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下流”
卿云捡了块石头奋力扔了过去,却是连秦少英的衣角都没挨到。
秦少英一挑眉,“下流?何出此言啊,你一个小太监,有什么可让我下流的?”
卿云面上红白交加,一想到这几日自己在此间各种玩耍情态、袒露身体,便对秦少英恨得牙痒,他记得这人,第一回 见便出言调戏。
不想与此人过多纠缠,卿云提起竹篓便走。
“诶”
秦少英扬声道,“明日还来不来?你若不来,我便也不来了。”
卿云头也不回。
长龄见卿云浑身湿透地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湿成这样?是落水了吗?”
卿云不想理他,都怪他,没事买什么胰子,害得他心思繁乱,又想到那个轻佻无礼的秦少英,心中更是愤恨,一言不发地脱了湿衣,擦干后换上干衣,扭头对长龄道:“你以后不要再做无谓多余的事,我说过,我是不会谢你的。”
“我并未要你谢我……”长龄缓声道。
卿云忽地上前推了长龄一把,长龄虽比他高大强健许多,但卿云来推,他便早卸了力,于是便后退了一大步。
卿云不依不饶,追着上来一路把人推到屋外。
“你是傻子?还是贱得没药医了?你做了好事不要旁人谢,也不要报答,你既这般情操高尚,你怎么不去学佛祖割肉饲鹰,你去山上被那些野猴子吃了算了!”
长龄怔怔地望着卿云,见卿云气得满面通红,便道:“猴子……不吃人吧?”
卿云拂袖转身回屋,长龄又跟了上去,“你是不是不喜欢那胰子?”
“是!”
卿云提起竹篓,从里头找出那油纸包,往地上一掷,“不喜欢!不要!”
长龄俯下身捡起了那油纸包,抬眼看向卿云,“我是想着你素日爱洁……”
“爱什么洁,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还是在东宫呢?这块胰子,你拿多少经换的?你给我送回去,换钱回来!”
“那些经都是我额外抄的……”
“屁话!什么叫你额外抄的!无论是抄的经,打的络子,还是山上的收成,咱们挣的一分一厘都需商量着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不要这个!你去换钱来!”
“……”
长龄捏着那油纸包,半晌后,缓声道:“好,我明日便去换,你别动气了。”
卿云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心中还是气,也不知自己到底气什么,一径扑到床上趴下,长龄立了片刻,拿了干的帕子过去替他擦拭头发。
一瞬,长龄有所恍惚,仿佛两人又回到了东宫卿云刚来的时候,他慢慢地帮卿云擦拭湿发,卿云也没挣扎动弹,等长龄擦得差不多了,卿云才忽然回转过身,双手抱住了长龄的腰,长龄顿时愣住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默不作声,长龄怕说什么,又惹恼了卿云,卿云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想抱便抱了。
过了许久,长龄轻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吃点东西吧。”
卿云吃完了晚膳,对长龄道:“你说得对,从明日起,我便不上山了,还是留在山下同你抄经打络子吧。”
长龄闻言,欢喜不已,“那自然好,等山上这一茬菜收了,就先歇一段时间。”
“你去管吧,”卿云道,“我累了,不想上山了。”
长龄应承了下来,翌日二人便交换了,卿云留在山下,长龄上山,长龄到底还是未将那胰子交上去,他想卿云只是一时羞恼,日后必然用得上,便悄悄先收了起来,只是屋子就那么大点儿,还是叫卿云发现了,卿云隔着纸包嗅了下那香气,心里涌上一股甜意,又把那胰子藏好。
卿云正抄着经,忽然桌上“咚”的一声落下一颗石子,他一惊,转脸望去,却没见着外头有人。
卿云放下笔,道:“谁?”
话音才落,又是“咚”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他脚边,卿云抿了下唇,跑了出去,果然见秦少英正坐在他们寮房外的树上,一手捧着一把石子,另一手捻了颗石子正要扔,见卿云出来了,便笑道:“未料你嘴里倒还有实话,今日真的不来了。”
过了一夜,再见秦少英,卿云心中那股愤恨之意削弱了不少,毕竟秦少英昨日的确帮了他,只此人轻佻可恶,实在讨厌,便冷冷道:“昨日多谢你救我,不过你便不出手,我也能自己上去,倒是你暗中偷窥不怀好意,就算是扯平了。”
秦少英笑道:“理全在你一个人嘴里了,怪不得李维摩救你一命,你也照样坑他呢,果真是蛇蝎心肠,翻脸无情。”
卿云听不得李照的名字,仰头道:“怎么?中郎将大人还想替太子殿下教训我?”
秦少英道:“你这小太监好大胆,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我若真如你所言,你以为你昨日还能活?”
“不错,你既救了我,自然是不想我死,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虽不想你死,可我若想教训你,也有的是手段和法子。”
卿云冷笑一声,“堂堂中郎将,辅国大将军的独子,费心教训一个小太监,大人,高抬我了吧?”
“是吗?”秦少英提起一条腿放在树枝上,懒懒道,“东宫里的事儿,别人或许云里雾里地不清楚,我却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呢。”
秦少英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了卿云跟前,卿云吓了一跳,人却稳住了没动,秦少英双手负在身后,抿着唇,一双眼精光四射,“玉荷宫的草生得挺茂盛啊。”
卿云脸色骤变,秦少英含笑道:“若是皇上知道东宫之乱的前因后果,恐怕你这小太监性命不保。”
卿云屏住呼吸,他心中深知长龄替李照说的那些话中有些的确在理,若当时他和长龄跑得再慢一些,皇上来了,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话,那他就真的完了。
“怎么不说话了?”秦少英将视线落在卿云的嘴上,“方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吗?”
卿云死死地盯着秦少英,“你想做什么?李照已罚我来此修行,此事已了。”
秦少英道:“是吗?你若真觉着此事已了……”秦少英猛地攥住卿云的手腕提了起来,“怎么脉搏这么快啊?”
卿云抿住嘴,心中又恨又怕,面上神情却是柔顺了,“我与大人先前不过一面之缘,自认从未得罪过大人。”
秦少英微笑道:“下流?”
卿云忍下了气,“是我说错了,大人品行高洁,昨日出手相救,我心中感激不尽。”
秦少英点了点头,“你打算如何感激?”
卿云不懂为何秦少英忽然缠上他,想这两番接触中,秦少英都言语轻佻,多有调戏,难不成是看上他了?还是故意以此来逗他?昨日他分明说他一个小太监,他没法对他下流。
卿云心中冷哼一声,纵使你城府再深,难道还有东宫太子难应付?
“大人既知东宫发生了什么,也明白我为何被逐出东宫,又不辞辛苦地追来这寺中,想必是当初在东宫遥遥一见,便对我一见倾心了,”卿云莞尔一笑,“原来如此,大人不必羞涩,不妨直言,”卿云抬起另一只未被秦少英攥住的手,轻轻地搭在秦少英手背上,“不如咱们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我即刻以身相许,成就一番好事,如何?”
秦少英眼中眸光闪动,也抬起了另一只手,正压在卿云的手上,二人四手交握,秦少英含笑道:“前几日我见你赤身在泉边沐浴,当真是面如娇花,肤白如玉,山间竟有如此美景,令我春心大动,未料竟是郎有情……”秦少英顿住,盯着卿云的眼睛又是深深一笑,“奴有意,妙极妙极,你的提议甚好,咱们便今日在此将这桩好事做成了。”
卿云面不改色,只浅浅地对着秦少英微笑。
秦少英柔声道:“还等什么呢,快脱衣吧,免得你那同住人回来,扰了咱们的好事。”
卿云缓声道:“大人握住我的手,我怎么脱衣呢?”
“好难办啊,我既不想放开你的柔荑,又想看你脱衣,这该如何是好呢?罢了,不若便不要脱衣了,僧衣简便,不脱也能成事。”
“……”
卿云不信秦少英堂堂辅国将军的公子,什么美人没见过,真的能看上他一个小太监,只秦少英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一时也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硬着头皮道:“那大人请吧。”
秦少英见他神色之中隐匿着不安,却又强装镇定,再想起他在东宫搅出的风雨,快要忍不住笑了,便愈发肃着脸屏住,一点点低头靠近,卿云见他要来真的,不知该怎么办,眼中不受控制地射出凶狠之色,秦少英的脸却是斜偏着到了他耳边,笑意盎然,“瞧你的眼神,仿佛要咬死我似的。”
卿云提脚便踢,但他哪是秦少英的对手,秦少英提膝轻轻一格,就把他挡了下去,手再一翻,直把卿云绕了个,手在身后全然被秦少英制住了。
“你胆子大得很,竟敢对淑妃齐王下手,”秦少英靠在卿云耳后道,“我倒真想知道你是从哪借的胆子?”
卿云觉察出秦少英似并不想真的告发他或是对他做什么,便终于镇定了下来,冷冷道:“他们不过也是人,也是一条命,需要借胆子才敢对付他们吗?”
秦少英低低地笑了笑,“说得不错。”他侧过脸打量卿云,比之初见,卿云又长开了些,那日秦少英本在林中练刀,被卿云的笑声吸引,上树一瞧,却见卿云赤条条地立在岸边,肌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通体如玉,偏生天残,又正当少年,竟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被放逐到寺中的罪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时天然肆意,哭时凄婉难言,最后竟侧身在岸上就那么安静睡去了,仿若他本就生于斯,令秦少英真疑他是林中精怪幻化而成。他头一回在暴雨中见他时,便有此猜测。
宫里头居然还能养出这么个性情天然的美人,就那么死了,实在可惜。
秦少英带着几分这样的念头,又带着几分探究之意和其余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思,救出了落水的卿云。
“李维摩还是太心软了,”秦少英道,“你若犯在我手里,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卿云回头,一双清亮的眸子毫不退缩地望着秦少英,“你若想杀我,现在也可以。”
秦少英笑了笑,“你又未曾犯到我手里,我为何要杀你?不过一句下流,我还担得起,”他一面笑,一面放开卿云,退身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过去,卿云不假思索地抬手便接了,却听秦少英笑道:“我在山上练刀,你若得空,便来找我玩吧。”
秦少英几个起落便翩然离去,卿云打开那油纸包,却见里头正躺着一把玉梳和几颗珍珠色的澡豆。
第42章
“秦少英?怎么忽然问起少将军来了?”长龄躺在床上疑惑道。
卿云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就是。”
长龄轻轻笑了笑,便是这么个霸道性子,自己想知道的,旁人不说便生气,却也不许旁人问他。
“少将军是辅国将军秦大将军的独子。”长龄温声道。
“我知道,我是问此人性情如何,我在太子身边见过他一回,似乎是个纨绔子弟。”
长龄思索片刻后道:“秦大将军与当今皇上是结义兄弟,少将军幼时也是养在宫里的,同太子齐王一块儿长大,少将军的性情与太子齐王不同,是更豪放些,若说纨绔,少将军武艺高强,世所罕见,算不得纨绔。”
卿云回忆起秦少英轻轻松松便将他从水中救起,确实厉害,况且他不但知道他在东宫种种,竟还能知道毒药是从玉荷宫所得,绝非池中物。
卿云陡然想起他回玉荷宫时似曾察觉到什么,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不够警觉,实在没想到玉荷宫那个地方居然还会有第二个人前去。
他去玉荷宫是找毒药去的,秦少英呢?这人居然能在宫中自由行走?可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告发他,好似对他犯下的事颇为无谓的模样?
李照与秦少英的私交想必很好,否则也不会把杨沛风的事交给秦少英去办。
所以秦少英是太子一党,故而对他意图诬陷淑妃齐王的事,实际是支持的?
既已被逐出了东宫,这些事合该与他无关,他也不必去多费心思量,可难道就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是太监,长龄也是太监,尘世里本没有他们的位置,难道真要在这方外之地,一年又一年,熬成两个老太监?
可若想要回宫,又谈何容易……
原本稍稍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脸颊轻蹭了蹭自己的手掌,卿云闭上眼,将身子深深蜷紧。
翌日,仍是长龄上山,卿云留在山下抄经打络子,他搬了桌椅就在屋门口的位置抄经,这样有风吹来能凉快些,如此抄了几页后便有些心绪不宁,忍不住频频抬头望向寮房旁的大树。
秦少英在山上练刀,长龄会遇上他吗?
以长龄从前立下的功劳,说不准秦少英帮长龄说上几句好话,长龄还是能回东宫的,到时这里便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人了。
思及此,卿云心中便觉烦闷不已,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发抖,实在气闷得抄不下去,便先搁笔放到一处,又去枕头下面翻出昨日秦少英留下的玉梳和澡豆。
东宫里的日子锦衣玉食,玉梳这种玩意,李照赏了他不知几把,至于这名贵的澡豆,自然也是随他取用,这些原他都不稀罕的。
卿云手捧着那纸包,心中一阵阵地发紧,忽然有些恨秦少英,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如今的生活,为何他偏偏又要来搅乱他?
卿云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对着那棵大树望了又望,可惜始终没人从那树上跳下来。
长龄回来时,卿云假作若无其事,长龄也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卿云见长龄一如往常,便猜测他未曾在山上遇见秦少英。
“山上的活儿还要干多久?”卿云道。
长龄想了想,回道:“再干上个十来天,便也可歇了。”
卿云“嗯”了一声,长龄还是觉察到了异样,他以为卿云是想上山玩水,便道:“你若歇好了,咱们便交换吧。”
卿云心中几番迟疑,最终还是道:“也好。”
上山时,卿云一直在想,秦少英的态度能否代表李照的态度?倘若秦少英对他做下的事并无不可,是否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他还能回到东宫?
