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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是夜,皇帝正在批折,侍笔太监适时地上前添水续磨,殿中悄无声息,皇帝却忽然搁笔,侍笔太监心下一颤,手里的墨锭停了一瞬,手上动作顿时乱了,立即颤抖着跪下,还未告罪,便听皇帝道:“你在瞧什么?”


    殿内众人皆俯首帖耳,状似不在听,但却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在同谁说话。


    只听那在太监中极为特别的沙哑之声字字清晰道:“在瞧如何磨墨。”


    卿云实话实说,他余光观察许久,发觉在这内廷,便是磨墨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添水,磨墨时的姿态,该用多大力道都有讲究,他正在暗自学习。


    皇帝笑了,道:“你过来。”


    卿云从容上前,侍笔太监连忙退下,心下一松,明白这是逃过一劫了。


    皇帝道:“你会磨墨?”


    卿云道:“在东宫时学过,只不大通。”


    李照极少让他做那些琐事,他总忧心他还担着“奴才”的心事,一般也不使唤他,只在床上爱折腾。


    皇帝淡淡道:“维摩很宠你。”


    卿云垂首,“殿下仁厚。”


    皇帝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试试。”


    卿云看向皇帝,他如今胆子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李照喜欢他胆子大,他想,或许皇帝也是一样的,已敢直视皇帝。


    皇帝果然不曾动怒,“来。”


    卿云上前,试着拿起方才侍笔太监丢下的墨锭,他久未磨墨,自然小心谨慎,三指轻轻地捏着墨锭,微一用力,砚台中的水轻轻荡了起来,卿云心下绷紧,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手腕上。


    皇帝向后斜靠。


    案前落地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内侍身量纤纤,乌发浓密,即便紧束了,也是蓬松的一团,侧脸洁白如玉,睫毛低垂,神色认真,红唇轻抿,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扶着墨锭,手腕一圈一圈地慢慢滑着,砚台中逐渐出墨,清水变得粘稠,由淡至深,终滴水成墨。


    卿云停了手,瞥眼看向皇帝。


    皇帝垂下脸,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道:“磨得不错。”


    “多谢皇上。”


    卿云放下墨锭,皇帝直起身,笔尖蘸取浓墨,将手里的这道折子草拟完毕,便随手一扔,“丁开泰。”


    皇帝已有大半年未进后宫,这夜难得翻了次牌子,召的是宁嫔,翻牌子时,卿云看了一眼,皇帝的妃子一共也才五个。


    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和李照很像,譬如少用浴池,叫了水,也只令几个贴身的小太监擦洗,卿云候在外头,不多时,皇帝便穿着寝衣坐到了榻上。


    卿云是随侍太监,立在床榻不远处,宁嫔早已等候在殿外,这时入殿行礼,卿云不禁又用余光悄悄打量,发觉宁嫔若看相貌,也算是个美人,只是瞧着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当是从前的老人,看来皇帝同李照一样,还是有几分念旧情的。


    “你又在瞧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声音,卿云立即扭头,皇帝穿着明黄寝衣,正坐在榻前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书,而是在看他。


    奇怪的是,每次皇帝说“你——”,殿内之人几乎都知道,皇帝是在同卿云说话,自卿云成为皇帝的贴身太监后,皇帝的话都变得比之前多了,自然都是和卿云说的。


    卿云连忙转身面向皇帝,“奴才……奴才什么都没看。”


    “过来。”


    卿云移步近前。


    “你方才分明是在偷看朕的妃子,怎说什么都没看?”


    卿云立即先跪下了,也不敢否认,“奴才只是好奇。”


    皇帝笑了笑,“好奇?”


    卿云垂首不言。


    外头大太监道:“皇上,宁嫔娘娘梳洗好了。”


    皇帝眼瞥着卿云,卿云只跪着。


    “让她回去。”


    外头太监怔了一瞬,回道:“是。”


    “你们都退下。”


    这里的“你们”偏又不含卿云了,卿云也只能跪在榻下不动,皇帝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不知道,实则是他自己的心思也正在摇摆。


    自然,那也是个法子,李照已然证明,那不仅是个法子,还是个行得通的好法子,只他实在厌恶那事……可若不走这条路,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尽快获得皇帝的宠爱?


    卿云正神思不属,下巴却被猛地抬了起来,叫他只能同皇帝面对面。


    快要就寝了,皇帝头发披散着,比寻常束发显得更年轻,也更可亲了几分,而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烛火摇曳之下,他同李照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也越来越清晰,他不是李照,他是皇帝,是李照的父亲,他看着正值壮年,模样与李照和李崇都有几分相似,美与丑在此刻的卿云眼中没有任何区别,他要的是权力,能够实现他所有心愿的权力,至于权力的来源如何,他不在乎。


    “你好奇什么?”


    皇帝神色寻常。


    然而卿云却从那双和李照相似,但比李照给人的压迫要强得多的眼睛中觉察到了危险,他不由在他的眼下战栗,是进是退,生死之间,一念之差。


    皇帝道:“方才好奇磨墨,想给朕磨墨,现下又好奇朕的妃子……”


    心跳霎时几要停止,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眸,他已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了一段时日,皇帝虽让人害怕,却也算是个好伺候的主子,除了一开始命人教他规矩,便再无其他动作,他甚至觉着,若他肯安分,说不准真能如他们所说的熬到老,熬到死,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便这样,他能甘心吗?他会甘心吗?!


    他便这般不明不白地失去长龄,便这般在宫里头苦熬一辈子?!


    皇帝没接着说下去,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卿云。


    “奴才……”卿云暗中狠咬了牙,他抬起长睫,一字一字道,“仰慕天颜。”


    皇帝没有任何反应,他只仍静静地看着卿云,卿云的相貌自然是好,否则也不可能迷住他儿子,只光论相貌,皇帝也不是没见过比卿云更美的,先帝好颜色,他杀入皇宫时,四下逃窜的妃嫔哪个不是绝色?


    皇帝起先只是淡笑,到后来笑得越来越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殿内外回荡着皇帝的笑声,外头宫人侍卫皆都悚然,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皇帝这样的笑声。


    “朕真没想到……”


    皇帝一面笑一面摇头,叹息般道:“你竟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来人——”


    卿云心下一凉,这一幕简直令他想到了当初李照下令杖毙他的那一刻,但皇帝可不会像李照一样留他一命,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大腿,“皇上——”


    外头宫人侍卫已涌了进来。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单手抓着他大腿的人,一双大眼睛里头满是惶恐,惶恐中又含着哀怨、不甘、恳求……这小内侍生了这么一双凄婉绝艳的好眼,真真是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凡人难斩。


    皇帝看着卿云,却是没下令命人将他拖出去,只道:“去取朕的扇子来。”


    宫人侍卫们立即又退了出去,保管殿内扇子的宫人又迅速取来皇帝平常惯用的一把乌木折扇。


    “下去。”


    宫人连忙退了出去。


    卿云不明所以,他心下一半松一半紧,只见皇帝抓起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一只手抓着卿云的手,一手拿起折扇,“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下去,卿云吃疼地“唔”了一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好疼。


    皇帝毫不留情地打了卿云掌心五下,乌木坚实如铁,卿云掌心立即鲜红透亮地肿了起来,他吃不住疼,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只没再出声叫疼。


    皇帝打完,看着簌簌掉泪的卿云,道:“维摩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卿云奋力吸住了眼泪,依旧不肯改口,嘴硬地哑道:“奴才,这是真心。”


    皇帝抬起手,卿云以为他还要再打,便不由先皱起了小脸,哪知皇帝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乌木扇落在他受伤的掌心,皇帝也放开了他的手,卿云摇晃着稳住手里的扇子,抬眼,却见皇帝正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赏你了,下去吧。”


    卿云肿着手,带着那把乌木扇回了下房,一路,外头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皆不敢侧目,卿云走在回下房的路上,竟有几分从前在东宫的感觉。


    乌木扇搁在桌上,即便屋中烛火幽暗,依旧散发着醇厚光泽。


    卿云掌心红肿,痛得他浑身发颤。


    当年他在大理寺受刑,拶刑都受过,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若能获得皇帝宠爱,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至少也有三分。


    卿云握住掌心,眼中光芒四溅。


    如今在下房,卿云虽地位有所提升,却也仍要事事亲力亲为,他强忍着掌心疼痛,打水清洁自身,在御前当差,这是每日必须做的事,否则让皇帝闻到汗味或是异味,便不用再在御前当差了。


    手掌捞了湿帕,卿云强忍痛楚,擦拭身躯,眼中不知不觉却是又落下了泪。


    他又想长龄了。


    *


    翌日晨起,卿云面色如常,丁开泰亲自来他房前等他,“卿云……”


    卿云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丁公公有何吩咐?”


    丁开泰神色复杂,昨夜甘露殿发生之事,他夜里便听说了,宫里头规矩森严,在场的宫人们也都是在外头听动静,他只含糊听众人说皇帝笑了,宫人们都说从来没听过皇帝那样笑。


    今晨,贴身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特意来同丁开泰打了声招呼,皇帝昨晚临睡前交代了件事。


    “你手上可是受了伤?”丁开泰道。


    卿云昨夜手掌肿痛,用冷帕子敷了,勉强睡了过去,今晨醒来也仍肿着,还是疼。


    卿云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碍事。”


    丁开泰看着卿云,半晌,他道:“按照御前的规矩,带伤是不好近身伺候的。”


    卿云心下一紧,打蛇随棍上,他这几日不能不在御前,于是恳求道:“丁公公,我只是伤了手,那一点点伤,不碍事的。”


    丁开泰心道果然,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反复思量后,很快便咬了咬牙,道:“实际今日甘露殿的林公公也特意交代了,”他再看向卿云,眼神中竟有几分忧虑,“皇上特意交代,若是你近日还想贴身伺候,便不必管那些规矩。”


    卿云神色一怔,丁开泰抬起手,捏了下卿云的肩膀,“卿云,”丁开泰神色凝重,“你今日也可不去的。”


    卿云迎上丁开泰的视线,心中竟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多谢丁公公。”


    卿云微一拱手,他知道丁开泰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皇帝也同样知道。


    是啊,他便是要邀宠媚上又如何?他曾是他儿子最心爱的内侍,他必定知道李照是如何宠幸他的,如今他来到他的身边,难道他对他的审视就真的没有半分旖旎吗?


    昨夜磨墨时,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可真叫他觉着熟悉啊,熟悉得他想笑,太子,还是皇帝,说来说去,不就是男人吗?


    比他想象得可要简单多了,卿云心下厌恶,冷冷哂笑。


    皇帝下朝回殿,见卿云随侍在侧,淡淡一笑,换了常服出来,撩袍在龙椅上坐下,便道:“昨日墨磨得不错,过来替朕研墨。”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瞥向他,似笑非笑,“怎么?又不会了?”


    卿云藏在袖中受伤的右手轻蜷了蜷,他抿了下唇,在皇帝的凝视中上前,右手拿起墨锭,掌心伤处被坚硬的墨锭一抵,立即泛起了痛意。


    卿云咬了咬牙,神色平静地开始添水磨墨。


    墨锭在砚台中转动的声音极轻,“沙沙”作响,不多时,墨锭底下便渗出了红,与逐渐研出的墨和水融为一体,磨成的墨竟比往常还要黑上几分,透着隐隐的红。


    掌心已血肉模糊,刺痛变成了钝痛,卿云死死地抿着唇,他也不想哭,可他原便不吃疼,泪几是无法自控地从眼中滑落,他手掌颤抖,只面上仍是不露分毫退缩,仍旧一下下转着那墨锭。


    “好了。”


    皇帝话音传来,墨锭停住,鲜红血丝顺着墨锭缓缓渗下。


    卿云低垂着脸,泪停在颊上,手仍握着那墨锭,玉人一般立在那儿,只是不动。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卿云轻轻吸气忍泪之声。


    皇帝移开眼,淡淡道:“传太医。”


    第82章


    “你说什么?”


    李照眉头深锁,面前侍从跪在地上,谨慎道:“沈太医说是伤了手,不过皮肉伤,并不严重。”


    李照扔了笔,心下焦躁,皮肉伤?自从将人接回东宫,李照一向是将人捧在手心疼爱,别说皮肉伤了,便是擦破一点皮都不曾有。


    “怎又会受伤?”李照道。


    侍从道:“这个,沈太医没说。”


    李照心中烦躁愈甚。


    卿云被带进宫后,李照尝试旁敲侧击索了两回,都被皇帝挡了回去,以李照对皇帝的了解,便知还不是时候,只能暂且忍下。


    前段时日,卿云出宫,李照收到消息便立即派人去护,他怕皇帝会在宫外对卿云下手,他自然也想亲自去,可他不能。


    他若亲身前往,卿云必死无疑。


    东宫侍卫后来回报,他们果然撞上了皇帝派去的人。


    “云公公被那真华寺的和尚掳走,那和尚在屋子外头点了火,想烧死云公公,我们原早想出手救的,只皇上身边那几个禁卫以势压人,不许卑职出手。”


    李照面无表情地听着,眼中却是厉芒闪烁,显然是怒意已积攒到了极点。


    “后头火起,卑职谨记殿下吩咐要护住云公公性命,便冒死违抗。”


    东宫侍卫和内宫禁卫大打出手,东宫侍卫一心只想脱身救人,内宫禁卫便只下缠斗的功夫,两面正是难分难解之时,秦少英出手了。


    两边都不知道秦少英竟也从旁在侧。


    “想必是中郎将眼看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手了。”


    李照这才再一次召了秦少英入宫。


    秦少英自然也还是那套说辞。


    “那日我与长龄玩笑了几句,原非我本意,倒害他跳了井,两人虽是内侍,素日也有兄弟情谊,也算是我对不住他,出手相救也是应当的。”


    李照眉头深皱,“是你回去杀了那几个人?”


    东宫侍卫回报后,李照震怒,让他们立即去杀了慈圆三人,无妨做得干不干净,只要这些人速死便是。


    东宫侍卫即刻返回真华寺,然而和秦少英一样。


    “我赶回去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做得干净利落,真气震碎心脉,内廷高手的手法。”


    李照眉头轻皱,秦少英抱着刀,道:“殿下,你若为他好,我劝你以后只当没这个人便是。”


    李照没有理会秦少英,只淡淡道:“长龄的事,以后不要再提。”


    秦少英抬手,明白了李照的意思是揭过此事。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背对着李照,回过脸道:“殿下,皇上阻止东宫侍卫施救,却又杀了那三人,您可明白皇上的意思?”


