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苏婉沉默着用汤勺搅了搅药汁, 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屋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沈知懿的心随着那瓷器轻碰的声音也跟着被高高吊了起来。
良久,苏婉开了口:
“他……没死, 那日陆昭赶到,他被救活了, 只是……”
沈知懿故作平静,视线去紧盯着苏婉的嘴,好似是要在她还未发出声音的时候, 就第一时间能接收到她的嘴型一般。
“只是什么?”
“只是他……”
“知知!”
苏婉犹豫的话被沈钰楼从外面冲进来的声音打断。
沈知懿抬头,还未看清沈钰楼的身影, 他便已飞奔到了床边。
“哥……”
“啪!”
“钰楼!”
沈知懿刚开口,还不及说话,沈钰楼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苏婉冲过来拉住他, “沈钰楼你疯了?!”
沈知懿捂着脸, 眼底抱着一汪泪,委屈巴巴地看着沈钰楼, 却见沈钰楼定定瞧着她, 通红的眼底也噙满了泪。
“迷晕我?!你能耐了沈知懿?!你敢自己一人闯进北羌皇宫了?!”
在沈家,沈知懿这个二哥最是宠她, 即便是从前母亲也会偶尔训斥她,但这个二哥永远都会哄着她向着她, 把她放在第一位。
她这次还是第一次被他打。
沈知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委屈巴巴地唤他:
“哥哥……”
“别叫我哥哥!既然这么能耐, 你还认我这个哥哥做什么?!你……”
沈钰楼话说到一半,瞧见沈知懿脸上的泪,忽然顿住,咬了咬牙, 一把挥开苏婉的手,转身气冲冲地离开。
然而才刚走出几步,他又猛地定在了原地,巍峨的背影紧绷而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住。
须臾,他猛然回身,大步走到床边一把将沈知懿紧紧搂进了怀中。
他搂得太用力,身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后怕而掩饰不住地颤抖,他轻轻抚摸上沈知懿的脸颊,语气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知知,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大男人眼泪不要钱一般往下掉,一遍遍地对沈知懿道歉: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哥哥一个大男人,还让自己的妹妹去涉险,你可知看你从城楼上掉下来那一瞬间,哥哥的心都要死了,沈家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你要出事了,哥哥怎么办……”
“知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沈知懿在他怀中摇头,“哥哥,你不想我有事,可我也同样不想哥哥出事,现在我长大了,也可以保护哥哥了。”
沈知懿的嗓音在沈钰楼怀中听起来闷闷的,沈钰楼动作一顿,忽然没忍住,颤抖着身子哭出了声。
这一哭,沈知懿也跟着痛哭出声。
从前两个人总是怕触碰到对方的伤痛,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沈家,但这一哭像是将这一年多所有的经历和压抑的痛苦都要哭出来。
从沈家变故那一日,迟来了一年多的悲痛欲绝终于在兄妹两人相拥的时候爆发了出来。
两人哭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沈钰楼轻轻抚上沈知懿脸颊的红,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疼不疼?哥哥刚才失了理智,对不起。”
沈知懿摇摇头,“哥哥也是关心我。”
“哥哥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乖,不哭了。”
沈钰楼轻叹一声,抹掉沈知懿脸上的泪,温柔道:
“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今后你有哥哥,还有嫂嫂和侄儿,沈家没了,但是哥哥会给你一个家。”
苏婉也上前来,安抚般拍了拍沈钰楼的背,而后搂住沈知懿,笑道:
“这次我们的知知真的很勇敢,我和恒儿的命都是你救的呢,知知,你哥哥真的很爱你,今后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不过钰楼……”
苏婉嗔了他一眼,“将来知知也是要成婚的,你可不能太霸道,留着知知舍不得放手。”
“噗嗤”一声,沈知懿破涕为笑。
沈钰楼也轻咳了声,面色窘迫: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三人正说笑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沈钰楼神色蓦地一紧,就听外面有人说:
“宫里来人了!”
苏婉闻言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恒儿!”
沈钰楼看了看苏婉,又看了看沈知懿,冷声叮嘱道:
“你们二人不要出去,我去找恒儿。”
说完,他飞快转身几乎是跑着出了门。
沈知懿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由也跟着揪起了心。
她前段时日不经意听到苏安说如今宫里正在通缉作为沈家余孽的哥哥,倘若这次是宫里来人,万不能让他们看到哥哥、苏姐姐或是恒儿。
沈知懿回头看了苏婉一眼,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
“苏姐姐不必担心,我出去看看。”
“你……”
苏婉原想劝她别出去,然而恰在此刻,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一个阴柔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沈娘子在么?”
沈知懿浑身一僵,推着苏婉的背指了指内室门帘后。
等到苏婉藏进去后,她理了理衣裳,走过去开门走了出去。
“张公公?”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
沈知懿蹙了蹙眉,想不到张公公竟然来了这偏远的梧州,难不成真是为了哥哥之事来的?
思及此,她的心不由跳快了几拍,面上却越发平静,一边将人引着往外走,一边客气道:
“不知张公公不远千里来梧州,所谓何事?”