连月劳作,卿云那双在东宫好不容易养好的手又变得粗糙了,为了换一口饭吃,不得不冒着炎炎烈日除草、浇水、施肥……额头上汗水滴下,卿云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地望着面前的田地,若有的选,他还是想回东宫,哪怕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他也还是想回东宫,想要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
卿云在泉边等了许久,他有向着树林喊秦少英名字的冲动,只还是忍了,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叫秦少英发觉他心底的渴盼,一直等到该下山的时间到了,秦少英还是未曾现身。
下山时,卿云终于想明白了。
秦少英不愧是和李照一块儿长大的,都一样,不过是拿他闲逗闷子罢了!
长龄正在抄经,却听“咚”的一声,竹篓摔在他脚边,再见卿云满脸怒意,面色绯红额头上全是汗,便忙放下笔,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卿云发怔地盯着地面,过了许久,才转脸对着长龄道:“宫里出来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长龄一脸莫名,宫里出来的人……是说他吗?
“看什么看,你也算。”卿云冷声道。
长龄不知该如何辩驳,也不敢辩驳,便道:“先吃饭吧。”
“不吃!”
卿云转身往床上一扑。
长龄见状,不由还是笑了,想他虽经历了那么多事,骨子里却还是留着一份少年心性,刚想上前哄几句,扑倒在床上的人便自己起来了,走到桌前,端起碗就吃。
长龄忍俊不禁,侧过身无声地轻轻笑了两下。
卿云知道他在笑,也不管他,反正天塌下来,饭他总是得吃的,这可是他辛苦劳作换来的,少吃一口都不行。
如此一直到山上事毕,秦少英都再未出现,卿云看穿了秦少英是在拿他取乐,也便将这人抛于九霄云外,旁的心思也暂且歇了,心绪倒是安宁了不少。
夏季白日长,两人可抄经的时间也多,抄的经自然也多起来,然而交经去换钱时,长龄却将自己抄的一部分经给了大和尚,说是照旧例供上,卿云见状,直接拉了长龄的袖子走了出去。
“你疯了?还要供?”卿云目光左右打量了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道,“你还当他是你主子?!”
长龄无奈道:“原也不是供给先皇后的,是……”长龄声原本就低,此时声音渐消,眼神也柔了,柔中带着些许悲戚,卿云便明白了。
“我知道咱们如今手头拮据,你放心,该抄的份我一定抄好,绝不占你的便宜。”长龄道。
卿云松了手,转脸看向别处,“你还有胆占我的便宜?快去。”
长龄面露微笑,连忙进去把多抄的几卷经书给了僧人。
待长龄出来后,卿云道:“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寺庙里面为他们供奉?”
长龄轻一颔首,“便如你所说,也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杀他们的又不是你,”卿云冷道,“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
长龄强笑了笑,不敢与卿云再说下去,“回去吧。”
二人正要回去,却见下方山下似有鼓钲之色传来,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赤色黄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连绵不绝地遮住了上山的道路,长龄连忙拽住卿云的手下跪,卿云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跪了下去,回过神来立即狠狠瞪了长龄一眼,甩开长龄的手便起身往山上跑去,长龄只得连忙去追。
“卿云卿云”
卿云跑出了好一段这才停下脚步,回身道:“你方才为什么拉着我下跪?!”
“那是太子仪仗……”
“我知道那是太子仪仗,他既把我们赶出了东宫,为何还要跪他?!”
长龄神情苦涩,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便是出了东宫,他也还是主子,我也还是奴才。”
卿云恨不能给长龄一巴掌,他上前紧走几步,立到长龄面前,实在恨得牙痒,干脆抬手拧住了长龄的耳朵,长龄始料未及,满脸惊愕地看向卿云。
卿云拧着长龄的耳朵让他垂下脸,好听得更清楚些,“你给我牢牢记住了,他不给月例,不给赏赐,还打我们,赶我们走,他就不是咱们的主子!就算他还是我们的主子,你方才在那跪不跪的,他又瞧不见,你若真有当奴才的瘾,我给你当主子,你以后便跪我吧!每日晨起晚睡,三跪九叩,我辛苦些,全受着!”
长龄听着听着便笑了,他双眼含笑地看着卿云,“那你给我发月例吗?”
卿云冷笑一声,“像你这般奴性深重的奴才,还用得着发月例?我瞧你倒贴了钱当奴才也高兴呢。”
长龄面上满是笑容,卿云见状,方才那点气也渐渐消了,松了手,顺道揉了下长龄的耳朵,他可没用力。
二人返回了寮房用早膳。
因前段日子秦少英的出现又消失,卿云对李照今日的忽然出现毫不动心,难道还指望李照来接他回去吗?
长龄见卿云如寻常般吃喝,心下便放松了许多,他怕卿云因见李照又冲动起来,万一惹出什么祸事,这回他也不知能不能救。
后天山下便陆陆续续传来钟声、乐声,和僧人们念经的声音,卿云听得烦,道:“到底有完没完,他上寺里做什么?”
“兴许是祈福,”长龄道,“往年太子也常来寺中祈福。”
“哼,他是该祈福,背后不知多少人咒他呢。”
“卿云……”
“好了好了,这里又没旁人,说说也不行吗?我是行刺他了?还是用厌胜之术了?他有顺风耳千里眼,能瞧见听见我现在在说什么,干什么啊?”
长龄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是说不过卿云的,只能由着卿云一面抄经一面小声诅咒,谁知他在寺里诅咒了太子多少回呢。
“罢了罢了,吵死人了,不抄了,”卿云扔了笔,“我上山去洗洗。”
长龄不放心,“我陪你去?”
卿云背上竹篓,塞了干净衣物,“你留下来接着抄经吧,”他走到长龄身边,面对面弯腰凑近贴着长龄的脸道:“好多多为你的太子殿下祈福,免得他一不小心被我咒死!”
长龄只能无奈地一笑,因卿云说得多了,他听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也渐渐不觉有什么,摇了摇头,专心抄经。
却说山下,李照祈福事毕,正在禅房中休息,房内秦少英身穿玄色官服,懒散地一推窗,“我说李维摩,你既到了真华寺,怎么不去瞧一瞧你那如花似玉的小奴才?”
“闭嘴。”李照闭着眼道。
秦少英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他探出窗去朝山上望了几眼,“便是那小奴也就罢了,在你身边不过两年,能有多少情分,长龄可是伴了你十几年,还有救驾之功,多少把长龄带回去吧。”
李照睁开眼,冷冷地望向秦少英:“父皇便该继续将你关在营中才是。”
秦少英举起手,“我闭嘴。”他转过身,手指撇了下窗外垂下的树叶,小声道:“再关几天,该也咒我死了。”
李照道:“又在那说什么呢?”
秦少英道:“你到底让不让我闭嘴?”
李照实在懒得理他,胸膛缓缓起伏,闭眼调息片刻后,手撑了膝盖起身,“回东宫。”
“你回我不回啊,”秦少英道,“我又不住东宫,今儿这护卫的差事我就算完了,别去皇上那告我的状啊。”
李照瞥都懒得瞥秦少英一眼,“随你。”
“多谢多谢。”
秦少英直接从窗户跃了出去,李照回眸,见那窗户大开,秦少英的身影早已不见,轻轻摇了摇头,重又迈步,视线垂落地面,平静地出了禅房。
秦少英轻功卓绝,又在寺中跟随师父习武多年,对寺中各色小道烂熟于心,马不停蹄地先到了半山腰二人居住的寮房,停在树上,却见长龄一人正在抄经,便莞尔一笑,直上山去。
山泉声声,卿云方才痛快清洗了一通,披上僧衣,拿出秦少英送他的玉梳细致地梳理湿发,人是贱人,东西却是好的,不用白不用。
李照……
卿云再想到此人,除了无尽的愤恨之外,便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之意,他恨李照,却又不受控地想再回到李照的身边,回到东宫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里去。
若能再回东宫,这一回他绝不再轻易犯错,必将细心谋划,牢牢地抓住那荣华富贵。
他认真想来,李照没有杀他,却是放任长龄带他入寺中躲避,若说李照全然厌弃了他,那便不会放个长龄出来带他离去,他还是喜欢他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从前他一直想着要取代长龄,可实际来看,其实做了长龄,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也是奴才,当差的奴才和能取悦自己的奴才,在主子眼中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咚”
一颗石子打断了卿云的思绪,他猛地回头,却见秦少英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濯发清冷泉,愁云不知去,好一幅夏日梳洗图,”秦少英笑道,“小美人,想我了吗?”
卿云手捋着头发,双眸轻眨,朱唇轻启,也笑着回道:“我想你爷个头。”
第43章
秦少英笑得卿云以为他发病了。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秦少英眼中仍满是笑意,“好吧,我本想说你竟如此大胆,敢骂辅国大将军,想了想,你连太子都敢算计,我爹实在是不够看啊。”
卿云既看穿了秦少英的意图,便不再患得患失,应对自如道:“大人身穿官服,今日是陪太子进香祈福吧?”
秦少英略微收敛了笑意,双手抱胸道:“想见太子?”
卿云不语。
秦少英慢慢走近,他先上下打量了卿云一番,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轻佻放肆,“你生得如此楚楚可怜,再掉上几滴眼泪哭诉一番,说不定李维摩便会回心转意,觉着你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再将你带回东宫呢?”
“一时行差踏错?”卿云一面梳着自己的发尾一面道,“我一心为了太子殿下,不过用错了方法,心是好的,怎么能算错?”
秦少英又笑了,他双手叉腰,俯视着卿云道:“你这小美人一张嘴可真是能够颠倒黑白的,我也算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了,”秦少英蹲下身,看着卿云的眼睛道,“像你这么坏的小美人,我还是头一回见。”
卿云冷冷一笑,“这话哄谁都行,却是哄不了我,宫里头坏的可多了去了。”
秦少英微微一笑,“比你坏的,没你美啊。”
卿云道:“中郎将大人阅美无数,何必一直消遣我这么一个小太监?”
秦少英挑了下眉,“谁说我阅美无数的?是不是李维摩栽赃我?你莫听他胡说,我可是清清白白好儿郎。”
卿云道:“江南八艳?”
秦少英道:“你居然敢偷听太子与我的谈话?”
卿云面色平静,自有一股傲气,那傲气使他那张少年面上几乎是生出一丝艳丽,“太子殿下便是议政,也从无需我回避。”
秦少英嘴角上挑,“他既如此宠你,为何今日不来见你呢?”
卿云手紧紧地捏着梳子,气息一时凝滞,秦少英莞尔,直起身道:“像你这般性子奇特的奴才,初赏总是有番乐趣的,可再新鲜有趣的玩意,一旦被抛诸脑后,也不过几日便忘了,”秦少英背着手走到卿云身后,“其实今日我在太子面前是提了你的,”卿云手不由用力攥了下梳子,叫秦少英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一笑道:“可惜,太子竟毫不理会,还要我闭嘴呢。”
卿云胸膛起伏,他慢慢平复着心绪,淡淡道:“太子从来温雅,不会轻易叫人闭嘴。”
秦少英手指挑起卿云的一缕头发,轻嗅了嗅,肯定道:“你用了我给你的澡豆。”
卿云回眸,“怎么?大人给我,不便是要我用的吗?”
“是要你用的,”秦少英再次俯下身,“可是我没瞧见你用。”
“一个太监的身子,有什么好瞧的。”
“正因没见过,才觉着特别有意思。”
卿云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了,森然道:“大人若是觉着有意思,便去净房割了,每日可自己瞧个够。”
秦少英听了这话仍是不动气,笑道:“可我瞧你,似未阉过?那地方小小的,真是可爱,如同诶,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啊,”秦少英抓住卿云扬起的手,笑得让卿云火冒三丈,“再者说,你打得着吗?”
“秦少英,”卿云冷道,“你堂堂辅国将军之子,中郎将大人,这么欺辱一个太监,有意思吗?”
“算不上欺辱吧,”秦少英垂下眼,目光在卿云腰下流连,“你不也骂得很难听吗?”
此人滑不留手,面皮又厚,且身份尊贵武艺高强,卿云一时找不出他的弱点,便只不说话,秦少英逗他,无非是觉着他的反应有趣,他便没反应就是了。
秦少英见卿云冷冷地扭过脸不理,可因生得娇美,便是冷面也动人,不由笑了,“说不过,便生气了?”
卿云抿唇不言,只看着水面。
秦少英放开了他的手,撩袍在卿云身边坐下,“想回东宫吗?”
