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驿卒, 连吏都不算,不过“徭役”的一种,常被视为“贱役”。


    这不叫贬谪, 可称之为侮辱了。


    张文醒来得知,差点再次晕过去。


    他是两榜进士,起草过诏书, 做过堂官, 如何堪受这奇耻大辱?


    因喘吁吁挣扎起身,“我不服,不服!我要去告御状,陈绍是公报私仇。”


    孙姨娘忙把手里的汤药放下,边抹泪边劝:“别说老爷, 就是我们听了也气得不得了, 可这不是意气用事能解决的。咱们小门小户的, 哪能和陈家对抗?”


    张文一想也对, “把刘瑾书给我找来,他承诺给我活动。”


    孙姨娘:“老爷现在还没看明白?定亲的玉佩一到, 便是老爷一贬再贬, 再瞧瞧你头上的伤,谁家的闺女敢砸老子, 难道她依仗的是太太?”


    张文呆了呆,更觉头疼欲裂。


    还没嫁到刘家就敢对老父亲下毒手,等真当了刘家主母, 还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退亲!”


    “老爷尽说气话,刘公子肯定不同意。”


    “那就弄死那个小婊子,让她嫁不成!”


    孙姨娘简直无语,耐着性子劝道:“好端端地突然死了, 刘公子岂会善罢甘休,老爷,千万别冲动。”


    张文怒道:“这不行那不行,你也处处跟我作对。”


    “我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出主意让那小婊子嫁刘瑾书的,你个烂货,原来一早就存了害我的心!”


    他抬手要打。


    许是这一抬用的力气太大,扯动了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好像有人不断踹他的脑袋。


    他捂着头哎呦哎呦直叫唤。


    一抹阴寒从孙姨娘的脸上闪过,但马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焦急。


    她端起汤药,“老爷息怒,妾也想不到刘公子会言而无信,咱不受那屈辱,守着万贯家财过日子,更逍遥自在。”


    张文恨恨道:“我不甘心。”


    姚姨娘将汤勺递到他嘴边,“往后日子长着呢,没有人总会得意,也没有人一直倒霉。蛰伏一时,静待良机,老爷功名在身,还怕将来没有起复的时候?”


    张文吞下汤药,细细琢磨一会儿,吩咐道:“给我请三个月病假,叫蒋氏拿银子把这阵子公中的亏空补上,再把那小婊子关祠堂,不准给吃的喝的。”


    孙姨娘一一应下,心里却不以为然。


    传信的官差扔下文书就走,旁的一句不肯多说,给红封也不收,水都不肯喝一口。


    瞧那生恐沾上霉运的架势,孙姨娘心里顿时明镜似的。


    老爷这辈子都不可能起复了。


    还好,张小满这一闹,查账会不了了之。


    若她还要查,就让老爷告她忤逆!


    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轻则鞭笞徒刑,重则绞首。饶是有刘瑾书护着,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解决一桩心事,孙姨娘只觉神清气爽。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置张小满,不能让她死,更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关起来是上上策。


    却不能像老爷说的那样饿着她,不但要给,还要大鱼大肉供着。


    片刻之间,孙姨娘脑中已将后续种种都安排好了。


    她吩咐管事:“多带几个粗壮的婆子,请三姑娘去祠堂静静心,太太若不许,就说是老爷的吩咐,有什么话只管同老爷说。”


    管事应声出去,不多时满头大汗飞一般回来:“不好啦,太太要和离!”-


    和离!


    离开张家,离开张文!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疯狂生长的蔓草,再也无法抑制。


    蒋夫人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淌着眼泪骂自己眼瞎,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哈哈大笑。


    小满以为她经受不住刺激,吓得抱着她不敢撒手。


    “我没事。”蒋夫人道,“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我心里也清楚,就是不愿面对罢了。”


    一开始是不愿父母担心,后来安慰自己,看在一双儿女的份上,忍了吧。


    再后来孩子也走了,可她还继续兢兢业业扮演着张家主母的角色,不遗余力维护着张家的体面。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


    她不愿意遭人耻笑,不愿意让人指指点点:看吧,这就是她一意孤行,倒贴也要嫁给穷酸的结果。


    笑吧,笑吧,随他们笑吧。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她再也不干了!


    蒋夫人长长叹出口气。


    长久以来,压在心头始终排挤不出,那无穷尽的苦恼郁闷,都随着这声叹息,消失殆尽了。


    走,今天就走。


    这个家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她立时催着小满收拾东西和她一起走。


    小满笑了笑,透着点苦涩和无奈,但蒋夫人正在激动着,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用不着收拾。”她说,“先离开张家,别等他们再出幺蛾子不让母亲走。”


    贵重物件去汤山时就收好了,其余东西也什么可留恋的。


    蒋夫人拉着小满就走。


    却被人堵在二门前。


    孙姨娘和几个奴仆跪了一地。


    方妈妈喝道:“让开,不知尊卑的东西,竟敢拦太太的路!”


    蒋夫人院里的丫鬟婆子纷纷上前,撸起袖子瞪着眼,大有一言不合就开干的势头。


    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冲击太大,孙姨娘的嘴唇都白了。


    “贱妾卑微,不敢妄议太太和老爷的恩怨。可老爷正逢大难,好歹等他熬过此劫,再提别的,全了夫妻的情义,也堵了别人说闲话的嘴。”


    蒋夫人冷冷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孙姨娘重重叩头,“老爷重伤不起,家里没有主事的长辈,请太太体谅妾的难处,先暂留一日,待明天老太太回来,一切事宜与她老人家商量吧。”


    小满冷笑道:“你怎么不体谅太太的难处?”


    孙姨娘抬起头,“这么说,太太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蒋夫人略略点头。


    孙姨娘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太太执意要走,妾拦不住,但三姑娘不能走!”


    蒋夫人吃了一惊,“为什么?”


    “她是张家的女儿,没理由跟你走,但凡老爷不发话,她就不能踏出张家门一步。太太强行带她走,妾只能报官。”


    孙姨娘让开路,“太太请自便吧。”


    蒋夫人犹豫了。


    小满往外推她一下。


    蒋夫人讶然回头,猛地明白过来她那句“用不着收拾”的意思了。


    小满大声说:“方妈妈,走!”


    方妈妈一咬牙,硬拉着蒋夫人走了。


    正院的丫鬟婆子呼啦啦紧随其后,略嫌拥堵的二门随之变得冷清。


    孙姨娘睨着小满说:“看来你在太太眼里,也不过如此。”


    小满:“奇怪,太太走了,你并不很失望的样子。”


    “姑娘还是太小了。”孙姨娘笑笑,对管事使了个眼色。


    管事会意,上前道:“老爷有令,三姑娘不孝不悌,即刻关入祠堂自省,断水断食,直到认错为止。”


    小满毫不在意笑了声,不吵不闹地跟着管事去了。


    孙姨娘很意外,原以为要花很多功夫,没想到她如此顺从。


    枉费带了这许多人手。


    又多一笔冤枉银子的支出!


    忙了半晌,孙姨娘没精神再去伺候张文,往汤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丸,吩咐丫鬟好生守着,自己回屋歇着了。


    张安懿上床挨着她躺下,“姨娘,我躲在大门口,看见太太的马车去了平阳侯府的方向。”


    “她没娘家,只能和妹妹商量,但和离是不光彩的事,侯府不见得愿意让小蒋氏出头。”


    “那太太离不成了?”


    “连她最疼爱的三姑娘都不管了,我看她是铁了心要离,等着瞧吧,老太太回来还有场好戏呢。”


    张安懿沉默了会儿,又问:“老爷不会真想要三姐姐死吧?”


    孙姨娘失笑,“他是想,可他不敢。你也别闲着,明天一早去长安左门外的翰林院,一定要见到刘瑾书,你三姐姐能不能度过此劫,就看你了。”


    张安懿一听见外人就怵头,“不能让别人去?……锦绣,对,锦绣是三姐姐的大丫鬟,让她去最合适。”


    她一提锦绣,孙姨娘才发现好几天没看到那个丫鬟,一时觉得蹊跷。


    可找人打听探寻又是一笔银子,想想只出不进的账目,孙姨娘不免肉疼。


    算了,主子都败了,丫鬟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丫鬟的分量怎比得上张家姑娘?你大了,不能总畏畏缩缩的,也该练练接人待物。”


    “可我见了他不知道说什么。”


    “姨娘教你。”


    孙姨娘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对方会有什么样反应,她该怎么回话,脸上应是什么的表情,如此这般仔仔细细叮嘱一番,又让张安懿复述,直到再无差错,方微微颔首。


    翌日天色微明,张安懿打着哈欠候在翰林院门口。


    不一会儿脑袋就耷拉下来,发出阵阵的鼾声。


    还是跟车的婆子把她叫醒的。


    天色已然大亮,她错过刘瑾书上衙的时间了!


    无法,张安懿硬着头皮寻守门的衙役,“我姓张,有事找刘瑾书……”


    衙役瞅她一眼没说话。


    张安懿愣在原地,姨娘没提这种情况,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跟车的婆子轻声提醒,“给红封。”


    张安懿恍然大悟,可她出来没带钱,只得褪下手上的银镯子递过去。


    衙役这才帮忙跑腿。


    不多时,便见刘瑾书急匆匆走过来。


    张安懿鼓起勇气冲他招手,“刘公子。”


    “你?”刘瑾书一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他还记得自己,省去自报家门的步骤啦!


    可以少说一段话,张安懿暗叹幸运。


    婆子在后面捅了她一下。


    张安懿回过神,忙道:“三姐姐被关祠堂了!”


    刘瑾书登时变了脸色,命人牵马,穿着公服就一跃而上,转瞬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竟是连事情真假原委都没问。


    姨娘教的大段大段的话,一个字也没用上!


    松口气之余,又生出羡慕。


    到底在羡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祠堂幽深,阳光照不进来,白天和黄昏一样的幽暗。


    小满醒来时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弄清楚她在祠堂过了一夜。


    地上放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是茶水和几样点心。


    茶水还是温的,清新透亮的茶汤上飘着雪白的茉莉花,是她喜欢的茉莉花茶。


    谁送来的?


    门推不开,窗子也关着。


    或许是母亲留下的哪个人暗中关照她吧。


    小满打了个喷嚏。


    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明明打扫得很干净,小满却总能闻到霉烂的味道。


    就像阴湿的屋子里,堆在墙角的稻草沤烂了。


    供桌上燃着名贵的老山檀线香,清醇的香气也压不住那股子怪味。


    小满打量着供桌后面的牌位。


    光线暗淡,她很用力才看清牌位上的字。


    张家祖宅在苏北,宗祠也在苏北,这里只供奉着张文这一支。


    牌位寥寥数个,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生母惠氏的牌位。


    妾室不能进祠堂。


    小满垂下眼帘,慢慢坐到蒲团上。


    却听一阵霍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门哗啦一声打开。


    幽暗的祠堂被出其不意的阳光撕裂了。


    小满有些适应不了这刺目的光线,抬手挡在眼前。


    模糊的视线中,男人颀长的身影逐渐走近。


    “三姑娘……”


    刘瑾书!


    小满目瞪口呆,像中了雷劈似的一动不动。


    “很意外?”刘瑾书不禁莞尔。


    他一笑,紧绷的面孔便如雪霁的晴空,瞧得小满又是一呆。


    果然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小满诚实点头,给与充分的肯定和认可。


    “你五妹妹给我送的信儿。”刘瑾书上下打量着她,“有没有受伤,怎么突然被关起来了?”