张公公客气道:
“相信沈娘子也听说了,裴淮瑾裴将军不顾皇令率军攻打北羌一事。”
沈知懿脚步一顿,若无其事道:
“公公有话请讲。”
张公公道:
“虽说北羌被灭,于我大燕是为好事一桩,但裴大人不顾皇令亦是事实,圣上派老奴前来,就是想下来亲自向大家求证一下当日之事,沈娘子可知——”
张公公刚说到一半,两人忽然听见一阵锁链的响动。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就瞧见裴淮瑾一身素白色单薄的衣裳,脸色苍白,双手扣着镣铐被人压着从对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日光明媚,恰好裴淮瑾在这个时候也抬起了头。
两人的视线在日光下猝不及防地对上。
沈知懿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样,一时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胸腔里游走,酝酿出许多酸胀感。
那日他死死拉住她,被匕首刺穿胸膛的画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他还活着。
可一贯高傲清隽的裴大人,京中世家子弟皆奉之为楷模、众星捧月的裴家世子爷,如今褪去一身华服,被人像是阶下囚一般扣着……
沈知懿眼睫飞快颤了几下,猛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眸。
张公公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笑看着沈知懿,接着方才的问题问道:
“沈娘子可知,裴大人此番违抗皇令贸然进攻,只是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欲,还是有旁的什么隐情?”
旁的什么隐情?
沈知懿心底慌乱不已。
若说这次真正让裴淮瑾不顾一切进攻的原因,不正是因为她要去救苏婉母子,而他为了救她么?
见她久久不答话,张公公又笑着唤了她一声,“沈娘子?”
沈知懿落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张了张嘴,“他……”
她刚发出一个音节,对面的月洞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拓跋恒追着一只小狗跑了进来。
站在沈知懿面前的张公公听见了动静,正要回头,沈知懿急忙出声唤住了他:
“张公公!”
张公公又回头看向她,“沈娘子要说什么?”
眼见沈钰楼从后面追来将拓跋恒抱走,沈知懿揪起的心才微微放下了下来。
她盯着不远处那道灼热的目光,抿了抿唇,缓缓开了口:
“裴……裴大人并无任何隐情,他——”
沈知懿紧紧攥住自己身侧的裙摆,慢慢抬头对上裴淮瑾的视线,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他就是贪功冒进,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沈知懿说得很慢,仿佛只是说完这几个字就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般。
听她说完,对面裴淮瑾唇角轻轻勾了起来,眼底闪过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仿佛是欣慰又仿佛是释然。
他就那般看着她,日光落进他琥珀色的温柔带笑的眼眸,他用那双一贯深情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沈知懿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身后的那棵柳树竟然已抽了绿芽,风里带了温暖的春日气息,一如许多年前,他站在湖边柳树下看她下马车走向他时一模一样。
沈知懿的喉咙又紧又涩,一股酸涩的热意直冲眼底。
张公公听她这般说,笑着颔首,“如此,那奴家便可押送疑犯裴淮瑾回京复命了。”
“张公公!”
沈知懿唤住即将转身的张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声问:
“敢问张公公,若是……若是裴淮瑾违抗圣令的罪名一旦成立,他会、会怎么样?”
张公公回头看了裴淮瑾一眼,轻叹了声摇了摇头,凑过来低声道:
“此次圣上因为这件事震怒,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圣上应当不会罪及裴家,但……若是裴淮瑾一力将此事担下来,应当会被问斩无疑。”
沈知懿脸色微微发白,腿一软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下。
张公公瞧了她一眼,“如此,老奴再重新问沈娘子一次,沈娘子可要更改方才的口供?”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温暖的花香,轻轻吹拂沈知懿鬓边的碎发。
她缓缓抬头,目光在他手腕的枷锁上看了几眼,而后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日光仿佛被无限拉长,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耳朵里。
沈知懿喉咙吞咽了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说:
“妾身不敢欺君,裴淮瑾贪功冒进事实如此,妾身的口供……不改。”
话音刚落,她便见对面裴淮瑾忽然笑了,笑意温柔而宠溺,如落进了春日暖阳,他仿佛在用笑容对她说,她做的很好,他欠她的这条命他还给她。
裴淮瑾的视线在她面上轻轻地描摹流转,似乎想要将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刻进他的心里一般。
沈知懿眼圈一热,再不敢面对他的视线,转身逃一样推门进了屋。
她背抵在门扇上,胸腔剧烈起伏不定。
未几,门口传来轻微锁链的响动,渐行渐远,很快那声音便彻底消失了,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没有了。
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人,会永远消失在这世间,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从七岁那年,她从树上跌下来被那个少年郎抱进怀中,到此后九年的纠缠,她面对了诸多生离死别变得坚强而冷硬,而他从天之骄子沦落到即将被问斩的阶下囚。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沈知懿腿一软,猛地滑坐在门边,将脸埋在双膝间,止不住呜咽出声。
第67章 第 67 章 此生……怕是再见不到她……
裴淮瑾被带走的翌日, 谢长钰也来向她辞别。
沈知懿与他面对面而立,谢长钰身穿一身黑色锦袍,身边牵着一匹骏马。
恍惚间, 沈知懿仿佛回到了同他初相识的那段时日。
那段时日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出现在裴淮瑾的视野里,而那时候的谢长钰和裴淮瑾简直就像是连体的一般, 无论何时都在一处。
她便也总是不可避免地同他相遇。
一开始的时候,谢长钰总是调侃裴淮瑾和她,渐渐的, 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也不再将她同裴淮瑾扯在一处, 而是总故意逗她,时不时送她一些京中女子都喜欢的小玩意儿。
但那些小玩意儿后来都去了哪呢,沈知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谢长钰站在和裴淮瑾昨日站的相同的柳树下。
他定定看着她, 许久, 哑声开口:
“夏荷的尸体已经请仵作替她安置好,寻了处好山水厚葬了。”
“多谢。”
“这次能从内部攻入, 多亏了夏荷的那张城防图和暗道分布图。”
沈知懿微微颔首, 没说话。
“那日……那日裴淮瑾在将你扔向楚鸿后,又中了一刀, 在腰腹……”
沈知懿抬头看他,谢长钰神色一顿, 继续道:
“他致命伤是胸口那一刀,若非陆琛带着陆昭及时赶到, 再晚半个时辰都无法救了。”
沈知懿沉默,听他继续道:
“他的手筋虽然接上了,但日后都无法太用力了,弯弓搭箭兴许不行了。”
“嗯。”
“这几日梧州的风有些干燥, 你要多喝水。”
“好。”
“王逸书打算回扬州了。”
“嗯。”
“再过段时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生辰快乐。”
两人谢长钰说着,沈知懿答着,似乎都在刻意回避或是拖延着什么。
沉默良久,谢长钰深吸一口气,唤了她的名字。
“沈知懿……”
沈知懿眼睫飞快颤抖了几下,缓缓抬眸看他,知道有些事情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我……这么多日,你还是没有爱上我对么?”
