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东宫燃了彻夜烛火,李照放下卿云时,卿云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指十指斑斑,青紫一片,却不肯放手,李照只能任由他抓着,让御医剪开衣物替他疗伤。
衣物剪开时,里头掉出一张染血破碎的纸和一串玛瑙络子,宫人们捡了,不敢乱动,托在手上给李照看,李照先看了那张纸,只看了两行便将那纸掷到了地上,又摸了那串玛瑙络子,神色晦暗莫名。
疗伤时,卿云咬牙忍耐,硬是不叫疼,李照看了他皱成一团的小脸,顾不得周围全是宫人御医,俯下身道:“疼就叫出来,别忍着。”
卿云死死地咬着牙,牙缝中渗出血丝也偏是不出声,李照知道他其实是在赌气,一面以手抚开卿云额头上汗湿的头发,一面低声哄道:“是我来晚了,卿云,别赌气。”
卿云却是充耳不闻,清洗伤口时疼得浑身抽搐,也硬是只在胸膛里哼哧喘息,李照见他那模样,多少记忆悉数涌上心头,见卿云的烈性非但没有被磨掉,甚至比两年前离开东宫时更强硬,李照轻叹了口气,无法,只有抱起卿云,让他靠在他怀里。
如此折腾了不知多久,卿云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御医战战兢兢道:“殿下,身上的鞭伤都处理好了,公公的手……”
李照垂下脸,卿云的手还抓着他的袖子,指节红肿泛紫,“我来吧。”
“卿云,”李照低声哄道,“放手,给你的手上药,好不好?”
卿云不说话,只默默地靠在李照怀里,也不松手。
“罢了,”李照对御医道,“还是你来,便就这么上药吧。”
“是……”
御医只能一点点涂了药,虽是极小心,因卿云一直发抖,手上的药也还是弄脏了太子的朝服。
“殿下恕罪……”
“无妨,你先下去吧,”李照看了卿云被汗浸湿的脸,“全都下去。”
宫人们悉数退下,殿门“吱呀”一声关上,李照单手抚了卿云的面,“怎么就这般倔?卿云,你恨孤了吗?不愿再跟孤说话了?”
卿云浑身一颤,终于将眼抬起,对上李照的目光,他眼中多少幽怨委屈全都被硬生生地压下,眸上浮现泪光,射出来的光芒仍是不甘倔强,可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李照的衣袖。
李照低声道:“长龄已告诉我了,你在寺里受了很多苦,我生辰时,你抄了经给我,不管你信不信,孤没有看到,我若看到……”
看到,又如何?
卿云眼中写满了控诉。
李照也无可辩驳,也许他会心软,可那点心软足以让他将人接回东宫吗?
卿云犯的不只是意图祸乱宫闱的死罪,更让李照对他极其失望,他无法接受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太监竟如此恶毒狠辣,工于心计。
“长龄呢……”
卿云开口,缓缓道。
李照道:“你放心,已有侍医照料他了。”
卿云闭上眼,头向床内歪去,手也放开了李照的衣袖,他侧倒在床上,强撑着要起身下床,李照看出他的意图,重又将人抱回怀中,“好了,今夜就先不闹了,好好歇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非要我委身于他,他才肯替长龄治病,”卿云缓缓道,“再来一千次,我也还是杀他一千次。”
“孤没有怪你,”李照抱着人,低声道,“这回不是你的错,孤明白,他该死,你不杀他,孤也要将他千刀万剐。”
卿云冷冷一笑,他仰躺在李照怀里,唇深深抿着,又渗出几丝血珠,“你胡说,分明是你让他们对我大刑逼供,你心里认定了我便是那般恶毒狠辣之人,死不足惜——”
卿云说到最后,终于嘶哑地大喊出声,他眼中满是愤恨痛楚,泪眼朦胧地望着李照,“我再狠毒,也从未对你有过二心!”
卿云奋力地推了李照一把,只他双手受了伤,这一下,全然没有推开李照,反是让他自己手颤得疼,李照忙挟住了他的双臂,他胸膛起伏,单手轻抚着卿云的背,卿云原是正在发颤,忽然抬手搂住了李照的脖子,扑到他怀里,眼泪顿时染湿了李照的脖颈。
“寺里好苦……他们都欺负我……全都欺负我……因我是主子不要的奴才了……他们就全都来欺负我……主子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李照一手揽住卿云的腰,一手轻抚卿云的头发,两年来,他多少次恍惚间仿佛从走过的小太监身上瞧见了卿云的影子,可定睛一看,分明没一个像他,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笑闹无忌的小卿云,已被他逐出东宫了,“我何时说过不要你?”
卿云单只是哭,李照脖间一会儿便湿了,卿云的眼泪仿佛都顺着肌肤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好了,别哭了,”李照低声道,“留着力气先养好伤。”
卿云一面哭一面摇头。
“哭也好,”李照轻抚了卿云的背,“把气都先撒出来也好。”
“我要去真华寺,”卿云哽咽道,“我不要待在这里,你喜欢,便说宠我疼我,你厌弃了,便转眼将我丢弃,让我任人践踏,我不要,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李照听他还是满口孩子话,心中又是叹了口气,轻抚着卿云的长发,道:“又在胡说什么,我只是让你在寺中修行,从未说过不要你的话。”
“狡辩。”
“好好,是我狡辩。”
李照一承认,卿云立即怒目而视,两年的时光冲淡了许多,亦加深了许多,李照看着卿云眼中的愤怒一点点化为委屈,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好了,现下养好你的伤最重要,待你养好了伤,孤再好好向你赔罪,如何?”
“怎么赔罪?”卿云昂着脸道,“你也要去寺中修行两年?”
“未尝不可。”
卿云转过身往床上倒了躺下,李照见状,轻叹了口气,过去坐下,手撑着床边探出脸,见卿云眼中仍在默默流泪,又叹了口气,“好吧,你既要争辩,你自己说,使那般毒计,你要孤如何处置,你才满意?”
提起往事,李照的语气又变得有些冷了,卿云心中却是再不紧张,两年在寺中的经历和他反复的琢磨已助他想清楚了许多事。
当年他在内侍省受伤,李照没有走进牢房,两年前,他被杖责后逐出东宫,李照仍是未曾走出殿内看他。
这一回,他要李照亲眼看着他所受的刑,也要趁着李照对他最心软之际,彻底拔除李照心里对他的那根刺,否则日后,李照对他的怜悯心思淡下去,旧日之错却永远横在那里,迟早会再发作。
危机便是转机,这是他唯一可翻身的机会!
卿云转过脸看向李照,他双眼分明,仍是李照记忆中的澄澈含情,“你待我,便如同待一条狗,一只猫!”
李照面上眼瞳微震。
“你高兴了,就拍拍我的头,夸我乖巧,赞我可人,你不高兴了,就让我待一边去,可你从来不会那么对长龄。”
“是,我是嫉妒他,你一向知道的,我就是嫉妒他!我嫉妒他能得到你的信任,能在东宫有恃无恐,我嫉妒他为何同我不一样!你说你喜欢我,可为何偏偏是我要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卿云一面说,一面眼中不断涌出泪,他今日哭得实在是太多了,泪流出来,像是混着血丝一般,“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不只能讨你欢心,我也是个有用之人!我若狠毒,那也是被你逼的!”
李照本已预备了卿云会胡搅蛮缠,撒娇卖痴,未料卿云却是字字泣血,句句剖白,半点不留余地。
当年,卿云的心,他也未必便浑然不知,只不过一个奴才罢了,再喜欢,也还是奴才。他懒得去思索卿云真正想要什么,他给什么,卿云欢欢喜喜地接受主子的恩典就是了。
不单单是对卿云,身为储君,除了对皇帝,他对所有人都是这般,不只是因他可以这么做,而是他便是被教导着该这么做。揣摩心思,那是奴才该做的事,他是主子,只有别人费尽心思来揣摩他的心思,没有他顾忌别人的。
李照曾在心底深深地告诫自己,他不想全然成为那般残酷无情的人,一向也都宽以待人,可他到底是怎么对待卿云的呢?他赐他衣食,也赏他金银,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卿云想什么。
他将他视同玩物,他令他惶恐不安,是他逼得他走到了那一步。
心头阵阵发颤,李照想,是啊,他心里是喜欢卿云的,为何却会那般对他呢?
李照沉默良久,抬起手掌慢慢替卿云拭了面上的泪,他凝视了卿云的泪眼,一字一字道:“是我错了。”
卿云双眼定定地看着李照,他从李照眼中看到全然的郑重,心下狂笑,李照要的那个十全十美的奴才,他给不了,但李照若是要一个“真的人”陪伴身边……舍他其谁?!
两年了,他瞧李照在大理寺看他的眼神便知,两年来,李照的身边没有出现过任何可以替代他的人!
卿云已经全然想明白了,忠心如长龄,被舍出来保他,有用如杨新荣,该送死时,李照一样不会手软,杨沛风被送去军营历练又如何?练成了不就还是李照手里的一把刀吗?
东宫有用之人有千千万万,没了杨新荣,还有秦少英,没了秦少英,也还有别人,他要令李照明白,东宫内侍也有千千万,但没了他卿云,就再没第二个了!
宠爱从来不是毒药,宠爱是他向上爬的阶梯,他要爬的不只是东宫宦官的权力阶梯,更是李照心里那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在哪里都是斗,与其仅仅只为了那一餐饭一张席在寺里头同人斗,还不如回到东宫,为全天下最大的权力富贵而斗!
从前是他的眼界太狭窄了,是惠妃的下场吓住了他,惠妃是输家,他不会是,他会赢,他要赢!
卿云如从前般将脸靠在李照的掌心,他轻闭了下眼,眼角逼出最后一点泪光,“我心中怨你,可在大理寺时,却仍盼着你来救我,”他睁开眼,仰望着李照,就像他是他唯一的指望和依靠,“殿下,日后你若再厌弃我,便不要再丢弃我,直将我杀了便是。”
李照见他眼中决绝含泪,一颗心终于是彻底软了下来,低头捧了卿云的脸,像他年幼时那般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他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没有下回,再没有下回了。”
卿云含泪道:“我不信。”
李照叹了口气,他轻抚了抚卿云的头发,定定地看着卿云,“睡吧,放心,孤就在这儿陪你。”
第52章
卿云翌日便见到了长龄,长龄一见到他便先哭了,“怎么伤成这样,他们对你用刑了……大理寺怎能如此审案?!”
卿云淡淡道:“哭什么,他们既敢乱来,自有太子处置他们。”
长龄抹了泪,面上现出复杂的欢喜神色,“总算是又回到东宫了。”
卿云默默不言,他在李照偏殿养伤,李照昨日陪了他一夜,清晨才离开去上朝。
“这下好了,”长龄道,“太子既肯接你回来,必是原谅你从前的过失了。”
“我有什么过失?”卿云冷道,“我一心都是为了太子,若说害你,我这回也算救了你,再没欠你的了。”
长龄神色微怔,他觉着卿云忽然变了,变回了他们才入真华寺的样子,他不由看了一眼卿云的脖子,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卿云背着他,长龄强笑了笑,“是。”他目光看向其余几个在旁伺候的小太监,想卿云大约是在旁人面前不方便说话,便柔声道:“如今你回了东宫,便可安心了。”
“谁知道呢,哪日犯了什么错,便又被人一脚踢开了。”
长龄紧张地瞧了一眼四周垂手静立的太监,生怕卿云说这话,叫他们传给太子,又惹得太子不快,又怕越劝,卿云脾气上来,越是要说出些不能听的话,这里可不比真华寺寮房,只有他们二人。
“身上还疼吗?”长龄便避开那些,先关心了卿云的身子,“药喝了吗?”
“你先管好自个儿吧,”卿云道,“脸白成那样,侍医准你这般下床走动吗?”
长龄总算找到了一丝两人先前相处的味道,面上露出笑容,“我放心不下,先来瞧瞧你。”
“我很好,你快回去吧。”
长龄反复瞧了卿云好几眼,眼中全是担忧劝告,他虽未说,卿云却明白他想说什么,待长龄走后,卿云悄然在被中握紧了拳。
李照下了朝,原以为皇帝会因昨夜之事召见他,却未曾等来传召,他心下明了正如先前他插手内侍省一般,皇帝是打算晾他几天,过段时日,找到合适的时机再敲打他。
他也无谓这些,当初他不愿将卿云交给齐王,之后他又强保了卿云一命,再到昨夜,他将卿云从大理寺接回东宫,如何对卿云,他心中自有主张,若是连个想保的人都保不住,那他这太子也不必当了。
李照当下便回了东宫去探望卿云。
卿云还在睡,殿内的小太监将清晨长龄与卿云谈话一一呈报,李照听罢,只是淡淡一笑,问卿云药喝了没,吃没吃什么东西,胃口如何等等,小太监们也都一一答了。
待问了个明白,李照这才进了内殿,方靠近床榻,卿云便睁开了眼,李照微微一笑,“吵醒你了?”
卿云神色清明,平静道:“我原本觉便浅得很,从前在玉荷宫同个前朝疯妃关在一处,为防备着不在睡梦中被她发疯掐死,从不敢深睡,故而稍有动静,便会醒来。”
李照神色微怔,在卿云床边坐下,“我怎么从前未听你提过这事。”他想起先前数次卿云在他面前迷蒙苏醒的模样,不由深深地看向卿云。
卿云也不回避他探究的目光,淡淡道:“又不是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提它做什么,在主子跟前惹主子烦吗?”
“那怎么如今又提了呢?”
“殿下若是不想听,不用将我逐出东宫,只将我赶到下房便是。”
李照手指轻点了下卿云的鼻尖,“不把伤养好,哪也不许去。”
卿云仍是不依不饶,“等伤好了,又要把我丢到哪?”
李照无奈,边笑边轻摇了摇头,“真是怕了你了,再不丢了,再不敢了。”
“殿下不过哄我罢了,从前宠我时,我也是什么好话都听过的。”
“这是要我写字据了?”
李照话音方落,却见卿云面色骤变,知他是想起那张纸,心中便生出几分懊悔,道:“是我说错话了。”
卿云头低垂下去,李照轻叹了口气,拿了帕子替他擦了下脸,片刻后,道:“孤已派人去了真华寺,这回一定让他们好好查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欺负你的人。”
“罢了,寺里那些人也都是身不由己,我已为自己出气报仇,便足够了。”
李照心知这回卿云杀慧恩,除了反抗慧恩的恶行,也是因长龄急病的缘故,这般来看,卿云的心终究是好的。
是他将他带回东宫,亲自调教,卿云犯下的错里,原也有他的一份,明知卿云嫉妒长龄,他却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孩子心性,瞧个新鲜有趣,有时还故意逗上一逗。
说来也奇怪,这些事,李照从前从未想过有什么不妥,这一回接了卿云回来,却才猛然发觉当年他待他,原来并非他想得那般好。
“好好养伤,养好了,许你个差事。”李照坐到床前。
卿云看向李照,李照面上笑微微的,“也升你到六品,同长龄平起平坐,如何?”
