰内丧失行动力……不过?你也因此?知道了它们不止一人……】


    罚恶狮?


    狐獴?


    这是代号?


    一个时辰?


    奚启联想到了晏景昨天的奇怪举动。


    这个正好是晏景昨天从被指控为登徒子到在府衙解决纠纷的时间。


    所以,他这是在——


    玩游戏?


    奚启眉头一抽。


    丢下和他的契约,见面?后也对?他爱理不理,都是为了和其他人玩游戏?


    一股熟悉的气愤在心头发酵,但还没浓烈到需要表现出来。


    奚启默默捏紧纸条,将它们收进?了袖里乾坤。


    晏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也没在意,上面?的内容他都记住了。他补充解释道:“我之前在随州除祟,那只祟物死后吐出了一块霓虹璃。不料有人埋伏在侧,趁我不备,偷走了我的战利品。还给我留下了这些纸条,引我到此?。”


    祟物靠吞噬地脉壮大自身的同时也时常吞入一些灵材宝物,如果祟物被斩杀是这些灵宝还没消化完毕,便会?重新掉落。只是——


    “霓虹璃算不得罕见。您要多大的?我马上为您寻来。”奚启主动提议。


    晏景一口回?绝:“不。我就要我那块儿。”


    他的态度瞧不出多在乎那块“石头”,说到底还是想玩这场躲猫猫的游戏。


    奚启并不意外。


    晏景钟爱各种“游戏”,来者不拒,并且胜负心极强。若非如此?,他之前也无法?吸引住晏景的注意力。


    不料有人和他想法?相同,用了相似的手段。


    只是设计手法?拙劣太多。


    不过?不妨碍奚启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对?方是谁?


    有什么目的?


    奚启思绪几?转,但面?上不动声色:“如果我没猜错,游戏的玩法?就是找这些纸条,再跟着纸条的引导走,并抓住对?手,对?吗?让我也加入吧。”


    他要看看是谁在算计他的“目标”。


    晏景白了他一眼,说得像他不让奚启就不跟来一样。


    第50章


    两人?顺着最新的线索指引, 来到了指定的地方,一处平平无?奇的小巷,晏景熟练地摸索起周围的砖缝, 从一处摸出了一张纸条——


    【遍插茱萸少一人?。】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是在让他去登高节?


    晏景倒没有很意外,现今城里最热闹的话题便是登高节,对方在此时引他来此,不为此事的可能性?反而很小。


    奚启和笙笙一起将脸凑了过来:“对面和登望会有关系?”


    晏景合上纸页:“去了就知道了。”正好他原本就有打算去瞧瞧。奚启对他不假思索顺着对面设计走的举动感到不理解。晏景却觉得?理所当然?:“我们在玩游戏,又不是追踪罪人?。玩游戏要动脑筋,但也不能太?动脑筋,把什么都猜透,就没意思了。”


    奚启若有所思:“这样的吗?您再教教我。”


    晏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真感兴趣?


    反正路上也没事他就多?讲了两句, 奚启竟也真认真听了下去。两人?说着话,拐进了一条喧闹的街道,顺着人?流,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庄园前。门口人?声鼎沸,门庭若市,正是登望会总部了。


    登望会成?立于一百到两百年前,最初是由散修游侠聚合成?的松散组织,致力于将有意于扶危济困的散修们集合起来,将力量最大限度地用到有需要的地方。因其成?员多?年来行侠仗义留下的好口碑, 登望会在底层修士与凡人?间声望一直很不错。


    而登高节则是登望会成?立以来便有的节日,除了民众们自发组织的活动, 登望会还会在期间举行宴会和比试,联络盟友,选拔英豪。


    总的来说是一个热闹但算不上特别的节日。


    “我之前听到一些传言,今年的登高节对登望会来说可能有些特殊。”奚启意有所指地开口, 他虽然?漠视大多?数人?事物,但并不代表对周边一无?所知。大部分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干涉。


    晏景知道他在说什么。


    城中早有相关言论,说今年的登高节办的格外盛大,是因为登望会花了大价钱,搭上了一位贵不可言的贵人?,而这贵人?的来历晏景也熟悉。


    ——归云派。


    他们的太?上长老就是当年想要强娶秦丝娆的老不修。


    不过这老家伙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死没死,这次来的当然?不会是他,多?半是某个小辈。因着这门派门风不好,晏景不大瞧得?上其门下弟子。


    “哦。”晏景非常冷漠地应了一声,“你觉得?特殊吗?”


    奚启:“不觉得?。”


    晏景:“那走吧。”虽然?来的人?他不喜欢,但他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没事找事。毕竟正常人?看到草丛里的狗屎,一般会无?视路过,而不是去踩一脚。


    两人?径直走向登望会大门,递上请帖就要往里去。忽然?,守在门口的管事叫住了他们:“两位等一等!”管事拿着请帖将两人?请回门外的桌边说话,“还请问这是什么?”