谢长钰身子僵硬,紧紧攥住了掌心,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神情。
两人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声音飘散在风里有些不甚真切。
许久,他瞧着她沉默的样子,忽然自嘲般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若心悦我,早在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就应该看到的只有我了。”
也不会这么多年,他永远追在她身后,乞求她将放在裴淮瑾身上的目光能够稍微分给他哪怕一刻。
谢长钰扯了扯唇角。
若说从前他还报有一丝希望,但裴淮瑾做得太绝了。
裴淮瑾用这种方式永远将自己钉在了沈知懿的心底,他一死,便成了她永远无法释怀的经历,而他们三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便永远不可能与她心无芥蒂地在一起了。
“沈知懿……”
谢长钰的嗓音哑得厉害,他牢牢盯着她,像是看不够一般,郑重道:
“我已经决定此生永不成婚了,你……”
“谢长钰!”
沈知懿惊得出声,眼圈一下就红了。
“你别劝我,我这几日已经想好了,我并非冲动行事,因为此生无论我娶谁,对她、对我都是不公平,但是沈知懿,将来无论你嫁给谁,都别忘了……”
谢长钰笑了笑,终于抬步缓缓走到了沈知懿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都别忘了,谢家三郎谢长钰永远是你的靠山,只要谢家不倒,只要我还在,我就永远会为你撑腰!还有……”
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但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还有,你若是哪一日成婚,一定要告诉我,我要看看是哪个混蛋这么有福气看上了我们家沈三妹妹,我还要、还要给你准备一份最丰厚的嫁妆,定不叫你被婆家轻看!不过我们知知这般讨人爱,婆家喜欢还来不及……”
“谢长钰……”
沈知懿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滚落,她忽然一把环住他的腰扑进他怀里。
谢长钰的身子一僵,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卑微的侥幸来。
他很想问沈知懿这个拥抱是什么意思?她愿意同他在一起了么?
可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任她的眼泪浸湿了自己胸口的衣襟。
良久,沈知懿平复下来,吸了吸鼻子,语气糯糯道:
“你永远是我的家人,是和我哥哥一样的家人,谢长钰,今后你也要好好的。”
谢长钰苦涩一笑,原本心底里生出的那一丝微弱的火光又彻底熄灭了下去。
他喉结急促滚了滚,胸腔里闷闷的“嗯”了一声,“我该走了,我哥还在城外等我。”
这一仗虽然谢长钰也参与其中,但他并未参与决策,再加上谢家大公子斡旋,对圣上自愿交出谢家的一处矿产,这才免了谢长钰的罪。
沈知懿从他怀里退出来,点点头,“一路珍重。”
谢长钰瞧着她眼眶又红又肿像个小兔子一样的模样,就知道她这两日没少哭。
他轻叹了声,终是没忍住将人一把重新拉进怀里,“别挣扎,让我抱一会儿,最后一次。”
沈知懿闻言再没挣扎,任由他抱在怀中,比从前任何一次都乖巧。
谢长钰低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皮,语气温柔:
“沈知懿,我永远在你身后。沈知懿,祝你此生快乐顺遂。”
沈知懿闻言眼眶一酸。
谢长钰轻轻吮去她眼角的泪,“别哭了,再哭我真的舍不得走了。”
沈知懿吸了吸鼻子,强压下心底的酸涩,点了点头,“你回去好好的,别再闯祸。”
“知道,我还要挣功名,回头给你撑腰呢。”
谢长钰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潇洒转身,挥了挥手,语气却哽咽:
“走了,沈知懿。”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洞门外的回廊下,沈知懿立在院中许久,忽然身上一暖。
沈知懿回头,沈钰楼替她系山披风的系带:
“我们打算去江州,走之前哥哥想问问你,咱们是直接出发去江州,还是先回京城?”
沈知懿敛眸,沉默良久,终是道:
“先回京城吧,我……”
她嗫嚅了一下,没说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方才自己脑海中的第一想法就是回京城,心底隐隐有答案,但她不愿深思。
沈钰楼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
“也好,我们先回京城,哥哥恰好也想带着婉婉和恒儿去祭奠一下父母和长兄。”
沈知懿听他这般说,心里那股拧巴的感觉一下松快了下来,微微勾唇,“好,听哥哥的。”
青州的街道经过战火的洗礼,凋敝而颓败。
囚车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音。
路边的沟渠里,有一枚破破烂烂的风筝被污水浸透,上面两种笔迹的题字,也早已看不清楚。
裴淮瑾定定地瞧着那风筝看了半天,忽然提了提唇角,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地笑了笑。
他的视线忽然回望,不远处的天边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橙黄色的光被暗色逐渐取代。
那年上元灯节,他也是在这样的夕阳下一眼看到了穿着红色小袄,拿着糖葫芦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也不知在四处瞅些什么,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子,红色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可爱极了。
他原本想过去将自己做的那盏兔子花灯送给她,但那猜灯谜的老板却拉住了他,以为自己那盏花灯是那年猜灯谜的彩头。
他无奈,只好任由老板将那花灯挂了起来,而后他在出题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出了一道从前沈知懿对他讲过的暗语,那暗语只有她和他知晓。
他料想只要她愿意猜,定能猜中,而后得到这盏特意为她做的花灯。
恰在此时,秦蓁不知从何处来了,他随手替她取下一盏高处她拿不到的花灯,再一回头,那小姑娘就只剩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裴淮瑾无奈,取下了那盏兔子花灯,对老板说今夜这灯谜他不出题了,并对在场之人散了银子表达歉意,而后提着那盏兔子花灯去哄那个气冲冲的小姑娘。
后来呢?