卿云道:“我若说想压他一头呢?”
李照道:“那便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你若做得好,便是升你到从五品也无妨。”
卿云面上也微微笑了,蓦了,又皱起眉,“升我又如何,看不惯了,不还是一脚踢开。”
李照摇了摇头,也不知自己是被气笑了,还是着实无奈,“你倒说说,孤何时踢过你?叫你成日里把这一脚踢开挂在嘴边。”
“是啊,殿下没踢过,也不必亲自来踢,脏了您的靴子,您一声令下,不知多少人抢着来踢,一脚一脚,踢得可起劲了。”
李照知道卿云是在说当年他杖责他之事,也不好解释,他那时若不重罚他,恐怕他性命难保,只轻轻地又叹了口气,“先养好身子吧,旁的,日后再说。”
卿云也不一味同李照拌嘴,他静了片刻,道:“想吃柑橘。”
李照面上露出淡淡温柔神色,“有柑橘。”
李照亲手剥了个柑橘,一瓣一瓣喂给卿云吃,喂完了,又说了几句软话,嘱咐卿云好好养伤。
卿云不回嘴,也不应,只脸往被子里一藏,李照淡淡一笑,起身去正殿处理政务。
待到午间,率更令返回,这回时间充裕,终于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将卿云和长龄两年来在真华寺的经历都大致呈报了一遍,也带回了据说是卿云呈献的经书,是被慧恩扣下了。
李照静静听着,面上神情始终无甚变化,听得率更令说自慧恩上任典座,二人分利锐减,卿云再不现身时,拿笔的手微颤了颤,待到率更令呈告完毕,淡淡道:“该怎么办你知道的,下去吧。”
率更令领命退下,李照神色如常地批完了公文,搁了笔,定定地在案前坐了许久,打开抽屉,翻出了那个紫檀木盒,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六个络子,他拿了那个玛瑙络子,那络子上沾了血,瞧着也有些年头了,却是一个毛刺都没有,一定是主人极其爱惜的缘故。
既在寺中如此艰苦,何不舍了它去?换些钱粮,日子也好过一些?
李照抚摸良久,将那络子放了回去,又看了带回来的经,卿云的字迹他当然识得,两年了,比在他身边时成熟圆融了许多,李照手一一摸过上头的字,偏性子还是那般倔。
夜里,李照又来看卿云,侍医正在替卿云换药,卿云躺着,一声不吭,小脸上全是汗,见李照进来,看了李照一眼,便将脸转到了里头。
李照撩袍在床边坐下,抓起卿云的手握住,卿云抽了两下,未抽出去,过了片刻,又反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李照的手。
上完药,小太监们要上前伺候卿云穿衣,李照从他们手里接了内衫展开,替卿云披上,卿云转过脸看向李照,一双眼幽幽盈盈,李照轻抬了下袖子,满殿的宫人便都轻轻退了出去。
李照道:“真华寺与大理寺一干违规人等,孤都已经派人去处置了。”
“那我呢?”卿云神色冷然,“我杀了人,又该如何处置?”
李照道:“卿云,你说这话,是在刺我的心。”
“是吗?原来我如今连说话也不讨殿下喜欢了。”
李照拢了拢他的外衫,卿云身上那鲜红的鞭痕同样也刺他的眼睛,“你分明知道,孤一直都喜欢你。”
“殿下喜欢我,所以要杖毙我?”卿云眼圈微红地盯着李照。
李照心下无奈,叹了口气,提起卿云的胳膊轻轻地穿过袖子,“你祸乱宫闱,那是死罪,我若不当下重罚你,你才是真的性命不保。”
卿云顺着他的力道将两只胳膊都穿过了袖子,他低声道:“杀人不也是死罪?”
“情有可原,便算不得罪过,”李照替他腰上系了,“先躺下吧。”
卿云不肯,仍是坐着,他看着李照,道:“纵容罪奴杀人,不怕污了太子你的贤名吗?”
“要那贤名做什么,”李照淡淡道,“此事不必再提。”
卿云低垂了下脸,乌黑的长发披散,落了满床,李照瞧着他,只觉他虽长大了,在他心里,也还是那个小小的,总是一脸委屈的小太监。
李照还记得卿云才来东宫时也是这般,性子犟得很,后来李照以为他是受了调教,变得懂事了,其实是对他这个主子心灰意冷,不敢再露真性情了。
李照轻轻叹了口气,他如今仔细想来,许是他罚跪卿云那日,卿云的心思便开始变了,从前李照只是懒得去思量,实则一想,卿云几回在他面前落泪痛哭,都只是被他轻轻揭过罢了。
“你不在的这两年,夜里都没个人陪孤说话。”李照轻声道。
卿云没有顺着台阶下,反而又将脸转向了床榻内侧。
李照抬手,将他的脸转了过来,卿云的确长大了,也长开了,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如旧,只眉目变得比从前更狭长些许,眉间的红痣也更深了,他离宫时隐约的少年模样如今已完全长成,李照心中反复斟酌,最终还是道:“孤是真的很想你。”
卿云眼睛一圈都嵌着红晕,鼻头也微微泛起了红,开口却还是冷冷的刺人,“想我如何费尽心思讨殿下的欢心,一言一句都在心中思量百遍,生怕说错了什么,便失了殿下你的喜欢,”未等李照解释,卿云便道:“你总要我懂事、听话、乖乖的,”卿云眼睛垂下,睫毛湿润润的连成一片,“却不知那样有多累人……”
李照抬手揽住了他,轻轻地让卿云靠在他的肩头,“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待你。”
“为什么不来真华寺接我回去?”卿云低低地质问道。
李照再叹了口气,他不想骗卿云,也不想叫卿云知道,他曾想过就这么斩断这份主仆情谊,他原便不该这么宠他的,本想着卿云一世安分,他便给他一世宠爱又如何?不过一个奴才,他连个可心的奴才,难道都不能有吗?
可卿云实在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令他措手不及,而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他竟仍不假思索地留了他一条命,他在他心里,到底还真的只是个奴才吗?
他刻意避了两年,便是当一切从未发生,可却是越避开,心里越是忘不掉。
李照轻抚着卿云的背,“是我不好。”
卿云默默不言,他依靠着李照,有些东西从他年幼时便沁入他的肌骨,让他此刻,几乎是本能般地抬手搂住了李照的脖子,“殿下今夜还是陪着我,好不好?”
“好,”李照轻轻地搂着他,“我陪你。”
第53章
卿云在李照的偏殿足足休养了三十七天,除了料理公务,李照几乎一有空便来陪伴他。
如今李照对他的宠爱与两年前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从前都是卿云变着法哄着李照,现下却是调转了过来。
表面来看是这般没错,只卿云心中明白,无论是从前他在李照面前百般撒娇卖痴,还是如今李照对他的温柔小意,实则都是李照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办罢了。
卿云伤好得差不多了,便自请离开偏殿,李照问他想不想要个独院,卿云迟疑片刻,道:“还是如从前那般吧。”
李照听罢,便道:“这两年,你也总算明白长龄待你是没有坏心的了,这便很好,”他担心卿云听了心里不舒服,便拉了卿云的手,道:“长龄有的,你也都会有的。”
卿云道:“我早已不嫉妒他了,”他目光沉静地仰头望着李照,他如今已长到越过李照的肩膀,可以一抬头就同李照平视了,“若无殿下首肯,他也无法从东宫出来陪伴我,我们二人之间,殿下还是更看重我。”
李照轻叹了口气,自卿云回东宫之后,他便常常叹气,“他是有救驾之功的,也是我对不住他。”
“卿云,在宫里头能遇上个真心待你好的人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长龄,将他当作你的大哥哥,好好跟着他学,明白吗?”
李照一番话,里外亲疏尽显,尽管长龄有救驾之功,可李照便是更喜欢卿云,所以,什么功绩,什么有用,都是一样的。
卿云觉得自己实在太傻了,居然要经历这么多事才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也只有经历了这么些事,才能叫李照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李照担心卿云身子弱,许了卿云在东宫乘轿行走,卿云让轿子在院外停下,小太监上前撩帘,卿云从轿子里俯身出来,他身着李照新赏的玄狐大氅,毛色漆黑发亮,穿在身上又轻便又暖和,手里拿着织锦团纹的手炉,仰头望向阔别了两年的小院。
东宫,他真的回来了。
卿云独自进了小院,院子里早已打扫干净,前几日,宫中下了一场雪,檐顶上滴滴答答地正在化雪水,已化得差不多了。
门被推开时,长龄正在抄经,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卿云休养的这段日子,长龄的病也还未好全,他披着衣裳,一面抄经一面轻轻咳嗽,听得开门的动静也没抬头,只道:“搁那儿吧。”他以为是小太监来送药。
屋中静静的,长龄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出异样,握笔的手悬停在半空,笔尖吸满了墨,轻轻坠下,“啪”的一声落在纸上,长龄猛地转过脸。
屋门大开,毡帘也落下了,只四周透出点光来,将那修长身影四周勾勒出了一点光晕。
长龄定定地看着卿云,看着面前这个披着玄狐大氅,唇红齿白,通身金贵的卿云,他眼中极快地蓄了泪,一滴滴从面上滑落。
“哭什么?”卿云道,“怎么我就那么晦气,你一见我就哭?”
除一开始长龄去偏殿看过卿云之后,长龄便再没去看过卿云,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怕过去说了什么,惹出了卿云的心事,卿云不管不顾地说出些什么无法挽回的话,就真的全完了,李照能原谅卿云一回,绝不会有第二回 。
长龄摇头,他搁了笔,擦了擦面上的泪,脸上露出了个笑,“不,我是欢喜。”他目光温柔怜爱地望向卿云,是了,这才是卿云该有的样子,受太子宠爱,被捧在掌心,纵然只是个太监,也从不自轻自贱,便是这般骄纵任性,才是长龄眼中的卿云。
卿云上前走了几步,瞥了一眼屋内的炭盆,又看向长龄,长龄养了这么些日子,面颊还是瘦,要想养回到从前的模样,想必还得费一番功夫。
“有件事,我想你需得知道,”卿云淡淡道,“那玛瑙络子叫太子捡走了,他以为是我在寺里打给他的。”
卿云话点到为止,长龄面色笑容微顿,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
卿云垂下眼。
他先前一直计划着想回到东宫,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未料阴差阳错,等来了个那样的机会,终究还是遂了他的愿。
卿云放下手炉,又解了大氅,他仍旧穿七品青衫,这段时日内直局连夜赶出来的,里外料子都是所能用的最好的,卿云将手虚虚地放在炭盆上方,他道:“你别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杀的慧恩。”
“那日你病倒昏迷,我在你床边立了许久,便知道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太子恼我,无非是觉着我不受教,性子过于狠毒,连你这样的好人都毫无顾忌地下手,故而我才想到以此来扭转太子对我的不满。”
“这下好了,我豁出命来救你,太子便再不会觉着我心性毒辣,只当我本性还是好的,”卿云将手心轻翻了过去,手背对着炭盆涌上来的热气,他不由深吸了口气,这种在冬日里也温暖如春的感觉,他终于又能体会了,“我说这些,只想同你说清楚一件事。”
卿云转过脸,目光直直地看向长龄,“在真华寺,我身边只有你,你身边也只有我,咱们也只能勉强互相依靠,如今已回到了宫里,那么,我同你便还是一样水火不容,我回东宫,便是要将东宫所有内侍都踩在脚下,包括你。”
长龄一直静静地听着,卿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令他想要落泪,不是为卿云轻飘飘地便将两人相依为命的两年抹去,而是又见到卿云这副模样,他低头咳了好几声后慢慢抬起脸,对卿云道:“我明白。”
卿云回转过身,打量了下这间久违的屋子,屋子里头又是焕然一新,想必李照已派人提前布置了。
卿云在床榻边坐下,伸手轻按了下松软的被子,这是鹅绒衾,里衬是紫貂皮,非得是宫里才有的名贵物件。
卿云轻轻地抚摸着,掌心的触感令他浑身战栗,他喜欢这种感觉,荣华富贵,他再也不要失去。
觉察到长龄望着他的视线,卿云回望过去,长龄仍定定地看着他,卿云方才说的绝情之语未令他产生丝毫恶感,见卿云看他,便笑了笑。
卿云扭转过脸,不去理会。
他方才可不是随口说的,既然回了宫,他便已做好了觉悟,那一点宫外的温情,于他而言,微不足道,只是徒增变数。
长龄仍旧静静地望着卿云的侧脸,卿云瞧着身上的伤似是好了,人也一点点正在恢复,像是一株名贵的花草在外经历了风霜雨雪后终于回到了适合它的温室,重新绽放出光彩,可兴许唯独他知道,他无论什么样子,都是好的,自然,回到他该在的位子,是最好的。
*
卿云回东宫不久,便得知了一桩事,原来他当年离开东宫之时,安庆春便也离开了东宫,是被调到宫里去了,只是没过多久,便在宫里出了意外,据说是被惊马给踩死了。
卿云听罢,心下不由一寒。
“那王满春呢?”
小山子很诧异,“卿云公公,您怎么知道王公公也出了事?”
王满春是在某天夜里坠井死的,被人发觉捞上来时,尸身都已经肿得两个人那么大。
卿云听罢,拨香炉的手顿住了,眼睛扫向小山子,小山子久不见他,只觉和两年前相比,卿云相貌变得成熟了些,大体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不知怎么,让人觉着他气质幽冷了许多,总之,小山子如今是不敢叫“卿云小公公”了,和众人一样,默契地将那个“小”字给去了。
当年的事,东宫里的人全都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只知那位被太子盛怒之下逐出宫的卿云公公又回来了,不仅回来了,如今已是东宫内丞,与长龄公公平起平坐。
卿云垂首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对小山子道:“你先去忙吧。”
小山子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卿云轻轻地拨了拨香炉,看来他当年的计策并非全然无用,他当初揣测王满春与安庆春是至交好友,兄弟两人存了两头下注的心思的这件事,至少是真的令皇帝起了疑心的。
皇帝既起了疑心,两个太监罢了,哪会去分辨什么,杀了便是。
无论如何,他原是替自己报了仇了。
卿云在香炉边缘轻磕了下香拨,面上露出了淡淡笑容,他越笑越得意,周遭炭盆烧得又旺,衬得他面若桃花,颊似飞霞,不多时,便有人来通报,李照传他。
卿云乘了轿过去,进殿便见李照正抬眼冲着他笑。
“殿下。”
卿云上前,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
李照现下已快要习惯卿云这副模样了,不似从前爱娇,他看着倒比从前还更舒服,向卿云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卿云便绕到案后,李照原本想让卿云坐下,待卿云站到他身边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卿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轻轻松松便可以坐在他身前,由他搂在怀里说话的小太监了。
李照怔了片刻,命人移了个锦凳过来,让卿云坐在他身边。
“还记得杨新荣吗?”李照道。
“杨大人?自然记得,”卿云道,“怎么了?”
