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间铺子?!


    孙姨娘心脏重重一跳, 失声叫道:“哪儿的铺子,我怎么不知道?”


    “太太做的决定,还要问过姨娘的意思?”张小满奇怪地看她一眼。


    孙姨娘语塞, 急忙掩饰笑道:“姑娘多心了,我是说……老爷既然让我管家,有事我当然要多问几句。”


    “咱们这样的耕读世家, 姑娘该以纺绩女红的事为要才是, 哪有学市井泥腿子看账本管铺子的,没的辱没姑娘的身份。”


    她的视线掠过张小满手中的账本,“姑娘将来要嫁入高门大户,噼里啪啦打算盘可不好看,多顾及几分名声罢。”


    张小满哗啦哗啦晃着账本子, “我又不满世界宣扬, 外人哪里知道——姨娘不会说出去吧?”


    “怎么会!”


    “就说姨娘是个靠得住的, 赶明儿五妹妹得空, 去我铺子里逛逛,看上什么了只管拿。”


    张小满十分得意, “聚宝门最热闹的地段, 卖的都是西洋玩意儿,有钱都没地方买去。”


    “那我先谢过三姑娘了。”姚姨娘满脸堆笑。


    又说了会子闲话, 无非是婆子丫鬟好不好,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只管跟她说,待茶过二巡, 她才起身告辞。


    锦绣不无担心,“她肯定会告诉老爷,太太不在,姑娘没个撑腰的人……”


    张小满笑笑, “就是要老爷闹,闹得越凶越好。今儿咱们早早睡下,把房门给我关得死死的,谁叫也不许开。”


    看门的婆子她没把握一定听她的,可屋里的丫鬟都是太太特地给她留下的,个个信得过。


    出乎意料,张文并没有找她麻烦,一连几日都平静得很,似乎不知晓此事。


    就连她邀请张安懿出去玩,张安懿都以要替老太太抄佛经为由拒绝了。


    看来孙姨娘并不想事情闹大,不管她所图为何,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究竟小看这位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


    张家人多口杂,无风还三尺浪,她们成天这样山珍海味吃着,进来出去金银珠翠戴着,就不信张文听不到风声。


    果然,没几天就有好事者说给张文听了。


    张文气得拧歪了脸。


    三个聚宝门的铺子啊!


    先不说铺子里的稀罕东西,光是地价,最普通的一楹一进铺面,哪怕不临街,也至少要八百两银子。


    抵得上苏北一百亩上等良田了。


    就这么白白落在那个不孝女的手里。


    真是岂有此理!


    他怒气冲冲往小满院子赶。


    半路上遇到孙姨娘。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老爷起复,好容易有贵人相帮,这时候万万经不起丁点波折。”


    张文脚步一顿。


    他送去的礼物,陈家大管家收下了。


    可惜还是没见成陈阁老,不过大管家说,小阁老升任吏部郎中,不日抵京。


    小阁老是陈阁老的长子陈令宜,这人爱钱,讲信用,银子到位就给办事。


    陈令宜原在青州做知州,今春青州大旱赈灾,青州官场爆出数字惊人的贪腐案,御史的弹劾奏章堆满了内阁的桌子。


    据传陈令宜是贪得最多的,结果人家非但没贬谪,反倒升官了!


    就凭这一点,张文相信小阁老的能耐。


    这是他最后能走的路了。


    孙氏说得有道理,可一想那白花花的银子,他就挖心掏肝似地疼。


    “老爷,”孙姨娘言语轻柔,哄孩子一样,“铺子放在那里又没不了,何必急于一时?怎么说三姑娘也是你的女儿,跑不出张家的。”


    “再说了,三姑娘不是张扬的性子,这回却如此高调,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不防啊。”


    一句话提醒了张文,发热的脑袋开始冷静。


    心思一转,他斜眼看向孙姨娘,“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孙姨娘忙道:“妾正在想法子,短了谁也不能短了老爷的。得亏老太太不在家,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


    张文笑道:“老太太一心礼佛,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俗务,你且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孙姨娘颔首低眉应了声“是”,又小心翼翼问:“六月十一平阳侯世子生辰,老爷不方便出面,我想着让三姑娘带安懿去侯府道贺,不知道妥不妥当。”


    这阵子忙着找门路,张文早把贺寿的事忘了。


    和蒋夫人闹得这样难堪,他着实不愿去侯府挨白眼。


    却不得不维持侯府的关系。


    但凡蒋夫人肯放下世家女的架子,顾全大局不一味拈酸吃醋,他的处境都会好得多!


    对蒋夫人的怨恨又多了一层,对比之下,孙姨娘都顺眼不少。


    张文道:“姨夫过寿,外甥女当然该去。贺礼你好好预备,万不可叫人看轻了咱家。”


    孙姨娘自是满口称是。


    待回来看着内院的账本,她脸上只剩苦笑了。


    一文钱的结余都没有,蒋夫人给她留下个空架子。


    她常年不在府里,又是家生子出身,蓦地管家,还不能开罪那些有头脸的管事,只能小恩小惠哄着他们干活。


    给老爷一万三千两,阖府上下吃喝用度又是百十来两,每天一睁眼就必须想法弄银子。


    掌管中馈看似风光,却是往里贴钱的活计!


    而这些银子,原本是给女儿的嫁妆。


    孙姨娘合上账本,眉头紧锁。


    “姨娘,”张安懿摸进来,小胖手抚上孙姨娘的眉心,“老爷又给你气受了?”


    孙姨娘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头发,“没有,老爷现在可器重我了,还让我操办平阳侯世子的贺礼呢。”


    便把贺寿的事与她说了,仔细叮咛一番诸般事项。


    “侯府自持身份贵重,纵然对老爷有所不满,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辈,你只管跟着你三姐姐。”


    张安懿一听宴会就发憷,喃喃道:“这阵子三姐姐不大理我,我还是不去了吧。”


    孙姨娘叹气,“定是我掌家惹她不高兴了,没法子的事,太太不肯出力帮老爷起复,我只能硬着头皮上。”


    二品尚书的千金,和不入流官吏之女,嫁的门第天差地别,她得替女儿打算。


    “平阳侯那等的王公贵族咱攀不上,至少也是诸如刘家的耕读世家。”


    张安懿嘴唇动了动,“怎么可能……”


    孙姨娘笑了,“怎么不可能?你爹刚来金陵时,不过一介落魄书生,连举人都不是,还不是照样娶了世家大族的贵女?”


    “你嫁入高门,做了诰命夫人,有丰厚的嫁妆傍身,再生几个顶门立户的儿子,姨娘就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喳,喳——


    知了躲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长一声短一声,拼命地叫着。


    三伏天溽热潮湿,刚冲过凉,没过多久又是一身黏糊糊的细汗。


    张小满扇子扇得呼呼响,整个人烦躁得不得了。


    她原打算借机大闹,将张家侵占嫡母嫁妆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日后也好有个说道。


    老爷却对那三间铺子不闻不问!


    他长了双油锅都要捞钱的手,万没有白放着银子不拿的道理,必是让孙姨娘劝下了。


    真是棘手。


    偏又要带张安懿去平阳侯府祝寿。


    瞧着眼前盛装打扮的张安懿,张小满真想问问她们娘俩:你们好意思吗?


    很显然,孙姨娘好意思极了!


    她笑吟吟道:“太太不在,咱们家能撑门面的只有三姑娘,你五妹妹全靠你提携了。”


    张小满的语气不冷不热,“姨娘抬举我了,我回家才半年,侯府也只去过一回,不堕张家的脸面就算万幸喽。”


    孙姨娘却像听不懂似的,推着张安懿往前,“你是个稳妥人,你五妹妹一向钦佩你,把她交给你,我最放心不过。”


    看着怯怯懦懦,紧张得无所适从的张安懿,小满讥讽的话说不出来了。


    去侯府的路上,张小满一言不发,张安懿几次想找她说话,她都在对方开口前就把脸扭一边去了。


    张安懿眼睛发红,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样子,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眼看就要到侯府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三姐姐,我、我不是要嫁入侯府,我知道……人家瞧不上我。”


    张小满还是不看她。


    张安懿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姨娘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嫁入高门,可我不想。”


    “人一多,我就打怵,和管事娘子说话我心里都没底,哪有本事做大家族的当家主母。”


    “我觉得小门小户的好,清清静静过日子,没那么多勾心斗角。”


    张小满终于看了过来,“你姨娘知道吗?”


    张安懿低着头沉默。


    那就是不知道。


    不告诉自己亲娘,却和庶姐说,难道庶姐能做主她的亲事?


    恐怕是想通过自己的口,传到嫡母耳朵里。


    凭嫡母的性子,肯定会精挑细选一户家境殷实,婆母和蔼,夫婿敦厚的好人家。


    只是门第不见得有多高。


    五妹妹是满意了,孙姨娘呢?她怎么想嫡母,会不会怨恨嫡母?


    况且……


    张小满轻轻道:“前些天老爷为银子的事和太太狠狠吵了一架,听说是你姨娘解了老爷的大难题。好妹妹,告诉我,你姨娘使的什么法子?”


    张安懿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马车一顿,侯府到了。


    张小满瞥她一眼,率先下了马车。


    张安懿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


    因不是整寿,侯府只请了至交亲朋,合侯府众人,前厅后院热热闹闹摆了数十桌


    这些人是四时宴的常客,绝大多数都见过张小满,按说不好奇才对。


    然而打量她的目光,不亚于她第一次来侯府的时候。


    还有几个贵妇以扇遮挡,一面暗暗打量她,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待她看过去,就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小满觉得奇怪,想跟姨母打探打探消息。


    可小蒋氏又要侍奉两位婆母,又要周全宾客,忙得脚不沾地,她根本找不到单独说话的机会。


    小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也不喜欢白坐着给人指指点点。


    她悄悄离开花厅。


    花厅临水迎风,出来便是一道曲桥,蜿蜒曲折架在荷塘上。


    正是炎阳如火的伏天,水面碧叶连成了片,托着朵朵粉荷,岸边柳枝含羞低垂,偶有几声知了长鸣,更显清静轩朗。


    小满深深透出口气,清新的荷香沁入心肺,顿觉身上一轻。


    “三姑娘?”柳荫路下传来一声轻呼。


    竟是刘瑾书!


    他急匆匆往这边走,踏上曲桥的时候脚下一空,差点摔倒。


    “舅母没给张家送请柬,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刘瑾书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雀跃,眼中撒满阳光,闪闪发亮。


    小满有一刹那的恍惚。


    “来……要来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忙咳咳两声,“倒是你,不在前面宴席吃酒,到女眷的地方做什么。”


    刘瑾书直截了当,“来看你!”


    小满呼吸一滞,不由侧过身子避开对面的目光,“看过了,请回吧,我也不能离席太久。”


    刘瑾书微微偏头瞧她,言笑晏晏,“你脸红了。”


    “这么热的天,你在日头底下站会儿试试。”小满拿手帕子扇了两下,向花厅走去。


    刘瑾书轻声道:“今天是舅舅的好日子,若有不好听的话,你别发作,且等以后再说。”


    小满立时转过身,“不好听的话,你听到什么了?”


    刘瑾书一怔,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


    想了想,他还是直白道:“蒋夫人避去汤山,外面很有些流言蜚语,多数是指责蒋夫人的,不听也罢。”


    小满霍地炸毛,“明明是老爷做的不对,却指责母亲?还有天理吗!”


    刘瑾书摆摆手,示意她小声些。


    “怎么说呢……宠妾灭妻固然不对,妒,却也是‘七出’之罪。哪家没有个姬妾,让夫君因此下不来台甚至丢官的,却只有蒋夫人一个。”


    见小满脸色不好,刘瑾书忙道:“这不是我的看法,刘家从没有纳妾的先例,以后也不会有。”


    小满肺都快气炸了,满脑子都是嫡母,根本没领会他后面这句话的意思。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凭什么颠倒黑白乱讲话!


    花厅里坐的都是女眷,她们应该感同身受懂得蒋夫人的痛苦才对,不帮着蒋夫人说话,倒编排起蒋夫人的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舆论风向和她设想的完全不同。


    “你我与蒋姨母亲近,当然理解她心疼她。别人不会这样想,女子出嫁从夫,万事当以夫家为先,维护丈夫的体统脸面,自是妻子的第一要务。”


    “夫妻一体,丈夫丢脸,妻子面上岂会有光?蒋姨母一点台阶不给张老爷下,在许多人看来,已是丢了妻子的本分。”


    刘瑾书的声音很轻,在小满听来却无异于炸雷。


    怪不得嫡母一直在隐忍,不是她懦弱,是世道如此!