卿云眼睫轻颤,仍是不说话,知道此人不怀好意,若让他抓住心事,恐怕又要被他戏耍。
“我劝你还是别想了,”秦少英道,“就在这山野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多好。”
卿云简直听不下去,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成日里担心口粮,担心屋子漏水,担心冬日不知该怎么熬过去,每日疲于奔命地劳作,这叫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果真是大将军之子,说得都是屁话。
秦少英肩膀碰了下卿云,卿云没防备,整个人往旁边一歪,险些栽倒下去,还是秦少英眼疾手快,又展开手臂把人捞了回来,还笑:“你可真是个琉璃美人,一碰就碎。”
卿云横他一眼,推开了他的手臂。
秦少英笑了笑,“辛苦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你要什么,我明日给你带来。”
卿云终于转脸看向他。
秦少英挑眉,“我可不会白逗你玩,说吧,要什么,钱不行啊,你在寺里修行,手头忽然多一笔钱,小心惹祸,你可别以为寺里的僧人都是吃素的。”
卿云冷道:“你方才不还说,在这自由自在……”他将“自由自在”这四个字拉长了音,“好得很吗?”
秦少英笑道:“好吧,我说错了,哎,你这小太监当真伶牙俐齿,我是一句话也不能说错,一不小心便被你抓了把柄。”
要什么呢?钱不能要,卿云自然是想要好吃的好穿的,最好是要些冰来用,可若如此,便会让长龄发觉,卿云不想让长龄知道他与秦少英有所往来。
无论秦少英是闲来无事逗他取乐,还是背后有太子的意思,卿云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回到东宫的机会。
仔细思索一番后,卿云道:“你给我带些彩缕和绒线吧。”
秦少英侧过脸打量卿云,淡淡一笑,“如你所愿。”他手指轻弹了下卿云的脸颊,卿云后退开脸闪避,秦少英直起身,“三日午后,在此相见。”
秦少英说完便飞身入林,他来去如风,叫卿云心中生出淡淡的羡慕,若他也如秦少英般出身高贵,武艺高强,便不会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可人是选不了自己的出身的,若能选,不如他来当太子更好,卿云这般想着,自嘲一笑,起身背起竹篓下山去了。
秦少英没有食言,三日后果然带来了彩缕和绒线,卿云道了声谢,秦少英反倒笑了,“你这张嘴原来会正经道谢。”
卿云不理他,只看着那些丝线。
秦少英道:“这可都是李维摩喜欢的颜色。”
卿云瞥向他。
秦少英慢悠悠道:“我好几年没回京城,一回京,便见李维摩腰上居然多佩了个络子,还以为他身边多了个心灵手巧的宫女,”他笑着看向卿云,“没想到是你这么个小太监。”
卿云道:“中郎将大人似乎很希望我回到东宫?”
秦少英面带微笑,“李维摩那孤寡性子,我也是瞧他可怜,自你走后,我看他越发难以接近了。”
卿云道:“是吗?可大人您昨日不还说太子转眼就把我抛到脑后了吗?让我在这儿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秦少英道:“我那么说,不过是想激将你一二,免得你失去斗志。”
卿云淡淡一笑,“那我可要多谢中郎将大人了。”
秦少英抬起手:“一日谢一回便够,我消受不起。”
“对了,这两日我便要去丹州一趟,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或……”秦少英微微一顿,“有什么想让我转交的,便再等两个月吧。”
卿云心中略微惊讶,“丹州?”
秦少英挑眉,“怎么,你也知道……哦,也对,你说过,李维摩连议政都不避着你。”
卿云道:“当年丹州之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秦少英笑了笑,“看来李维摩也不是事事都说与你听。”
卿云眼眸轻动,一番思索后,便道:“太子殿下不是未说给我听,而是未透露给任何人,”他眼睛微微一亮,“皇上最终还是听了他的!”
秦少英略微收敛了笑容,道:“你倒没吹牛,看来真对政事略知一二。”
卿云看向秦少英,他先前一直揣测秦少英是太子一党,这下秦少英去丹州更是坐实了他的揣测,他于是便缓了语气,道:“杨大人折在了丹州,中郎将大人可要小心。”
秦少英见他架势俨然一个东宫谋臣,不由扬起嘴角,“这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就被人暗算。”
秦少英离开后,卿云不由坐在泉边又思索了许久。
原来当年丹州一事,表面是齐王占了上风,实际皇帝却是依了太子的意思,还是没放过丹州那些人。
秦少英身份特殊,武艺超群,又经常在外游历,前两年就不在京中,这样的人,便是忽然在京中消失一段时日,也不会引起谁的警觉。
这样看来,太子对齐王,齐王才是那个真正的输家,可叹齐王或许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卿云背上一阵阵发冷,他在这时才猛然意识到,权术之争并非他想得那样简单。
太子暴怒,是不是因他险些坏了他的事?
太子与齐王,这么些年来在表面都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似乎是齐王实事办得更多,太子只是担了个虚名罢了,可虚名也是名,便始终压制着齐王。
当年丹州之事,齐王表面大获全胜,实则皇帝却是倒向了太子,若是此时这节骨眼他再攀咬齐王淑妃,便显得多余了,也显得太子过分急切,一看便是有心要陷害齐王淑妃。
卿云越想越多,越想越觉着后怕,然而他脑海中又骤然冒出他与李照的一次夜谈。
李照让他不许记着那些。
那些到底是哪些?
李照在这件事上到底抱有何种心思?
李照驱逐他,是因为他的计策会坏了他的事,还只是因为他心里对他失望……
一阵山风吹过,掌中丝线轻轻飘动,卿云低头凝视了那些细线,手掌猛收,牢牢地将那些细线攥紧了。
第44章
日子又恢复了如流水般的平静,若不是秦少英留下的那几缕线,卿云每日偷偷地打上一些,他都快真要完全接受如今的日子了。
从春到夏,又从夏入秋,山上下了几场大雨,田全淹了,二人只能一切重来,其中多少艰难辛苦,无法一一细说。
每日劳作之后,卿云便净手躲在床上摸黑打络子,在秦少英所说的二月之期来到之前,他终于算是打好了一个络子,这是他打过最精美、最用心的络子。
之后卿云便每隔一日去山泉边等候秦少英,只可惜秦少英迟迟不来,卿云心想秦少英既已将丹州之事都告知于他,应当不会是戏耍他,估摸着是丹州又出了什么事,便耐心等待着,这一等,竟等到了立冬。
立冬当日,宫中设宴,寺中也有恩典,卿云和长龄得了些热食,在天气变冷之前,两人提前修缮了房屋,好歹是没有漏风的地方了,只还是冷,且未曾想到寺中僧人并不提供炭火兑换,因僧人在寺中都是苦修的,他们来此修行,自然也都一一比照僧人。
吃了热食之后,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子又渐渐冷了下去,换到的棉被也不够厚,卿云蜷在床上一阵阵地发抖,只觉寒气便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紧紧裹住他的仿佛不是被子,而是一块冰。
“长龄。”
卿云哑声道:“你冷不冷?”
“还好,你冷吗?”
卿云不说话。
过了片刻后,卿云被上落下几件棉僧衣,“多盖几件衣裳,兴许好些。”长龄一面说,一面将卿云身上的被子压实了。
卿云从被子里伸出手,碰了下长龄的手,长龄触到卿云冷得像冰的手,立即反手抓住,心疼地搓了两下,“怎么那么冰。”
卿云默默不言,他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强健,只是能熬罢了,长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再烧些水,给你灌个汤婆子吧。”
“别忙了,”卿云道,“有多少柴供你烧,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
长龄的手比他暖,真的很暖,卿云手被他抓着,一时都舍不得放开,他在黑暗中看向立在他床边只着了单衣的长龄,迟疑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道:“咱们一块儿睡吧。”
两张木板床并在了一处,被子互相开了个口子罩住,两人紧紧地挨着,人体的温暖让一直在发抖的卿云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由抬手抱住了长龄,长龄也立时抱住了他。
卿云靠在长龄怀里,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被子里终于不再只有寒意,而是渐渐也有了热度,舒服绵软的困意袭来,卿云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长龄早早先醒了,他睁开眼便见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甜的卿云,一张小脸睡得泛起了淡淡红晕,长龄心头便十分柔软,他心疼地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想起往日在东宫里的日子,卿云何曾睡得这般安心过?
他还是保住了一个的。
长龄轻轻搂住卿云,心中多少爱怜,一时难以言说,若说是为了补偿他多年心中愧疚,有,可若说单单只是为那个,便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
卿云的坏,卿云的怨,卿云的恨……在长龄眼中,原都是好的。
因这些,都是他没有,也不敢有的。
长龄难得没有早起,一直陪着到卿云睁眼,卿云睁开眼,望见素白内衫,先是有些糊涂,再抬眼,瞧见长龄望着他的笑眼,想也不想地便用力一推,长龄在卿云面前一向不设防,便就这么被险些推下了床。
卿云推了人后,被子散开,一股寒意立即袭来,这才想起昨夜前因后果,又立即把狼狈的长龄给拽了回来。
冬日里温暖的被窝简直比什么都难得,卿云仍是靠在长龄身上,道:“冷得很,再躺会儿。”
长龄面上扬起微笑,“嗯”了一声。
卿云抱着长龄,不服气,“为何你比一般太监要健壮许多?”
长龄想了想,道:“兴许是天生的吧。”
卿云道:“你弟弟呢?到底还活着吗?”
长龄顿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卿云从他怀里抬起脸,目光怀疑地看向长龄,“你时常出宫,家中又在京城,怎会不知道?”
“我救驾有功,皇上恩赏了百两黄金,我将赏赐给了家中,我家人便搬离了京城。”
卿云听了眼睛都瞪大了,又见长龄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怨怼,便冷笑了一声,“还真是一家子怪人,偏得是那般没良心的才能养得出你这般爱犯贱的。”
长龄笑了笑,“他们搬走,一是我们本家原就不在京中,二是我那时得了天大的赏赐,心中十分惶恐,生怕登高跌重,害了家人,便求着他们离开了,当时皇上正疑心东宫内侍,我怎么敢让家人待在京中冒险?”
卿云听罢,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过再联系他们?”
长龄道:“联系他们做什么呢,我们本家原也是书香门第,出了我这么个人,家中本就无光,如此断了干净才好,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出路。”
卿云又是冷笑一声,“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般自轻自贱的说辞,太监怎么了?前朝的太监可风光了,都能骑在皇帝头上。”
长龄无奈道:“你这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这里又没旁人,你总是恪守着那些规矩做什么,上回不是说了吗?你实在有奴才的瘾,就把我当主子吧,主子许你说,赦你无罪。”
长龄知晓自己说不过卿云,便只笑笑。
二人默默地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卿云缓缓道:“黄金百两,买断亲缘,也只有你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长龄道:“像我这么犯贱的人吗?”
卿云不语,脸往长龄脖子上靠了靠,“你知道便好。”
长龄笑了笑,手搂着卿云,他从不觉着自己犯贱,如今的日子,他也觉着很好,只苦了卿云,他垂下脸,见卿云仍是怕冷地蜷着,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磨磨蹭蹭地终于还是下了床,二人吃了些冷蒸饼,长龄便提了刀上山砍柴去了,他想多砍些柴火,自烧些炭,好熬过这个冬日。
卿云目送了他上山,回去先摸了枕头底下那个他费尽心思打好的络子,看了这络子许久,仍旧把它放回枕头底下,搓了搓手,摊开纸抄经,天实在冷,手都被冻僵了,只能抄两行停一停,再抄两行,如此刚抄了两张,桌上“咚”的一声,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卿云立即起身向屋外望去。
“秦少英”
尽管正是冬日,秦少英仍身穿轻便劲装,腰间佩刀,神采奕奕地含笑望着卿云。
卿云立在屋内,面色抑制不住地激动,“你回来了。”
“嗯,”秦少英大步流星地朝卿云走去,先又打量了卿云,“不错,倒是越长越标致了。”
卿云懒得理会他的言语调戏,“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秦少英笑道,“我出马,还能办不成吗?”
卿云长出了一口气,“那太子是得了皇上褒奖了?”
秦少英不由失笑,“他都已是太子了,还要怎么褒奖?”
卿云面上激动之色稍褪,“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秦少英不住地笑,神情戏谑道:“要不趁着他高兴,我给你美言两句,让他把你接回东宫?”
卿云知道秦少英对他有戏耍之意,只不愿意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当下也不言语,去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面拿出他精心打的那个络子。
“秦大人。”
卿云将络子递上前。
秦少英眼瞥了,只见卿云那一双手冻得红红白白的,手上捧着那靛青络子,他倒觉着比起那络子,那双手更能动人心肠。
“让我转交给太子?”秦少英挑着眉笑道。
卿云道:“是给秦大人您的。”
秦少英面上神色一顿,目光这才正经打量了那络子,他与李照是一路的,从来腰间佩饰不多,寻常只佩刀和玉罢了。
“还望大人别嫌弃。”
秦少英视线慢慢从络子转移到卿云手上又再转到卿云面上,他一抬手,却是连卿云的手带着络子全攥住了。
秦少英不愧是习武之人,如此冬日,穿着单薄,手掌却像着火了似的发烫,烫得卿云手掌一颤,却未从秦少英掌心逃脱。
二人四目相对,秦少英发觉卿云的眼睛极有迷惑性,因他生了一双哀怨多情、纯稚动人的明眸,叫人误以为他是个水晶玲珑剔透的单纯性子,实则里头却暗藏丘壑艰险,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摔死在里头的。
秦少英手上微一用力,将人拉至近前,卿云些微踉跄,他闻到秦少英身上淡淡的香气,那香气和李照有几分相似,在这些主子的身上,都有着这般类似的香气,是长年累月用极名贵的熏香熏衣裳,久而久之,那香气便也自然留在了他们身上。
“你今年十五了吧?”