    显然没明白她点头的意思。


    小满眉头微挑,笑容中带了几分得意和狡黠,“我把我爹砸了个满脸花。”


    刘瑾书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才揉揉眉心,“这可真有点麻烦……”


    小满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先得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刘瑾书沉吟道,“还要堵上张老爷的嘴,趁事情没闹大尽快把事情压下去,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找他谈。”


    这回轮到小满愕然了,“你要帮我?”


    “不然呢?”


    “我打了亲爹,忤逆不孝,人品低劣,会连累你的清名,你还要帮我?”


    刘瑾书笑起来,“你肯定逼不得已才这样做,我清楚张老爷是什么样的人,难为你了。”


    难为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刘瑾书微微低头看着她,“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却道:“谢谢你替我着想,不过你先不要插手,我能解决这事,假如我应付不了,你再帮我。”


    刘瑾书不赞成,“你如果能解决,就不会被关进祠堂了。”


    “你越紧张我,他越漫天要价,还不如晾一晾。他不会把我怎样——他还打算把我卖个好价钱呢!”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我母亲要和离,她的处境比我更难。可以的话,请你多照看她几分,别让别人欺负了她。”


    这个消息更惊人!


    此时的刘瑾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剩下苦笑了。


    小满道:“我们的亲事还是算了吧。”


    刘瑾书静了一瞬,反问道:“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当然不是。”


    “那就是还想着他?”


    心尖儿忽悠一颤,小满想否认,可还没张嘴,眼睛就红了。


    刘瑾书看到她这幅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默然片刻,他说:“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


    屋里一时静寂下来,只有湿热的熏风穿堂而过,调皮地拨弄着她垂到腮边的碎发。


    小满把那缕头发撩到耳后,手放下来,又无处安放似地捧起茶杯。


    洁白的茉莉花悠悠地飘在茶汤上,轻轻碰了下她的唇,随即颤巍巍地飘走了。


    小满抿了下嘴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我明白了。”刘瑾书忽道。


    小满问:“你明白什么了?”


    刘瑾书笑得很开心,“这是个好的开始”。


    小满听得糊里糊涂的,可任凭她怎么问,刘瑾书只是笑,不肯解释。


    “三姐姐。”张安懿提着食盒来了,“你一大天都没吃东西,快垫垫吧……”


    她看到蒲团旁边的茶水和点心,再看看刘瑾书,略带尴尬地住了嘴。


    面对妹妹的“雪中送炭”,小满反应很是冷淡,“不必了,请拿回去。”


    张安懿硬着头皮背姨娘交代的话:“姐姐若还是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就是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咱们姐妹相处的时日虽短,我却是极亲近你的。”


    小满不由笑了,“不如你劝劝你姨娘,把吞掉的太太嫁妆还回来,这样我还能领你们的情。”


    张安懿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冷不丁对上刘瑾书若有所思的目光,登时白了脸。


    倒显心虚。


    她提着食盒,慌里慌张逃也似地奔出门去。


    张安懿只顾着低头跑,差点撞到刚进院门的边老太太。


    扶着老太太的孙姨娘脸色一变,赶在老太太开口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三姐姐呢?”


    按计划,她此时应该在祠堂里陪着张小满,并在老太太责罚张小满时,拼死护着才对。


    张安懿结结巴巴答道:“在、在祠堂。”


    孙姨娘又问:“你是不是偷着给她送吃的去了?”


    “嗯……”


    “她把你骂回来了?”


    张安懿委屈巴巴点点头。


    孙姨娘叹口气,无奈地对边老太太说:“三姑娘这是还记恨着我们呢,这孩子脾气大,再把您气着,改日再来看她吧。”


    边老太太板着脸,嘴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这是祖母大发雷霆的前兆!张安懿不由自主往孙姨娘身后躲。


    却见刘瑾书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大摇大摆的张小满。


    边老太太一怔,探询似地看向张安懿。


    可张安懿一味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边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等着对面的人与她行礼。


    刘瑾书却不似从前那般彬彬有礼,“三姑娘与我亲事在即,算是半个刘家妇了,张家要罚,也得先问过刘家的意思。”


    他虽年轻,然而成名甚早,又是天子近臣,与空有虚名毫无权柄的张文相比,还是很有些官体威仪。


    脸上一旦收了笑,那种上位者亲而难犯、不容置疑的威压也随之而来。


    在场的人都看惯了他温和谦逊的模样,乍然见到这副冷冰冰的面孔,一下子被镇住了。


    一肚子火的边老太太立时没了脾气,躲在孙姨娘身后的张安懿更是不敢抬头。


    刘瑾书回身温声道:“我送你回院子。”


    小满点点头,一出院门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也会恐吓人呢!”


    刘瑾书浅浅一笑,文雅中暗含恣意,“我多少还是有点脾气的。”


    小满故作惊吓状:“呀,那我以后要小心点,万一惹恼了你,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我还能让你害怕?小生倍感荣幸!”说着,刘瑾书竟拱手一揖,“只求娘子容我多准备几根拄杖,以防不时之需。”


    小满不觉飞红了脸,“呸,谁是你娘子,哪个又是河东狮了?河东狮又怎样,我就不许我丈夫纳妾收通房,也不许他对其他女子抛媚眼献殷勤,他再气恼也不行。”


    刘瑾书轻轻道:“你要是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油嘴滑舌。”小满丢下一句跑了——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刘瑾书笑着追过去。


    没有风,繁茂的梧桐枝桠却重重一抖,几片树叶飘然落下,层层叠叠的树冠渐次归于沉寂-


    吴勇发现上峰这两天状态不对,表面看着挺正常,公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字都写得空前标准,就像从字帖上拓下来的。


    可他三天没骂人了。


    前晌递交公文,他竟然说了声“有劳”。


    差点没把吴勇的胆子吓破!


    他也不明白,他也不敢问,和几个狐朋狗友叽叽咕咕一阵,拿着刚收到的消息来到签押房探口风,“大人,惊天大新闻,蒋夫人要和离!”


    陈令安“嗯”了声。


    反应太冷淡了,他早就知道?


    吴勇叹气:“蒋夫人一走,三姑娘的处境更难了。”


    陈令安眼珠动了动,“她好得很,用不着别人替她操心,你闲着没事干就把门口大街扫了。”


    呦呵,知道嘲讽他了,这才是陈令安嘛!


    果然病根儿在三姑娘那里。


    吴勇精神为之一振,“张家老太太去平阳侯府要人,侯府和陈家刘家关系紧密,咱们要不要借机掺一脚?”


    陈令安笑着看过来,“很好,你打算怎么掺和?”


    “当然是搅黄……”吴勇正欲献计,碰到他冷冰冰的目光,猝然惊醒,“当、当然是护着蒋夫人,不让她吃亏。”


    “用不着,自有好姑……”


    陈令安的声音低下去。


    吴勇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下文,便悄悄退出来了。


    一边走一边琢磨:好姑什么,好姑娘?三姑娘泥菩萨过河,肯定不是她。


    张家其他人和蒋夫人也不亲厚,也没听说蒋夫人还有姑姑什么的。


    到底好姑啥啊!


    第32章


    丫鬟通禀边老太太来访时, 小蒋氏正陪着姐姐唠家常。


    “不见!”她冷笑道,“侯府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也叫那个老虔婆知道知道,没了我姐姐, 她张家什么都不是!”


    丫鬟应声退下,不多时又回来了,“太太吩咐把人请到小花厅, 叫大奶奶换了衣服再过去。”


    小蒋氏脸色微沉, 心知准有好事者给婆母通风报信了。


    却不便表露,只柔声安慰姐姐:“别担心,不管那老虔婆怎么求,咱们也不回去。”


    蒋夫人含笑点点头,瞧着满不在乎似的, 待妹妹走了, 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太太?”方妈妈担忧地看着她。


    蒋夫人:“你找牙人赁处房子, 我不能再给妹妹添麻烦了。其实我该想到的……”


    方妈妈犹豫,“前天咱们来的时候, 侯夫人还说让太太多住几天, 别慌着走。太太,如果离开侯府, 光凭咱们几个可扛不住张家闹腾。”


    蒋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


    如果侯府打算庇护她的话,侯夫人就不会见边老太太了-


    小蒋氏静静站在小花厅外,透过窗棂, 可以清晰地看到厅内的情形。


    边老太太一身缁衣,稍显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儿,头上光溜溜的,什么钗环也没有。


    “……实在不知道哪里惹她不如意了, 她是下嫁,我生怕习惯不一样让她为难,就常年在庵堂住着,家里的事从不插手,全是她一人说了算。”


    边老太太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滑下来。


    “我儿说了两句混账话,这不对,的确是他的错,我替我儿赔不是。”


    她停下来擦眼泪。


    侯夫人谢氏轻轻摇着团扇,脸色淡然,并不接话。


    边老太太只好接着说:“我儿仕途不顺接连贬谪,心情当然低落,做妻子的不说小意伺候,反倒扔下一大家子自个儿跑去消遣了。这是为妻之道么?也不能全怪我儿说话难听吧!”


    谢夫人轻咳一声,“老大媳妇还没来?”


    小蒋氏缓步走进来,“方才管事回来拿换洗世子爷的衣裳,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会儿。”


    谢夫人忙问:“今晚不回来了?”


    “嗯,说是陪皇上用晚膳,还要听出小戏,说不得就留宿了。”


    “收拾妥当没有?”


    “还没……”小蒋氏瞅了瞅边老太太,面露难色。


    谢夫人起身,“我过去看看,你先照应着你姐姐的婆母。”


    边老太太也站起来说:“不必麻烦了,我今日来,只想给儿媳妇赔礼,请她回家。”


    小蒋氏:“真不凑巧,我姐姐出门散心了,不在我这儿,赶明儿我见了她,一定劝她回家。”


    边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床头打架床尾和,天底下哪有不吵不打的夫妻?今天恨得要死,明天就能爱得要命,咱们外人顺着她骂几句对方,说不定明儿个还遭她埋怨呢!”


    小蒋氏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边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告辞了。


    谢夫人重新坐下来,“你刚才扯谎了吧?”


    “看母亲问的是哪一件。”小蒋氏走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揉着肩膀,“世子爷那件是真的,不过不是刚才,是他早上交代的。”


    谢夫人沉吟片刻,“侯爷驻守辽东多年,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越加思念儿子。侯爷满身的伤病,辽地苦寒实在不适合他休养,几次动了调任的念头,都顾虑这顾虑那没有办成。”


    小蒋氏的心微微一沉,掂掇着说:“世子前阵子还和我提过这事,想奏请皇上恩准侯爷回京,又怕皇上疑心咱家有别的想法……”


    “昨儿个老太太进宫面圣,皇上答应了。”谢夫人轻声道。


    小蒋氏手一顿。


    “只是官职尚未确定,皇上要和内阁再议,让咱们等等,先不要说出去。”


    谢夫人话锋一转,提起蒋夫人,“你姐姐的事我听着也气得不得了,别的咱都能帮衬,唯有和离。本朝自开国至今,就没有女子成功和离的先例。”


    小蒋氏不想放弃,“可以逼张文主动出一封休书。”


    谢夫人叹息道:“即便求得一封休书,也要背上‘弃妇’的污名,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好,无不鄙夷,你姐姐面临的风言风语更多。”


    “况且张家明面上没有大错,侯府不是她的娘家,强行插手,只会招致那些文臣士子的非议。”


    谢夫人拍拍小蒋氏的手,“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在侯爷调动的节骨眼儿,老太太不想节外生枝,你多体谅吧。”


    婆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小蒋氏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侯府穿着鞋,张家就是那个光脚的。


    张文仕途无望,要保下半辈子的富贵,只能抓着姐姐这棵摇钱树不放。


    逼急了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下作事。


    她不怕,也有法子说服世子爷弹压张文,替姐姐出了这口恶气。


    却没想到头上两层婆婆不同意。


    这可怎么是好?