李照面上浮着微笑,那笑容,卿云凑近了才发觉还有些许苍凉之色,“杨新荣的苦心没有白费,丹州的那些人终于被悉数铲除干净了。”
卿云早先一步在秦少英那里得到了消息,故而丝毫不惊讶,然而面上还是假作了诧异,“原来皇上并未放过他们。”
李照淡淡一笑,“父皇深谋远虑,岂会受小人迷惑。”
卿云心道李照口中的小人到底是丹州那些贪官污吏,还是齐王?
以李照的心性,大约不会是后者的。
“当年丹州出了大案,杨新荣便约我在宫外见面,他本是闲职,却苦求我若再探丹州,一定要成全他。”
李照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拉起了卿云的手,卿云的手终于是治好了,修长秀丽,让李照瞧着也不是那么刺心了,“我深知此行凶险,不想派他去,可心里却也知道,他便是最合适的人选,终于还是应了他。”
“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殿下你还是耿耿于怀。”卿云叹息道。
李照笑了笑,“孤是否太过妇人之仁?”他并不需要卿云回答,低垂了眼,面颊在烛光的照耀下阴影丛生,有些话,他也许久没人可说了,“也罢,人都去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卿云道:“我倒觉着殿下这样很好。”
李照看向卿云,饶有兴致道:“为何?”
“正因殿下这般性情,我才活了下来,不是吗?”
卿云微微仰着脸,他面上神情却是又有几分李照从前熟悉的影子,几分依恋几分骄纵……几分清冷。
李照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了下卿云的面颊,“从前的事,原都是我不好。”他又叹了两声,手掌贴在卿云的面上停住了。
李照垂下脸,神色柔和地看着卿云,卿云也正仰着脸望着他,那双眼睛明目含情,也是从前的模样,却和从前又有所不同,他真的长大了,全然褪去了幼时的稚嫩,取而代之的也并非少年的青涩,因他实在经历太多,竟也已隐隐有几分历经世事的苍凉,他也不过才十六七,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李照有些恍惚,他定定地看着卿云的眼睛,不知多久,卿云已又垂下了脸,避开了李照的手,李照的手掌悬在空中,只看到卿云雪白的前额,上头绒毛一般的小碎发,原本静静的,忽然轻轻动了动,李照怔了片刻,才发觉原是他的气息拂动了那几缕碎发。
第54章
卿云起身,无声地撤出了殿。
李照未曾呵斥,也未曾叫住他。
卿云一气跑出殿内,这才用手背轻压在自己面上,他的面颊很烫,并非因为羞怯,而是紧张、愤怒、恶心等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儿,叫他不由浑身发热,同他那日举刀杀福海的感受简直快要如出一辙。
卿云一路跑回小院,快到院门口时才放慢了脚步,慢慢停下。
自从离开玉荷宫起,福海要强他,秦少英调戏他,慧恩逼迫他……卿云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难道他真的逃不出那命,为何连李照方才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
若说狎昵玩弄,倒也不尽然,李照从前也常摸他的脸,他也并不傻,李照那时只将他当作小猫小狗罢了,是了……是他要他别再这么看他。
卿云又摸了下脸,脸上仍发着烫,他立在院外许久,等面上恢复如初后这才进了院子。
卿云如今和长龄平起平坐,却不似长龄从前般办完事就回屋里,他不到夜深是不会回来的,但无论多晚,长龄都会等他。
果然,屋内留了烛火,长龄坐在床前正在发呆,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卿云一进来便塞到了枕下,“回来啦。”
卿云浅浅“嗯”了一声,解开大氅,长龄道:“我去打水。”
“不必了,”卿云道,“会有人送热水来的。”
长龄静默了片刻,又道:“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弄些宵夜。”
“等我沐浴完,自会有人送来。”
长龄站在原地,迟疑良久,“那……我帮你擦洗?”
卿云终于看向了他,秀眉微挑,“你是真有当奴才的瘾吗?”
长龄微微一笑,“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外头小太监送来了热水,卿云打赏了两人,两人便欢喜地退了下去。
卿云一面解衣一面道:“我不是说过,回了东宫,咱们就还是和从前一样,桥归桥路归路,我迟早越过你去。”
长龄道:“我自然知道,你那般聪明,如今又解开了与太子的心结,太子只会比从前更宠爱你。”
卿云嘴角轻勾了勾,“兴许会比你想得更宠爱呢。”
长龄没领会到卿云话中的意思,只觉他虽是在笑,神色却是异样冰冷,长龄不由担心,“卿云,你没事吧?”
“都已回了东宫,还能有什么事。”
卿云进了浴桶,热水漫上胸口,他转过身,背对着长龄,“东宫新添了几个小太监,我瞧着好几个都挺灵秀可人的,年纪也小,你挑个喜欢的,平时也好过来陪你说说话,宫里虽说不好认兄弟,也就差个虚名罢了,实则也都是一样的。”
长龄在他身后静默不语,他明白卿云的意思是要同他划清界限。
也许,再过不久,卿云便会离开这个院子。
在真华寺里,卿云在他面前展露出本来面目时,长龄便知道他绝不会安于现状,哪怕回到东宫,也不会“改过自新”,他会一直向上爬,兴许会爬到即便他拼命仰起脸也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到卿云沐浴出来,换上内衫,长龄都没再说话。
不多时,果然有人送来宵夜,都是卿云提前安排好的,倒也有长龄的一份。
长龄吃不下,拿了干帕子,过去默默地替卿云擦拭湿发,卿云手里羹匙缓缓地搅着那一碗粥,搅得那粥稠得不成样子了,丢了羹匙,“不想吃了,睡吧。”
*
小太监跪着替太子系好了玉佩,起身退到一旁。
李照视线轻轻扫过那一排太监,卿云立在首位,他如今是真的长大了,从前是太监当中个子最小的一个,现已算得上中等。
一早晨,卿云虽也一直在旁伺候,却未多说过一句话,也极少看李照。
李照擦了手,放下帕子便去上了朝,一旁的太监都紧张不已,不知为何总觉着今日殿内气氛不对,唯独卿云神色如常,命众人收拾了,便去左春坊处理事务。
李照下了朝,回到东宫殿内,不假思索地便想传卿云过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自卿云回到东宫后,主仆二人到底也不如从前了,李照许了卿云差事官职,卿云自然忙碌起来,不能时时在李照跟前伺候,李照也刻意避嫌,免得卿云又多心。
昨夜,丹州之弊尽除,然功臣杨新荣已逝,杨沛风远在军营,李照与东宫诸臣一向只论政事,到底也还是不亲近,他的一些心事唯有自己排遣。君主的心事若轻易向他人倾诉,便会成为可利用的,后患无穷。这便是君主为何必须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
李照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只在从前的某个晚上,叫一个名为卿云的小太监钻了进去,李照觉着,不过一个小奴才,又是他亲自救下来的,性子又那般纯稚天然,便是同他说一说也不打紧。
后来,这个小奴才反倒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拔了两年,尚未拔除,还重又将人接回了身边。
该与不该,李照从不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性子,既然把人接回来了,他便不会后悔。
殿内寂静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宫内宫外那么多的宫人,和东宫的桌椅也没什么分别,李照看了案上公文,头一回,不知为何,竟有些看不进去,眼前又时时浮现出那双眼,从前的,现在的,昨夜的。
李照轻皱了眉,搁了笔,靠在椅上,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
转眼又快到冬至,李照入宫赴宴,思索之后,还是未曾带上卿云,离宫之前照例嘱咐一番,才想嘱咐卿云乖巧,对上卿云的眼睛,话又改成了,“东宫诸事就交予你和长龄。”
卿云垂首静立,“是。”
李照目光轻轻地从他身上掠过,卿云始终低垂着脸。
冬至,东宫上下宫人也都休息过节,卿云却未曾回与长龄的小院,而是留在左春坊里继续独自处理事务,东宫一些宫殿需要重新修葺,少不得上下配合。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回东宫的。”
听得熟悉的声音,卿云循声转过脸,却见门外腰间挎着长刀,满面笑容、英气勃勃的青年,不是秦少英是谁?
“中郎将,”卿云放下笔,镇定自若地起身,“又见面了。”
秦少英未着朝服,虽是冬日,也还是一身极为轻便的戎装,环顾了四周,笑眯眯道:“内丞大人客气,这是高升了啊。”
“不敢,六品宦官罢了,”卿云手向内一伸,“大人请坐。”
秦少英抱胸走入堂内,一面打量了堂内的陈设,一面道:“你倒是风光了,气色瞧着也不错,曹平可真是被你害惨了,连贬三级,出了大理寺,滚到儋州去了。”
“中郎将这话,我却不服,”卿云道,“曹大人被贬是他未按大理寺章程办事,这原是他自己的过错,怎么是被我害惨了呢?”
秦少英笑了笑,“你少在这儿装傻,李维摩也真是,为了给你这么个小太监出气,把大理寺狠狠收拾了一顿,他倒不怕损了自己的声名?”
卿云道:“中郎将又说错了,须知打狗还得看主人,东宫便是一个奴才,也不是大理寺可以越权滥用刑罚的,太子也并非为了我出头,只不过是敲打逾矩之人罢了。”
“真是伶牙俐齿,”秦少英笑道,“看来以后东宫要有意思了。”
卿云有些看不懂秦少英,秦少英他到底是不是东宫的人?
卿云心下防备,面上却始终冷冷淡淡的,不叫秦少英察觉他的心绪。
秦少英上前拿起卿云桌上的公文翻了翻,又“啧”了一声,“李维摩把这事也交给你了,”他抬眼,饶有兴致地看向卿云,“看来当真是将当年之事翻了过去,对你宠爱更胜从前,果然不破不立。”
“多谢大人谬赞,”卿云道,“宫中冬至宴快要开席了,大人还是尽快入宫吧。”
“不去。”
秦少英往堂中下首椅子上一坐,“宫中夜宴就是受罪,三跪九叩的,不知磕多少个头,才能喝上一杯美酒,不如去御膳房偷上两壶,自喝个痛快。”
“好了,你也别端着了,不累吗?你在宫外什么样,我可是见过的,怎么,回了东宫便染上东宫这刻板气息了?一本正经的,忒没意思,”秦少英玩着腰间的络子,“别学长龄啊。”
卿云面色微变,秦少英没有错过卿云面上的神情变化,笑道:“东宫可有酒?”
卿云亲自去膳房要了些酒菜,回想在真华寺里与秦少英接触的点滴,无非就是赠了个络子给他,络子上又没写名字,谁知道是不是他编的,其余的,若说他的性子,如今李照也明白了个七八分,他在秦少英面前可没像在长龄面前一样对李照动辄诅咒,而是一片赤诚之心,绝无破绽。
“好酒好菜,还有美人相伴,不错不错。”
秦少英倒了杯酒,先放到旁边的座位前,再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卿云没有推辞,直接坐了下来,“中郎将这是从何处游历归来?”
秦少英喝了杯酒,懒洋洋道:“西北。”
“西北?”卿云道,“那有什么可玩的?”
“怎么没有?西北的烈酒可是一绝。”
卿云目光看向堂外,越过炭盆,便是红墙绿瓦,天已黑了,沉沉压下,在这宫里,四处情景都是差不多的,可只有在这宫里,才有他此刻身上的千金裘,桌上进贡的珍品佳肴,他不是秦少英,不可能来去自如,他是自己想回宫的。
秦少英喝了两口酒,目光斜斜地看向卿云,“果然是宫里养人,大半年没见,你回宫以后越来越美了。”
卿云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宫中的酒并不辛辣,柔和顺滑,回味甘香,他品了这酒,不知道西北的酒有多好,只这酒已是难得的佳酿,他抬脸看向秦少英,“我真的很美吗?”
堂内烛火幽暗,卿云面白如玉,浮着一层烛火的昏黄之色,长睫明眸,口唇鲜艳,秦少英说得轻佻,他的反问却是平平淡淡,扫过来的眼眸也是冷冷清清的。
“哄你的,”秦少英收回视线,“也不过清秀罢了。”
秦少英喝了两杯便离开了,他嘴上说不去赴宴,可终究还是要去拜见皇帝,卿云自斟自饮,将两壶酒全饮尽了,半醉着回到院内,长龄照例还是在等,见卿云面色红润,脚步虚浮,身上还一股酒气,连忙上前搀扶,“你喝酒了?”
卿云不答,长龄只好先搀了他在榻上躺下,卿云一躺下,便闭上了眼,似睡了过去,长龄面上露出些许笑容,上前帮卿云先脱了靴子,又去解他的大氅,他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了卿云,小心地压着狐毛,不叫它掻到卿云的面颊,他正要将大氅压下时,手腕却忽然被攥住了。
卿云已睁开了眼,他目光迷离,眼中水光潋滟,看向满面温柔关切的长龄,“我美吗?”
长龄闻言一怔,看了卿云面无表情的脸庞,掌心紧攥了大氅,“谁欺负你了?”
卿云定定地看了长龄,其实长龄的相貌也不差,宫里的宫人品貌都有严格标准,长龄相貌温润,若在宫外,想必也该是个俊书生。
为何偏偏只有他屡屡碰上这样的事?
是他的相貌太过阴柔的缘故?
还是他天生便是那个命?