“是。”
“十五可就及笄了,”秦少英低头望着卿云的手,抬眼冲卿云淡笑道,“可以嫁人了。”
卿云淡淡道:“可惜我不是女子。”
秦少英道:“你若是女子,东宫兴许便要添位妃妾了。”
卿云虽伴在李照身边两年,与李照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李照待他也从不避嫌,但也的确未曾有过狎昵之举,他听得秦少英这般说,心中却是十分恶心,他也不辩驳,只道:“若如此,大人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抓着我的手不放了。”
秦少英笑了笑,松开了手,从他掌中捞走了那络子,“你的手怎么那么冰,”他一面说一面又提了卿云的手,手指搭在卿云腕上,“你这是气血不足之症,想必在此处也没什么好药吃,”他放下卿云的手,扬了下手里的络子,“既拿了你的东西,明日我便带些补气益血的丹药来,别叫你在这山野间埋没了。”
从丹州回京,秦少英向宫中述职之后,便先来了真华寺,再去了东宫,他大步走进殿内,扬声道:“殿下,你的功臣回来了。”
李照正在殿内处理公务,听了秦少英的声音,先摇了摇头,这才抬眼。
秦少英手正挎在腰间刀上,李照目光一扫而过,便瞧见了秦少英腰上的靛蓝络子,秦少英从来不爱这些环佩叮当,偶尔佩一个,自然惹眼,秦少英顺着李照的视线也望了下去,淡笑道:“遇上个美人,非要示好,百般哀求我收下,我见他楚楚可怜,便戴上了。”
李照道:“你来做什么?”
秦少英道:“向殿下您报告丹州之事啊。”
“你不是已经入宫禀告过了,”李照继续低头披折,“没事便回你的将军府吧,别在我这儿晃来晃去的。”
秦少英手摸着那络子,轻轻一笑,“李维摩,我瞧你的性子是越来越孤高了,都说齐王冷傲,我怎么觉着,真正立于云端的人是你啊。”
李照头也不抬道:“滚。”
秦少英大笑:“好吧,微臣告退。”
出了东宫,寒风阵阵袭来,秦少英立在风中,眉头微蹙,手掌摩挲了下腰间的络子,眉头又略微舒展,回眸望向‘东宫’二字,勾唇一笑,转身离去。
第45章
殿内烛火昏暗,小太监们方才点了熏香,便听太子道:“今夜不必点香。”
小太监忙应下了,将香炉熄灭。
李照上了榻,拿起案上的一卷书,读了几页,目光便不自觉地转移到了案上那碟柑橘上。
昨日立冬夜宴,皇帝特意赏了他两筐柑橘,因记得前两年他很爱这个。
李照谢了恩,将两筐柑橘带了回来,既是特意赏给他的,就不能再赏人,为表对皇帝赏赐的感激,便将这些柑橘都分摆在了殿中。
“殿下,以后每年进贡的柑橘都赏我,好不好?”
一双笑眼在烛火中恍然闪现,却是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
李照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如今他想到卿云,心情便难以言喻,如同心上扎了一根尖刺,一想,便觉着胸膛发紧,心尖疼痛。
原是个纯稚天然的小内侍,怎会变得那般恶毒,工于心计,随口便是为了争权夺利,牺牲几条人命?是他教错了他吗?他又何时是那般教他的?!
书卷垂于膝间,李照额头靠在手腕上,想到那日卿云跪在殿内,对他说出的种种言语,便感到荒谬,那日发生的事仿佛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怪梦。
如今梦醒了,东宫如旧,那么他自己呢?是否亦然?
那日他仓促间将卿云逐出东宫,已来不及和卿云逐一对质细说,只不假思索地先做了选择,保住卿云的命再说。
对自己这般抉择,李照事后也觉着不可思议。
那样心术不正,胆大包天的奴才,合该直接处死才是。
他为何在盛怒之下还要百般筹谋,留下他一条性命?甚至不惜舍了长龄这个曾救他性命的忠奴去护他?
李照盯着膝上的书卷,恍然间却仿佛又见卿云趴在他的膝头,一面剥柑橘一面同他言笑晏晏,闲话家常,他从来胆大,不仅不爱自称奴才,还什么都敢说,无论是朝政,还是李照日常的一食一饮,他总毫无顾忌,一派天然之色。
如今的东宫变得很寂静,比从前更寂静,这种寂静,李照原已惯了的。
他既入主东宫,做了太子,有些东西便该舍了,经过当年的刺杀之后,东宫更如铁桶一般,无论是人与事,皆滴水不漏。若非他那日一时兴起去了听凤池,便也不会有个卿云入东宫,也便不会有如今这夜下思忆。
放下书卷,李照下榻去了正殿书房,从书桌屉内找出个紫檀盒子,打开盒子,从里头拿出了个淡色络子于掌心轻轻摩挲。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卿云和长龄被他逐出东宫也快要一年,两年对一年,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兴许他也便放下了。
他能放下吗?
李照叹了口气,将那络子轻轻放了回去,合上盒子。
络子送了出去,人却是不见了,除了留下一瓶丹药外,秦少英便不再来真华寺。
卿云心中不免失望,但他毕竟在寺里已熬了一年,终究不是当初那个处事急躁的他,故而还算镇定。
长龄既说李照每年都要来寺中祈福,他又何愁没有能再见到李照的机会呢?
当日被李照逐出东宫,他几乎是没有辩解的机会,他猜测李照之所以会那般,一是的确气急攻心,二则是没时间了。
这样一来也好,两厢中间留下了未解的结,兴许李照会因此一直念着他呢?
待到日子久了,当日的怒气便会渐渐衰退,等到李照想起了他的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是不会就这么消沉下去的。
这是卿云和长龄一起过的第三个年。
既是过年,再怎么艰难,也得张罗庆祝一番。两人硬挤出了钱,买了些糖果子和素肉,长龄从山上打柴回来烧了些炭勉强能用,二人裹着被子烤火,依偎在一块儿吃糖果子。
卿云嘴里许久没尝到甜味,放在嘴里不断咂摸着不肯就那么轻易咽下去。
秦少英的丹药确实管用,他如今身子比先前好上了许多,烤着火,又靠着长龄,浑身懒洋洋的,竟觉着有几分安宁,这种安宁却是从前在东宫过年时没有过的。
那时他心中总藏着事,一心一意想要取代他如今靠着的这个人。
卿云道:“去年咱们一块儿过年的时候,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想怎么对付你。”
长龄笑了笑,“那便也算是想着我吧。”
“谁说不是呢,”卿云往长龄身上靠了靠,长龄身上还是比他暖和,“我想得头都痛了。”
长龄道:“可真是辛苦你了。”
卿云也笑了,“我想着你是立了大功的,兴许李照舍不得把你推出去。”
“说什么舍不舍得的,”长龄道,“殿下宅心仁厚,不会那般做的。”
“所以他不杀我,也是因为他宅心仁厚?”
长龄难得听卿云平静地说起此事,也不对李照喊打喊杀,便低头看向卿云,只见卿云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洁白如玉,神色平静时便显得楚楚动人,叫人怎能忍心怀疑揣测他是藏有什么恶毒心思。
“太子殿下其实是很孤独的,东宫那么大,又那么静,除了奴才,就是臣子,他身边没个真正贴心的人,唯有你肯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亲近他,”长龄温柔地凝视着卿云,“他不杀你,才是真的舍不得。”
卿云仰头看着长龄,“你不会觉着意难平吗?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却还是被一同逐出了东宫,他这是怕我一个人在宫外死了,只能托付给你,你看,我欺负你,他也欺负你。”
长龄勾起嘴角,“也是我自愿的,你明白了殿下的苦心,想开了就好。”
卿云靠在长龄肩上,“我没想开,他打我,我便恨他。”
长龄不语,只用力搂住了卿云。
这世上人的性子有千百种,卿云变成如今的模样,从前定受过许多苦楚,来了东宫之后,虽说日子比在玉荷宫时好过,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长龄也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同卿云交心,让卿云能安下心,便也不会铤而走险,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可谁知道呢?长龄总觉着他搂着的这个单薄小小的人儿总不会真的安分。
“倒是那时说的话还是成真了。”卿云缓声道。
长龄道:“什么?”
卿云道:“咱们又一块儿过年了。”
长龄不由失笑,那笑容也说不清是苦是甜,半晌,他轻声道:“是啊,又一块儿过年了。”
过完年,秦少英终于再度现身,腰上很给面子地挂了卿云打的那个络子,给卿云带了一堆点心吃食。
“你便这么背着长龄吃独食,枉费他拼了命地救你。”
秦少英盘腿坐在卿云身边剥松子。
卿云道:“秦大人若心疼,不如替长龄在太子面前说情,让太子把人接回东宫。”
“嗯,”秦少英沉吟道,“长龄一回东宫,便又会帮你说情,这样你们便可一块儿回东宫了?”
卿云淡淡道:“秦大人既这般认为,我也无可辩驳。”
秦少英道:“这便没劲了,你多少也还句嘴嘛。”
卿云看向秦少英,秦少英面露微笑,卿云道:“你是觉着消遣我很有趣是吗?”
秦少英笑而不语。
卿云道:“我便是青楼卖笑,你也得给钱吧?”卿云举起手中的巨胜奴,“就这个,就要我给你逗闷子?”
秦少英大笑出声,“这不好吗?又甜又脆,我猜你一定会喜欢,才特意给你带的。”
“小孩子爱吃的玩意。”
“你也不大啊,过了年也才十六,哦……”秦少英笑道,“你是把我当日的话听进去了,觉着自己大了,好嫁人了是吗?”
卿云咬了口巨胜奴,确实酥脆香甜,比过年时他和长龄买的不知好吃多少,想必是宫中的手艺,他懒懒道:“前朝内宦之乱祸国,当今圣上清君侧,剿灭贼人时,曾对内宦娶妻一事深恶痛绝,中郎将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圣意?”
“好大一顶帽子,好恶毒的心肠,”秦少英笑道,“可惜你这话到不了皇上跟前。”
卿云神色平静道:“是啊,秦大人您是大将军独子,自小与皇子一同长在宫中,又受皇上疼爱,”卿云目光澄净如水,满是尊崇,里头却又透露出深深的讽刺,“要欺负我一个被逐出宫的小太监,自然易如反掌,我又有什么法子能反抗呢?”
秦少英笑道:“好好好,李维摩说的真是一点没错,我认错,我错了,我方才不该那般说话,请公公高抬贵口,饶我一命。”
卿云这才收回视线,他一口口咬着那巨胜奴,很快便吃了个精光,又朝秦少英摊手,秦少英笑了笑,把手里剥好的一把松子给了卿云。
“中郎将大人这是又闲下来了?”
卿云一颗颗捻着松子吃,秦少英道:“我本就是个大闲人。”
“大人自谦了,丹州之事怎会派个闲人去?”
秦少英似笑非笑地看了卿云,“便因我是闲人,才派我去的。”
卿云“哦”了一声,似不关心。
秦少英目光毫不掩饰兴味之色,“你怎么不问问为何?”
“我自己又不是没长脑子,也会想。”
秦少英哈哈大笑,笑完便道:“诶,反正你在这寺中也是无人看管,不如我带你离开这儿,跟我去外头四处游历一番,如何?”
卿云冷冷一笑,“不如何。”
秦少英道:“这又是为何?你放心,以我的身份,要你一个小太监不难,便是东窗事发,我也保你安然无恙。”
卿云吃完掌中最后一颗松子,拍了拍手起身,垂眸看向坐在木凳上的秦少英,眉眼艳中带冷,“因为你下流。”
秦少英笑得险些从凳上摔下,他咳了好几声,眼角泪花都咳出来了,回头看向去屋中倒水的卿云道:“我可真是冤枉,我除了看了你两眼,到底还做什么了?说句天地良心的话,你有的,难道我没有吗?”他见卿云倒了水过来,笑道:“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卿云用力把手里的水泼了过去,秦少英早有防备,偏头躲了,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要泼我。”
“大人不就正等着这一泼吗?”卿云也微微笑道,只恨自己舍不得炭火,碗里的不是沸水,否则溅也溅得他跳起来。
秦少英微一颔首,“不错,在我离京之前,作为同你闲谈的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秦少英笑容浅淡而笃定,“李维摩绝没有忘记你。”
第46章
整个春天,真华寺先后两次接待了皇家祈福,每一次,卿云都在山上看着山下,长龄陪在他身边,神色之中满是担忧。
卿云在期待李照来接他吗?他自认没有。
秦少英说李照没忘了他,他是信的,他那般出的东宫,就算李照想忘,一时恐怕也忘不了吧?他看到秦少英腰上挂的络子,也会想起他吧?
只是一年两年,日子久了,谁又会真记得谁呢?
他在李照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皇家仪仗便连退也退得浩浩荡荡,气势磅礴,鼓钲之声震得人心都跟着动荡不定。
“回去吧。”
长龄背起竹篓,时不时地望向卿云,见卿云面色平静,便也放下心来。
回到屋中,长龄蹲在地上收拾挑菜,卿云在一旁抄写经书。他近日极用功,如今白日时间渐渐长了,只要眼睛能勉强看得见,他便埋头抄经。
“其实算一算账,咱们去年还多了些钱呢,”长龄凑趣道,“你说该怎么安排?”