    小蒋氏一步三叹地回了院子,见姐姐都把行李收拾好了,不由大吃一惊。


    “你要走?”


    “对,房子都找好了,离侯府不远。”蒋夫人笑道,“别劝我,你知道我是个犟种。”


    小蒋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有我在,没人敢慢待你,你这又是何苦?”


    “我知道,不过我且得和张家打一阵官司,来来去去的不方便。妹妹,我现在就担心小满,你暗中看顾着点,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这个你放心,我早让珏平给他表兄递话了。”


    -


    刘瑾书还是不放心小满,这日下值,就想绕道去张家看看她。


    今天恰巧秦珏平当值,兄弟俩便在宫门口碰上了。


    “表哥,”秦珏平笑着打招呼,“你的长随真是越发不上心了,人都出来了,轿子还没伺候着。”


    刘瑾书解释道:“不怪他,我去别处走走,他们跟着倒费事。”


    秦珏平会意一笑,“是去看张家表姐吧。”


    刘瑾书小小吃了一惊,“你猜得倒准。”


    “哪是猜的,我给你送的信,我能不知道?”


    刘瑾书更是意外,却道:“我今儿后晌才收到消息,原来是你啊。”


    秦珏平奇道:“姑妈居然今天才告诉你,我大前天就找她了,她还说马上安排呢!”


    刘瑾书停顿一下,“我这两天太忙,家里也是刚逮了个空档。以后有事,直接去翰林院找我,岂不便宜。”


    秦珏平说了声好。


    张家表姐是内宅女眷,两家亲事不过私下里口头说定,外人都不知道,表兄怎好经常出入张家内宅?


    当然是姑妈的身份更合适。


    母亲和姨妈关心则乱,没想到这点,他想到了,所以托了姑妈。


    表哥却是不知情的模样,难道姑妈没和他说?


    秦珏平笑笑,和表哥道别。


    刘瑾书也没了探望小满的心思,直接回了家。


    刚进正院就听见母亲的笑声。


    “有什么好事,太太这样高兴。”他悄悄问廊下喂鸟的丫鬟。


    小丫鬟红着脸答道:“世子夫人的姐姐不住侯府了,太太让人准备乔迁的贺礼。”


    刘瑾书眉头微蹙,深吸口气,挑帘进门。


    里间传来老妈妈的奉承话:“还是太太有办法,不然她就在侯府一直住着了。呵,好像侯府是她娘家似的。”


    秦夫人的声音暗含几分得意:“母亲再偏心儿媳,也比不上父亲回京重要。”


    刘瑾书的心沉了下去。


    他转身就走,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花架子。


    秦夫人听见动静,透过窗子往外看,只瞧见儿子远去的背影。


    她气坏了,晚上就跟丈夫抱怨儿子。


    “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媳妇还没进门呢,他就敢给我撂脸子,赶明儿岂不是要把我轰出去。”


    刘方安慰老妻,“他敢?我先把他轰出去!放心,咱儿子的品性你最清楚,他干不出这事。”


    秦夫人直委屈,“他都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和我置气,还有什么不敢的。”


    “说起来你做得也欠妥,单看你弟媳的面子,也不能幸灾乐祸啊。”


    “我怎么幸灾乐祸了?和离光彩么?一有事就往侯府跑,侯府又不是她娘家,自己丢人不算,还连累侯府跟着没脸!”


    秦夫人越说越气,“我欠妥?她才欠妥呢!死缠烂打非要把张小满嫁过来,还没落定呢就闹和离,这时候不想想张小满的亲事,不考虑她闺女的脸面了?”


    “张家的确不是东西,可她蒋婵又是什么好的?和张文私定终生,未婚先孕,逼得蒋家不得不拿半个家当替她遮丑。打量我不知道?”


    “当初我就不同意我弟娶蒋娟——姐姐那样,妹妹能好得了?结果得罪了他们两口子,每次回去看见蒋娟那张不咸不淡的脸,我就窝火。”


    老妻一通牢骚,听得刘方只觉牙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真伪莫知,不提也罢。我也瞧不上张家,干脆把瑾书外放到江陵,过三年再回来。”


    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遥远的距离,两人见不着面,感情就会消磨殆尽。


    秦夫人先是一喜,继而又怒,“平白让我儿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真气死我了!”


    刘方捻着胡须转开脸。


    其实和人家姑娘没关系,近来儿子和陈令宜的关系愈发紧张,两人不止一次当众发生争执,甚至发展到不管对错都要呛对方几句的程度。


    他和陈绍都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必须把他二人分开。


    陈令宜刚刚调回京城,只能是儿子外放。


    若实话实说,老妻定会找老祖母大长公主帮忙,留下儿子,找借口外放陈令宜。一番操作下来,节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枝!


    只好委屈张小满背这口黑锅了。


    刘方咳咳两声,“蒋夫人九成九离不了,你别掺和这事,也别在娘家说长道短。”


    秦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离不了?”


    刘方:“古来休妻的多,休夫的有几个?从一而终,可不是说说而已。”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要不说女怕嫁错郎呢。”秦夫人难得地露出几分伤感,又拿眼斜睨着刘方,“还好我没看走眼。”


    刘方抱拳作揖,“承蒙爱妻不弃之恩。”


    秦夫人噗嗤一乐,儿子不听话的烦恼登时烟消云散。


    -


    诚如刘方所言,蒋夫人和离之事进行得非常不顺。


    方妈妈从应天府回来,单是看她沉重的步子,就知道此行结果不好。


    蒋夫人忙命人上茶,“衙门怎么说?”


    刚搬家,东西还没归置好,丫鬟还忙着烧水,蒋夫人索性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方妈妈端起来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通判不接咱们的状子,说什么闺阃私语不足为凭,纲常不可乱,把我训了一通赶出来了。”


    蒋夫人面色有些不好,“没见着府尹王大人?”


    这位是蒋老太爷的学生,当年也是蒋家的常客。


    方妈妈摇摇头,“没,不过我从衙门出来,一个自称他师爷的人追上我,他说除非丈夫詈辱岳父岳母,虐待妻子致残,官府才有可能判义绝。”


    这两条张文都没触犯。


    蒋夫人失望极了。


    “他还说了个法子,”方妈妈显得有些犹豫,“请宗族调解裁断,只要双方族老同意和离,张文也不能拒绝。”


    蒋夫人苦笑道:“我父母皆亡,又因为家产一事得罪全族老小,他们谁肯为我说话?”


    “要不请姨……”


    “不行!我给她添的麻烦够多了,再找她帮忙,侯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埋怨我们姐妹。”


    那她们面临的不就是一盘死棋?


    屋里登时一片死寂。


    门外隐约传来阵阵喧哗,小丫鬟急匆匆进来禀告:“大爷跪在门口不起来,外面围了好多人!”


    蒋夫人又惊又怒,“还有一个月就是秋闱,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么?”


    方妈妈冷冷道:“慢说考中考不中,就是成了举人老爷,也没有金山银山重要!太太,你千万不要心软。”


    蒋夫人重重叹息一声,“走吧。”


    外面的声音嘈杂不堪,人们的指指点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门,针一样扎在门内人身上。


    蒋夫人深吸口气,打开大门。


    汹涌的声浪哗地涌进来。


    蒋夫人竟趔趄了下。


    方妈妈一把扶住她,恨恨看向跪在门前的张弼,“大公子,跑到别人门前聚众闹事,你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有点廉耻心没有?”


    张弼重重叩头,“不孝儿请母亲归家。”


    蒋夫人道:“我已决意和离,你回去吧。秋闱在即,你好好读书,别辜负家里的期望。”


    张弼流泪道:“父亲病骨支离,老祖母艾发衰容,几个妹妹日夜惶恐,母亲又离家不归,曾经热闹和美的家,如今竟是一副破落衰败的景象,儿子哪还有心思读书?”


    “子不言父过,父母之事,儿子不敢妄言。儿子自小在外求学,甚少留意家务,未能察觉母亲种种不如意,一切皆是儿子不孝,但求母亲给儿子一个改正的机会!”


    说完低头叩首,伏地不起。


    时人对读书人有一种天然的推崇,张弼句句孝字当头,言辞真挚恳切,加之长得一表人才,当即博得一众看客的支持。


    “孩子都要考试了,啥事不能等考完再说,当娘的咋能这样!”


    “就是,那可是秋闱啊,我家孩子那时候,我在家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不伺候婆母,不照顾丈夫,不教养子女,不孝不顺不慈,此等恶妇,不惩戒不足以警示世人!”


    ……


    人群一片谩骂,蒋夫人始料未及,一时竟呆住了。


    在人们看来,她的反应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山呼海啸的骂声袭来,淹没了方妈妈声嘶力竭的分辩声。


    张弼跪在地上给人群作揖,祈求大家不要误会了母亲,母亲无过,都是他做儿子的不对。


    这更激起人们的同情心,甚至有几个妇人上前,抹着眼泪拉他起来。


    方妈妈用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蒋夫人,急急吩咐下人关门。


    就在此时,一股污水横空袭来,混着烂菜叶、鸡蛋壳,泛着白沫子,哗啦啦浇在人群脑袋顶。


    叽叽呱呱的骂声立时化成惊声尖叫,人们四散而逃,拥堵的门前立刻空出一大片空地,露出冷意森然的张小满。


    她把手里的木桶往地上一顿,大步流星走到张弼面前。


    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还没等张弼反应过来,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张弼怒了,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张小满,你疯了!我是你哥,长幼有序,你胆敢以下犯上!”


    张小满双手叉腰,狠狠啐道:


    “我呸!一口一个儿子的,你爹宠妾灭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维护太太?你亲姨娘诋毁诬陷太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指责她以下犯上?”


    “张家特地通知你回来,他们都不在意你的前程了,凭什么让太太担骂名?你真心觉得自己不孝,就不会演这出负荆请罪,故意让太太难堪。”


    “你和你爹一样,就是虚伪卑鄙贪婪下流的伪君子!”


    她噼噼啪啪好一通,说得又快又急又清晰,根本不给张弼辩驳的机会。


    张弼指着她,气得浑身乱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嘴。


    “放肆!这是为人子女该说的话吗?父母失和,你不说劝解,反倒火上浇油,把这个家搅散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小满压根不接他的话。


    “真是好笑,你穿的用的吃的喝的,有一文钱是你挣的吗?你爹往公中交过一两银子吗?你们一家子都吃太太的,就连你爹纳妾喝花酒都花太太的嫁妆。你求太太回去,回去做什么,接着掏钱给你们花天酒地?”


    却听一个男子道:“且不论张家的是非,妇人的嫁妆补贴家用,再正常不过了。”


    不乏附和的人。


    “言之有理,哪有妇人自己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却看着公婆丈夫吃糠咽菜的道理?”


    “不嫁人,女子要听父亲的,嫁了人,就要听丈夫的。别说用你的嫁妆,就是打你骂你,甚至卖了你,都不能说个不字。”


    小满愕然望着那些男人,又看向在场的女人们。


    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沉默,也有面露不忿的,却被同伴拦住了。


    更有点头称是的老婆婆……


    小满茫然了。


    “散开,都散开!”吴勇带十几名皂衣官差疾步而至,问也不问,指挥手下驱散人群。


    “抽,给老子拿鞭子使劲抽,这是人家门口,不是看热闹的庙会!”