卿云心中浮上憎意,猛地推开了长龄,他翻身朝内,低低道:“谁也欺负不了我。”
第55章
冬至宴归,李照将得的两筐柑橘都给了卿云屋里,屋中一片柑橘香气,卿云闻着却觉得腻味想吐。
卿云面上不露声色,将柑橘也一并分赏了如今几个在他手下得力的小太监,自然也不只光赏鲜果,金银赏赐还都是其次,他对手底下几个小太监的家世了如指掌。
这些人多是家中艰苦困难的,在宫中得的赏赐固然是好,只是宫规森严,要将这些赏赐带回家中也是需经层层关卡,若是家中有急事就难了。
如今卿云也有了可以同长龄一般偶尔去宫外庄子上的权力,既然能出得了宫,有些事便方便许多,谁家中有难处的,卿云只需几句话便可关照。
小太监们自然对卿云感恩戴德,这种感激与从前不同,他们如今看卿云的眼神是带着尊崇的,他们深知卿云在东宫里的分量,一个被太子厌弃又重新亲自接回宫的宦官,在如今太监地位极其低下的本朝简直不可想象。
众人都自动忽略了与卿云处境相似的长龄,因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太子到底更偏爱谁。
卿云享受着众人崇拜钦佩的目光,可转过身,瞧见屋内摆着的贡品柑橘,心下又是一阵反酸。
所幸李照待他,未曾像卿云想的那般,还是一贯如常,卿云那憎恶心思倒也渐渐淡了下去,也许是他想错了。
李照身边从来无姬妾陪侍,每日不过上朝下朝,处理公务,偶尔下棋读书以作消遣,日常生活可谓是寡淡至极。
也许便是因这寡淡,卿云才更显出了几分特别。
只是卿云如今一心扑在东宫事务之上,又兼之心里生了结子,在李照身边伺候的时候倒是越来越少了,李照也少召他。
快到过年,东宫上下照例开始封赏,李照对待宫人从不吝啬,今年卿云和长龄归来,他心里高兴,赏赐自然更丰厚。
卿云和长龄领赏谢恩,李照又当众另赏了笔墨纸砚给卿云,以示和从前不同。
“多谢殿下赏赐。”
“东宫的事务,你处理得很好。”
李照神态平和,卿云也柔声拜谢。
回到院中,卿云看了那一套笔墨纸砚,都是个顶个的好东西,李照这是真要栽培他了。
“高兴了?”
卿云看向面带微笑的长龄,终也还是轻轻地笑了笑,他这一笑,长龄欢喜极了,“总算又能过个好年了。”
卿云听罢,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去年过年时的情景,他低头沉思片刻,道:“去年也未尝不好。”
长龄一愣,面上笑容直达眼底,轻轻地“嗯”了一声。
*
东宫旧殿修葺之事一直到过年前都不能停,卿云对这事很上心,忙完了手头的事,时常亲自去监察。
寒风呼啸,卿云穿得极寻常,和其余太监一般无二,除了绯衣略微显眼些罢了,主事的是仍是少詹事严大人,卿云统领太监,从旁尽辅佐之责。
午间休息,卿云便到旧殿中的偏殿烤火取暖,他在外头,不好拿出那骄矜的款,否则便难以服众,一双手冻得有些泛红,手掌在炭盆上方游移取暖,因烤得舒服了,口中便发出轻轻的呼气声。
扑哧一声笑传来,卿云眼也不抬,道:“中郎将如此放肆地出入东宫,不怕惹祸吗?”
“你这是诬告啊,”秦少英探脸进来,“我每次可都是奉召入宫。”
“原来如此,”卿云淡淡道,“看来中郎将大人只是表面狂放,实则比我这太监还要守规矩。”
秦少英被他言语讥讽,却毫不在意,笑道:“你厉害,你胆子大,宫里哪都敢去,尤其是旧宫殿。”
当年之事虽说已经过去,但是在太子那过去,到底后来也还是死了两个人的,卿云当下便觉得忌讳,看向了秦少英,“中郎将既接了传召,便快去吧。”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真是绝情,好歹我也帮过你不少。”
秦少英上前,将手也放在炭盆上,“你的手生得不错,十指纤纤,葱白如玉。”
卿云最近一心扑在修葺宫殿这事上,连李照那都少去了,更遑论敷衍秦少英了,干脆冷着脸避而不答。
秦少英见他小脸如冰似雪,低声道:“我还是觉着你哭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卿云猛地抬起眼,秦少英可不是他的主子,他眼中毫无顾忌地射出狠辣光芒,偏秦少英像是丝毫不怕,还冲他挑了挑眉。
卿云压下怒气,冷冷道:“中郎将不知道慧恩是怎么死的吗?”
秦少英道:“略有耳闻,”他目光从卿云的眉眼一路滑向他的肩膀,“瞧你身子单薄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就是缺了些经验,你不会使巧劲,其实以你的力道,便是将他砍头也使得。”
卿云深知秦少英与慧恩不同,一则不是他可随意斩杀的人,二则秦少英眼中并无真正的狎昵之色,他只是在逗他玩罢了,便也冷静下来,不妨真学点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秦少英笑了笑,“指点你砍头啊?”
“不行吗?”
秦少英止不住笑,“我还是头一回见有美人想让我教他如何砍头的呢,”他又正了脸色,“教是可以,不过,你该怎么回报呢?”
卿云道:“大人想要什么回报?您金尊玉贵的,恐怕什么都不缺吧。”
秦少英干脆地拔了腰上的刀,“府中正缺一美人耳。”将刀柄朝着卿云的方向递了过去。
卿云见刀锋芒毕露,寒气逼人,一看便是杀人利器,不由心生喜爱,伸手去拿刀。
“小心,很重。”
卿云握住刀柄,秦少英未收手,卿云看了一眼秦少英,“中郎将多虑了,方才不还说我有力气吗?”
“那是两回事。”
秦少英说着稍稍松开手,卿云猝不及防,险些被那刀带着坠下去,秦少英早猜到会是如此,立即又重新握住抬起那横刀,“说了很重。”
这么重的刀,秦少英竟然就这么时时佩在身上,卿云看秦少英的目光不由更多了几分探究之色。
秦少英笑道:“你那眼神好像在说,看不出来这草包竟还有股蛮力。”
卿云抿了下唇,“中郎将在丹州之事上出力甚多,怎会是寻常人。”
“出的也是蛮力,”秦少英人转到了卿云身后,手仍把着刀,“你也是,光手掌心这么死死攥着有什么用,”秦少英单手帮卿云把着刀,另一手拍了下卿云的腰,“你这细腰,我看也着实够呛。”
卿云回身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笑道:“别瞪师父啊。”
秦少英脚踢了踢卿云的靴子,“你下盘无力,腿上没劲,站立不稳,自然拿不住刀,将气沉下去,后腿蹬住地面,嗯,好些了,”秦少英的手又拍了拍卿云的腰,“吸住气,”手掌从卿云腰上移到肩膀,“沉肩,”秦少英双手握住卿云的手腕,“挥刀时,从你的腹间开始,以身带刀——”
卿云双手握住那把横刀,腰间随着秦少英握住他的力道猛地一扭,横刀擦过炭烧冒出的烟气,竟将那白色袅袅的烟气劈分开来,卿云面上的欣喜之意尚未完全浮现,在看到刀锋所指,站在殿外的李照时,骤然消失。
李照双手负在身后,一大群宫人侍卫皆俯首帖耳随侍在侧,他面上神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出喜怒,也不知站在殿外看了有多久。
“殿下。”
卿云立即松开了手,从秦少英怀里落了下去跪下行礼。
秦少英五感极其灵敏,早就察觉到李照在殿外,接住了卿云手里的刀,不紧不慢地将刀插回腰间刀鞘,发出“锵”的一声嗡鸣,笑道:“我好大的面子,竟劳动殿下亲自来寻我。”
卿云低着头跪在地上,从胸口莫名地感到一种战栗,良久,也未曾等来李照的回应,却是肩膀被刀鞘轻碰了碰,卿云听秦少英道:“起来吧,他走了。”
一直到入夜,卿云心下都十分惶恐,他鲜少会产生这般情绪,尤其是在回东宫之后,他已经历了许多,甚至亲手杀过了人,世间能让他感到恐惧的事已不多了,然而今日他才意识到,杀人,和在宫中生存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一想到午间李照站在殿外看着他和秦少英的眼神,卿云心下便不自觉地开始发颤,他没有忘记,他在回到东宫之前领悟到的一件事,便是要成为李照身边最特殊的人,才能永保地位不倒。
这种特殊,便是得做别人所做不到的,无论是东宫的臣子,还是其他宫人,他们都不敢,也不能靠近李照,李照身为储君,背后那些幽暗的心绪,唯有他可承接,这才是他能够将来屹立不倒最重要的东西。
东宫里能做事的人有千千万万,宦官的职位也只是他权力的体现,然而那并非他权力的来源,他权力的来源,只有一个,那便是——李照。
倘若被李照厌弃,那么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亦会转瞬即逝。
卿云出神地想着,心思正在摇摆不定时,听得外头传唤,“云公公,殿下唤您过去。”
殿内烛火昏暗,李照正斜靠在榻上看书,卿云穿着李照前两日新赏他的白狐大氅,进殿时带进一身的寒气,那寒气在炭盆的温暖之下瞬间便化作水雾飘散,卿云上前,请安行礼,“殿下安好。”
李照一言不发,单只是坐在榻上看着卿云,卿云也只垂着脸默默不言。
“过来。”
卿云上前一步,又听李照道:“把大氅脱了。”
卿云停下脚步,依言抬手解开大氅,大氅一脱,他那修长苗条的身段便露了出来,绯衣鲜红。
卿云走到一旁挂了大氅,又重向李照走去,在李照榻前停下。
李照坐在榻上,眼一点点向上看了卿云,卿云的相貌和才来东宫时变化不大,还是那副模样,只是长开了许多,依旧面若好女,清丽动人。
主仆二人均是一言不发,卿云看着自己的靴尖,只觉李照的目光反复地在他面上逡巡。
“孤倒不知你何时与秦少英那般熟络了。”
李照语气平淡,听在卿云耳中却有如重锤。
“中郎将的性子,太子您是知道的,他不过是逗我玩罢了。”
“他的性子我知道,你的性子,我倒不知道了,为何不抬头看孤?”
卿云听罢,肩膀微颤,慢慢抬起了脸。
李照手上书卷低垂,屈着一条腿,眼神平静地看着卿云,“你怕孤。”
不过短短三个字,便让卿云摇摆了一下午的心如横刀收窍一般,“锵”的一声定了。
“是,”卿云平静道,“我怕。”
李照神色淡淡道:“为何?”
卿云道:“怕做佞幸。”
李照攥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他心中涌上一股难掩的恼意,那夜,他是有一瞬神思恍惚,只不过他回过神后,便克制住了。
卿云的回避他看在眼里,心中也未尝不恼,不是恼卿云的回避,而是恼卿云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你下去吧,”李照淡淡道,“以后不必在跟前伺候。”
卿云垂下脸,立在原地,片刻后转过身,李照随手扔下书卷,方要躺下,刚才转身的人又回转过来,李照瞥见他的衣角,眼也不抬道:“还有什么事吗?”
卿云双手垂在身前,“我若是女子,能得殿下青睐,我自然喜不自胜,可我只是个内侍,”卿云抬眼,明眸一点点看向李照,眼中隐隐含情,“殿下,敢问一句,日后若是腻了我,我还有命活吗?”
李照凝视着卿云,半晌,道:“谁说孤青睐你了?”
卿云抿了下嘴,两片菱形薄唇轻拧着,像是花枝将要拧出汁水。
李照看着他,心中久违地又叹了口气,从前宠着的小内侍,一晃两年,在大理寺再见时,才惊觉小内侍已然长大成人。
尤其是今日,他看着他在秦少英怀中露出笑颜时,心下竟极为震怒。
那分明是他的人。
李照伸出手,卿云迟疑片刻,将手放到了李照掌上,李照握住了,道:“孤从未想过让你做佞幸。”
卿云一言不发,李照也单只是握着他的手。
烛火摇曳,掌中柔滑细腻,李照心神微荡,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这般握过卿云的手,那时他只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罢了,可自从那夜在大理寺接回卿云,有些事便开始不一样了,如今,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对卿云到底是什么心思。
他只是觉着,卿云,好似真的长大了。
第56章
年节过后,李照回到东宫,小太监上来替他解了大氅,李照略微迟疑后,还是道:“卿云呢?”
卿云很快便来了,“殿下安好。”
李照“嗯”了一声,却不吩咐卿云做事,卿云心领神会地也只跟着李照,李照照例还是要处理政事,他才坐下,便又吩咐人去左春坊,将卿云案上的公文账本也都捧来,在自己的书桌旁命人摆了张小案。
主仆二人分坐着各自办公,李照另又叫了两个小太监进来一并伺候,卿云只是陪伴李照而已。
二人用膳时也是按照从前,屏退了其余人,李照甚至撤了小案,让卿云和他同桌而食。
“好了,回去歇着吧。”
李照换了寝衣就寝,他重重地握了下卿云的手,便让卿云退下。
卿云平静地退出内殿,面上神情一直到坐到轿子里才逐渐变得扭曲。
今日,李照的种种表现,可谓是发乎情止乎礼,他是在告诉卿云,纵使他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也并未将他当作佞幸小宠,他对他是极尊重的。
好个仁义主子。
卿云在轿中连连冷笑。
年节李照不在东宫这几日,卿云也想明白了。
福祸相依,这世上从来没有一味享受,却不付出代价的好事,他既想做李照身边最特殊的人,便该知道或许会有这么一日。
没什么可矫情的。
卿云握着手炉,心中却是对秦少英隐隐生恨。
若不是那日他非要逗他,兴许李照那一时的心思过段日子也就淡了,堂堂太子要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到?
可倘若李照的心思真的淡了……卿云想起那夜李照说以后不用他到跟前伺候的模样,面上又是止不住地冷笑。
罢了,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比起福海慧恩之流,太子已算得上是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买家了。
卿云神色平静地下了轿子,他先前从未想过走这一条路,只因他心窍未开,从来觉得这只是旁人想欺辱他的手段,如今他也明白了,这其中除了见色起意,受美色诱惑和折辱之外,实则,也还是有个情字的,非是宠爱,而是情谊。
李照并非无情之人,他是念旧情的,杨新荣那一点算不得什么师生情谊的情谊,都足以让李照顾念良久,甚至惠及杨沛风,他若能成事,将来会有多大的回报?
