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孔思玄、程谦抑、齐清和……卿云一一写下几个名字,距离放榜还有段时日,到时便看他猜得对不对,也测一测他到底有没有识人之能。
将这张纸收好了,卿云又着手安排那些小太监们的去处。
这一批小太监也都是资质不错的,卿云全都见了,其中有两个相貌清秀的,卿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人拨到别殿去了。
卿云受李照宠爱也有大半年,卿云本以为李照对他的心思会渐渐淡下去,未曾想却是丝毫未减,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样固然是好,只不过……罢了,卿云不想大白天地去想那些。
卿云咬了下笔头,如今李照对他的宠爱极为稳固,一如他在东宫中的地位,既如此,他是否可以更进一步?
卿云想得出神,却不知殿外拐角处也有人也正看他看得出神。
去岁,秦少英在东宫旧殿里见了卿云那一回,那一回,李照事后虽未说什么,秦少英却鲜少再有出入东宫的机会。
再见这小太监,便是那日恩科,不仅面目更长开了些,气质也与往日不同,更成熟,也更冷了,他身上的冷便是艳,越冷越艳,越艳越冷,然无论他面貌气质如何变幻,他身上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宫里不该有的味道。
便如此刻,玉笔搭红唇,明眸微微出神,分明是一张冷艳绝尘的面孔,却说不清是哪一分神态哪一个眼神显得那般纯稚天然。
秦少英勾唇一笑,从拐角处现身,他的身影甫一出现,卿云便坐直了,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将笔轻轻搁下,防备着起身行礼,“秦大人。”
秦少英迈入殿内,道:“云公公还是老习惯,喜欢这么一个人待着。”
卿云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只道:“大人是为恩科之事来晋见太子?”
秦少英撩袍坐下,卿云道:“我去为大人通传一声。”
上一回这贱人教他挥刀,没多久,他便落入了李照的怀抱,卿云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同秦少英说话,只不过是在心里早已经想好了等李照继位后他怎么收拾秦少英。
秦少英饶有兴致道:“这么怕与我独处?”
“秦大人都不怕,我怕什么?”卿云淡淡道。
秦少英微微一笑,“你在李维摩身边久了,倒真有了几分李维摩待人接物的架势。”
卿云听了这话,心下立即恼了,他面上忍耐,只道:“秦大人特意造访,到底所为何事?”
“别急嘛,”秦少英手指点了下身旁的座位,“过来说。”
卿云警惕地站在案后,“不必,我耳朵不聋。”
秦少英笑了笑,“你还是怕,”他眼中光芒闪动,“上回我走之后,李维摩把你怎么样了?”
卿云心下又是一刺,再懒得同他周旋,“秦大人不说,那我便告辞了,东宫规矩森严,方才秦大人所说的话,字字句句,卿云都不会向太子隐瞒,请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卿云便转身向殿外走去,方才走到殿门口,脚步将要跨出时。
“是吗?”
秦少英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东宫既然规矩严明,那怎么会有内侍相亲这般丑事呢?”
卿云脚步倏然停住,他这一停,立即回过神,便知自己已败了大半,强压心中慌乱,眼中射出狠辣光芒,他没有回头,而是平静中带着警告道:“大人慎言,这里可是东宫,无凭无据的,说这种话,可是在打太子的脸。”
“打太子脸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卿云不是没想过他和长龄之间的事会暴露。
只是一来东宫规矩森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二来他与长龄本来便同居一处,李照的性子,不会将视线真正投向奴仆,更何况长龄是李照心中绝无二心的忠仆,他与长龄也一向极为小心……凡此种种,才叫卿云放任自己留下了那一片小小的欢愉。
那日指尖烫伤,长龄的反应的确有些过了,可长龄一向与他亲厚,他们又是生死之交,李照是知道的,况且当日李照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注意长龄,卿云也就渐渐放下心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向他发难的竟然会是秦少英!秦少英怎会留意他与长龄!
“秦大人……”
“我劝你别做无谓挣扎,”秦少英直接打断了卿云,“去岁我在此处与你饮酒,提起长龄,便见你神色有异,我当时倒还未曾多想。”
“你掩饰得是不错,可惜长龄是个老实人,你能挺住,长龄可难瞒,那日你手烫伤,他那心疼的眼神可不一般,你在屋里头伺候李照,我看他的神情都替他可怜,若是将你二人单独分开来审,我想要审出什么或许很难,但若将你与他在一块儿审。”
秦少英端起案上的茶,慢悠悠道:“只需对你稍加刑罚,长龄必招。”
卿云仍未回头,只淡淡一笑:“秦大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栽赃东宫,便想提审内宦,”卿云微微偏过脸,眼尾冷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秦少英抿了口茶,莞尔道:“我不配,那么,太子呢?”
殿门高大巍峨,卿云穿着春装的身影立在殿门后,纤细修长,单薄羸弱,像是快被那殿门的影子给吞噬。
卿云垂着脸,便见地上拉长的影子步步逼近。
“你说得没错,我是无凭无据,也对,你们两个内侍,我能抓出什么凭据?”
卿云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紧了,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
“不过你也是设计过李维摩的人,应当也该明白,在这宫里,真凭实据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秦少英负手立在卿云身后,他看着卿云微微垂下的脖颈正一点点泛红,将声音压得更低,“只需一点疑心,便会叫人……”他话音顿住,靠近了卿云的耳侧,才一字字道:“万—劫—不—复——”
卿云眼睫上挑,一点点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面上神色还是一如既往,轻佻中隐隐带着些许逗弄,卿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盯着他不放?!
“你想怎么样?”
卿云知道,这话一出,他便已败了大半,可他无法,秦少英说得没错,以秦少英的身份和与李照之间的关系,便是秦少英在李照面前提上一句,恐怕长龄就只有死了。但是秦少英没有去找李照,而是来找了他,这说明事情尚且还有转机,他还没有败。
秦少英道:“把殿门关上。”
卿云瞳孔微缩,呼吸微微重了。
“不关也可以,”秦少英道,“我是无谓,只怕嚷嚷起来,若是叫旁人听到个一句半句,”秦少英俯身靠得愈近,“云公公可承受得了后果?”
卿云回转过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手关上了面前沉重的殿门,他猛然转过脸,双眼怒火澎湃地盯着秦少英,秦少英原是打算关了殿门便同他说正事,只卿云怒颜似火,将面上的冷也全烧成了艳,眼中无尽嫌恶愤怒,是揣测他……这辈子还没人这样看过他,一时心中竟起了几分促狭心思。
“这么看着我,”秦少英脸几与卿云快贴上,“不怕我把持不住吗?”
卿云冷冷道:“我是太子的人,你敢?”
秦少英笑了笑,气息喷洒在卿云面上,“长龄都敢,我为什么不敢?”
卿云面上立时绷紧了,他摸不清秦少英到底意欲何为,先前秦少英也曾多番调戏,可卿云只当他是故作浪荡,从未想过秦少英真有此意。
仔细想来,他那时在真华寺,秦少英似乎就是在不停地撺掇他回东宫,等他真的回到东宫后,李照明明都对他的心思淡了,偏那日秦少英过来逗弄,惹得李照当夜发作。
秦少英……卿云神色若有所思,他所图的绝不是他,而是——东宫。
卿云慢慢冷静下来,“秦大人,有话便直说吧,我以为秦大人并非喜欢拐弯抹角之人。”
秦少英见他极快地又恢复了冷静,眼中不禁流露出赞叹之意,“你很机敏。”
“不及秦大人,”卿云冷笑道,“目光总在内侍身上打转。”
秦少英直起身,“内侍又如何?内侍才是离君上最近的人,除了内侍,有有谁能日日夜夜伴在君上身边?身份的低贱,并不代表地位也一定低贱。更何况……”秦少英目光在卿云面上逡巡,“李照喜欢你。”
卿云同秦少英面对面,“所以,秦大人就想用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要挟我,为你探测君心,以图东宫?”
卿云大致已猜出了秦少英的意图,淡笑一声,眼波流转,“秦大人说得不错,在宫里,只要疑心就可以害死人,”卿云双眸如水地看向秦少英,“秦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欺凌内侍,纵使没有证据,你前科累累,倘若我在太子面前哭诉一番……”
卿云一面说一面逼近秦少英,嘴角两面轻勾,声音却是极冷的,“若长龄要死,你,也得死。”
秦少英盯着卿云那双发亮的眼睛,其中毒辣意味昭然若揭,他原本是没这个意思的,他只是想提醒他,他没有他想象当中掩饰得那么好,尤其是他选错了对象,长龄会把他害死,只那眼睛实在如一把小锥子般狠狠刺入了他的心,够毒辣,也够美。
“你说得有道理,既如此,”秦少英抬手按住卿云的后颈,轻佻闲适的双眸仍是一副浪荡模样,其中却是隐隐透露出锐利光芒,“我是不是该坐实了这罪责才不算亏?”
秦少英的手掌很热,简直像是铁铸的,卿云动弹不得,只用力拧了秀眉,“你若在我后颈留下印记,是真的不想……”
……“活”字未说出口,嘴唇已被猛地堵住,卿云眼眸大睁,一时间完全怔住了,他没料到秦少英竟真的敢——
二人都睁着眼,眼中彼此散发出的光芒都毫无旖旎之色,然而四片唇确是紧紧地贴在了一处。
卿云回过神,抬起双手奋力一推,秦少英后退了两步,微昂着脸含笑看向卿云。
卿云拿袖子用力抹了两下嘴唇,嫌恶道:“贱人。”
秦少英笑了,挑了下眉:“毒妇。”
卿云面色怒红。
秦少英笑道:“我今日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可别狗咬吕洞宾。”
卿云冷冷道:“到底谁是狗?”
秦少英已又恢复了闲散神色,“我可没咬你,”他抱着双臂走到卿云侧身,侧过脸沉声道,“跟长龄断了,如果,你还想他活命的话。”
卿云眼尾挑了过去,冷冷地怒视着秦少英。
秦少英却是冲他轻佻地一笑,“再这么看我,我可又亲你了。”
卿云抿住唇,后退了半步。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好意,”秦少英缓了语气,推开殿门,“别那么戒备,我们该是朋友。”
第72章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点灯,整个承恩殿便亮了起来,点亮宫殿的宫人们又悄无声息地退到暗处,卿云入殿,李照立即放柔了神色,道:“新入宫的内侍,都安排好了?”
这些小事李照原是不会过问的,只因是卿云安排,故而才多问几句。
“是,都安排好了。”
卿云上前,将李照案上的公文理了理,轻看向李照,“殿下要亲自过目吗?这回来了几个相貌不错的。”
李照淡淡一笑,“这种话,若非你说,便是僭越该杀了。”
“我是真心的,”卿云轻飘飘道,又将一旁的茶放在李照案上,“怕殿下您腻味。”
李照撑着脸,含笑看着他,“是怕我腻味,还是你自己想躲懒?”
卿云道:“殿下英明。”
李照将笔搁下,一把将人拉入怀中,不由分说便吻了下去。
卿云原以为李照是个表面温和内里冷酷的性子,待人虽尚留情分,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点情分罢了。
杨沛风这个人就像不存在一般,卿云再没从李照这里得到过任何消息。
他对李照从未有过任何半分真心的期望。
在卿云的设想中,李照逐渐对他腻味,他便心领神会地退下,凭着那一点情分,再加上他的才干,李照不会亏待他的,他始终是内侍,也不会如杨新荣般真去经历什么生死大事,荣华富贵便是他的掌中之物。
然而,这大半年来,李照却丝毫没有对他热情渐淡的迹象,相反,李照召他的次数越来越多,让他陪在他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卿云。”
卿云轻喘着,仰脸看向李照,李照望着他的眼神十分温柔,卿云心下回避,眼睛便也垂了下来。
“等到恩科放榜,孤打算呈报内侍省,令你做东宫典内,也叫你登科及第,如何?”
卿云猛然抬头,李照见他神色之中流露出真切的讶然,心中实在觉得可爱,便又低头亲了下他的眼睛,含笑道:“高兴了?”
跟在李照身边这大半年,除了床上那事令卿云厌恶外,李照教了他许多,卿云也从旁观察看出了许多事,李照的太子之位比他想象得还要稳固,正如李照所言,宠爱一两个内侍算得了什么,只有无能的储君才会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私事被皇帝厌弃。
这大半年来,东宫无论是宫人还是臣子,都一应如常,仿佛卿云的遮掩都像是笑话一般,只卿云仍然固执,假作无事。
秦少英的名字便在这时突然地进入了卿云的脑海。
那人绝非好色之徒,若要贪颜色,外头什么美人没有?
便如东宫诸人一般,秦少英看中的是李照在他身上花的功夫和心思,秦少英的所图,绝对不小!卿云心下忽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兴奋,他颤抖着仰脸轻碰了碰李照的嘴唇,算是答复。
李照知他一向羞怯,甚少主动,便也心中欢喜,低头又吻了过去。
如今卿云早已不复当日青涩,只李照吻他,他不愿回应罢了,仍只是软着舌,任李照施为。
两人很快便到了床上,卿云抱着李照的脖子,他微仰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长颈,李照吻到侧后,他心中一紧,双臂用力地勒了下李照。
一时事毕,李照便抱了卿云去后头浴池沐浴。
原李照是不用这浴池的,李照同卿云在一块儿久了,也总算知道原来事后还需清洁那处,他还奇怪,叫水之后,为何卿云躲在殿内迟迟不出来,偏卿云面皮又薄,李照哄了许久,才令他肯在清醒时将自己交给李照打理,他身子又敏感,浴桶施展不开,李照便开了这浴池。
李照现下若召卿云,夜里极少放卿云回去,卿云也渐渐习惯,能在李照身边睡上一会儿,甚至在浴池里便有些昏昏欲睡,实则是李照命人在浴池里加了安神静心的药材,卿云不知道罢了。
“哗啦”一声,李照抱着迷蒙的卿云上榻,长帕裹住玉人,卿云闭着眼,呼吸已渐渐缓了,湿发正由汤婆子隔被烘着,这么刁钻的法子,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李照披了寝衣,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卿云,手指轻轻描摹卿云的侧脸。
方才卿云说来了几个清秀内侍时,李照心中既好气又好笑,他难道觉着他是只要漂亮秀丽的小太监便喜欢吗?
瞧着机灵,也还是糊涂。
李照唇角微勾,眼神由温柔一点点变得深沉,但是卿云,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地对孤敞开心扉?