    晏景面无?表情?:“请帖。”


    这么大一个组织,安排的管事不识字?


    管事感觉晏景在戏弄他,顿时有些恼怒,但想到修界卧虎藏龙,摸不清晏景底细的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换了副好声气?解释:“这不是我们的请帖。上面的纹章也合不上,还请客人?再看看,莫走错了门,误了您的事儿。”他说完将手上“一眼假”的请帖还给?晏景,并示意两边的弟子把晏景和奚启“请”到外面去。


    以前刷惯了脸,晏景罕见地被人?拒之门外。他拿回请帖,瞧了瞧自己的,又看了看其他人?递上的,发现确实不一样。


    他这份请柬是暗灰色,而其他人?的则是金红二色,他请帖上的纹章歪七扭八,粗糙简陋,而其他请贴上的则精致又繁复。


    可哪怕到这个时候晏景也不认为自己这份请柬是假的:“你最好再拿着请柬去问问你们会主?。”他觉得?是上面没有把特殊安排及时传达给?底下人?。


    管事只?觉得?晏景在胡搅蛮缠,没了耐心,语气?也不再客气?:“没什么问的必要。这次发出去的请柬都是一样制式,且往年也没有这个模样的,我们办事的人?只?认这样的帖子。你们这份是什么缘故,我不清楚,也管不着。主?宴并不是谁都能来的。要参加宴会城东有副宴,两位往那边请。”


    话有些刺耳,但晏景也不是没听过更难听的,并不放在心上,打算从别处寻办法?,然而他转身了奚启却不动,只?见奚启将请柬放回桌面,不容拒绝地推至管事面前:“去找个说得清楚的来。”


    他破天荒地一改过去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惹得?晏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写着“你吃错药了”?


    奚启欠身?,用截然?不同的柔和语气传音入密:【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游戏嘛。】


    晏景侧头躲开他的贴近,意外瞧见了也来参会的苏相宜。


    对方身?边好不热闹,围了一圈人?,瞧着都很有些身?份。


    随着奚启的开口,听到熟悉声音的苏相宜循声看向这边,正好和晏景对上目光。两人?面面相觑。下属和晚辈有一堆高层迎接作陪,前辈和上司却凄凉地连门都进不了,这场面着实微妙。


    苏相宜想打招呼,晏景转开了脸,明显不想暴露身?份。苏相宜的小脑袋又过载了: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不来吗?难道是来找人?问罪的?不会过会儿就要开打吧!他要不要先找好藏身?的掩体?


    此时奚启侧过了脸,似有言外之意。电光火石间,苏相宜想到了自己上司刚才的话,并开始头脑风暴——


    这里的人?没一个认识奚启,奚启不会对他们白费口舌,那只?能是说给?刚好经过的他听的。


    苏相宜心领神会,转向陪同的登望会三会主?:“那边怎么回事?”


    这种?浑水摸鱼,想混进主?宴的人?常有,三会主?本打算不理会,让管事去处理,不想贵客注意到了,便也只?能亲身?去解决:“怎么回事?”


    管事简要地解释了原委。


    而拿不准他两位“祖宗”又在唱的什么本子的苏相宜没有再做声,表现得?像只?是因为好奇问了一嘴的路人?。


    三会主?听完一开始也以为面前两人?是来蹭吃蹭喝的,直到看见晏景的请帖才收敛了轻视的态度,露出严肃的神情?:“这的确不是假纹章。此乃登望会创立之初所用,已经废弃多?年,一般人?难以知晓。不知客人?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封请帖。”


    晏景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能不能用?”


    三会主?无?奈摇头:“不能,请柬设计的问题且不说,就说内容上,路公逝世多?年,我们不会也没有理由以他的名义发布请帖。这估计是一个设计精巧的恶作剧。”


    逝世?


    晏景诧异地转过头。


    直到此时晏景才知道有意拜访的“故交”竟然?已经不在人?世。


    那给?他发请帖的是谁?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拿回请帖转身?就走,奚启跟上,苏相宜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瞧不见背影才收回目光,转头问三会主?:“你刚才口中的路公是——”他年纪轻,也出身?原因,目前为止交游的对象只?局限于大宗门弟子,对散修游侠的事并不是很了解。


    “路公全名路听潮,是组建登望会的元老之首。”


    登望会最初并无?会主?的说法?,所以路听潮虽然?组建了登望会,并掌管了不短的时间,但并无?会主?之称。


    “哦。我想起来了。之前听说过。”来前以备不时之需,他搜集许多?登望会资料,其中有提及路听潮这个人?,只?是篇幅寥寥无?几,所以印象不深。


    作为创始者之一,不过百余年便几乎无?人?提及。这种?新的掌权者竭力淡化旧掌权者存在的行为不算罕见,是巩固权利的做法?之一,但反而言之,这样做也意味着,以前的某些东西会动摇新掌权者的权利根基。或是权力更迭中存在见不得?光的部分,或是过去的掌权者更能吸引人?追随……原因有很多?,而登望会是哪种?呢?