旁人的情谊,不值钱,太子的情谊,可是价值连城,在李照腻了他之前,他一定要从李照身上得到尽量多的。
“回来了。”
长龄笑着从院子里出来迎接,尽管先前卿云已有一番恩断义绝的说辞,然而长龄还是一如往昔。
卿云虽嘴上说得狠,也到底没有搬出这小院,二人实则还是和在真华寺里差不多的。
只是今日卿云面色格外冷淡,连看也不看长龄,进了屋,脱了大氅,便坐到自己那去了。
长龄也不恼,过去在卿云对面坐下,“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卿云低头不理,长龄面上柔柔的,单只是看着卿云笑,他如今看到卿云每日在东宫的风光模样,心里只有欢喜。
不多时,便有小太监过来,几个小太监手里抱着木头、软毡等等材料工具,进来先给两人行了个礼。
“这是要做什么?”长龄不解道,他看向卿云,猜测兴许是卿云吩咐他们来的。
卿云手捻着茶盖,道:“就挂在那中间。”
“是。”
小太监们手脚麻利,立刻就在屋子里忙了起来,长龄转着圈看他们忙活,很快便发觉,原来他们是要在两人面对面的床中间架个帘子。
长龄先是发了会怔,之后便坦然地笑了笑。
卿云不想搬出这个院子,又想同他“划清界限”,便弄出了这么个帘子来,长龄觉着好玩,其实在卿云心里还是同他要好的。
当下帘子挂好,长龄摸了摸,还夸了一句,“这个花色素雅,还是你会挑。”
卿云还在玩茶盖,“当”的一声,将茶盖落在茶碗上,卿云起身道:“哪比得上太子会挑呢。”
长龄道:“这是太子挑的?”
卿云不置可否,他手摸了下那深色帘子,人站到帘子后头,屋内烛火幽暗,卿云站在帘后,便成了个模糊的剪影,长龄立在帘后,定定地瞧着那剪影,他忽然想起那夜卿云问他,他美不美。
“两位公公,宵夜来了。”
长龄猛地转过脸,外头小太监提着食盒进来,卿云也从帘后走出。
卿云胃口不是很好,宵夜只要了一碗冰糖官燕,这官燕是岭南进贡来的极品,东宫里头也不算多,不过既是卿云要吃,自然什么都吃得。
卿云舀了一口,果然软糯细腻,爽口清淡,在真华寺里劳作到死都不可能吃上这一口。
“怎么不吃?”卿云瞥向长龄,“这官燕今儿可是我要了才有,算便宜你了。”
长龄回过神,连忙过去坐下,“多谢你想着我。”
“我以后可是要踩在你头上的,你也算是我手底下的人,”卿云懒洋洋道,“关照关照也是寻常事。”
长龄扑哧一声笑了,“好好好,”他在桌上拱了手,“多谢上峰赏赐。”
卿云脸上这才露出了淡淡的笑模样。
长龄收敛笑容,低头也舀了口官燕来喝,他对这些倒没什么喜不喜爱的,只觉着卿云似乎有些不高兴。
自回到东宫后,卿云可谓是顺风顺水,当年的事揭了过去不说,李照宠爱也更甚从前,许了他实权,卿云每日忙忙碌碌,长龄瞧他都挺还是挺高兴的,只是不知怎么,近日又不大安乐。
前几日年节,能回到东宫过年,长龄自然高兴,张罗了一大桌子菜,还有不少小太监来拜年,卿云面上也都笑着赏了,只是待众人散去后,却又冷下了一张脸。
长龄只当他是故意冲他发脾气,他习以为常,仍是欢欢喜喜地同他过年。
卿云菜吃得不多,酒却喝了不少,他的酒量比长龄好些,长龄喝了半醉时,他仍在面色平静地倒酒。
长龄迷迷糊糊地便劝他,“少喝些,仔细明日头疼。”
“我还怕什么头疼。”
卿云的声音沙沙的,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听着低沉了许多。
“这么好的酒,便是头疼,也值了。”
长龄伏趴着,轻轻笑了笑,“身子是自个的,再好的酒,喝了头疼,也是不值当的。”
长龄没听到卿云的回应,兴许是他醉死睡了过去,也兴许是卿云没回答。
夜里,帘子隔了床,长龄侧着身,对着卿云那头,小声道:“卿云,你睡着了吗?”
良久,长龄听到一句,“什么事?”
长龄斟酌用词,玩笑般道:“为上峰分忧是下属的职责所在,上峰若是有什么不快,可要及时让下属知晓啊。”
帘子对面静静的,长龄心中忐忑,正想再找补两句时,听到一声轻轻的“嗯”,心下顿时如大石坠地,面上也露出了笑颜。
*
东宫旧殿在春日里修葺完成,事情办得极妥当,东宫里原本从五品下的典内一职是空缺的,李照想给了卿云,不过需先将卿云的名字报了内侍省,再由内侍省呈报皇帝。
卿云一听这流程便说不要。
“官职只是虚名,”卿云对李照淡淡一笑,“殿下待我的心意是真便好。”
李照伸出手,卿云便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李照拉着他的手,其实和从前倒也没什么大的分别,只是心境上有所不同,他拉着卿云的手,心下很放松,“你一向心思重,我怕你多心。”话也说得明白,再不要卿云自个去领悟了。
卿云面上带着笑,很干脆地往李照怀中依偎过去,李照也自然地将他搂在怀中。
卿云坐在李照腿上,他到底不比年幼时娇小,从前觉着李照的怀抱很大,他在里头便如一片叶子落入汪洋,如今李照的怀抱依旧是那般大,他却从叶长成了花。
“经历了这么多,我也明白了,殿下是重情之人,哪怕日后厌弃了我,也会为我周全的。”
“怎么老说些灰心的话,我怎么便厌弃你了?不许提从前。”
“殿下好霸道,是心虚了吗?”
李照轻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着的,他握着卿云的一只手轻轻揉捏,“好吧,是我心虚了,”眼又看向卿云,“既将你接回了身边,自然会好好待你,我如今也明白了你的性子和心意,你放心,以后再不会有从前那样的事了。”
卿云也笑了笑,将脸贴在李照的胸膛,李照的心跳很平稳,他便是对自己一手救回的小内侍动了心,也是四平八稳。
卿云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望。
长龄在真华寺时说同他说过,李照很像当今皇帝,无论相貌、性情,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永平七年,长龄因救主有功,在东宫受了皇帝召见,皇帝便也是这般,语气极为温和平静,对他这救主的内侍不吝赞美,甚至堪称和颜悦色,长龄当下感动不已,这是何等的明君才会对他这小小太监如此可亲。
然而眨眼之后,皇帝便下令当众杖杀其余七个太监,长龄跪在一旁,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杖打声,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只能跪在地上不住颤抖,脑海中对皇帝的印象瞬间灰飞烟灭,不,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卿云听了,丝毫不觉得意外,当初李照在听凤池救他时,同样是耐心倾听,到后来他坏了东宫的规矩,李照也是一样毫不手软地当众惩罚。
君心似铁,伴君如伴虎。
李照搂着卿云歇了一会儿,便拍了拍卿云的腰,“好了,下去吧。”语气比从前温和了许多,不是那么随意,可卿云觉着,还不够。
既然已迈出了这一步,就该做到底。
卿云心里想得好好的,可临到头却是下不了决心,放开了李照后,乖乖地便退了下去。
还是恶心。
即便李照相貌清俊潇洒,仪态雍容华贵,是天底下难得的尊贵俊美男子,比福海慧恩之流不知好了千万倍,可卿云坐在李照腿上时,依旧克制不住自己背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他必须分神压制住自己内心想逃的冲动,才能忍耐下去,不叫李照看出端倪。
万幸李照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可……谁知道呢?
这般悬而不下,卿云倒恨不得李照能给他来个痛快,横竖就是一刀,恶心完了也就完了,好过像如今这般,腻歪来腻歪去,恶心个没完。
第57章
“嗖——”
一箭射出,正中靶沿。
秦少英后退几步,懒懒地拉弓搭箭,再一箭射出,不偏不倚地扎在第一箭的左侧,他便如此一面后退,一面不间断地拉弓射箭,将校场的靶子中央又描出了个圆形。
“好箭术。”
秦少英听得赞扬声,回眸见了来人,笑道:“你怎么有闲心跑来这儿?”
“手头无事,闲来逛逛。”
李崇亦是一身劲装打扮,从旁抽出一把弓,搭弓在秦少英后头射出一箭,百十步远,一箭便将那靶子的靶心射穿了。
秦少英拍手,“齐王殿下,百步穿杨啊。”
李崇拉了下弓,“许久不练,还是生疏了。”
秦少英笑道:“我真受不了你这性子,对自己总是太狠,别玩了,咱们去酒楼吃酒去,如何?”
李崇不言,却是举起弓,又对着那靶子射了一箭,这一箭,将他方才射出的那一箭也射了个对穿,箭羽四散,秦少英微笑道:“齐王殿下好大的火气。”
“是吗?”
李崇随手一掷,那弓便又落入了原处,李崇又抄起一把长刀。
“许久没试你的刀了,来试试。”
“不行,”秦少英忙不迭地拒绝,“我这刀轻易不出鞘,可不是拿来玩的。”
李崇将手里的刀丢了过去,秦少英抬手接住。
李崇道:“不用你的断月。”
秦少英笑道:“那好吧,先说好,我可不让着。”
李崇拔了另一把长刀,“谁要你让。”
秦少英自小与两位皇子一块儿长大,他与李照李崇关系都不错,俩兄弟的关系面上也不错,三人幼时常在一处玩耍,只是年岁渐长之后,秦少英经常在外游历,李崇分府出宫,自然关系也便淡了。
分开之前,秦少英记得李崇练武极为刻苦,今日一试,果然不俗,与他相比虽是差了一截,也算得上是顶尖高手,更何况李崇并不只单精一样,刀枪剑戟都十分拿得出手,秦少英与他过了几个回合,便退道:“齐王殿下武艺不输武将,真是厉害。”
李崇见他退却,便也收了刀,他打不过秦少英,出手之前就知道。
听了秦少英的夸赞,他面上也并无喜色。
李照的武艺极为一般,也就骑术和箭术算优,更遑论刀剑之术,李崇自信李照在他手下都过不了三个回合。
可武艺高强又有什么用?
文武双全又有什么用?
皇帝偏是看重李照,偏是要立他为太子。
“齐王殿下有心事?”秦少英将刀插回架上,李崇懒得,直接将刀插入了地面,他淡淡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
秦少英笑了笑,他已经知道李崇要问什么了,便道:“其实殿下你心中已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李崇沉默片刻,道:“我听闻你从西北带回了几坛烈酒?”
秦少英面上笑容加深,“便是瞒不过你,走,去我府上喝酒!”
侍卫牵了马来,二人齐头并进。
丹州之事,如今终于众人皆知。
秦少英并非领了东宫的指令,而是皇帝直接下令,他接令后便知丹州一事的前因后果,心中叹息了两声。
幼时,秦少英与两人一块儿玩耍时,还不大在意谁是太子谁是皇子这件事,等到他理解其中意义时,三人也已经生疏了,李崇与李照也变成了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模样。
今日李崇主动来寻,秦少英自然热情款待,命府中人摆下好酒好菜,两人酒过三巡,李崇道:“你这回要在京中待上多久?”
“不知道,”秦少英转着腰上的玉佩,无奈道:“得看皇上的意思。”
李崇道:“父皇是替秦将军拘着你,好让你别惹出什么乱子。”
秦少英笑道:“哪就那么容易惹出乱子来呢?”
李崇不言,只是喝酒。
秦少英见他这般,心下也是不由唏嘘。
皇帝待李崇实在是太狠了,全然将李崇瞒在鼓里,他去丹州杀人时,那人求饶时竟还口称自己已改过归顺齐王了,真是可悲可叹可笑。
此人固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但是面前这位齐王殿下呢?是不是也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秦少英是旁观者,他看得很清楚,皇帝从始至终都一直中意李照,从未给过李崇任何希望。
当年淑妃为了抢生长子,服了催产药,硬生生强催下了腹中的李崇,险些血崩而亡,然而长子之名对于李崇而言,却更像是一种讽刺。
哪怕费尽心机得了长子的名头又如何?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就封了李照做太子。
前年两位皇子及冠,皇帝赐了字,李照的表字是承光,李崇的表字是玉尘,其中意思分明到了残酷。
李照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丹州一事,更是狠狠抽了李崇的耳光,如今新派去丹州的,全是李照的人,李崇只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身处其中的李崇兴许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偏心,秦少英倒是觉着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皇帝爱重先皇后杨氏,李崇错就错在没从杨氏的肚子里爬出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况且李照无论性情、相貌都与皇帝十分相像,父亲偏爱更像自己的儿子,这也是常事。
唯一遗憾的便是李崇的才干实也不差,然而李照的才干也极为出众,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须知要当好太子也是极难的一件事,况且他的性子四平八稳,在太子之位上也毫不焦躁,皇帝多次夸奖,维摩有朕年少之风。
秦少英心如明镜,却也不劝李崇,只陪李崇不断饮酒,一直到了夜里,待李崇醉了,又亲自送李崇回齐王府,他倒不担心此事被李照知晓,李照会心中不快,李照有那个容人之量,他反倒觉着比起他同李崇饮酒谈事,上回他教那小奴才挥刀,更让李照不悦。
秦少英骑马回府,又想起了卿云。
这般毒辣貌美的小奴才,不知能在东宫搅出多大的乱子?
*
卿云打开灯罩,轻剪了下蜡烛,烛火猛地窜出了一截。
今日是他守夜,原本是怎么都轮不着他的,他如今也是内丞,再不可能做守夜这种事了,只是李照要求,卿云自然应下,近日李照政务繁忙,都没时间同卿云说话。
李照命人搬了张贵妃榻在他床前,一应布置好了,两人都着了寝衣,披散着头发说话,寝殿内烛火渐暗,卿云道:“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李照一条手臂垫在脸下,轻吁了口气,思量了半天,还是道:“今日在殿上,我瞧见齐王的神色不大好。”
卿云猜到了几分,“齐王是因丹州之事不快?”
“嗯。”
李照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他已经习惯是这副模样,想要真正喜怒形于色,反而难了,他上一回露出真怒,还是因为卿云闹出的乱子,而他的兄长李崇则不同,尽管李崇也会掩饰,只是他掩饰得还是不够好,李照有时候反倒有些羡慕李崇的无法掩饰。
“殿下心里也不高兴吗?”卿云如今对李照的了解更甚从前,几乎可以不用思考,便不假思索道。
李照看向卿云,“他毕竟是我的兄长。”
“幼时,我们感情也是极好的,父皇只有我们两个儿子,我与他只差了三日,自然自小什么都差不多,便连奶娘都是混用的。”
李照提起幼年温馨的往事,脸上也还是没有笑意,只是眼眸微暖,卿云觉着似乎他离开的两年,李照的性子变得比从前更……说冷酷,也不对,是更内敛了吗?卿云觉着也不恰当,他认真地听着,这种时刻便是他能获得宠爱与权力的时刻。
然而李照却是点到为止,单垂着脸,再不往下说了。
卿云想起自己曾经试图打压齐王淑妃,而李照竟还对齐王有兄弟之情,不由心下又是一寒,对主上的心意错判,便是下头的人最大的错处。
李照垂下脸,询问卿云:“你一点都不记得你幼时的事了吗?”