    怪不得世子爷按下弹劾奏章,急匆匆让姨母来问嫡母要不要压下去,不是他们偏帮父亲,是担心影响母亲!


    那她,她极力将母亲从父亲身边推离,是对,还是错?


    小满想不通,愣愣看着刘瑾书,“可是皇上严惩的是老爷,不是太太。”


    刘瑾书轻轻叹息一声,透着几分无奈。


    “张老爷是不对,也算不上大错,人们茶余饭后笑话一阵也就过去了。因为涉及到静轩公主,又有吕总管推波助澜,才被一撸到底,不然也就是训诫罚俸而已。”


    一股巨大的悲哀潮水般弥漫上来,溺得小满几乎透不过气。


    为什么犯错的是父亲,受到非议的却是嫡母,她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因为出嫁从夫?


    小满冷笑道:“张家上下几十口人,吃母亲的,穿母亲的,住母亲的,用母亲的,全都靠母亲的嫁妆养着。”


    “老爷从没往家里拿过一文钱,就连走关系起复都问母亲要银子,那些说母亲不对的,让他们来过这种日子试试!”


    刘瑾书心头一动,张老爷上蹿下跳疯狂钻营,这两天突然安静下来,莫非是找到门路了?


    父亲很是瞧不上张文,不会出手帮忙的,平阳侯府更不会。


    秦刘两家态度摆在这里,又碍着吕总管的面子,谁会给张文起复的机会?


    沉吟片刻,他叮嘱道:“对你父亲再不满,也不要处处抱怨,更不要与他针锋相对——忤逆不孝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满闷闷地应了声。


    刘瑾书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免不了低声劝慰一番。


    带着荷香的熏风穿窗而过,秦夫人收回望向荷塘的视线,眉头微微皱了下。


    有妇人凑趣道:“看来贵府好事将近了。”


    秦夫人笑笑,“表哥表妹见面说两句话,算不得稀罕事。”


    那人会意,旋即笑着转了话题。


    秦夫人又看了眼荷塘,在心底重重叹息一声。


    张家家风不正,妻不像妻,妾不像妾,养出来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没规矩,实在不是合适的婚配人家。


    儿子怎么偏看上了他家的姑娘!


    回去她就忍不住和丈夫抱怨了一通。


    刘方耐心听老妻发完牢骚,“难得瑾书这棵千年铁树开了花,三姑娘又得蒋夫人看重,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就随他吧。”


    不提蒋夫人还好,一提蒋夫人,秦夫人更不满了。


    “以为她是个爽利人,没想到竟是纸糊的老虎。”


    “世家出身,手里有钱,还有我娘家帮她,张家一个破落户,她多无能才会把日子过成笑话!”


    “缎子草包罢了,她教出来的又能好到哪儿去?”


    秦夫人连连摇头,“再说了,上赶着不是买卖,那丫头对瑾书没意思,我可不干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廊下传来几声人语,听着是刘瑾书的声音,两人忙住了嘴。


    竹帘一挑,露出刘瑾书颀长的身影。


    他来打听张文起复的消息。


    见是官场上的事,秦夫人避开了。


    刘方慢慢抚着五绺美髯,好一会儿才开口,“陈令宜回来了。”


    刘瑾书道:“我知道,可这与……”


    他猛地停顿,眼中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惊愕。


    刘方微微颔首,“此人不知恩义,利禄心过重,必会成为你的累赘。你可想好了。”


    刘瑾书无奈一笑,竟有点认命的意思了-


    月色朦胧,薄薄的青雾浮在秦淮河上,恍如罩上一层纱幔。


    清风拂过两岸河房,送来歌姬俳优的阵阵娇痴谑浪,和着浓香酒气,催得无数达官贵人飘然欲醉,就要羽化成仙了。


    一叶乌篷船隐在桥头与河房交汇的暗影处,船内没有燃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陈令安挑起一角竹帘,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河房。


    灯火通明的屋子,哪怕隔着窗纱,里面的情形也瞧得一清二楚。


    堂下歌姬舞姬成群,堂上几人簇着上首的男子,闹闹哄哄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那人三十上下,高高瘦瘦,留着一字胡。


    若细看,还能发现此人长得和陈令安有几分相似。


    陈令安深深看了眼那人,放下帘子。


    网已经张开,饵料已经撒下,单等着大鱼落网了。


    一个人影拐出巷子口,走路带风,看上去很是志得意满。


    正是张文。


    前面就是陈令宜所在河房,张文停下正正衣冠,又摸了摸藏在胸前的银票,待要快走几步。


    却听有人喊他。


    回头一瞧,急匆匆而来的不是刘瑾书又是谁!


    他开口就问:“你要去见陈令宜,请他为你活动?”


    张文大吃一惊,已是暗暗叫苦不迭。


    刘瑾书是官场上一股特殊的“清流”,向来看不惯官员们拉帮结伙,私下找门路托人情。


    让他知晓,绝非好事。


    张文不好说是,更不好说不是,讪讪笑了两声,没作答。


    刘瑾书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借两步说话。”


    张文看了眼河房大门,万分不愿挪动了几步。


    刘瑾书语气严肃,“陈令宜奸猾狡诈,千万不可与之深交。”


    张文更是吃惊,陈刘两家连枝同气,按理他二人应素来交好才对,怎的刘瑾书竟对陈令宜厌恶至此?


    月色朦胧,看不大清刘瑾书的表情。


    张文掂量一阵,试探道:“此话从何说起啊?小阁老为人仗义,深得皇上器重,又有阁老一力扶持,我等巴结还来不及呢!”


    见他装糊涂,刘瑾书的声音已然带了几分不悦,“他主持青州赈济,出了许多漏子,早晚会招致祸端。”


    张文佯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训诫,呵呵笑道:“贤侄多虑了,小阁老赈济有功,这是皇上明言了的。日后他只有更上一层楼的道理,岂会招致祸端?”


    刘瑾书沉默一阵,忽道:“家父对姨夫有所误会,这个不必担忧,我会和家父说明。”


    一声“姨夫”入耳,张文立马精神一振,“能行吗?刘大人似乎很瞧不上张家,上次发了好大的脾气……”


    刘瑾书微微一笑,“不看僧面看佛面,有蒋姨母的人情面子在,刘家的事,我们不会不理会。”


    张文相当识时务,佯装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警示,忙不迭地表示感激。


    一边又为难,“我和人家约好了赴宴,失约总归不好,怎么也要进去说一声。”


    都应允帮他了,还要找陈令宜,还想两面讨好。


    刘瑾书强摁下心中不悦,索性把话挑明。


    “指点姨夫找陈家门客的,是一个余杭丝绸商人。姨夫上下打点,许以重金,才有了今晚赴宴的机会,我可有说错?”


    张文心下一惊,急急自辩道:“同朝为官,交好的互相帮忙本就是平常事。”


    刘瑾书不由冷笑,“买官卖官,犯的是死罪!”


    “姨夫不要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且告诉你一点,诏狱里头的周济,也是通过那个余杭商人搭上的陈家。”


    张文更奇怪了,“周济就是从此发达的,这不更说明那人可靠?”


    “你忘了谁掌管诏狱?”刘瑾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陈令安一心搞垮陈家,偏偏这么巧,你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谁知道其中是不是有诈!”


    一想到陈令安的手段,张文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慌得他连连抱拳,“多亏你提醒我,往后姨夫的身家性命,可就全系在你身上了。”


    总算是劝下了。


    刘瑾书微微透口气,“姨夫见外了,两家是至亲,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然会鼎力相帮。”


    又是见外,又是至亲……


    张文的心思不由得又开始活络了。


    他语气多了几分试探,“前几天你舅父生辰,不巧小女君懿身子不适,未能前去祝寿,还望你和侯府解释一二。”


    刘瑾书没接话。


    张文眼神暗闪,“我那三丫头性子野,没在侯府捅什么娄子吧?”


    刘瑾书笑道:“这是哪儿的话,三姑娘稳妥得很,大家喜欢她还来不及呢。”


    张文便有数了,暗叹一声,不由喜忧参半。


    能当刘瑾书的老泰山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他都要乐死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掌控不了的张小满!


    第27章


    张文在刺耳的蝉鸣声醒来。


    头晕得厉害, 太阳穴霍霍地跳,好像有人拿个大锤子咣咣在砸他的脑壳。


    看着左右两边酣睡的陌生女子,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昨晚与刘瑾书分开后, 他兴奋得抓耳挠腮,浑身上下着了火似的滚烫,干脆跑到青楼浪了一夜。


    今日的差事是彻底误了, 不过没关系, 修个屁的陵啊,有刘瑾书这个佳婿为他斡旋,重回庙堂指日可待。


    张文喝过醒酒汤,由美姬服侍着更衣洗漱,不时摸一把这个掐一下那个, 浪笑阵阵, 好不得意。


    待出了青楼, 敛去脸上佻薄的□□, 便成了衣冠楚楚的风流雅士。


    一路走一路琢磨,想来想去, 还是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把张小满嫁过去。


    不知不觉走到张君懿的院门前。


    推开门, 却见孙姨娘从廊庑下走来。


    “老爷来瞧四姑娘?真不巧,她昨晚睡觉魇住了, 整整闹了半宿,刚睡安稳。”


    张文还是心疼这个女儿的,忙问:“请郎中看过没有?”


    “看了, 就是郎中开的安神汤。唉,四姑娘非说姚姨娘叫人害死了,大半夜的,定要去家庙看她姨娘去, 摁都摁不住。”


    孙姨娘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向外走。


    不着痕迹地把张文带离了张君懿的院子。


    一提姚姨娘,贬谪的痛苦和羞辱霎时烧得张文心肝肺疼,正主儿不在,她女儿就成了出气筒。


    当即就要把张君懿送家庙去与姚姨娘团聚。


    孙姨娘忙劝几句,待张文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方小心问他昨晚是不是与同僚聚会去了,银子凑不凑手。


    这才像样。


    张文得意洋洋告诉她,自己即将成为刘瑾书的岳父。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孙姨娘惊喜非常,随即话音一转,“妾瞧着三姑娘的心在陈大人身上,恐怕她不愿意嫁。”


    张文一听就火了,“我说嫁,她就必须嫁,世上还没哪个女子能违抗父命的!”


    孙姨娘的声音越发飘忽,“就算嫁过去,她不肯帮老爷怎么办?三姑娘心疼的是太太,心里还怨着老爷呢。”


    张文正为这事头疼着,“要是有个什么法子,让她乖乖听话就好了。”


    孙姨娘笑笑,“是人,就有软肋,三姑娘也不例外。这事交给我,准给老爷办得妥妥当当。”


    柔声细语哄走了张文,孙姨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她叫来管事妈妈,“四姑娘心火旺,饮食宜清淡,多些青菜豆腐,荤腥什么的就免了吧。”


    那妈妈点头哈腰,很是奉承了几句,方谄笑着退下。


    孙姨娘回身望着张君懿的院门冷冷一笑,已是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了-


    一丝风都没有,陈家老宅听不到一声虫鸣鸟啼,所有的一切都沉默地都躺在别样的死寂中。


    就连正午的炎光都没法进入这片碧森森的院落。


    吴勇打了个冷战。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陈家老宅,可他还是不习惯这里的阴冷。


    比诏狱更像诏狱!


    他站在上峰书桌前,赔着小心道:“兄弟们调查清楚了,刘瑾书没接触那个余杭商人,不是他走漏的风声。”


    陈令安沉着脸,“接触又如何?锦衣卫自始至终没有露面,那人根本不知道我的计划。”


    的确,那人是官场上的掮客,常干这种买卖,从他这里查,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吴勇挠挠头,“他到底咋知道的!”


    陈令安沉默片刻,“他最近还跟谁接触过?”


    “没人哇……”吴勇忽一顿,覷着上峰小声说,“前几天平阳侯府寿宴,小满姑娘和他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她爹的事她能不清楚?没准儿一秃噜嘴说出去了。”


    陈令安霍地看过来,惊得吴勇头皮一炸。


    心神一乱,他的脑子就开始抽抽,“刘方和你二叔好得穿一条裤子,想必小辈的关系也差不到哪儿去,没准小满姑娘求他帮张文活动,毕竟是亲爹。”


    陈令安的目光冰冷如刀,吴勇顿时脖子发凉,深恨自己说话不过大脑。


    “我不是说小满姑娘搅局……她也不知道背后是你不是?”