裴淮瑾苦笑,后来那晚沈知懿和谢长钰抱着睡在一起,之后他听到她答应了谢家的亲事。
他当初年轻,也傲慢,众星捧月的裴世子、天子重臣从小到大从未再任何事情上受到过挫败,他不肯低头去求证这件事的真假,也不肯再向她吐露自己的真心。
他自以为是地冷眼瞧着她三心二意,自以为是地以为他裴家宗妇自是不能是沈知懿这般阳奉阴违的女子。
他一面心底对她止不住动心,一面恨她对自己感情的作弄。
可他却从不肯哪怕稍微低下头,认真问上一句,她可愿好好同他在一起。
那时候的裴世子家族荣耀傍身,功名仕途扶摇直上,从来都是旁人艳羡追捧的对象,但那时候的裴淮瑾也何其愚蠢。
裴淮瑾瞧着水渠里那枚风筝被风吹烂,被水流侵蚀了上面的字迹,不禁嘲讽笑了。
他的视线恋恋不舍地落在远处,可无论穷极一切,他也再难看她一眼。
此去京城只怕他会被直接关押进天牢,而后等待问斩,此生……怕是再见不到她了。
若是有下辈子,他定然在梅花树下接住她的那一瞬间,便再不放手。
他会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不让她委屈,不让她患得患失,他会放下自己的傲慢,不顾一切地护着她、信任她,抛下一切虚名和责任,只要能与她在一起。
那日早晨,从谢长钰出来前,他喝醉酒同他说的那句“裴淮瑾,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当时不屑的裴淮瑾,如今终于尝到了那句话的滋味。
裴淮瑾靠在囚车上,腕上的铁索因动作哗啦啦作响,他仰望着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夕阳,眼泪无声从眼角滑落。
第68章 第 68 章 他给所有人都算好了出……
京城大理寺天牢。
唐玉悄悄将一床崭新的厚被褥送进牢房, 神色尴尬地看了裴淮瑾一眼:
“裴……”
“唤我表字吧。”
裴淮瑾坐在墙角的石床上,双手拴着镣铐,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上, 身上的白色囚服氤出点点红色血迹,被镣铐扣着的手腕骨廓嶙峋。
唐玉匆忙“哦”了声, 将被褥在他面前放好,踌躇了一下,“允、允安兄, 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不免扼腕:
“明日午时。”
裴淮瑾像是毫无意外一般, 扯唇笑了笑,“知道了,多谢。”
“允安兄还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是想做的?若非难事, 唐玉定竭尽全力帮你实现。”
唐玉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从前的大理寺裴少卿重逢。
他对裴淮瑾是感激的,不论是当初的知遇之恩还是后面的提携之恩, 裴淮瑾都帮了他许多, 而且他与他共事这么久,知道裴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裴淮瑾闻言却只是沉默了半天, 最后问了句,“她……还是没来?”
这半个多月, 唐玉也知道他问的是谁了,闻言摇了摇头, “不曾。”
“好,我没什么想要的了,你今日之后,也不必再来了, 这些时日,多谢了。”
唐玉叹了口气,“还言什么谢……”
唐玉抱起换下来的被褥,站在牢房门口时回头再度看了眼牢房里的男人。
昏暗晃荡的烛火下,男人的脸半明半昧看不清神色。
他低声轻叹,有时候当真感慨命运弄人。
从前的裴淮瑾少年及第、天子重臣,在京中乃至整个大燕都风光无两,世人皆赞裴世子公子无双,假以时日定当位极人臣,今后前途不可估量。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沦落到如厮下场,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盛的时候,却要在明日午门斩首。
唐玉一路走一路瞧着地牢阴暗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苔,心情颇感复杂。
唐玉走后没多久,太子竟驾临天牢。
裴淮瑾照旧起身行礼,却被太子摁了回去。
“手怎么样了?”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笑道:
“好赖是接上了,明日斩首的时候,除了身首异处,倒是能留个全尸。”
太子听他这般说不禁蹙了蹙眉,“你还笑得出来。”
“求仁得仁,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裴淮瑾瞥了眼高墙上窄小的窗,“外面是晴天么?”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京城的晴天了,他对京城的记忆,停留在沈知懿要去别院的那一日,乌云压城,阴沉沉的天空下狂风卷着暴雪哀嚎,沈知懿唤住他,他却未回头。
风雪在他和她之间模糊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此之后,他的世界里仿佛再无晴日。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其实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偶尔几片落在铁窗上,很快凝结。
但他顺着他的话笑说:
“是晴天。”
太子这半个月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每次裴淮瑾都会问他外面是不是晴天,他都会告诉他是晴天。
总归,是不是晴天裴淮瑾都看不到了,还不如骗骗他。
他想,裴淮瑾是在幻想窗外是那个春日阳光明媚的午后,墙头的少女笑颜比墙边的海棠花还要娇艳。
裴淮瑾听了太子的话后,果然笑了,“晴天,她离开的路上就不会太难走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等他问斩后,便要离开京城了。
京城的四季依旧照常轮回,只是从此以后,京城再没有了淮瑾哥哥,也没有了沈家三娘而已。
沉默须臾,太子还是开口说起了正事:
“你可知,你给我的筹码,要么助我一步登天,要么让我同你一起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昨日裴淮瑾托人将五万裴家军交到了他的手上。
自从裴淮瑾带领裴家军灭掉北羌后,裴家军便一战成名,重新回到大燕三军的龙头位置,比在镇国公和骠骑将军手下名声更甚。
而裴淮瑾自愿剔除裴家军的旗号,将那五万精锐尽数交到太子手中。
一则歇了陛下想要改立储君的心思,二则保全了裴家军数万将士,三则,裴淮瑾以此为筹码来交换太子重审沈家之案。
陛下虽恼,但他近日素来闭关修道,等他和贵妃得知此事的时候,那五万精锐早已尽归太子名下。
所以圣上一怒之下,那一直犹豫的斩首旨意才在今日下达下来。
裴淮瑾给所有人都算好了出路,但却唯独没有算他自己的。
裴淮瑾笑了笑:
“殿下不必与我绕弯子,我知这五万精锐就是殿下的东风,罪臣虽不能亲眼瞧见殿下御极那一日,但臣对殿下有信心。”
太子听着裴淮瑾的话,心底到底忍不住一酸。
“表哥——”
太子轻叹,“你这般,到底值得么?”