卿云一怔,也垂下了眼,摇头道:“不记得。”
李照看着他光洁如玉的额头,疑心他不是不记得,而是心里难过,不想提了。
“也罢,”李照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如今东宫便是你的家了。”
卿云不语。
李照见状,便道:“别伤心。”
卿云挑起眼,他生了一双杏眼,眼睛浑圆,眼尾却是尖尖的,幼时脸嫩,一双大眼便显得纯稚,如今长开了,眼尾弯翘,到底年少,故而纯稚仍在,又多添了几分媚意,那媚也是冷冷的,一分勾人里却又伴随着三分推拒。
李照看着他的眼,只觉他眼中似含情又似含怨,既可怜又可爱,什么时候对他动了心思呢?兴许便是一点点累积的,否则他怎么两年了,还时时看到那双眼在他面前浮现?始终忘不了?
卿云屏住了呼吸,他的手掌悄然握住,手指几乎是嵌入掌心,疼痛让他清醒,以免得他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来。
李照还是躺了回去。
卿云再怎么也仍是东宫的奴才,李照心里始终担了一份不自在,虽说以卿云的性子,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否则必然是要闹起来的,然而李照还是无法忽视二人之间身份的差距,总觉着是在欺负奴才。
卿云见李照分明有意,却又一言不发地躺了回去,整个人虽是一下松懈了力道,却又立即悬起心来。
这样不上不下的可不是什么好事,日久天长,李照若是又灭了这心思,日后见到他必然心中尴尬,要再想得到亲近宠爱,可就难了,说不准,会比现在更糟,不但讨不得好,甚至于还会前功尽弃。
以李照的性情,他内丞的职位应当还保得住。
可谁知道呢,倘若李照身边陡然出现个能讨他喜欢的,李照能让他压长龄一头,便也会容许旁人压他一头,到时他最好的下场便是和长龄这般,没了实权,最坏的……
他如今在东宫的地位,众人都有目共睹,若有人想越过他,必然得除掉他,宫中争宠从来都是这般,不进则退,便是你不和旁人斗,别人也未必肯放过你。
卿云手又悄然攥紧了。
他的贵妃榻只隔了李照的床一步之遥。
李照侧躺着,闭眼正要睡,忽觉耳边传来气息,他转过脸,却见卿云正跪在他的床上,披散着一头乌发,素白的小脸,一色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藏入斜襟寝衣里,胸前那一小块肌肤亦是同色,他也并不言语,单只是那么幽幽地望着李照。
和前朝不同,本朝皇子没有教引宫女,因皇帝觉着可笑,说这事还要人教,朕的儿子没那么蠢。
的确是不需人教。
李照静静地回望过去,抬手先摸了卿云的脸,卿云的脸微微有些凉,肌肤柔滑细腻,掌心抚摸上去似被吸住一般,卿云一动不动,他正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失措。
李照柔声道:“孤不想以权势强压你,你若不愿,孤不逼你。”
卿云心中不住冷笑,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要说那般冠冕堂皇的话,他指尖抖得发麻,却还是抬起了手搭在李照的手腕上,李照的手腕又热又硬,卿云拉着他,他垂下眼,眸光如水地注视着李照的手,一点点引着那双手往自己敞开的衣襟贴了上去。
第58章
李照原没这个打算,他心里自然喜爱卿云,这种喜爱从前就有,只是随着分离再见和卿云的长大变化逐渐变了味道。他一贯做事果决,从不摇摆,也不知为何,唯独在卿云的事上竟总瞻前顾后。
掌心肌肤微凉,卿云身上还是痩,触感柔韧细滑,少年之感令李照有些恍惚。
卿云心里又怕又恶心,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低垂着脸,心口就在李照掌心下跳,他不说自己肯,也不说自己不肯,只手牢牢地抓着李照的手腕。
“这里头怎么跳得那么快?”李照淡笑道。
卿云面色一点点绯红了,在烛光下娇美又羞怯,李照手掌轻攥了攥,卿云立即抖了,单薄的身子像是没有支撑似的朝着李照倒了过去。
这并非作戏,而是卿云全然无法控制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他那儿一被碰,就觉着好痒,浑身都散了力道。
李照单手从背后扶住了他,听着卿云靠在他肩头的轻喘声,心下那股犹豫终于荡然无存,他不紧不慢地抓起那块肌肤,卿云在他怀中不住颤抖,一声一声地吸气,像是承受不住似的。
李照的气息似乎还很冷静,卿云也顾不得李照的反应,他咬住自己的下唇,忍着不叫出来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已做了这样的事,他不想让自己过分低贱,故而竭尽全力地忍耐。
掌心底下,那一颗小小的花苞般的,已硬成了一粒,李照忽地抽出手,卿云的寝衣随之落了半肩,他仍在喘息,脸已被李照捧了起来。
李照双眼定定地盯着他,卿云红唇微张,吐气如兰,李照低头便吻了下去。
唇舌纠缠的瞬间,卿云浑身猛颤,死死地握住了手,才没有将李照推开,不行——他还是不行,卿云想躲,李照却捧着他的脸不放,一个压身,便将卿云压倒在了床榻,卿云背砸入柔软的床铺,却是不假思索地抬起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李照气息微乱地撑在卿云上头,卿云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李照只当卿云是紧张羞怯,低头便又吻了上去。
卿云没有躲,他死死地闭着眼睛,任由李照放肆地吻他。
李照一面吻一面抓了他衣襟前的手,卿云仍是没有抵抗,就这般任由李照拉开了手,衣襟散落,李照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卿云的胸膛半面仍是雪白的,半面却被揉得泛起了粉,且不知是因卿云呼吸深重,还是别的缘故,微微挺起着。
李照的视线一点一点又回到卿云面上,卿云仍然紧闭着眼,睫毛颤动,嘴唇微微张着,一片湿润,是予取予求的模样。
李照蓦然想起从前卿云伴在他身边也是这么乖巧柔顺。
他是恨过他的,恨他将他视为猫狗一类的小宠,他想他能看着他,将他当作同他一样的……人。
“卿云,”李照俯身吻到卿云的耳侧肌肤,卿云浑身又是一颤,他听李照说,“孤喜欢你。”
卿云想,他应当回应,说,我也喜欢殿下,可他紧咬牙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嗓子里头又酸又疼,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是要尖叫逃跑了。
李照浑然不觉,他只当卿云是处子的娇怯,细细地亲了他的脸,重又吻他,李照的舌头又热又软,带着淡淡好闻的香气,却令卿云几欲作呕,他很想大喊一声,给他个痛快吧,别再折磨他了,却只能无力地张着嘴承受。
李照大约是觉着他吻他能令他不那么紧张,将这湿吻延长到了卿云难以忍受的地步,卿云抬起双手轻轻推了下李照的胸膛,李照倒也没继续纠缠,很快地顺着卿云的力道撤了出来,卿云微偏着脸,面上鲜红一片,唇舌那块湿得不像样。
“夜里吃了什么,怎么那么甜?”
李照笑着说了句调情的荤话,卿云推在李照胸膛的手掌发颤,低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照并未打算今夜就对卿云真做什么,只是卿云那般跪在他的床上,实在是柳下惠也难忍,他见卿云如此羞怯,便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别怕,孤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卿云浑身一颤,这才转过脸看向李照,他的眼底已氤氲了泪,李照见了,又怜又爱,亲了下他的眼睛,“就这么怕吗?”
卿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不怕。”
李照轻笑了笑,“胡说。”
李照又亲了下卿云的额头,翻身倒下,手揽了卿云,“放心吧,我不是禽兽,你若未准备好前,我不会碰你。”
卿云心下冷笑,他这是该谢恩了。
李照说是不碰,只是温香软玉在怀,还是搂了卿云过来又亲了他好几回。
两人面对面抱着,卿云觉察到李照的反应,不由面色发白,万幸李照正高兴,没有察觉,亲了他几回后,闭着眼睛捏了下卿云的鼻子,“孤要睡了,明日还要早朝,不许再闹。”
“那我下去睡吧。”
李照笑了笑,他以为卿云是在故意撒娇拿乔,搂了卿云入怀,“说了不许再闹,好了,你也睡下吧。”
卿云睁着眼趴在李照胸前,李照的衣襟也散了,大片结实的胸膛赤着,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混合龙涎香的气味,卿云闻着这个味道,肚子里一阵翻腾,最终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要的,得到李照的欢心,本就比什么都重要,李照是稳如泰山的太子,只要能稳住李照,日后李照若是登基,以李照对他的情谊,他该能掌多大的权柄?
卿云在自我劝慰当中慢慢在李照的怀里冷静了下来。
他一夜未眠。
*
李照去上朝了,上朝前扫了一眼太监队伍里的卿云,卿云低垂着脸,李照淡淡一笑,只当他仍在害羞。
卿云坐了软轿回了院子,长龄照例是在等他,“你……”
卿云撩了帘子躲在了自己那边床上,他不敢摔打东西,怕传出动静被李照知晓,只死命地捶打床上的被子,听到长龄似要靠近的脚步声,他粗声粗气道:“别过来!”
长龄定住了脚步,手扶着帘子,“卿云,你怎么了?”
“没怎么,”卿云知道长龄还会追问,便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你少管我!”
长龄立在帘后,他听到闷闷的动静还有卿云的粗喘声,眉头微皱,“咱们不是说好了,你若有什么不顺意的事,便告诉我吗?”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
你当这里还是真华寺,成日里就为那点口粮算计?顶天的事就是饿肚子。
你敢跟我一块儿谋划着杀慧恩,你敢杀太子吗?!
卿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最终也还是一字字咽了回去,“昨夜陪太子说话,说得晚了,有些头疼,你别到处嚷嚷,让太子知道,又是一桩事。”
长龄连忙道:“你放心,”又道:“我叫人送些热水来,用热帕子烫一烫脸,也好受些。”
“嗯。”
长龄出去了,卿云趴在床上,单手死死地攥住衣襟。
他原先一直觉着这种事一咬牙一闭眼,只当自己是死的,便也就过去了,昨夜在李照的床上才发觉那远比他想象得要难得多。
李照的亲吻、李照的气息、李照的抚摸……每一样都令卿云难以忍受。
他恨李照,一直恨着李照,这种恨从未停止,哪怕李照说什么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他偏是不喜欢!他喜欢的只是李照能给予他的权力,为了得到权力,他不得不忍耐,和李照周旋。
这是他已经选好的路,是他自己要走的路,他不该这样的,他应该去接受它。路就在脚下,已经迈了上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再恶心,也得忍。
“热水来了。”
长龄站在帘外,不敢随意进去。
卿云淡淡地“嗯”了一声,长龄这才端着铜盆绕到帘后。
卿云斜斜地躺在床上,人靠着凌乱隆起的被,身上衣裳也皱成了一团,长龄将铜盆放在床边小案上,心疼道:“头疼得厉害么?”
长龄拧了热帕子敷在卿云额间,卿云紧闭着眼,轻抿着唇。
长龄见他唇上都咬破了,急得不知该怎么是好,低声哄道:“要不这般,我去悄悄问侍医要些治头疼的药,便说是我吹了风头疼,也不打紧的。”
听着长龄的温声细语,卿云心下原本已按捺下去的痛楚又涌了上来,他抬手将额上的热帕子拂了下去,睁开眼,冷冰冰地看着长龄,“滚。”
长龄定定地看着卿云。
“聋了吗?”卿云冷冷道,“我叫你滚。”
长龄人不动,目光几分犹疑,其中不变的始终是关切,他不说话,单只是静静地看着卿云。
“我不是说了吗?咱们之间早就谁也不欠谁了,你若真这么缺弟弟,满东宫的小太监随你挑,别在我这儿腻味。”
卿云说罢,便将脸压到枕上。
长龄原地坐了片刻,捡起那帕子,浸在铜盆里清洗,“我……我也不是你想的那般,你从前说得对,一人一事,我不可能因对你好,便消了那么愧……”
若说一开始对卿云好,是因移情,可后来,在真华寺中,二人相依为命,卿云的种种,长龄都瞧见了,他的怨他的恨他的好……
“你便当我就是有做奴才的瘾吧,”长龄拧了帕子,轻轻地按在卿云额头侧面,他言语带笑,“来伺候咱们卿云小主子来了。”
面颊贴在绸枕上,卿云眼圈不自觉地热了,他竭力忍耐,过了许久,才闷声道:“主子便是主子,为什么要加个小?”
“好好好,”长龄听他语中平静,笑道,“大主子,大主子,成了吧?”
卿云翻过身,躺到长龄腿上。
先前卿云长个子时腿疼,长龄便经常让他躺在他腿上,帮他揉腿。
长龄手隔着热帕子轻柔地替卿云按头,“还疼吗?疼得厉害还是叫侍医吧,便是太子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的。”
卿云脸枕在长龄大腿上,淡淡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当自己多得宠呢。”
长龄温柔一笑,“你是得宠啊,如今你在东宫里已越过了我,已是内宦中独一份的了,我看那日严大人同你说话时态度比从前对我还要审慎几分呢。”
卿云面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是吗?”
“自然,”长龄知道他爱听,不过也是事实罢了,便道,“你虽是宦官,可你是太子身边极亲近的人,便是东宫诸臣也得给你几分薄面,更何况太子亲自把你从大理寺接回,又惩戒了大理寺的人,现在东宫诸臣也都怕你呢。”
卿云嘴角微勾,“他们怕什么?太子也不是昏庸糊涂的人,难道我看谁不顺眼,太子就处置了谁?”