    察觉到上峰阵阵杀气,他忙不迭找补。


    “张文满世界托人情,搭得上话的人都找了,也不见得是小满姑娘说出去的。刘瑾书那么聪明,或许识破了大人的布局也说不定……”


    陈令安的脸色更难看了。


    吴勇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说他比大人聪明,我是说,是说……”


    陈令安蓦地抄起茶杯朝他砸过去。


    吴勇抱着脑袋连滚带爬逃出屋子。


    碎瓷滚得到处都是,竹帘在空中来回晃荡,撞在门框上,发出“咔咔”的轻响。


    陈令安一脚踹断了竹帘。


    半幅竹帘耷拉下来,中间只有一根细细的麻绳连接着,堪堪欲断。


    老爷很喜欢三姑娘……


    他突然想到方妈妈这句话。


    亲父女,再吵再闹,也是割不断的血脉亲缘。


    张文不远千里把她从宣府接回家,除了因为他的关系对这个女儿多有斥责,也没听说别的过分事。


    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帮亲爹呢?


    陈令安自嘲地笑笑。


    陈绍鸡贼得很,从不沾黄白之物,收礼收的都是古籍字画、奇石璞玉这等文雅东西。


    内行的人视若珍宝,不懂的人看来就是一文不值。


    而且陈绍还会回礼,或亲笔字画,或所做诗词,要么木雕印石之类的玩意儿。


    看上去就是文人间的风雅之趣。


    前阵子他以周济用象牙扇跑官要官为由,告陈绍贪污受贿,非但没成,反招致许多文官的弹劾。


    罗织罪名、构陷冤狱、屈打成招……


    一本本奏章压下来,看得皇上也动怒了,直接勒令他闭门思过。


    闭门别想,思过更是不可能!


    他静静等待着时机。


    暗中牵线搭桥,每一丝痕迹都小心抹去,就要抓到陈令宜买官卖官的实证,从而扯出陈绍这条大鱼。


    可惜,可惜!


    陈令安烦闷得不得了,起身走到庭院里散心——说是庭院,其实早已成密密丛丛的野蒿场。


    横斜杂乱的蒿草躺在阳光下,虽有活意,却无生气。


    他看着满园荒芜,脸色愈发阴晴不定。


    出了门,穿过两条窄巷,陈令安停在一扇普通的黑漆门前。


    整理了衣领,擦去额上细汗,方抬手轻轻推门。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便开。


    熟练地左拐右绕,循着竹林茂树间小路走了了一箭之地,闪过一道爬满了牵牛花的土墙,便见三间黄茅结顶的草房。


    木窗竹篱下,一位布衣芒鞋的清癯老者手持棋子,对着棋盘深深思索着。


    陈令安轻声上前,抱拳唤了声“杨阁老”。


    此人正是内阁首辅杨东行。


    “嗯,来啦。”他没抬头,“坐下,陪我手谈一局。”


    陈令安苦笑,“阁老知道我不擅长下棋。”


    杨东行衡量再三,终是把手中棋子放在了合适的位置,满意一笑,抬眼望来,“又被你二叔坑了?”


    陈令安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没,没有。”


    “被坑也正常。”杨东行捋着胡子笑道,“你二叔是个狠人,还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狠人,你看我不也被他架空了么?”


    陈令安道:“我就是想不通,皇上为什么对他们贪腐视而不见。”


    杨东行笑呵呵道:“你是说陈令宜?这个人,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确够黑的。”


    “可他是个能吏!”


    话锋一转,杨东行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青州发洪水,房子、地、粮食,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旱路水道全淹了,赈灾物资进不去,足足晚了七天才到。”


    “都以为会爆发民变,可是呢,连一起骚乱都没有!”


    “不管他用的什么法子,不管他贪了多少,只凭这一条,皇上就不会处置他。”


    杨东行感慨似地叹息一声,“你二叔,教孩子还是挺有一手的,老夫自愧不如啊!”


    他的独子耿直木讷,是个强项令,虽满腹诗书,又有阁老父亲助力,却始终在官场上吃不开。


    如今年过四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五经博士。


    陈令安不想说些虚伪的屁话,没吱声。


    却听一阵环佩轻响,伴着清雅微甜的香风,一个妙龄女子端着托盘,从屋后绕出来。


    杨东行抚掌笑道:“坏了,坏了,说父亲坏话让人家女儿听到了。”


    杨清棠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小声道:“孙女儿刚到,什么也没听见。”


    说着,把茶杯轻轻放在陈令安面前。


    陈令安微微躬身,道了声谢。


    茶叶苍翠,茶汤色白,香气淡雅,隐隐有豆花香。


    是极为难得的虎丘茶。


    杨东行眼神微闪,这茶,他自己平日里也舍不得喝的。


    他不由看向对面的人。


    陈令安眼帘低垂,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也没有端面前的茶杯。


    “前几日我上书乞骸骨,皇上已经准了。”杨东行忽道。


    陈令安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还没走远的杨清棠踉跄了下,握托盘的手微微发抖。


    陈令安急道:“陈绍不过一时得势,阁老三朝元老,朝野上下都有极高的声望,远远不到致仕的时候。”


    “老喽,望七十的人。”杨东行一摆手,“身子骨不行,脑子也糊涂了,人呐,还是得服老。”


    老……


    陈令安心头一跳。


    朝堂上有三股势力,如平阳侯府等征战南北的功臣武将,如陈绍刘方等拥立当今的新兴官僚派系。


    还有如杨阁老通权达变,既为先帝重臣,也辅佐过废帝,又襄助当今的老派人物。


    难道皇上还在忌惮废帝的势力,猜忌这些老臣?


    陈令安忍不住替杨东行抱不平,“皇上刚登基时,借助阁老的力量维持局面,保证朝廷正常运作,如今一切平稳了,却要过河拆桥。”


    “是我自己想退,与皇上无关。”杨东行笑道,“经过这么多年历练,以为你稳重了,结果还是这般毛躁。”


    陈令安喃喃:“阁老一退,朝堂就成了陈绍的天下,更难扳倒他了。”


    杨东行在棋盘中落下一子,“你父亲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当年没能救下他,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我不能让他绝后。”


    “独木难支,如果你现在想退,保下你,我还是有把握的。”


    陈令安:“不退!”


    口气坚决,没有丁点转圜余地。


    杨东行身子一仰,望着土墙上的牵牛花沉吟道:“陈绍麾下,并非铁板一块。”


    迎上陈令安期待的目光,他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临行之前,我送你一句话: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陈令安起身,郑重地一揖到地。


    刚要走,杨东行又把他叫住了,“我想起个事儿,听说你小青梅找上门了,砸破你的头你都没生气。你小子,老夫是不是该准备份子钱啦?”


    陈令安罕见地露出些许窘然,“没、没有,阁老别人瞎说。”


    却是下意识摸了摸额头。


    杨东行失笑,挥挥手叫他去了。


    风过竹林,一角罗裙被风送了出来。


    待那人走近,罗裙却往更深处藏了藏。


    竹林轻轻摇曳,发出丝弦般的声响,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彻底掩盖。


    -


    月色朦胧,整个陈家老宅都在黑暗中沉默着,只有前院偏厢房闪出一两点昏黄的光晕。


    没有风,没有冰鉴,屋里比院外更闷热。


    吴勇汇报完,前胸后背已是湿透了,他摸一把脸上的汗珠子,静静等着上峰的指示。


    陈令安捧着清茶,似乎有点意外,“刘瑾书与陈令宜不睦?”


    预备抓捕陈令宜那天晚上,因把人手都安排在河房附近,刘瑾书和张文说了些什么,他们并不知晓。


    张文好狎妓,他们便安排了暗哨,诱得张文几乎要住在青楼里了。


    那歌姬按他们教的话术问话,一来二去,张文吐了个干净。


    只是这个消息太让人吃惊,一时竟有点不敢相信。


    他二人差了十来岁,一个一直外放做官,一个没离开过京城,交集很少,从以往迹象看不出关系远近。


    陈令宜贪墨的风声传到京城时,一向自诩廉吏的刘瑾书没有任何反应。


    为何偏偏透漏给张文他二人不和?


    吴勇也觉奇怪,“酒桌上他亲口说的,第二天他醒酒了,又旁敲侧击确认,他却不承认说过——不会是陈刘两家做的局吧?”


    陈令安沉吟着若有所思:“也不见得……”


    吴勇支起耳朵等着听吆喝,等了半天,这位却没下文了。


    他忍不住提议:“咱们把消息甩出去,俩人就是没矛盾也有矛盾了。”


    陈令安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试试吧,控制扩散的范围,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提前把咱们的暗哨转移出来,也不要牵扯张文。”


    吴勇立即着手布置。


    几日过去,外面一派风平浪静。


    吴勇纳罕极了,“不应该啊,这不符合陈令宜的性子,难道张文胡说八道,我们被他耍了?”


    “或许被陈绍按下去了,捕风捉影的传闻,还不足以影响两家的关系。”


    “嗨,我们白忙活了!”


    “未必,陈令宜脾气暴心眼小,这口气他必定咽不下,只要给他提供个宣泄的机会,可能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吴勇开始兴奋,“大人有主意了?”


    陈令安却不言语了。


    吴勇只得悄没声地退下。


    临走之前,还不忘顺两块桌上的核桃酥。


    陈令安的视线落在核桃酥上。


    这是小满做的,因寻他不见,就把核桃酥放在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吴勇顺道带过来的。


    他拈起一块。


    酥脆轻盈,不是很甜,浓浓的核桃焦香和牛乳的奶香交融在一起,柔和的细腻中含着颗粒感。


    和林姨的手艺几乎没有差别,甚至更对他的口味。


    她没多少做饭的天赋,每每下厨,不是烧糊了锅打翻了酱,就是弄出一盆狗都不吃的糊糊。


    林姨曾异常坚决地判定,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出能下口的吃食。


    也不知道那丫头费了多大劲才练出来。


    他唇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吱嘎,窗子响了一声。


    起风了。


    陈令安走出偏厢房,抬头望了望深沉的夜色,走下台阶。


    过了垂花门,就是后宅。


    两年了,他始终没有勇气向前迈一步。


    今晚上却鬼使神差推开了这扇门。


    他慢慢地在回廊上走,一个柱子一个柱子、挨个门窗地抚摸着,四处仔细打量着。


    月亮躲进云层里,他没有提灯,黑乎乎的暗影中,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陈令安没有一步的犹豫,也没有走错一步。


    这摸摸,那看看,在大哥的书房里坐坐,在小妹的院子里转转。


    最后来到正院。


    庭前有三棵树,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


    大哥出生那年,母亲种下一棵松树,他出生那年,母亲种下一棵梧桐,小妹妹呢,是一株妍丽多姿的垂杨柳。


    葱葱茏茏的树荫下,他背着妹妹到处疯跑,小妹格格地笑,大哥握着书卷呵斥他不要摔到小妹。


    母亲在廊下做着针线,时不时含笑看过来。


    陈令安伸出手。


    他们都不见了。


    几丝残月的微光,门窗破败,蛛网尘封,回廊上长满了荒草。


    松树倒了,杨柳只剩半截树干,唯有梧桐,半死不活戳在那里。


    陈令安缓慢地收回不住颤抖的手。


    转身,轻轻关上了院门-


    吃过早饭,孙姨娘坐在花厅里听管事们回话。


    旁的倒还好,轮到小厨房的厨娘时,孙姨娘翻着事帖儿冷笑。


    “前儿个五丫头想吃核桃酥,你说没有核桃,要等采买上来才能做。怎么到了四姑娘这里,就有了?”


    厨娘忙道:“的确没有核桃,这是四姑娘自己买的,也是她自己下厨做的,因用了油、面、柴等物,所以才记了帐。”


    孙姨娘又笑,“看来我们以后想吃什么,也要下厨自己做了。”


    厨娘连道不敢。


    孙姨娘冷声吩咐下来,往后厨房每日都要盘点,所用菜蔬、米粮、油糖煤炭等物都要定量,各房格外要用,一笔笔务必记清楚。


    “若让我查出亏空,不管是谁,统统发卖出府。”


    厨娘叫苦不迭,这位看着面软好说话,真打起交道来才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


    抠唆还挑剔,十件事能驳回来八件!也就刚管家那几天好点罢了。


    还真比不上太太,说话虽不好听,手面是真宽绰,逢年过节就有大红包。


    厨房的人偷摸捞油水,方妈妈要罚,太太还替她们说好话,“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算了罢”。


    这位,哼,这个月月钱还没发呢!