    李照额头隐隐作痛。


    秦少英又道:“这回来东宫,宫里头换了好些面孔,险些叫我迷了路。”


    东宫里有皇帝的人,而且还不少,李照从前一向知道,也无意清理,他是太子,理当接受皇帝的监管。


    “怕迷路,就别乱跑。”


    李照淡淡道:“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将军府便没事了。”


    秦少英勾唇一笑,拱手离去。


    违抗皇帝的旨意,东宫的几个侍从自然也受了责罚,便是秦少英,那日出手也被皇帝关在禁军营半月。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卿云现在是宫里头的奴才,无论是生是死,是赏是罚,都由皇帝一人说了算,旁人若想插手,轻则如秦少英,重则如那三个恶僧。


    可……若真要叫他就此放手……


    李照眼前幕幕闪过,卿云十三岁就到了他身边,中间离了他两年,令他日思夜想,那时他还只将卿云当个特殊的内侍看待,后来二人情分早比往日更加不同,叫他如何能放手?


    侍卫传话回来,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卿云在尺素屋中愤恨大喊之语也一一转达,李照听了,心中更是心痛无比,怪不得卿云如此自伤,竟还有从前那般隐情……


    如今,卿云在宫里头又不明不白地受了伤。


    李照背靠在椅上,他一向性子沉稳,此刻却是感到了难言的焦躁,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彻底失控之感,从前他一向觉着这个太子他当得游刃有余,这倒也是真的,可只当好这个太子,却还不够……


    这般念头在李照脑海中甫一闪现,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让沈太医用玉肌散,”李照沉声道,“那个药的药性柔和,他吃得住些。”


    “回殿下,沈太医说已经用了,用的都是太医院里头最好的药。”


    李照抬起脸。


    侍从仍跪在地上。


    沉默片刻后,李照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吧。”


    *


    “云公公,这手,这几日可是不能再伤了,也万勿碰水。”


    沈太医小心地替卿云敷药缠纱,一旁的小太监也道:“云公公,您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便吩咐我一声就是。”


    卿云点头,道:“多谢沈太医,也多谢小禄子。”


    太医离去,小禄子麻利地替卿云倒了茶,“云公公,您喝茶。”


    卿云道:“多谢,放着吧,我不渴,你自去歇着吧。”


    “不成不成,丁公公特意吩咐,我今儿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云公公您的腿,您的手,您要什么,便说一声,我‘嗖’地一下我就给您拿来了。”


    小禄子面相可爱讨喜,圆脸小眼,笑起来一眯一条缝,说话也会凑趣,很显然是来给卿云逗闷子的。


    卿云却是无心同他闲谈,掌心的痛已缓解了许多,那药他很熟悉,先前从大理寺回东宫,李照便让太医院给他用了这药,药是极其名贵的好药,内侍根本用不了。


    皇帝赐了他乌木扇,又赐了他好药,如今又让丁开泰派了个小太监来伺候他。


    卿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不觉,他进宫几个月,从春到夏,如今,天都要凉了。


    秦少英,到底什么时候死?


    夜里,卿云才用完膳,小禄子打了热水进来,外头便有太监通传,“云公公,皇上让您过去。”


    卿云心下一紧,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屋中浴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可以用浴桶热水,平素也便是自己打水擦洗一遍罢了。


    卿云稳住心神,立即赶到了皇帝寝殿。


    皇帝已换了寝衣,正靠坐榻上看书,头发披散着,遮住了部分面容,每当此时,卿云便会有些恍惚,觉着正在看书的是李照,若是李照的话,此时该放下书卷,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过去,接下来便该做那事了,卿云浑身一颤,上前道:“参见皇上。”


    “嗯。”


    皇帝道:“手怎么样了?”


    卿云道:“沈太医料理得极好。”


    “还疼吗?”


    “……不疼了。”


    “朕瞧瞧。”


    皇帝视线从手中书卷移开,看向卿云,卿云便举起右手,素白的小手束着轻纱,倒是显得肌肤晶莹,比那素纱还要白净。


    皇帝打量了卿云低垂的脸,这还是个才长大的少年,额头还生着细碎绒毛。


    “你真的那么想得到朕的宠爱?”


    卿云猛地抬起脸。


    皇帝目光神情都是冷淡的,只一旁宫灯昏黄,令他竟也显出几分错觉般的柔和。


    卿云心下狂跳,低头道:“奴才……”事到临头,他心下又生出了一丝摇摆,他颤声道:“皇上英明神武,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便被书轻轻敲了一下。


    卿云抬头。


    皇帝正看着他,嘴角带笑,他笑起来便和李照不大像了,李照气质温润,皇帝却无论如何都显不出那般柔和,便是笑着,也令人悬着心。


    “不许信口胡说。”皇帝道。


    卿云垂下脸,轻抿住唇。


    “好了,你下去吧,没养好伤前不必伺候,”皇帝放下书,又道,“也不许闹着来伺候。”


    卿云低声应了句“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皇帝的语气并不严肃,甚至还显得有几分随意。


    卿云退了下去,回到下房,小禄子连忙出来迎接,“云公公,您回来了,水已经备好了,我伺候您脱衣裳。”


    “不必。”


    卿云抬手挡了一下,“我自己来。”


    “没事,我今日就是来伺候您的!”


    小禄子手飞快地便要解卿云衣襟的扣子,被卿云抬手挡了。


    “我说不用。”


    “……”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幽深无比,叫小禄子不禁一颤,手不自觉地便放了下去,“那您小心,我出去守着,若是凉了,您说一声,我再给您添热水来。”


    “多谢。”


    如今卿云手头没有赏人的小荷包,只能暂时先嘴上道谢。


    身体没入热水,久违的舒适之感令卿云不由深深地呼了口气,受伤的手搁在浴桶旁,在宫里头,内宦便是要一桶热水都是不容易的,是啊,宫里头的内宦便是进了内侍省,又能有多少好东西可以享受,多少好日子可以过?


    卿云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那一丝丝的摇摆都已彻底消失,荡然无存。


    若说从前,他没经历过那些,兴许还会矫情一段时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多矫情的?


    若能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何种手段,他都在所不惜。


    房内添了烛火,映在卿云面上宛若白璧生辉,卿云垂脸,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庞,他抬起湿淋淋的左手,从自己面上的红痣抚起,指尖掠过眉毛,再是面颊……一张能讨李照喜欢的脸和性子,皇帝……会喜欢吗?


    *


    五日后,卿云掌心的伤差不多好全了,便同丁公公说了想回去伺候,这回丁开泰连劝都不劝了,言语当中只有恭敬。


    皇帝晨起,卿云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皇帝已瞧见了他,张开手臂,宫人小心翼翼地披上龙袍,皇帝道:“过来。”


    如今,皇帝不必说“你”,满殿的人也都知道皇帝是在叫谁了。


    卿云缓步上前,皇帝懒懒道:“手。”


    卿云便抬起右手,皇帝打量一眼,道:“还没好全?”


    卿云抬眼道:“已不疼了。”


    “不疼是不疼了,”皇帝垂下手,直接拿起了卿云的手看,“朕瞧着像是要留疤,沈逸春是怎么做事的。”


    卿云忙道:“祛疤的药,沈太医给了,奴才每日都敷,只是见效还没那么快。”


    “嗯。”


    皇帝放开了手,冲卿云淡淡一笑,语带促狭,“朕的妃子身上可是不能留疤痕的。”


    卿云面色立即红了,人也微微发起了抖,他压住羞恼愤恨之色,只垂下了脸,不接皇帝的话。


    “还会磨墨吗?”皇帝道。


    卿云低声道:“会。”


    皇帝道:“今日可别再毁了朕的墨了。”


    卿云低头,抿唇不语。


    上朝归来,皇帝在偏殿换常服,卿云手还未“好全”,故而只是站在一旁。


    皇帝忽然道:“会骑马吗?”


    卿云一怔,突然想起李照曾说过要教他学骑马,可是后头……卿云心中一痛,低声道:“不会。”


    “无妨,”皇帝换好常服,走到卿云面前,“朕到时命人在围场教你。”


    卿云抬起脸,“围场?”


    皇帝笑了笑,“今岁秋狝,也带上你,如何?”


    卿云眼中惊疑不定,一时忘情,竟脱口反问道:“真的?”


    皇帝倒也没因他竟敢反问而生气,弯腰抬手点了下卿云的鼻尖,卿云不由向后一缩。


    “君无戏言,”皇帝直起腰回身道,“丁开泰。”


    “奴才在。”


    “让尚衣局的人过来,给他做几套骑装,颜色鲜亮些的。”


    皇帝说完,便走出了殿内去批折子,徒留惊愕到下巴都快掉下来的丁开泰看着卿云发愣。


    第83章


    卿云抬起手,尚衣局的主衣屏息凝神地替他量体裁衣。


    尚衣局的人接到旨意时也是吓了一大跳。


    尚衣局从来只负责给皇帝制衣,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更叫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是给个内侍制衣,尚衣局的人来了之后反复问丁开泰,这……这真是皇上下的令?


    丁开泰也是无言,半晌,道:“您是觉着我胆敢假传圣旨?”


    尚衣局的人忙道:“不敢不敢,只……从没这规矩啊。”


    宫中各项最讲究的历来便是规矩二字,衣食住行皆有定例,什么品级该用什么东西,要是出了错,那便是僭越,僭越那可是死罪啊。


    丁开泰道:“皇上的吩咐,还讲什么规矩?”


    除皇帝以外,唯一最安之若素的莫过于卿云自己了,这一遭,他已在东宫经历过,那时内直局的人也是这般表面淡然,神色之中压不住的惊疑审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小内侍竟能劳动他们来制衣,这可不是前朝啊?——不,便是前朝也没这样的事。


    没过几日,尚衣局的人便赶制出了几套精美的骑装,按照皇帝的吩咐,选了鲜亮的颜色,一套火红的,一套宝石蓝的,还有一套雪青色的,衣襟袖口都刺了宝相花纹,华丽精美。


    中间制衣时,卿云已穿过几回,等到成衣之后再上身,卿云揽镜自照,也觉着有几分稀奇,这还是他头一回穿骑装。


    尚衣局的人全都赞不绝口,卿云人虽算不得多高挑,体态却十分匀称合度,穿着骑装,更显得楚腰纤纤,四肢修长。


    “云公公,衣裳还合身吧?”


    卿云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然人靠衣装,平素穿着内侍服侍,再怎么也是内侍模样,如今穿着这华丽骑装,活脱脱便是一个贵族少年。


    卿云心下一些从未死去的东西正在蓬勃跳动。


    他真的单单只是为了长龄之死要向秦少英复仇吗?


    卿云看着银白宝石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他心下一突,回转过身,对小心翼翼的主衣微微笑了笑,道:“很合身。”


    距离上一回皇帝秋狝已过去了十多年,皇帝初登基时,时常秋猎,永平十年后便再没有了,此次重又秋狝,宫中上下,朝廷内外都忙碌起来,如此一月之后,秋高气爽之日,皇帝带领万人之数前往围场。


    卿云作为随行太监,坐在离皇帝御辇最近的侍从车中,他独自一人,却也不敢随意推窗观看,只在驿站休息时有机会下马车,也只是匆匆进入驿站,不能多从旁乱看一眼,太子仪仗紧跟在后,卿云也不去多想,倒是秦少英,一直骑着马,紧随御辇。


    卿云下马车时,目不斜视,只当没这个人,秦少英也未曾投来视线。


    如此一连三日,御驾才抵达围场,卿云等随行太监立即下了马车,行宫之中自然也早已有内侍收拾停当,卿云等人不过再检查其中可有纰漏罢了。


    等到皇帝驾临,行宫里头已收拾得同宫中一般。


    皇帝居于主殿,太子居于左侧不远处的碧成殿,齐王居于右侧的合欢殿,按照规矩,二人前来向皇帝行礼问安。


    “都歇着吧,”皇帝道,“一路上也辛苦了。”


    是夜,皇帝就寝之前,又召了卿云。


    “明日,朕派人教你骑马。”皇帝道。


    卿云垂首道:“多谢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卿云下去,卿云便一步步退了出去,他低垂的眼余光轻瞥,皇帝靠在榻上,戴着皮质手套,正在引逗一只海东青,那海东青通体雪白,斑纹点点,强健机敏,牢牢地抓着皇帝的手,似注意到了卿云偷窥的余光,猛地扭过头,淡褐色的眼睛如同盯住猎物一般盯了卿云,卿云浑身一颤,立即垂下了脸。


    *


    翌日,秋狝正式开始,皇帝亲自祭天,王公大臣依次跪拜,卿云被留在猎场附近的营帐内,只远远听着鼓乐之声。


    小太监们帮着卿云穿好骑装,等候皇帝的指令。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卿云倒是很平静,皇帝随口一说命人教他骑马,忘了也是寻常,抑或者皇帝故意晾着他,也未可知。


    营帐外忽然传来马蹄震动之声,卿云面色微变,转脸看向营帐出入口。


    马蹄声越来越近,重重叠叠,踏地之声如在耳畔轰鸣,如此大的阵仗,应当只有皇帝了。


    卿云原正坐着,连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不远处,果然有大批马队正朝这儿过来,前头层层禁卫围绕,头顶一声尖锐呼啸,卿云抬头,昨夜那只海东青展开翅膀,向着马队俯冲而去,马队向四面散开,海东青扇着翅膀急停在一人肩膀之上。


    皇帝在营帐前勒马停下,他身穿玄色骑装,骑着一匹通体金色的汗血宝马,肩膀处皮革斜束,海东青稳稳地停在上头,正在啄弄羽毛。


    卿云连忙垂首行礼,“奴才参见皇上。”


    “嗯。”


    皇帝方才开猎返回,直接道:“齐峰。”


    “臣在。”


    队伍中一人立即拍马出列。


    皇帝马鞭一指卿云,“教他骑马。”


    卿云猛地抬起脸。


    那名为齐峰的侍卫方脸阔面,双目有神,身材健硕,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在马上对着皇帝恭敬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微微俯下身,对下面的卿云道:“好好学。”


    卿云忙道:“多谢皇上,奴才一定用心学习。”


    皇帝笑了笑,又对齐峰道:“去朕那,给他挑一匹性情温顺稳重的母马。”


    “是!”