长龄笑道:“这可难说,太子手底下人才众多,可没谁是太子离不开的,但我瞧,如今太子可是离不开你呢。”
卿云知道长龄这话存了哄他的心思,他听了也还是舒服。
是啊,对李照而言,手底下的臣子算得了什么,嘴上好听,君臣之谊,该送死的时候,李照不会手软。
丹州一事,已让卿云再不敢轻视李照,也彻底认清了李照。
李照对杨新荣的情谊是真,送杨新荣去死也是真。
倘若杨新荣没有本事,他就是跪个三天三夜,李照也不会放杨新荣去丹州,到底还是杨新荣识相,知道这事自己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以死恳求,叫李照既办成了事,还保留了君臣情谊。
要是杨新荣不知好歹,李照也自然有手段逼得杨新荣不得不去丹州,只不过到时杨新荣一死,李照会不会栽培杨沛风就难说了,说不准杨沛风都得一块儿死。
所以啊,他也该识相些,李照既然对他动了心思,他便该主动送上,这般既保全了主子的颜面,又满足了主子的欲求,日后也才有那许多好处,何必逼得李照以威势强压,闹得两厢无脸,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李照身边既无陪侍宫女,也无姬妾,且李照如今还有几分待人的情谊在,至少还念着杨新荣和齐王,他该趁这种时候,在李照心中争取到尽量多的分量,以换取他所想要的。
卿云极力地说服自己,可到了夜里,李照派人来传召,卿云握笔的手还是抖了。
长龄在卿云对面抄经,见卿云不动,忙催促道:“快去吧,剩下的我来抄。”
卿云搁了笔,小太监上前伺候他净手净面。
李照今日一整天都在宫中忙碌,他原不想召卿云的,只是回到东宫后,便一直想见卿云。
卿云离去的两年,他时常会产生这般念头,如今卿云回来了,他既想见,还忍着做什么?
李照从很小时便被当作储君教导,皇帝待他极为严苛,唯有在皇后身边,才有片刻喘息,待到皇后归天,李照便彻底再没了放松的时候,难得一次在围场放松,险些被刺杀,皇帝震怒,罚他在祖宗牌位前连跪了三日。
李照心中也极明白,要做储君,便是如此,这都是他应当承受的,故而他从来四平八稳,心绪难有波动,这种平稳令他仿佛已断情绝爱,当年先皇后死时,皇帝还教导他不可过分哀痛,等到杨新荣死的时候,他想哀伤,却也只是淡淡的。
唯独一个卿云,烈性又娇蛮,一生气就哭,高兴就笑,这原是极寻常的事,在宫里却是异类,还动不动就赌气,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掉脑袋的事情都做得理直气壮,还怪是他逼的,真是叫人又恨又爱又怜,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李照如今一想起卿云,嘴角便不由要翘,不是平常他习惯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笑,而是真心的微笑。
少年慕艾,却笑东风,可叹他竟如今才懂得。
“殿下。”
卿云入殿,李照抬首,卿云便见他嘴角要翘不翘,一双平素里总叫人看不透的凤眼竟亮得出奇,心中不由又涌上几分反胃恶心之意。
“过来。”
李照声气柔和,比平常声调略高,卿云不动声色地轻吸了口气过去,李照便拉了他的手,“今日如何?可有好好用饭?”
“殿下不在,我胃口都不好呢。”
李照笑道:“又胡说了。”
卿云陪李照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又坐到李照怀里去了,李照今夜比昨夜坦荡放开了许多,捏了卿云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亲,“有没有胡思乱想?”
卿云低声道:“想什么?”
“想着,孤只是逗你玩,今日又把你抛下了。”
“殿下不会的。”
卿云说话时,菱唇开合,贝齿红舌,真是好不可怜。
李照不禁低声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卿云听懂了大概意思,用力抿了下唇,李照瞧他如斯爱娇,心中更是喜爱,便拦腰将人一把抱起,卿云手抖了抖,手臂仍是紧紧地勾住了李照的脖子,在李照怀中低垂着脸,看着下头一点点接近李照的床榻。
第59章
自回到东宫之后,长龄便不像从前那般对东宫事务上心,他和卿云在真华寺的这两年里,李照已派了个人顶替他的职务,待到二人归来,李照自然给他复职,又新添了卿云的职位,长龄便自觉地退下请辞,一是免得起纷争,二是他对东宫事务心思确实淡了。
卿云在李照偏殿养病的那段时日,长龄几乎昼夜思念卿云,他自然知道卿云在东宫会得到最好的照料,可他仍是止不住对卿云牵肠挂肚。
长龄深知自己兴许也是有些痴性,从前只管一心扑在东宫事务上,想着好好管理东宫,尽量庇护东宫宫人,如今他一颗心去却又全牵在了卿云身上,只要每日看到卿云高高兴兴地进出往来,他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然而春日以来,长龄总觉着卿云不大高兴。
每次卿云清晨回来时,总是脸色阴沉沉的,他在长龄面前不大掩饰,不是说头疼,便是说腿疼。
长龄向膳房要了骨头汤,也让侍医开了方子煎了药给卿云,卿云却全不喝,回到屋里便扑到自己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时辰。
长龄心下着急,只能端着碗,隔着帘子一遍遍哄了卿云,卿云被他念得烦了,终于起身过去喝汤,药他是不喝的。
“拿走,我又没病。”
卿云喝了两口骨头汤便觉着腻歪反胃,今晨李照上朝前屏退了众人,又搂着他亲了他好几口,他到现在还犯恶心。
“不喝了,”卿云丢了羹匙,“你别总做这些没用的事,也别管我。”他扭了脸,似是对长龄的关心不胜其扰,长龄知他口是心非,便道:“如今天也越来越热了,你不是一直想放风筝吗?过两日,咱们去巡庄时,放一回风筝,如何?”
放风筝?卿云面上终于露出隐约向往,嘴上却还是道:“咱们去庄上是办事的,又不是去玩的。”
“办完事,玩一会儿也不打紧,太子不会怪罪的。”
卿云面色又稍稍沉了下去。
长龄心中实则也明白卿云总还怨恨着太子,卿云那性子哪是那么容易扭转的,如今他也不急,他知道卿云经历了这些事,总是有分寸的,便也不劝,只道:“就这么说定了,如何?”
卿云看向长龄,见长龄神色一派温柔喜悦,心里也勉强有了一丝喜意,也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是,便默默地算是同意了。
没过几日,卿云便同李照说去巡庄之事,李照自然应承,且似乎是长龄在他面前提了两嘴,李照搂着卿云,单手握住卿云的两只手掌,特意道:“难得出宫一回,你就在庄子多待上半日,也好松泛松泛。”
“多谢殿下。”卿云低头道。
李照如今也不知怎的,卿云一颦一笑,一语一言,落在他眼中都格外惹人怜爱,令他忍不住便想摸一摸他的脸,将他搂在怀里亲上一亲。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李照看得出来,卿云对这事是有些怕的,每每躺到床上,便闭上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叫李照心中更生爱怜,他哄他,叫他别怕,卿云却只是抿着唇不言,李照手指按了他的下唇,卿云便乖乖地吐口,露出里头的贝齿小舌。
李照并不急色,卿云虽每夜睡在他这儿,他也不过是同他简单温存一番罢了,他只是喜欢搂着卿云睡,他想了卿云两年,夜里睁开眼,时常便觉着卿云就睡在榻下,他一张口就能同他说话,如今卿云回来了,夜夜躺在他的怀里,甚好。
东宫车驾慢慢驶离,长龄坐在马车里,对卿云笑道:“咱们今天放风筝,明天钓鱼,如何?”
巡庄是件大事,往常长龄都要忙上好几天,有时还会夜宿在庄子里,自然,卿云是不行的,李照不会准他外宿。
卿云方坐上马车前,还在李照怀里,李照的气味似乎还残存在他的口中,李照是爱洁之人,口齿素来清净,然而卿云每每被他里外吻过,便觉万分恶心,回去之后都要漱三遍的口才能勉强压制。
他沉着脸,淡淡道:“先忙正事。”
长龄见他腰背纤细挺直,面容秀美沉静,眉间红痣若隐若现,虽还年少,却自有一股庄重清冷之感,便赞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有东宫内侍之首的风范了。”
卿云闭目养神,“你也是越来越奴才相了。”
长龄笑了笑,不以为意。
二人离宫不久,李照便接到传召,皇帝召他去凤仪殿议事,李照不敢怠慢,即刻便入宫了,在宫门口却是遇见了李崇的车驾,李崇按照规矩下车行礼,李照道:“兄长免礼,可也是受父皇传召?”
李崇道:“是。”
李照也不多言,抬了下手,“兄长请。”
二人同入凤仪殿,却见皇帝穿着玄色常服,正斜靠在榻上,手上拿着长卷,似是在看画,二人便齐齐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皇帝眼也不抬道:“都用过午膳了吗?”
“多谢父皇关怀,已用过了。”
“嗯。”
皇帝似正在全心鉴赏画作,二人也不急躁,静静地立在一旁,片刻之后,皇帝道:“朕都看花眼了,还是你们自己过来瞧瞧。”
“是。”
兄弟俩上了前,皇帝将手中画作微微偏移,画上的美人相便露了出来,只见一宫装美人持扇立于花下,面上笑容端庄温柔,一旁小字手书:户部尚书阎力之女。
“如何?”皇帝道。
李照默默不言。
李崇道:“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笑了笑,“这你还瞧不明白?”他随手放下画卷,案上也还有一堆。
“今日午膳,你母妃提起你已及冠,也该议亲了,也怪朕疏忽了,都来挑挑,都是名门闺秀当中资质不俗的,若喜欢,便选几个纳入府中。”
皇帝姿态闲适,微笑道:“你们意下如何?”
李照等了许久皇帝来兴师问罪,一直没等到,未曾想是同这事一齐发难了,李照心下明了,天底下便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皇宫,他自很小时便知他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这位父皇,至于淑妃,也不过是做了皇帝发难的棋子罢了。
李崇率先道:“儿臣多谢父皇关怀,但凭父皇做主。”
皇帝看向李照,“太子,你的意思呢?”
李照平静道:“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祀宗庙,下以继后世,儿臣也但凭父皇做主。”
皇帝笑道:“朕是要替你们做主,也要看你们自己喜欢才是。”
李崇道:“娶妻娶贤,既都是名门淑女,品性上佳者即可。”
李照附和了一句。
皇帝颔首,“不错,只不过天下贤德女子千万,你们是朕仅有的两个孩子,朕自然希望你们日后夫妻琴瑟和鸣,挑个喜欢的也不为过。”
“多谢父皇体恤,”李崇道,“那么儿臣便实话实说了。”
皇帝略微坐起身,饶有兴致道:“你说。”
李崇道:“古人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儿臣如今尚还年少,心思不在这上头,不愿为小儿女之事多生牵绊。”
皇帝笑了笑,“这话说的,朕在你们这个年纪,可都已有了你们两个儿子了。”
“父皇是先成家后立业,为开创太平盛世,故而先安定后方,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儿臣还是想先建功立业,再考虑婚姻之事。”
“嗯。”
皇帝颔首,再问李照:“你呢?”
“兄长所言甚是,”李照道,“儿臣想,父皇兴许是觉着儿臣与兄长年少无状,娶妻之后也能更稳重些,若是如此,成家倒也是一件好事。”
皇帝微一挑眉,对着李照点了下头,“你懂朕的心思便好。”
皇帝双手按在大腿上起身,“罢了,你们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做主,免得日后怪朕多事,维摩留下,无量心,去看看淑妃吧。”
“是。”
李照留下,立在殿中神色平静,皇帝叫人进来将那些画卷都捧了下去,小太监又上了茶,皇帝拿起抿了一口,他抬眼看向李照,不赐座也不赐茶,淡淡道:“你将那小内侍又接回东宫了?”
李照便是等着这一问,闻言便躬身道:“是。”
“调教好了?”
“在佛寺内修身养性,如今已是庄敬恭顺。”
“哦?庄敬恭顺?”
皇帝语带笑意,“那怎么还会提刀杀人呢?”
李照知晓瞒不过,他也不打算瞒,便道:“杀人一案,实乃事出有因,恶僧在寺中横行多年,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本朝有律,若涉重罪,其捕者可格杀之。”
皇帝抿了茶,静静地听完了李照的辩解,淡淡道:“你倒肯帮那小内侍处处周全,多费口舌。”
李照背上一寒,索性抬起脸,直接道:“儿臣不过是陈述实情,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盯了那张与他相似的脸,这个儿子,不仅长得与他相似,性子也与他相似,虽表面瞧着温和,实则内里刚强,不可夺志。
皇帝微微一笑,“罢了,朕说过,你自己的奴才,自己管好便是。”
“是,”李照躬身道,“儿臣心中有数,还请父皇放心。”
“朕对你从来没什么不放心的。”
皇帝抬了抬手,一旁内侍连忙捧上茶,“好了,坐下吧,咱们父子俩也说些体己话,你说心里话,方才那个户部尚书之女如何?”
李照坐下端起茶,坦荡地看向皇帝,“儿臣不敢妄议闺秀,若父皇真要替儿臣寻一门亲事,下旨便是,儿臣相信父皇的眼光。”
皇帝笑了笑,“好,那便给你娶个河东狮。”
李照也笑了,“多谢父皇为东宫添些热闹。”
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地又聊了许久,皇帝命人传了李崇过来,一块儿用了晚膳,才放了两人出宫。
“父皇缘何忽然提起婚事?”李崇道。
李照道:“咱们也该是成婚的年纪了,提一提,也是理所应当,”他向了李崇的方向一拱手,“多谢兄长关心。”
李崇看着李照上了马车。
午后李崇在蓬莱殿见了淑妃,他简直无话可说。
“你为何非要提起那事?”李崇淡淡道,“不过一个小内侍,你以为父皇当真容不下吗?何必非在父皇面前现眼。”
淑妃道:“那小内侍可不是寻常人,王满春缘何暴毙?李照竟敢把那样的内侍留在身边,他如此猖狂,我为何不能提?!”
李崇实在懒得同淑妃多说,他越说,只不过越激起淑妃的斗性,闭了闭眼,道:“母妃,你若是为了我好,我只求你,日后勿在父皇面前提起我与太子之事。”
车驾回到东宫,李照入殿,便召卿云,很快便有内侍回报,说卿云在庄子上,还未归。
李照心生躁意,又立即压了下去,挥手让那内侍下去。
皇帝的意思,李照心里很明白,要卿云,可以,只要卿云,不行。
李照原也还未想那么远,他方才尝到情爱滋味,正陶醉其中,便遭皇帝一顿敲打,他心中非但不认同,反倒还非要卿云不可了。
自小他便受到诸多规矩管教,他都认了,因他是太子储君——够了!若身为储君,连喜欢宠幸个什么人都不能做主,还当这储君做什么?!
李照独自坐在殿内,神色却是异常冷淡,同他平素清雅温厚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若能在镜中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便知他此刻面色神情简直同皇帝有时一模一样。
卿云午后在庄子上忙完,原是懒懒的,不想动,还是长龄硬拉着他去放了风筝,卿云一上手,便喜欢上了,起初还能面上装着不喜欢,到后头风筝挂树,他一下急了,叫长龄闷闷地笑了起来,被卿云瞪了一眼。
放了许久的风筝,之后又在庄子上用了晚膳,饮了庄子上的自酿,同宫中美酒自然难以相比,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二人上了回东宫的车驾,长龄笑说:“明日钓鱼,如何?”