    鞭子雨点般落向人群,吱哩哇啦一阵乱喊过后,看热闹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


    吴勇骂五城兵马司不干人事,“亏老子还特意打招呼让他们多照看着,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妈的,老子非请他们到北镇抚司喝茶不可。”


    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向街角某处。


    “吴大哥!”困境中得人相助,小满激动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一哭,吴勇就开始心惊肉跳,“别哭,别哭,大哥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小满:“我不委屈,我娘才委屈。”


    “是是。”吴勇瞪着带来这场委屈的罪魁祸首,“还不快滚,以后不许你再打扰蒋夫人!”


    张弼倔强地看向蒋夫人,“儿子冒失了,可迎母亲回家的心是真的,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责罚,儿子绝无二话。”


    吴勇翻个白眼,大手从后掐住张弼的脖子,一把抛给手下。


    “把人扔回张家去,要饭要得理直气壮,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母亲!”张弼挣扎道,“是因为嫁妆你才要和离?我定会问个明白,若是真的,儿子劝他们把嫁妆还给母亲,你能不能留在张家?”


    蒋夫人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街巷深处。


    吴勇向蒋夫人行礼,“见过夫人。”


    蒋夫人示意方妈妈递红封,“劳烦军爷。”


    吴勇摇头又摆手,“可不敢拿,我们大——哎呦喂!”


    他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还得费心遮掩,“旧伤复发,旧伤复发,嘿嘿。”


    小满问:“你方才说‘我们大’,大什么?”


    吴勇绞尽脑汁描补,“大、大……大家,我们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讲这些虚礼?”


    小满四下里张望一番,看吴勇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我和你上司交恶,按说你不敢照应我们的,为什么特意和五城兵马司打招呼,又来得这样及时,是不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是不是陈令安叫你来的?”


    第33章


    吴勇哪敢说实话, 再三否认,还委屈巴巴说小满伤他心了。


    “我一见姑娘就觉得投缘,诚心诚意把你当妹妹看, 你却如此不相信我,太让人难过了。”


    小满报以怀疑的目光。


    吴勇只好继续编:“好吧,其实我是将功赎罪, 以前我在大人面前说过你的坏话, 挑拨你们的关系,致使大人误会了你。”


    “你说什么了?”


    “我说、说……说你和刘瑾书相好。”


    小满笑笑,“那你也没说错,我的确和刘公子相好,这是实话, 不算挑拨, 更不是误会。”


    吴勇倒吸口冷气, 下意识又望向街角。


    小满问他在看什么?


    这回吴勇再不敢乱说话, 支支吾吾搪塞几句,提脚溜之大吉。


    他没直接回衙门, 在外头转悠好几圈, 琢磨半天上司可能会问什么,他如何回话, 自觉妥了,才回去复命。


    他小心翼翼推开签押房的门,觍着脸笑道:“大人, 蒋夫人门前事都处置好了,绝不会再有人打扰她。”


    陈令安“嗯”了声,递给他一份案卷,“找人透露给刘瑾书。”


    吴勇翻了翻, 都是陈令宜挪用库银、贪墨受贿的罪证,他们锦衣卫前阵子曾呈递皇上。


    他不理解,“给他有什么用,皇上都留中不发,他还能说动皇上立案审查?”


    陈令安难得耐心给他解释:“刘方在吏部活动,打算让刘瑾书避其锋芒外调江陵,这人还算有几分文人傲骨,如果见了这份罪证,想必不会从命。”


    吴勇兴奋得一击掌心,“让他们狗咬狗!不过……”


    今日上司态度温和,他胆子也大了不少,“其实刘瑾书走了也挺好,起码不缠着三姑娘了。”


    陈令安笑了,“你蛮关心她的啊。”


    他一笑,吴勇头皮就发麻,“不不,我是关心大人您!”


    陈令安笑意更深,“那真是多谢你了,大——哥——”


    吴勇立时满头冷汗,直想叫救命!


    等他抱着案宗从签押房出来时,已是两眼迷离,浑身软麻。


    狐朋狗友围上来,关切地调侃:“瞧你这幅样子,又被大人骂了不是,这次是扫大街,还是刷马厩?”


    吴勇摇摇头,“都不是,他喊我大哥。”


    众人奇怪:“谁?”


    吴勇长叹一声:“死鸭子。”-


    夏日的傍晚总是姗姗来迟,酉时已过,太阳依旧没有落山的意思。


    陈令安把处理完的文书归置好,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那片浓绿欲滴的柳荫林。


    白亮亮的光斑在树叶间滑动,在眼底留下点点痕迹。


    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眼前竟是张小满冲着刘瑾书巧笑嫣然的场面!


    陈令安霍地睁开眼睛。


    一时气血翻腾,胸口憋闷得难受。


    真是有病!暗骂一声,他干脆出门透透气。


    努力让自己脑子空白一片,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慢悠悠溜达着。


    恍惚中抬头一看,居然走到张家的巷子口!


    陈令安呆了呆,随即转身就走。


    这个疯丫头,刚砸破张文的脑袋,又扇肿张弼的脸,张家肯定在气头上,她肯定不会乖乖回家挨罚。


    她又能去哪儿,早晚都要回来。


    要不要警告下张家人?


    他慢慢停下脚步,转过身……


    可既非亲朋,又非故旧,甚至前不久还大吵一架断绝关系,他有什么资格去管她的事?


    算了,反正有刘瑾书替她收拾烂摊子,他就算出手,她也不会感谢他。


    没准儿还会奚落他一顿。


    陈令安又转了回来。


    白亮亮的日光逐渐变得昏黄,蒸腾的大地也有了一丝清新的凉意。


    夜市开始了,推着小车担着担子的小商贩们忽悠一下出现在街巷两旁,云吞水饺、鸭油包糯米糍粑、烧麦鸭血汤……伴着小贩们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不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陈令安从不在外面吃东西,今天不知怎的,买了份红糖糯米糍粑。


    也不吃,只提着包裹的荷叶包慢慢走。


    前面就是聚宝门大街,都能看见张小满那三间铺子的屋檐了。


    蒋夫人一走,张家没了金山,肯定会缩减开支,她手头紧巴巴的,说不准会到账房取钱。


    算算一个多月过去,他也是时候拿点分红了。


    当然,铺子刚开张没多久,没钱给他也正常。


    他去,就是要提醒某些人一声,这铺子有他的份子,别人休想打主意。


    嘈杂的人群传来几声笑语,莫名的熟悉。


    陈令安脚步一顿,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乳白色的烟气和灰色的暮霭交织处,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眉眼含笑,罗裙轻扬,手里端着一碟水煎包。


    陈令安忍不住笑了声。


    这个小吃货,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吃!


    莫名浑身一轻,他提脚向她走去。


    张小满四处张望,看样子是在找谁。


    不会是……察觉到他了吧?


    似乎每一次,她都能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他。


    陈令安慢慢抬起手。


    却见张小满冲另一个方向招手,“这里有位子。”


    刘瑾书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费劲地挤过人群。


    陈令安怔住了。


    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底搅上来,跟着一阵慌乱,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的情绪在胸膛横冲直撞,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他不得不屏住呼吸,默默忍耐着,等待着这种狂躁慢慢过去。


    看着手里的糍粑,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熙攘的人群涌过来,什么也看不到了。


    人群那头,张小满急忙去接刘瑾书手里的碗,“你也不怕烫!”


    “别倒手了。”刘瑾书绕过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手指摸了摸耳垂,“店家太忙,我怕你着急,索性自己来吧。”


    小满:“哪就等不得了,小心烫坏你的手指头,赶明儿提不起笔,写不了字,看你怎么在皇上面前交差。”


    刘瑾书:“现成的借口,正好请两天假。”


    小满抿嘴一笑,递给他筷子,“趁热吃吧。”


    鸭血细腻滑嫩,汤底清鲜咸香,别看是市井小民吃的“下脚料”,滋味也着实不错。


    水煎包冰花脆底做得极好,咬一口,咔嚓咔嚓脆响,面食特有的酥脆焦香登时在舌尖爆开,配上鲜香多汁的野菜馅儿,丝毫不比家里的精致菜肴差。


    刘瑾书吃得痛快极了。


    小满突然抬头左右看看。


    “怎么了?”刘瑾书问。


    小满小声说:“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这时有人喊了声“表哥”。


    秦珏平和几个年轻男子说笑着走近,身上的彪补子绯色官服还没换,看来是刚下值。


    刘瑾书的表情松懈下来。


    “你居然吃路边摊?”秦珏平眼睛瞪得溜圆。


    刘瑾书面上划过一丝尴尬,“吃个饭而已,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你也不怕姑姑知道了骂你!”秦珏平大笑,“你们不晓得,我姑姑觉得路边摊不干净,从来不让我哥吃。”


    “小时候我们逛庙会,人人手里一大堆吃的喝的,只有表哥两手空空,眼巴巴看着我们大吃大喝,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秦珏平调皮地对小满挤挤眼,“表哥又在嫂嫂这里破戒了。”


    他说得露骨,惹得小满飞红了脸,又不好却刘瑾书的面子,只能嗔怪道:“净拿我打趣,等我告诉姨母,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三人说笑几句,秦珏平准备告辞了。


    刘瑾书叮嘱道:“今天张家人跑到蒋夫人那里瞎闹,我在御前不自由,你得空多去蒋夫人那里转转。”


    秦珏平笑道:“还用你说?我正要去呢!不过我刚听说北镇——”


    他突然话音一顿,视线落在前方某处。


    小满好奇地回头去看。


    天光幽暗,点点昏黄光晕连绵蜿蜒,陈令安负手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表情淡淡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啪嚓,小满手里的筷子掉了。


    刘瑾书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双新筷子,有意无意的,挡住了她望向陈令安的视线。


    “呦,陈大人。”秦珏平首先打破这微妙的尴尬,“好巧,你也来吃饭。”


    陈令安:“废话,不吃饭难道来抓你?”


    刘瑾书冷声道:“有事冲我来,用不着阴阳怪气挤兑别人。”


    “说得你能撑起【踏雪独家】来似的。”陈令安鼻子哼了声,“一个陈令宜就逼得你不得不离开京城,还豪言壮语保护别人,也不怕闪着舌头。”


    刘瑾书愕然,“谁说我要走?没有的事!”


    “令尊亲自向陈绍求来的调令,现在就摆在司礼监桌子上,只差请皇上朱批了。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一人不知道?呵,装糊涂骗大傻子呢。”


    说着,陈令安不自觉地瞅了眼兀自发愣的张小满。


    情知他项庄舞剑,刘瑾书此时也顾不得了,他必须马上找到父亲,撤销调令!


    他匆忙交代秦珏平送小满回去,神色凝重地走了。


    秦珏平左右瞧瞧,一个呆坐,一个僵立,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突然担心表哥了……


    好在小满没让他尴尬太久,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去看母亲吧,不用送我。”


    秦珏平瞅瞅陈令安,没动地儿。


    小满也看过来,“是你让吴大哥来替母亲解围吧,多谢了。”


    陈令安冷冷笑了声,“这不是刘大人的未婚妻,未来的阁老夫人?我怎么当得起你的谢,可别折死我!”


    小满脸色一僵,扭头就走。


    不多说一句话,没有如从前那般张牙舞爪和他理论。


    陈令安嘴唇颤抖了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珏平惊讶挑眉,迅速收回对表哥的担心。


    就凭这张嘴,追到女孩子才见鬼!