    皇帝交代完,便轻一勒缰,汗血宝马听话地调转马头,肩上的海东青也跟着转动,只褐色的眼睛仍在盯着卿云。


    “走。”


    皇帝拍马离去,上百禁卫也立即包围跟上,只留下了那个叫齐峰的。


    齐峰下了马,卿云连忙行礼,“齐大人,有劳了。”


    齐峰拱手道:“公公客气了,请随我去挑马吧。”


    围场里头专门豢养着马匹,齐峰带了卿云来到专属于皇帝的马厩,里头有无数好马正在休憩,见有人来便立即兴奋地踏蹄。


    “这几匹,都是性情稳重的,以你的身量,我想,挑一匹小一些的……”


    齐峰拉住一匹马的辔头,“这匹,如何?”


    卿云仔细打量了,只见那马褐中带红,毛发柔滑发亮,体型粗壮结实,鼻尖一团白色,性情也果然如齐峰所说的很稳重,辔头被人随意拉在手上,双眼之中全是温顺柔和的光芒,正静静地看着卿云。


    “齐大人挑的自然是好。”


    卿云心里也挺喜欢这马,这马的眼睛令他想起了长龄。


    “那便就是她了。”


    齐峰从一旁侍马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出来牵马,遂又告知卿云,这马平素一向都是好脾气的,便是打雷也不怕,名字也温柔,名为“烟霞”。


    “烟霞?”


    卿云抬手,试探着想摸摸那马,那马似看出了他的意图,低头将脸往卿云手上凑,卿云轻摸了下她的侧脸,心中愈加喜爱,“很衬她。”


    齐峰带着卿云到林子前的一处空地教他骑马。


    齐峰自己便是马术高手,卿云虽从未骑过马,在齐峰的教导下倒也很快便上了手,不过小半个时辰,陪侍的宫人便放了手,卿云自骑在马上,手里拉着缰绳,双腿夹着马腹,慢慢地绕着圈,身子还是有些僵硬,可骑马的感觉实在很新鲜有趣,他面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天边一道晚霞落下,卿云侧着脸,眼眸含笑地看着那马,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好马儿,乖马儿……”


    “公公,”齐峰道,“该到林子里走一走了。”


    卿云看向齐峰,“进林子?”


    齐峰道:“是啊,公公,您已经会骑马了,明日皇上狩猎,您是要跟着的,这么慢悠悠地转可不成。”


    卿云道:“皇上让我跟着陪猎?”


    齐峰莞尔,“如若不然,皇上为何要命我教您骑马呢?”


    卿云眉头轻皱,心下不由觉着为难,他方才刚能骑马就这么慢慢地走,如何能跟着皇帝打猎,可这显然是皇帝给他的考验,难道他要不战而退?


    只片刻之后,卿云便勒住了马,对齐峰道:“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齐峰微微一笑,“放心,骑马原不难,在林子里骑也是一样的。”说罢,便上了他自己的马,勒着马让卿云跟他一起进林子。


    林子里头不像外面空旷,天也渐渐暗了,整片翠绿的林子染上一层暗红,卿云小心翼翼地指挥着烟霞,所幸烟霞是匹好马,像是知道卿云还不善骑术一般,行动幅度很小,前面齐峰也骑得很慢,这叫卿云渐渐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皇上这儿的马都是受了调教的,这些马都有自己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骑上这马,也能跑上一段,你便放松些,由着它去跑,让它带着你便是。”


    “是。”


    前面齐峰的马轻轻松松越过树枝,卿云心下仍是不由紧张,然而正如齐峰所言,根本无须他多控制,烟霞自己便随着前头的马也自如地越过了树枝,只是颠簸了一下,让卿云吓了一跳,不由攥紧了缰绳,缰绳被忽然拽住,烟霞也好性地依旧不紧不慢,卿云面上不由再次露出笑容,弯腰轻抚了抚烟霞的侧脸,烟霞也像是极通人性般耳朵蹭过卿云的掌心。


    卿云心下终于渐渐放松,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鸟叫马蹄声,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地方,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等等,他一人?


    卿云猛地回眸,环顾四周。


    齐峰呢?!他人什么时候不见了?!好像只刚刚越障,一眨眼,齐峰人就不见了!


    一股寒意猛然窜入心头,卿云紧抓着马缰,勒了烟霞停下,大声道:“齐大人?”


    林子里头回荡着他的声音,如此紧张、又如此惶恐,卿云忽然觉着很冷,四周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树,林子的出口在哪?他要回去!


    卿云立即调转马缰,吃力地将烟霞转过去,正在辨认方向时,异变陡生——


    “嗖——”


    利箭射于马前,一向性情稳重的马儿也不禁嘶鸣了一声后退,马上的卿云不由跟着颠簸,他只能紧紧地抓着马缰,尚未等他有任何反应,数枚冷箭连发,擦过一人一马,烟霞长长地嘶鸣一声,终于受惊狂奔!


    “烟霞!!!”


    卿云紧抓着马缰在狂奔的马上摇晃,四周林叶不断打脸,身后竟还有“嗖嗖”冷箭追魂索命,激得马狂性大发,险些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去。


    卿云歪着身子大叫了一声,伏趴下去,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死亡的恐惧如利箭般射穿了他,他禁不住放声大哭,大喊着求烟霞停下。


    绝望嘶哑的哭声在林间回荡,而就在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


    皇帝正神色淡淡地持望筒瞧着抱住奔马哭嚎的红衣少年,他放下望筒,将手中的望筒递给身边的人。


    “你若此刻上前施救,日后,他必定对你心悦诚服,死心塌地。”


    李照面无表情地抬手接了望筒,他掌心已渗出了汗,强自镇定地也举起望筒。


    藏匿在林子里的禁卫们正连放冷箭,将那马赶着不断绕圈。


    卿云便被困在了那圈中。


    火红的身影因马儿惊恐的疾奔成了一片缥缈的云。


    他在发抖、震颤。


    李照的心也正在颤抖,他慢慢放下望筒,淡淡道:“儿臣受教了,是儿臣不会调教奴才。”


    皇帝道:“朕只教你这一回,你若想要豢养玩物,就该拿出手段来,好好调教,咬了自己的手便实在太糊涂了。”


    李照神色不变,道:“是,儿臣知错了。”


    皇帝微一抬手,身后侍卫向前,李照余光已瞧见了侍卫们的手都已搭在了弓上,仿佛皇帝一声令下,便会齐发利箭,将林子里那个绝望哀鸣的小小内侍万箭穿心。


    单手死死地抓住马缰,李照面颊肌肉微微颤抖。


    皇帝淡淡道:“要不要过去,把那小奴才带回东宫?”


    李照脑海中回想起真华寺一事。


    他的人,想救卿云,可是皇帝的人也在,他的人便没有资格出手,若是出手,卿云……就会死。


    这才是皇帝对他“无能御下”真正的警告与惩罚。


    李照轻侧过脸,不再看那林子,低声道:“儿臣无能,还请父皇继续帮忙调教。”


    皇帝微一颔首,“你求朕,朕总是答应的。”


    李照心下一阵麻木,竟有些想要冷笑。


    皇帝说罢,抬起胳膊,肩上的海东青便顺势落到了小臂,皇帝轻抖小臂,海东青呼啸着俯冲入林。


    一声尖锐、清亮的叫声袭来,林中冷箭立即停止。


    受惊的马在海东青的指引下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停下了狂奔。


    马上的人则早已精疲力竭,只死死地抱住马,眼泪滴滴渗入鬃毛之中。


    烟霞有了指引,很快便跑出了林子,天已近乎全黑,出林的马在海东青的引导下驮着马背上的人,终于乖乖地停在了它真正的主人面前。


    第84章


    卿云已然力竭。


    当第一道冷箭射来时,他心下还不明所以,只是恐慌,到之后冷箭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袭来,卿云心下便明白了。


    这是皇家围场,谁敢在此明目张胆地放箭?


    唯有皇帝,也只有皇帝。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渗入马儿的鬃毛之中,他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马脖子,不是他不想放开,是他已然浑身脱力,丝毫无法动弹。


    海东青完成了职责,回到皇帝肩上,闲适地用尖喙梳理羽毛。


    褐红色马背上的红衣内侍哭得浑身颤抖、满面赤红,营帐四周几百禁卫皆俯首帖耳,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


    皇帝没理会卿云,径自下了马,入了营帐,营帐中早已有宫人预备好热水,为皇帝梳洗更衣。


    换上轻便舒适的常服之后,皇帝这才负手走出营帐。


    外头已经升起篝火,卿云还伏在马上,整个人就像是薄薄的一页红笺。


    “下来。”


    皇帝的声音传来,卿云却是不动,一是他气力尚未恢复,二是他心中一股积压已久的暴烈之意正不断上涌。


    李照,因喜爱他,便软硬兼施,逼着他上了他的榻,秦少英,因想要他成为他在东宫的一枚棋子,便百般要挟,逼得长龄跳井而死……


    皇帝呢?皇帝又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要这般对他?!


    他从未对不起这些人,为何这些人偏偏都要来玩弄、践踏他?!


    难道就因他们是“主子”,就因他们生来便高高在上……而他只是个无父无母,什么都没有的孤儿……


    他已什么都没有了,他连长龄都没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为什么还要拿他的恐惧来取乐?


    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不断溢出,卿云死死地抱着烟霞,便像是抱着他最后能依赖的活物,尽管他心中明白,他已无依靠了,他从来都无依靠,同长龄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原就是他人生的一场幻梦,在玉荷宫的无数个夜晚里,他就早已明白,他一直都是这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若再不下来,朕只好砍了这马的腿,让你下来了。”


    卿云浑身一颤,他抱着的烟霞还一无所知,温顺地低垂着脸,浑然不知她的主人已下达了如此冷酷的通牒。


    缠着马缰的手指慢慢放开,卿云想起身,但还是没有力气,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


    皇帝始终静静地看着卿云,看着他一点点艰难地在马背移动,最后无力支撑,从马上滑落,伏趴摔在地上,满头乌发早在逃命中散乱,如瀑般披散蜿蜒。


    卿云趴在地上,明黄色的靴子就在他眼前。


    这下,他已全都明白了。


    皇帝从始至终都在看他的笑话,笑他的野心,笑的妄念,笑他的自不量力。


    这一身华丽的骑装和那把乌木扇一样,都是对他的惩罚,皇帝要他明白,它们那么名贵,带给他的却只会是痛苦。


    卿云垂下眼,眼泪伴着恨意渗出。


    他好恨,他恨李照,恨秦少英,恨皇帝,恨尺素,更恨生下他却不管他的爹娘!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怎么?软骨头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皇帝声音淡淡,带着令人浑身战栗的温和。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节早已因在恐惧中死死勒着缰绳弄得一片血红,关节处也渗出了血丝。


    手指慢慢地,一点点地动了,卿云强撑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和无穷无尽的恨意,手掌撑地,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嘶哑声,他站了起来,面对面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一双眼瞳中的光芒比四周的篝火更甚,他便这么头一回,那样直勾勾,毫无顾忌地看着皇帝。


    皇帝盯着卿云,素净的面容,凌乱的乌发,还有那双血红含泪的眼。


    四周虽有几百人之众,然只有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奴才,”卿云缓声道,“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一字一句从沙哑的喉咙里硬挤出来。


    皇帝神色不变,淡淡一笑,“学个骑马,弄得那么脏,去梳洗干净再来见朕。”


    皇帝说罢,转身入了营帐,里头很快便有宫人出来,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卿云,“云公公……”


    卿云再不逞强,也无力逞强,浑身卸力地软下去,搀扶他的宫人此起彼伏的“小心”,几人合力终于是把人搀住,扶到旁边的营帐去了。


    卿云任由宫人们将他脱光,此刻,再一次死里逃生的他已对这些看淡了,方才几百人看着他受辱,这又算什么呢?


    宫人们按照皇帝的吩咐,将卿云清洁一遍,又替他擦干头发,端来一碗凝神的汤药服侍卿云喝下。


    卿云这才终于渐渐缓了过来。


    “云公公,皇上召您过去。”


    营帐内,皇帝穿着石青色寝衣,正捻了一块生肉喂那海东青,那海东青却不领情,它只吃活物,皇帝淡淡一笑,也不恼,放下生肉后道:“朕真是宠坏你了,饿上你几日,看你还挑不挑。”


    “奴才参见皇上。”卿云面无表情地垂脸行礼。


    “来了。”


    皇帝伸手,身旁宫人立即递上了帕子,皇帝一面擦手一面道:“近前来。”


    卿云慢慢走到榻前。


    “把衣裳脱了。”


    卿云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低头擦手,仿佛刚才那道旨意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出。


    一旁宫人已经悉数深深地低下了头,从此刻起,他们便是聋子、瞎子、哑巴。


    卿云不动。


    皇帝将擦完手的帕子随手扔给宫人,抬首道:“怎么不脱?”


    卿云面上一点点红了,皇帝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和李照很像,可他是更残酷、更无情、更可恨的李照,至少李照还会稍作粉饰,假装他是自愿,还要提前告诉他,他是因为喜欢他才那么做的,皇帝却是赤裸裸的,是啊,他是皇帝,他有何在他面前虚伪的必要?他便是在逼他,便是毫无缘由,又如何?


    卿云几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泛泪,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何那般容易落泪,平白叫别人看轻了他,他只能尽量神色平静,将手放在腰带上,若无其事地解了腰带,华丽的宝石蓝骑装外衣褪下,里头便是莲花绣纹的内衫。


    正当卿云要去解内衫系带时,皇帝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如蒙大赦,立即低着头鱼贯而出。


    卿云垂下眼,余光看到宫人们放下了营帐的围帘。


    皇帝往榻上后仰了,手上拿起一把床边的匕首,卿云心下一紧,却见皇帝随手掷出,匕首擦入一旁的鸟架,海东青嘶鸣一声,也逃窜着撞开了围帘,飞了出去。


    单手撑回脸,皇帝道:“继续。”


    卿云心下不觉害羞或是紧张,因他明白,皇帝根本对他无意,不过是在羞辱他罢了,他索性也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什么呢?他方才不已被那些宫人都看光了?