裴淮瑾语气不变,“沈家只有翻了案,沈知懿今后才能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间。”
太子看向对面的男人。
他自幼聪慧善谋,却也清正自持,他母亲是长公主,他原本不必参与党//争。
但他自愿将五万裴家军交至他手中,就是因为他早看透了圣上其实根本不愿为沈家翻案的心思,才选择了赔上身家性命站在他这一队。
太子郑重道:
“表哥放心,倘若日后……我定重审沈家之案,还沈家清白。”
裴淮瑾定定瞧着他,最后略一颔首,笑道:
“多谢。”
许是明日便要问斩,今日的天牢格外热闹。
快要天明的时候,镇国公、长公主带着裴季礼来了天牢。
自从上次一别,镇国公在槐州只匆匆见了裴淮瑾一面,长公主和裴季礼却是许久未见到他。
长公主一见裴淮瑾,眼眶倏地红了,从前总是对他冷硬的神情,也有了几分松动。
镇国公搂了搂长公主的肩,温声宽慰:
“莫哭了,抓紧时间再说说话吧。”
长公主应了声,这才率先走入牢房。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
“瘦了。”
不知何时,自己的二儿子也长成了和从前长子一般的高大身形,只是她根本不敢想,这般高大的人,过了明日,也会同长子一般,毫无生气地躺进棺材里。
“母亲莫哭,这些年……我与母亲之间多有龃龉,是儿子不孝。”
长公主摇了摇头,强忍着泪,对裴季礼道:
“季礼,过去抱抱你的兄长。”
裴季礼还不懂得今日这些是何意思,只是他许久未曾见到兄长,闻言蹬着小腿儿噔噔噔跑到裴淮瑾身前,伸出双手仰头奶声奶气道:
“哥哥抱……”
裴淮瑾眼底划过一抹温情,轻轻将裴季礼抱进怀中,笑道:
“又重了,个子也高了。”
裴季礼抱着裴淮瑾的脑袋,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故作老成道:
“哥哥瘦了,哥哥今后要多吃饭饭,长得壮壮,季礼还要哥哥教季礼识文断字呢!”
裴季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什么,举到裴淮瑾面前,撒娇道:
“哥哥,你给我做个小狗尾巴掉了,过几日你再给我重新做一个好不好?”
裴淮瑾这才看清裴季礼手里拿着的,是他去年给他用莠草编的一个小狗,只是那小狗已经别他揉得七零八落,尾巴也不知去了哪里。
裴淮瑾笑了笑,“好,过几日哥哥就给你重新编一个新的。”
裴季礼欢呼,忍不住又在裴淮瑾脸上亲了一口,“一言为定!哥哥可不能骗我!”
“嗯,一言为定。”
裴淮瑾闻言勾起了唇,长公主却是又忍不住流了眼泪。
镇国公将裴季礼从裴淮瑾身上抱下来,交到长公主手中,拍了拍裴淮瑾的肩:
“这般做,悔么?”
裴淮瑾垂眸轻笑了声:
“父亲已经知晓,当年援军未至,是陛下的旨意,那沈家一案也不过是替死鬼,但父亲知道为何偏偏是沈家么?”
镇国公蹙眉,此番他确实未曾深想。
裴淮瑾看向长公主,“娘可记得,沈家出事前几日,沈夫人曾邀您在玲珑斋一聚?”