*
软轿停下,卿云下轿,长龄正神色温柔地立在院门口等着他。
“都已经说了没事,”卿云进屋后便抚了长龄的眉头,“总这么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长龄双手轻轻地包住卿云的手。
“若当真那么心疼,便多亲亲我就是。”
长龄勉强笑了笑,“先歇下吧。”
如今卿云在李照床上也不是全然无法入睡,只他未曾告诉长龄,想长龄多心疼他一些。
卿云躺在床上,长龄正搂着他,长龄的怀抱和李照的怀抱截然不同,他从来不会像李照那般随心所欲地将他抱得很紧,他总是松松地环着他,让他知道他伴在他身边就好。
长龄……他要长龄,李照喜欢他就要他,他喜欢长龄,他凭什么不能要?!
卿云仰头,长龄正目光柔柔地看着他,“怎么了?”眼中流露出担忧,“睡不着?”
卿云摇头,“就想多看看你。”
长龄神色微怔。
他如今陪伴卿云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不是他不想,而是卿云时常被李照召唤,先前夜里还回屋,后来便又不回了,年节后李照回东宫,长龄一连三日都未曾见到卿云。
长龄低头轻轻亲了下卿云的眉心。
卿云嘴角微翘,投入长龄的怀抱,“长龄,你抱紧些,好不好?”
长龄收紧双臂,只是还是没有李照那般自我又霸道。
卿云嗅着长龄身上的味道,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秦少英……
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为了避免长龄担忧,卿云并未将与秦少英那番谈话告诉长龄,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只告诫长龄,日后在外头,务必要更加小心避嫌。
长龄听了这话,果然紧张,“是不是……”他立即想到了秦少英,“有谁察觉了?”
“察觉什么?察觉你我二人情谊深厚?这东宫上下谁不知道咱们是一块儿在外头共患难两年的情谊,”卿云淡笑道,“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多留心些总是好的。”
长龄谨慎地点了点头,他神色之中依旧难掩忧虑,卿云心下一叹,早知如此,那话他都不说了,便干脆往长龄怀里一钻,“别多想了,快亲亲我。”
长龄搂着他,温雅的脸垂下,轻轻亲了下卿云的嘴唇。
长龄每回亲他时,都是那般小心翼翼,也从来不会像李照那般,缠得他那么紧,像是要把他给吃了,便是连张口伸舌都要卿云先张了口才敢。
卿云有时喜欢他待他这般珍重,有时又恼他过分温厚。
无论是喜还是恼,长龄都是他的长龄,他要这个长龄,哪怕秦少英利用长龄来威胁他,他也还是要长龄。
秦少英无非是想算计李照,从李照身上得到些什么,这不就是他正在做的事吗?他们也不过殊途同归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卿云翻身趴在长龄身上,昨夜他同李照翻云覆雨,几乎是耗尽了精神,然而不知怎么,他身上忽然又热了起来。
卿云捧着长龄的脸用力吻了下去,长龄抬手虚虚地抱着他,片刻之后,卿云便将嘴唇转移到了长龄的肩膀,一点点吻向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指全吻得湿润后,双眼含水地看向长龄。
长龄能明显感觉到卿云这大半年来的变化,从生涩排斥索取安慰到如今的主动,这些变化,并不因他,而是……由旁人造成的。
有时夜里独自一人守在这小屋里时,长龄会不受控地想卿云正在承恩殿里和李照做什么。
自然,他一无资格二无本事,他只是心疼卿云,可那心疼中渐渐却也生出不甘来。
倘若他是男人,哪怕只是个最普通的贩夫走卒——不,普通的贩夫走卒根本不配也不可能接近卿云。
除非是王孙贵胄,否则,他连见卿云一面都见不到。
他是东宫金屋私藏的娇人,他若不是这样残缺,也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原是无解的两难,只叫长龄肝肠寸断,他甚至有时在深夜真的开始怀念起真华寺的日子了,那时只有他与卿云两人,卿云满心满眼只有他,每夜都只和他在一起。
他到底也不是真菩萨,也有贪嗔痴,爱憎欲。
卿云一面吻着长龄一面如水蛇般扭动着。
在长龄面前,他是不必装模作样的,他咬了一缕黑发,他诚实地指挥着长龄,叫长龄用力,让长龄再深些。
见卿云眉眼发红,嘴间濡湿,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紧紧皱在一起,长龄心中便涌上深深的无力和痛楚,唯有这种时候,他最恨自己不是男人。
卿云长长地出了口气,还在长龄身上乱拱,他啄吻了长龄的侧颈,低低道:“还是你最好。”
长龄轻轻苦笑,他什么都不好。
“他要命我做典内了,”卿云稍稍冷静下来,同长龄分享了这好消息,“从五品的内宦,东宫里头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长龄听罢,真心地笑了笑,“真厉害。”
卿云面上笑容微浅。
“这还不算到头呢,这回恩科我已相中了几个人才,等我查清了他们的家世背景,找准那些个出身寒门的,若有出宫的机会,好好拉拢一番,日后他们入朝为官,不怕拿捏不住他们。”
长龄听了,略微紧张道:“卿云,你……要小心。”
“我明白,”卿云靠在长龄肩上,眼神微微闪烁,“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翌日,卿云便去巡庄,巡到自己的庄子,他屏退众人,正独立院中,脚边便落下了一颗果子,卿云看也不看,只淡淡道:“秦大人还真是喜欢做梁上君子。”
秦少英抛着手里的果子,笑道:“什么梁上君子,分明是树上泼皮。”
卿云转过脸,他便知道秦少英今日会现身。
秦少英从树下轻轻跃下,落在卿云面前,道:“这庄子里高手不少,李照还真是宠你。”
卿云道:“今日你我二人既在宫外相见,不妨开诚布公,秦少英,你要什么,便直说吧。”
“爽快,”秦少英拍了拍手,负手微微弯腰,看向卿云,“我要你留在李照身边,成为李照身边最亲近的人,你现在已在做这件事了,并且做得很好,你最大的问题便是这般急着给自己找乐子,我最后说一次,同长龄断了,对长龄,对你都是好事。”
卿云轻眯着眼看向秦少英,他忽然扭了下脸,轻轻一笑,又回过脸看向秦少英,“秦少英,你真以为你这便算拿住我了吗?长龄算什么?你说得没错,我不过是给自己找个乐子,你应该没忘几年前我是怎么将他推出去送死的吧?”
“我也不怕你在李照面前说什么,我只一概不认,李照会杀长龄,但他绝不会杀我,几年前的事不就证明了吗?李照他舍得罚我,却绝舍不得杀我。”
卿云语气陡然一沉,“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不会放过陷害我的人。”
“你希望我帮你,应当是你拿出诚意来,秦少英,当年你还知道拿玉梳来换,如今怎么如此吝啬了,哦,忘了告诉你,那玉梳我一直留着……”
卿云一面说一面绕到秦少英身后,如昨日秦少英般轻轻在他侧后拍了拍,“玉梳瞧着很漂亮,也很名贵,要寻出处,应当不难吧?”
秦少英回转过身,一把抓住了卿云的手腕,他眼中满是兴味,“从我第一回 见你,我便知你绝不是个安分的人,李维摩真是瞎了眼,误将祸害当成宝贝,我听闻他要升你做东宫典内,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风言风语,他舍不得杀你,”秦少英垂下脸,气息拂在卿云面上,“那……皇上呢?”
卿云抿唇眼眸直射向秦少英。
秦少英面上神情又吊儿郎当起来,冲着卿云挑了挑眉。
卿云迅速地抬起手,被秦少英又握住。
“太慢了,”秦少英笑道,“以你的身手,再练上五十年,也未必能碰到我的衣角。”
卿云充耳不闻,提膝又被秦少英抬腿按下,无论他怎么踢打过去,始终如秦少英所说,连秦少英的衣角都挨不着,反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秦少英却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好了,别闹了,”秦少英笑道,“你这脾气到底怎么长的?凡事一定要占上风?”
他猛地松了手,卿云正要踢他,猝不及防地失了平衡向前倒去,秦少英没躲,手展开向外,用胸膛接了卿云。
卿云抬手便是一掌,秦少英反应极快地扭了下脸,唯有指尖从他的下巴刮过。
“果然是蛇蝎心肠,”秦少英歪着脸笑道,“分明是救你,还要挨你的打。”
卿云也不从秦少英身上起来,反就这么趴着,他忽而冲秦少英轻笑了笑,手指又返回来,秦少英昂了昂头,避开了卿云的指尖。
卿云的指尖便这么顿在卿少英下巴下头,他低低道:“秦少英,你非要我同长龄断了,那我若想找乐子,该找谁呢?”眼睫轻轻上翘,漆黑的眼珠里头闪着几分讥诮,“你吗?”
第73章
恩科放榜,卿云特意要来了名单,他看中的那几人当中竟无一人入选,他顿时大失所望,难道他的眼光就那么差?又不由生出几分灰心,将那张字条撕了个粉碎。
这事不知怎么叫李照知道了,卿云入殿后,他对着卿云笑了许久,卿云一言不发,最后直接跑出了殿,李照还在殿内笑,对其他宫人道:“快,去跟着他,别叫他将自己气出个什么好歹来。”
宫人们将卿云劝了回来,李照道:“依我看,是元良的过失,他是文臣,教你的也都是些古文典籍,不怪你看走了眼。”
卿云沉着脸,问李照:“那殿下呢?你看中了谁?”
李照含笑道:“一个也没有。”
卿云无言。
李照见他如此郁闷,便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中了,看中了个小状元呢,马上便要登科及第了。”
卿云顶讨厌李照这样哄他,好似他真的很宠他一般,叫他心中别扭。
“好了好了,不过一次走眼,等下回,说不定就看准了呢。”
李照拍了拍卿云的手,“用膳吧,瞧你气鼓鼓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赌气不吃饭?”
卿云哪能真的不吃饭,不过也就是发发脾气,仍是沉着脸端起了碗,李照忍俊不禁,这都快成东宫内侍之首了,平素做事也算沉稳,气性一上来,还是老样子。
“再过几日,便是母后忌辰,到时你陪我一块儿进宫吧。”李照柔声道。
卿云的名字已经呈报了内侍省,东宫典内不是个小职位,需有皇帝敕令,李照已将他这个人摆在了那个位置,昭告天下,这便是东宫他最宠爱看重的内侍。
卿云自然十分激动,以他的年龄资历,能这么快地走到这个位置,更多的还是倚仗了李照的宠爱,说来似乎并不光彩,但自古以来,王侯将相,又有几个手段是所谓“光彩”的?
史书里抛妻弃子者,弑父杀兄者,屠城坑杀者,比比皆是,那些人为了争权夺利,早将所谓仁义道德都给舍弃了,他也不过是依靠着自己自身有的那些东西,奋力向上攀爬,又算得了什么不光彩?叫他说,他觉得自己光彩得不得了,说不准以后也会在史书中留下一笔呢。
“多谢殿下,”卿云道,“我也一直很仰慕先皇后的风采,说起来,若非先皇后,我也遇不到殿下。”
李照淡淡一笑,“此事之上,我与你心意相通。”
卿云如今听惯了李照时不时说些腻歪的话,也就当一阵风吹过,只要不做那事,他尚还能忍。
李照近日已开始斋戒,夜里便不留卿云了,卿云这下才是真在心中谢了先皇后。
软轿靠近小院,卿云心中便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秦少英同李照说了什么,还是李照自己想的,李照提及要将修缮好的旧殿赐给他居住,卿云以逾越为由推拒,李照却说无妨。
要和长龄分开吗?
卿云心中一紧。
他不肯,他不想,他不愿。
那日他那般压着秦少英说了那番话,心里却是极其反感,他讨厌李照,更讨厌秦少英,李照至少还给了他该给的,秦少英算什么东西,特意来敲打他一番,是想用长龄来要挟他日后为他做事?
鱼死网破这种蠢事,卿云不会做,想必秦少英也不会做。
只是抛开秦少英这个人不谈,秦少英的话也确实是对卿云算是做了个警醒,他最近日子的确是过得太顺了些,倘若被李照知晓……卿云身上不由自主地发了下颤。
卿云下了软轿,院门口没有长龄的身影,他不许长龄在这儿等他,怕不经意的神情会露出破绽。
如今长龄也彻底不管东宫事务了,他每日便是围着卿云转,卿云对此倒是很满意,只不过这么下去,长龄露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卿云一步步走入小院,屋子里的门也关着,长龄十分谨慎,只要卿云不回来,如无必要,他不会离开这间屋子。
他这般,是不是困住了长龄?
卿云立在院中,片刻之后,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真的朝秦少英所说的方向去想,立时皱了眉。
推开门,长龄果然正在等他,他如今唯一还做的事便是替那些死去的太监们抄经,见卿云进来,才放下了笔,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回来了。”
卿云扑了过去,长龄手足无措,立即抬手搂住了卿云,紧张道:“怎么了?”
“没怎么,”卿云道,“只是想抱抱你。”
长龄轻轻松了口气,自从那日秦少英同他说那些话后,他便一直悬着一颗心,他怕秦少英出入禁宫,在皇帝面前若是提起卿云,说些不该说的话,恐怕卿云会有危险。
卿云抱着长龄,心中便唯有不舍。
权势尊荣自然是好,只是他也不希望长龄离开他,既然太子能全都要,为何他不能?
秦少英不敢提的,他想利用他在太子身边做事,那他便不会真的揭穿他,说不准还要反过来替他遮掩。
瞧着那么嚣张浪荡的人,他昨日说完那话,还不是一言不发就跑了?
卿云抬起脸,看向长龄,面上微微笑了,“抄经抄得累不累,手酸不酸?”
“不累,”长龄迟疑了一下,道,“你呢,当差……累不累?”
“不累,先皇后忌辰快到了,他在斋戒。”
“……”
长龄默默不言,卿云也不说话了。
他们二人之间横着一个李照,便是谁也无法当他不存在,到底是盼李照一直宠爱,还是盼着李照尽早撒手,卿云心中说不清,长龄心下也说不清。
卿云道:“我想吃些糖果子,这几日斋戒吃素,嘴里总是淡。”
长龄连忙道:“我立刻去取。”
卿云独自留在屋内,将这屋子里外都瞧了一遍,处处都是他与长龄共居的影子,心中不由又是一痛,不,他不想同长龄分开。
这么多年,长龄就得了一个他,他也便就得了一个长龄,凭什么就这么分开?!