    内衫落下,卿云站在衣裳堆里,营帐内没有燃篝火,有些冷,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皇帝静静地,从上到下将人扫视了一遍。


    从他那张清丽的脸庞,再到修长白皙的脖颈,秀美玲珑的肩膀,盈盈一握的腰肢,还有……


    皇帝的视线上移,转到卿云面上,卿云不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说是和其他宫人一般泥塑木雕的模样,倒也不是,瞧着更像是赌气。


    皇帝道:“可惜了,身上撞出了这么些淤青伤痕,也真是白璧微瑕了。”


    卿云听他语气,心中既耻辱又愤恨,然而面上依旧不显什么,“奴才会养好伤的。”


    皇帝笑了,道:“怎么?你还想伺候朕?”


    卿云轻咬了下唇,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皇帝,只一个字,“想。”


    说着想伺候人的话,眼神却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像是马上要扑上来,从人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


    皇帝道:“过来。”


    卿云身上一颤,他慢慢从衣裳中走出,走到皇帝近前,皇帝拍了下身边,卿云忍耻坐下,皇帝却是抬起手一把直将他拉到了怀里。


    皇帝的怀抱很温暖,让卿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他不由看向皇帝,皇帝正垂着眼看他,抬起手,指尖在他身前轻轻刮了一下,卿云轻轻“唔”了一声,皇帝抬眼一看,卿云从脸到脖颈都红透了。


    “伺候过太子吗?”皇帝淡淡道。


    卿云面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没回话,只深深地垂着脸,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皇帝却不放过他,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硬生生地抬起他的脸,“怎么不回答朕?”


    卿云眼中蓄泪,是在忍辱,“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笑了笑,“朕是真不知道,”他神色闲适道,“朕从来懒得管儿子的私事,”眼神落在卿云唇上,他轻一用力,卿云便张开了下唇,“你的意思,是伺候过了。”


    卿云知道不能不答,只能忍耐地应了声,“是。”


    皇帝将他的脸更拉近了些,二人面孔几是近在咫尺。


    “你甘愿吗?”皇帝道。


    卿云瞳孔微缩。


    皇帝脸上又是微微一笑,“看来维摩是没有收服你了。”


    皇帝的另一只手正在他的背上游移,皇帝的掌心也是温暖的,似在虎口处生了些茧,磨过肌肤时,令卿云觉着像是在被某种野兽爱抚。


    卿云想到了李照,也想到了长龄,他身上轻轻发着颤,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凝视着卿云的侧脸,睫毛低垂,他在思索,他竟还敢揣测他的心思。


    皇帝拇指轻按了下那柔软饱满的下唇,卿云一怔,立即抬眸看向皇帝,皇帝的眼深邃莫名,他不知该做出何等应对,才是对的,或者说,皇帝能让他对吗?


    他的野心,他的妄念,皇帝根本一清二楚,只看他愿不愿意成全罢了。


    然而他凭什么成全他呢?


    卿云不知道,他只垂着眼,皇帝的拇指在他的下唇游移,轻轻地一点一点压着他,卿云心下揪紧,他其实根本没有退路,也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去走,皇帝肯不肯成全是皇帝的事,他能做的,才是他的事。


    在那拇指再一次掠过唇峰时,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上头舔了舔。


    指尖倏然顿住。


    卿云抬眸,一双圆润的杏眼一点点望向皇帝,他眼中的愤怒、不甘、怨恨都被压了下去,它们在下面,上头漂浮着一层诱惑和湿润的媚意,上下结合在一块儿,才是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皇帝淡淡一笑,“你怎么像惊雷似的?”


    卿云道:“惊雷是谁?”


    皇帝没答,收回了手,道:“穿上衣服下去吧。”


    卿云目光仍看着皇帝,皇帝却已不再看他,像是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拿起一张弓把玩。


    卿云只能下去,将内外衣衫穿好,“奴才告退。”


    待他转身时,却又听皇帝懒洋洋地叫住了他。


    “把伤养好,不许留疤。”


    第85章


    卿云走出了营帐,外头的宫人这才重新进入,他们谁也没多看他一眼,就像在东宫时那般,其实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只是装作不知。


    兴许在他们看来,他一定是愚蠢至极了,丁开泰明明已经明示暗示过他多回,也阻止过他,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没他想象得容易,搞不好就会送命,他却固执己见,不肯罢手。


    卿云向前走着,一路也没人拦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围场的湖边,湖边无人,秋日的湖水在皎洁月光下波光粼粼,落叶飘散在湖面,四周篝火燃烧,显得静谧而美好。


    卿云独自站在湖边,却只觉得一种沉重而又无边无际的凄凉正压着他。


    卿云无心再去思量任何事,两行清泪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他眼中滑落。


    “我想你应当不是会寻死的人。”


    背后传来人声,卿云猛地转头。


    是李崇。


    李崇身穿月白常服,身边没有侍从宫人,只一个人负手立在他身后。


    “齐王殿下……”


    卿云连忙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下脸,向李崇行了一礼。


    李崇默默上前,递出了自己的帕子。


    卿云没有接。


    李崇道:“擦擦吧。”


    李崇见卿云仍低着头,便道:“上回不已领过我的情了,何妨再领第二回 ?”


    卿云抬起脸。


    李崇的面容和皇帝仅有三分相似,他继承了皇帝的鼻梁和下巴,显得冷峻而高不可攀,可此刻的李崇在卿云面前却让卿云感觉有几分温柔。


    卿云接了帕子,“多谢王爷。”


    李崇向前走了一步,让卿云在他背后拭泪,“发生什么事了,哭成这样?”


    卿云擦干净面上的眼泪,低声道:“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李崇道:“我只知今日围场林子里,有人抱着马冲出来。”


    卿云也向前走了一步,面前湖水盈盈,他淡淡道:“那便就是这事了,”他无力地一笑,“出了个大丑,给大家逗个乐也好。”


    李崇双手负在身后,半晌,他轻声道:“本王不觉得丑。”


    卿云猛地看向李崇。


    李崇神色淡淡,他是皇子,是王爷,和李照还有皇帝一样,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卿云却从李崇此刻的面容看出了一丝丝的同情。


    “要讨父皇的欢心,”李崇看着湖面,面无表情道,“很难。”


    卿云浑身一颤,他蓦然想起了丹州之事。


    当年,丹州之事,李崇鞍前马后,那般出力,却也是被皇帝蒙在鼓里,从满心欢喜到跌入谷底,当年的李崇何尝不是今日的他呢?


    卿云看着李崇的侧脸,尽管二人身份云泥之别,卿云心下却觉着至少李崇是能明了他此刻心情的。


    二人都静静地没说话,只一同沐浴着月光。


    “原是出来走走散散心,”李崇缓了口气,神色又恢复如常,看向卿云,“倒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如今在宫里,可还好?”


    卿云苦笑了一下,“好不好的,便是如此了。”


    李崇道:“你不像是会说这般灰心话的人。”


    卿云再次看向李崇,兴许是因为李崇救过他,也兴许是因为李崇和他“同病相怜”,不知怎么,卿云对李崇丝毫没有对太子皇帝那种身份上的距离,他看李崇时,也并不觉得自己大胆,仿佛他这般看李崇,是很寻常的事。


    卿云道:“王爷为何会这么说?”


    李崇道:“我想一个小小年纪能登顶高位又跌入谷底,却还未放弃的人,是不会轻易认命的。”


    卿云心中微震,他没料到第一个同他说这样的话的人会是李崇。


    卿云不禁反问道:“那殿下你呢,你认命了吗?”


    李崇似没料到卿云会这般反问,他神色微怔,却未回应,只转头重又看向湖面。


    风从旁的林子中穿来,将两人的衣袂轻轻吹起,李崇转过身,道:“君心难测,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罢,便迈开步伐,却听他身后的卿云缓缓回道。


    “不成功,便成仁。”


    李崇脚步停下。


    “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卿云转过身,他看着李崇挺直的背,轻声道:“夜深露重,王爷保重。”


    卿云从李崇身边擦肩而过,那点凄凉的心思不知不觉间已烟消云散。


    尊贵如王爷,亲近如父子,李崇都难以讨得皇帝的欢心,他这点受挫,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皇帝没杀他,皇帝还对他有兴趣,无论是哪种兴趣,他就还有机会。


    卿云深深地握住了手掌。


    回到营帐中,宫人不必卿云开口,便又送来了热水和吃食,有一道说是皇帝今天猎到的熊掌。


    卿云看了就反胃,也不客气,直接让宫人拿走,宫人神色为难,便只端在一侧。


    吃了些东西,又重新梳洗干净后,卿云穿着寝衣躺倒在床。


    皇帝待他,是特别的。


    因他是李照心爱的内侍。


    而李照,是他最心爱的儿子。


    卿云阵阵冷笑,他很怀疑皇帝对李照的父子之情有多深,他看重李照,无非是因这太子是他一手调教,最合他的心意。


    卿云慢慢蜷紧身体。


    皇帝的确很难讨好,但一旦合了皇帝的意,便能获得皇帝近乎冷酷的偏爱。


    无论李崇有多么努力,李照的太子之位便是稳如泰山。


    卿云轻轻呼着气,李照真的和皇帝很像,他们都是心性极其坚定之人,一旦认定,便再不改变,根本不会在意旁人。


    当年东宫诸臣都反对李照再探丹州,李照偏是一意孤行,他不肯放过丹州那帮人,这种固执便是皇帝教给李照的吧?皇帝发觉李照坚持派杨新荣重去丹州,心中一定很满意。


    倘若,他也能像李照那般获得皇帝的偏爱,恐怕便是秦少英也难以招架他的复仇。


    卿云手掌一点点揪住身前衣襟。


    今夜皇帝抚摸他的时候,他怕极了,也恨极了,可是……以皇帝的性子,如若他不想碰,是不会碰的。


    他是皇帝,自然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折辱他,何必亲自动手?


    身前的衣襟已被揪得一团凌乱,卿云深深地将脸埋下。


    他绝不认命。


    *


    翌日,卿云神色如常,前去伺候皇帝,只是同其他内侍一般恪守本分,连头也不抬一下,没他的事,便立即回营帐休息,一刻也不在皇帝面前多待。


    后头几日,轮不着他,他干脆躲到马厩那儿。


    那日,烟霞驮着他也受了极大的惊吓,也不愧是匹好马,那般漫天箭雨之下,再害怕也终究是没将他甩下马。


    卿云拿了松子糖喂她,烟霞舌头一气卷了,吃得很香甜,卿云面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抬手摸了下烟霞的脸,“你啊,被我挑中,算是倒了霉了……”


    “公公此言差矣,”饲养马的宫人连忙道,“烟霞驮了您跑那一趟,皇上前几日吩咐,说要带她回御林苑去呢。”


    卿云看向那宫人,“在御林苑,会比在这儿好吗?”


    宫人道:“那是自然!”


    卿云看向烟霞,那双温柔的眼睛正无怨无悔地看着他,仿佛无论旁人怎么对待,是好是坏,她都是那般恬淡从容。


    卿云垂下脸,将脸贴在烟霞面上,对那宫人道:“能将她牵出来吗?我想再骑骑她。”


    按规矩来说,这里的马全是皇帝的,除非皇帝允准,没有人能将他们牵出来,所以待在围场的马平素便都像是被困住了,除了日常必需的训练,这些马便长年累月地在这里等待着皇帝的驾临,这便是君王,无论是人,还是畜生,都逃不过他的掌控。


    宫人道:“可以,齐大人交代过,烟霞已经是您的了,您等着,我马上将她牵出来。”


    卿云心下一震,皇帝把这匹马给他了?


    乌木扇、贡药、骑装、御马……卿云心下冷笑,还真是扇个巴掌再给甜枣啊。


    卿云骑着烟霞来到那日那片林子附近,他如今一看到那林子便浑身颤抖,他不知道那日林中到底有多少弓箭手埋伏,只觉箭矢如雨,逼得他无处可逃。


    烟霞似乎也还记得,不听卿云的命令,自己便先退了两步,发出不安的“咴咴”声,卿云连忙俯下身,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抓了一把松子糖给烟霞。


    “别怕,”卿云柔声道,“今日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在卿云的耐心安抚之下,烟霞终于小心地抬起了马蹄,慢慢步入林中。


    这片林子,原非狩猎所用,极为安静,卿云强忍着心下颤意催动烟霞前行,每向前一步,他都觉着仿佛下一刻身后便会有冷箭袭来,不禁又勒住了马,烟霞也像是感应到了他此刻的心绪,有些不安地左顾右盼起来。


    卿云俯身抱住烟霞的脖子,烟霞十分温顺,轻轻嘶鸣了一声,又像是在安慰卿云。


    “是啊,那日那般凶险,你不也带着我跑了出去吗?”


    卿云眼角渗出一丝热意,“好马儿,你现在是我的了,我活着,也会护你活着。”


    卿云慢慢坐直了身,再次抖动缰绳,烟霞也不愧是皇家豢养的好马,简直便像是能与骑着她的人心意相通,卿云不再惧怕后,她也便闲适自然起来。


    卿云不拘束着她,由着她在林子里走走停停,停下嚼嚼叶子,卿云道:“你别乱吃啊,小心吃坏肚子。”他轻轻抚摸着烟霞的额头,心中竟感觉到久违的宁静,干脆下了马,让烟霞更轻松些。


    草丛里传来簌簌声响时,卿云仍是不由紧张了起来,勒住烟霞的辔头立刻往一棵树后躲去。


    只见一条通体雪白,身形纤长的细犬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鲜血淋漓插着箭的大雁,耳朵机敏地半竖着,盯着一人一马。


    卿云见只是条猎犬便松了口气,又摸了下烟霞,道:“没事,别怕。”


    一声口哨传来,卿云循声望去,却见皇帝骑着那匹金光熠熠的汗血宝马正在不远的丛林掩映处,除肩上的海东青外,身边侍从也不知道隐没在哪处,正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这边。


    细犬见到主人,立即兴奋地向着主人狂奔过去。


    卿云拉着烟霞闪躲,低着头,只当没看见,离得那么远,也没行礼的必要。


    细犬跳着炫耀叼到的猎物,皇帝却懒得理它,让侍从去拿下了那只大雁,勒着马缰转头,对蹦来蹦去的猎犬道:“跟上,惊雷。”


    卿云猛地抬头,皇帝已骑着马走远了。


    手紧紧地攥着辔头,便连烟霞这般好性的也忍不住嘶鸣一声,甩了下头,卿云手被甩开,重又抓住辔头,稳住烟霞的头,贴着马恨声道:“乱叫什么,老畜生。”


    第86章


    一月后,秋狝结束,班师回朝。


    卿云正立在宫人队伍中,丁开泰却忽然过来,道:“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今儿可是轮到你伺候皇上。”


    “我?”