    三会主?神色犹豫,开口便是一句告饶:“恕小修僭越。”


    虽然?对方一路来都以礼相待,但这么小心翼翼的态度还是头回,苏相宜回道:“三会主?何必这么客气?,有话直说。”


    “听说宗主?大人?也来了利州——”


    苏相宜以为他想邀请奚启,睁眼说瞎话地回绝道:“宗主?有要务在身?,无?暇前来。”


    ——他和他的“绯闻师兄”去玩儿了,而且刚刚被你们一起赶走。对了,那个“绯闻师兄”是罚恶使。


    三会主?连连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代大会主?问一句,能否有幸在宗主?大人?离开利州前去拜访一下。”


    他们可没敢奢望蕴华宗那位新宗主?前来。


    ——刚才你已经见过了。


    苏相宜:“我会找机会问一问的。”


    能得?到这个回复登望会已经很满意了,三会主?高兴地继续引领苏相宜前往主?宴会场。


    *


    离了登望会的晏景盯着手中的请帖沉思。


    恶作剧?


    谁会设计一个这么费心思的恶作剧呢?


    联系最近的经历,这份请柬如果不是路听潮寄的,那只?能是和他玩游戏的那群家伙了。


    原来这场游戏从一年多?前就开始了吗?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对面为什么这样做?


    他们和路听潮是什么关系?


    长久的沉默让奚启不乐意了,主?动将脸凑到他眼前,用这种?方式夺回了他的注意力:“我记得?您说过‘玩游戏要动脑筋,但也不能太?动脑筋。’”


    晏景抱手:“这是新的概念,叫卡关。”


    “卡关?意思是您现在没办法?了?”奚启的语气?里带着一股隐秘的欢喜,他一向喜欢看到晏景被难住,这普遍意味着对方很快要有求于他了。


    晏景否认了他的想法?:“不,生活才会束手无?策,游戏一定有解法?,只?看需要费多?少工夫。没有难度的游戏也没有多?少趣味,换而言之,这场游戏有意思的部分才刚开始。”


    奚启的欢喜消失了。


    晏景对这次游戏更感兴趣了?


    这对他可不算好消息。


    时间往回推一百八十年,傍晚的废墟中,晏景与一群修士坐在火堆旁,一个中年人?男人?叼着草梗在一张纸上涂涂画画,许久后,他停下笔,把正面翻过来朝向晏景:“我设计的纹章,律使觉得?怎么样?”


    晏景与这群散修才认识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前,他除完了祟物,打算找个地方修整一下,便遇上这群来救助受难民众的散修。因着领头男人?的名字中的“听潮”与他小时候听过的《听剑传奇》里的主?角一样,便多?问了两句,结果对方就要邀请他一起休息。


    起初,晏景以为这又是一群想要巴结他的人?,不过他的顾虑很快就会打消了,因为想要巴结他的人?在他面前的姿态绝不会这么随意,更不会时不时来个没品笑话。


    路听潮像是瞧不懂脸色,完全没有发现因他到来而凝滞的气?氛,没话找话,甚至自顾自谈论起和兄弟姐们关于未来的打算,说他们成?立了一个组织,叫登望会,还趁热打铁要设计一个代表他们门面的纹章。面对那个歪七扭八的线条组成?的图案,晏景毫不客气?地丢出一个“丑”字。


    那时候的他远比现在还要冷硬锋锐。


    路听潮也不气?恼和失落,反而顺杆往上爬:“既然?如此,您给?我们赐一个呗!”


    晏景嫌麻烦不想搭理。可路听潮像知道他命脉,来了一手激将法?:“您不会是乱评价的吧?或者您的水平实际上还不如我?”


    有点审美?都瞧不上他画的这玩意儿,这种?水平还敢质疑自己?


    画就画。


    晏景接过纸笔,刚想落笔,蕴华宗的门人?便前来告诉他车驾已经准备好,他们该启程去下一处除祟了,晏景只?得?将一笔未改的纹样又还给?路听潮,与众人?告别,并留下一句客套的下次再见。


    结果当然?是没有再见。


    明明只?是一场萍水相逢,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只?是因为修仙人?记忆力太?好吗?


    可晏景无?法?否认那群人?给?他留下的印象与别人?不同,就像在一堆书信里,他准确地将这封请柬找了出来。大概,是因为他们那种?侠肝义胆、潇洒恣意的姿态是他最想要活成?的模样。


    听说登望会还有个旧址……


    晏景下定了决心:“去那里瞧瞧!”


    既然?是旧请帖,想必与旧址才相配。他要看背后这群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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