    转眼间原地只剩陈令安一人了。


    他木着脸慢慢地向前走,穿过熙攘人群,街巷逐渐变得僻静。


    “陈令安!”是张小满在喊他。


    他兴奋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陈令安呆滞片刻,突然把手里的红糖糍粑用力一扔。


    扑通,河面溅起好大的水花,惊起野鸭无数-


    夜幕沉沉,张家正院灯火通明,库房大开,下人们一窝蜂地跑来跑去,嘈杂得像菜市场。


    边老太太脸色阴沉坐在廊下,孙姨娘侍立一旁,脸色惨白,但神情还算镇定。


    库房前,张文拄着拐,满口咒骂蒋夫人。


    张弼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场面


    “怎么回事?”他扯过小厮问。


    小厮朝库房努努嘴,“太太把家当全卷跑了,库房里连根毛都不剩,老爷正发脾气呢。”


    张弼抬手就是一巴掌,“狗奴才,什么叫卷跑了?这是太太的私库!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引风吹火,生生挑拨得老爷太太不合!”


    小厮犹自不服,“这是老爷的原话,大公子和老爷辩去,打我作甚!活儿没少干,钱一文没有,哪家奴才有我们闹心……”


    气得张弼要叫人牙子来卖了他。


    小厮不惧,“我签的是活契,你卖我我就去官府告你。”


    孙姨娘忙过来劝和,“都少说一句吧,老太太老爷还在呢。”


    张弼愤愤,“没规没矩,家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太太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孙姨娘垂眉敛目道:“大公子教训得对,是我没有管好家。”


    张弼心里乱糟糟的,说话也带着怨气,“正房太太在,妾室管家像什么话,若非如此,太太也不会气得离家。”


    他一甩袖子,直接走人。


    孙姨娘站在原地,面皮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挪动脚步来到廊下。


    张弼倔起来不分对象,对着边老太太张文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还以为三妹妹是胡说的,原来祖母父亲真打了太太嫁妆的主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听孩儿一句劝,关上库门,好好向太太赔罪,请她回来吧。”


    张文气得发笑,“我向蒋氏赔罪?亏你说得出口,你到底是谁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


    张弼直白道:“生母姚氏,嫡母蒋氏。”


    一句话把张文噎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咱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为几两银子落得个贪财好利的名声,叫儿子在老师同窗前如何抬得起头?”


    张弼跪下了,灯光映在他扬起的脸上。


    “你脸怎么了?”边老太太拉过孙子就着烛火一看,惊呼出声,“肿了,谁打的?”


    张弼闷声道:“孙子应得的,不怪谁。”


    “恐怕是三姑娘吧。”孙姨娘轻声插嘴,“她后晌出了门,九成九去找太太。”


    边老太太大怒,却扇孙姨娘一耳光,“你怎么管的家,谁让她出门的?也不禀报一声,你胆子也太大了!”


    孙姨娘刚刚和缓下来的脸再次涨红。


    边老太太忙着心疼孙子,张文急着追问“负荆请罪”的结果,下人们看着正院没来及搬走的物件,眼珠滴溜溜乱转……


    根本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


    孙姨娘拳头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终于,在张弼再次苦苦劝说老爷偿还所花费的太太嫁妆时,她冷冷开口了。


    “偿还?大公子说得轻巧,不如你先还钱吧。从小到大,四季衣衫各十六套,月银二两,三岁启蒙,又有笔墨费二两。书院束脩食宿一年二十两,人情往来还要一二百两!”


    “你院子里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六个老妈妈两个,贴身长随四个,院中粗使仆役十二个,光这些伺候你的下人,一个月至少三十两,还不算逢年过节的红封。”


    “你屋里的古籍字画,宋纸徽墨,端砚湖笔,钧窑瓷器,紫檀家具,蜀锦杭绸……林林总总算起来,没个三五万银子可拿不下。”


    “这些都是从太太嫁妆里出的,大公子不妨算算,二十一年了,你该还太太多少银子。”


    张弼僵僵地跪在那儿,这一笔笔开销砸下来,他从最开始的震惊、不敢相信,到现在已是昏然呆然,接近麻木了。


    孙姨娘却还不肯放过他,“还有,你姨娘从良的七千两赎身银子,也是太太的钱。”


    张弼只觉脑袋轰一声,血全倒涌上来,涨得他眼冒金星耳鸣阵阵几欲晕倒。


    “闭嘴!”边老太太这时才出声喝止,吩咐人扶孙子回去休息。


    张弼推开丫鬟的手,摇摇晃晃起身去了。


    他去了张君懿那里。


    个把个月不见,张君懿腮边的肉都瘦没了,眼睛也凸了出来,枯黄干瘦,竟是一点生气都没了。


    桌上摆着两个窝头,一碟腌萝卜丝,别说荤腥,连油水都没有。


    张君懿把窝头往大哥面前推推,“高粱和豆渣做的,别有一番风味,你也尝尝。”


    “我哪有心情吃东西。”张弼摇头叹息,“如果你我是太太生的就好了。”


    张君懿一怔,随后嘴角浮现一丝讥诮。


    两人对坐无言,张弼觉得没意思,又走了。


    张君懿把窝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胡乱嚼几下,直着脖子强咽下,不小心被豆渣呛到,一阵猛咳。


    咳着咳着,她哈哈大笑起来。


    眼泪流了满脸-


    夜晚潮湿溽热,越加让人心烦气躁。


    小满翻了一晚上烧饼,一闭眼,就是陈令安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脸,一睁眼,还是那张脸!


    那天之后,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陈令安,强迫自己忘记他的一切,尝试着有个新开始。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


    结果他一露面,不过一句话,就把自己打回原形!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忍不住琢磨他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单纯就是心里窝火瞧自己不顺眼,还是看她和刘瑾书在一起心里老大不自在?


    如果是后一种……


    她的心砰砰跳。


    蓦地,耳边响起陈令安冷冰冰的声音:“不要以为我对你释放出好意,就自认为是特别的,这样显得你很随便。”


    咕嘟咕嘟冒泡泡的脑袋立刻就冷静了。


    与其琢磨男人的诡异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帮母亲和离!


    照现在的情形看,张家绝不会签“放妻书”,用侵占嫁妆的舆论压制张家的法子也不奏效,要命的是应天府还不接诉状!


    该怎么办呢?


    小满长一声短一声叹息着,翻来覆去琢磨着,直到天色微明,才朦胧睡去。


    心头压着事,脑子里那根弦就不敢放松,似醒非睡间,一道白光从脑中划过,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江宁县衙!


    在京师,除了应天府衙门,还有两个附郭县上元县与江宁县,以秦淮河为界,北边归上元县,南边归江宁县,同城分治。


    张家地处江宁县的管辖范围。


    江宁县令与陈令安有几分交情,哪怕拉大旗作虎皮,也得让县衙接下诉状。


    反正他欠自己的!


    说干就干,小满匆匆梳洗换衣。


    走到二门时却被孙姨娘拦了下来,“外面沸沸扬扬全是说太太和离的,这阵子姑娘还是不要出门了,传到亲家耳朵里,万一影响到亲事就不好了。”


    “还没下定呢,哪儿来的亲家?”小满上下打量她一眼,“姨娘对我的亲事格外上心,真让我惊讶。”


    孙姨娘面色不改,“老太太既让我管家,我就有责任照顾好张家每一位姑娘。”


    小满道:“那真是谢谢你啦!不过你有关心我的功夫,不如瞧瞧五妹妹去,前儿个我见她瘦了不老少,精神头很差,说话有气无力的,也不怎么吃饭。”


    孙姨娘笑了笑,“女孩子大了,知道美丑了,劝不动的。”


    小满挑挑眉,绕过她走了。


    孙姨娘又追上来,“起码要让我知道你去哪里,老太太问起来,我也有话说。”


    “刘家,给秦夫人请安去。”小满头也没回。


    出了大门,她专捡着人多的地方走,那是左拐右绕,很快没了影儿。


    后面跟梢的门子傻了眼。


    小满躲在犄角旮旯抿嘴一笑,悠悠然前往江宁衙门去了-


    听说是陈令安的妹妹来访,县令郑峳采心里直犯嘀咕,他妹子丢了快十年了,哪儿又来个妹妹?


    可谁敢冒充陈令安的名头行事,命还要不要啦?


    本着宁错过勿放过的原则,没纠结多久他就出来了,扫量着小满问:“敢问姑娘是……”


    他一露面,小满就知道今天的事八成有戏,因笑道:“我姓张,行三,从宣府过来的。”


    郑峳采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把陈令安脑袋砸出坑的青梅妹妹!


    “久仰,久仰。”他发自肺腑感慨一声,又问,“今日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啊?”


    小满面露难色,哀叹道:“是我母亲和离的事,府衙那边不接诉状,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郑峳采咳咳两声,府衙不接,我县衙更不能接呀!


    小满眼睛闪闪,轻声道:“令安哥指点我:你只管找郑大人去,就说我说的,他敢不接,我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第34章


    阿嚏——


    一阵阴风吹过, 陈令安重重打了个喷嚏。


    郑峳采抱着一摊子酒推门而入,“老弟,热伤风啦?”


    “你就不盼我点好。”陈令安请他坐下, “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郑峳采叹气,“你给老哥哥出了个难题,我是没招儿了, 还得来找你。”


    陈令安听得莫名其妙, “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张家太太和离的案子,你那妹子都找上门来了!我上司都不接,你非让我接,我可怎么接?接了怎么审?以后同僚们怎么看我啊!”


    郑峳采满面愁容,不住摇头, 一面觑着眼瞧。


    陈令安脸色有点古怪, 似笑非笑, 似恼非恼, 甚至还有丝丝的忐忑,像是期盼着什么又像是害怕着什么。


    瞧得郑峳采大为惊奇。


    陈令安缓缓道:“你是先帝二十一年的进士, 资历比应天府尹都老, 早该晋升了,却一直被他压着。我要是你, 就接,不为别的,只为出这口恶气。”


    郑峳采捻着山羊胡子沉吟道:“怕我肯定不怕他, 就是这案子没法审,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穷书生吃绝户, 虐待妻子,侵占老丈人家财,多明白的案子。”


    呦呵,还没审呢,先给结论了。


    郑峳采还是犹豫,“可是坊间支持张家的呼声很高,要是判和离,恐怕我要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陈令安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傻实诚,升官靠什么?”


    郑峳采眨巴眨巴眼。


    “靠坊间那些赞美,还是靠皇上的赞誉?”


    “当然是皇上!”


    “你们只顾着维护所谓的风俗良序,却忘了皇上对张文的评价——不才。”


    不才,就是无能,不体面,不名誉。


    郑峳采似懂非懂,“记得呀,嗨,就妻妾那点破事,居然一撸到底,他也真够倒霉的。”


    陈令安冷冷笑了声,“是呢,后宅私事,训诫就够了,为何从二品贬到七品……”


    郑峳采的小豆眼立刻精光四射,“莫非另有隐情?”


    陈令安上身前倾,郑峳采见状忙凑过来,可陈令安又坐了回去。


    “不好说,说不好。”他摇摇头,“事涉宫闱,我只能告诉你,皇上余怒未消,想起一次,心里就怄一次。”


    宫闱!郑峳采倒吸口气。


    这口闷气,总得有人替皇上发出来。


    怪不得陈令宜那么爱财的人都不愿意拉张文一把,还踩一脚。


    把皇上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这对陈家兄弟不得了哇!


    郑峳采目露钦佩,大力拍陈令安的肩膀,“好兄弟,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必定办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毛病。”


    陈令安拱手,“多谢了。”


    “都是替皇上办事,谈什么谢不谢的。”郑峳采一摆手,忽又迟疑了下,“皇上的意思……”


    陈令安微微叹道:“等皇上明示了才干活儿,一辈子也别想出头。”


    “那是,那是……你忙着,这坛子汾酒留着喝。”郑峳采笑了几声,起身告辞。


    走了几步回身道:“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开口,我没有不应的道理,就别说脑袋当球踢的顽笑话了,老哥哥我听着瘆得慌。”


    陈令安微微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嘴角上扬,又飞快地压了下去-


    江宁县衙接了蒋夫人的和离诉状!