卿云手掌紧握成拳,他心中明白秦少英说得是对的,可便是狠不下那个心。
屋外软帘后,长龄提着一碟点心,他透过缝隙看着卿云满面不甘,眼中光芒毕露,心下又是轻轻一颤。
虽然卿云嘴上总说等什么时候李照腻了云云,但长龄瞧得出来,卿云心里还是想着要牢牢抓住李照的宠爱。
典内之位在一般内侍来看,已是遥不可及连梦中都不敢想的位置,卿云却是志在必得,他永远不会满足,也永远不会停下。
这间屋子也永远不会是卿云的归处,他只是短暂地停留、休息、贪恋这里罢了,卿云想要去的地方,是更高的位置,到时候那个位置里还会有他吗?
“糖果子来了。”
长龄先出声,再掀帘,果见卿云面上只剩下笑容。
“怎么去了那么久,”卿云嗔怪道,“想饿死我。”
“在膳房里多挑了几种你素日爱吃的。”
长龄放下食盒,一碟碟糖果子拿出来,屋子里立即飘满了甜香的气味,卿云眼眯了眯,他爱闻这个味道,将方才那些纷乱心思全抛诸脑后,卿云捡了自己最爱吃的一碟,拿了一个,又将碟子朝长龄那送了送,“你也吃。”
长龄微微笑着也拿起了糖果子,他见卿云吃得香甜高兴,心里也渐渐不那么沉了。
便只是卿云歇歇脚能喘口气的所在又如何呢?不已然很好了?
“快吃啊,”卿云催促道,“这个做得好,甜不甜?”
长龄便也咬了一口,随后轻点了下头,“甜。”
卿云见状,凑上前去亲了下长龄,笑眯眯道:“哪个更甜?”
长龄脸慢慢红了,只定定地看着卿云,面上羞涩地笑,卿云放了糖果子,便又往他怀里扑了过去。
卿云最终还是没同长龄说新殿那事,等他升了典内再做打算,也不能叫长龄一直那么闲着,东宫里头识文断字的内侍不多,他若是将他安排到内坊局,一来二人白日也有了在一块儿的机会,二来也叫长龄有事可做,他也希望长龄心思能振奋些。
没过几日,先皇后忌辰便到了,卿云回东宫以后还是头一回入宫,先前他犯下的事,叫他有些害怕入宫,如今时间久了,一向风平浪静,卿云心中也放下了七八分,更何况有李照带着他。
“不必担忧。”
李照拉了卿云的手,神色温柔,他的温柔和长龄的温柔也是不一样的,他即便露出这般柔和神情,那股天潢贵胄的威压也会令人也不由自主地将心沉下去。
卿云淡淡一笑,“陪在殿下身边,我没什么可担忧的。”
李照也笑了,“这便对了。”
卿云跟随李照出殿,却见秦少英腰间挎刀正候在殿外,身后是大批禁卫。
“殿下安好。”
秦少英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今日由他来负责引导护卫东宫仪仗。
卿云低着头,不朝秦少英那多看一眼。
上一回入宫,还是那一年冬至,卿云那时的品级尚不能乘车,这回入宫李照安排了车辆跟随,紧随东宫仪仗。
卿云坐在车里,难免仍是心生紧张之感。
五品典内,这是多少内宦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秦少英也不过是正四品下,他差他只有那么一点点。
卿云紧紧地握着双手,今年春日暖得早,如今天气也有些热了起来,掌心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卿云很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可规矩束着,他不敢。
今年是小祭,没有那么多繁琐规程,东宫车驾停在凤仪殿外,卿云连忙下车,跟随在李照身侧。
凤仪殿内静静的,卿云低着头,不敢多看,只紧紧地跟着李照,李照入殿后很快便停下,撩袍下跪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一大片人齐齐跪下,卿云也在人群中跪了下去。
“免礼。”
这是卿云第二回 “见”皇帝,头一回冬至,李照的席位虽就在皇帝下首,也隔了很远,兼之卿云头回进宫,心思全在怎么不出错上,不敢也没那个心思留意皇帝。
这一回入宫,李照将定下他的典内之职,由皇帝敕令,再兼之先前发生的事,卿云听到皇帝的声音不由心下一紧,皇帝的声音听着和李照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低沉,也更平缓,那种平缓反让人不由更加紧张。
“谢父皇。”
李照起身,皇帝负手而立,正看着殿内先皇后的画像,“一起来祭拜你母后吧。”
“是。”
众内侍分散而立,卿云立在左侧,低着头,瞧见前头内侍步履轻盈地靠近颜色相近却又分明不同的两件盘龙袍。
酒洒祭台,焚香祝祷,殿内殿外一片肃穆,礼毕后,卿云听皇帝道:“入殿吧,”又说了一句,“阿含,你也进来。”
“是。”
是秦少英的声音。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
宫人侍卫们系数在外等候,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出一声——“圣驾回銮”,于是众人再次齐齐下跪。
卿云伏跪在地上,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很快便又听到李照的声音,“回东宫。”心下立即一松,嘴角也不由翘了,这是成了!连忙抿唇起身跟上。
坐在回东宫的马车上,卿云这才全然放松下来,整个人没骨头一般靠在车壁,面上若有若无地浮出了笑容。
回到东宫,李照与秦少英同用午膳,特意不要卿云随侍,派人转告卿云,让他直接回小院歇息。
“殿下说,晚上再为您庆贺。”
传话太监极为谄媚道。
卿云面上不显,内心已是狂喜,赏了个荷包给那小太监,也不要传轿子了,脚下生风地往小院走,一路无论是侍卫还是宫人,皆恭敬地回避行礼,对于这位年纪轻轻便问鼎东宫内侍高位的宦官,谁都要避其锋芒。
卿云面上一直绷着,等进了院子脸上才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憋着嗓子没喊出来,一口气撞开了门口的软帘,哑声粗气道:“长龄——”
屋内却是静悄悄的,卿云预想中的长龄站在软帘后等着他回来,他扑到长龄怀里,笑着告诉他,他已是东宫典内的场景却未曾发生。
卿云面上笑容微顿,眉峰轻蹙,一转脸,蓦然看到空了一块的桌子,桌上原本一向都是一大摊子,平素长龄抄经的地方,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第74章
长龄不在屋子里。
卿云翻了屋子,长龄平素生活简朴,也没什么特别的物件,不过也就几件衣服,瞧不出什么痕迹,卿云翻了他枕头底下,那块香胰子却是不见了,卿云脑海中顿时重重响了一记,转身却踢到了个铜盆,铜盆里全是纸灰,卿云眼神一凝,心下又是大颤,立即奔出了院子,召了小太监过来,“长龄呢?”
小太监素日在附近值守,今日也是轮到他当班,便道:“奴才没瞧见长龄公公。”
“没瞧见?”卿云重复着他的话,他眼神已经压了下来,小太监有些恐慌,便道:“奴才未见长龄公公从院子里出来过。”
长龄还在院子里?
卿云猛地转过身,走出两步后又返回,“今日有没有谁来过这个院子?”
昨夜李照斋戒,也还是留了他宿在殿内,没碰他,只是同他说说话罢了,今日晨起,卿云也一直没机会回来,心里也全记挂着入宫的事,他上一回见到长龄,还是昨夜被李照召去,他皱着眉对长龄说烦,长龄搂着他,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当时卿云满脑子都是明日入宫的事,一时也想不起长龄有什么异样。
小太监也似乎从卿云的神情察觉到了什么,连忙摇头:“奴才方才换班过来,未曾见有人来过。”
卿云一头扎进了院子里,院子里头仍然是静悄悄的,他想喊长龄,却又不敢,怕喊出来,会叫人察觉出什么。
屋子不大,卿云绕了一圈,将每个柜子,甚至床底都瞧了,没有,长龄不在,兴许是更早的时候出了院子,可为何长龄平素抄经书的那些东西和那块香胰子全都不见了?连抄好的经书也全烧了?
卿云再次走出院子,唤了小太监来,压低声音道:“去叫小山子过来。”
小山子立即来了。
卿云直接道:“长龄不知去哪了,你去找一找,记着,别大张旗鼓的,惊动了殿下。”
小山子领命而去。
卿云回到屋子里,屋里头已被他翻得极为凌乱,卿云坐在椅上,怔怔地望着长龄的床榻,一时之间他脑海中竟一片空白,这几日他与长龄相处的点滴进入,他未曾察觉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长龄……长龄……他这是去哪了?
“云、云公公——”
小山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卿云立即起身。
“今日清晨,长龄公公呈文詹事府,说是要离宫,严大人没有批,长龄公公就先回来了。”
“……”
卿云定定地盯着小山子,小山子垂着脸,虽瞧不见卿云的神情,却也觉着屋内正弥漫着一股令他大气都不敢出的气息。
长龄……要离宫?
卿云脑中嗡嗡作响。
长龄为何忽然要离宫?
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今晨突然……卿云脑海中猛然飘过一个身影——秦少英?!
卿云立即坐立不安起来。
不对,就算是长龄要离宫,也得有个章程,也不是说离宫就能离宫的,最终要呈报太子,太子允准才行,长龄早晨才呈文,怎么可能那么快人就不见了?!
卿云竭力稳住心神,镇定道:“你去将附近几个轮换值守的太监都叫来,我要亲自问他们。”
晨起不过轮换了两批太监,卿云很快便将事情理清。
今晨卯时,长龄出了院子,辰时东宫仪仗离去,长龄这才也回到院中,之后便再也没人见到过长龄,期间他们也未曾发觉有谁进了院子。太监侍从轮换也的确有空档的时间,主要是他们这小院子并非有人专职看守,只是附近的小太监偶尔看一眼罢了。
按照众人的说辞,无论是谁,在长龄呈文回院后就再没见过长龄。
难不成,长龄真的还在这院子里?
卿云额头震震地疼,道:“你们去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搜一遍,给我把他找出来!”
众人连忙退出屋内去找,只这院子也并不大,亦无可藏人之处,几个小太监在院子里很快便绕了一圈。
屋内,卿云心思纷乱无比,脑海中不断地闪过种种念头,今日秦少英来了东宫,以他的武艺,要悄无声息地瞒过那些人入院子,也不算难事。
他不肯答应放手,秦少英便去要挟长龄吗?
以长龄的性子,恐怕秦少英一开口,便会惶恐地应承离宫了,所以才一大早便递上呈文,要速速离宫?可是,就算离宫,也不会这么快……他怎么会都不同他说一声……
外头忽然传来了小太监们尖利的惨叫声,卿云浑身一颤,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席卷全身,他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像是被黏在了椅子上。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内,一进屋便狼狈地跪下,抬眼看向位子上面无表情,素着一张脸的卿云,抖着嗓子道:“长、长龄公公找、找着了……”
卿云睁着漆黑的眼,缓声道:“在哪?”
“在、在、在……”小太监吓得话都说不完全,垂首避开了卿云的目光,才颤声道:“在井里……”
其余小太监也都吓得跪了一院子。
长龄,在井里。
长龄,在井里?
长龄,怎么会在井里……
卿云坐在原位,仍是一动不动,良久,他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子,径直走向院子里那个小小的水井,他走得很快,也很坚决,水井旁跪着两个小太监,见他靠近,忙膝行上前,“云公公,您就别看了,小心吓着您。”
卿云绕过两人,一气走到井前。
春日井水深深,幽暗无比,一团乌发卷着绯衣正静静地浮在水上,看上去很宁静,也很安详。
卿云定定地望着井中漂浮的影子,胸前忽得涌上一股痛意,面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两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腿,“云公公——”
卿云手颤抖着扶住井沿,两个小太监大惊失色地要将他往回拖,却见扶着井沿的人上身忽得猛颤,竟喷出了一大口血,鲜血溅在井壁,缓缓渗下,吐血的人却是身上一软,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
“殿下勿忧心,云公公这是急火攻心,气逆血溢之症,臣已开了几计清火凉血的药,服用之后,很快便会醒的,之后再悉心调养便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李照面色冰寒,看着榻上面上血色全无的卿云,回眸冷道:“到底怎么回事?!”
太监侍卫们里里外外跪了数十人,秦少英瞥了一眼榻上的人,劝道:“殿下万勿动气,事情还未查清楚,他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是东宫,怎会有内宦落井之事发生?!”李照难得动怒,厉声喝道,“立刻去查!”
秦少英双手抱在胸前,面上神色坦然,心下却是不由微突。
李照撩袍在榻前坐下,方才他与秦少英正在用膳,外头小太监来报,说卿云院子里长龄落井死了,卿云被吓得吐了血,李照原是四平八稳的性子,听罢也是摔了杯子,立即起身过来探望,井里的人捞出来一看,发觉死得竟真是长龄,更是震怒。
卿云躺在榻上,面唇毫无颜色,已是全然昏死过去。
自将人从大理寺接回,李照便一向将人捧在手心,从未叫卿云受过一点伤,便是不想再见卿云受伤躺在榻上的模样,如今见了此番情景,兼之回忆当年,怎能不叫他心痛难忍?
李照拿了热帕子轻轻擦着卿云面上的汗,神色中难以掩饰担忧之色。
秦少英拱手道:“殿下,东宫既然有事,那么微臣就先告退了。”
“你先别走,”李照道,“留下来,也替孤审审案子。”
李照神色冷然,秦少英心下便明白李照已怀疑上他,便不动声色道:“是。”
外头小太监端了煎好的药来,李照立即接了过来,舀起一勺后吹凉,喂了卿云服下。
李照极为耐心地吹凉一勺喂一勺,满屋的太监侍卫们也都不敢看上一眼,秦少英在一旁看得却是有些心惊,他知道李照喜欢卿云,若非如此,李照当年就不会手下留情,更不会将人从大理寺接回多加恩宠,只没想到李照对卿云宠爱到了这个地步。
一碗药喂完,李照抬手,宫人连忙送上帕子,李照替卿云擦了嘴角的药渍,轻轻叹了口气,他倒不觉着卿云是被吓晕的,这小人胆子大得很,亲手杀人都敢,怎会被死尸吓着,只因死的是长龄罢了。
李照一向知道卿云同长龄要好,当年他便是将卿云交给长龄照顾,一直照顾至今,二人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只宫里头不兴这个,实际说来,两人的关系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
卿云面冷心热,不是真正无情之人,这是伤了心了,李照也不管秦少英在侧,便握住了卿云的手。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少詹事进来,呈上了长龄的离宫请求,李照放开卿云的手接过来瞧了,上头大致写着一些有负恩情,恳请离宫回乡之类的话,李照觉着奇怪,“长龄一向同家里头断了的,怎会忽然想要回乡?”