卿云一面抄经一面道:“就那几个子儿,还需要安排?”
长龄道:“那便存下来,总是一年积蓄多过一年的。”
这口气是要在这山里老死了?还一年多过一年,他要在这儿待几年?卿云听了心中烦躁,便不搭话。
长龄低头继续捡菜,挑下一些好的,留着自己做来吃。
卿云一过新年,便忽然窜了个子,原先不过到他的胸膛,如今隐隐往他的肩膀去追了,卿云一长个子便害疼,有时半夜疼醒,不住呻吟,长龄听到动静,连忙翻过身来替卿云揉腿。
这种时候,便是要多喝些骨头汤才好,可偏偏他们在这寺里,平素除了偶尔能得两条鱼打打牙祭外,真是半点荤腥都不见,哪来的骨头汤喝呢?
长龄万分心疼,只能抱着卿云,一面帮他揉,一面又哄他再睡,睡着了便不疼了。
除了腿疼,卿云的胃口也变大了,长龄尽力给卿云加餐,只是再怎么加,也就是麦饼白菜豆腐,吃进肚里,一会儿便饿。
卿云吃得比从前多,也依旧是单薄清瘦,穿着僧衣上山,雾霭浓厚时,瞧着似要化在雾中一般。
两个人只有两双手,便是起早贪黑不停劳作,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罢了。
“我去把这些菜交上去,”长龄道,“你抄的这些经要我帮你带过去吗?”
“不用。”
卿云埋头抄写,运笔极为专心。
去岁他方开始抄经时,因心中深恨李照,刻意改了字迹,朝着长龄的方向模仿,而现在他又改了回去,回忆着李照教他的字,一笔一画比从前在东宫写得还要认真。
不多时,长龄回来了,进门放下竹篓后便道:“换了个典座。”
长龄不会平白多话,卿云抬脸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
卿云干脆直接先放下笔,“有什么便说,瞒来瞒去的,是嫌咱们还不够累吗?”
长龄倒了杯水,脸上挂起淡淡笑容,“比从前多要了两成。”
“什么?!”卿云脸色骤变,“他要七三?!”
长龄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里是寺庙,还是强盗窝?他凭什么这么定!”
卿云起身道:“我找他说理去!”
长龄连忙上前拉住了卿云,“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提了,我说从前都是五五的,我们待在寺里,毕竟是占了他们的地方,五五是应当的,这七三的道理我倒是不明白了。”
卿云道:“他怎么回的?”
那僧人听了长龄辩白,却是冷笑了一声,“你们是罪奴,到这儿是苦修赎罪来的,给你们三分已经是我佛慈悲了,再啰嗦,三分都没有!”
“我本也想再争辩一番,可瞧着旁边几个小沙弥都默默的,面色回避,像是对那僧人很畏惧似的,我想他不会平白无故成了新的典座,我们在寺里毕竟没什么根基,这是人家的地方,若是贸然与他起了冲突,我怕……”长龄顿了顿,他看着卿云,目露些许担忧之色,“……咱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卿云手掌慢慢握紧了,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
长龄说得没错,这里毕竟是那群和尚的地盘,他与长龄来寺中已整整一年有余,他们与寺中僧人也不过就是换些钱粮,没什么交情,他们也没有闲钱余力去疏通关系,再和那些人去攀交情。
“罢了,”卿云咬着牙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他犯到咱们手里的时候。”
长龄握了卿云的手,轻轻揉着让他展开,“别急,那典座我瞧着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做事又极不耐烦,不像是能在这繁琐职位待久的模样,说不准过段时日便高升了。”
卿云知长龄是在安慰他,如今也别无他法,强龙都不压地头蛇,何况他和长龄算什么?两个犯了错的太监罢了,还不是任人搓圆捏扁。
“这几日便都我去吧,”长龄拉着卿云的手重又坐下,“你性子刚烈,我怕你耐不住,万一和他起什么龃龉,反倒害了自己。”
卿云近日忙着,也正不怎么想去,便满脸怒气地点了点头。
长龄一面替他揉手,一面道:“你呀,我还以为你如今已转了性,稳重了许多,怎么脾气一上来,还是那么急?”
卿云道:“在你跟前,我还要忍着吗?”
长龄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面上神情愈加温柔,“好好好,在我面前,你想发脾气,便痛痛快快地发吧。”
卿云瞟了长龄一眼,“我就知道你有当奴才的瘾。”
长龄也不恼,“消气了?”
“消什么气啊,”卿云气是消了大半,只还昂着脸道,“你把那两分要回来,我就消气。”
长龄道:“好,以后我再多做些,把那两分给挣回来。”
卿云抬手拧了下长龄的耳朵,“你做吧,做得累死你才好。”
长龄见他嘴角已有笑意,便也笑了,“放心,不会的。”
其实卿云心里明白,他和长龄入寺的时间越久,处境只会越差。两个连“主子”都不闻不问的罪奴,旁人凭什么善待你?
寺庙也从来不是什么避世之所,桃花源地,原和宫里本就是一样的,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倾轧,哪朝哪代,何时何地,从来都是如此。
如此之后便一直长龄去应付,二人在吃食穿衣上又是比从前差了一大截,卿云忍耐着,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终于是熬到了六月,炎天暑热之时。
一日清晨,卿云起了个大早,悄悄起身,没惊动长龄,自去了趟典座寮,小沙弥们正在洒扫,卿云上前打了声招呼,他嘴甜,不住恭维,与那小沙弥攀谈了几句,便将新来的典座慧恩的底细给摸清了。
这个慧恩年纪倒不算大,二十来岁,前几年来的寺里,师父是寺中的慈圆大师,性子也的确如长龄所说,暴烈易怒,不是个好相与的,在这典座寮里,如今便属他最大,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的意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全是仗着他的师父慈圆的缘故。慈圆大师在寺中地位超然,如今正在云游,更是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卿云听罢,心说那不还是和宫里一样吗?都是靠着好主子才抖起来了。
这种人,拜高踩低,实难相与,身处低位,只能曲意逢迎虚与委蛇,最好是手头有钱财供奉,如此才可畅通无阻,可惜他们如今手头短缺,最缺的便是钱。
等了小半个时辰,典座寮的门才开了,卿云连忙捧着抄好的经进去,他赶着头一个来,便是要会会那个典座。
只见里头小沙弥匆匆往来,那个新来的典座坐在里头,身形庞大,僧衣领口竟是散开的,因天热,旁边竟还有两个小沙弥在殷勤打扇,自己也摇着个蒲扇正闭目养神,卿云远远瞧着,只觉荒唐,便是李照夏日里也从不叫宫人打扇,以显仁德,这典座在寺里竟公然当起主子来了。
卿云面色柔和地端着经书上前,旁边两个打扇的小沙弥见他上前,竟不敢叫那典座,卿云也只好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悄悄找到能蹭到风的地方,也凉快凉快。
再说那慧恩,如今天热,他原是懒怠出勤,只前日里师父写了信来,主持敲打了他两句,他今日便过来做做样子,打着哈欠也要起身过来,正似睡非睡之时,鼻尖忽嗅得一股淡淡幽香,非花非草,倒像是……美人香?
座上的人猛地睁开眼,令座下的卿云微一怔忪,却见那双半眯的眼在看到他时立即便睁圆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淫邪之色熟悉得叫卿云背上寒毛立即根根竖起,脑海中骤然冒出个多年前的名字——福海!
卿云面色毫无异样,欠身见了个礼,“慧恩大师。”
“哟,这……”
慧恩人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目光不住在卿云身上逡巡,见他青丝如瀑,便知他并非寺中的小沙弥,立即便想到了寺里两个犯了错的东宫太监里剩下那个他没见过的,未料竟是个美人!
“是小公公吧?”慧恩含笑道。
“是,主子赐名卿云,主子寿诞将至,我如今在寺中修行赎罪,也没什么可孝敬的,”卿云双手向前,“这里是二十一卷经书,今日供奉,愿为殿下祈福。”
慧恩目光在卿云身上纠缠不放,看了半晌,这才使了眼色给两个小沙弥,两个小沙弥上前接了经书,慧恩瞟瞥了一眼,见上头字迹不俗,心下便慢慢有了计较。
如今太监不比前朝,会写字的已经了不得了,必是宫中有身份的太监才是。
慧恩也听说了,两个太监都是有品级的,只是被赶到寺里这一年,东宫一向都不闻不问,旁人摸不准,慧恩便试他一试,果然叫他试出来,那长龄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慧恩视线慢慢打量了卿云,从他的头发一点点移到他的眉眼,见他眉目秀丽婉约,俏鼻樱口,越看越觉着清丽标致,别说寺里的小沙弥,就是外头青楼相公馆里也难得见到这样高级的货色,视线最后落到两个小沙弥捧的这经书上,他转脸一笑,道:“公公有心了,我立即叫人供上。”
“多谢大师。”
卿云后退着慢慢退出寮内,那道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黏在他身上,卿云转过身,面色已一片冰寒。
这个人,比福海难缠。
第47章
“倒也奇怪,”长龄笑容满面地端着两个碗进来,声调上扬,“今日那典座竟没克扣,反还添了许多,还向我赔了罪,你说奇不奇?”
卿云正托着腮望着正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漫不经心道:“是吗?”
“真是奇怪。”
长龄将碗放下,“难不成是……”他欲言又止,看了卿云好几眼,卿云不用他说,便懒懒接道:“是你的好太子交代他关照咱们?”
长龄抿了下嘴,“快到太子寿诞了,兴许……太子也快消气了。”
卿云轻轻呼了口气,淡淡道:“谁知道呢。”
长龄垂了下脸,过了一会儿,道:“先吃饭吧。”
如此过了几日后,长龄便觉不对,那慧恩待他热情了不少,不似先前般眼也不抬,百般克扣,长龄实则也仔细观察过了,慧恩并非针对他与卿云,自他当了典座,寺内上下日子都不好过。
如今慧恩猛然这般殷勤,话里话外又处处打听,竟还问起卿云来了,长龄在东宫这么些年也不是白待的,他心生警惕,语焉不详地应付了几次后,询问其余的小沙弥,便知卿云有日曾来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与卿云两个罪奴,身无长物地来到寺中,能叫慧恩惦记的,还有什么?
长龄心下明白,回到屋内,面上只不显露,对卿云道:“去岁你说夏日天热,每日上山下山的不便,想到山上去住,我仔细思量了,山洞还是危险了些,其实在山上若是搭个小屋子,也不难,山上别的不多,树却是不缺的,我觉着应该能成,便这么定了,从今日起,我上山去给你建屋子。”
长龄兴冲冲的模样,卿云面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你会吗?”
“这个自然,”长龄笑道,“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从前没来东宫时,在家中也是什么活儿都做,也跟过师父的,就是出师太慢,家里实在等不得了……”
长龄面上笑容渐渐淡了,卿云如今也从长龄的只言片语中已大概知晓了他的身世,见他如此,便扬起眉道:“你若造得不好,我可不饶你。”
长龄见他眼中神采明亮,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便点了点头,“你放心,必定又快又好。”
慧恩试探了几日后,见卿云一直不来,便有些心痒难耐,东宫那头也确实没什么消息,慧恩心中渐渐有数,趁一日天气算不得太热,便摇着扇子去半山腰偏僻处的寮房找人,手里还提了些新鲜果子。
到了地方,却见长龄一人正在屋前空地晒干菜,便笑道:“长龄公公好啊。”
“慧恩大师。”
长龄见了慧恩,便笑容满面地起身,“您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慧恩笑道:“今儿天热,我得了些果子,想着你们在这里苦修也是难熬,便来探望探望,”他脸朝那屋子的方向探了探,屋子小,一眼望得到底,里头没人,他笑容可掬道:“卿云小公公呢?”
长龄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道:“大师有心了,只可惜我这儿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没什么可回报大师的,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
“诶,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必说这些,”慧恩面上仍是带笑,“卿云小公公呢?怎么不在?可是去哪玩耍了?”
“兴许是吧,”长龄笑道,“他年纪小,本就是个顽皮性子,从前在东宫里便是如此,太子殿下宠得不像样,故而要他来寺中磨磨性子,可他那性子,本是谁也管不住的,你别瞧我虽是六品宦官,我在东宫里也要让他三分呢。”
慧恩听了长龄这般说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也不傻,只似笑非笑地看了长龄,眼中光芒闪动,“卿云公公那般人才品貌,合该捧在手心才是。”
长龄笑笑不搭话。
慧恩倒也不急在一时,他将手中一袋果子递过去,“这些给二位消消暑,等哪日卿云公公有空了,我再来探望。”
长龄自是不要,慧恩放下便走,容不得长龄拒绝,长龄看着地上那一袋小果子,心中犹如刮过一阵疾风骤雨,竟是感到了心痛,心痛于卿云竟被这样的人觊觎,提着一袋小果子就敢来要人了!从前在东宫,什么好东西太子不赏?一袋果子?一袋果子!
长龄死死地盯着那袋果子,慢慢蹲下身,终还是将那袋果子提了起来,卿云已许久未吃到这样的鲜果子了。
傍晚时分,长龄上了山,找到了正在山泉边浣衣的卿云,将那一袋鲜果子给了卿云,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几个桃和一把枣子,还有两个甜瓜。
卿云接了过去,问道:“哪来的?”