    看着面前的差役,张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差役一展堂票,“上头有县衙大印,七日后巳时正升堂问审,晚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说罢把堂票往桌上一拍,扬长而去,瞄也没瞄孙姨娘递上去的红封。


    张文两眼一翻就要晕。


    “废物!”边老太太一巴掌把他拍醒,“慌什么,还没判呢,就是判和离,她也休想带走一个大钱。”


    张文以袖遮面,“我不是怕升堂,我是丢不起这个人。”


    边老太太道:“她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到时我和你一起去,要是敢乱判,我就死给他们看。”


    张文内心稍安,一面说着“何止如此”,一面奇怪江宁县衙为什么接状子,“应天府都没接,府尹还是她爹的学生。”


    边老太太问孙姨娘,“前两天三丫头是不是出门了?”


    “是,去刘家给秦夫人请安。”孙姨娘低垂着眼帘答道,“门子盯了一路,也说她没去别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门子把人跟丢了,怕她骂人,更怕拿不到赏钱,干脆在外面晃悠一圈回来,敷衍了事。


    边老太太眉头紧皱,“难道刘家压着县衙接的?”


    “一准儿是!”张文怒道,“那小婊子仗着刘瑾书撑腰,生生要把咱们逼上绝路,好独吞这一份家财。”


    边老太太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打今儿起,她的吃食不从大厨房走,叫我院子的小厨房单独做。”


    孙姨娘伴她多年,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不大好吧,刘公子把三姑娘看得眼珠子似的,万一有事,岂能善罢甘休?”


    边老太太冷冷看过来,“有事也是我和老爷顶在前面,用得着你多嘴?收起你那点鬼心眼,别以为天下只你一个聪明人。”


    孙姨娘低头不说话了。


    张文不知想起了什么,不乏懊悔,“如果留下个孩子,她也不会这么闹腾了。”


    边老太太的目光又灰又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但听屋外风掠树梢,簌簌乱响,孙姨娘一激灵,竟打了个寒颤-


    蒋夫人也在奇怪。


    县官儿和府尹拧着干,还不等着穿小鞋?


    大概有人递了话。


    想问问小满,这丫头却好几天没露面,只捎口信说自己很好,她想问都找不到人。


    “是不是侯府托人请江宁县衙帮忙?”方妈妈猜测道。


    蒋夫人摇头,“应该不是,如果是他们,妹妹会提前和我打招呼,没准儿是刘家。”


    她越想越觉得是,“刘公子对小满情深义重,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帮咱们,他备受文人推崇,再加上刘老爷入阁,江宁县衙肯定会给刘家面子。”


    方妈妈却说:“三姑娘说他正为外放的事烦着,有精力管咱们的事?”


    “不是他,又是谁?”蒋夫人笑道,“总不能是陈令安吧!”


    话音甫落,俩人的眼皮同时重重一跳。


    蒋夫人定定神,“先准备诉讼吧,衙门接了案子不代表咱们能打赢官司。不管是谁暗中帮咱,也不能白费了人家这片心。”-


    江宁衙门贴出的告示牌几乎惊动了半个金陵城,饶是蒸煮闷热的三伏天也挡不住人们看热闹的劲头。


    一边围观一边争辩谁对谁错:“真不害臊,天底下女人的脸算是被她丢尽了。”


    “笑死人,你又不是女的,丢不丢脸关你屁事?”


    “就是,能把女的逼上公堂也要和离,那男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嗐夫妻间的事谁说得清楚,听说男的被罢了官,女的出身又高,肯定是瞧不上丈夫想另择高枝儿。”


    “若女子都如她一般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视三从四德于无物,必将礼崩乐坏,纲常沦丧,世衰道微也。”


    衙门外正议论着,忽人群一阵骚乱,便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由官差引着出现在大堂上。


    谁不想瞅瞅这个贵妇长得啥模样啊,人们立刻涌上前,差点把大堂前的行马挤翻了。


    蒋夫人微微低着头,那一道道目光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生生把“刁妇”烙在她的脸上。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有点受不住了。


    此时三通鼓响,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迅速聚合列队,大堂上低沉威严的唱和声传出来,“威——武——”


    官老爷升堂开审了。


    郑峳采手持诉状,表情肃静,“蒋氏!”


    蒋夫人深吸口气,“民妇蒋氏,拜见大人。”说着,就要循礼跪下。


    “且住。”郑峳采忙道,“夫人无须下跪,来呀,给夫人看座。”


    接着吩咐左右,“将被告张文带上来。”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在衙役的带领下,张文昂首信步走入大堂。


    今天他特意打扮过的,脸上敷了薄粉,眉毛胡子精心修饰,素白丝绸长袍贴身,外套绣青竹纹的雨过天青底儿蝉翼纱衣,碧玉簪盘发,发髻上束着白底绣兰花的发带。


    走起路来衣袂飘飘,发带轻拂,很有点道骨仙风的意思。


    加之他相貌不俗,见者无不暗暗赞叹,好一个翩翩君子!


    便是先前替蒋夫人说话的几个妇人都不理解了:这么好看的夫君,居然舍得下。


    与局促不安的蒋夫人不同,张文一点也不怯场,抱拳一揖便静静站在那里等着问话。


    郑峳采瞥他一眼,“你就是张文?”


    “在下正是两榜进士,蒋氏的夫君,张文。”


    “两榜进士……你在哪里做过什么官,现居何职?”


    “曾任吏部尚书,现在,现在赋闲在家,并无官职。”


    “哦——”郑峳采尾音拖得老长,“二品大员,一撸到底,怎的落得如此境地呀?”


    张文脸上闪过尴尬,“大人,这与此案并无干系。”


    “大胆!”郑峳采重重一拍惊堂木,“一介白身,竟敢藐视公堂,再不据实回话,就休怪本官动刑了!”


    张文大怒,明知他失之偏颇,却不敢、也不能反驳,只好忍羞道:“受内宅纷争连累,张某并无过错。”


    他故意模糊,郑峳采刻意点明,“被告因何贬谪?”


    这话问的是刑名师爷,那人有模有样捧出一卷邸报,翻了翻答道:“回大人,圣旨明白写了:宠妾灭妻,私德不修,公德不立,贬为七品营缮所所正。”


    “后心怀怨怼,屡出不敬之言,玩忽职守,不思悔改,经吏部提请,内阁审议,司礼监批红,着降张文为驿丞。”


    师爷合上邸报,“被告不去,辞了驿丞的差事。”


    郑峳采道:“张文,你听清楚了没有?你无过错,难道是皇上错了,皇上冤枉你了?”


    张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进门时的气势少了大半。


    郑峳采冷哼一声,随即转过身问:“蒋氏,你是否因张文落魄才要和离?”


    蒋夫人苦笑道:“当年他穷得都要读不起书了,我都没嫌弃他,现在怎会因为他当不了官和离?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现在的张宅是我父亲花钱买的,张家一应开销全靠我的嫁妆,成亲后他一文钱都没往家拿过,连纳妾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和他成亲二十年,时至今日,总共花了三十七万六千四百两银子。”


    人群立时一阵哗然,连郑峳采都不能镇定了。


    乖乖,一年就将近两万两的开销,郑家也算有钱人了,一年不过七八千两而已,这张文过得都赶上王侯将相了!


    张文涨红着脸,指着蒋夫人愤恨道:“胡说,我何尝花了这么多银子?”


    蒋夫人看也不看他,“每一笔开销都有记录,请大人明鉴。”


    衙役搬来一大摞账本。


    张文额头泌出细细的汗珠。


    “我尽心尽力操持这个家,他却说我不贤、善妒,骂我毒妇,怪我拖累他的仕途。还说他就是我的主子,就是卖了我,也是天经地义。”


    蒋夫人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流。


    郑峳采悲天悯人似地叹口气,继而脸色一变,严厉地问张文:“蒋氏所言是否属实?”


    张文想否认,可面对证据没法否认,低声嘀咕一句,“我没偷没抢,都是她自愿的。”


    蒋夫人霍地站起来,“是,是我自愿的,可我现在不愿意了!”


    “我好悔啊,当初被他的皮相迷瞎了眼,竟闹着非他不嫁,如今被骂下贱不值钱,全是我咎由自取。”


    “如今厚着脸皮请大人公开审理,也是要用我的经历告诉年轻的姑娘,千万别犯和我一样的错。”


    外面看热闹的几个妇人也陪着抹起了眼泪,刚才叫嚷纲常之道的老学究也不说话了。


    舆论终于不是一边倒了。


    郑峳采暗暗松口气,准备速战速决当堂结案。


    然而手中的惊堂木刚刚提起,就听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且慢,我有话说!”


    几个奴仆,还有两个比丘尼护着一身缁衣的边老太太穿过人群。


    张文一见母亲来了,猛然下跪叩头痛哭:“儿子不孝,未能管教好媳妇,累母亲不能颐养天年,都是儿子无能啊!”


    边老太太心疼地抚着张文的头发,“当初我就说咱家高攀不起名门贵女,不是哪个男人都能供祖宗一样供媳妇的,你偏不听。”


    惊堂木响,郑峳采沉声问:“堂下何人?”


    边老太太推开张文,“老身姓边,乃张文母亲,蒋氏婆母,有内情禀明大人。”


    “讲。”


    “蒋氏想走,可以,但不是和离,是休妻!蒋氏不顺父母,诋毁丈夫,虐待妾室,不教子女,不堪为张家妇,今日我就替我儿休了她。”


    蒋氏已是浑身冰冷手脚发颤,满胸口胀得闷痛,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边老太太乘胜追击,“蒋氏一进我家门,就让我交出管家权,不得已,我只能去庵堂。”


    “二十年呐,我一个孤老婆子,在庵堂住了二十年,只有年节才能回来看看,陪儿媳妇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孝”字大过天,此言一出,人们望向蒋氏的目光不大友善了。


    在班房等候的方妈妈忍不住了,冲出来喊:“太太接你多少次,是你自己不回来。”


    边老太太不搭茬,只对众人叹道:“瞧瞧,她的一个奴仆,都能呵斥婆母。”


    人群飞快泛起一阵波澜,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居高临下点评着蒋夫人。


    “肃静!”郑峳采板着脸重重一拍惊堂木,不但没被边老太太打动,反对张家鄙夷更甚。


    在妻子有错处的情况下休妻,可以少返或者不返还妻子的嫁妆。


    这边老太太,胃口不小啊。


    郑峳采皮笑肉不笑:“老太太,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边老太太笑笑,一指门外,“张家奴仆,庵堂的比丘尼,都是证人。”


    那几人齐齐点头:“我等愿意作证。”


    边老太太继续道:“还有满城的高门世家,大人只管去问,谁不知道张家老太太避居庵堂,哪个在宴席集会上见过我!”


    “她自己的孩子没立住,就恨上了庶子庶女,大孙子有家不敢回,小孙女打小住庵堂,四孙女最出色,也最遭她恨,被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只剩半口气了。”


    边老太太擦擦眼角的泪花,向着围观人群团团作揖,“求求大伙儿,帮帮我们孤儿寡母吧。”


    “且慢,我也有话要说!”又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好奇望去,一个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的少女领着几人走近,那女孩子还笑嘻嘻的,“劳驾让让,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阵笑声中,人群闪出一条路。


    郑峳采定睛一看,呦呵,妹妹!