少詹事道:“这个,微臣也不知,微臣也问了,只长龄公公生性审慎,未曾多言,臣也说了,他最好是向太子您陈情,长龄公公便先回去了,不过,长龄公公离去时……”少詹事话语微顿后,道:“微臣见长龄公公神色恍惚,面上似有灰心之状。”
“灰心之状?”
李照回头,卿云手后肘慢慢撑起身,死死地盯着少詹事,“你是说,他自己寻死?”
“卿云。”
李照上前扶住他。
卿云看也不看李照,只继续盯着少詹事,“他同你说什么了?他说他要离宫?还是想死?是他亲口对你说的?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少詹事看向李照,李照眉头深皱,对卿云道:“卿云,冷静些,不能这般同严大人说话。”
卿云转头看向李照,漆黑眼瞳中像是正燃起了一点火,那火焰几乎快要把李照烫着,叫他的心也跟着痛颤了。
卿云胸膛剧烈起伏着,李照见他有昏厥之兆,连忙搂住他,替他拍背顺气,同时柔声劝道:“别着急,孤会查明真相的,孤知道你伤心,”他握了卿云的手,“好了,先闭上眼,静静心。”
静心?这个时候,他还要他静心?
井里的那一幕陡然又浮现在卿云面前,卿云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抬起脸,一点点看向了侧面的秦少英。
自卿云醒来后,秦少英便没看过他一眼。
是他吗?是他逼死了长龄……
李照正抚着卿云的背,怀里的人忽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猛地推开了他,赤着脚从榻上跳了下去,直扑向秦少英,秦少英没躲,“锵”的一声,横刀出窍。
“卿云!”
卿云举刀便砍,秦少英躲了,一刀砍在宫灯上,宫灯碎裂的声音吓坏了殿内众人,李照厉声道:“拦住他!”
众人连忙一拥而上,卿云已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朝着秦少英的方向砍去,他手里的断月是当世难得的神兵,削铁如泥,挥动时寒芒毕露,众人一时竟无法近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云不断地朝秦少英挥刀逼近。
“闪开!”
李照厉喝一声,径直上前,卿云竟不管不顾,眼见李照抬手要去抓刀,秦少英这才出手,他轻一抬手,赤手捏住刀刃,刀割破了他的掌心,他眸光沉沉地看向卿云。
卿云眼中赤红一片,泪水连连,眸中充满着杀意和恨意。
李照趁机将人抱起,哪知卿云却像是疯了一般挣扎,抓了李照的手便深深地咬了下去。
“殿下——”
殿内顿时此起彼伏地惊呼。
李照置之不理将人硬是抱回榻上,刚把人放下,卿云松了口便要跑下榻,被李照抓了回来死死地抱住。
“够了,卿云,”李照压住人,脸靠着卿云,低声道,“冷静些,别胡来。”
卿云被死死地压着,还在不断挣扎,眼眸透过李照抱他的缝隙,赤红一片地盯着正在擦拭收刀的秦少英。
“是你杀了长龄……”
“我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卿云眼泪滔滔而下,不断喃喃道。
李照眉头深皱,干脆抬手在他后颈轻敲了一下,卿云立即又晕了过去,身上也终于软了。
屋内一片狼藉,宫人们瑟瑟发抖,李照胸膛起伏,“去叫田文忠过来。”
宫人们拉起了帘子,李照伸着手,侍医小心翼翼地处理他手上的伤口,李照垂着脸,淡淡道:“说吧。”
秦少英很干脆地承认道:“殿下明鉴,我早晨是来这儿同长龄说了两句话,但也只是玩笑罢了。”
“你何时同长龄那般熟了?”
“我原是想来逗逗云公公,谁承想他不在,便同长龄胡说了两句。”
“你说了什么?”
“只不过是同他玩笑,说怎么叫旁人越过去了,想也不至于叫他气极投井。”
李照眼眸看向秦少英,他神色冷冷道:“父皇允你在宫中带刀行走,他一向将你当作自己的第三个儿子那般疼爱,故而孤对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在东宫自由行走,因孤知道你也是有分寸之人,秦少英,你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
李照没有说“再有下次”的下场是什么,秦少英跪下,道:“殿下明鉴,此事与微臣无关,微臣日后也必定恪守本分。”
李照抬了下手,示意秦少英起身,他眉头深皱,现下也不明白长龄怎么会落入井中,若说自尽,也该有个理由,以长龄的心胸没那么容易寻死,若说被人暗害,谁敢在东宫下手……李照的脸慢慢沉了下去。
“殿下。”
外头又有宫人来回报。
“议事的时辰到了。”
李照扫了一眼满屋的狼藉,又看了一眼秦少英,最后看向自己的手,田文忠已处理完,包扎妥当,垂下袖子道:“孤这就来。”吩咐宫人守好卿云,只能先行离去。
秦少英默默地跟上,余光扫了一眼帘子遮挡的方向。
两个时辰议事结束后,李照又召了率更令前来询问,率更令查了一下午,也有几个时间上可疑的宫人,那段时间无人证明他们的去向,但这些人同长龄都素日无甚仇怨。
李照听得头疼,手撑了额头,又碰到了受伤的虎口,眉头拧得更深,道:“知道了,先把那些人全放了。”
率更令下去之后,李照这才传了轿辇去小院探望卿云,他今日一刻也不曾歇过,正是浑身疲惫,方才轿辇上下来,却见院门口跪了一地的宫人,为首的宫人膝行上前,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启禀殿下,您前脚去议事,后脚宫里头便来了人,将云公公带走了。”
第75章
李照得知宫里的人带走了卿云,面色骤变,立即递牌请求进宫。
皇帝倒是很快召见了他。
李照二话不说,入殿便先跪下,“儿臣管教不严,还请父皇责罚。”
宫人们端来了茶,皇帝斜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太子,淡笑道:“你过来。”
李照立即起身上前。
“手。”
李照垂着手,并未听从,他手上的伤是卿云咬的,皇帝一定已经知晓,这是死罪,他不抬手,是向皇帝表态。
皇帝见状,笑了笑。
“朕一向对你很放心,”皇帝道,“你宠爱个把内侍,朕是不是容你了?朕说过,只要你能管教好,你现在倒是说说,你管教好了吗?”
今日东宫闹出事,卿云发狂举刀,李照便心中隐隐觉着要坏,只他没料皇帝出手竟然那么快,上回卿云不过是献计,顶多牵连几个内侍,这回卿云发狂砍伤了秦少英,又咬了他的手,皇帝如此迅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将人带走,这是动了真火了。
“儿臣知错,”李照抬起脸,皇帝面色如常,李照道,“事出突然,大悲大痛之下,有些失常之举,也是情有可原,他素来安分,也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这个小奴才,是你从玉荷宫里带出去的,由你一手调教,他……”皇帝顿了顿,“年幼时,不服你的管教,被你赶出了东宫,”皇帝人向后靠了,嘴角微勾,“在寺里头修行后,庄敬恭顺,又杀了人,”皇帝含笑看向李照,“嗯,如今大悲大痛,在东宫乱砍,还咬伤了你,维摩,”皇帝面上笑意盎然,“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李照不怕皇帝叱责,最怕的便是皇帝这般笑着同他说话,他心下一横,跪下祈求道:“当年儿臣是因母后忌辰,不忍宫中多无辜冤魂,这才救下了他,今日也是母后忌辰,请父皇开恩。”额头碰于地面,李照低声道:“儿臣从未行差踏错,也从未求过父皇什么,只求父皇留他一命,奴才犯下过失,也都是儿臣管教不当的过错。”
皇帝面上依旧笑着,他挥了挥手,“去你母后殿里,跪上一个时辰。”
李照心下一松,叩首道:“是,儿臣这便去。”
“这个小奴才,朕留下了,”皇帝道,“什么时候朕调教好了,再还给你。”
李照心下发紧,他抬眸还想再说,然而看到皇帝的眼神后,他便立即明白,若他再求情,卿云便只有速死了。
“儿臣多谢父皇。”
李照只能忍耐着退了下去,明白至少是先保住了卿云的一条命,只能从长计议,找个机会再将卿云接回东宫。
皇帝摇了摇头,片刻之后,里头内侍悄然走出,“皇上,人醒了。”
卿云睁开眼,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在承恩殿,他起身便想找李照,他要找李照,找李照查清长龄到底是怎么死的,长龄已死,秦少英再想污蔑要挟他也没用了,他要秦少英死!然而,一坐起身望出去,卿云这才发觉宫殿的陈设与承恩殿截然不同。
一旁内侍适时上前,“公公,你醒了。”
卿云满心的愤怒悲痛瞬间被惊疑给压住了,他张口道:“你是谁?这是哪?”
“这儿是万春殿。”
万春殿?这是宫里?卿云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细碎的恐慌,“我怎么会在宫里?”
那内侍却是不答,只道:“公公请喝药。”
一旁另一个内侍端了药碗上前,卿云面上泪痕未干,面对此情此景,一时先压住了悲意,“是太子让我入宫的吗?”
那内侍就像聋了一般充耳不闻,只手举着药碗。
卿云心中充满着疑虑和恐慌,他盯着那个药碗,忽得一抬手,那药碗立即被打翻了,端药的人“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卿云却是冷笑,“我当你是哑巴呢。”
其中明显气质是殿内内侍之首,也便是头一个跟卿云说话的内侍上前道:“公公,这可是太医开的好药,您打翻,可真是浪费了。”
“好药?”卿云冷笑一声,掀开被子,脚方才踩在地上便又是眼前一黑,卿云自扶着床柱,“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李照是他的保命符,卿云虽还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在宫里,却已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种对于危险的恐惧暂且压过了失去长龄的悲痛,他想回东宫,他要回东宫,长龄……长龄他也在东宫!他要去找长龄,他要去找长龄——
“公公,您就别折腾了,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两内侍上前搀扶,却是被卿云推开了,他才经历吐血晕厥,人正虚浮,推开了人,自己却也摔倒在了地上,两内侍又是一阵惊呼,连忙招呼他人,“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
四面八方传来了手,卿云头一阵阵地发晕,不假思索地踢打,不让他们碰到他。
“这是在闹什么?”
皇帝的声音传来,手忙脚乱的内侍们连忙四散开下跪行礼,殿内一时全是“奴才参见皇上”的震声,震得卿云眼前又是阵阵发黑,他半趴在地上,单手揪着衣襟,明黄色的龙袍映入眼帘,卿云身上顿时软了,他低着头,轻轻地喘着粗气。
“人还病着,就这么能折腾,怪不得能砍得阿含都没处躲。”
皇帝的声音和缓,卿云却是丝毫不敢放松,一瞬他的心神即全部集中在了此时此地此刻。
是皇帝将他带入宫的……是了,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从东宫太子手里带走东宫的内宦?
皇帝,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带来?阿含?是因为他挥刀砍了秦少英?是秦少英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
卿云额头疼得发紧,又不得不集中精神应付,他伏着只是不动。
“怎么不说话?”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却是不敢抬头,他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皇帝,他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置他,刚才那碗药,会是毒药吗?
他不想死,到了这种时刻,卿云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最强烈的欲求,他不想死,哪怕是长龄已离他而去,哪怕他悲痛万分,但他还是想活着,想要继续活下去!
“你方才,在找太子。”
皇帝道,“找太子,做什么呢?”
卿云的耳畔,皇帝的声音语调都很温和,他陡然想起了长龄,在真华寺的那段日子里,长龄同他说皇帝是如何一面和颜悦色地褒奖了他,一面当着他的面杖毙了那么多内侍,长龄还同他说太子很像皇帝,脾性、相貌都像。
长龄……长龄……他的长龄……没了……
不,长龄没了,他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给长龄报仇!
皇帝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回应,却只等来了几声压抑的啜泣声。
皇帝看向身旁内侍,内侍们都垂着脸,个个都极安分,面对这内侍不理皇帝的奇景,也都没有丝毫反应。
皇帝沉吟片刻,屈尊俯下身,抬手掐住人的下巴一抬,一双浸透在泪中的明眸便撞入了他的眼帘。
皇帝没料卿云竟敢就这么直视他,便也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他儿子心爱的内侍,一张小脸煞白,眼角一滴一滴地渗出泪来,神情凄婉哀绝,楚楚可怜,光论相貌,已是难得的清丽可人,面上神态,更是动人情肠。
皇帝盯了他眉峰的那一点红痣。
卿云隔着眼泪,模糊地仿佛又看到了李照,再一看,又有几分像李崇,李照从来说他最舍不得他哭,他一哭,他哭起来最是可怜,任谁也舍不得。
皇帝道:“朕说话,你没听见?还是你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连说的话都很像李照。
皇帝见他不住落泪,话没问出半句,自己的手上反倒坠满了泪,转向身旁内侍道:“他哭了多久?”
内侍小心回道:“是皇上您来了,他才哭的。”
“那是朕弄哭的了?”
内侍慌忙下跪,“奴才不敢。”
皇帝转向另一面,“方才闹什么呢?”
另一内侍也慌忙跪下,“他非要下床,奴才们只是想扶他上床。”
皇帝微一颔首,重又看向卿云,卿云面上几是淌满了泪,真真是哭成了个泪人模样。
皇帝松开手,那张浸透了泪的脸便立即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甩了下手,一旁的内侍连忙送上帕子,皇帝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把他扶回床上。”
内侍们连忙又一拥而上,这回卿云没有反抗,任由这些内侍将他扶上床,皇帝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药碗,道:“再去煎药来。”
卿云躺在床上,心中仍旧涌上一股股强烈的惴惴不安之感,他知道皇帝将他从东宫带出来,必定是对他不满,若要赐死,不必煎药,毒酒即可,卿云一颗心紧紧地揪着。
片刻之后,地上内侍又跪了一地,皇帝离开了。
卿云不知道皇帝到底会怎么处置他,他揪住身前的被子,脑海中又想起了长龄,心下便又是一阵绞痛,随即涌上来的便是强烈的恨意。
是秦少英,一定是他!
今日他来了东宫,一定是他同长龄说了什么!
否则他挥刀砍他时,他为何心虚地连连后退?是他逼死了长龄!
秦少英!秦少英——
眼泪从眼角滑落,长龄,他的长龄,唯一真心待他好的长龄……卿云双眼赤红,将脸藏在被中,隐藏起无穷的恨意,他要杀了秦少英,他一定要杀了秦少英!