    卿云道:“我不是在这儿伺候着吗?”


    丁开泰道:“谁说是在这儿了,上御辇去。”


    卿云不动,“这不合规矩吧?内侍可是不能上御辇的。”


    丁开泰脸都皱了,“小祖宗,你就当行行好,别跟丁公公赌气,丁公公可从来没亏待过你啊。”


    卿云转了下脸,默默地抬起腿。


    御辇前,禁卫林立,为首护卫的便是秦少英,他离御辇最近,在这次秋狝跟随的武将中,他最得皇帝宠爱。


    当丁开泰带着卿云近前时,秦少英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卿云身上掠过。


    御辇很高,一旁侍卫布置了脚踏,弯腰抬手,让卿云扶着他登了上去,卿云全程余光都没扫一下秦少英。


    皇帝正斜靠在御辇内看书,卿云上辇时,他连脸都没偏一下,卿云轻抿了下唇,没有行礼,只端坐在一侧。


    皇帝也没唤他,只专心地看着书。


    前头传来鼓乐之声,御辇开始行进,皇帝翻了一页书,才淡淡道:“朕以为你气性大得很,不肯回宫了呢。”


    卿云身上一颤,低垂着脸道:“一个奴才,能有什么气性。”


    皇帝抬起眼,见卿云素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间恍然还是那夜赌气的模样。


    这几日也一直都是这般,但凡到了他跟前,就绷着张小脸,要么便低头垂眼,瞧着竟还有几分孩子气。


    若单说年纪,确实还是个孩子,但若论他的经历,只将他当作孩子,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皇帝放下书卷,道:“过来。”


    卿云迟疑片刻,起身过去,坐到皇帝身边。


    皇帝抬起手,便以虎口圈住卿云的下巴令他抬头。


    卿云早有预料,故而从容不迫地看向皇帝。


    也不知为何,经历了树林子里那一遭后,卿云对皇帝的惧怕反而减弱了许多。


    皇帝其实根本就是不想杀他的吧?否则,何必用那法子来折腾他?要杀他,一箭就够,何必漫天箭雨?换言之,他在皇帝心里值得那般漫天箭雨的对待。


    皇帝淡淡道:“这几日怎么不来朕跟前伺候?”


    卿云同样淡淡地回道:“皇上不也没召奴才到跟前吗?”


    皇帝虎口微微用力,卿云立即轻哼了一声。


    皇帝道:“好好回话。”


    卿云忍着下巴处被薄茧摩挲的疼,抿着唇,眼尾上挑地看向皇帝,眼中竟带了几分挑衅,“奴才是在欲擒故纵呢。”


    皇帝见他眼眸中又射出那夜的光芒,手掌微微松了力道,盯着卿云的眼睛笑了笑,“躲在营帐里那么几日,就想出这么个笨法子来?”


    卿云冷道:“奴才蠢笨,还请皇上指点。”


    皇帝又是一笑,慢条斯理道:“你是说让朕教你怎么勾引朕?”


    卿云毫不退缩地回道:“皇上肯教吗?”


    皇帝目光在卿云面上流连,松了手,重又拿起一旁书卷,“下去。”


    卿云心里翻了个白眼,大骂了几句老畜生,忿忿地扭转过身,便听身后皇帝道:“再在心里骂朕,朕可要打了。”


    卿云身影顿住,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般岂不是坐实了正在心里骂皇帝?


    皇帝目光从手中书卷移开,见卿云背对着他,身形纤巧,腰肢拧了一半,停在那儿,说不出是滑稽还是可人。


    皇帝抬起手,书卷轻轻打在卿云后腰,卿云一个激灵坐下,猛地扭头看向皇帝。


    皇帝已又低头看书,“这一招也不成。”


    卿云脸贴在窗侧,只不看皇帝,心中又气又恨又恼,暗自握紧了拳头。


    皇帝余光瞥见卿云通红的耳朵,垂下眼淡淡一笑。


    *


    回到宫中,卿云方才下御辇,就被皇帝挥了挥袖子,“下去吧。”


    卿云用力咬了下牙,也是想回去了,他满肚子的气,正要回屋发泄,转开脚步没走多远,便被丁开泰叫住。


    “小祖宗,诶,我的小祖宗——”


    卿云回头,见丁开泰抱着拂尘急急跑来,便先行了礼,“丁公公,可别这样叫我了。”


    丁开泰满脸堆笑,“怎么不能呢?你如今就是我的小祖宗了,好了,跟着我走吧。”


    卿云不解其意,“去哪?”他看向甘露殿方向,“皇上说让我下去。”难道是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来折腾他?


    丁开泰微微笑道:“你跟我来便是了。”


    卿云压下心思,只能跟着丁开泰走,心下一直警惕着,直到丁开泰带着他入了甘露殿,在偏殿后的一处里院前停下。


    卿云心有所感,看向丁开泰。


    丁开泰笑道:“请吧,小祖宗。”


    院子里头几棵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庭院中间一汪小池,池中漂浮着几朵半开半合的水莲花,小池接了一处依傍着树的假山,假山上藤蔓青绿缠绕,一直缠到院中红柱之上,颇有几分闲逸之美。


    “皇上人还没回宫,便先嘱咐了宫里的人,将这地方收拾出来……”


    丁开泰一面说一面推开了屋内。


    屋内也是一应宫廷样式,莫说里头的家具,便是桌上新摆的文房四宝,就不是一般货色,远远的,就能瞧出那砚台的光泽,卿云先前抄了一半的经书也好好地搁在桌上。


    卿云转在屋子中间,抬头,视线转了一圈,雕梁画壁,一应摆设,高床软枕,整间屋子都华丽得不该是内侍居所。


    “好了,你便在这儿歇着吧,”丁开泰笑道,“有什么缺的,回头说一声,我再给你置办来。”


    卿云一言不发,片刻之后,才道:“多谢丁公公,可惜我实在身无长物,没什么能谢您的。”


    丁开泰脸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又是说胡话了,我是办差,要你谢什么呢。”


    卿云心下明了,是皇帝给了赏赐了。


    丁开泰走了,卿云缓缓走到桌边,抚了抚桌面,这是紫檀木,异域来的贡品,只有宫里头,或者皇帝赏赐才可使用。


    卿云看向那文房四宝,凑近了才发觉那方砚台很眼熟,他拿起一看,果然是那日他用过的,大概是皇帝派人收拾后,又送了过去。


    卿云心头揪紧。


    比起李照,皇帝调教人的手段要可怕得多。


    这个地方看似华丽,可又隐藏着危险和疼痛,便如他想得到的皇帝的宠爱一般,皇帝是在告诉他,那宠爱里头也必定包含着会让他受伤的东西,他还敢不敢要?


    卿云抓着那个砚台,眼神定定地凝在上头,忽然一抬手,将那砚台用尽全力掼在地上,那名贵的砚台顿时发出破碎的声音,在这屋中四分五裂。


    卿云微微喘着粗气,出了院子,招来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大概也已是提前受到了吩咐,乖乖地跑了过来。


    “你去告诉丁公公,就说屋里那个砚台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我要个新的砚台。”


    小太监领命而去,卿云返回屋内,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小太监又跑了回来,果然捧着一方新砚台,小太监弯腰低头,将托盘往前一送。


    “云公公,皇上说了,您要是再那么粗手笨脚,就别怪他打您的手。”


    卿云抿了下唇,把那方砚台接了,那砚台比他方才摔碎得瞧着色泽更醇厚奇特,花纹也罕见。


    小太监抱着托盘立刻溜走了。


    卿云手摸了那砚台,触感细腻,简直如同人的肌肤一般,他捏着那砚台,颇想再摔一回,但估摸着皇帝既然已经派人传话警告,再摔就是公然打皇帝的脸了,他现在还没到那个份上。


    抬眼看向院中,卿云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总有一天,他会连这方砚台也摔了。


    *


    皇帝下朝,换了常服出来,卿云适时地上前奉茶,皇帝道:“宣他们进来。”


    奉召的几人鱼贯而入,卿云低垂着眼,听到众人行礼声中有李照的声音,手上动作也丝毫不乱。


    西北边境又有异动,皇帝召了几人议事,议事时,皇帝鲜少发言,都是底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说,这习惯也和李照一样,他们从不暴露自己真正的心思,直到最后才做出决策。


    李照进来时已经发现了卿云。


    自上回在山上目睹卿云被围箭追击后,李照已断了一切探听卿云消息的途径。


    这是他自那回后第二次见到卿云,这一回,他真的没有多看一眼,没有分给卿云半点心思,全部身心都专注在政事之上。


    卿云在下头听着众人你来我往,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东宫李照议政的时候,皇帝也果然和李照一样,听完了众人的意见后未曾有任何表态,便让众人下去了。


    待众人退出殿后,殿内原正静悄悄的,却忽听“啪——”的一声,卿云肩膀一弹,地面一道折子便摔落在了他脚边。


    宫人们都低垂着脸,恨不能把脸塞进脖子里。


    皇帝鲜少发怒,一般只会因政事动怒,幸好皇帝动怒后也极少迁怒宫人,每当这时,宫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只等挨过这一阵。


    今日,却又不同了。


    卿云俯身捡起了折子,他掠过一眼,竟还是个熟人,是曹平。


    卿云叠了折子,送回御案,皇帝的目光立即扫了过来。


    整个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法呼吸的紧张,卿云却是满脸从容地又过去将冷了的茶撤下,又去捧了杯新茶出来搁在案上。


    皇帝目光始终凝在卿云身上,待卿云要抽回手时,抬手一把攥住了卿云的手腕,卿云抬眸望去,皇帝眼眸深邃,与卿云对视片刻后,缓声道:“不是你卖弄聪明的时候。”他话说完,便猛地松开了手,卿云站立不稳,人向后踉跄退了半步,皇帝冷冷地收回了视线。


    卿云立在一旁,殿内气氛愈加凝滞,皇帝道:“去传太子齐王到伏波亭。”


    传话太监立即退出殿内,皇帝也起了身,宫人们跪了一地,卿云立在原处,看着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下阵阵战栗,许久才缓过了那口气,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皇帝也是人,也会有烦心的事,也不能将一切都完全地掌控在手里,方才那些个冷言冷语,非但没有吓到卿云,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


    卿云看着殿门,神色安然地将刚倒好的那杯茶拿下去倒了。


    再说另一头,皇帝去了伏波亭,同两个儿子又仔细商议了一番政事,他的这两个儿子都很出色,自然说出来的话也不像那几个蠢材让他听得心烦,其实皇帝在路上已渐渐有了决断,如今只不过是想看看两个儿子在这事上的判断如何。


    皇帝心下渐渐恢复到了全然的平静,“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陪朕用膳。”


    宫人们又急忙布置,在伏波亭上设宴,父子三人用了晚膳后,皇帝乘御辇返回,离去之前特意又召了李照。


    “维摩,”皇帝捏了捏李照的肩膀,道,“儋州的事,你做得很好,曹平你也用得很好。”


    李照垂首道:“儿臣还需历练。”


    皇帝乘辇离去,李照望着御辇,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他的心好似比从前更冷,也更坚硬了许多。


    皇帝回到甘露殿,一眼扫过去,没看见卿云,便道:“人呢?”


    一旁宫人立即回道:“回皇上,云公公回去了。”


    皇帝道:“谁让他回去的?”


    宫人不敢应答,皇帝道:“把他叫来。”


    卿云正在屋内梳头,外头宫人急急来召,他也还是不紧不慢地束好了头发,戴上幞头才跟着宫人过去。


    皇帝正在寝殿靠窗的软榻上半闭着眼休息,听得脚步声后,这才抬起脸,见卿云神色如常,便道:“过来。”


    卿云移步上前,在榻前停下。


    皇帝打量了他的面容,见他神色说是赌气也不似赌气,说是平静也不似平静,就只是脸色淡淡的,瞧着还有几分熟悉,过了一会儿,皇帝看明白了,哦,这是在学他呢。


    皇帝面上露出微淡的笑容,一句话便让卿云变了脸。


    “身上的伤,养好了吗?”


    第87章


    卿云神色一怔,他从皇帝带着几分促狭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戏弄,面色立即红了,语气却是很平静,“养好了。”


    皇帝道:“朕瞧瞧。”


    卿云看着皇帝,他心中说不出来的感受,自然也有愤恨受辱之感,却又不全然是,因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得到皇帝的宠爱。


    明知皇帝也许又只是一番捉弄,可他却不得不迎难而上,原本要得到这世间至高权力的宠爱,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卿云极力说服自己,然而当他真去解衣时,手指还是禁不住颤抖了。


    皇帝又摆出了那副极为闲适的姿态,仿佛逗弄卿云是他今夜忙完政事,茶余饭后的消遣。


    再一次在皇帝面前暴露身体,卿云依旧无法坦然,他站在皇帝面前,只觉身上一点点慢慢泛起了红。


    皇帝道:“过来。”


    卿云移步上前,这一回,不必皇帝说,卿云便坐在了榻上,皇帝抬起手,摘了他的幞头,弄散了他的头发。


    乌发披散,仿若一匹漆黑乌亮的绸缎,重又包裹住了这具洁白的身躯。


    皇帝撑着手,静静地欣赏着面前的小内侍。


    若论胆气,这已算得上是皇帝见过的人当中名列前茅的了,只不过,他那些锐利的、愤恨的、横冲直撞的……一旦剥去衣饰便减损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自控的羞怯、恐惧、厌憎……


    这么个人,虽在他面前干脆利落地将自己脱得赤条条,令自己暴露在旁人眼中,然而他的内里却是层层包裹,任谁也难卸下,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奈何。


    皇帝抬起手,他轻轻抚摸了下卿云的乌发,卿云垂下脸,他似是想避开皇帝的抚摸,也似仅仅只是羞怯。


    “不是你一直吵着闹着要伺候朕吗?”皇帝挑起一缕头发,“怎么又怕了?”