长公主闻言一滞,蹙着眉思索了一阵,记忆中确实有些印象。
按说沈家的门第根本入不了长公主的眼,若是寻常也不应当会有交集,但因着沈知懿的关系,沈夫人同长公主的关系至少表面上还算不错。
那日沈夫人突然给国公府递了帖子,说是玲珑斋新出了一款绸缎的花样式,邀请长公主在上元节那日前去一聚。
长公主对于这突然的邀请只觉莫名其妙,因为两人的关系从未好到这种程度,此前也并未一同相邀逛街游湖什么的,便将那帖子放置在一旁,想着若是那日没事了再去应约。
然而巧就巧在,季哥儿偏偏在前一夜发了高热,长公主守在床边守了一夜,白日里季哥儿烧退下来她便去补了眠。
她那段时日身体也不好,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早过了与沈夫人相约的时辰,
长公主便也没当回事,可直到晚间沈家出事,长公主才想起来那封请帖。
见母亲想起此事,裴淮瑾这才接着道:
“其实那日,沈家就是发现了宣眀十四年那场仗援军迟迟不来的真相,知晓陛下是忌惮裴家军而有意为之,那时候沈大人恐怕是察觉出陛下即将用王瑛一案对付裴家,所以赶在此前想让沈夫人借着逛街向母亲透露消息。”
“所以沈家出事……”
面对长公主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裴淮瑾亦觉胸腔有股说不出的酸闷。
他喉结滚了滚,压抑住呼之欲出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平静道:
“是,当时陛下怕是知道了此事,所以赶在沈家开口前灭了沈家满门,而也正是灭了沈家,陛下怕打草惊蛇,这才暂时按下了想要动裴家的心思,裴家得以喘息至今。”
“所以……”
长公主腿一软,被镇国公眼疾手快扶住。
她回头看了镇国公一眼,神情中的震惊与懊悔无以复加:
“所以沈家人是为了我们裴家而死的?!所以若非沈家那日想要通风报信,恐怕过不了多久,被抄家的就是我们裴家?!”
镇国公也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但他显然比长公主平静一些,闻言眉头紧锁看向裴淮瑾: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一年我都未放弃寻找沈家一案的真相。”
裴淮瑾并未言明自己从何得知,但只这一句话,便由不得镇国公和长公主不信。
长公主靠在镇国公怀里,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分明想说一句她不信,但话到嘴边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身在皇家,更加明白皇家的猜忌与无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外人看来自己的这位皇兄再如何宠爱自己,但只要在皇权受到一丝挑衅与可能的威胁的时候,他都可以变得冷酷无情。
沈家是替裴家而死,但是她……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日给沈知懿灌的那碗药,她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长公主头一次失了皇家体面,泪如雨下,是她对不起她,是皇家那些人对不起沈家……
镇国公拍了怕长公主的背以作安慰。
良久,他低低开口:
“所以才有了你之后这些布局?重振裴家军,投靠太子,就为了为沈家翻案?”
“沈老一辈子两袖清风,死后更不该蒙冤,沈知懿也不应当一辈子活在‘沈氏余孽’的罪名中,只是父亲——”
裴淮瑾看着镇国公,“我无法亲眼看见沈家翻案了,倘若有朝一日太子替沈家翻了案,您……您烧些纸告诉儿子一声。”
“你……”
镇国公年轻时候常年征战在外,虽说与这个儿子接触较少,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如何能听着他说这些不动容的。
他侧过身去仰头逼退眼底的泪,回头看向裴淮瑾,语气忽然老了一大截儿:
“监斩的是为父从前的同僚,明日行刑前,为父会请人给你送一壶烈酒来,喝了酒再去,兴许……”
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语气里终究忍不住带了哽咽,“兴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怀里的长公主哭得更凶了,镇国公抬手拭了下眼角,拍了拍裴淮瑾:
“行了,我们该走了,你母亲近来身体不好,再哭会哭出毛病来。”
“父亲。”
裴淮瑾唤住欲转身的镇国公,在镇国公与长公主看过来的时候,他盯着二人,直直地跪了下去:
“不能替您二人养老送终,是儿子不孝,儿子此生做了太多错事,所有一切只求来世重新来过,儿,裴淮瑾拜别二老……”
话音落下,裴淮瑾深深将头叩在了地上。
男人苍白的囚服上血迹斑斑,笔挺的肩背不知何时塌了下去,这一跪,仿佛此生便这般了结了。
长公主看着地上的青年,终是忍不住扑上去嚎啕大哭。
牢房里久久未发出一丝旁的声响,只有长公主一人的哭声和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听起来凄哀无比。
好似在这一刻,夜色晦暗到了极致。
第69章 第 69 章 “哥哥,又是一年春日了……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的时候, 监斩官派人来牢里提人了。
提人的小吏手中如约捧着一个酒坛,四下里看了看,悄声道:
“距离午时不远了, 大人在牢里将这酒喝了,待会儿出去了便没机会了。”
裴淮瑾盯着那酒坛看了一瞬, 视线仰着看向高处的窄窗,勾了勾唇:
“不必了,清醒着还能看看外面的阳光。”
裴淮瑾将双手递出去:
“大人请吧。”
如今裴淮瑾虽成了阶下囚, 但他从前的威望仍在,那小吏哪敢听他称呼一声大人, 忙摆手说不敢,小心翼翼给他的双手戴上枷锁。
囚车一路来到午门外的刑场,一路上百姓看见囚车上的裴淮瑾, 不禁没有如从前一般唾骂, 反倒纷纷抹眼泪。
有些人甚至跪在囚车经过的路上,哭着替裴淮瑾求情。
裴淮瑾眼帘轻不可察地颤着, 视线一一扫过他们, 最后失望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还是没来。
不过他早该预料到了不是么?那日在院中,她轻点着头对王公公承认下他的罪名那日, 就是此生自己最后一次见她。
只是有些遗憾,那日他没能再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没能再轻轻拥抱她一次。
今日的天气是整个冬日里最晴朗的一日,阳光在刑场上洒下灼热的温度, 仿佛连高悬在刑台上的铡刀都看起来没那么冰凉了。
裴淮瑾一袭白衣,站在铡刀前。
今日他换了一声干净整洁的白色衣衫,长身玉立在刑台上,神色淡然, 眉眼间隐隐含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昨日太子和镇国公都问过他悔么,其实他悔。
可他唯一的后悔是,曾经自己对沈知懿造成的伤害不能用一辈子去弥补了。
裴淮瑾抬头看了看天,湛蓝色的天空中,白云如丝,灼烈的暖阳即将高悬于正上空。
那年春日,就是这样的日头,窗外的墙边传来细小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谁家小猫爬上了墙头,不一会儿,那墙头上居然冒出一颗小脑袋,紧接着一袭鹅黄色裙衫的少女三两下爬了上来。
少女坐在墙头晃着双脚,笑靥如花娇艳,她随手折下墙头的一支蔷薇扔了进来。
少女笑声娇俏:
“状元郎,我二哥将隔壁的院子买下来啦,今后我与你做邻居可好?”