    “小满!”蒋夫人愕然,“你怎么来了?”


    张小满调皮一笑,随后端端正正行礼,正色道:“民女是张家的三女儿,特来为母亲作证。”


    郑峳采饶有兴趣问:“你想证明些什么呀?”


    “老太太撒谎,每日价山珍海味好吃好喝供着,绫罗绸缎穿着,还有十来个下人专门跟过去伺候,怎么就受苦了?”


    “庵堂还有别的比丘尼,另有送水送蔬果的商贩、村民,传来一问,什么都清楚了。”


    “至于虐待子女,更不可信。”小满冲门外一扬手,“四妹妹!”


    人们的视线齐刷刷聚集过去,张君懿头也不敢抬,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挪到小满身旁。


    她脸色蜡白,大大的眼睛突了出来,腮边一点肉都没有,完全瘦脱了相。


    简直像个将死之人!


    蒋夫人大吃一惊,“四丫头,你怎么了?”


    “还不是你害的!”边老太太一边暗骂孙姨娘没将人看住,一边上前拉住张君懿,“孩子,有什么怨什么恨尽管说出来,就是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姨娘和大哥着想。”


    张小满冷飕飕飘来一句,“再想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边老太太大怒,公堂之上却不好发作,只好警告似地看了眼张君懿。


    张君懿把胳膊从老太太手里扯回来,“太太的确不喜欢我,却从来没有苛待过我,便是五妹妹那里,我也敢作保。这些都是母亲平日里给我的。”


    便有奴仆呈上一个小箱子,盖子一开,金银首饰映得满室灿光。


    惊得人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吸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至于大哥,就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更是头一份。大哥就读的是南翠书院,比国子监更难进的书院,大哥本来不够资格的,太太托了平阳侯府,又花了五千两银子,才给大哥求来一个学位。”


    并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中间停了三四气,才算说完。


    人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蒋夫人忙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张小满冷笑:“把人关在屋子里不见日光,一天只给一顿饭,不是咸菜豆渣饼,就是萝卜霉米饭,能好才见鬼呢。母亲在的时候四妹妹什么样,母亲不在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到底谁虐待孩子,一目了然。”


    边老太太一把摁住恼羞成怒的张文,泣声哭道:“冤枉啊!蒋氏出身高贵,有钱有权,谁知道是不是被她买通了!只说这官司,按律只能代告,她不也自告了?”


    接着放声号啕:“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可言?老婆子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


    郑峳采心里咯噔一下,《会典》的确有规定,一应婚姻田土家财等事,妇人不许出官告状,必须由丈夫、儿子代告。


    要真较真儿,他接蒋氏的诉状本身就不合规矩。


    这老太婆是暗搓搓告诉他:光脚不怕穿鞋的!


    围观的人这么多,如果真见了血,对他的官声可不好。


    却听小满阴阳怪气地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谁闹腾就判谁赢,那天底下的老实人就没活路了。”


    边老太太哭声一顿。


    张文再也按捺不住了,扬胳膊照脸就打,“我打死你个不孝女!啊——”


    他的手腕好像什么东西击中了,反折成一种诡异的姿势,血滴滴答答流下来,将那件飘逸的蝉翼纱衣染得一塌糊涂。


    张文凄厉惨叫着,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堂上大乱。


    小满意识到什么,带着期待左右张望。


    拥挤着上前看热闹的老百姓,拿着水火棍又推又搡的衙役们,挠头犯愁的县太爷,哭天抢地的老太太,一脸麻木的张君懿……


    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小满心里头发闷,又觉得自己好笑,莫名的还有点生气,可气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被告昏死,这官司只能择日再升堂了。


    门口嘈杂不堪,小满和蒋夫人几人从衙门后门悄悄离开了。


    刚走没多远,就见刘瑾书追了上来。


    看上去不大高兴。


    第35章


    蒋夫人察觉到刘瑾书的不悦, 因笑道:“不打扰你们说话了,瑾书,你可要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没有她, 我坚持不下来。”


    刘瑾书颔首笑了笑。


    小满大概猜到他来的原因了,待蒋夫人一走,微微挑眉, “我帮母亲打官司, 犯你忌讳啦?”


    语气很冲。


    刘瑾书显得有点无奈,“我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敌人。”


    小满一怔。


    “我很钦佩蒋夫人,也希望她能脱离张家那个泥潭,我不反对你帮她。可是小满, 你能不能为我们多考虑考虑?”


    “……什么意思?”


    “蒋夫人可以无视人们的非议, 她以后不会再成家了。你呢?贸然在大堂上控诉你的父亲祖母, 张文会不会告你忤逆, 你怎么脱罪,人们会如何看你, 你以后又怎样和我那些同僚太太们打交道?”


    小满:“爱怎么着怎么着, 我才不在乎,大不了——”


    “大不了不成亲了是吧?”刘瑾书猛地打断她的话, 整个人显得异常急躁,和平日里的温润谦和完全是两个模样。


    小满略显惊诧地看着他。


    刘瑾书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和了会儿才慢慢道:“我很清楚, 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可我不介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能打动你。”


    “我拼命向你靠近, 你却一直回避,我想尽办法要娶你,你却对亲事毫不在意。我真怀疑,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他疲惫地叹了声,“你到底……到底怎么想我的?”


    小满觉得闷热,觉得烦躁,竟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会努力的。”


    刘瑾书失笑,说不上失望更多还是希望更多,但两人的关系也算往好的方向走了。


    “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他顿了顿,又说,“我是你未婚夫,总比其他人信得过。”


    小满一下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没分辩的意思,只默默点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没有再开口,气氛就像天气一般沉闷。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蒋夫人到底不放心,让方妈妈折回来接小满。


    蒋夫人满眼担心,反复问他们说了什么,尤其是刘瑾书的态度。


    生怕刘家的亲事黄了似的。


    小满看她这幅样子,不由更难受了,本来还想和她说说心里话,这下也不敢说了。


    只模糊答道:“他让我有事找他。”


    “到底是个重情义的。”蒋夫人的心落回肚子里,轻轻戳了小满一指头,“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就不怕你未来的婆婆嫌弃你。”


    “就算没今天的事,秦太太也不喜欢我。”


    这个脾气,以后过门了可怎么办!


    蒋夫人深深叹气,又盘问起江宁衙门为何会接她的状子,“莫不是你找了陈令安吧?”


    小满哼哼:“没找,借他的名头用了用。”


    蒋夫人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打算教训她几句,转念一想要不是因为自己,这孩子也不会冒险行事。


    愧疚潮水一样淹过来,蒋夫人喉头像被棉花噎住了,胀痛得发不了声。


    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往后,别再找他了。”


    小满点了点头。


    蒋夫人还把张君懿也接到了她的居所。


    “那孩子不打算回张家了,你也别回去了,都在我这里住下,也方便照料。”


    小满一定要回去,她还有事没做,却不方便对蒋夫人明言。


    “你……”蒋夫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接发了脾气,“哪怕张家告我拐卖,你也别想离开我一步。”


    小满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回屋休息。


    不一会儿张君懿过来了,她想变卖那两箱衣服首饰,全换成银票,再帮她准备一辆马车。


    “接你姨娘?”小满问。


    张君懿:“大哥才是她的指望,她还等着做诰命夫人,我何必上赶着讨人嫌!张小满,你不会过河拆桥吧?”


    小满:“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不过我很好奇,这时候你不好好养身子,急着要马车做什么。”


    张君懿的视线飘向窗外。


    雨停了,空气里带着一股湿润清新的草木香,天空明净如洗,棉絮似的白云随风婀娜,两只雀儿追逐着飞过墙头。


    “我想到处走走,”她轻轻说,“晒晒太阳,看看街景,听听人们说话。”


    小满稍嫌警惕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好。”


    她离开时,张君懿突然道:“你只是运气比我好罢了。”


    小满笑笑,没搭话,也没回头。


    稍晚些时候,张家那边传来消息:张文右手臂筋骨尽断,再也不能提笔写字。


    他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蒋夫人大为解气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酸苦,末了长长叹息一声,“算了,只要张家同意和离,他们昧下的田庄,我就不计较了。”


    小满不服气,方妈妈却劝她:“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没那几个庄子,太太也能过得很好。破财消灾,赶紧离开那个狼窝子才是正经。”


    可还没等她们找到合适的人从中说和,就出事了。


    这天晚上,方妈妈的侄子媳妇慌慌张张来找她,接着方妈妈脸色煞白地跟着她走了,都没来及和蒋夫人说一声。


    这一走就再没见着她人。


    她侄子家门口贴上了售卖的告示,邻居说她侄子欠了赌债,房子抵给债主了。


    蒋夫人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慌慌张张去了平阳侯府。


    转天就得了消息:方妈妈杀了人!


    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妈妈连杀鸡都不敢看,哪有胆子杀人?


    侯府的管事叹道:“也是有够寸的。死的是放高利贷的,方妈妈去还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他吵起来了,失手把人推下楼摔死了。”


    听到这里,蒋夫人忙说:“既是失手,就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赔多少钱我也愿意。”


    管事犹豫了下,“死者家人放话出来,不要钱,只要命,淮安府也有人给刑部递话,希望严办。”


    蒋夫人手脚有些发凉,一旦有官府的背景,事情就难办了。


    管事又说:“姨太太别着急,案子还没审完,我们世子爷上下打点好了,方妈妈不会吃苦头。”


    见蒋夫人还在兀自怔楞着,小满递过去一个厚厚的红封,再三道谢。


    管事接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却始终没说侯府会不会出面捞人。


    小满猜侯府应不会帮忙了。


    方妈妈于她们来说,是亲人,在别人眼中,不过一个下人而已,犯不着插手人命官司,平白惹一身腥。


    尤其是在平阳侯回调京城的关头上。


    这桩官司,只怕不会轻松。


    -


    方妈妈关在刑部大狱。


    没有受刑,但她看上去十分憔悴,脸色苍黄,蓬乱的头发散落下来,几缕白发格外刺眼。


    蒋夫人登时受不住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小满一手扶着她,一手将带来的东西隔着牢门递过去,“这是衣服,这是吃食,妈妈千万照顾好自己。”


    方妈妈哭得不能自已,“太太的事情正在紧要关头,我却……都是我拖累了太太。”


    “这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小满在旁插嘴,“方妈妈,你快和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形。”


    再这样哭下去,只怕问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就到时间了。


    其实方妈妈自己也迷糊着。


    她侄子欠了赌债,人被扣住了,侄媳妇找她救急。


    五千两银子呢,她原本攒下的体己都填了侄子采买账上的亏空,仓促之间去哪儿找那么些银子,只好揣着几十两碎银,求债主多宽限几天。


    债主根本瞧不上那点银子,可骂着骂着,竟扯到蒋夫人身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方妈妈一听就炸了。


    两人推搡起来,那人翻下窗户摔死了。


    巧的是那天楼上就他们两人,争吵声很大,方妈妈理所当然被认定成凶手。


    “他又叫又喊的,拿着烛台乱舞,就要杀了我似的。我害怕极了,就死命推他一把,他倒退几步撞在窗户上,窗户是关着的,插销居然没插上,他就那样……那样掉下去,死了……”


    想起现场的惨状,方妈妈的声音止不住颤抖,“我真没想杀他,真没想杀他!”