长龄道:“换的。”
卿云从袋子里头掏出个桃子,浸在山泉水中清洗,淡淡道:“咱们如今手头紧缺,只能勉强吃饱饭,哪来的果子?”他洗完了,将桃子递给长龄,眼也看向了长龄,道:“慧恩给的吧?”
长龄怔住了。
卿云冷道:“你别忘了,我是怎么才来的东宫。”
长龄双手慢慢蜷紧了,“这是在寺里,想他也不敢胡来。”
“他是不敢胡来,”卿云晃了晃手里的桃子,“这不,先以利诱之。”
长龄面色难堪,“对不起。”他接了那桃子,早知就不该带上来刺卿云的心,卿云从来聪慧,他看得出,卿云会看不出吗?他声音艰涩道:“我想着你太久没吃鲜果子了……”
卿云又掏出个桃子去洗,打断道:“你先替我尝尝,我怕他下药。”他用力搓洗着桃子表面,回头又看向长龄,神色若无其事,“快吃啊,万一有什么好歹,你先受着。”
长龄在卿云的催促下咬了一口桃子。
卿云道:“如何?”
长龄低低道:“没什么味道。”
卿云手从水里提起,甩了甩那湿淋淋的桃子,桃子经过山泉水洗,表面有了些许凉意,卿云咬了一口,“嗯,是不甜,味道寡淡,比之贡品,实在差远了。”
长龄手里握着那寡淡无味的桃子,心里实在疼得厉害,手都抖了。
卿云几下将那桃子啃了个精光,随手把桃核往地上一丢,笑道:“你说来年此处会不会长出一棵桃树来?”
长龄低头不言,没应卿云这个玩笑。
卿云又洗了几个枣尝了尝,“枣甜,比桃子甜,”他肩膀碰了下长龄的肩膀,“下回他来,你便与他周旋,让他多给几个枣子,也不知道那甜瓜吃起来如何,瞧着倒不错。”
卿云正说着,却见长龄下巴上一滴两滴地水落下来,卿云视线上移,长龄面上已全是泪。
“哭什么,”卿云道,“难得有白送的鲜果子吃。”
长龄缓缓摇头,面上却是泪如雨下,卿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入了寺后,他除在此间大哭过一场,便再没掉过一滴泪。
眼泪原是留给会心疼它的人瞧的,他如今在这里,还有谁会心疼他?掉眼泪,也不过是叫人看笑话罢了。可长龄这般,他为何笑不出来,反眼也跟着热热的?
卿云抬起手,往长龄嘴里塞了颗甜枣,长龄嘴张着,只含着那枣,眼泪止不住地掉,卿云静静瞧了一会儿,忽地扑到长龄怀里,长龄没防备,险些向后栽倒,连忙稳住身形,狼狈地抬手搂住卿云。
“我献了经书上去,那经书一字一字,都是他教我的字迹,”卿云紧紧抓着长龄,“你说得对,太子仁厚,他看到了,会心软的,他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长龄想给他肯定的应答,一张嘴,嘴里的枣咕噜噜掉了下去,他哽咽着“嗯”了一声,卿云扭转过脸,将面颊贴在长龄胸膛上,低声道:“长龄,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害你……”
长龄一个劲地扭头,双手死死地搂着卿云,他呜呜咽咽地说不出整句,卿云却听懂了,他不怪他。
眼眶中滑过热泪,卿云缩在长龄怀里,他心知,便是在这里,也还是有人心疼他的。
“你便留在山上,一应吃喝用度,我每日都给你送来就是,想他老是找不着你,心思也便淡了。”
长龄花了三日,几乎是不吃不喝,起早贪黑地给卿云在山上造了间小木屋,木屋十分狭小,他实在能力有限,只能这般了。
“若是刮风下雨,我怕这屋子撑不住,你便提前下山,每夜看着点儿星云,若拿不定主意,便先下山找个地方躲着,”长龄轻抚了卿云的头发,“别急,咱们迟早能找到机会,到时我们一块儿去向太子求情,你也忍忍脾气,先回了东宫再说。”
“到时再说吧。”
卿云不想同长龄戳破,实则心中对能回到东宫已渐渐不是那般坚信。
他倚仗的不过是在东宫陪伴李照的那两年时光,李照在盛怒之下也未曾真的要他的命,以及秦少英的那句“没忘”。
他相信李照没忘,可没忘和要将他们接回东宫实则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
李照来了真华寺三回,别说来看他们了,便是连问也没问过一句,否则,真华寺的人便不会这般待他们!
李照当时没杀他,兴许便是存了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毕竟是疼过一场的奴才,还顾着他那一点贤名呢。
等他被磋磨死了,再将长龄接回去,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了。
卿云独自待在狭小的木屋子里,如困兽般低吼着,他双眼通红,双手死死地抓着木板床,眼中没有泪,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他好恨,他恨李照将他带回东宫,却始终如玩物般对他,他也恨长龄,恨他……恨他为什么到如今才肯同他交心……
想起长龄,原本无泪的眼竟又温热起来,卿云趴在床上,泪终究还是一滴滴落了下来。
真心真情,也要看是谁的,长龄的情谊,只能给他这么一间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小木屋。
卿云又想起秦少英,他倒不是后悔没有跟着秦少英走,只是嫉妒此人天生的好命,好命的人这般多,为什么偏偏他总是如此凄凉?他要求的本也不多,不说要当秦少英,便是当个长龄都满足了,可偏偏老天爷连这点都不愿意成全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现在,就连寺里的大和尚也要来欺辱他!难不成他要躲在山上这小屋子里一辈子?!永远不见人?!
眼中泪渐渐干了,卿云抬起脸,面上泪痕斑斑,眼中却是弥漫上一股强烈的杀意。
他早就……想杀“福海”了。
第48章
整个夏天,卿云都没怎么下过几次山,长龄同他说,慧恩待他们还是不错,仍旧是回到了五五分成,这是慧恩对卿云还未死心。
“先就这么在山上待着吧,等天儿冷了再做打算。”
长龄爬上木屋顶,替卿云扑了稻草,再继续打上一层板子,他如今活儿做得多了,手上全是茧子,也伤了好几回,不过也到底是熟能生巧,麻利多了。
卿云仰头道:“你小心些。”
“不妨事。”
长龄麻利地用藤蔓绑好了几根固定稻草的树枝,慢慢从屋顶上往下滑,卿云在下头盯着,长龄下来后,便上前替他擦汗。
“没事,”长龄自己也用袖子擦汗,“如今天凉了,不热。”
卿云道:“我在山上多做些活,你去换些趁手器具,咱们在山上将这木屋扩大一些,就好两个人住了。”
长龄道:“那样怕是不妥,若是咱们两个都不在寮房,怕他们抓了这个把柄拿我们。”
卿云道:“你先换了来便是。”
长龄应了声好,目光心疼地看着卿云,“我只不想你太劳累了。”
“劳累是应当的,”卿云冲长龄轻笑了笑,“原就不是来享福的。”
长龄无言,他留下尽量多的吃食,便下山去了,下山途中不断思索,这般留在寺里不是办法。
他们出来也快一年半了,他也无法确定太子是否已消气,可太子几回来寺,他们都不得接近,太子寿诞,卿云献礼,太子也并无回应。
当年刺杀一事发生后,皇帝震怒,不仅处死了许多宫人,也罚了太子,因太子不爱惜自身,竟和奴才打成一片,才招致祸患。
其实长龄是最知道的,那时先皇后方才仙逝一年,太子心中郁郁,身边又没个说话亲近的人,皇帝忙于朝政,兄长又非同胞所出,本就不算和睦,太傅严肃避嫌,太子只能同身边的奴才排遣心事,也只多说几句话罢了。
太子那次得了教训,东宫里的奴才也都得了教训,自那之后,便无人敢亲近太子。
偏偏叫太子又得了个落在玉荷宫里的卿云。
长龄也不知到底是孽是缘。
如今卿云又出了那样的乱子,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不易,要让太子回心转意,将人接回宫,不说太子的心意如何,便是皇帝能容忍太子将卿云再留在身边吗?
长龄越想越是满腹愁绪,一时想不出什么两全的法子,甚至想着,若是太子不闻不问,不如偷跑出去?
他可以不跑,只让卿云出去也好。
可若真让卿云逃出这寺,他留在这里,怎能安心?长龄自然知道卿云聪慧有心计,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少年,又单薄瘦弱,在外如何谋生?他身有缺陷,又生得那般品貌,怎能避免受人欺凌?
长龄起了念头,便留意打听太子何时再来寺中进香祈福,只是皇家行踪,岂是他轻易能打听到的?
倒是长龄这番行径落在慧恩眼中令慧恩心下有了计较。
东宫既将人逐出又不闻不问,管你从前是几品的宦官,如今便是寺里的两个罪奴,两个小太监虚张声势唬人罢了,慧恩心里省得,只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能缓缓弄上手,又何必搞得那么僵。
寺中清苦,本就是花骨朵般的人,能熬到几时?既然敬酒不吃,那便只有罚酒了。
慧恩干脆躲了,去别的寺挂单去了,临走之前对底下几个小沙弥吩咐了一通。
翌日,长龄来到典座寮,见慧恩不在,心中先是一喜,以为慧恩终于罢了手,或是调到别处去了,哪知那接替慧恩的小沙弥却是比慧恩更加严苛,长龄据理力争,那小沙弥却只是摇头,神色为难,“公公,您就别难为我们了,便只有这么多,再多,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长龄心中顿时明白了,慧恩这是软硬兼施,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了,不到手,誓不罢休。
长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在东宫多年,东宫的风气是极清正的,小太监们平素最多也就是拌拌嘴,从不曾有过这般狎昵猥琐之事。
那小沙弥见一向温厚雅正的人沉了脸竟也有几分威慑之色,比之暴戾蛮横的慧恩更让人说不出的提心。
“公公,”小沙弥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很快也便腻了。”
长龄面色微震,再见那小沙弥一脸无奈之色,便道:“难不成这事便没人管吗?”
小沙弥苦笑,“慈圆大师是寺中得道高僧,慈字辈仅剩的两位大师,他是慈圆大师最看重的慧字辈的弟子,实在是无人可管。”
真华寺里慈字辈的高僧除了慈圆,便是主持慈空了,只是主持年事已高,今年已极少现身,寺中弟子都难得见,更别说长龄这个被罚入寺内的罪奴了。
寺内求告无门,寺外,东宫并非远在天边,却也是长龄如今到不了的地方,上达天听,谈何容易?!
长龄心中凄怆,头一回,他心中竟对李照生出了几分怨意。
这怨说是突如其来,却是绵延不断,似早已偷嵌在他的骨头里,叫如今的事一挑,才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长龄不假思索地想将它灭了,那怨却仍是一点一点又涌上心头,任长龄怎么想按下去,都不肯停歇。
慧恩不在,长龄却仍不放心卿云下山,那些小沙弥虽说也是深受其害,但他们是寺里的人,绝不可能帮他们不去帮慧恩。
只要熬过这一阵,叫慧恩知道,什么手段都没用,兴许也就没事了。
克扣的事,卿云还是发觉了,尽管长龄已极力掩饰,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卿云见长龄瘦得那般快,心中便隐隐知道了。
那日,长龄放下口粮正要下山,卿云便在他身后冷冷道:“回来。”
长龄回身,“怎么了?”
卿云手点了碗,“吃了。”
长龄怔住,二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龄沉默许久,轻声道:“我不用。”
卿云懒得和他多争辩,只道:“你若不吃,我立刻扔了。”
长龄眉头皱起,“卿云。”
“他既是冲着我来的,我一味这么躲着也没什么用。”
卿云人如今长高了不少,在这狭窄幽暗的小木屋里,显得单薄瘦削,却又俏生生的,正如陷于泥淖的明珠,任谁见了,不想将那珠子把玩一番呢?
“也算是条出路,”卿云淡淡道,“我们从此在寺里也就有依靠了。”
长龄脸色骤变,他因将能省的都省给了卿云,脸颊瘦得都凹陷下去,原本温柔端正的面容竟显得有几分冷厉,他上前一步,紧抓了卿云的肩膀,“卿云,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分明不是那么想的,又何苦……”他声音仍是温柔的,“我会想法子的,信我一回,好吗?”
卿云冷冷地瞧着长龄,“你怎知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长龄听了他的话,只觉心头针刺得难受,双眼紧盯着卿云,“为这种人送命,不值得。”
卿云身上轻轻一颤,长龄道:“卿云,还不到那一步,”他双手用力地按了下卿云的肩膀,“若真到那一步,我来。”
卿云身上绷着的力道慢慢泄了,他盯着长龄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长龄微微垂下脸,“你让我买的柴刀,你夜夜垫在枕下,”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卿云,我到底也不傻。”
“他是慈圆大师看重的弟子,主持是他的师伯,他若出事,寺里必不会善罢甘休,若真到了那一步,”长龄平静道,“我虚长你几岁,你总也叫过我几声哥哥,我来便是。”
卿云眸光微微闪动,“我当你要一辈子当菩萨呢。”
长龄缓声道:“我从来不是菩萨,只你这般唤过我。”
卿云反抓了长龄的胳膊,压低声道:“你我既心意合一,又何必非要舍了谁?”卿云面上毫不遮掩地流露出狠辣之色,“你说得没错,他若死了,寺里必定要查,可若咱们叫他死得不明不白呢?”