被她扔进来的蔷薇落在他方才写的字旁,墨色的笔锋被艳红的蔷薇花瓣盖住少许,蔷薇花散发出阵阵馥郁花香。
裴淮瑾抬头,阳光跳跃在墙头的少女身上,沈知懿绣鞋上的东珠被阳光晃得惹眼。
那一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抵不过她弯着眉眼的明媚笑意。
裴淮瑾轻轻阖上眼眸,一阵风从耳畔拂过,他仿佛听到从前少女娇滴滴的笑声和那句“淮瑾哥哥”。
裴淮瑾苍白的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一旁的令牌落地,监斩官的声音伴着风声响起:
“时辰到!行刑——”-
“不去看看么?”
沈钰楼瞧着自家妹妹。
打从上午天不亮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窗口的位置盯着外面,也不说话也不动,就那般怔怔坐着。
沈钰楼知晓今日是裴淮瑾行刑的日子。
到了临近午时的时候,他终是没忍住,进门悄声拍了拍妹妹的肩,问到。
沈知懿猛地回神,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眼底强忍着一汪泪。
沈钰楼的心一下就揪在了一起——虽然这次妹妹没有哭出来,但在他看来,她这幅模样,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让他心疼。
他倒宁可她哭出来。
沈钰楼张了张嘴,“知知,要不我们去……”
沈知懿摇了摇头,视线望向窗外那片晴朗湛蓝的天。
她的神情很专注,眼底无波无澜,良久,轻声道:
“哥哥,又是一年春日了。”
那些寒冷的、阴暗的、沉重的冬日终究过去了。
屋子里很静,除了窗外和煦的风声,就剩房间里滴漏的声音,一滴一滴,昭示着时辰一点一滴地流失。
突然,那滴漏“叮”的一声,沈知懿和沈钰楼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午时了。
沈钰楼猛地攥紧手心,下意识朝午门的方向看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重的钟声。
沈知懿猛地站起了身子,脸色苍白地攥紧前襟,呼吸都随着这一声声钟声而停滞了,每一声钟声都像是砸在了她的心上。
“镗镗镗……”
厚重悠长的钟声传遍整个京城,足足响了九下才停了下来。
钟声的余韵仿佛回荡在房间里。
沈知懿神色怔忡了好半天,才像是在水里憋了许久骤然破出水面一般,猛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
——九下,按照大燕的礼制,是皇帝殡天的钟声。
沈钰楼眉心越发紧皱,视线不由瞟向皇宫方向,这个时候皇帝殡天了?竟如此巧合?
按说,皇帝殡天,所有的婚丧嫁娶包括……行刑都要暂停。
他回头看向椅子上脸色惨白的沈知懿,犹豫了片刻,轻声道:
“知知,裴淮瑾他……”
沈知懿闻言怔怔抬头看向他。
沈钰楼瞧见她的神色时,话音一顿,所有关于那个人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许久,沈知懿重新敛下眼帘,扯了扯唇,语气里仿佛带着极度虚脱的疲惫轻声道:
“哥哥,我们该走了。”-
午门,太子的人带着令牌出现在刑场。
李英将令牌往那监斩官面前一推,尖柔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天子有令,陛下殡天,即刻召罪臣裴淮瑾进宫!”
那监斩官本就是镇国公从前的同僚,又是看着裴淮瑾长大的叔父。
再加之如今陛下殡天,尽管从前三皇子与太子如何斗法,太子现在都是名正言顺地储君继承人,更何况他如今手中还手握五万裴家军精锐,谁都知道这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自是顺水推舟,大手一挥令人给裴淮瑾解绑,笑着对李英道:
“罪臣裴淮瑾在此,眼下我就将他交到李公公手中了。”
李英对他略一颔首:
“大人客气。”
说罢,李英转身来到裴淮瑾身旁,伸了手臂让他搭着自己下了刑台,恭敬道:
“大人,进宫的马车太子殿下已为您备好,衣裳也已在马车上,时间紧急,还劳驾您屈尊在马车上换一下衣裳。”
裴淮瑾定定盯着李英看了几眼。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印证,只是手背上紧绷的青筋才能勉强看出他在竭力隐忍。
良久,裴淮瑾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对李英道:
“有劳了。”
说罢,他扶着李英走下台阶,然而在面对铡刀都未有一丝色变的裴淮瑾,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裴大人!”