    她开始想念蒋夫人了。


    忽有人来报:“门口有人找三姑娘,自称陈令安。”


    孙姨娘一惊,稳稳心神笑道:“那你该去回禀三姑娘,如果她要出门,一切随她,不要多问。”


    稍后回事的人散了,孙姨娘想起一事,悄悄寻马房的人问:“昨儿个三姑娘是不是出去了?去的哪儿?”


    “先去了陈大人府上,没进门,后来又去的北镇抚司。哦,三姑娘提了盒核桃酥,还分给我一块,可香了。”


    孙姨娘抓了把铜板儿扔给他。


    -


    这是陈令安第一次主动约她。


    张小满兴奋极了!


    她连蹦带跳跑出门,朝赶车的吴勇挥挥手,“吴大哥!”


    吴勇笑笑,放下脚凳扶她上了马车。


    一见陈令安,小满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找我?不用闭门思过啦?就这么出来,皇上会不会找你麻烦?”


    陈令安靠在车壁上,脸色中带着疲倦,“多谢你的核桃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要回赠你一件礼物。”


    “怎么了,没睡好?”小满问,“吴大哥也好像有心事,笑得可不自然啦。你们……有麻烦了?”


    “还好。”陈令安敲了两下车壁。


    车轮吱扭吱扭转着,马车晃晃悠悠摇着,陈令安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满双手捧着脸蛋,一瞬不瞬盯着他瞧。


    陈令安:……


    干脆打开折扇盖在脸上。


    “小气。”小满嘀咕一句,笑眯眯地没话找话,“真不好意思又让你破费,哎呀,你帮我够多的了,我还欠你钱。”


    “既如此,那就免了,吴勇,送三姑娘回去。”


    “不行!说好的怎能反悔?”


    小满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轻轻抛给他,“喏,这个月的五钱银子。”


    陈令安伸手接住,顿时又惊得小满大呼小叫,“你闭着眼睛都能接住!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传说中的听风辨位?”


    陈令安叹口气,扯下盖在脸上的扇子,“能不能安静点?吵得我耳朵疼。”


    小满有点不好意思了,“平时我话挺少的,可是一见你,就总想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令安一怔,生硬地挪开视线。


    车厢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熏风拂动铃铛的轻响。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装潢奢华的店铺前。


    “飞云阁!”小满瞪大眼睛,“是那个每款只一件,不卖最好,只卖最贵,专宰冤大头的飞云阁?”


    陈令安笑了声,“冤大头情愿挨宰,走吧,大小姐。”


    “这也太破费了。”小满看着满屋子的衣服首饰,乐得见牙不见眼,“你有钱,我就不和你客气啦。”


    女侍们端出各色服饰,掌柜的轻声提着建议。


    陈令安静静坐在一旁等着,看着兴奋地试来试去的小满,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母亲悬在空中的脚蓦地划过脑海,刺得他心脏一缩。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小满对着照身大镜左看右看。


    不得不说,这家贵有贵的道理,单看或许平平无奇的衣服,一上身效果出奇的好。


    灵动又不失大气,更妙的是每一处线条都完美的贴合小满的身材,就像是为她专门订做的一样。


    再搭配上莹润清透的妆容,低调奢华的配饰,看着镜中的自己,小满竟有点陌生了。


    小满期待地望向陈令安。


    让她失望了,陈令安不过淡淡瞥了一眼,未发表一个字的赞美之词。


    倒是吴勇大为赞叹,“走大街上晃倒一大片,在宴席上亮瞎所有人的眼,怪不得刘……”


    陈令安一记眼刀杀过来,吓得吴勇差点咬到舌头。


    听得嘎嘎乐的小满问:“怪不得什么?”


    “没,没什【踏雪独家】么……”吴勇心虚地咳咳两声,撩开车帘。


    “去哪儿?”


    陈令安道:“去吃好吃的。”


    小满不疑有他,提裙登上马车。


    车帘垂下,吴勇悄悄问上峰,“瞧她多开心,真的要这样做?”


    陈令安睨他一眼,“你何时变得如此怜香惜玉了?”


    语气暗含警告。


    吴勇撇撇嘴,“你会后悔的。”


    陈令安抬腿给他来了一脚,冷脸上了马车。


    吴勇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你会后悔的。


    一定会后悔的!


    第28章


    马车出了城, 一路行至垒垒叠叠的山间。


    径幽林茂,泉水蜿蜒溢下,大片大片林海碧叶随风摇曳, 间或传来几声清脆的鹿鸣。


    颇有“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意境。


    小满不断打量着外面的山色,一会儿仰头感叹树长得真高, 恐怕要有一二百年, 一会儿惊喜地指着某处,“鹿,小鹿!”


    陈令安依旧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养神。


    他不搭茬,小满也不觉得无趣, 自己轻轻哼起歌儿来。


    是不成曲的乡野小调儿, 陈令安在宣府的时候听过。


    那是一片平坦广阔的打麦场, 金黄的麦子整整齐齐平铺在地上。人们唱着歌, 手里拿着梿枷,一下接一下, 此起彼伏, 每一下,都带着收获的喜悦。


    火热、直率、热烈, 充满无限蓬勃生气的场面,竟让他短暂忘却了失去亲人的痛苦。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陈令安睁开眼, “别唱了。”


    小满笑道:“我是不大会唱歌,不过林姨说,我声音不算好,但很有感情, 还算好听。”


    陈令安:“她哄你呢,难听死了,和鸭子叫差不多。”


    小满:“又在说反话,其实你喜欢听的,对不对?”


    陈令安合上眼,不理她了。


    马车缓缓停下了,吴勇的声音飘进来,“大人,到地方了。”


    小满好奇地探出头,待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哦”地发出一声惊叹。


    无数奇花异草掩映着一座五楹楼宇,萧墙粉壁,层台累榭,还没进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典雅贵气。


    陈令安先跳下马车,随即回身扶了小满一把。


    “准是贵死人不偿命的馆子。”小满低声说,“你有钱也不是这么个造法,我有点后悔了。”


    陈令安突然抓住她的手。


    小满吃惊,下意识往回缩手。


    陈令安更用力地抓住。


    小满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几次差点绊倒。


    他走得那样急,好像一停下脚步,就再没勇气踏进这座房子。


    有人来拦,被吴勇挡下了。


    又有人围过来,质问他们是谁。


    陈令安视若无睹往里闯。


    那些人要动粗,都被吴勇撂倒了。


    小满觉得不对劲,然而时间根本容不得她细想。


    咚!陈令安踹开了槅扇门。


    偌大的厅堂,文窗窈窕宝瓶香鼎,满册书架狼毫如林,当中一张花梨木大书案,十余个人物分主次端坐,个个文绣辉煌仪威堂皇。


    小满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刘瑾书,刘方……


    还有惊惧得五官都变了形的父亲。


    这是议事厅,根本不是饭馆!


    她懵了,疑惑地看向陈令安。


    可陈令安只盯着前面某个人物,根本不理会她的询问。


    “抱歉,我来迟了。”他浅浅笑着,带着洞悉一切的自信和泰然。


    “你怎么会来?”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问。


    那人表情沉静,漆黑的瞳仁透出晶莹的微光,看去十分温馨柔和。


    然而一张口,一种看不见的威压随之沉沉侵袭过来,


    陈令安好像半点没感觉到似的,慢悠悠走到那人面前,老大不客气扯过椅子坐下。


    “锦衣卫监察百官,出现在哪里都是正常的,你明知故问了,二叔。”


    二叔?小满头皮一麻,不太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自有马前卒替陈绍冲锋陷阵,当即喝道:“明明是陈家子弟,反行污蔑陷害尊长的勾当,不知廉耻、忘恩负义!”


    陈令安轻飘飘瞥那人一眼,“你就是那个靠我爹举荐才得以补缺,后来还没等我爹定罪,就写檄文讨伐他的同进士?”


    那人腾地涨红了脸。


    陈令安笑道:“二叔,一旦你有倒台的迹象,在座的这些人,只怕会争先恐后落弹劾你,小心点。”


    陈绍道:“这里每个人都是生死之交,进相援为显荣,退相累为黜辱。你这点小伎俩,对我们没用。”


    “我实话实说罢了,你急着否认,反倒显得底气不足。”


    陈令安说着,看似不经意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变化。


    一个眉眼间有几分陈令安模样的男人忽道:“这小丫头是谁?”


    小满霎时成了在场的焦点。


    打量、好奇、惊疑、猜忌……


    各式的目光针似的刺过来,小满全身皮肤都收紧了,额头开始冒出冷汗。


    陈令安没接话,刘瑾书想开口,刘方轻轻咳了声,眼神轻飘飘落在张文身上。


    张文怨毒地盯视小满一眼,不得不站起来接话:“小阁老,下官小女……”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小阁老?莫非是陈阁老的儿子?


    小满偷偷瞄那人。


    还别说,那副傲然睥睨的派头,微微下撇的嘴角,和陈令安如出一辙!


    陈令宜恍然大悟,“哦,是陈令安的小青梅呀!难怪俩人好得什么似的。诶,你不是说她定给刘家了么?”


    他斜瞥着刘瑾书,语气意味深长,“这样啊,陈令安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怪了……”


    陈令安眉头暗挑。


    刘瑾书眉头紧蹙。


    张文脑子飞速旋转,随即蹭地蹦起来,扬起胳膊照着张小满就是一下,“孽障!”


    他这下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当众打女儿,一时没来及阻止。


    刘瑾书从椅中一跃而起,快步走到小满身旁,“你没事吧?”


    小满捂着脸摇摇头。


    陈令安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前倾的身子又慢慢坐了回去。


    刘瑾书道:“张大人,我临时起意请你赴会,三姑娘根本就不知道。这明显是陈令安的离间计,你多聪明的人,居然看不破!”


    语气十分不悦,带着责怪。


    张文却是心中大安。


    他当然清楚不能是小满泄密,不过是要试一试刘瑾书是否厌弃这个女儿罢了。


    还好,刘瑾书在维护女儿,他仍有希望做刘瑾书的老泰山!


    “我的确看不破。”陈令宜在旁阴阳怪气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再高傲的君子为讨美人一笑,难保不会脑子发昏胡言乱语。”


    刘瑾书脸色一沉,但瞧见父亲冲他微微摇头,便装作没听见。


    陈绍也瞪了儿子一眼,陈令宜不服气似地抿抿嘴角,不言语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陈令安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陈绍,“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的生死之交,到底有多牢不可破。”


    他经过小满身旁的时候,脚步有些迟缓,却没有停下。


    槅扇门吱呀吱呀轻吟。


    “还不快滚!”


    张文一声暴喝,惊醒了兀立失神的张小满。


    她低头跑出去。


    一层层灰白的薄云积聚上来,光线不断暗下去,树叶一动不动,空气闷热得要拧出水来。


    小满昏昏沉沉往前走,她不记得来时路,也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突然被人狠狠一拽。


    小满猝不及防,仰面倒在那人怀里。


    “看路!”陈令安竟有点气急败坏,“找死啊你!”


    小满这才发现,前面横着一大片湖泊,水面碧瘆瘆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再多走一步,她就要掉下去了。


    陈令安拉着她就往回走,一句安慰道歉的话都没有。


    和来时一样,小满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


    可这样走很费力,很别扭,还很容易摔倒,她不喜欢!


    小满狠狠甩手。


    陈令安手一空,心也莫名其妙空了一拍。


    “怎么,来的不是刘瑾书,竟让你失望了?”


    话音甫落,陈令安自己都呆了呆。


    小满脑子乱糟糟的还没理出个头绪,完全没察觉到话中别意。


    他那带着讥诮的语气,也听得她十分恼火。


    “好好的扯人家做什么,他来不来的,和你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失望?”


    “人家?”这个略显推崇的称呼,刺得陈令安眉梢眼角流露出某种带着鄙夷,又泛着酸气和自嘲的嗤笑。


    看起来刻薄极了。


    “你的未婚夫,如何能与你没关系?”


    “根本没有的事!”


    “没有?”陈令安挑眉笑了声,“刚才当着他的面,你可否认了?”


    小满一怔,“当时我乱得很,没反应过来……不对,为什么是你一直质问我?”


    她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看多了她笑盈盈的模样,这幅表情着实让陈令安不大习惯。


    他沉默少顷,强迫自己从纷乱复杂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直白道:“诚如你所见,利用你,挑拨他们的关系。”


    “这身衣服就是你给我的补偿?”小满笑得惨然,“张君懿抢我的亲事,提前给我件首饰就自认为两清了,你利用我给人下套,提前买身衣服也觉得两清了……”


    陈令安依旧沉默着。


    小满深吸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


    “想过,但不多。”


    “你混蛋!”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好人,为达到目的我会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小满的声音在颤抖,“你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从我们重逢开始,还是刘瑾书看上我开始?”