*
卿云在万春殿的偏殿待了三日,之后皇帝便未曾来过,待到太医说他已恢复完全后,便有个内侍捧来低等的青色内侍服给他,要他换上。
这几日,卿云已逐渐平静下来,对自己的处境也总算弄明白了,那日骤失长龄,他心神震荡,一时在东宫发了狂,之后便进了宫,无论是皇帝的眼线发觉的此事,还是秦少英向皇帝告了状,卿云悉数算在秦少英头上。
在他心里,秦少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只要他活着,他必杀之!
低等的青色内衫上身,卿云面无表情地跟着前头内侍前行,不知不觉当中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
两仪殿。
内侍领着他入殿,慢慢转到了偏殿耳房,门推开,大白天的,里头竟显得有几分幽暗。
耳房中已有了人,那人身着绯色内侍服饰,坐在正中间,两边分立了五个低等的绿衣内侍。
中间绯衣内侍见卿云进来,便吊着嗓道:“跪下。”
卿云定定地看着那人,面白无须,大约五六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皮肉有些松了,说不清是慈祥还是阴鸷。
“看来还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来,教教他。”
那内侍话音才落,卿云身后门便被关上,两个绿衣内侍上前,一人一脚踢在了卿云膝后,直将卿云踢得扑倒在地,卿云方才要抬脸,两个绿衣内侍便一左一右上来,一手嵌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按在他颈后不让他抬头,两条大腿则死死地压着卿云的小腿。
“这便是咱家教你的第一个规矩,见了主子就要下跪,礼不可不敬,眼不可直视。”
卿云垂着脸,后颈被压得生疼,几要喘不上来气,他淡淡道:“公公要教规矩,开口便是,何必使强。”
那内侍吊着嗓子,幽幽一句,“打。”
话音才落,卿云小腿肚上便被抽了两下,他闷哼一声,火辣辣的疼痛立即从小腿处传来。
“在宫里头,主子说话,哪有你多嘴的份,”那内侍冷笑道,“主子不问,便不许多嘴。”
卿云心下一片暴怒的憎恶,立即明白了,这是皇帝派来“调教”他的人,他心中连连冷笑,一股郁气直冲胸口,又忽然想起刚到东宫的日子,那时一向都是长龄照顾他……卿云眼圈发热,双眼赤红地盯着地面,他哑声回道:“是。”
第76章
卿云受了足足两个月的调教,这两个月里,他单独睡在一间简陋的下房,晨起便去学各种规矩,教他规矩的“师父”是吴公公,据说是宫里头最会调教人的大太监。
卿云头一日便明了自身处境,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后悔,只想到长龄,心便很痛,他觉着哪怕重来一回,他应当也还是会忍不住挥刀去砍秦少英,只可惜,他武力低微,不能当场砍死他,替长龄报仇罢了。
事已至此,卿云也只能接受现实,东宫的从五品典内之位已和长龄一同离他远去,他心中只恨毒了秦少英,这种恨让他在悲痛之余保持了冷静。
吴公公不是长龄,宫里也不是东宫,长龄……也不在了。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从云端落入谷底,若再只一味自苦,那他也真是白活了一场。
卿云很“受教”,因为吴公公不是善茬,也不管他从前是不是太子心爱的内侍,稍有差池,吴公公便会罚他,除了第一日的小竹鞭打腿,宫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奴才,又不见血不伤身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卿云不想挨罚,他表现得极好,好到吴公公到了后头对他竟然和蔼可亲了起来。
身为宫里头的老油条,吴公公意识到这小内侍虽是皇帝从东宫要来,明摆着的东宫弃子,但其心性之坚忍,头脑之聪慧,绝非常人,他的眼光一向毒辣,不会走眼。
第二个月时,吴公公便不像是“调教”,反而是在传授了,平素也慈爱可亲了起来,每回还给卿云带些点心吃食,让他带回去吃,也叫卿云的日子好过了些。
那些点心,卿云都留着,夜里回到下房,便将那点心摆在屋子里的西北角,推开小窗,望着外头的月亮和星星发怔。
时至今日,卿云仍觉着那天就像是一场梦,不,整个他在东宫的这几年都像是一场梦,兴许那真的便是一场梦,他从来就没去过东宫,也便没遇到过长龄……
卿云伏下脸,将脸藏在胳膊里,眼泪不知不觉地溢出。
长龄,为什么偏偏是长龄……
秦少英。
泪眼之中射出浓烈恨意,卿云事后越想越觉肯定是秦少英逼死了长龄。
他不肯罢手,秦少英便去要挟长龄,长龄便立即呈书要离开东宫,兴许是后来觉着呈书离去难免会受太子盘问,而他的性子最禁不住的便是盘问,若是露了什么行迹,说不定两个人都得死。
卿云哭了一场,也不敢哭得太过分,李照从前说的也都是真的,宫里头太监是不准哭的,若是叫主子瞧出端倪,惹主子不快,是要挨重罚的。
卿云心中涌上恨意。
他原已经逐渐开始不那么恨了,便是李照,他既给了他尊荣官位,他心中的恨意便也渐渐被冲淡了许多,最重要的是,他有了长龄,有了长龄,他便不那么恨了。
可如今,长龄没了……
他好恨,他恨秦少英,也恨李照,是他们,是他们一起逼死了长龄!
卿云低声咆哮,双拳用力地砸向榻上的寝被,直到精疲力尽,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又是早早晨起,卿云用帕子沾了冷水敷眼,好叫人看不出他昨夜又哭了一场。
今日来带他的却不是平素那个小太监,而是又换了个人,卿云认得,那日在万春殿醒来,为首的便是这个内侍,他心下一紧,是皇帝要召见他了吗?
“公公安好,”那内侍倒仍很客气,脸上也带着笑,“咱家乃是两仪殿的总管太监,丁开泰,唤我一声丁公公便好。”
“丁公公安好,”卿云行了一礼,“那日得罪了,还请公公见谅。”
丁开泰笑了笑,“哪的话,”他直掠过了那日的事,道:“从今儿起,你便在两仪殿当差,跟咱家一样,以后可都是御前的人了,”丁开泰从眼角打量了卿云,笑道:“吴公公可是对你赞不绝口,你可千万别让他老人家失了口碑。”
卿云道:“不敢。”
丁开泰再次打量卿云,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这小太监了,太子跟前的大红人,这个年纪,从五品的典内啊,太子敢给,他也真敢要。
若说特殊之处,便是生得美了些,宫中规矩森严,尤其他们这些大太监,平素谨言慎行,是不敢说嚼那些乱舌根的,只不过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丁开泰原以为皇帝定要处死这小太监了,未料却只叫人调教,也不过是教些宫中太监们人人都知道的规矩,现下又要命他御前伺候。
丁开泰是想不明白,也不敢想皇帝的用意,他是前朝留下来的,这位和先帝可不一样,喜怒难测,猜对猜错都不好,但凡你想去猜,那便已经离死不远了。
面前这么个小太监,神色淡淡,眼眸低垂,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安分的人,丁开泰觉着,这样的人,对上御前那位主,恐怕活不了多久。
皇帝没有立即处死,兴许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皇帝爱重太子,也不想父子之间闹出什么龃龉来。
若这小太监在御前犯错,找个由头赐死,亦或是不用赐死,在宫里,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丧命,实在太容易了。
丁开泰想到什么,心下微寒,全然刨除自己对卿云的看法,只待卿云便像其余初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监一般交代一番。
“你以后便是两仪殿的随侍太监,你的位置便在那儿。”
丁开泰领着卿云入殿,天才刚亮不久,整个宫殿也像是才从沉睡中醒来,里头小太监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卿云的位置是皇帝案前右侧下二。
“随侍太监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顶要紧的便是两件事,”丁开泰伸出手指,“一是守规矩,二是机灵。”
卿云静静听着,心里却是又想到了长龄,他才去东宫时,长龄也是这般教导他,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一想到长龄,卿云心中便隐隐作痛,恨意藏在痛下,他必须将它先隐藏好。
虽已在东宫伺候多年,卿云却几乎从未做过这所谓的随侍太监,从前他在李照身边,李照除了一开始让他从旁听命伺候,之后便几乎一直由着他,平素里也不要他讲什么规矩,而今耳朵里面全是规矩。
卿云心下大致明了,他在东宫挥刀砍人,触怒了皇帝,皇帝这是代李照管教他来了,也并不挣扎,只想保全性命,尽快应付过去,李照应当还会将他接回东宫吧?卿云心下隐隐存了期望,他不知道这期望该不该有,但那期望的确生了出来。
他想回东宫,他想为长龄报仇。
卿云立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长久没有这般静立,他低垂着脸,心中绵绵不绝,仍是只有恨。
“皇上驾到——”
外头一声高唱,卿云依着规矩和众人一块下跪,便是这跪礼,他也许久没行了。
待皇帝入殿后,众人才默默地又起了身。
皇帝方才下朝回来,案上已堆满了折子,皇帝简单梳洗,换了常服便来到案后,他坐下,瞥了一眼手右侧。
今年天气热得早,殿内小太监们都已换上了轻便的夏装,皇帝目光从右二的卿云身上扫过,忽道:“你,过来。”
卿云低垂着脸,早已察觉了皇帝的目光,心下一紧,迈着碎步到了皇帝跟前。
两个月来,卿云除了学规矩,其他一概不知,吴公公也一概不说,皇帝也再未传来旨意或是召见他。
“抬起头来。”
卿云手指蜷了蜷,轻抬起了下巴,按照规矩,抬脸不抬眼,主子让你抬起头,是让主子瞧你,不是你瞧主子,吴公公教他的。
“嗯。”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是不是对卿云现下的表现满意了,卿云呼吸缓缓,任由皇帝的目光在他面上游移。
皇帝道:“你叫卿云,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卿云一怔,这问题,不正是李照也曾问过的吗?
卿云审慎道:“回皇上的话,是教养奴才的尺素姑姑取的。”
“知道什么意思吗?”
卿云又是一怔,他立即回道:“是祥云之意。”
“你上前来。”
卿云呼吸微滞,殿内静悄悄的,那几十个宫人就像是不存在一般,他暗自咬了咬牙,又向前迈了两步,距离皇帝的龙椅只有半步之遥,手掌握拳,按照规矩跪了下去。
“抬头。”
素白的小脸再次抬起,眼睫垂着,将那一双眼睛都遮住了,皇帝抬起手,手指点了他眉心的红痣,道:“这个,疼不疼?”
卿云心下莫名,只道:“不疼。”
皇帝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进宫吗?”
卿云道:“奴才犯了错,来进宫学规矩。”
皇帝收回手,“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他轻抿了下唇,“奴才不懂规矩,不受教。”
皇帝淡淡一笑,“朕瞧你这不是挺受教吗?好了,起来吧。”
卿云这才依言起身,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背上已渗出了一层汗,皇帝没有吩咐,他便默默地退回了原位。
不管是皇帝,还是内廷,都隐隐让卿云感觉和东宫很像。
但也只是像罢了,可这不是东宫,皇帝也不是李照。
方才皇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毫无温度。
哪怕当初卿云才入东宫,李照也都是温和的,那次他犯错,李照罚跪,至少李照也是显出了怒意的,可是皇帝却令他感觉……感觉寒冷,这种寒冷比听长龄转述,还要更切骨。
卿云立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动,也不敢乱看。
皇帝在批折子,旁边两个近手的是侍茶太监,负责留心皇帝案上的茶,至少还能走动,其余太监则真是泥塑木雕了,在殿里和一根柱子也没什么多大分别,就这么一直站着,等着皇帝的吩咐。
卿云定定地看着地面,他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自然还是长龄,但他不敢多想,怕御前失仪,那也是死罪。
吴公公教他的两个月,说得最多的便是“死罪”。
御前失仪,死罪,擅离职守,死罪,冲撞圣驾,死罪,乱议妄言,死罪……
一条条死罪令卿云觉着皇帝不杀他,是在等着他自己犯错,再赐死。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少将军求见。”
卿云猛地瞪大了眼。
“宣。”
寂静的殿内终于迎来了动静,卿云指尖颤抖,他极力克制,却是忍不住心神动摇。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
“这次恩科,有几个不错的,朕让你们各自去考察了几位,觉着如何?”
三人一一应答。
李照全程都未朝卿云那多瞧一眼,尽管他知道卿云就在那儿。
自卿云被带到宫中之后,李照多次派人打探消息,他也知晓皇帝会知道他在打探消息,他便是要让皇帝知道,他还在关心卿云,知道卿云只是在学规矩后,便安心了不少。
今日一入殿,李照便瞧见了卿云,穿着低等的太监服饰,随侍在侧,垂着脸,瞧着瘦了不少,李照心中一阵心疼,却是生生又移开了目光,今日是来议政的,他不该多看卿云。
如何将卿云要回,李照揣摩了皇帝的心思,明白是东宫出了乱子叫皇帝不喜,只能处处愈加谨慎,等到哪处政事上有了功绩,寻个由头再将卿云要回。
“嗯,行,朕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皇帝毫不拖泥带水,问完话就让人下去,三人也只好退下,行至殿外,李崇忽道:“今日殿内,父皇右手侧的那个小太监,瞧着似乎有几分面熟。”
李照心中一刺,并未开口。
倒是秦少英道:“齐王殿下忘了,那原是太子身边的内侍。”
李崇看向李照,只见李照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秦少英。
三人在宫门口分道扬镳,秦少英留在原地,东宫仪仗远去,李崇负手立于他侧,道:“我怎么觉着你们之间似是有什么事?”
秦少英道:“太子殿下这是记恨我了。”
李崇转过脸,“为何?”
“齐王殿下就别装傻了,”秦少英道,“那日东宫闹出的乱子,满宫里还有谁不知道?”
李崇看向东宫仪仗远去的方向,“知道,也只能装不知道,”他再转脸看向秦少英,“到底出了什么事?父皇怎会忽然将那小内侍带入宫中?你说太子记恨你,这事与你有关?”
秦少英神色微淡,看向李崇,笑了笑,“喝酒去?”