    卿云抿着唇,“奴才不是怕,是冷。”


    “哦?”皇帝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卿云披散的乌发,“那是想朕抱着你了?”


    卿云抬眸看向皇帝,皇帝神色依旧如常,仿佛卿云赤裸的身躯在他眼中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卿云只是在自取其辱罢了。


    卿云扭开眼眸,方才起身去拿衣裳,人却被皇帝向后一扯,直倒进了皇帝的臂弯。


    “朕说让你走了吗?”


    卿云仰看着皇帝,只低垂下眼。


    皇帝也垂下了眼,视线从他面上一路向下,忽然轻一勾唇,“朕还从来没宠幸过……内侍呢。”


    卿云立即夹住双腿,双手向下挡住了。


    皇帝淡淡道,“你这倒不是寻常阉割。”


    卿云依旧咬唇不言。


    皇帝抬起脸,却见卿云低垂着眼睫,巴掌小脸上神色紧张,不知是冷还是怕,鼻尖微红地发着颤,贝齿也紧紧地咬着唇。


    他瞧着不像是装的,而是真的在害怕。


    皇帝也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任谁幼时经历了那般事情,总会留下些许影子的。


    兴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副害怕承恩雨露的模样尤其的楚楚可怜,兼之他平素时常流露出那愤恨不服输的坚忍之色,此时面对可能即将发生的情事的这种恐惧便更值得把玩、品味。


    如此害怕,却还是不肯罢手。


    皇帝心下轻轻一笑,他忽地起身,没有任何预兆地便直接将人一把抱起。


    卿云果然吓了一跳,抬手用力抓住了皇帝的龙袍。


    龙袍的触感冰冷而华丽,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他的眼中摇摆之意强烈,皇帝毫不怀疑,他此刻内心真正的念头是想从他怀里逃走。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僵硬地在他的怀抱里。


    皇帝抱着他大步接近龙床,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越来越僵硬,甚至那漂亮的发丝都在随着主人的呼吸颤抖。


    他要被吓坏了。


    躺到龙床之上,卿云先是睁大眼睛,最后又不由自主地死死闭上了眼,他能感觉到皇帝的手从他的面颊滑过,指尖微微有些硬,一路从他的下巴滑到喉结处,他的喉结很小,这又是内侍的特征之一。


    皇帝指尖挑动着他小小的喉结,让卿云不得不快速呼吸躲避,皇帝微微笑了笑。


    “身上倒真是养好了。”


    卿云不语,只睫毛微微打颤。


    皇帝道:“睁开眼。”


    卿云听着这熟悉的话语,身子不禁轻轻一颤。


    如果是李照,他不会睁眼,因为他心下明白,李照对他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可是皇帝,他不知道。


    卿云慢慢睁开了眼,皇帝正斜坐在榻上看着他,见他眼中已浮了一层泪光,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朕的宠幸吗?哭什么?”


    卿云不言。


    皇帝淡淡道:“你在太子榻上也是这般哭哭啼啼?”


    卿云面上一点点涨红了脸,仍是咬唇不言。


    皇帝道:“朕知道维摩的性子,他是真心喜爱你的。”


    皇帝语气平静,目光同样也很平静地看着卿云,“想回东宫吗?”


    卿云身上猛地一颤,皇帝的手指还搭在他的喉上,神色淡淡的,他却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危险,他几乎是立刻便意识到了,他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卿云缓声道:“奴才,已经是皇上的人了。”


    皇帝神色不变,只停在卿云喉结的手指慢慢又移回了卿云面上,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挲了两下,便将手指落在了卿云唇上。


    “舔。”


    卿云身上又是剧烈地一颤。


    他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只李照在床上也从来没什么花样,李照总担着卿云的心事,怕卿云觉着他将他当成奴才,在床上也都是偏向于“正经”的。


    然而,皇帝显然没有这个顾虑。


    他自然知道卿云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现在只看卿云肯不肯承担代价了。


    卿云没有反应,皇帝便也耐心地等着,他知道卿云会屈服的,因他那些不安分的野心和妄念,因他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这个小内侍看上去似乎有颗永不屈服的心,然而只要你肯交换,他便会乖乖地褪去自己的衣裳,赤裸地躺在你的榻上,满目含泪地看着你,好像是你勉强了他,实则……却是他自己主动争取的。


    卿云垂下眼,他喉咙发干,呼吸发颤,颤抖着张开唇,轻舔了下皇帝的指尖,便又立即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到皇帝召唤猎犬时的模样,他心下猛烈地摇晃,长龄漂浮在井里的尸身、秦少英抬手挡刀时的神情、李照的面容、林间狂奔时濒死的恐惧、那间华丽的屋子……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碰撞,他浑身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皇帝看着卿云闭着眼,眉峰紧蹙,眉间红痣如血,他只是舔了他一下,便痛苦成了这般。


    皇帝心下猛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手掌扣住卿云的下巴,低头便用力吻了上去。


    卿云浑身大颤,竟没控制住地抬手用力挥了过去,皇帝头也不抬地便抓住了他的手,一手将卿云的两条手臂都困住了按在顶上,肆意地在他唇舌间辗转。


    皇帝的吻比李照更霸道,他吻得很深,几乎让卿云喘不上来气,无论卿云怎么闪躲,皇帝都不让他逃开,直到卿云放弃挣扎。


    等卿云安静下来后,皇帝才放开了困住他的手,双手向下抓了卿云的手按到自己的腰带上,他用力啄吻了下卿云,将卿云吻得发颤后,盯着卿云含泪的眼,低声道:“替朕宽衣。”


    卿云手指颤抖,皇帝伏趴在他上方,只静静地看着他。


    到了这种时候,才要逃,那可真是既逃不掉,也实在够蠢了。


    卿云神色恍惚,发抖的手指落在皇帝的玉带上,那玉触手生温,卿云想起了李照,也想起了长龄。


    他的嘴,他的身子,李照碰过,长龄碰过,皇帝也碰过……至少,在他的身子上,长龄和皇帝、太子是平等的,不,长龄,更胜过皇帝和太子!


    卿云挪开手指,忽地抬手搂住了皇帝的脖子,脸向上抬起,闭着眼吻上了皇帝的嘴唇,他张开唇,舌尖热情地舔舐着。


    皇帝见他忽然情动,心下微动,却是掐了卿云的下巴移开,卿云双眼含水,胸膛起伏地望着皇帝。


    皇帝淡淡道:“你把朕当成谁了?”


    卿云气息微喘,丝毫不慌张,“皇上觉着呢?”


    皇帝手指挪到卿云嘴边,微一用力,手指嵌入唇缝,卿云低下头,再无羞怯顾忌,含着他的手指来回舔舐。


    皇帝却是猛地将他翻了个身,自行扯了玉带。


    卿云背嵌入皇帝的怀中,不由发了下抖。


    龙袍被随手扔在地上,皇帝单手勾住卿云的腰让他半趴起身。


    白皙单薄的背脊轻轻发抖,乌发一直散落到臀尖,皇帝轻轻滑动,他每滑动一下,卿云便跟着轻颤一下,身上也逐渐泛起了红,口中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低吟声。


    “夹紧。”


    他的腿……


    环在腰间的胳膊如同铁铸一般,让卿云无法闪躲,动弹不得,只能被困在皇帝怀中。


    皇帝握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向后扭了,低头再一次用力地吻了他。


    卿云所有的呻吟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皇帝似觉着这般不够,便又抓了卿云的手,卿云像被烫到般甩开手,又被皇帝强行拉了回来。


    “那日你在朕案前磨墨,”皇帝嘴唇从他面上掠过,“朕便想这么做了。”


    卿云高昂起脸,掌心被迫地跟着上下滑动,眼角不知不觉便渗出了泪珠。


    皇帝“啧”了一声,这还没动真格的,就哭成这样,要是真要了他,不得哭成泪人?


    “维摩没让你这么干过吗?”


    皇帝的声音在卿云耳边犹如恶鬼,和他平素相比,带着浓浓的玩弄之意,有意刺激卿云,“他的性子总是爱重奴才,想必是很疼你的。”


    卿云果然摇头挣扎起来,皇帝笑了笑,再次将卿云翻了个身,两人面对面,卿云面上的神情便在皇帝眼中一览无余。


    他紧闭着眼,面上满是泪痕,明明早已在他儿子床榻上身经百战了,却还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姿态,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快要崩溃,然而这一切又是他百般求来的。


    因他是皇帝,比他的儿子更具权势,这个小内侍便毫不迟疑地改换门庭了。


    皇帝轻轻一笑,抬起卿云的双腿,便又压了上去。


    终于事毕,卿云浑身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皇帝捞起卿云的后颈在他面上又用力亲了一下,他直视着卿云恍惚的眼睛,低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一回,朕不会再放过你。”


    第88章


    卿云睁开眼的时候,皇帝已经上朝去了。


    他浑身清爽干净,身下龙床亦是柔软而温暖,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味道。


    卿云蜷了蜷身子,他后臀很疼,像是被人打了一顿,腹间手腕也有些疼,大概是昨天皇帝在床上捏的。


    卿云一动不动地躺着,过了许久,才坐起身,他才坐起,便有宫人弯腰低头地上前,“云公公,要更衣吗?”


    卿云让宫人帮着他梳洗了一通,总也不是头一回了,现下他已无所谓了,梳洗束发之后,便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皇帝寝殿,一直回到院中屋内,他拿了桌上的两卷经书,抱着经书躺到了榻上,深深地闭上了眼。


    昨夜,是卿云全然没有预想到的。


    他的所有经历便只有李照和长龄,长龄自不必说了,他总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高兴就好,李照……卿云轻轻笑了笑,原来,李照待他已算不错的了。


    眼中渗出清泪,卿云抱紧了那两卷经书,就好像抱住了长龄一般。


    他本不该哭的,他早已决心踏上这条路,不惜一切代价,为什么还会哭呢?


    皇帝说,他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卿云越蜷越紧,死死地攥着那两卷经书,他翻了个身,双手打开平展着,胸膛缓缓起伏,昨夜皇帝那般对他,的确令他产生了强烈的退缩之意。


    皇帝摆明了将他当作玩物,连李照那点温情脉脉的矫饰都没有,他真的能得到足以撼动秦少英的宠爱吗?他又付得起得到皇帝宠爱的代价吗?


    卿云定定地看着房顶。


    兴许,到最后,他真的会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


    卿云歇了两日才回到御前当差,皇帝没有多问一句,卿云也未曾表现出异样,便是满殿的宫人也如寻常般,所有人都只当无事发生。


    卿云规规矩矩地奉茶、研墨,替皇帝整理折子。


    皇帝也待他和平常内侍一般,仿佛那日的事情真的未曾发生。


    西北战事再起,天气彻底转冷之前,皇帝下令,命辅国大将军秦恕涛与中郎将秦少英父子同往西北迎战。


    皇帝特意单独召了秦少英,语气很温和,“阿含,朕一向很看重你,你也到了该真正上战场历练的时候了,不要让你父亲和朕失望,明白吗?”


    秦少英跪下谢恩,“臣领命,定不负父亲和皇上的期望。”


    皇帝对秦少英和颜悦色,又留他用了膳,用膳期间,皇帝同秦少英说说笑笑,秦少英是皇帝除了两个儿子之外最宠幸的小辈臣子,此次出征,皇帝将他当年用过的定光剑都赐给了秦少英。


    “待你凯旋,朕便封你为将军。”


    皇帝拍了下秦少英的肩膀,含笑道。


    秦少英举起酒杯,笑道:“阿含等着皇上的册封。”


    卿云在不远处听着二人交谈,心下更是一片苍凉。


    比起秦少英,他算得了什么?秦恕涛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辅国大将军,他区区一个内侍,想要除掉他的独子,无异于天方夜谭。


    即便真的得到皇帝的宠爱又如何?


    众多妃嫔中,淑妃是公认的最受宠爱的妃子,但是皇帝对淑妃也一向也都淡淡的,卿云来到皇帝身边后,只见过淑妃两次,还是淑妃主动求见,皇帝也从来没有因淑妃的缘故对齐王高看一眼。


    或许尺素是对的,他一个内侍,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尽量多敛些财,有个机会出宫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若是那般,长龄便就那么白白地死了……


    卿云心下又是一痛,笔尖浓墨流出,弄脏了他正在抄写的经书,卿云揪起那一页,随手扔到了炭盆里。


    如今,皇帝待他倒也不错,一应物品还是按照先前那般供应,冬日里屋子里炭火充足,很暖和。


    皇帝待他还真是“仁至义尽”。


    卿云勾唇一笑,心下却是冰冷的。


    卿云捧着抄好的经书托丁开泰派人带出去,在宫人坟那儿烧掉。


    “你也真是有心了。”


    丁开泰也知道东宫里死了个宦官,和卿云是很要好的,他看向卿云,语重心长道:“卿云,在这宫里,真情最难得,你心里有情,胜过万千。”


    卿云笑了笑,“丁公公您也是一样的。”


    丁开泰面上竟还有些羞赧,他又道:“旁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只管当差便是,一年一年,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不也挺好的吗?”