    “这重要吗?”


    “我知道你父亲死得冤,你心里难受,换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去报复……我会帮你,我不是别人,我是小满……”


    小满倔强地抿着嘴角,不让自己哭出来。


    陈令安的声音很冷:“你我不过半年之谊,我甚至都忘了你是谁。你突然出现在京城,突然成了政敌的联姻对象,谁不起疑?”


    小满愕然。


    却还不死心,“你刚才还因为我差点落水发火。”


    陈令安:“不要以为我对你释放出好意,就自认为是特别的,这样显得你很随便。”


    啪!


    这记耳光力气极大,打得陈令安头一偏。


    小满甩甩打得生疼的手,狠狠抹一把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冷笑着说:“你才随便!少自以为是了,谁要你喜欢,谁又喜欢你?不过在陌生的地方撞见了认识的人有点激动罢了,竟让你会错了意,可真是对不起!”


    陈令安淡淡道:“我从没会错意,只有傻子才会放着刘瑾书不要反选我。”


    小满怔住了。


    吴勇将马车赶过来,放下脚凳,低声请他们上车。


    陈令安掀开车帘,沉默地看向小满。


    她没动。


    风飒飒吹过,袍角飞起,落下,又飞起,又落下……


    车帘垂落,车子远去了。


    云层密密匝匝铺满了整个天空,像一望无际的幕布,将天光遮挡得一点不透。


    蜻蜓一窝一窝低低飞着,潮热的阵风吹得树林哗啦啦响。


    吴勇将马车赶得极慢极慢,“要下雨了。”


    车厢内没声音,吴勇又说:“我都闻见雨腥味了,西边天空都黑了一半,准是场大雨。”


    身后依旧安静着。


    吴勇挠挠下巴,继续碎碎念,“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盗匪横行,可怜二八少女……”


    陈令安忍无可忍,“闭嘴!”


    吴勇赔着笑脸小心翼翼说:“那一屋子豺狼绝对记恨上三姑娘了,尤其是张文,下手真狠,九成九不会带她回去。”


    “二十里的山路,又下大雨,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女子,可怎么办呐!”


    说完,他悲天悯人般重重叹了口气。


    陈令安哼了一声,“看不出你还挺怜香惜玉的。”


    吴勇忙分辩,“属下是为大人着想,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万一她有点万一,大人会后悔一辈子的。”


    陈令安一脚把他踹下车,“滚!”


    那马车走得比老黄牛都慢,吴勇顺势就地一滚,毫发无伤。


    等他爬起来时,马车早跑远了。


    朝着会馆的方向。


    距离会馆大门稍远的距离,陈令安一勒缰绳,从马车上直接跳下,急急往里走。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豆大的雨点顷刻砸得屋瓦树木噼里啪啦山响。


    陈令安忙折回去拿伞。


    她不熟悉路,又伤心着,应该不会走远。


    对面回廊的拐角后飘出一片衣裙,正是今天给她买的那套。


    还不算傻,知道找个地方避雨。


    陈令安微微松口气。


    懒得绕路,他翻过栏杆,打算从中庭穿过去。


    脚步猛地一顿。


    刘瑾书站在她身旁!


    眉眼柔和,微微弯下身,低声细语说着什么。


    她一面哭着,一面从他手里接过手帕。


    陈令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满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回头望去。


    雨水飞泄,中庭空无一人。


    啪嚓,啪嚓……


    只有一把油纸伞,被风雨冲刷着、推挤着,一下下撞击着假山石。


    盛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陈令宜推开窗子,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颇为放肆地伸了个懒腰。


    “你不该挑衅刘瑾书。”陈绍的声音满是不认同。


    现在没有外人在,陈令宜说话更不加掩饰,“他瞧不上我,我何必惯着他?刘家干的脏事一点都不比我少!都是一块砚台里的墨汁,他是正人君子,我就是卑鄙小人?”


    陈绍不以为然,“就因这个翻脸?你今日孟浪了。”


    陈令宜眼神闪烁几下,“父亲,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刘方想要首辅的位置。”


    陈绍:“当官的,哪个不想当首辅?也罢,说出来安安你的心——皇上已经准了我的任命,下个朝日就明旨颁发。”


    陈令宜拍手大喜,“儿子先恭喜首辅大人了!”


    却又说:“那个张什么的老白脸,百般托人投靠我,我给他脸,他却放我鸽子。父亲如果提携他,就别认我这个儿子了。”


    陈绍知道他记恨刘瑾书,憎其人者,恶其余胥罢了。


    不过儿子刚上任,正是立威的时候,断容不得两头投机取巧的墙头草。


    若轻轻放下,以后恐遭人轻慢,不能服众。


    张文这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只会写点花里胡哨歌功颂德的骈文,也着实让人讨厌。


    他便应了,“让他去龙江驿站做个驿丞,磨磨性子。”


    陈令宜直乐,“有个不入流的小吏当老泰山,刘瑾书也称得上金陵一景啦!”


    陈绍莞尔,“当不成的。”


    或许之前还有戏,今天的事一出,刘方再宠儿子,也要掂量掂量了。


    -


    张文回来,本以为会看到张小满哭着跪着认错求饶,结果人家关着门睡大觉,谁叫也不理。


    气得他要行家法,孙姨娘忙劝:


    “刘公子亲自送三姑娘回来,还特意嘱咐妾身好好照料她。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罚三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和刘公子唱反调。”


    张文喘着粗气靠在太师椅上,“光他愿意有屁用,最后还得他爹点头。在会馆我几次找刘方解释,他理都不理我。”


    “明明之前还在陈阁老面前替我说好话来着,这下全叫那孽障毁了!”


    此刻张文真恨不得杀了张小满。


    孙姨娘捂着心窝,脸色也很难看,似是心疼得不得了。


    她说:“陈令安横插一杠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三姑娘对他死心了。”


    “夜长梦多,趁着刘公子那头还热乎着,咱们主动上门,赶紧把亲事定下来,哪怕多给陪嫁呢。刘家重诺,一旦答应,就不会毁约。”


    张文叹道:“是这个理儿,可刘方不见我。”


    “老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哪用得着你出面,自然是太太去。”


    “她?她才不管我的死活,难道要我求她?”


    孙姨娘不好明说蒋夫人把小满看得更重,就说自己去请太太,“我就是一路磕头磕过去,也要把太太请回来。”


    她当然不会一路磕过去。


    略晚些时候,她着人前往汤山送信。


    “见到太太,只说陈令安坑骗三姑娘做了替罪羊,恐怕性命不保。她问别的,你一概说不清楚。”


    张安懿私底下问她,“我要不要去看看三姐姐?”


    孙姨娘很是欣慰,“要的,我让小厨房做了几样清淡爽口的,你一并给她送过去。”


    “她不开门,你就一直在门外等着,她摆脸色,你就生受着,不准和她吵闹——哪怕说我的不是。除了你,现在张家也没人能和她说得上话了。亲姐妹,总要互相扶持。”


    她反复嘱咐女儿,近乎唠叨。


    张安懿点头,“我知道,三姐姐嘴巴是厉害了点,其实对我不错。”


    孙姨娘欲言又止,末了笑笑,什么也没说。


    天光大亮,蒋夫人踏着清晨的露水,火急火燎进了张家门。


    竟是连夜赶回来!


    孙姨娘暗喜。


    可蒋夫人满心记挂着小满,压根没注意候在门前的孙姨娘母女。


    她直接拍门:“是母亲来了,也不开门吗?”


    屋里还是一样的寂静。


    孙姨娘推了推女儿。


    整宿没睡的张安懿昏昏沉沉抬起头,茫然四顾,挪着僵硬麻木的腿上前道:“太太,我站了一宿也没等到三姐姐开门,别是想不开出了什么事。”


    本就心急如焚的蒋夫人一听这话,心里那团火直接烧成怒气,呼地直顶脑门子。


    “你放屁!她死了,于你有什么好?”


    又瞅见孙姨娘,新恨旧怨一股脑爆发,照面啐她一口。


    “我才走了几天,你就把家管成这个样子。光顾往怀里搂钱,恨不能把人往死里作践,一家子白眼。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只管问你们要人!”


    孙姨娘满脸苍白,“冤枉……”


    吱扭,门从内打开,中断了她的辩解。


    随着门开,一股逼人的热气袭得蒋夫人呼吸一窒。


    “我儿!”蒋夫人一把把小满抱在怀里,“傻孩子,三伏天门窗紧闭,你是想要把自己热死?”


    又瞪孙姨娘,“连冰也没用,还觍着脸邀功。你的帐,等我腾出手一笔笔跟你算!”


    砰,门关上了。


    孙姨娘身子晃晃,张安懿扶住她,脸上全是担心。


    “没事。”她摸摸女儿的头,“太太一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罢了,不是故意为难姨娘。”


    她让女儿回去休息,自己依旧候在门外。


    女孩子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不是压抑的呜呜咽咽,是那种大胆、直率、肆意,痛痛快快的哭声。


    孙姨娘一怔,眼神逐渐变得恍惚。


    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了。


    她似乎明白太太如此偏爱三姑娘的缘故了。


    哭声渐渐变低,孙姨娘轻轻吁口气,整理下鬓角,微微垂下脖子,准备迎接蒋夫人的问话。


    门开了,和来时一样,蒋夫人火急火燎地走了。


    都没有给孙姨娘开口的机会。


    甚至都没有坐马车,直接翻身上马,泼风似的消失在街巷中。


    孙姨娘瞠目。


    不对啊,太太应该发愁接下来怎么办,如何挽救局面。


    然后她把昨日刘公子的表现一说,再献上计策,令刘家不得不和张家定亲,既解了三姑娘的困境,又全了张家的颜面。


    可太太这么着急的要去哪儿?


    北镇抚司。


    陈令安仰靠椅中,双腿搭桌,无所事事地望着房梁。


    从会馆出来他便进宫请罪,不出意料得了皇上一顿臭骂,罚俸之类的自不消说。


    皇上让他滚回衙门当差,“省得到处瞎跑给朕添乱!”


    可无论干什么,他总觉得提不起劲。


    “大人,不好了大人!”吴勇一头撞进来,“杀……杀进来啦!”


    陈令安以为是闹事的言官,懒洋洋道:“什么大事,值得你大呼小叫,打出去不就得了。”


    吴勇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打不得,大人还是快躲躲吧。”


    “我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我北镇抚司。”


    陈令安冷笑一声,待要起身,却听屋外一声暴喝。


    “陈令安,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娘滚出来!”


    蒋夫人?!


    陈令安呆了呆,下意识收回翘起的腿。


    就在此时,吴勇好死不死的透过窗子探了探头,正好被蒋夫人逮了个正着。


    她携着暴戾狂风,带着滚滚焦雷,一鞭子抽向椅中呆坐的罪魁祸首。


    陈令安本能地躲避。


    鞭子抽在椅背上,飞溅的木屑划过他的脸,留下浅浅的血痕。


    接着一个匣子砸过来,盖子崩开,张张银票飞舞。


    “小满不是没爹没娘任人欺负的孤女,她是我的女儿!”


    蒋夫人脸上挂了层浓霜似的,目光更是冷得吓人。


    “你和她两清了,陈令安,以后不准你再接近我的女儿!”


    第29章


    蒋夫人走了。


    吴勇从地上捡起下巴给自己安上, “我的妈呀,有其女必有其母,这动手打人的功夫, 真是一脉相承。”


    陈令安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中,木着脸没有说话。


    吴勇讪笑,“大人这么好看的脸, 留下疤痕就不美了, 属下那里有上好的伤药……”


    陈令安眼睛动了动。


    在他骂人之前,吴勇抱头滚出门。


    自有一众狐朋狗友围过来八卦。


    吴勇绘声绘色描述一番“蒋夫人暴打陈阎罗”的场面,竖起大拇指,“蒋夫人是这个。”


    不得不说,为给孩子出气杀进北镇抚司衙门, 还敢冲陈令安挥鞭子的, 可着满金陵扒拉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真乃女中豪杰!


    “都被人打上门来了, 这算得上奇耻大辱, 大人会不会报复蒋夫人?”有人提出疑问。


    吴勇回头瞅瞅,故意大声道:“本来就是大人没理在先, 利用女孩子的真心算计人, 挨打都是轻的。”


    众人惊恐:“你疯了,快闭嘴!”