殿内,三人离去,皇帝随手将批好的折子扔在案上,他人向后靠了靠,旁边的小太监立即上前奉上新茶,皇帝接了茶,抿了一口后又放回到那小太监手上,余光看向右侧,卿云站得很规矩,低垂着脸,和其余太监没什么不同,他淡淡一笑,道:“传膳吧。”
第77章
在宫里头当差的日子,没有想象当中的难熬,没几日,卿云便适应了。
他住得还是那间单独的下房,除此之外,和其余的低等小太监无甚分别。
每日也不过便是当差,和小太监们一块儿用膳,御前的这几个太监皆都性情谨慎,甚少多话,对待卿云也是平平常常,原来东宫膳房那些低等的小太监们还会闲话拌嘴,这里的太监连这都省了。
皇帝似乎也只当他是寻常内侍,平素也少叫他伺候,他那个位次原本就伺候得少,不过一回,端了水盆,让其余太监拧帕子,还有一回,皇帝用膳,吃了道菜不错,随手赏了几个近前的宫人,他也正在其中。
皇帝也并不难伺候,和李照一般,每日不过是忙于政事,批折子、议政,闲暇也是读书下棋,偶尔也调琴弄弦,宫人们也只各司其职,做得好,皇帝便赏赐,做得不好……御前没有做得不好的。
当值一个月,便轮到休沐,同期休沐的小太监们难得在用膳时多说了两句话,原是有个小太监妹妹快要出嫁了,他想趁着明日休沐乞请出宫。
御前规矩森严,然而皇帝待内侍并不苛刻,若是家中有婚丧嫁娶等重大事宜,内侍宫人皆可按照规矩章程请准出宫,只是一年内不得超过两回。
卿云心下微动,从旁听了那两太监的讨论,便有了计较。
“出宫探亲?”丁开泰道,“你在宫中记录中是个孤儿,哪来的亲?”
卿云道:“我是想探望自小教养我的尺素姑姑。”
尺素离宫后,也曾捎信回宫,将自己在宫外居所告知了瑞春,瑞春也同样转告了卿云,告诉卿云,若有一天他被放出宫,如无出路,便去找尺素过活。
卿云心中一直恨着尺素,又怎会想去寻她?
只那日皇帝问起他的名字,卿云觉着有几分奇怪,他的名字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自己的身世一直都糊里糊涂的,卿云先前是不想知道,现在是不得不知道,这次出宫,一来他想出宫找尺素问个清楚,二来,他也想出宫……祭拜长龄。
丁开泰眼前一亮,“你是尺素教养长大的?”
卿云微怔,忙回道:“是。”
“你怎么不早说呢?”丁开泰抚了下掌,那张平素瞧不出什么神色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难得你是个有孝心的,去吧,见到尺素,便说小丁子一直念着她的好。”
丁开泰批了卿云的假请,还命人收拾了个包袱出来。
“这里头是些绸缎,放心,都是主子赏的,有名目的,你只管带出去给她,”丁开泰叹了口气,“也不知她如今可好。”
卿云未曾想还会有这桩事,忙道:“丁公公认得尺素姑姑?”
丁开泰微笑道:“我入宫时,她已是大宫女了,初分在宜嫔宫里,受她照拂不少,”他轻叹了口气,“也亏得她,我才保住性命,能继续留在这宫中。”
丁开泰神色之中流露出隐隐的向往,想当年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初初入宫,战战兢兢,生怕犯错,越是怕,越是容易犯错,那时宫里风气,小太监犯错,大太监是能把人活活打死的,幸得尺素从旁斡旋,说了好些好话,这才叫他免于丧命。
后来,前朝覆灭,丁开泰因是低等太监,从未参与过内宦之乱,反而因祸得福,留了下来,一直到永平七年,丁开泰已熬到了御前,当时皇帝因太子遇刺一事震怒,杀了一大批宫人,之后便又大赦,要放一批宫人,丁开泰瞧见报上来筛选的名单里有尺素的,连忙托人帮她勾了,放了她出宫。
这一事,也叫丁开泰心中一直记着,在这宫里,虽是艰难险阻,人心难测,但只心存善念,总会有所回报。
丁开泰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是有福之人,去吧,也替我去看看她。”
卿云背着包袱出了宫,当迈出宫门的那一刻,他有些不敢置信。
就这样……出来了?
先前,在东宫时,卿云也不是没出过宫,只是身边总还跟着一群人,要么便是跟着李照,自然也是前呼后拥,如今只他一人便就这么出了宫……卿云有些茫然地看着宫门口的街景,他每次都是坐着马车出宫,这是他头一回,用自己的双脚,这般迈出了宫。
卿云背着包袱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待走到瞧不见宫门后,他忽然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那幽深的巷道中一直狂奔到了拐角尽处,这才力竭地伏趴在墙上。
一缕日光打在拐角处,已是盛夏,烫得卿云头颈发疼,卿云手臂贴在那墙上,也是被烫得有些刺痛,泪水竟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长龄、长龄、长龄……
卿云无声地呼唤着,他的心疼得发紧,人慢慢顺着墙滑落下去。
直到此刻,那压抑了数月的痛苦和哀伤才一气爆发出来,卿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场,他的哭声沙哑粗粝,如同某种动物的哀鸣。
卿云没有立即去找尺素,而是先去了专葬宫人的宫人坟。
长龄家人已悉数离京,无亲故认领尸首,大抵是埋在了此处,长龄是救过驾的,兴许会有墓碑。
卿云立在宫人坟前,只觉面前一片荒芜,满是坟包,墓碑也不少,他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找到长龄的墓,便在宫人坟前,将他抄的经书一气烧了,他现下在宫里头除了当差便是抄经,每抄一字便心痛无比,长龄素日模样总浮现在他眼前,二人相爱的时光却是那么短暂。
“长龄,”卿云哑声道,“我一定会替你报仇,替咱们报仇。”
卿云眼中又滴滴落下泪来,泪入火中,烟消云散。
卿云背了包袱离去,按照记忆中瑞春所说的地址找寻,不多时便在京郊附近找到了一处小院,卿云在心中仔细核对了,抬手轻敲了敲院门,大约敲了两三遍后,他听得里头女人声音回应。
“来了,是谁呀?”
门内女人问道,却并不开门。
卿云低沉道:“我,卿云。”
片刻之后,院门便开了。
尺素的脸映入视线时,卿云这才发觉有些事,他其实从未忘记。
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尺素的相貌和他记忆中相比,自然年长了不少,她如今已是近五十的老妇人,眼角眉梢全是皱纹,面庞沉静,隐隐能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子。
“卿云?”
尺素面上神情极其惊讶,她看着卿云,似在辨认,这是否是她记忆中她教养过的那个小内侍。
“怎么,你很诧异我还活着是吗?”卿云冷冷道。
他一开口,尺素便知,是他,那种语气,那种眼神,仿佛恨着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与事,他竟一点都没变。
尺素神色淡然,后退了半步,道:“进来说话吧。”
卿云入内,这是个独院,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下藤椅石桌,桌上竹筐里铺着的似乎是些草药,藤椅旁的小案上搁着打开的剪子,尺素过去收起剪子,将竹筐挪进屋,又端了茶出来,道:“坐下喝茶。”
卿云不明白,不明白她为何能那般若无其事,他看着站定在石桌前的尺素,忽然莞尔一笑,“瑞春死了。”
尺素平静道:“我知道。”
卿云指尖蜷起,他懒得再同她废话,上前两步,在尺素面前站定,道:“我今日来找你,只为了一件事,我的父母是谁?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对吗?我到底是从哪来的?!”
尺素神色依旧淡然,“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卿云手指了自己胸口,“我难道连知道自己父母是谁都没资格?!”
“不是有没有资格,是你知道这个又有何意义?你的父母都已死了,你是个孤儿,”尺素看向卿云,“你既能出宫,应当是没听瑞春的话,出了玉荷宫了,我问你,你如今在宫里的日子可好过?”
卿云冷笑,“好过,好过得很!”
他解了肩上包袱扔下,“这是丁开泰给你的,我如今跟他一般在御前伺候,风光得很!”
“既这么风光,怎么眼肿成那般?”
“……”
尺素轻叹了口气,她郑重道:“你如今应当明白,为何我与瑞春要将你关在玉荷宫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卿云只定定地看着尺素。
尺素叹了口气后又坐下,倒了一杯清茶,道:“你既来寻我,那便很好,在御前当差,怕是更不容易,我是帮过丁开泰,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了,你切莫挟恩以待,平素只当没这事,还能留些情分,关键时刻,他兴许还会拉你一把,再熬上个几年,等熬到大赦或是年限到了,你有那个福气,我也有那个福气的话,你便出宫还是到这儿,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帛,够你我二人养老了。”
尺素起身将手上茶递过去,却被卿云抬手狠狠打翻。
“你少在这儿假扮好人,”卿云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尺素,“你当真以为我将幼时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是啊,幼童哪会记得什么呢,除非是切肤之痛,否则哪会记得……”
卿云眼中布满血丝,渗出点点泪光,“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对我的!”
幼时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的便只有……一向对他虽说不冷不热,也还勉强算是疼爱的尺素姑姑,那日忽然将他抱起,便毫不留情地下了手。
“是你,是你把我变成了太监——我恨你——我一直恨你——”
卿云抬手,将石桌上茶壶瞬时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在宫中受尽那疯妇的欺凌,还有你——”
卿云双手死死地握成拳,“你知不知道,那个疯妇对你有样学样,没事便掐捏折磨我,你一走了之,又怎知我在宫里每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简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尺素扭过脸,冷厉道,“也总比死强!”
“若非我在你幼年时对你那般,你便要受一次阉割,你可知,那才是极刑?!一个不小心才会真的送命!”
卿云笑了,他眼中含泪带笑道:“你终于承认了,是你……”他抬起手猛地抓住尺素的肩膀,双眼赤红地盯着尺素,“是你把我拐进宫的,是不是?!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你是谁,你到底和我、和我的父母有何冤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卿云嘶吼着,尺素却是不答,她略有些疲惫道:“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好、好、好——”
卿云连说了三声好,他颓然地放下手,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今日不说,我来日总能查出真相,到时,我必杀你。”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只见卿云白面红唇,眼中血红,乌发略有些凌乱地黏在面上,当真是犹如恶鬼转世。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论你怎么想,总之,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都是为了我好……”
卿云喃喃道,他一面点头,眼中一面落下泪,“好,你们都是好人,”他一点点抬起脸看向尺素,“那便只我不是人好了!”
“你等着,”卿云冷冷道,“我会叫你去跟瑞春惠妃团聚的。”
说罢,卿云猛地转身离去,尺素身上强撑的力气也全都散了,慢慢扶着石桌坐下,看着卿云离去的背影,怔怔不语。
卿云狂奔出院,步履踉跄地扶着墙走到巷尾无人处才慢慢蹲下。
方才那一番剧烈的指控,几是耗尽了他的力气。
那时候他才多大?四岁?五岁?他还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尺素姑姑为什么才给他带了平素吃不着的吃食,便对他那处下了死手捏转,任他如何哭求踢打,都无济于事,一直持续了七日,她才罢手。
就从那时起,他成了所谓的……“天阉”。
卿云将脸藏在胳膊里不断地哭着,他好恨,他恨尺素,恨瑞春,恨惠妃,恨李照,恨秦少英……除了长龄,他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然而长龄已经不在了……
卿云哭得不能自已,他从来不知原来他竟有那么多眼泪。
一阵目眩之后,卿云慢慢回过神,该差不多要回宫了,卿云扶起墙一点点站起身,然而他人还未站稳,后颈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卿云眼前一黑,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78章
好疼。
卿云苏醒后先感觉到了疼,好疼,尤其是后颈和手脚腕处,他费力地睁开眼,便发觉自己正坐在地上,手脚竟被死死地绑在身后一根柱上。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唱响,卿云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他身旁站着两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和尚,三人皆手持佛珠,神色肃穆。
卿云再仔细一瞧,发觉这里居然是……居然是他和长龄曾在真华寺居住的那间寮房!
卿云背上陡然一寒,他看向那个老和尚,心中有了几分揣测,“你是……慈圆?”
“阿弥陀佛,惭愧,老衲正是慈圆。”
慈圆生得面目柔和,因年事已高,眉眼旁叠了重重皱纹,瞧着慈眉善目,“施主来寺中两年,老衲一直不得见,未曾想初见竟是在此。”
卿云目光戒备地看着慈圆,“大师为何掳我来此?可知我如今是在御前伺候?强掳内侍,可是死罪!”
慈圆手掌盘着佛珠,轻轻地叹了口气,“老衲一大把年纪,也没几年可活了,死罪便死罪吧。”
慈圆说完,便给左右两个武僧使了眼色,三人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念念有词,卿云仔细听了,他们是在念往生经。
卿云心下顿时愈加紧揪成一团,他低头看向地面,发觉他所处的地方周遭比一旁颜色要更深些,再看位置,正是当初慧恩的死地。
事情都已经过去快两年了,要往生也早往生了,他们现在念往生经,看来是提前给他超度,想整死他了?
卿云冷冷一笑,“秃驴,你这是帮自己的徒弟报仇来了?”
慈圆充耳不闻,只继续念着往生经。
“枉你还是什么得道高僧,我呸——”
“纵容恶徒在此凌辱他人,竟还有脸来替他报仇,”卿云哈哈大笑,眼中射出毒辣光芒,“真可惜了杀他杀得那么干脆,早知如此,我便该先将他药晕了,再一点点从他的脸开始将他剥皮、挑筋、抽骨……”
“住口!”
一旁青壮武僧忍不了,暴喝道,“你这贱人,再敢口出恶言,我割了你的舌头!”
他的气质同慧恩有几分相似,也是满脸横肉,一股凶暴之气,卿云仔细打量了他,忽然发觉,两人不止气质相似,相貌似乎也有几分相似,再看另一个僧人,眉目之间竟也有几分慧恩的影子。
难不成,这三人是……兄弟?
卿云的目光猛然投向中间的慈圆。
慈圆太老了,老到已经叫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
卿云心中涌出一个猜想,蓦然笑了,神色了然讥讽地一笑,“我说他好好一个和尚,怎么像条发情的狗一般,见了人就要拱,原来是肖似其父,好一个得道高僧,我看这真华寺根本就是个淫窟!”
“你——”
那僧人抬手要打,被慈圆喝住,“空宁。”
空宁回头,神色扭曲,“师父!”
“随他去,”慈圆道,“口出恶言,拔舌地狱在下头等着他。”
卿云听罢,又是大笑,“那糟了,你儿子在畜生道,还是碰不着我!”
空宁听他点破,更是暴怒,另一旁的空远也坐不住了,起身对慈圆道:“师父,这贱人不值得您为他超度,咱们出去,点了火便是。”
原来是想烧死他……卿云背上阵阵寒意发颤,对于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背脊,他不想死,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替长龄报仇……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卿云冷道:“我是御前的人,不止皇上,还有太子,我若死在这儿,太子必定知晓是你们所为,你们以为自己还能活命?”