“山上常久无人,什么不能杀他?放一把火,或是将他推下悬崖,还有山泉,能置他于死地的法子何止动刀子这一种呢,”卿云神色热切,“咱们指望不上别人,只有靠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卿云一双眼亮得出奇,“我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长龄早已知卿云性情,那日卿云将那毒计缓缓道来,他事先由太子安排在后头听着,只觉浑身都颤了,如今亲眼见了卿云这般面目,更是身心都不由战栗,也不知为何,他心中并不反感,却是又怜又爱,甚至隐隐也感到了一种痛快,顺从道:“咱们需得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卿云见长龄神色不似敷衍,连月来闷闷压着他头顶的阴云终于是散了,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真心笑容,“好,让他也瞧瞧咱们的厉害。”
如此一番商议后,卿云便拉着长龄坐下,要他吃东西。
“你比我高大强健,若是真动起手来,那慧恩可不是我能应付的,所以你一口都不能少吃。”
卿云双手托着脸,要长龄把那个麦饼吃了。
长龄吃了,他一面吃一面道:“我再想想法子,若能转圜,岂不皆大欢喜?”
卿云微微笑了,“听你的。”
长龄从他的笑容中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听还是假听,罢了,长龄心下无奈,知他也说服不了卿云什么,只轻轻地叹了声气。
长龄下了山,卿云才彻底变了脸。
方才说的那些话,有些卿云是真心的,有些卿云却只是哄长龄的。
莫说人犯了他,便是人不犯他,让他瞧了不顺眼,他也未必就两厢无事,更何况慧恩,他既已动了杀心,就没什么皆大欢喜之事,他总觉着是当初未曾亲手杀了福海,叫他心里憋了一股气,才令他幽愤至今。
得出了这口恶气,可如何出这口恶气,卿云还没想好,他从前谋划过几回,竟都以失败告终,这一回,他必得思虑万全。
卿云想了一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然而翌日,长龄却未上山,卿云深知长龄脾性,想山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略一思索后,立即便背起竹篓下了山。
如今天气渐冷,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山风吹起僧衣,面上肌肤被吹得发紧,蜿蜒山路折弯下去,卿云脚步倏然停住。
“长龄——”
第49章
日复一日忍饥挨饿,长龄原本强健的身子早便不如往日,兼之几乎每日都要上山给卿云送上饭食,心里又一直担忧着,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下山之后又担着要与卿云共害慧恩的心思,如此清晨醒来,便觉头晕目眩,身上无比沉重。
不行,卿云还在山上等他。
长龄强撑着,自先饮了一大壶冷水充饥,便走上了上山的路,哪知尚未走出几步,脚步却是越来越沉,眼中所见山路逐渐模糊摇晃,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再醒来时却觉似有人正在拉拽他。
长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一单薄背影正奋力将他往背上拉扯。
卿云……
长龄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手脚也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眼皮不知不觉又重黏了回去,只觉自己的脸似贴到了一处温热肌肤,似是卿云的脖子,卿云在背他。
脖间骤然滑过一点温热水渍,卿云死咬着牙侧过脸,却见长龄面上烧得通红,眼角滴滴泪流,人却仍是昏迷不醒。
离寮房只不过十几步之遥,卿云背着长龄,只觉胸膛发紧,浑身打颤,每迈一步都无比艰难,好几回都险些栽倒在地,只凭着一口气强撑,一步一步将人背到了寮房前,却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连带着背上的人一块倒在了屋前。
卿云回眸,长龄眼角泪已停,嘴上一片煞白,毫无血色,已是不知生死的模样了。
“长龄!”
卿云低吼一声,长龄却只是随着他的颤动歪了脸,全无反应。
卿云从长龄身下费力爬出,双手拖着人挣命似地终于将人拖到木板床上,他立即去找药,包袱打开,里头只剩下快见底的伤药。
卿云坐在地上,包袱也散在地上,他转头看向床上已昏过去的长龄,长龄生得高大,卿云时常羡慕,如今这副高大身躯痩得快只剩下骨架子了。
卿云慢慢转过脸,打量了这破旧的寮房,却见屋口有红芒闪烁,他起身过去,是一串嵌了玛瑙的络子,俯身将那串玛瑙络子拾起,他回头再看了一眼长龄,将那络子攥在掌心,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沙弥久不见卿云,见他到来,倒也不诧异,这已算是能忍的了,轻念了声佛号。
“我要见慧恩。”卿云直接道。
小沙弥道:“公公稍候,慧恩大师正在宝元寺挂单修行,这便派人去传话。”
“让他立即来见我,”卿云手暗暗抓住袖中的玛瑙络子,“过了今日,可别怪我又改主意。”
小沙弥深知慧恩自见过卿云一回后便念念不忘,当下对卿云这无礼态度也不多话,点头算是应下。
卿云回转过身,片刻后,又转了回来,他对那小沙弥道:“我同住的公公病倒了,瞧着像是急病,你能不能叫僧医来先替他瞧一瞧?”
小沙弥双手合十,又念了声佛号,面带同情道:“公公还是等慧恩大师来了,同慧恩大师说吧。”
卿云面上淡淡一笑,“我明白了。”
长龄依旧昏迷着,卿云坐在他床边,用冷帕子敷在他面上,看着长龄干裂的嘴唇和瘦削的面颊,一颗心像被拧住了似的,里头挤出了毒汁,沁入了他的胸膛,叫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便就这么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待他好,他也是看了久才看明白,也才敢信。
只他方才看清了他的心,两厢都商量好了一块儿除掉慧恩,老天爷便又看不惯了,要跳出来同他做对。
卿云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双眼定定地望着长龄,他忽然痴痴地笑了笑,面上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他才倏然回头。
这几个月,慧恩在京中各寺名为挂单修行,实则是装扮一番后便在京中四处眠花宿柳、走鸡斗狗,他回到宝元寺得知卿云那头松口后,险些大笑出声。
慧恩细问后才得知是长龄忽然得了急病,心下已有了计较,回到真华寺后故意磨蹭了许久,又一番交代准备,这才慢悠悠地上了山。
天边夕阳正浓,姹紫嫣红地打在卿云回过的面上,叫慧恩心下不由一跳,可真是个难得的美人。
京中娼妓小倌,慧恩不敢说全玩了个遍,也是十有八九了,要说绝色,这小太监倒也算不上,只他那清澈眉眼冷中带艳,那副断绝风情的模样偏偏叫人百爪挠心,心痒难耐。
譬如此刻,慧恩便见他神情冷冷的,那双眼眸却又似万般委屈、无可奈何,他不想委身于他,却不得不从命,恰似不愿低头的娇花被强硬攀折前的无力挣扎,只那一个眼神便叫慧恩身下发疼。
慧恩面上露出个和善笑容,“方清说你寻我?”
“长龄病了,”卿云坐在长龄床头,低侧着脸,“烦请大师让僧医来瞧一瞧。”
“哦,原来如此。”
慧恩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过来,他看也不看长龄,只盯着卿云的侧脸看,只觉他面白如象牙,俏鼻之下一张菱形小口,泛着淡淡的粉,心中越看越爱,低声道:“卿云公公怎么瞧着瘦了许多?”
卿云翻开掌心,露出那串嵌了玛瑙的络子,“大师,我与长龄来此修行,身无长物,只剩下这一件好东西,平素多得大师照顾,我们二人无以回报,只将这赠予大师吧。”
慧恩瞥了一眼,对那带了玛瑙珠子的络子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可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倒是卿云那一双薄薄的手令他眼直了,他笑了笑,道:“这既是你们仅剩的好东西,便自己留着吧。”
“大师,”卿云抬起脸,他直直地看向慧恩,他望见慧恩眼底翻滚的欲望,轻咬贝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高抬贵手。”
慧恩仍只是笑,双手负在身后,悠闲地打量了一下寮房,他倒不急,要美人,秦楼楚馆里拿了金锭子,什么美人要不着?他从不使强,便是喜欢一点一点,叫那些起初不情不愿拿乔的人改了主意,主动委身于他,那种滋味,他百尝不厌。尤其是这次的美人,竟能忍耐如此之久,怎能不叫他兴奋?
“行,卿云公公说得有理,”他满意地看着卿云眼中迸发出光彩,又不紧不慢道,“我这便回去为长龄公公诵经祈福。”
他说罢,甩袖欲走,方转过身,袖子便被抓住了,慧恩嘴角浮出冷笑,偏过脸一回头,却见卿云眼中已蓄了泪,这可不得了了,那眼本就动人,含泪之后水汪汪的一片,真是叫慧恩装也装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便想抬手为卿云拭泪。卿云扭过脸,轻轻躲了,手上却是不放。
慧恩见状,笑道:“卿云公公,这是何意啊?”
卿云放开手,自用袖子拭了泪,随后便站起身,面对面立在慧恩身前,道:“敢问大师是想一夕欢愉,还是从此便两厢情好,再不辜负?”
慧恩听他将事挑明,心下一动,缓缓笑道:“公公的意思呢?”
卿云道:“我从未与人做过这事,你既非要我跟了你不可,我便不许你负心。”
“好!”慧恩道,“未料你年纪轻轻,倒也是个忠贞有情的人,”慧恩上前,欲拉卿云的手,卿云后退一步,又是躲了,慧恩也不恼,笑道:“只要你肯,我定不负你,日后我保你在寺中荣华富贵,日子不会比宫里差上多少!”
“先不谈别的,请大师派人来救治长龄。”卿云道。
慧恩深知这小美人是个性子拗的,哪能应下呢,淡笑道:“只要咱们做了夫妻,我便什么都应你。”
卿云道:“明白了,大师是怕我反悔。”
慧恩笑而不语。
卿云垂了下眼,再抬脸,面上已是下了决心的神色,“既如此,我也怕大师反悔,请大师列了字据,白纸黑字,也算是有个见证。”
慧恩道:“你要什么字据?”
“也不难,”卿云道,“只要大师写下愿与我情好之语,我便安心了。”
“纸笔都是现成的。”
卿云回身拿了平素他和长龄抄经用的纸笔搁在桌上,“大师请吧。”
慧恩面上似笑非笑地盯了卿云一会儿,上前提笔,方要写,便转头冲卿云笑了笑,“我若写了,你该不会后头拿着这儿去主持那告我一状吧?”
卿云也笑了笑,“大师在寺中的地位,卿云已见识过了,哪会以卵击石呢?”他眼波流转,面上冷傲,却又有几分娇意,“只是来日你若负我,我也必定要拿着它来个鱼死网破。”
慧恩听罢,心中再不生疑,只卿云说得也实在不错,便是日后卿云真要拿着这东西去寺中闹,他也不怕,只当是哄哄他了,便笑道:“你放心吧,我不是那无情之人,只要你跟了我,我定不负你。”
慧恩很快便提笔写下,随手将笔一扔,提起那纸吹了吹,对卿云笑盈盈道:“这也算咱们的婚书了?”
卿云不言,只望了一眼那纸上的大致内容,上头满是淫词浪语,可见慧恩有多嚣张,他踱步走到自己那张许久未睡的木板床前默默坐下,长龄就在他对面。
慧恩见他那姿态,早已心神荡漾,放了那纸便走了过去,他手要抬卿云的下巴,卿云却是又躲了,抬起脸,眼尾斜斜地看向慧恩,“我是太监,身体残缺,大师不会嫌吧?”
“我嫌什么,”慧恩笑容满面道,“你这样的美人,别说是缺了那物件,便是断手断脚,我也愿意一亲芳泽。”
“大师不嫌,我心里却是觉着别扭,烦请大师先背过身去,待我宽衣,遮掩一番后,再请大师回过身。”
慧恩笑道:“好,都依你。”
慧恩背转过身,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心下怦怦跳着,吞了唾沫,“好了吗?”
“大师莫急……”
吱呀之声传入耳中,慧恩眼偷偷往身侧后头看了,却见卿云一双白皙的秀足踩在床上,僧衣下摆拂过泛着淡淡青黛颜色的脚背,他微一皱眉,“你没……”
“噗——”
柴刀横贯入脖,鲜血立即喷溅了卿云满头满脸,他立在床上,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慧恩轰然倒地,镶在他脖子上的柴刀也跟着砸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血极快地便在慧恩的身下漫开。
原来杀人这么容易,卿云轻吐出了口气,脚踩下床,蹲下身探了慧恩的鼻息,嫌恶地看了慧恩一眼,死得那么痛快,倒是便宜他了,抄起桌上的那页纸藏在胸前,立即跑了出去。
“喂。”
正在院中洒扫的小沙弥回过脸,却见个浑身浴血的卿云,吓得立时扔了笤帚,尖叫起来。
“速去呈报大理寺和东宫,告诉他们,”卿云目光一一扫过见鬼一般的众人,轻抬了抬下巴,“东宫的罪奴杀人了。”
第50章
东宫罪奴杀人,杀的还是寺中的典座,小沙弥们全都慌了神,主持慈空正在坐关,他们立即先呈报了监寺,监寺得知慧恩被杀,也是大惊失色,又立即呈报了大理寺。
大理寺离得近,很快便来拿人,卿云正在屋内等着,大理寺来人时,他正在帮长龄用冷帕子擦脸,听得动静,回转过脸,望着外头的官差,平静道:“这是东宫六品宦官,他病得很重,需得大夫来医治,此事与他无关,你们要抓的人是我。”
消息传到东宫时,李照已用了晚膳,正在处理公务,小太监急急来报,“太子殿下,真华寺、真华寺……”
李照听得“真华寺”眉心便猛地一跳,再听那小太监支支吾吾,便肃声道:“有什么事就快说。”
“是、是两个罪奴……”小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罪奴……罪奴杀了人……”
东宫里外掌灯,李照负手立于窗前,神色罕见的冰冷,不多时,率更令便前来呈报。
“回禀殿下,是太监卿云杀了真华寺的典座慧恩大师,证据确凿,人已被带去了大理寺,太监长龄得了急病,正在昏迷当中。”
李照猛地转过身,“急病?”