    奇怪的是, 签押房静悄悄的,等了好一会儿,也听不见陈令安令人起栗的声音。


    可真是……反常!-


    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气挂在半空, 纵是晴天,也显得迷濛濛的。


    小满坐在窗前,神情恹恹的,就像蔫吧的小树苗。


    满桌的菜肴基本没动, 连最爱的桂花小元宵都没吃两口。


    “不吃饭怎么行。”蒋夫人吩咐人再去做,“弄些酸酸甜甜,清清爽爽的东西来。”


    小满说没胃口,吃不下。


    “天太热,还是宣府的夏天舒服,一场雨过去,空气都是凉丝丝的,晚上还要盖薄被子。”


    蒋夫人笑道:“今年是来不及了,等明年,咱们去那边过夏天。我也体验一回‘夏天穿夹袄’是什么感觉。”


    “真的?”小满眼睛一亮,旋即暗淡。


    “两千多里地,我来金陵紧赶慢赶都四十多天,咱们一走起码半年出去了。再说老爷一向不喜我和那边联系,不会答应的。”


    蒋夫人不以为然,“管他呢,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小满突然坠下泪来。


    蒋夫人唬了一跳,忙把她搂在怀里,一面哄着,一面骂陈令安,直说打的少了,应该多抽几鞭子才是。


    当然也少不了骂张文。


    小满哭得伤心极了,“我好没用,本想帮母亲脱离火坑,没帮上忙,反拖累母亲又跳进来了。”


    “什么火坑?”蒋夫人没明白。


    说话间,孙姨娘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人事不省,叫人抬回来了!”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蒋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小满也忘记了哭。


    孙姨娘显然乱了心神,竟拉着蒋夫人往外跑。


    “慢着!”小满倏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夺回蒋夫人的手,“再着急,也不能摔着太太。”


    孙姨娘带着哭腔道:“现在不是讲究礼节的时候,老爷真的不大好!”


    瞧她不像是演的,蒋夫人和小满对视一眼,急急随她去了前厅。


    一进门就看见张文直挺挺躺着,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角还有口涎流出。


    这是真不行了?


    小满的心忽悠一抖,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喜是悲。


    蒋夫人的眼泪已经下来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也曾热烈真挚的爱慕过,乍见他这样,也有点受不住了。


    孙姨娘揪过长随,“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长随偷偷瞥了张文一眼,哭丧着脸说:“老爷接到吏部命令,贬去龙场驿站做驿丞,却连个理由都没给。老爷一听,就昏死过去了。”


    孙姨娘扑到张文身上大哭,“老爷是两榜进士,官居二品的大员,竟受这样的侮辱,可怎么承受得住啊!”


    相比之下,蒋夫人还稳得住,着人请郎中,拿家里备着的镇惊开窍的丸药给张文冲服,又将几个看热闹的闲散仆役打了出去。


    杂乱无章的前厅逐渐变得井然有序。


    郎中到了。


    一番望闻听切,老郎中睁开眯缝的双眼,几笔下去,药方一蹴而就。


    临走前交代:“这位老爷昏迷不醒,乃是急怒攻心所致,先吃两副药看看。这是心病,要想彻底痊愈,还得从根上治。”


    心病还需心药医。


    因为丢官引起的病,自然要升迁这副药才能医好。


    孙姨娘膝行上前,抱住蒋夫人的腿哭道:“太太,好太太,求你想想办法吧。老爷有个不好,这一大家子没法活了!”


    蒋夫人让她起来说话,“官员任命,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办法?龙江驿站离家很近,驿丞就驿丞,远离官场纷争,清清静静过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满发现,母亲说话的时候,老爷原本微微起伏的胸脯静止了。


    待母亲话音一落,老爷胸脯也重重往下一落。


    小满眼神微眯,那点子伤感登时烟消云散。


    她悄悄出了房门,如此这般吩咐小丫鬟几句。


    这边孙姨娘跪着不起,“老爷没做错事,全是叫人连累的,太太比谁都清楚他的心性,就帮他一把吧!”


    小满冷飕飕道:“叫谁连累的,姨娘不妨明说。”


    孙姨娘哭道:“都什么时候了,三姑娘还抠字眼揪话柄,躺在那里的是你亲爹,不是别人。”


    蒋夫人也对小满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孝道大于天,父亲病重,当女儿的不说病榻尽孝,却与姨娘吵嘴,传出去对小满名声不好。


    其他两位姑娘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一个满脸麻木呆然,一个哭得不能自已。


    蒋夫人讶然看着张君懿,不过半个多月不见,这孩子消瘦枯黄,毫无生气,和之前的明媚艳丽简直判若两人。


    “你……”她刚要问,却被孙姨娘打断,“太太,我有个主意,或许能帮上忙。”


    蒋夫人到底是个心软的,闻言随她来到旁边碧纱橱。


    孙姨娘将昨日刘瑾书送小满回家的事说了,“下马车的时候,刘公子虚虚扶着三姑娘,那是不错眼地看着她,其中深情,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说到这里,蒋夫人听懂了,“你的主意,就是两家结亲,借助刘家的势力帮老爷复职?”


    “太太原先也打算将她许给刘家的,只因为陈令安从中作梗,这事才没成。刘公子家世、人品、才学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对三姑娘一往情深,得此佳婿,三姑娘也算因祸得福了。”


    “为了不让人看轻三姑娘,刘公子必会不遗余力帮扶她的娘家——娘家好了,姑娘在婆家腰杆子才硬实。”


    “这事成了,老爷只会加倍敬爱太太,从此夫妻和睦,家宅安顺,于太太也是有利无害。一举三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孙姨娘殷切地望着蒋夫人。


    听起来的确不错,可是……


    蒋夫人打量她两眼,“无利不起早,这事成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孙姨娘温顺地低下头,“利不利的,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张家好了,我和我的孩子才能好,张家败了,我和我的孩子也没了活路。”


    蒋夫人笑笑,“怎会没了活路?你手里捏着近百顷的地,离了谁也活得下去。”


    孙姨娘大惊失色,慌得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我手里是有些田庄的账,那都是老太太名下的,我一个家生子,至今还是奴藉,哪有能耐置办私产?前些天老爷拿走的银子,也是从老太太账上‘借’的,太太明鉴!”


    蒋夫人沉默不语。


    孙姨娘:“这些都是家事,关起门怎么着都能掰扯清楚。妻以夫荣,老爷落魄,太太脸上也无光啊。”


    忽听堂屋一声痛号,随即是张文怒不可遏的骂声。


    惊得蒋夫人心头乱跳,急急跑出碧纱橱。


    方才还人事不省的张文此刻面目扭曲抱着脚丫子,冲张小满破口大骂。


    张小满捏着根长针,一脸无辜,张君懿张安懿直愣愣看着这对父女,木雕泥塑一样僵立当地。


    不等蒋夫人发问,小满就兴冲冲道:“母亲,我把父亲医活了!”


    “你做了什么?”孙姨娘失声叫道。


    小满邀功似地说:“扎脚心,这是宣府乡下的土方子,一针下去,父亲就醒了。”


    光听就觉得一阵蚂蚁咬似的战栗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张文恨得直嚷把小满拖出去打死,“自打她回来我就开始倒霉,她就是个祸害,扫把星,打死干净!”


    孙姨娘叫苦不迭,抚着张文的胸口顺气,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老爷息怒,三姑娘也是救人心切。”


    张文瞅见一旁的蒋夫人,才算气哼哼地住了嘴。


    见状蒋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声,叫上小满就走。


    孙姨娘喊着“太太”追出来,压低声音道:“哪怕不帮老爷起复,只为三姑娘的终身幸福,也请太太多多斟酌。”


    蒋夫人不置可否,径自与小满回去了。


    小满问她自己表现如何,蒋夫人戳她脑门一指头,板着面孔训斥她忒胡闹。


    “你可以私下告诉我,怎么也不能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拿针扎他,这不是让他更讨厌你?”


    小满笑嘻嘻的,“当然是直接戳穿他痛快,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在乎那个呢!”


    蒋夫人深深叹出口气,“他是你爹,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你这辈子就毁了。”


    “把我逐出家门才好,母亲,要不咱俩一块走吧,离这个火坑远远的。”


    走?


    蒋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突然展现在她面前。


    在汤山的这些天,她看过了汹涌奔腾的云海,赏过了光照万里的落霞,听雨打竹林,淌泉水泼溅,高兴时吃酒玩闹,想清净了就独卧看书写字。


    多少年没这样欢畅过了,似乎又回到做姑娘的时候。


    一回张家,没本事又自负还不消停的丈夫,心怀叵测的妾室,暗地里虎视眈眈的婆母……


    闷笼般的窒息感迎面扑来。


    可是……


    蒋夫人深吸口气按下所有思绪,“再说胡话,我也要打你了。”


    小满暗叹一声,转而提起孙姨娘,“她给母亲出了什么损招?”


    蒋夫人不由失笑,孙姨娘有私心不假,但说得有几分道理。


    对小满来说,嫁到刘家的确最好不过了。


    不料她刚提起个话头,小满就摇头说不嫁。


    “难道你还惦记着陈令安?”蒋夫人表情变得严肃,“想也别想,我不会让你再见他的。”


    “这两天我翻来覆去琢磨这个人,没有父母管束,也没同窗友人劝诫,做事野得很,完全不计后果。”


    “他习惯了一个人,叫他多考虑别人,他也做不到,或者说他根本没那个意识。”


    “更可恶的是他竟把你带到那种险地!”


    “八字没一撇呢,你爹就大言不惭处处以刘瑾书岳父自居,结果你和陈令安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被设计了,可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同时和两个男人纠缠不清。唉,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风言风语。”


    “那天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高官贵族,拜陈令安所赐,你算是变相得罪了这些人,谁又敢冒着惹怒他们的风险和你议亲?”


    蒋夫人爱怜地抚着小满,“难得刘瑾书对你一往情深,刘家人口简单,秦夫人虽难伺候,可有你姨母和我在,她也不会难为你。”


    “嫁给他,你能保住名声,更不会受委屈。其实就算孙姨娘不提,我也有这个打算。”


    小满低着头,好半天才闷声道:“我不想嫁。”


    蒋夫人轻声道:“你不是想离开张家么,嫁了人,你父亲就奈何不了你了。”


    “别不当回事,你父亲就算故意打死你,不过打一百棍,流放三年。如果他说你忤逆犯上,还能减罪一等,你却白白送命。”


    小满啧啧称奇,“真的假的,就因为他是我爹,打死我就不用偿命?也太不公平了。”


    蒋夫人白她一眼,“律法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骗你作甚?哎呀,不跟你扯东扯西,我去趟平阳侯府,你给我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小满:“母亲,我真不想嫁刘瑾书。”


    “不想嫁也得嫁!”一向待她慈爱有加的蒋夫人头一次发了火,“但凡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好好听话!”


    蒋夫人眼中慢慢浮上泪意,“当年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嫁给你父亲,秦世子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娶到你姨母,看看她,再看看我……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室内默然,门轻叩一下,那个疼爱她的人走远了。


    小满觉得闷热,觉得烦躁,手里的扇子摇得哗啦哗啦山响,可扇出来的热风同样让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把扇子一扔。


    扇子砸中桌上的青白瓷托盘,盐津梅子骨碌碌滚落,散得到处都是。


    锦绣轻手轻脚进来,默默收拾了,又摆上一盘新的盐津梅子。


    “撤了吧。”小满说,“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掌灯时分,平阳侯府。


    秦伯彦下值回来,见小蒋氏眉头微蹙,问过丫鬟方知后晌蒋夫人来过。


    “是求你帮张文活动,还是担心陈令安报复?”


    他挨着小蒋氏坐下,“如果是张文的事,我劝你别插手,这是陈阁老批示的,改不了喽。”


    小蒋氏没好气道:“他落魄了都对我姐不好,得意了还了得?我才不管他呢。”


    秦伯彦笑了,“因为陈令安?更不用怕,如今京城都夸你姐姐:慈嫡母为女出气,蒋夫人暴打陈阎罗,连皇上都知道。”


    小蒋氏吓一跳,“皇上怎么说,不会怪罪我姐姐吧?”


    “放心,我特地探了探皇上口风,他就当个新鲜事听,还特别感慨,做嫡母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掏心掏肺了。”


    “我姐姐对那几个孩子是真没的说,这不,今儿过来,为的就是小满的亲事。”


    “怎么说?”


    “她要定下你外甥,刘瑾书!”