    小满忙道:“妈妈,妈妈,这是意外,谁也想不到,不是你的错,你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三丫头说的对,你要照顾好自己,别瞎想,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蒋夫人细细叮咛,直到狱卒再三催促,才万分不舍松开方妈妈的手。


    蒋夫人问狱卒知不知道苦主住在哪里,她想去吊唁。


    狱卒道:“人命官司,夫人最好不要直接找对方协商,有什么话托官府转达是一样的。”


    蒋夫人还是坚持,狱卒便告诉她了。


    死者姓石,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大概两刻钟的车程。


    石家门口挂着丧幡,看不到来拜祭的人,几个腰缠白布的知客懒洋洋坐在门房里嗑瓜子聊天,隐约听见门内传来阵阵哭声。


    听说是来吊唁的,知客竟有点吃惊,上下打量着蒋夫人,忽然问:“你是不是姓蒋?”


    蒋夫人下意识点头。


    那人霍地来了精神,冲门里大喊:“石家的,人来啦!”


    小满暗道声不好,拽着蒋夫人就往回撤。


    已然晚了。


    从穿堂冲出一群人拦住她们的去路,不过还好,只是怒目而视,没有打骂。


    马夫见状急忙当在蒋夫人和小满前面,“有话好好说,不得伤了我家太太姑娘。”


    蒋夫人强压着内心的惊恐,捧上奠仪,“我来祭奠石老爷。”


    那包银子却被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打翻在地,“谁要你的钱,杀了人还拿银子羞辱人,你还我男人的命!”


    说着,竟要扑过来撕打。


    “住手!”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喝住她,接着看了看蒋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不是单单吊唁这么简单吧。”


    蒋夫人道:“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出现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看到,我家妈妈绝对不是故意的,她现在特别后悔——”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赔多少钱?”有人不耐烦出声打断。


    这么迫不及待?小满讶然。


    蒋夫人却是心头一松,有的谈就好,“石老爷的后事自然是我们承担,除却欠的五千两,再补上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你打发叫花子呢!”还是那人。


    小满仔细看那个男人,三十上下,尖嘴猴腮,抱着胳膊吊儿郎当站着,脸上没有丁点的哀伤,全是捡着大便宜的兴奋!


    她抢在蒋夫人前面开口,“你是谁,能代表石家吗?”


    那人一顿,看向管家。


    管家瞪了那人一眼,却问石太太:“请太太做主。”


    石太太哭道:“多少钱也换不来我男人的命啊,我可怜的男人,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我恨哪,我好恨哪……”


    她指着蒋夫人,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满看着她直直伸出的手,枯黄厚实,指节粗大,指甲发黑,又盯她泪水横流的脸若有所思。


    蒋夫人听了她的话更愧疚了,加之救人心切,因道:“我明白您的难处,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您高抬贵手,放我家妈妈一马,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石太太只是捂脸大哭。


    “这里乱糟糟的,夫人屋里说话。”那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


    蒋夫人犹豫了下,还是随他去了旁边的厢房。


    几个护院模样的人也进了屋子,奇怪的是石太太反倒没进来。


    管家问蒋夫人肯赔多少。


    说多说少都不好,蒋夫人拿不定主意,便请他们做主。


    又是刚才一直叫嚷的那人喊:“漂亮话谁不会说,叫你把全部家产拿出来你肯吗?”


    立时有人附和:“对对,这事没个百八十万结不了,谁不知道你蒋夫人富可敌国,一年开销就好几万银子!”


    蒋夫人一惊,她预想到会赔一大笔钱,可没想到他们张口一百万两,就是把全部家产变卖了,也根本凑不齐。


    见场面一时陷入僵局,管家咳咳两声,“既然夫人为难,这事就算了。咱们听官府的,官府怎么判,咱们就怎么办。”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几个护院恨恨道。


    蒋夫人越来越慌,“不是不给,我真没有这么多银子。”


    管家叹道:“都是妇道人家,都不容易,这样吧,我就替我们太太做主了,六十万两,你什么时候拿来,我们什么时候撤诉。”


    蒋夫人算了算,手里的现银有个三五万两,存在茂盛当铺的珠宝首饰、玉石古玩能卖,还有宅子、庄子什么的,七七八八加起来,能有五十多万两,再问妹妹借点,应是够了。


    她点了头。


    那几人立时一阵躁动,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连老成持重的管家都忍不住激动得调息不匀。


    他拿出事先写好的和解书,郑重填好赔偿数额,“请太太过来。”


    很快,石太太由人搀扶着出现了,她应是不识字,和解书都拿倒了,还是在管家的指点下找到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蒋夫人提起笔准备签字画押。


    “等等!”小满伸手拦住,“这不是小事,不如请官府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扯皮说不清楚。”


    此话合情合理,管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便说现在就去衙门,“办好了,你们安心,我们也好让老爷入土为安。这大热的天,可怜我们老爷还在停尸所躺着。”


    他开始抹眼泪。


    石太太痛号一声,不停拍打胸脯,“你这狠心的短命鬼,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就这么死了,痛死我了啊……”


    小满突然道:“我看石太太情绪太过激动,不如改日再去衙门。”


    所有人都愣住了,石太太的哭声也渐渐停了,覷着管家的脸色小声说:“我没事,就今儿吧。”


    “还是多休息几日,万一再昏死过去,我们可赔不起第二个了。”小满意味莫名一笑,扶着蒋夫人就走。


    “诶诶,别走啊!”那几个护院拦住她们。


    小满不看石太太,只冲那管事道:“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夫人是谁。”


    平阳侯府或许不会为一个妈妈出面,但如果他们刁难蒋夫人,侯府也不会坐视不理。


    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抬了抬手,石家人闪开了。


    蒋夫人生恐出乱子,拉着小满匆忙上了马车。


    她们一路往家赶,直到坐在自家凉榻上,绷着的那口气方松了。


    正是三伏,空气都能拧出水来,饶是屋里摆了冰鉴,还是觉得憋闷难当。


    “方妈妈在大牢里可怎么熬得住。”蒋夫人紧紧皱着眉心,满脸都是愁容。


    小满道:“石家知道母亲会拼尽全力救方妈妈,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要夺了母亲全部身家。”


    蒋夫人叹气,“我担心讨价还价的话,他们再反悔。”


    小满忍不住提醒道:“他们与母亲素未谋面,竟对母亲和方妈妈的情谊知之甚深,又可着你嫁妆提了笔正正好的银子,母亲不觉得奇怪?”


    蒋夫人一怔,随即如梦初醒般惊呼一声:“有人提点过石家,难不成是张家?”


    “肯定有张家人掺和,石家人也不见得是石家人。没钱没背景的做不了高利贷的生意,按说石家的日子不差,可石太太脸膛黑红,皮肤粗糙,那双手更像长年累月干农活的手。”


    “更奇怪的是他们全看管家的脸色行事,连石太太都不例外,那管家细皮嫩肉的,倒更像主子。”


    小满眼睛闪闪,“我怀疑有人针对母亲做局。”


    蒋夫人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又觉得不可思议,“石老爷实打实的死了,拿人命做局,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小满:“石太太的悲痛不像假的,我也吃不准石老爷是被谋杀,还是意外死亡,这事单靠咱们查不清楚。”


    蒋夫人斟酌片刻,“要不我去侯府一趟……”


    犹犹豫豫的,她自己都底气不足。


    小满也说不好:“麻烦侯府太多次了,而且侯府的关系多在勋贵和军中,刑部不见得能卖侯府面子,不如请刘瑾书帮忙。”


    蒋夫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他了,“他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就怕刘家不愿意。”


    小满脑中闪过秦夫人那张严肃的脸,不由苦笑,“我毕竟是刘家未来的儿媳,多少会给点脸面的吧。”


    不好直接去衙门找刘瑾书,便让小厮给他的书僮递了口信儿,本想约在外面见面的,可书僮传话,明天公子休沐,请她过府散散心。


    虽然有点意外,小满还是依言来到了刘家。


    大约是得过公子的吩咐,门房一听是张家三姑娘,忙把人恭恭敬敬送到二门。


    又有齐整的婆子迎上来笑道:“我家公子被老爷叫去了,姑娘是在他书房等一等,还是想先到太太那里坐坐?”


    当然是先给秦夫人请安。


    又不凑巧,秦夫人有客,小满被安置在旁边的耳房。


    耳房小小一间,原是花厅一角,用八扇紫檀木雕花屏风隔了出来,虽看不到隔壁的情形,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不害臊,一想我和她妹妹是姑嫂,我连娘家都不想回了。”


    接着便有妇人轻声劝慰,不知哪一句戳中秦夫人的肺管子,立时怒道:“又让我弟弟给她收拾烂摊子,凭什么?她好大的脸,知道的说是妹夫和大姨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养了个——”


    “秦姐姐!”那人急急打断。


    小满霍地起身,脸色铁青,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就要冲出去和她理论。


    手刚碰到格栅门时,她停住了,深吸口气,转身离开。


    非常时期,不能给母亲添不必要的麻烦。


    不管是秦夫人故意为之,还是有心人下套儿,这些话都是秦夫人的真实意思。


    她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身后,花厅的声音还未消散,“怎么说也是亲爹,胳膊肘往外拐,生恩都不顾了。”


    “搅得张家妻离子散,还不如不认,平白惹出一堆糟心事。”


    “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我不能让刘家毁在她手里。”


    ……


    小满一口气跑出了张家大门。


    这些话绝对不能对母亲说,可她憋得难受,委屈得想哭。


    想找个人说说话,竟不知道找谁。


    暮霭沉沉,归鸦翩翩,街上行人匆匆,各自都有归处。


    她的归处在哪里?


    小满站在街口,竟有点茫茫然了。


    一只乌鸦桀桀叫着从头顶掠过,小满猛一激灵回过神来: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


    去停尸所。


    如果石老爷同样是庄户人模样,她就去敲登闻鼓,哪怕告上金銮殿,也要给方妈妈挣条命。


    哪知石家人也在,竟要把尸首拉去化人场!


    小满大吃一惊,“案子还没结,怎么能把尸体烧了?”


    石家的管家冷冷道:“验尸结论录好了,衙门里主管的大人也批了,我当然能拉走,难不成要我家老爷在里头发臭发烂,浑身长蛆你才痛快?”


    小满忙道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奈何管家不耐烦听,招呼手下拉着平板车就走。


    他们人多势众,小满和车夫两人根本拦不住。


    车上尸首裹得严严实实,想制造个意外掀开布瞧瞧也不能。


    正发急间,马蹄声急促而至,刘瑾书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到小满身边。


    小满来不及说明状况,“别让他们把尸体拉走!”


    见刘瑾书面露迟疑,小满急得快跳脚了,“事关方妈妈性命,他们要销毁证据!”


    石家人怒了,一面痛斥小满为富不仁草菅人命,一面拉着平板车往外走。


    小满死死拽着车辕不撒手。


    刘瑾书担心她受伤,厉声喝道:“都停下,既有疑点,就要重审。把尸体运回去!”


    后面这句是对看热闹的停尸所差役说的。


    差役一怔,喃喃道:“这不好吧,他们是死者家眷,手里还有刑部的批条。”


    刘瑾书呼出口气,“我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刘瑾书,出事我担着,你只管听令就是。”


    “刘大人,这事你担不起。”石家管家沉声道,“翰林院管不了刑部,你不分青红皂白贸然插手,就不怕刑部参你一本?”


    刘瑾书眉头微蹙,“事急从权,我自会向刑部说明情况。”


    “那就等刘大人做了主审官再说吧。”那管家手一挥,竟自领着众人徉徉地去了。


    小满不顾刘瑾书阻拦,又要追。


    那伙人却停住了。


    空气陡然安静,一片风都没有,连知了的叫声都融化在无边的沉寂中。


    夕阳从西边斜射过来,浓艳凝重的玫瑰色中,一个人影慢吞吞显现。


    “这个案子,北镇抚司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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