“是。”
“去派人把他接回东宫,立即让侍医诊治。”
“是。”
率更令躬身弯腰不动,“大理寺那边……”
李照面色在烛火中明暗分明,心头那根刺冒了出来,正狠狠地扎着他。杀人,好,很好,竟如此不知悔改,冥顽不灵。他也真是小看了他,不仅心思歹毒,下手也够狠辣。在佛寺修行两年,竟还变本加厉学会杀人了!好,很好!
“大理寺既已拿了人,”李照淡淡道,“就让他们秉公办理吧。”
“是。”
率更令得了指示后退下,他的前任杨沛风据说便是因太有自己的主意,叫太子赶出了东宫,故而他一向一板一眼,当下便立即分了两拨人,一拨去真华寺接人,另一拨则去回禀大理寺。
大理寺得了东宫的指示,立即便着手提审卿云。
卿云进了大理寺便被关在牢房中,大理寺的人没为难他,他知道,这是因他身份的缘故,等到大理寺来提审他,眼见狱卒态度骤变,他便知是大理寺得到了东宫的暗示。
李照,不保他。
“犯人卿云,你涉嫌杀害真华寺慧恩大师,你可认罪?”
卿云被绑在刑架上,他低头轻笑了笑,这一幕,何其熟悉。
真华寺是皇家寺庙,主持慈空是得道高僧,在本朝极受尊崇,如今真华寺出了如此大案,慈空大师被逼得出了关,已派人来多次询问,大理寺的人自然也不敢懈怠,既然东宫的意思已带到,他们便再无顾忌,快审了案子才好。
“长龄,回东宫了吗?”卿云哑声道。
“这事与你无关,你只需说你认不认罪。”
卿云垂着脸不作声。
那审问的官员颇有些不耐道:“寺中几位小沙弥皆指认你自己跑到典座寮的院中承认你杀了人,是也不是?”
卿云仍是没应,抬起脸,再问道:“长龄,回东宫了吗?”
官员给旁边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立即上前泼了一桶冷水上去,冰凉的水泼到面上,卿云却想起了慧恩的血溅到他脸上的感觉,还是人的血热,他便又笑了笑。
“如今是在问你的罪,你也不必扯上东宫,只说人是不是你杀的便是。”
“我若认,”卿云轻喘了口气,“是要我偿命吗?”
“你如何杀的慧恩,又为何要杀慧恩?”
卿云抿唇不言。
那官员面上神情愈加不耐,“你既已犯下杀人大罪,杀的还是寺中得道僧人,已是错上加错,还不从实招来?!”
卿云怀里正揣着慧恩写下的那张纸,他若拿出来,可否为他翻案?说是慧恩逼奸,他无法,才挥刀霍霍?
没用的。
真华寺的高僧逼奸一个小太监,大理寺的人不会信的,纵使信了,他一个小太监对上真华寺这般皇家寺庙,大理寺的人说不准也会如当初的杨沛风一般,为将事情压下,什么做不出?
“我偏是不招,”卿云冲着面前横眉冷对的人笑了笑,“有本事,你就用刑。”
*
“如何?”
李照立在床边,见长龄面色惨白,且瘦得厉害,险些没认出来。
侍医诊断一番后便道:“公公身子虚弱,有气血两亏之症,兼之忧思过度郁结于心,邪风入体,风寒束表,所幸还未伤及肺腑,待臣开一剂疏散之药,或可救治。”
李照听罢,面色仍是极其凝重,“有劳田大人了。”
侍医下去开方煎药,李照目光瞥着长龄,面前却仿佛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片刻之后,外头侍卫求见,李照宣了进来,在一旁椅上坐下,问道:“查清楚了吗?”
“卑职已查清了,据寺中小沙弥所言,卿云小公公素日与慧恩大师便有龃龉,今日托了人去传话,说要见慧恩大师一面,慧恩大师便返回了寺中,上山去见面,之后卿云小公公下了山,便说自己杀人了。”
“素有龃龉?”李照道,“什么龃龉?他要杀人?”
侍卫道:“似是因对分利不满。”
“分利?”李照眉头紧锁。
“是,两位公公在寺中修行,一应用度需得自己劳作换取,慧恩大师是新任的典座,压了二人的分利。”
“荒唐,”李照道,“孤让他们在寺中静修,何时要他们劳作了?”
侍卫不敢应答。
李照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长龄,冷声道:“让田文忠进来。”
侍卫连忙出去唤人,侍医急匆匆上前,李照道:“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立刻醒来?”
侍医一愣,太子问,他不敢不答,只好道:“玄天保命丸辅以人参水服用,或可唤他精神。”
“去取。”
侍医又是一怔,玄天保命丸极难制成,其中几味药材都是百年的珍品,东宫原本有两瓶,如今只剩了一瓶,是东宫用来保着危急关头才用的珍贵药物。
李照看出了侍医的迟疑,“别让孤说第二遍。”
侍医连忙下去,取了药丸来,煎了人参水给长龄灌了下去,那药果然是吊命的神药,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床上便传来了长龄幽幽的呻吟声。
“卿云……”
李照听他呼唤,心中又是重重一刺,挥袖让田文忠下去,沉声唤道:“长龄,是孤。”
长龄如在梦中,眼前全是迷雾,他在里头不停地跑着,他在找卿云,可是卿云始终在浓雾之中,让他怎么也找不着,这时猛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呼唤,他心神一震,再睁开眼,见到两年未见,比从前更成熟许多的太子,更是疑自己正在梦中。
“殿下!”
长龄挣扎着要滚下床行礼,李照挡住他,问道:“你别动,躺着便是,告诉孤,你们是不是在寺里受了苛待?”
长龄神智仍然昏沉,只以为自己太过忧心,梦中魂归东宫,根本分不清面前的李照是真人还是他梦中幻想出来的,便忍不住道:“殿下,您实在不该那么对卿云。”
李照面色凝重,眸光冷厉地看向长龄,长龄头一回直视了过去,双目含泪,“您不知道卿云在寺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辛苦劳作,才能勉强填饱肚子,一双手不知被磋磨成了什么模样……”
“那是他应当的,”李照冷冷地打断长龄,“他若不犯错,孤也不会将他逐出东宫,留他一条命,已是孤仁至义尽了。”
长龄听他竟如此绝情,不由心中大痛,泪流满面道:“殿下,纵使他犯了再大的错,他心里也还是一直惦记着您啊,您每回来寺中进香祈福,他都偷偷地在山上看着您,盼着您能原谅他,将他接回东宫,您的寿诞,他日夜不停地抄了那么些经书献上,一字一字都是殿下您教的,殿下,您的心为什么就偏对卿云这么狠……”
李照面上神情丝毫不动,心头的刺却是越扎越深,卿云抄了经给他?他怎不知?
“你说孤对他心狠,那他呢?”李照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他竟提刀杀人?”
长龄面上如遭雷击。
“孤将他从玉荷宫里接出来,悉心教导,多加宠爱,他竟如此不受教,妄图祸乱宫闱,孤以为将他罚入佛寺修行,能让他那些恶劣心思受佛法感召好磨了去,他倒好,”李照胸膛起伏,“不过为了几分利,竟提刀杀人,这一回,孤绝不姑息,便让大理寺处置了,也省得我再为他日日悬心!”
大理寺内,十鞭下来,卿云只觉身上皮开肉绽,他原以为自己能忍的,眼中泪却是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他只能强自咬住嘴唇,不发出哀鸣求饶,嘴唇被他咬破了,血珠溢出,黏稠如丝。
“藐视律法,挑衅上官,这十鞭子不过是小惩大诫,”那官员冷冷道,“你若再不招,可别怪我上大刑。”
喉中腥甜翻滚,卿云抬起脸,定定地看着那官员,那眼神令见惯了杀人要犯的官员都心中不由发毛。
“我十三岁那年曾在内侍省受刑,嗓子便是那时坏的,”卿云微勾了勾唇角,“那时对我动手的小太监,如今恐怕尸骨都烂透了,”卿云脸向前探了探,对着那官员道,“大人,你要小心哪。”
那官员受他连番挑衅,心中早已大怒,只顾忌他是东宫宫人,才不敢放手用大刑,如今见卿云竟敢如此要挟,他若再不动作,恐怕以后在大理寺就再无威信了,当下也冷笑了一声,“好利的一张嘴,来人,上拶刑!”
小吏将卿云从刑架上放下,卿云身不由己地滑落下去,立即又被人提起,两名小吏压住他的背跪下,另两名小吏抓起卿云的双手便往夹棍中塞去。
“这拶刑原是对女犯用的,你既是太监,倒也合适,”那官员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夹棍硬,行刑——”
凄哑的惨叫声瞬间穿破了刑房,传到了外头,李照急急的脚步骤停,身旁的官员也跟着停下,忐忑地望向太子铁青的面色,“太子殿下……”
李照袖中的手抖了,声音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来,“把人带出来。”
“是、是、是。”
牢房内,那官员正冷笑道:“我当你的嘴有多硬呢,竟敢如此狂妄。”他正再要上刑,外头忽传来一声大喝,“曹平!”
那官员听得有人直呼他名,立即起身回转过去,却见他的上峰带着人脸色极其难看地疾步进了牢房,“还不住手!”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垂着头的卿云,才看向了他,眼光极为恼怒,曹平心中已觉不妙,“大人……”
“把人带出去!”大理寺少卿厉声道。
“大人,犯人还未招供,卑职正在审……”
“审什么审!太子来了!”大理寺少卿压低声音,语气中全是恨铁不成钢,“有你这么审案子的吗?一点规矩都不讲,谁让你直接动刑的?!”
大理寺审案一向都是如此,怎么今日……曹平面色涨红,不由心下一紧,深知这是要坏事了,连忙吩咐道:“快,把人带出去。”
行刑的小吏连忙要拖人出去,大理寺少卿见了,简直头疼,“蠢货,把刑具卸了!”
小吏们又忙不迭地去卸夹棍,然而方才惨叫之人却是反过来手指死死地夹住了夹棍,卿云抬起脸,他面色惨白,脸上全是泪痕,唯有一张嘴由鲜血染红,“我不走,”他哑声道,“谁敢拖我,我就一头碰死在这儿……”
大理寺少卿眼都直了,“你、你——”他方想说‘反了你了’,思及方才太子在外头的态度,又不敢硬来,只道:“你——你等着——”转身之际,又一指曹平,“你也给我等着!”
曹平心下慌乱,想起方才卿云威胁之语,已神魂半出了窍,再回头看向卿云,只觉他白面红唇,眼珠漆黑幽静,活脱脱竟是个厉鬼。
“殿下,”大理寺少卿小心翼翼道,“犯人,犯人他、他不肯出刑房……”他偷觑了太子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许是受了刑,不好挪动,微臣再想想……”却见太子已拂袖而起,直往狱中去了。
自生母死后,李照再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往前走一步,便脚底发颤的感觉,长龄的控诉仍如在耳畔。
“卿云他杀了慧恩?!”
“殿下,快去救卿云,他、他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呀……”
“那慧恩觊觎卿云,百般苛待要挟,卿云他无法,只能躲到山上,连夜里睡着都枕着刀……殿下,您明知卿云最怕什么,殿下,他是被逼的,求您去救救卿云——”
牢房内一片昏暗寂静,只有两侧微弱烛火,官员小吏们早已战战兢兢跪倒了一片,跪在正中摇摇晃晃,单薄如纸片的人一头青丝凌乱坠地,手上上着夹棍,原是以那刑具撑地,才能勉强跪着不倒。
杏色龙纹靴尖映入眼帘,卿云无声地笑了笑。
李照,还是来了。
这便说明,长龄得救了。
卿云吃力地抬起脸。
两年未见的主仆二人将对方的模样尽收眼底。
一个,如从前般清贵俊逸,一个,却是狼狈不堪,满脸血泪。
卿云回望过去,他既未笑,也未哭,只张口沙哑道:“殿下,许久未见,卿云,长大了。”
李照心中那根刺疯长而出,几是要将他浑身穿透,脑海中幕幕浮现,最后只落在一个小小的卿云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手掌心,一双眼依恋地望着他,要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如今,他终于还是长大了。
李照单膝下去,张开双臂沉默地将人抱起,他垂下脸,与那双平静的眼对上,双臂向上托了托,额头轻轻碰了卿云的,低声道:“回东宫。”【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