    秦伯彦愕然,“这也太……以前倒能成,现在的话,我姐一百个不答应。”


    小蒋氏叹气:“谁说不是呢,可这是小满唯一的出路了,怎么着我也得努把力。唉,只盼明天你姐姐不要骂我太狠。”


    “我娘都不曾说过你一句重话,我姐更不行。”秦伯彦拧眉思索片刻,忽一笑,“你且去,山人自有妙计。”


    小蒋氏将信将疑。


    翌日前晌,她硬着头皮去了刘家。


    不出所料,秦夫人一听就爆炸了。


    “不成!绝对不成!想让张小满进门,除非我死了。”


    “被陈令安利用完甩了,知道找我儿来了。在她眼里,我儿子就那么贱,什么脏的臭的都肯要?”


    “是你姐姐先提出来结亲,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结果张小满居然不同意,扭头和陈令安厮混一起,把我刘家当什么了?”


    秦夫人脸色铁青,半点面子也不给小蒋氏留。


    “张家算什么东西,说破落户都抬举了,你姐好大的脸面,真好意思提。也就看在我弟的面子上吧,换个人,我早打出去了。”


    她满口姐姐的不是,小蒋氏终于忍下不去了。


    “我特地跑这一趟,不单是为我姐的关系,更因为刘家大外甥!是他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的婚事自己能做主,非小满不娶!”


    “话都说出去了,现在却不认账,让小满怎么办,这不是逼她去死吗?”


    秦夫人冷笑道:“死就死了,与我何干?”


    小蒋氏的脸沉下来。


    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竹帘一掀,露出刘瑾书汗津津的脸。


    “母亲,舅母。”他站定,躬身作揖。


    饶汗透衣衫,仍不忘礼数。


    秦夫人忙唤他起来,“我的儿,还不到下值的时候,怎么突然回……”


    她语气微顿,厉声喝道:“谁给公子通风报信?”


    屋里屋外侍立的丫鬟们俱都低头不敢言语。


    刘瑾书忙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送文书的时候碰到舅舅,他顺嘴说的。”


    秦夫人瞟小蒋氏一眼,自然把这笔账记在弟媳头上。


    “纵然舅母不来,我也要请舅母去张家提亲的。”刘瑾书语气坚决,“我认定了她,除了她,我谁也不娶。”


    说着,他撩袍跪下,“母亲,儿子从来没求过您什么事,只这一件,求母亲答应儿子。”


    秦夫人失声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迷得你颠三倒四连脑子都丢了!”


    刘瑾书:“她……她不装。”


    “不装?那叫没规矩,就是个野丫头,没受过世家贵族的熏陶浸润,想装也装不起来。”


    “她或许不符合世家选媳的标准,可并不是没能力,外曾祖母、外祖母、舅舅都喜欢她,难道真是只看蒋家舅母的面子?”


    “就说端午龙舟赛,和吕总管侄女打成一团。”


    说到这里,他低头笑了下。


    “惊动一大帮御史,结果不但全身而退,还得了吕总管几句夸奖,过后吕姑娘也没找她的麻烦。可见她有玲珑手段,担得起大家主母的担子。”


    秦夫人嗤笑道:“这也值得你欣赏?换个人,根本没这事儿!”


    “所以我说她是个真性情的人,不因为对方的权势就卑躬屈膝,从不用世人的眼光评测自己,更不会用所谓的规矩锢束自己。”


    “她很自由,是我都羡慕的那种……”


    刘瑾书微微低下头,竟有点羞赧了。


    秦夫人看他的目光极其陌生,好像头一次见到儿子似的。


    小蒋氏悠闲地捧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啜了口清茶。


    “你,真是……”秦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暗暗瞥一眼小蒋氏,只觉得胸口塞满了破棉絮,咽不下吐不出,胀闷得她直想捶打胸口。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手,情知一味来硬的只会激起儿子更激烈的反抗。


    沉吟片刻,她长叹口气说:“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现在不行,陈令宜放出话来,谁和张文亲近,谁就是和陈家作对。”


    刘瑾书淡淡道:“我的婚事,难道还要奏请陈家恩准?”


    秦夫人打了个顿,略显尴尬地说:“当然不是,只是咱家素来和陈家交好,不能明面打擂台。朝堂上的事,你比母亲更清楚。不如等风头过去,再议此事。”


    刘瑾书道:“把张老爷调到大胜关驿,等闲不让他在京中露面也就是了。”


    大胜关驿是西南水陆驿站,距京城有六十多里地,整日繁忙得不得了,休沐日常常被占用,就是张文想回家都回不来。


    小蒋氏颔首笑道:“还是瑾书有法子,快叫孩子起来吧。”


    后半句是对秦夫人说的。


    叫起来,便意味着答应了。


    秦夫人苦笑,“只盼着将来媳妇过门,不要忘了含辛茹苦抚养你长大的老娘亲。”


    刘瑾书笑起来,“多谢母亲成全。”


    重重叩了头才起身。


    秦夫人拉过儿子,轻轻抚着他的额头道:“再多听母亲一句话,陈阁老刚荣升首辅,陈家人又最护犊子,你和陈令宜原有点不痛快,千万不要做了他们立威的把子。”


    “咱家虽不惧陈家的权势,可你父亲入阁在即,这个节骨眼还是稳妥为上。”


    “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咱们先私底下定下,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对外宣布。”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他不能图一时之快,干扰父亲的仕途。


    刘瑾书点了点头。


    秦夫人终于觉得气顺点了。


    事情既定,小蒋氏也准备告辞了。


    “舅母留步。”刘瑾书解下腰间悬挂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先祖父赠予我的,多年来未曾离身。请舅母将此物转交小满,权作信物。”


    小蒋氏笑着接过来。


    刚刚顺气的秦夫人又觉得不大通畅了。


    然而找借口再要回来也太突兀了,难免又生波折,只能作罢。


    “好啦,你心愿达成,该回去当差了。”秦夫人此刻是瞧见儿子就烦。


    刘瑾书忍笑退了出去。


    “公子回翰林院?”马夫问。


    刘瑾书想了想,笑道:“去北镇抚司。”


    第30章


    无论外面有多热, 一踏进北镇抚司,立时阴风阵阵。


    连三伏天的炎阳直晒下来,都不能让这里有丁点热气。


    比这更冷的是陈令安那张脸。


    “有何贵干?”他倨傲地看向刘瑾书。


    “口渴, 进来讨杯水喝,陈大人不会吝啬到一杯水都不肯给吧?”


    刘瑾书微微一笑,袍角轻甩跷腿而坐, 举止潇洒自如, 暗含几分意气风发。


    陈令安提起茶壶,微微泛黄的茶水缓缓注入杯子,“喝完就滚。”


    “我和小满定亲了。”刘瑾书忽道。


    陈令安盯着桌上的茶杯,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握茶壶的手也很稳。


    “恭喜。”他说。


    茶水漫过杯沿, 流到桌子上, 滴滴答答淌下来。


    水柱变细, 成了一条细线, 又化作点点水珠,终是成空了。


    “陈大人?”刘瑾书出声提醒。


    陈令安微怔, 随后面色如常放下茶壶, 将茶杯往前一推,做了个请的手势。


    茶水晃荡四溢, 不可避免沾染到陈令安的手指。


    刘瑾书嫌弃地瞟了眼,没接。


    他起身道:“我们成亲时,还请陈大人赏光莅临。”


    陈令安冷冷道:“我定会带着‘贺礼’前往。”


    刘瑾书毫不在意地笑笑, “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


    陈令安“呵”的笑了声,“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


    “我没有说笑。”刘瑾书转身向外踱去,“还记得你抓捕我那天吗?她不顾一切维护你, 得罪所有人也不在乎。”


    “护在你身前的时候,她脸涨得通红,声音在发抖,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我知道她在害怕,可她没有退。”


    “再也不会有像她这样真心待你的女孩子了。”


    刘瑾书回身看过来,“原本我没有机会的。”


    “陈大人,承让了。”


    起风了,灰白的薄云一层一层堆积上来,太阳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白色光晕。


    空气一如既往的闷热,并不因阴晦显得凉爽。


    陈令安盯着手里的文书。


    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无法转动,半个时辰过去,文书上写的什么他还是没明白。


    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他干脆丢开文书走了。


    吴勇问他去哪。


    “回家换身衣服。”


    吴勇望着上峰的背影喃喃:值房就有替换的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阴天的缘故,一切景象都灰蒙蒙的。


    街面上还是很热闹的,陈令安在人流中走得很慢,突然停住脚,回过头。


    身后人潮涌动,声音嘈杂,呼朋唤友声,孩童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还有女孩子们叽叽咯咯无忧无虑的笑声。


    他茫然望着,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老巷子没有人影,冷冷清清。


    陈令安推开吱吱嘎嘎作响的老宅大门,回身关上门,静静站了片刻。


    正要拾阶而下,忽听门外响起个脆生生的声音:“陈令安,开门!”


    他“哗”一下拉开门。


    空无一人的巷子横在眼前。


    “我真是……”陈令安嘴角挑起嘲弄的笑。


    贱骨头-


    茫茫膏雨簌簌降落,将满院花木洗濯得鲜嫩可爱。


    盯着手里的玉佩,小满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天的功夫,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她真要嫁给刘瑾书了?


    蒋夫人笑意盎然,“瞧瞧,人家的心意真不真?兜兜转转,还得是他。”


    却听廊下传来一阵笑声,随着丫鬟的通禀声,孙姨娘挑帘进来,后面是提着三层食盒的张安懿。


    食盒看上去沉甸甸的,她双手提着都颇为费力的样子。


    蒋夫人忙命锦绣接过来,“怎么不让丫鬟拎着,磕磕绊绊的,当心摔着。”


    孙姨娘笑道:“知道三姑娘喜欢吃甜的,五丫头亲手做了甜汤细点,交给别人她还不放心,非要自己拿。”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往外端。


    玫瑰桂花饮,乳糖红豆沙,蜜桔酸梅汤,桂花糕,栗粉糕,枣泥糕,芝麻卷,豌豆黄,蜜三刀,驴打滚,小麻花,糖酥酪……


    琳琅满目,满满一大桌子,连几案都摆满了。


    小满惊讶极了,“这么多,要吃到什么时候!五妹妹,你还有这等本事,我真是小看你了。”


    张安懿脸蛋红彤彤的,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只坐着喘气,并不搭话。


    孙姨娘忙说:“老天有眼,终于定下刘家的亲事了,我们欢喜得不得了,自是要把最好的拿出来。”


    她笑得非常开心,十分真挚,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现。


    小满忽道:“我嫁到刘家,你看上去比太太还高兴。”


    孙姨娘笑容一滞,随后竟有些难为情了,“姐姐嫁得好,妹妹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求她嫁得刘公子那般贵婿,只要是个中等人家,我就阿弥陀佛了。”


    的确符合她想要女儿嫁入高门的心愿


    小满叹口气,“我不一定嫁……”


    “又胡说八道,你想气死我是不是?”蒋夫人一眼横过来。


    小满讪讪笑了两声。


    蒋夫人看着漫山遍野的甜点不禁犯愁,“姐妹友爱是好事,可这也太多了。”


    话锋一转,警告小满:“不许多吃,牙疼了受罪的是你自己。”


    小满身子颤抖了下。


    吃太多甜的对牙不好,牙疼了可没人能替你。


    那个男人站在那里,眉头微微蹙着,明明是不赞成的语气,眼神里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戏谑。


    心口一阵钝痛慢慢弥漫上来,脖子被人掐住了似的闷胀,眼睛鼻子也火辣辣的酸疼。


    小满深深吸口气,努力挣脱这种感觉。


    没用。


    反而更想哭,更喘不上气了。


    她从凉榻上跳起来,站在窗前拿扇子呼呼乱扇,强行把将落未落的眼泪扇回去。


    “呦,瞧咱们三姑娘,不让吃还哭上了。”孙姨娘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竟现出泪光。


    “当初的又瘦又小的奶娃娃,都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如果慧姐姐看到……”


    她猛地咬住话头。


    小满握扇子的手一顿。


    惠姨娘,她的生母。


    锦绣曾私下与她提过娘亲,避着人,小声的,偷偷的,犹如做贼一般。


    也只有姓氏而已,锦绣比她还小一岁,许多事并不清楚。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众提起娘亲。


    可为什么,孙姨娘看向母亲的眼神那么的忐忑不安?