慈圆念了声佛号后起身,他从两个儿子中间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卿云。
慧恩是他的小儿子,老来得子,他异常宠爱,是惯得有些过了,只不过慧恩也只是好色罢了,从未做过其他逞凶的恶事,他没料慧恩会死在这一遭上。
慈圆面上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和吴公公不同,底色并非慈祥,而是阴鸷,“正因你是太子宠宦,才无人替慧恩偿命,只能由老衲亲自出手,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让老衲等到了机会,你且安心,老衲在寺中还有些根基,无须担忧老衲的安危。”
慈圆垂下手转身,卿云连忙道:“等等——”
慈圆停下脚步。
卿云强自镇定,缓声道:“大师,不如咱们做笔交易,如何?”
“真华寺是本朝皇家第一大寺,每年不知要承办多少皇家祈福之事,其中多少利益您应该最知晓,如今您与主持之位只差一步之遥,我愿助之,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慈圆背对着卿云不动,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分别看向老父。
卿云见事有转机,便再轻声诱道:“不争气的儿子,没了便没了,您不还有两个吗?如若不然,您老当益壮,还可以再有的,若是登得高位,何愁会没有更多子孙后代?我发誓,我一定替您保守秘密,再者说您年事已高,也得为另两位大师打算啊,未来我也会助另两位大师继承您的衣钵,继任真华寺主持,如何?”
空宁与空远神色闪烁不定地看着二人中间的慈圆,却听他又唱了声佛号,转过脸面对卿云,卿云面上露出淡淡微笑,神色之中竟还有几分谄媚。
“阿弥陀佛,施主是阉人,自是不明白,便是最不争气的儿子,那也是父母的心头之爱,岂是利可换之?”
慈圆道:“空宁、空远,为你们的小弟,报仇吧。”
两人面上顿时振奋,大喊了一声好,再回头看向神情僵在面上的卿云,不由得意狞笑,“还想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果然是宫里头的阉人,最是奸猾狠毒!师父,咱们走!”
三人坚决地退出了寮房,不过片刻,卿云便听到了外头堆积木柴的动静。
“死秃驴、贱人、杂种——”
卿云顿时变脸,大声咒骂了起来。
“你们敢杀我,李照不会放过你们!”
卿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声,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恶毒咒骂,直喊得喉咙快要滴血,外头也无人回应。
木柴燃烧的哔啵声响起,卿云已然失声,也已耗尽了力气,周遭便热了起来,卿云背上已汗湿了,额发也全都湿湿地贴在面上。
看来,他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卿云闭上眼,无力地笑了笑。
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曾经和长龄共度过两年时光的地方,是否,也算是他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幸运?
“卿云,我又抓着鱼了,你瞧,还挺大个呢!”
“今年咱们剩了两吊钱,这两吊钱放在你这儿,由你来安排。”
“很冷吗?没事,你把脚放在我腿上,很快便热了,还冷不冷?”
长龄紧紧地抱着他,卿云也紧紧地靠在他怀里。
不冷了。
好暖啊。
眼泪从眼角轻轻溢出,卿云头微微向旁歪去。
“嘭——”
破窗之声传来时,卿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束缚他的绳索被人利落地一刀割开,有人将他抱起,他也仍以为是梦,往那坚实的胸膛轻轻靠了过去,他低喃道:“长龄……”
*
额头传来清凉之感,卿云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屋顶后,立即坐起身,然而他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起身后又往回栽了,身子一歪,就要从榻上滚下去。
“小心。”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卿云没有摔下去,脸庞碰到人的胸膛,他抬手便死死地抱住了来人,猛地抬头,“长龄”二字已在喉中,却见到了一张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脸。
“没事吧?”李崇低声道。
卿云惊诧无比,“齐王……”怎么会是齐王?!
“你受了伤,还吸了些烟雾,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
李崇轻轻地将人扶回榻上。
卿云仍是满面震惊不解地看着李崇,“是你救了我?”
李崇微一颔首,下巴示意卿云:“先喝药,宫禁的时辰快到了,你不想因为没有及时回宫被杖责吧?”
卿云回过神,他先摸了摸脖子,随后马上端起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喉间疼痛立即得到了缓解。
“齐王殿下……”卿云仍旧茫然,“怎么会是您……”
李崇听他改口,便知他已清醒了几分,道:“说来话长,我上山进香,恰巧遇上了,不必多说,侧门后有马车,会送你到宫门附近,赶紧回宫吧。”
卿云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立即下榻穿靴,伸手时才发觉自己手腕上也上了药,他再次看向李崇,李崇相貌与李照有三分相似,只更冷峻,可卿云却瞧着他比李照柔和。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今日之事,你最好是当没发生过,”李崇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崇眼神清明,显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
卿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今日之事本便无人会为他做主,他去告诉谁呢?李照吗?他连私下见李照一面都难。慈圆说得没错,以他在真华寺的根基,不是等闲能动的。
“我明白。”
“那就快去吧。”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卿云起身行了个礼,“若有机会,必定相报。”
李崇挥了下手,后头便出来个仆人领了卿云出去,卿云跟着那仆人走出去才发觉这原是一间药铺子,看那仆人对李崇俯首帖耳,这儿应当是李崇的产业。
铺子侧门果然已备好了马车,卿云连忙上了马车,又回头对那仆人道:“替我多谢齐王殿下救命之恩,卿云没齿难忘。”
那仆人恭敬地一点头,“公公客气了。”
果然是齐王的人,连他的身份都知道。
卿云放下车帘,马车立即狂奔起来。
仆人回到堂内,“启禀殿下,人已离去,托奴才转告,对殿下您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崇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到仆从退下,李崇在无人的内堂,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下来吧。”
房梁隐秘处落下个身影,正是秦少英。
“为何不让他知道,是你救了他?”李崇转过脸道,“这人情非要我替你受?”
秦少英抱着刀,道:“他对我误会颇深,我若出面,他反倒多心,罢了,就当是我欠他的。”
李崇道:“你欠他什么了?”
秦少英对他笑了笑,“东宫典内之位,算不算欠了个大的?”
李崇摇头,“你既欠了他,便更该让他知道,你已还了。”
秦少英又是一笑,“我乐意欠着他,今日多谢殿下帮忙,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李崇道:“好走不送。”
待秦少英离去,屋内真的只剩下李崇一人时,李崇低头瞥了一眼腰侧被卿云抓出的褶皱,出了片刻的神后,手指在那处轻弹了弹。
第79章
马车赶在宫禁之前将卿云送到,卿云回到宫中下房,踏入下房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地腿软在地。
这一回,他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
卿云伏趴在地上,胸膛发紧,已完全没了力气,就这么直接躺在了地上。
今日生死之境,更令卿云明白他是有多么的不想死。
他看到了“长龄”,心里却是既高兴又痛楚,还有浓烈的不甘,他一点也不想死,哪怕日子再难捱,再痛苦,他也不想死,不单单是想活下去为长龄报仇,他就是不想死……
李崇救了他,怎么会是李崇呢?凑巧?真的有那么巧吗?而且他与李崇素来毫无交情,他为什么会出手救他呢?
卿云满心疑问,可宫里的生活由不得他多想,他必须立即梳洗休息,明日是他当差,若出了岔子,他不知皇帝会不会找个由头杀了他。
勉强提着一口气,将自己梳洗干净后,卿云连倒水的力气都没了,直倒在了床上。
翌日,丁开泰见到卿云,登时吓了一跳,“你的眼睛怎么了?”
卿云昨日遭遇了那些事,眼泪都要流干了,晨起虽用冷帕子敷了眼,眼却仍红着。
丁开泰见状,直接叫了另一个小太监顶替他,“你今日还是歇着吧,去找个医士瞧一瞧,别是什么病。”
“多谢公公。”
卿云还是听了尺素的话,未曾在丁开泰面前提及尺素如何,他并非不想利用此事,而是心里明白,尺素说得是对的,便先回了下房,摘下幞头,躺倒在硬板床上,心里仍想着昨日发生的事。
哪知方才躺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人急急敲门。
卿云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来的是个平素一起当差的小太监,急道:“你快去殿里,皇上找你呢。”
“什么?”
卿云转身去拿幞头戴上,跟着那小太监匆匆赶往两仪殿。
那小太监道:“今晨皇上来了,便说——”
“嗯?”
眼神看了看顶替卿云位子的小太监。
丁开泰连忙出来解释,说卿云似是不好,便换了个人。
皇帝说,丁开泰,你如今倒是学会自作主张了?
丁开泰吓得魂不附体,立即派人来叫卿云过去。
卿云听罢,心下也是拧紧了。
两人在靠近两仪殿时放慢了脚步,调整了气息,这才入殿。
“奴才参见皇上。”
两人入殿行礼,顶上皇帝没有回应,带卿云入殿的小太监从侧面退下,卿云连忙上前站到已空出来的位子上。
皇帝批完了手里的一本折子,道:“过来。”
他虽未曾指名道姓,卿云却知是在叫他,立即碎步到了皇帝跟前半步的距离。
皇帝人向后微微仰了仰,卿云如今已大致知道皇帝某些动作的意思,便只能先跪了下来。
“丁开泰说你不好,哪里不好?”
“奴才……奴才眼睛有些痒。”
“眼睛?”
皇帝道:“朕瞧瞧。”
卿云抬起脸,还是按照规矩,低垂着眼,长睫毛遮住了眼,皇帝伸出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小脸拉近了瞧,“这样朕能看得清吗?睁开眼。”
卿云心下发颤,他明白,他面前的不是宠爱他的李照,而是皇帝,且是极有可能对他藏有深深杀意的皇帝,他心下一横,终还是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卿云以为自己看见了李照,不,第二眼便完全能区分开了,和李照相比,皇帝更成熟、更深沉,也更……可怕。
皇帝瞧着居然很年轻,相貌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李照和李崇从他面上各取了一些特征,皇帝本人则是剑眉凤眼,高鼻薄唇,说不出是温和还是冷峻,卿云心下不停发颤,却是不敢移开眼睛。
皇帝也在细细打量,上回卿云一直在哭,泪水涟涟,将这双眼都遮了个透,今日倒是看清了,眼珠漆黑,瞳心一点芒,生了一股天然的幽怨哀绝之气,瞧着竟还很天真,眼瞳四周染红了一圈。
“这眼怎么红成这般?”
皇帝语气缓缓,听不出喜怒。
卿云只得回道:“昨日出宫,外头风沙大,迷了眼睛。”
皇帝放开手,卿云便垂下了脸。
“既不是什么大事,怎能逃职?”
“是奴才恳求丁公公,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卿云一力扛下了这事,皇帝也未多说什么,“去,当好自己的差事。”
卿云起身退下,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到夜里,丁开泰特意来见了卿云,“今日我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险些害了你我,幸亏你一力承担,真是多谢你了。”
丁开泰说着便要作揖,卿云连忙搀住他,“丁公公哪的话,别折煞我了。”
丁开泰叹了口气,“在御前当差便是这般,皇上一句话,我心下都在颤哪,罢了,今日之事,我记得你的恩情。”
卿云又推了几句,丁开泰给他留了下滴眼的好药,让他用,卿云又是一番道谢,这才送走了丁开泰。
卿云独自坐在榻上,心中只一片苦意,昨日险些送命,今日回宫又是战战兢兢,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东宫的日子,想长龄,甚至是想李照……
至少在李照身边,他已越来越如鱼得水,哪像今日,那双与李照相似的凤眸压下,卿云几乎感觉要喘不上来气,九五之尊,至高权威,这个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人,哪怕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便足以让人难以呼吸。
每当这种时刻,卿云便很想长龄,唯有在长龄身边,他才能够全然地放松。
卿云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他可以想长龄,但不能只想着长龄,昨日那险些送命的险境,他不能再经历了,不会次次都那么好运,会有人来搭救他的,他必须想法子强大起来,保护好自己。
*
只是本朝宫中当差,要跃升实则是极难的。
皇帝没什么特殊的喜好,不管是对人还是事,所有的内侍光是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不出错便已耗尽了心力,在内廷之中,大部分人也仅仅只求一个不犯错,然后便是熬资历。
这种日子几乎一眼便看得到头,稍有野心的都会被逼疯,不过,也不打紧,因为兴许在被逼疯之前,已先因为犯错而丢了命。
卿云之后也“见”过李照几回。
李照生辰那日,皇帝设宴,卿云就在一旁,他没有侍膳,立在远处,他不知道李照有没有同皇帝说让他回东宫,他只知李照离开的时候,没有带上他。
即便是太子,也无法从皇帝手底下强行要回自己的内侍。
卿云心中生出了几分灰意,皇帝不肯放他回东宫,还是要等熬到李照登基?且不说皇帝瞧着正值壮年,便是皇帝几年内暴毙,到时李照还会记得他这个人吗?
难道他余生都要像这般,行尸走肉一般在宫中当差,就像尺素说的那样,运气好,熬到大赦熬到老,带着一点辛苦攒下的钱帛,找个京郊的宅子养老?
一想到那样的日子,卿云便浑身发抖,强心将那几丝灰心之意赶走。
他还没替长龄报仇,秦少英还好好地活着呢。
“都快些,别磨蹭。”
卿云匆匆前行,终于赶到了队伍中。
今日皇帝要出宫,得知皇帝要去的地方,卿云心下一惊,随即便又释然,太子生辰前后,皇帝去真华寺祈福是常例,他是跟着皇帝去的,就算借慈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下手。
卿云跟随圣驾又来到了半月前他险些丧命的地方,自然这一回不会上到半山腰那个荒凉之地,皇帝祈福完毕之后,便在寺中正殿后禅房下榻,卿云随侍一旁。
不多时,寺中主持慈空便来拜见皇帝。
“阿弥陀佛,贫僧慈空拜见皇上。”
“大师请起。”
卿云在旁听着皇帝和慈空讨论佛法,心神已不知不觉地飘远,什么佛法,狗屁,藏污纳垢,猪狗不如。
慈空忽然轻叹了口气,“可叹天不假年,师弟比贫僧还要小上几岁,却突然圆寂,两位爱徒伤心过度,也跟着圆寂了。”
卿云猛地瞪大了眼。
“早登极乐,”皇帝淡淡道,“也算是修行透彻了。”
之后两人说什么,卿云便再也听不进去。
慈圆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死了?!
怎么可能……难道是李崇……不、不可能,李崇那日已表明了态度,他是希望息事宁人的……以慈圆在寺中的地位,若是突然暴毙,难恐惹出什么是非来……
慈空退了出去。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方才慈空献上的佛珠,忽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立即悄无声息地移动,皇帝手绕着佛珠,虚虚一指,“你留下。”
被指到的卿云浑身僵硬,只能停在原地。
“过来。”
卿云在原地吸了口气,这才慢慢走到榻前。
皇帝手指捻着佛珠,淡淡道:“可有什么想跟朕说的?”