    卿云点头,“我明白。”


    卿云出了下房,只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了轿辇,忙侧身回避,未料那轿辇竟是在宫道中停了下来,轿中人撩开帘子,冲他淡淡一笑。


    卿云睁大眼睛。


    是齐王。


    李崇下了轿辇,二人转到廊檐下避风处。


    卿云不知李崇为何会下轿同他说话,只李崇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先前在围场湖边也算是开导过他,便跟了过来。


    李崇道:“最近少见你在父皇身边伺候。”


    卿云低垂着脸,道:“奴才也是按照轮值当差。”


    “上回不就随便称呼了吗?”李崇道,“便随意些吧,不用王爷奴才的,你说着累,我听着也累。”


    卿云看向李崇,李崇神色寻常,他面上那一点冷峻来自皇帝,叫卿云看了便想扭头。


    李崇见状,微微一笑:“我方才远远瞧着你一个人在宫道上走着。”


    浅鹅黄的身影,虽是穿着冬装,却也显得很单薄,低着头,乌发素面,不知怎么,瞧着让人觉得郁郁的。


    “似是有心事的模样,”李崇道,“怎么了?在御前伺候不顺心?”


    卿云道:“王爷关心这个做什么?”


    李崇面上仍笑着,自然,他笑起来倒是没有皇帝那么可怕可恶,还是有几分温柔,“你不想说便罢了,我没有要逼迫你说的意思。”


    卿云听了,心下又是一阵不爽快,转头看向宫中城墙风景,淡淡道:“是啊,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原不需要逼人做什么,底下的人自然就眼巴巴地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了。”


    李崇听了,淡淡一笑,“听着倒像是在生父皇的气。”


    卿云猛地看向李崇。


    李崇神色之中倒不曾有什么异样,大约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和太子曾经心爱的内侍有什么关系,只当卿云仅仅只是想向上爬讨好皇帝罢了,“在父皇手底下当差不比曾经在太子那儿,你心里有怨气也是自然的。”


    卿云听了这话,心里总算舒畅了些,不是因李崇的安慰,而是李崇的语气态度并不居高临下,便像那夜在围场湖边一般,仿佛二人都是一样的。


    李崇道:“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进言?”


    这话一说,卿云就忍不住笑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个奴才,您有什么吩咐便说好了,什么进言……”他扭头,又是轻轻笑了笑。


    李崇见他笑了,神色便也又柔和了几分,“父皇是极难讨好的,你与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父皇,便只管当好自己本分的差事,将其余的心思花在自己身上为好。”


    卿云道:“花在自己身上?”


    他眼睛微微睁圆,仿佛不知道心思还可以花在自己身上。


    李崇耐心道:“你平素有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


    卿云认真想了想,倒好似真的没有。


    打络子,那是为了讨李照的欢心,换一口吃的,抄经,是为了祭奠长龄,在宫里头,他更多的时候便是看着院子里的风景,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他便看那鸟飞进飞出。


    卿云摇头。


    李崇道:“那便找件喜欢的事做吧。”


    卿云迟疑片刻,“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想了想,又说,“我喜欢放风筝,宫里头不让随意放风筝。”


    李崇不由莞尔,“这个不行,你想一想,琴棋书画,你喜欢哪样呢?”


    卿云又想了想,琴,不行,他住在甘露殿,不可能发出丝竹管乐之声,那也是死罪,棋,一想到棋,便想到李照,书也是一样,他如今写字抬笔就是李照教他的字迹,改也改不过来了。


    至于……画……


    卿云道:“我不会画画。”


    李崇道:“只是闲暇无事打发时间,随意涂鸦几笔,没什么会不会的。”


    卿云垂头思索,李崇又道:“若是不喜欢,便弃了也不打紧,宫中日长,总得找些事打发时间的。”


    卿云余光看向李崇,见李崇神色之中又流露出那夜湖边淡淡的落寞之色,兴许他是在说淑妃?


    因李崇的缘故,如今卿云对淑妃恶感也不那么强烈了,当初淑妃想杀他,也不过是针对太子,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好了,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得出宫了,”李崇道,“下回碰上再说吧。”


    卿云道:“王爷慢走。”


    李崇转身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他淡淡道:“其实我有些羡慕你。”


    卿云一怔,羡慕他什么?


    李崇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般回应道:“至少你还敢生父皇的气。”


    卿云又是一怔,他目送着李崇离去。


    说来也真是奇怪,当年他第一次见李崇,还是李照带他去齐王府赔罪,当时李照要将他给李崇,他吓得要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李崇是这样的性子。


    早知如此,当时便入了齐王府……兴许,长龄也不会死。


    卿云低垂下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李崇的性子是难得的柔和,竟给他几分长龄的感觉……方才李崇也又是在开解他吧?


    因那次湖边的对话,大约李崇和他一样都意识到,他们是“同病相怜”的。


    卿云心下涌起淡淡的感激之意,同时那些死灰一般的心思中竟又隐隐冒出新的火苗,李崇的处境跟他是有相似之处的,假如他能够联合李崇……


    卿云猛地摇了摇头,那种念头,现在的他,不该有,即便有,也该先深深地藏在心里。


    回去之后,卿云便拜托丁公公给他领一些绘画物品,丁公公还挺高兴,“好啊,画画好啊。”很快便让小太监将一应物件都送了过来。


    卿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画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拿起画笔,却不知道该画什么。


    长龄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


    卿云深吸了口气,搁了笔,心下阵阵传来隐痛,他画不了。


    *


    如此,很快便又到了过年的时候,李照按照往年惯例入宫。


    皇家父子,再亲近,也还是套着一层一层的规矩,今年李照更添了一桩心事,这回入宫,李照仍然是没见到卿云,连卿云的影子都没看到。


    分明前段时间议政时,皇帝已把卿云放出来了。


    李照不能开口问,也不能自去寻找,他只能装聋作哑,便如秦少英所说,就当没那个人。


    夜里就寝时,李照独自躺在床上,外头许多宫人待命,李照神色平静地闭上了眼。


    一直到年节结束,李照都未曾见到卿云一面,卿云亦没有想办法去见李照,他躲在那个小院子里,他不想见李照,见了李照又如何?


    若说从前卿云心中还存了几分指望,也许李照有一天能将他要回东宫,如今伴在皇帝这一年的时光,那点指望早已被消磨殆尽。


    皇帝不想放的人,别说一个李照,就是十个李照,又有什么法子?


    卿云心下连连冷笑,在画纸上画了个大王八。


    大王八旁边再画了个小王八。


    卿云在那两个王八身上分别都画了个大叉,满意地笑了笑。


    第89章


    年后,李崇入宫,终于有一回又碰上了卿云。


    “这个给你。”


    “是什么?”


    “打开看看。”


    卿云从李崇手里接过盒子打开,里头竟是一卷画册,卿云抬眼看向李崇,眼眸中略有几分惊喜。


    李崇含笑道:“一直揣在身上,总算遇上了,你如今还画画吗?这个可供你临摹。”


    卿云也笑了笑,“画的。”


    李崇道:“不知可否有机缘欣赏画作?”


    卿云想到他画的各种王八,脸上讪讪的,“我画得不好。”


    李崇道:“无妨,只是游戏罢了。”


    卿云轻一点头,“多谢王爷,我会好好临摹的。”


    李崇又是一笑,“我又不是你的师父,你随意便好,我得入宫去拜见父皇,迟了可不成。”


    “王爷快去吧。”


    卿云目送着李崇的轿辇离去,又低头看向怀里的盒子,这画册他还没展开看,无论名贵与否,都是李崇的一片心意。


    卿云怀抱着那画册回到屋内,展开一看,里头是些简单的物品绘画,画纸也很新,看样子是专程命画师画的。


    卿云心下微暖,取出了画纸画笔,认认真真临摹起了上头的一个瓷瓶,临摹完便赶紧撕了。


    画得还不如王八。


    得了这本画册之后,卿云平素若不当差,有空闲时便在屋里临摹,没人教他,他全无技法,便是按照自己的心思随便乱画,过了一段时间,倒也算画得有模有样了。


    卿云便不满足于临摹,想画些别的,也不画王八了。


    假山上攀爬的藤蔓原来是紫藤花,天气一暖,便含了花苞,散发着幽淡的香味,卿云便搬了椅子在外头画那花,一画便是几个时辰,心思也果然平静了许多。


    *


    案前折子堆积如山,皇帝人向后一靠,热茶便送了上来,皇帝端起茶,鼻尖却嗅到一缕极浅的香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后瞥。


    皇帝转过脸,抿了口热茶,茶香味便冲淡了那一缕幽香。


    是夜,宫人们退散出了寝殿,皇帝道:“齐峰。”


    外头禁卫立即入内。


    皇帝没问,齐峰便单膝下跪道:“回皇上的话,今日没画王八,只画了紫藤。”


    皇帝靠在榻上,手上翻着书,“想个法子,让那些紫藤枯了。”


    齐峰抬脸,方才看到皇帝的下巴,便又垂下了脸,“是。”


    没过几日,轮到休息,卿云搬了椅子出去画花,却发觉已经半开的紫藤花不知什么时候卷曲泛黑,瞧着是像要死了,他立即去找丁开泰求援。


    丁开泰过去瞧了,“该不是害了什么虫吧?”


    “那怎么办?”卿云急道,“能让人来瞧瞧吗?”


    丁开泰道:“行,我试试,叫人来帮你瞧瞧。”


    好好的花儿,怎么就枯了呢?


    卿云心中郁闷,好不容易压住的那股气便又上来了,捡了几块石头便狠狠地往池子里砸。


    丁开泰找来司苑局的人帮忙瞧了,司苑局的人说是烧了根,救不活了。


    卿云连日来都画这紫藤,已是对这小小植物有了感情,听罢眼圈就红了,道了谢送走两人,回屋就扑到了床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画个画都不顺心?!


    卿云恨得牙痒,爬起身便连画了十个大王八,画得咬牙切齿,还不解气,画完便在地上踩烂,一直弄到精疲力尽才又躺回床上。


    翌日,卿云还是不当值,自拿了攒下的钱便去了趟司苑局。


    “紫藤倒是有……”


    “我不要多好的,只要有根系便好。”


    卿云百般说好话,终于从司苑局换得一株不大好的紫藤,便一气自己搬回小院,将那株救不活的紫藤拔了,自己动手将那株紫藤重移进去。


    “云公公移了株新的,方才种下,”齐峰小心翼翼道,“可要除了?”


    “让他先留几天。”


    齐峰垂下脸,“是。”


    他退出殿内,心下实在不明所以,若说当初在林中驯马,他还能大致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在敲打太子,如今皇帝命他日夜监视,做的这些事,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若说皇帝想要折磨人,这么点手段,实在太轻了,只不过是将那小内侍气得跳脚罢了。


    头一回,齐峰回禀说那小内侍在屋里头画了一叠大王八时,他没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只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拿两张回来,给朕瞧瞧。”


    齐峰一连偷了两个月的王八。


    皇帝边看边摇头,“真是毫无长进。”翌日便召了齐王入宫。


    小内侍果然不画王八了,改成了临摹画册,临摹了一个多月,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画院中景色,齐峰弄枯了紫藤,这才又画回了王八。


    齐峰好不容易挑得一张没被踩烂的大王八回来。


    太脏了,皇帝没碰,只让齐峰拿在手里,鉴赏片刻后,摇了摇头,“怎么还是没长进?”


    齐峰心说这画王八还能长进到哪去?每回小内侍画王八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大笔一挥,全无章法,唰唰几笔就是个王八,再加个叉,随后便往地上一掷,又不是精雕细琢的。


    经过几日不眠不休的精心料理,卿云恨不得睡在那株紫藤花边上,终于是看着新的紫藤逐渐开始开花了,卿云长出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欢喜地仰望了那株紫藤,不知不觉间便靠在假山上睡着了。


    院门被轻轻推开半扇,玄色身影立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靠在假山上睡的人。


    今日不当值,天儿又暖和,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内袍,头发也没挽,披散落了满山的乌发,风吹过,紫藤花瓣片片飘落,白皙清丽的面上睡颜竟还很宁静。


    那日在他的床上也是,昏睡过去后,睡得极为恬淡安然,任他怎么摆弄清洁,也依旧睡得很沉。


    睡着的时候,便更显出了年幼,令他恍然间有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经历了这么多,竟仍保有那一点稚气,皇帝也不明白,他自小受磋磨长大,入了东宫,也是几经浮沉,生死边缘都经历过几回了,分明已无数次灰心丧气,便就算恢复过来了,也该“长长记性”,怎么时不时地还是那么天然,仿佛再在宫里待上多久,受多少磋磨,他也仍然是他。


    齐峰低垂着脸,陪皇帝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是里头的人打了个喷嚏,像是要醒了,皇帝才转过了身,齐峰也连忙关上院门。


    “那株紫藤,给他留着吧。”皇帝道。


    齐峰回了声“是”,依旧是一头雾水,皇上是看上了这个小内侍?既难得看上了,召寝便是,这到底是在搞哪一出呢?


    没过几日,西北边境便传来了捷报,秦恕涛和秦少英大获全胜,捷报传来的时候,卿云就在皇帝身后,听了也只暗暗垂下眼。


    伴随着捷报而来的,却是还有个消息,秦恕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所幸及时得到了医治,保住了命,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已经快到京城了。


    皇帝听罢,眉头深深皱起,拂了下袖子,示意报信的人下去。


    卿云听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秦恕涛和秦少英便如同杨家父子一般。


    秦恕涛若伤重至死,秦少英就要掌权柄了,皇帝很显然是将秦少英当作秦恕涛的接班人来培养。


    卿云心下烦闷,眼看秦少英与他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能有什么法子?


    莫说本朝了,便是前朝,那些内宦最终不还是被皇帝斩杀?


    卿云低垂着脸。


    按照皇帝的性子,他对于秦少英的看重应当是真的,可那看重当中又有几分所谓真的“情谊”?也不过是将秦家父子当作自己手里的刀罢了?倘若刀割了手……


    卿云悄然抬眼看向皇帝的背。


    至少,也该替长龄报仇吧。


    否则,他不是白爱了他一场?


    正在卿云琢磨时,皇帝却猛然回过脸,卿云立即收回视线,重又低垂下脸。


    皇帝却未曾收回视线,仍旧在卿云身上逡巡。


    若是换了前几个月,卿云便会立即出列,同他说话了,如今却是规规矩矩的。


    皇帝整个人转了过来,就这么看着身后的人。


    “过来。”


    卿云许久没听皇帝这般召唤,看来今日秦恕涛受了重伤这件事还是触动了皇帝的心肠,他低着头没动。


    “朕叫你过来。”


    卿云仍是没动。


    一旁的宫人们都深深地埋着脸,已开始瑟瑟发抖。


    “都下去。”


    皇帝话音刚落,卿云抬脚便走,前头宫人都已慌了,禁不住回了下头,卿云却是若无其事地跟在宫人队伍里。


    皇帝看着人在队伍里面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出殿。


    这次和欲擒故纵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实打实地便是躲着他,躲了也快好几个月了。


    这算是放弃了?