这回卿云也不否了,他玩了一下午,夜里又吃了酒,身上发了汗,正热着,心里头也高兴,便道:“钓鱼没意思,坐在那儿傻等。”他今日瞧见几个少年在庄子后院玩耍,问了庄子上的人,说是步打球,似是有些意思,卿云也不提,想等明日见了,叫长龄来提。
车驾到了东宫,卿云还未下马车,便听外头有人道:“云公公,您可算回来了,太子等着您呢。”
卿云疾步入殿,便见李照身着白日的淡色常服,正侧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虽未睁眼,卿云便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威压,不由放慢了脚步,他人未走近,李照便睁开了眼,他睁眼的一瞬,卿云觉着熟悉,很快便想起,他见到李崇那一回,李崇也是这般眼神,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眼,李照很快眼中便流露出温柔之色,“回来了?”
卿云靠近,自觉地在榻上坐下,“在外头玩得久了一些,殿下恕罪。”
“是我叫你在庄子上多玩一会儿的,哪来的什么罪,”李照拉了卿云的手,见卿云掌心泛红,再细细打量,才发觉卿云鬓角里也都是汗,便笑道,“今日可玩得尽兴了,脸上都是汗。”
卿云笑了笑,道:“那我先去梳洗一番,再回来陪殿下说话。”
“不必。”
李照干脆道。
卿云心下已生出警惕之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李照神色,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照抓着卿云的手,一松一紧地揉捏,低着头,漫不经心道:“你说,孤娶个太子妃,如何?”他话音落下,便抬头看向卿云。
只见卿云面色如常,脸上浮起浅浅笑容,“那要恭喜殿下了。”
李照手紧了紧,也笑了,“你倒不闹?”
卿云淡淡道:“奴才不敢。”
李照定定地凝视着卿云,是啊,他只是个奴才,能如何呢?叫他大吵大闹要他不要纳太子妃吗?那他便是喜欢一个奴才,不想纳妃,又如何呢?
李照抬手抚了下卿云的鬓角,“孤同你玩笑的。”
卿云仍是带着清浅的微笑,“我知道。”
李照娶不娶太子妃的,干他屁事,他又不和太子妃争权。
李照叫了水沐浴,太监们倒入热水后退了出去,卿云留在里头伺候,一点点帮李照解了外衫,要替李照解内衫时,却被李照拿住了手。
卿云心下一抖,慢慢抬起脸,李照正目光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心下发紧,从李照的眼神当中察觉出了什么,背上登时寒毛竖立。
看着那双怯含情的明眸,李照抬起手,将手放在了卿云斜襟的第一颗扣子上。
第60章
卿云白日在庄子上纵情玩耍,身上还残余了汗,此刻正一点点变得湿冷,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照今晚心情似乎不同往常,抬手抓住李照解他衣襟扣子的手,低声道:“殿下,我身上脏。”
“无妨。”
李照没管卿云的手,卿云也只是抓着他的手掌罢了,并未使多少劲,他与李照同床多日,却都是留了寝衣的,李照最多也便是吻他的脖子和胸前那一小块肌肤。
绯色外衫落下,春日服装轻便,里头便只剩下了内衫,卿云回到东宫之后,一应吃用都是极好的,只人还是痩,素白内衫下,身如长柳,纤腰束素。
卿云仅剩的一丝指望在李照解他内衫的系带时终于破灭了,他只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
李照轻柔地拉开他的衣襟,眸光深沉而温柔地注视着卿云,“别怕。”
卿云能说什么?说他怕得要命,怕得想哭,怕得想逃?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咬下唇,任由李照将他的内衫一点一点掠过肩头,上好的绸缎滑落,少年青涩的身躯终于在李照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暗黄的烛光下,卿云肤白胜雪,身上的伤早养好了,也未曾留下痕迹,身前那一片雪白中唯有两点小巧红梅作妆,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轻轻地颤抖着。
李照将卿云抱起,放进了浴桶,卿云还穿着亵裤,泡满了水立即贴到了身上,李照是体贴他,想他毕竟是个太监,下头虽是天阉,总也不体面,怕他露出来会更紧张,他自己倒是无所顾忌,干脆地将身上衣物除去。
卿云人半蹲在浴桶中,只露出了下巴,一手扶着浴桶边缘,低着头不敢看李照,他怕一看到李照的身体,便会忍不住流露出嫌恶之色。
李照一入浴桶,里头水声微哗,便有些水溢了出去。
浴桶足够大,能完全容纳两人,卿云整个人拘谨地缩在一侧,李照坐下,便如寻常般将人搂到怀里。
卿云顺着水流轻落入李照怀中,隔着水挡了一下,手掌压到李照结实的胸膛,心下惊悸,又忙不迭地收回手。
“确实是玩野了,头上全是汗。”
李照语意带笑,掬了一瓢水往卿云发上浇去,卿云闭了眼,微烫的水珠顺着他的面颊滑下,他透不过气,微张了下唇,还未喘过一口气,便被李照握住腰间两侧吻了上去。
水中不像外头,卿云在里头漂浮无所依,便是想躲也身不由己,李照的手从他腰上滑下,他嘤咛一声,不假思索地摇头。
李照只当是情趣罢了,单手按住卿云的后颈,一手在水下除了他湿透的亵裤。
卿云眼中瞬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泪。
他是极害怕暴露自己那处的,幼时记忆深深地埋藏在脑海中,他极力地夹紧腿,然而李照今日似乎是铁了心,再不想当什么君子,顺着温热水流便抚摸了一下,抚摸之后,还低低笑了一声,边吻卿云的耳侧,边道:“羞什么?孤觉着很可爱。”
卿云趴在李照肩头,双手死死地攥住浴桶边缘,他不敢去抓李照,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掐死李照的冲动。
“殿下,别玩了……”
卿云颤声道。
李照抚弄了两下,是真觉着没什么,袖珍玲珑,软绵绵的一小团,他一掌便能控住,实在是很可爱,他有心想帮卿云去了这桩心事,“不舒服吗?”
卿云咬着牙“嗯”了一声。
“怎么个不舒服?”
“……”
李照吻着他晶莹鲜红的耳垂,低低道:“卿云,别怕。”
卿云闭着眼,他无法从浴桶中逃走,只能死死地闭着眼睛,身下不过一团软肉,本不可能有什么感觉,只有被李照手指亵玩的鲜明感,羞辱又憎恶。
李照似是也觉着那地方没什么多把玩的意思,便放了手,轻抚了抚卿云的大腿根处,卿云身上一颤,双腿夹住了李照的大掌,李照轻笑一声,手推着卿云上浮,哗啦一声,卿云小半个身子冒了出来,李照低头一口咬下,卿云猝不及防,大叫了一声,想到殿外全是宫人,忙抬起攥住浴桶边缘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如此却是在水中没了依靠,双腿便松了。
李照一面在卿云清瘦的上身舔咬,一面在水下,指尖浅浅刺入。
卿云眼中不断落泪,他真的以为自己已做好了预备,已无谓献出什么了,不过一副臭皮囊,他多年前不便这么想了吗?然而事到临头,他又怕又恨,只想从这浴桶里逃出去,但是他不能……
因为,抱他的人是太子。
李照将人压下,卿云捂着嘴“唔”了一声,他碰到了……好恶心……怎会如此恶心……卿云只觉着夜里在庄子上吃的酒正在腹中翻腾。
身为内侍,卿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李照这般,这令他心中恨意更深,尤其李照还就着水在他腹前浅蹭着,那力度和温度叫卿云无法欺骗自己只是水流拂过,他身上肌肤之外的部位似乎尤为敏感,小小的肚脐被蹭得不住收缩,他真的想吐了。
“难受吗?”
李照终于吃够了,抬起脸看向卿云,卿云脸仰着向上,双掌正死死地捂住嘴,脖颈修长美好,连到胸膛一片泛粉肌肤,犹如绽开的菡萏,这不胜娇美的模样令李照心中大动,水下亦是滑腻无比,十分的好,他慢慢刺着,柔声道:“难受便说。”
卿云想笑,他觉着此时的他与杨新荣是一样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得假作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好、好、好,真是好一个天家太子。
眼角溢出热泪,卿云自捂着嘴,哑声道:“不难受。”
李照不忍他一直闷着,一手拉开卿云的手掌,又将他按下,卿云又是“唔”的一声,这一下,里头进了许多水,好难受。
李照吻住卿云的嘴,想以此安慰转移卿云的紧张,而卿云被上下夹击,已是快要崩溃,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只靠一点对权力的野心渴望强撑着。
一吻毕,李照忽得抽开了手,他立起身,卿云立即软倒下去,李照笑了笑,单手捞了他,另一手拽了一旁的寝衣,“哗啦”一声抱着卿云出了浴桶,卿云双手抱着李照的脖子,从发丝到肌肤都在滴滴坠着水珠,李照将寝衣盖在卿云身上,草草裹了,便直往榻上走。
卿云屏着呼吸,面上全是水,兴许还有他的泪,床榻越来越近,他好不容易前段时日说服自己,克服了对那床的恶心与恐惧,今日便要……他双手死死地互相抓着,临到床前还是忍不住勒了下李照的脖子。
李照垂下脸。
卿云面色绯红,双眼含水,一双大大的杏眼当中掩饰不住的紧张,然那轻挑起的眼尾却又无端给人一种媚视烟行之感,“殿下……”卿云抖哑着嗓子道,“……我害怕。”
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在这种时候实在无法分辨李照的心绪,只觉自己身上的水珠一点点冷了,那股冷一直沁入他的胸膛,望着李照不辨情绪的眼,他喉咙哑得生疼,低声道:“请殿下怜惜。”
李照嘴角微勾,低头,额头碰了下他的额头,正如他从大理寺接他出来的那一夜,他还是道:“别怕。”
卿云被李照轻轻放在榻上,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拽住了身前的寝衣蔽体,那是李照的。
卿云想避开视线,不去看李照的身子,他一垂下眼,下巴就被抬了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照提脚上榻,他控制不住地扭过脸不去看李照令他作呕恐惧的那处,干脆如平常般闭上了眼,他听到李照低低笑了一声,似是极为愉悦。
身上半湿的寝衣被撩开,卿云只有双手还放在胸口,也被李照拿开举起,按在了他的湿发上。
卿云闭着眼,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过去了便好,只当自己是死的便是,可当李照抚摸、屈起他的小腿时,他仍是忍不住颤抖了。
李照在看他,他身上全都被李照看见了。
这个念头折磨得卿云几乎想立刻跑下榻,可他也只是想而已……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不能前功尽弃。
李照在朦胧烛光中望向卿云,巴掌大的小脸,秀眉入鬓,眼睫颤抖,轻咬口唇,那面上神情啜然欲泣,瞧着实在好生可怜,令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爱,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欲望,叫人很想占有他,看他是否会不胜承恩,辗转哭泣。
李照按下心中的恶劣心思,卿云是初次,他不想将他吓坏了,本就在这事上胆小,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在床上倒是怯了,也真是可爱。
李照双手握住卿云膝下,轻轻打开,他柔声道,“若是疼,便告诉孤。”
卿云胸膛大颤了一下,他恨不得李照赶紧办事,别再这么折磨他,这悬而不决的痛苦简直快要将他折磨疯了。
李照扭脸,在他膝头轻吻,怜爱但坚决地欺身向前。
卿云双手猛地抓住了床幔,他几是立时便发出了啜泣声。
“怎么?很疼吗?”李照语气温柔,但卿云知道,他便是现在求饶说疼,李照也不会放过他的,只会心下不快。
卿云咬着唇,轻摇了摇头。
李照也知他是在忍疼,便先停了,过去轻舔了他的嘴吻他,卿云苦不堪言,只能闪躲道:“殿下,别停。”
他话音刚落,便又忍不住‘唔’了一声,他连闭眼都做不到了,睁大了眼,不敢想象下头是什么情景。
李照也难受着,尤其是方才卿云挑的那一句,令他额头不由自主地一跳。
“是你说的,”李照低声道,“孤可不停了。”
卿云面上露出苦笑,他垂眼看向李照,李照也披散着头发,面色微红,眼中光亮得可怕,卿云深深地记住了这张可憎的面孔,他轻点了点头,随即便立即又昂起了头,双手死死地抓住床幔,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沙哑的低叫声。
卿云瞪大眼睛望着顶上的深色床幔在他眼前晃着,黄花梨架子床极为结实,一点声都没有,却也叫殿内其他不堪入耳的声响变得极为鲜明,叫卿云全然不能自欺。
不过片刻,卿云便受不住了,他放了床幔,去抓李照的肩膀,哭叫道:“殿下……殿下……饶了我吧殿下……”
“乖,”李照情潮涌动,正在盛时,哪会罢手,他一面亲卿云一面哄道,“忍一忍。”
卿云不住摇头,这感觉太奇怪了,他像是被李照给劈成了两半,被撞得又疼又麻,他心里既害怕又难受,他想逃,荣华富贵也拦不住他,卿云推着李照试图翻身,李照哪能依他,双臂将人牢牢地捆在身下,卿云身子清瘦单薄,被李照罩了个密不透风,他张着嘴,哑声喘息,李照听他那声音别样勾人,又耐不住低头吻他。
卿云知道逃不了,只能竭力忍耐,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肚脐忽然痒了起来,痒得他发狂,酸胀难言,还发起了烫,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忍不住要吐了,嘴躲开李照,手推在李照面上,双腿止不住地乱踢,呜咽道:“殿下……我……我难受……你放开我……我要下去!”
到了最后一声,卿云几乎是在厉声喊叫,然而李照却丝毫没听他的,仍是将他从头到脚紧紧束住,卿云毫无挣扎的余地,在李照的压制中猛然狂叫了一声。
他这一声凄厉地带了哭腔,包含着不胜恩露的痛苦,整个人都烧了般地浮现出一层绯红,他颤抖着哭叫不已,自己不知道为何,李照却是笑了,一面握住卿云的手举起按下,一面啄吻了他的耳朵,“这么舒服吗?放松些,孤还早呢……”
李照的声音在卿云耳边逐渐飘远。
舒服……这能叫舒服吗?卿云浑身仍是如同火烧般,像是有一团火被压在了肚脐下方,没有出路,只能在里头徒劳地打转,快要将他烧成灰烬,他分明难受得欲死,酸麻发抖,卿云身上发着细碎的颤,嘴微微张着,半闭的眼只瞧见李照精瘦的腰,和他自己翘起的脚,在李照的腰侧无力地垂着,一上一下,终于闭上眼,不知人事地昏了过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