卿云膝下一软,直接跪在了榻前,“皇上明鉴……”
“朕明鉴什么了?”
卿云低头,双手伏在地上,心下百转,皇帝知道了!皇帝一定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了!立即定下心思,轻声道:“皇上明鉴,那日,奴才不是被风沙迷了眼,而是……而是遭恶僧绑架……幸得齐王搭救。”
皇帝在上头轻轻笑了一声,“你这小奴才也真是命不该绝,天生的好命。”
卿云心中只觉无比讽刺,天生的好命?做太监的好命吗?
“全赖皇上福泽庇佑。”卿云哑着嗓子道。
皇帝道:“行了,起来吧。”
卿云微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皇帝道:“朕只知你是维摩宫里的人,又是怎么认识的齐王?”
卿云道:“奴才和齐王并不相熟,只从前跟随太子见过几回,那日齐王进香,凑巧遇上便救下了奴才。”
“嗯,”皇帝道,“无量心心善,爱护奴才,和太子的性情是一路的。”
卿云默默不言,他心下狂跳,那日发生之事皇帝怎么会知晓?慈圆等人又怎么会死?是皇帝下令处死的?为何?!
“你觉着,太子和齐王,谁更好?”
皇帝平缓地一问,卿云只觉通体冰寒,忙道:“奴才不敢置喙主子。”
“是吗?你从前在东宫不是什么都敢说吗?”
卿云背上顿时冷汗直流,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他不敢去想皇帝到底对他在东宫的所作所为了解多少,又会不会因此想要杀他……可是这几日不都好好的当差吗……他以为已经无事了……
“怎么不说话?”
皇帝见卿云低垂着脸,单薄的身子都快拢成一团,又道:“凑近些。”
卿云不动,皇帝便下了榻,直扣起卿云的下巴抬起脸,卿云眼中果然弥漫起了一片水雾。
“泪光盈盈,楚楚可怜,”皇帝道,“怪不得维摩和无量心都舍不得你受罪。”
卿云听罢,只觉头顶悬着的刀已快要落下,眼中泪水滴下,一滴滴溅在了皇帝手上。
皇帝笑了笑,道:“你便只会这一招来哄维摩?”
卿云眼睛不由睁大。
皇帝松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扔了过去,卿云不假思索地接住。
“把眼泪擦干净,不然别人以为朕怎么苛待奴才了。”
卿云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连忙擦了眼睛。
皇帝道:“过来。”
卿云只能再次向前,手里攥着帕子,低垂着脸。
“你是御前的人,任谁都敢动你,朕的威严何在?”
皇帝话一出,卿云的心落了大半,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之中依旧是不辨喜怒,原来是皇帝出的手?!卿云心下生出几分茫然。
“奴才……多谢皇上。”
“光用嘴谢?”
“……”
皇帝见卿云一脸茫然,道:“上榻来,给朕捏捏腿。”
卿云褪了鞋上榻,皇帝支着一条腿,另伸着一条腿让卿云帮他揉捏。
“你在御前伺候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做事利索,人也机灵,”皇帝道,“只要安分守己,朕不会亏待你。”
“……是。”
卿云轻轻捏着皇帝的小腿,心中难言此刻感受,一面觉着松了口气,至少保住了命,一面又觉着无望,安分守己地熬日子,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更何况,这样下去,何时能帮长龄报仇,杀秦少英?
若长龄也是御前的人,秦少英逼死了长龄,是不是秦少英也得死?
以秦少英的身份,应当没那么容易。
卿云手捏着皇帝的腿慢慢向上,他歇歇地瞥过去,只见皇帝已闭上了眼,半靠在软榻上,他那闲适的姿态也令卿云想到了李照。
一个大胆到连卿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便在这时出现在了卿云的脑海,他连忙低下头,看着面前明黄色的龙袍,心下仍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罢了。”
卿云的手忽被拂开,皇帝看向他,“你这是给朕挠痒呢?捏得朕浑身难受。”
卿云红了脸,他脸红并非因为羞怯,而是心里冒出的那个可怕念头正烧着他的心。
皇帝瞥了一眼他绯红的面颊,道:“你也下去吧。”
卿云退出禅房,关上门,外头“咚——”的一声传来悠扬钟声,他斜斜地看向山上,他曾与长龄共居,他第一回 杀人,他险些丧命的地方。
钟声余音绕耳,卿云轻垂下脸,面上绯红逐渐褪去,眼中一片冰寒,心也逐渐如那钟声一般沉到了底。
第80章
在东宫时,卿云从来没有真正着力讨好过李照。
一开始,李照便挺宠他的,罚了他一回后,卿云揣摩了李照的心思,明白李照不过是想要一个有时能不把他当成太子那样疏远的贴心人,他在东宫几乎是顺风顺水,后来虽然出了那件大事,被赶出了东宫两年,回宫之后李照就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也几乎不需要他刻意讨好,唯一勉强的事便是和李照同床。
那么,如果要讨好皇帝,该怎么做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起先,卿云的确吓了一跳,可后来他便逐渐觉得坦然,他为什么要得到李照的青睐?因为李照是太子,他能让他在东宫呼风唤雨。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去讨好皇帝呢?
诚然,皇帝要比李照可怕得多,但同时,他和李照相比,也拥有更大的权力。
慈圆等人,皇帝想杀就杀了,哪来李崇说的什么顾忌?
卿云感觉到一种危险又强烈的诱惑。
如果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内侍?他能得到什么?
卿云心下存了这个念头,每到他当值,他便开始不动声色地留心皇帝的日常习惯和偏好。
皇帝也是人,是人便会有喜怒哀乐,只是皇帝的喜怒哀乐不会轻易显露,否则便会被有心人利用,而卿云,恰恰是那个有心人。
来到皇帝身边后,卿云才发觉皇帝说是很疼爱太子,可李照来的几回,父子二人说话听着也很和缓,可总给人感觉有种异常的生疏,就好像互相在打哑谜似的,旁人听得很累,偏两人却习以为常。
自然,对待齐王,对待……秦少英,对待任何人,皇帝都是差不多的。
甚至最受宠爱的淑妃有时来觐见,皇帝对她的态度也是那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宠爱的影子,更别提宫中其余妃嫔,皇帝妃嫔不多,也不热衷后宫,卿云来到御前伺候了三个多月,竟然没见过皇帝召幸妃嫔,其余宫人也都神色如常,不以为奇。
已是丑时,皇帝仍在伏案批折子,这个习惯也和李照很像,李照也经常这般忙到深夜,卿云也是陪着,李照看他困了,就让他先去睡,卿云不肯,他讨厌睡到一半被李照折腾醒。
皇帝身边却没个人陪着,满殿的奴才,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皇帝批折子的动静,一切都和东宫太像了。
皇帝余光瞥来,侍奉茶水的太监便端茶过去,皇帝饮了浓茶,又忙了快半个时辰,这才就寝,殿内宫人也才能退下歇息,等到了卯时,皇帝就又要晨起上朝了。
卿云心中暗暗惊讶,皇帝竟如此精力充沛,这么看来,他是指望不上这几年李照有登基的可能了。
那日皇帝说让他安分伺候,话语中分明存了不让他回东宫的意思,卿云心中阵阵揪紧,指甲嵌入掌心。
又是深夜,皇帝依然在批折子,他累了,头向后微微一仰,茶水便很快到了案上,皇帝余光一瞥,瞥到一双寻常内侍不该有的白皙的手,这手他倒是认得,那日禅房里在他腿上乱捏一气。
皇帝瞥过去,卿云已又站到了原位。
今夜,他求了丁开泰,丁开泰听了以后,脸全皱在了一起,卿云干脆要给他跪下,丁开泰连忙去搀扶。
“丁公公,就这一回。”
卿云恳求道,“若皇上生气,我自赴死,绝不连累公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丁开泰只能长叹一声,最后劝道:“皇上虽说是天威难测,然是个明君,只要你安分守己,纵使不能大富大贵,未来也可安享晚年。”
这话,卿云已经听够了,他睁着一双熠熠生辉的明眸,对丁开泰道:“丁公公,你便成全我吧。”
皇帝端起茶,才嗅到气味,便觉不对,难得地打开茶盖,往里头瞟了一眼,便转过脸看向内侍一列,“你,过来。”
卿云自知又是叫他,便平静上前。
皇帝道:“这不是朕惯用的茶。”
“回皇上,这是莲子心茶,医书古籍有载,莲子心清心去热,静心除烦,奴才在里头加了些许蜂蜜去除苦味,既可解暑,也能安眠。”
卿云缓缓说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将茶盖落下的轻轻脆声。
“丁开泰呢?”
一旁内侍尚未回话,卿云便先跪下,抬头道:“皇上要罚,就罚奴才一个人吧。”
皇帝双手搁在椅旁,瞥向卿云,见卿云正大胆地看着他,嘴角不由轻轻一勾,“你既知道朕会罚你,还敢做?”
卿云静默片刻,道:“皇上为奴才出了口恶气,奴才也想为皇上做些什么,若做得不好,不合皇上的心意,挨罚也是应当的。”
皇帝道:“你倒很会狡辩。”
卿云背上已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始终不肯就这么放弃,“奴才是真心,皇上每日批折子到深夜,勤政爱民,又体恤奴才,奴才……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皇帝抬手,示意卿云起身。
卿云站起身,心下却仍不敢放松。
皇帝调整了下姿势,侧坐着面对卿云,“你便是这么哄得太子对你百般宠爱?”
卿云早猜到皇帝有此一问,便道:“奴才在太子身边伺候,亦是真心体贴,不是哄太子。”
皇帝笑了笑,“你对太子真心,对朕也真心,但凡当了你的主子,便有一颗真心等着,是么?”
卿云依旧对皇帝的目光不闪不避,“当奴才的,不就是这般吗?宫里头多少前朝宫人,在前朝当差的时候也未尝不尽心,如今对皇上您也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凝视了卿云片刻,随后扬声道:“丁开泰呢?”
卿云心下一沉,知道这次不能再求,只能先跪了下去。
皇帝是新君,前朝如何,卿云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先帝被内宦所挟,极为昏庸,皇帝揭竿而起,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也便是说先帝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内宦。
先帝禅位给了皇帝,皇帝也尊了先帝为顺帝,但天下人人都明白,便是皇帝臣夺君位罢了,皇帝宵衣旰食,一心扑在政事上,心中多少应该也担了一份“名不正言不顺”的负累。
丁开泰来了,和卿云一样,也是进来就跪,口称惶恐,求皇上恕罪。
“你说说你,还有那个吴千重,就教出来这么个奴才给朕?”
皇帝道,“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皇帝每说一字,卿云心下便更沉一分,他今日尝试了,无论失败与否,至少也是尝试了,心下倒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要杀要剐随便吧,以皇帝平素对待内侍,顶多也便是杖责,他也不是没挨过。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过错。”
丁开泰还在下头叩头求饶,皇帝瞥向卿云,道:“你怎么不求情?”
皇帝一出声,丁开泰便立即闭了嘴。
卿云平静道:“奴才今日想做的便是这件事,错了也认罚,只求皇上罚我一人。”
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慢慢抬起脸。
皇帝看进他的眼,未从卿云眼中找到分毫惧怕,他竟真这般无畏。
皇帝盯着卿云又看了片刻,忽地转过脸,拿起桌上的莲子心茶轻抿了一口,立即便皱起了眉,“嗯,还是苦。”
卿云略微紧张,“苦吗?”
“你自己尝。”
皇帝将手中茶碗向前一送,卿云迟疑片刻,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道:“不苦啊。”
皇帝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卿云第一次见皇帝真正在笑,眼尾微弯,终于令人感觉不是那么可怕,皇帝道:“朕觉着苦,罚你喝完,”又抬了下手,“下去吧。”
下头丁开泰浑身一松,立即叩头退下,生怕退得慢了,事有变数。
卿云手里捧着那碗茶,不知该不该喝。
“给朕弄一杯不苦的来。”皇帝头也不抬道。
卿云捧着手里的茶,面上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是,奴才这便去。”
皇帝就寝,卿云退下,外头丁开泰正在等他,“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命都被你吓没了半条!你只说想奉茶,怎么还有这一出?!”
“便是不想连累公公才不提的。”卿云道。
丁开泰摇头,脸上神色审慎地看向卿云,“你真是……”他叹了口气,“太大胆了……”
卿云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当他一辈子木头奴才,安安分分地熬到死,他不如立时去死,说不准还能在奈何桥追上长龄。
丁开泰又叹了两声,他看向卿云,神色复杂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站在那伺候了,皇上说了,你以后便是御前的贴身太监。”
卿云面色神色不动,指尖却是微微一颤,“多谢丁公公提点。”
丁开泰摇头,“恐怕日后是你提点我才是。”
卿云回到下房,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屋子和当初在真华寺那间寮房相比也没好上多少,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套桌椅,卿云求来了纸笔,每日抄几页经书,整个屋子和这皇宫一般,死气沉沉。
卿云摸了摸手边的经书,今日只是个开始,既然开始了,他便不会再停,他想要的,他所想报复的,都必须实现,否则,他绝不停止。
翌日,丁开泰便亲自送来了新的服饰,仍是不禁感叹,“我在这宫里历经两朝,也没见过像你这般……”
从那样高的高处跌落,又这么快复起的内侍。
丁开泰未尽之言,卿云听明白了,他冲丁开泰淡淡一笑,丁开泰帮了他,他不会忘记他的,尽管他仍然深恨尺素,罢了,以后看在丁开泰的面子上,他可以给尺素一个痛快。
升任皇帝贴身内侍后,周遭的一切都很快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既微小又深刻,丁开泰的态度便是个例子。
随侍皇帝后,卿云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变得更长,皇帝的日常起居也同李照极为相似,卿云心下便愈加肯定,皇帝便是未来成熟后的李照,他是幸运的,他已经得到过李照的欢心,自然可以依葫芦画瓢,会更艰难,但若得到了,收益也会更大。
太子和皇帝,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事实却是,卿云成为皇帝的随侍太监后,反而再也没见过李照。
每次李照若来,皇帝便直接让他下去。
卿云心下明白,这是皇帝在警告他,别想着再回到东宫。
“云公公。”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皇上让您回去近前伺候。”
卿云垂下眼,嘴角冷冷一勾,“知道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