    在围场林子里受了那么大的罪都没放弃,回宫,只不过是到他榻上躺了一回,便吓得缩了回去?


    “齐峰。”


    卿云回到院内,他心下有几分畅快,皇帝和李照一样,便是都那般虚伪,凡事都要逼人“心甘情愿”。


    自然,他们大可以将已给他的收回去,让他落入惨境,可那般不就承认,他们先前便是一直都在逼他吗?


    无欲则刚。


    卿云忽然有些明白尺素话里的意思和从前长龄为什么那般“奴性”,只要什么都不要,兴许才能在宫里头平安地度过一生。


    那么他,是真的放弃不想要了吗?


    卿云坐在紫藤花树下。


    身后花藤轻轻吹拂过他的头发。


    他从来都睡得很浅,除非累到极点,或者是被下了药。


    否则,若是有人盯着他,他是绝不可能真的睡着的。


    “云公公。”


    对于从天而降的齐峰,卿云干脆利落地给了个白眼,便往屋子里头走去,“嘭——”的一声将门关上。


    齐峰很尴尬,他当时自然知道林子里头会发生什么,他以为这小内侍必死无疑,没想到他会活着回到宫里。


    齐峰只能上前,在门外道:“麻烦您出来一下。”


    “什么事?”卿云在里头闷声道。


    齐峰道:“您还记得烟霞吗?”


    门立即被打开了。


    卿云跟着齐峰向宫门处走去,“不是说她在御林苑里一向很好吗?”


    齐峰道:“御林苑的人是很尽心的。”


    卿云道:“尽心她怎么还会生病?”


    齐峰只是不答,引着卿云走过宫道拐角,卿云向前一看,倏然停住了脚步。


    前头大批侍卫正在马下等候,独皇帝身穿劲装,正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马上,他身旁便是体型小了一圈的烟霞,烟霞看到卿云便兴奋起来,皇帝放了缰绳,烟霞便欢快地跑向卿云,卿云连忙抬手抓住了马缰,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道:“上马。”


    第90章


    卿云手握着马缰,却没上马,抬眸道:“皇上不是说过,那是最后一回了吗?”


    皇帝抓着马缰,懒懒道:“那是你的,不是朕的。”


    卿云脸上就差写“不要脸”三个字了。


    皇帝却是淡淡一笑,“上马,别耽误朕的事。”


    卿云攥了下缰绳,道:“奴才这身衣服不方便骑马。”


    “齐峰,”皇帝道,“带他去换衣裳。”


    “是。”


    齐峰这才抬手引着卿云往旁边小屋走去,屋中早已备好了骑装,和皇帝一样,是一套玄色骑装。


    卿云换上骑装出去,便觉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刮了一遍。


    卿云上了马,驱策着马到皇帝身边,道:“这是要出宫吗?”


    皇帝道:“明知故问。”


    卿云忍住白眼,脸扭到一侧,皇帝见状,仍只一笑,他调转马缰,侍从们这才也一跃上马。


    “齐峰,”皇帝懒懒道,“照顾好他,别让他从马上摔下来。”


    卿云瞪向皇帝的背影,皇帝似是浑然不觉,卿云又狠狠瞪向身侧的齐峰,齐峰抬脸也假装看不见。


    主仆俩都是贱人,老畜生,老王八。


    卿云在心里大骂了八百遍,他相信皇帝也一定“听到”了,他不是一向什么都知道吗?


    出了宫,一行人直奔城门而去,前头侍卫开道,抵达城门口时,城门口早已提前清场,马队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看到京外景色,卿云心下不由一颤,上回虽跟着秋猎队伍出了京城,然而他一路都在马车里,根本就没机会往外瞧。


    春风拂面,马蹄声声,路旁杨柳依依,倒还真有几分春日出游之感。


    烟霞虽体型小些,跑起来却耐力十足,看样子的确被御林苑的人照料得很好,紧紧地跟随着皇帝的那匹黑马,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一路不停地赶到京城外的驿站,驿站门口也早就跪了一大片,山呼万岁,卿云跟着勒马停下。


    皇帝道:“都起来吧。”干脆地下了马,侍从连忙上前牵马。


    齐峰也下了马,拉了烟霞的辔头,对卿云道:“云公公,下马吧。”


    卿云瞥眼看向齐峰,“软骨头,下不来了。”


    齐峰:“……”


    走在前头的皇帝头也不回道:“抱他下来。”


    齐峰看向卿云,他自然是不敢伸手的,卿云也不肯给他抱,涨红了脸踩着马镫下了马,把马缰往齐峰脸上甩,齐峰敏捷地一闪,马缰险险地从他下颌划过。


    皇帝入了驿站,卿云一路被侍卫包围着跟随进了院子里的主屋。


    外头已然近黑,皇帝这是要在外头过夜?


    皇帝斜靠在软榻上,侍从们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卿云垂着脸站在桌前。


    皇帝淡淡道:“如今连给朕倒茶的眼色都没了吗?”


    卿云默默不言,倒了杯茶送到了榻边,皇帝接了,他又撤回桌边。


    皇帝抿了口热茶,将茶放在一侧小案上,单撑着脸看卿云,小半年了,卿云的模样也还是没大变,隔几日也都能见着,只不过这么仔细一瞧,还是有些变化的,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变得更沉静了些。


    “皇上,晚膳备好了。”


    外头侍从声音传来,皇帝“嗯”了一声。


    很快,便有侍从鱼贯而入,将晚膳摆好。


    虽是在宫外头一切从简,桌上也还是摆满了酒菜,卿云没动一根手指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皇帝起身过去坐下,瞥了卿云一眼,他不说布菜,卿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坐下。”


    卿云这才看向皇帝。


    皇帝神色如常,卿云收回视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离皇帝最远处,自顾自地捧起了碗筷。


    皇帝淡淡道:“朕看你是真想挨罚了。”


    卿云抬头,“皇上要奴才干什么,请皇上明示。”


    皇帝道:“要不要朕下道旨让你来布菜?”


    卿云端着碗不情不愿地坐到皇帝身边,看了满桌子的菜,挑了一大勺醋芹放在皇帝碟上,“皇上请用膳。”


    “朕说要这个了吗?”


    “奴才愚笨,不懂看眼色,还是让齐大人进来伺候吧。”


    皇帝自拿起筷子捡了一道鱼脍,“齐峰也不过是按照朕的意思做事,你又何必给他脸色看。”


    卿云看向皇帝,他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忍比较好,于是狠狠瞪了过去。


    皇帝看也不看他,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像是很喜欢这酒的味道,轻挑了挑眉,“瞪朕,小心眼珠子。”


    卿云死死地抓着筷子,皇帝又道:“也不许摔摔打打。”


    卿云生生扭过脸,用勺子连舀了五勺鱼脍,全堆在自己碗里,皇帝筷子停在那,扭头看了卿云一眼,淡淡道:“小心鱼刺。”


    卿云道:“皇上放心,奴才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一点鱼刺不怕什么。”


    “是吗?”皇帝再次瞥向卿云,神色中略带笑意,“朕怎么记得不是那么回事啊。”


    卿云听出他在说床上的事,便红了脸低头,置之不理。


    皇帝晚膳用得不多,也许是宫外的饭菜不合胃口,早早地便放了筷,只端起那酒慢慢地抿。


    卿云只管自己吃,驿站的饭菜确实不如宫里头,可皇帝吃不下,他偏要吃,直吃得快撑了,才放下筷子。


    皇帝唤了声“齐峰”,很快齐峰便带着人进来收拾干净,只留下了皇帝正在喝的酒。


    待众人退下后,皇帝道:“朕听闻你近日书画怡情,养花弄草,日子过得如同名士啊?”


    卿云木着脸道:“奴才不过闲来消遣,不敢以名士做比。”


    皇帝点头,“朕的贴身内侍有那么多空闲,看来朕是个好主子了。”


    卿云不由看向皇帝。


    皇帝抿了口酒,“酒量如何?”


    外头侍卫又上了壶酒,拿来了酒杯,卿云抿了口酒,这酒的味道也无甚特别,比宫里的佳酿还是差上一截。


    “知道朕要去哪吗?”


    卿云又抿了口酒,道:“接秦大将军。”


    皇帝颔首,“还是聪慧的。”


    卿云真想把酒杯里的酒泼在皇帝脸上。


    皇帝瞥眼道:“朕觉着,你好似越来越不怕朕了?”


    “为何要怕皇上?”卿云反问道,“皇上,不是好主子吗?”语气中颇带了些讥讽。


    皇帝微微一笑,拿着酒杯转回了榻上,对卿云道:“过来。”


    卿云看了他的神色,提着酒壶和杯子跟上。


    “元峰是朕当年一块儿起兵时仅剩的结义兄弟了。”皇帝转着酒杯道。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因为其他的都被你在登基后一一除掉了,哪怕是先皇后的亲哥哥,也都没能幸免。


    皇帝道:“元峰的性子最为刚直暴烈,年少时便好打抱不平,当年起事也是他最先响应,同朕在郊外的园子里商定事宜。”


    原来皇帝和秦恕涛的情谊如此深厚,怪不得听到秦恕涛重伤,皇帝会心绪波动,做出出宫相迎之举。


    这么说来,他倒要谢谢秦恕涛了,让他蛰伏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机会。


    当年,他能走入李照的心,便是因为丹州之事,李照需要送杨新荣去死,他虽是太子,但最终也还是人,长了心,终究不能视年少师生恩情为无物,在那种时刻,他需要一个人去接受、倾听他作为太子的无奈。


    长龄说得对,太子是很孤独的,那种孤独与凡人的孤独不同,那种孤独是高处不胜寒,那么,站在权力最顶端的皇帝,他的心中是否也有一样的寒冷?


    兴许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那种可怕的孤独正在侵蚀着他,令他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和年少举旗,意气风发,同结义兄弟们共打天下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不知为何,卿云在此刻能如此清晰地看到皇帝内心那一丝丝阴霾的泄露。


    兴许是他自小便被困在玉荷宫,早已成为了这个世上最防备最孤独的人,也兴许……是今夜的皇帝想让他看见。


    卿云默默地给自己倒了酒,又将皇帝的酒杯也满上,他道:“后来呢?”


    皇帝道:“后来便是起兵……”皇帝顿了顿,看向卿云,人向后挪了挪,“过来坐下。”


    卿云放了酒壶,只坐在了皇帝脚边的榻沿。


    皇帝持着酒杯看着卿云低垂的侧脸,眉峰处一点红痣。


    “恨朕吗?”皇帝淡淡道。


    卿云抿了下唇,他抬起手,抿了半杯酒,唇上水色渐溢,短短一字,声哑语颤,“恨。”


    皇帝笑了笑,不以为意,“恨朕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呢。”


    卿云看向皇帝,“那皇上就不能别让人记恨吗?”


    皇帝道:“恨又如何?朕是皇帝,除了你,朕倒还未听过第二个人在朕面前敢说恨朕。”


    卿云道:“所以皇上明知那些人恨你,也不肯多加恩典,让人少恨一些?”


    皇帝又是淡淡一笑,“他们恨也好,怕也罢,于朕,都是一样的。”


    卿云道:“皇上觉着秦大将军恨你吗?”


    皇帝挑了下眉,“好问题。”


    卿云道:“皇上不敢回答?还是不敢想?”


    皇帝嘴角笑容愈深,“朕也要问问你,当日在那林子里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几日,便又能策马入林,为何从朕的床上跑了之后,隔了几月也不敢再躺上去?”


    卿云面色涨红,粗声粗气道:“是不想!”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皇帝搁了酒杯,单手撑着脸道,“那是为何呢?”


    卿云目光冷冷地瞥向皇帝,“皇上是觉着全天下的人都想躺到那张龙床上去吗?”


    皇帝摇头,“全天下的人都躺到朕的龙床上,那听着也太瘆人了些,不过朕记得,你是想的。”


    卿云面上红晕入霞,依旧冷冷道:“现在不想了。”


    皇帝道:“为何?”


    卿云手也放了酒杯,指尖抓了榻,“皇上若要玩物,哪里寻不得,何必苦苦追问。”


    皇帝淡笑道:“原来还是怕了。”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皇帝神情闲适地看着他,叫卿云很想扑上去打他。


    “你若想打朕,”皇帝屈起一条腿,“便只有在朕的床上,才有那般机会了。”


    听了这般调戏话语,卿云不怒反笑,微微抬起下巴,“皇上现在是在勾引我吗?”


    皇帝也不恼,淡笑道:“看来朕的勾引本事也不怎么到家,一下便叫你看出来了。”


    卿云直接站起了身,只还未走出几步,便从背后被皇帝追上抱起,卿云在仓皇中只能抬手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低垂着眼正看着他。


    “做朕的人,”皇帝道,“朕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卿云手抓着皇帝的衣襟,心下扑通扑通乱跳,他想,他的脸一定红得很厉害,他自己都能觉察到面上的热意,烫得他眼睛都泛了红。


    皇帝是在引诱他。


    在连番的反复无常、打压、赏赐、冷落、若无其事后……皇帝终于在今夜直接摊了牌。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皇帝拥有这世上的一切可以同他交换,而卿云能下注的只有自己。


    皇帝也正静静凝视着卿云,他看到他面上的挣扎,他在估量,估量值不值得把自己交出去,在面对全天下权势最大的人,他还在迟疑,这更表明,他有多么珍惜自己,和某些藏匿在他身体里的东西。


    如此卑贱的身份,如此折磨的经历,他仍是这般珍爱自身,令皇帝更想要得到他,也不得不将诱惑加码来撬动他的心意。


    皇帝低垂下脸,凤眼直看向卿云的杏眼,低声道:“比太子能给的,要多得多。”


    卿云眼瞳震颤不已,片刻后,抓着皇帝衣襟的手终于是渐渐松了。


    皇帝微一勾唇,抱着人向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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