裴淮瑾盯着皇宫方向,一直压抑在眼底的情绪在这一刻终是显露了出来。
他赤红着眼底,声线隐隐有些颤抖:
“无碍……我们,进宫。”
太子的马车金顶耀目,四平八稳地载着裴淮瑾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刑场外的众人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再看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的刑场,心底都忍不住感慨。
自大燕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人能活着从断头台上走下来,而李英是太子跟前的大太监,李英的态度就反应了未来天子的态度。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时辰,那裴大人就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
——这大燕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陛下刚殡天,京城到处都守卫森严。
守在城门口的是陆琛的城防营和谢长钰的锦衣卫。
太子的马车经过时停留,谢长钰上前来查验令牌,交还令牌的时候恰好一阵风将车帘掀起。
谢长钰的视线短暂地与裴淮瑾的对上。
在马车经过的时候,裴淮瑾听见车外谢长钰似乎低声说了句:
“保重。”
裴淮瑾落在膝上的手猛地一紧,原本端直僵硬的身子因为太过隐忍而几不可察地颤抖。
从宫门口到乾清殿似乎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裴淮瑾足以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马车猛地停驻,是太子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他看向他,欲言又止。
最后也只是说了句,“去见见她吧。”
裴淮瑾颔首,站在殿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吱呀”一声,殿内阴冷昏暗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身后带着春日气息的暖阳隔绝在外。
裴淮瑾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内室。
内室的妆台前,长公主一身素缟坐在镜前,镜中的她化着素淡但得体的妆容,听见声响从镜中看向身后的裴淮瑾。
裴淮瑾亦静静盯着镜子里的母亲,神色反倒平静了下来。
“母亲。”
“你来了。”
长公主对他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螺子黛细细描眉:
“先帝子女众多,幼时,我其实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她画好了左边的眉,瞧了瞧,继续道:
“相反,因为我母亲身份低微,我和母亲反倒处处受到排挤,可那时候的陛下是先帝最受宠的陈皇后所出,又是嫡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长公主画好右边的眉,左右看了看,而后拿起口脂轻轻抿了抿,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轻笑道:
“那时候的陛下和现在有许多不同,他忠君爱民、温和儒雅,总是在我受欺负的时候伸出援手护着我,渐渐的,我胆子才大了起来,同他走得近了,后来我母亲复宠,我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旁人都记得常乐公主高不可攀,可其实,幼时最难过的那段时日,是皇兄护着我才让我撑了下来。”
裴淮瑾轻轻蹙眉,“母亲……”
“淮瑾。”
长公主瞧着镜中的裴淮瑾,眼底虽泛着水光,唇角却露出一抹欣慰:
“你如今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槐州之战你替枕儿完成了夙愿,娘有时候在想当初自己是不是错了,就应当放你和大哥一起去战场……”
裴淮瑾不由攥紧掌心,眸光中那一直被压抑的剧烈情绪渐渐漫了出来。
男人锋利的下颌紧绷了绷,哑声道:
“是儿子不孝。”
长公主摇了摇头,天家的威仪让她即便赴死也依旧优雅从容:
“这些都是我们欠沈家的,况且陛下此前听信那道士的话愈发昏庸,三皇子不仁,若是让他掌权百姓定苦不堪言,所以娘不后悔。淮瑾——”
长公主看向他:
“今后辅佐新君你定当尽心竭力,你父亲一辈子强硬,但有时候他也会脆弱,他的腿疾冬日就会犯,你让人多给他备些暖炉,还有你弟弟季礼娘最放心不下,你要好好教导他,护着他。”
长公主起身,轻轻抚上裴淮瑾的眉眼,“我儿长大了,这么多年,娘都不曾看过你,是娘对不住你……”
裴淮瑾喉结急促滚了滚,眼眶刹那通红:
“母亲……”
长公主背过身去,“你走吧。”
“娘……”
“走吧!”
屋子里冷冰冰的,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一丝生气,男人的身影被暗影勾勒得模糊。
许久,他缓缓跪了下去,对着长公主的背影重重叩了三个头。
最后一下的时候,他将头埋在地上许久许久不曾抬起,双肩轻颤。
死寂的屋中似是暗暗浮动着一丝悲戚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道颀长身影从里面踉踉跄跄走了出来。
苏安急忙过去扶住裴淮瑾。
再次见到他,苏安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主子……”
裴淮瑾失魂落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双目赤红,眼神怔忡。
他张了张嘴,嗓音像是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沙哑得听不出调:
“走吧。”
苏安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下了台阶。
温暖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可裴淮瑾的手却仍旧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苏安就这般扶着主子慢慢走着,他能感觉到主子在竭力克制着悲伤,落他手臂的手背上青筋鼓跳蜿蜒,手抖得几乎扶不稳。
苏安心里钻心的难过,一边抹泪一边小声啜泣,眼泪擦都擦不及。
从前大公子常年征战在外,长公主就最疼她这个长子,而对主子不闻不问,心偏得府中人都看得出来。
后来长子殒命,长公主与主子的关系便愈发降到了冰点,直到三公子出生,长公主与主子的关系更无回头之路,两人之间几乎除了必要的沟通,看不出一丝母子之间的情分。
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二人一贯如此,对于自己母亲明晃晃的偏心与刻薄,主子好似也从未在意过一般。
就连苏安这个做下人的都已经习惯了他们二人这般相处。
苏安侧头看了眼自家主子疲倦而隐忍的神情,胸口堵得慌,心里替自家主子难过。
——谁都想不到,主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母爱,竟就是以这么残忍而决绝的方式。
两人走出不远,身后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李英尖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陛下突发恶疾殡天,常乐长公主因悲伤过度亦随陛下而去!举国哀!”
苏安手臂上一紧,他抬头望去,自家主子惨白的唇角一抹鲜血刺目。
裴淮瑾眉心紧蹙,神色痛苦至极。
他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般,扶着苏安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刚一拐过回廊,裴淮瑾整个人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主子!”
苏安欲要去扶他,慌乱间瞧见一个什么东西从主子的袖口里掉了出来。
苏安定睛一看,那是一枚旧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小的拨浪鼓。【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