    蒋夫人嘴唇绷得很紧,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到笑意了。


    孙姨娘窘迫地揉着手帕子,咧着嘴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支支吾吾几句,连由头都忘了找,拉着张安懿低头退下。


    屋里很安静,只有雨打万物的沙沙声。


    似乎都在等对方说话。


    谁也没有开口。


    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过后,蒋夫人起身走向内室。


    “母亲!”


    小满乌亮的眼珠忽闪忽闪的,略带狡黠地说:“天赐良机,我们正好拿置办嫁妆的由头,让他们把吃了的庄子银子全吐出来。”


    蒋夫人怔楞一下,“你刚才在想这事?”


    小满笑嘻嘻道:“母亲不会以为,孙姨娘三言两句就能动摇我的心智吧?”


    “你这孩子!”蒋夫人浅笑着擦擦眼角,随后脸色一肃,“安心备嫁,少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接着扬声叫方妈妈进来,“盯着三姑娘绣嫁妆。”


    小满顿时皱成苦瓜脸。


    回院子的路上,小满悄悄问方妈妈,“母亲为什么不肯查,就放任他们趴在身上吸血?”


    “哪有媳妇查婆母和丈夫的道理?没法查。”


    “那……如果不再是婆母和丈夫了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


    小满低声道:“现在没别人,妈妈你说实话,这几天母亲在汤山的日子,比在张家如何?”


    “极好的,我许久没见她那么轻松开心了。”


    “既如此,还犹豫什么?”


    方妈妈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满怔楞了下,眼眶忽而红了。


    晚色更低地压下来,夜雨时落时无,迷迷蒙蒙的湿气中,小满敲开了孙姨娘的房门。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孙姨娘稳稳坐在八仙桌旁,优雅伸手,示意她坐。


    小满笑道:“姨娘知道的可真不少。”


    孙姨娘叹道:“实论起来,我在张家的年头,是后院这些女人中最长的。”


    年头长,经的就多,那些被遗忘的人和事,也只有“经年的老人”才记得。


    小满眼神蓦地变得幽深,“姨娘常年陪老太太礼佛,隔得远,也不见得什么都清楚。”


    “这就是你小孩子不懂的地方了,老太太虽不在府里,她的心耳神意却一刻不曾离开这里。”


    孙姨娘下巴轻抬,斜睨着小满一笑,“在佛堂贴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只有我。”


    小满也笑了,身子微微前倾。


    “这么说姨娘是老太太最信任的人了,那老太太知不知道,姨娘私吞苏北田庄地租一事?”


    孙姨娘勃然变色,小满以为她要矢口否认或者厉声呵斥,不想她话音一转,苦笑道:“你很精明,知道抱紧谁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两三岁被拐,生得又好,若没有深沉的心机,怎么可能在好人家平平安安长大?”


    小满忍不住翻个白眼,“合着我沦落风尘才合理哈!”


    孙姨娘摇摇头,万分感慨般叹息道:“只可怜了惠姐姐,亲生女儿见利忘义,竟认仇人当母亲,那天……”


    她身体猛烈颤抖起来,脸色煞白,似乎想起某些恐惧的回忆。


    小满盯视她片刻,忽一笑,“我高看你了,你真的很蠢。”


    孙姨娘泪水滚滚而落,“随你怎么说,我只是为惠姐姐不值。”


    小满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说:“我来,是通知你一声,明天把苏北等地田庄的账本交到方妈妈手里。”


    孙姨娘的泪眼猝然睁大,“我做不了主,要请示老太太。”


    小满冷笑,“我不管那些,明天要是看不到账本,你就等着衙门来抓你这个侵占主母财产的刁奴吧。”


    “等等!”孙姨娘拦住她,“姑娘好事在即,闹大了对你没好处,不要丢了西瓜捡芝麻。”


    小满一挑眉头,“若我偏要闹大呢?”


    孙姨娘的腮帮子立时咬紧了,脖子上的筋涨起老高。


    小满走了,夜风挟着雨丝从半开的门吹进来,烛火不停跳动,映得孙姨娘铁青的脸忽明忽暗,颇有点阴森之感。


    端着燕窝的张安懿进来便瞧见这一幕,惊得差点把碗摔了,“姨娘?”


    孙姨娘回过神,略带歉意接过女儿手中的碗,“这些活儿让丫鬟们做,黑灯瞎火的,又下着雨,磕着碰着可怎么得了。”


    “家里比庵堂亮堂多了,我看得清。”张安懿让她尝尝自己炖的燕窝,“我加了好多冰糖。”


    的确很甜,孙姨娘放下碗,“你吃了没有?”


    张安懿笑嘻嘻说:“吃了三碗,还有一碟鹅油肉松卷。”


    晚上明明吃过饭的。


    孙姨娘暗叹一声,正色道:“从现在开始,你一日只准吃两餐,过午不食,饭只用小半碗,戒一切甜腻荤腥之物。”


    张安懿愣住,“为什么?”


    “瘦了好找婆家。”孙姨娘掐掐她的腰身,“太粗了,至少要瘦成你三姐姐那样,才能嫁得好。”


    张安懿觉得不可能。


    孙姨娘语气罕见的严厉,“你必须瘦下来,往后每天早上、睡前,我都要量你的腰,但凡增了,第二天就不准吃饭。”


    张安懿抗争无果,委委屈屈走了。


    雨渐渐停了,没有星月,夜色比墨汁还要黑。


    佛前微弱的烛火下,孙姨娘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念着经文,一粒一粒慢慢拨动念珠。


    一宿未停。


    天色微明,她终于放下念珠,着人给张文送信儿,“务必请他早饭前回来。”


    小厮犯难,“不知道老爷在哪里……”


    张文这几天都没回家。


    孙姨娘冷冷道:“那就去龙江驿站守着,老爷总得当差。”


    小厮唯唯诺诺应了,却不走。


    孙姨娘一阵暗恼,从小抽屉翻出粒碎银子扔到地上。


    小厮忙捡了,出门掂了掂,轻得几乎没有似的,想也不过一两钱罢了。


    他撇撇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这点钱就想叫老子跑腿?且等着吧你!


    直到晌午时分,孙姨娘才看到张文醉醺醺的身影。


    身上还有一股浓重的脂粉香,细看,脸颊脖子还有口脂印。


    她很吃惊,“老爷没去驿站当差?”


    张文一巴掌甩过来,“下贱蹄子,胆敢质问老爷我?给你脸了!”


    孙姨娘知道他把官场失意的火气撒自己身上了,可她不敢分辩,更不敢叫屈。


    “妾服侍老爷洗漱。”她柔声说。


    张文嫌弃地推搡她,“长得猪一样,叫两个丫鬟来,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孙姨娘登时紫涨了脸,不一会儿脸色又变得苍白,语气也平淡如水了。


    “老爷,三姑娘限期一日,要老太太老爷把苏北等地庄子的账本交给她,不然就报官抓人呢。”


    张文暴喝道:“抓她老子?我先打死这个不孝女!”


    孙姨娘:“恐怕不行,昨儿个刘家已经答应和咱家做亲了,平阳侯世子夫人保的媒。”


    张文先是一喜,随即大怒:“我道怎样,原来有撑腰的。以为有婆家了就能甩掉娘家?今日便要叫她知道,忤逆我的下场!”


    说罢怒气冲冲往张小满院子的方向走。


    全是狠话,可孙姨娘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张文透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样子。


    不叫女儿来见父亲回话,反倒父亲去找女儿问话。


    恐怕他也弹压不住张小满。


    须得早做打算。


    她的脚步越来越迟钝,不知不觉落后张文一大段距离,等张文愤怒地一脚踹向小满院门的时候,他身后早不见孙姨娘的身影。


    不料门突然从内打开,这一脚便落了空,带得他身子猛地一扑,脚跟着在门槛一绊,那是跟头咕噜滚进院子。


    闪了腰,抻了腿,跌破鼻子磕破嘴。


    丫鬟婆子个个忍笑忍得辛苦。


    张文扶着婆子哼哼唧唧爬起来,恶毒扫视一圈,“笑,赶明儿把你们发卖了,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三丫头呢?滚出来!”


    没人回应。


    屋里也空无一人。


    张文气得脑瓜子嗡嗡的,直嚷着叫人牙子来卖人。


    好一会儿,才有个丫鬟期期艾艾上前,“许是在方妈妈那里。”


    张文扭头就走,只是他扶着腰,拖着腿,一瘸一拐的毫无兴师问罪的气势。


    哪知又扑了个空。


    她们去了正院,小丫鬟按张小满的吩咐答道:“姑娘请太太拟嫁妆单子。”


    张文一听,这可了得,凭蒋氏的执拗劲,还不把这份家私全给了她!


    抬脚便往正院赶。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待他赶到蒋夫人处,怒气都随着力气一起耗尽了,进门先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气!


    蒋夫人看着狼狈不堪的丈夫,忽然有间些恍惚。


    这位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中年男人,还是昔日那位貌若潘安,将她迷得神志不清的书生吗?


    小满和方妈妈在碧纱橱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见动静探了探头。


    方妈妈情知张文来意不善,生怕蒋夫人吃亏,立马就要下地。


    小满拦住她,“且听他怎么说。”


    方妈妈着急得不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哪会有好话。”


    “就是要让母亲听听他的‘好话’。”小满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这事还要妈妈帮忙。”


    和离?!方妈妈倒吸口冷气,心不由得砰砰直跳,往外走的脚步却是停下来了。


    外间,张文说起小满的嫁妆。


    “刘家清高自傲,不在意嫁妆多少,那刘瑾书痴迷三丫头,哪怕没有嫁妆,他也会自掏腰包给三丫头补上。”


    蒋夫人差点气笑了,“没听说娘家不给嫁妆的,还没进门就让小满低人一头,生怕秦夫人给她好脸子是吗?”


    张文冷声道:“怎么不给?彩礼里面挑几样给她做嫁妆,就是把彩礼全扣下,刘家也不能说什么——他们坐视我丢官,权当给我赔罪了。”


    蒋夫人:“卖女儿的事我做不出来,小满的嫁妆我包了,不用你掏钱。”


    “你的就是我的,我不同意给,你就不能给!她那三间铺子的地契呢?给我!”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嫁给我,你一身一体都是我的,哪来你的东西,全是我的!”


    张文的咆哮声震得满院的鸟儿乱飞,惊得蒋夫人呆若木鸡。


    “少给我装你那套高门贵女的做派!是你厚颜无耻追求我,是你哭着喊着绝食闹自尽,倒贴百万嫁妆非要嫁我。你他妈高贵?你他妈是贱!”


    “我一个铜板都没花,银子宅子地都有了,你还得捏着鼻子给我纳妾,这叫什么?这叫本事。”


    “我告诉你蒋婵,夫为妻纲,丈夫就是妻子的天,夫君夫君,我就是君,我就是你的主子!”


    连日来的不忿抑郁,混着未消的酒劲,疯狂往上涌,怒火在脸上燃烧,烧得张文脑子发昏,曾经深藏心底不敢也不能说的话,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暴戾恣睢地扑向蒋夫人。


    她脸上血色尽失,捂着心口,身子软软向后仰倒。


    从隔间碧纱橱突然冲出个人影,抄起桌上的茶壶,朝着张文的脑袋就是狠命一砸。


    砰!茶壶在张文头上爆开,茶水茶叶血渍流了一头一脸。


    所有的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住了,连几欲气昏过去的蒋夫人都瞪大了眼。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只有张文抱头倒地,长一声短一声地痛号着。


    不知怎的,听着他惨叫,蒋夫人竟然觉得胸口顺畅了许多。


    小满把剩下的半把茶壶往地上一扔,回身跪在蒋夫人面前,“我错了,我不该拦着方妈妈,我不该故意由着他胡说八道刺激你。”


    “我只想着让母亲彻底对他灰心失望,没想到他居然……我,我……”


    克制许久的泪水扑簌簌,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喉咙,让她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小婊子,老子杀了你!”回过神来的张文气疯了,瞪着血红的眼,张手就要抓小满的头发。


    蒋夫人大惊,忙用胳膊去搪开张文。


    然张小满比她反应更快,蹭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


    那是前腿弓后腿蹬,腰身紧绷,气运丹田,力透双臂,“嗨”一声大喊,整个人撞向张文。


    咚一声巨响,张文后脑勺着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回他连喊疼都喊不出来了。


    嘶——方妈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老爷,老爷!”


    孙姨娘神色仓皇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纸书信。


    旋即目瞪口呆僵在了原地。


    “什么事?”方妈妈喝道。


    孙姨娘蜡白着脸答道:“官差刚才来过,老爷调去大胜关驿做、做……驿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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