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沈知懿,你偷摸出来跟……
苏安将添了新茶的茶壶放回桌上的托盘中, 又给炉中加了几块儿新炭。
他看向裴淮瑾手边那套粉紫宝石打造的头面,不禁赞了句:
“峒县这地方的宝石,还是要冯大师亲自操刀才不埋没。”
裴淮瑾随意扫了眼, “确实尚可,收下去吧。”
苏安应了声, 刚要端着托盘下去的时候,又听裴淮瑾不急不缓道:
“去查。”
男人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
“这陈村附近, 恐有私矿。”
苏安动作一顿,瞬时间想起陈三虎那些人, 那天虽是夜里,但不难看出那些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 同那些村民十分不一样。
他收敛起平素的懒散之色, 郑重应了声是。
沈知懿回到马车旁的时候,恰好与正下马车的苏安打了个照面。
苏安瞧见她, 笑了声:
“姨娘回来了?可有看上的?”
他问完后, 却未听见沈知懿的回答。
从马凳上下来站稳,一回头, 苏安就见沈知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托盘发怔,脸色白得吓人。
苏安端着托盘的手不由一抖, 试探着唤了声“沈姨娘?”
沈知懿怔忡回神,瞧见苏安关切而疑惑的目光, 她方收敛了神色,扯了扯唇角,不发一言让开了身子。
苏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绕到了马车后面放行李的地方。
沈知懿神色茫茫然地随着他的背影追过去, 仿佛要透过他看清那托盘上的头面似的。
其实她已经看清了,这不就是方才那老板拿的那一套么?
这次她不仅看清了那套头面的材质和做工,还在苏安拿下来的一瞬间,看到了那支发簪的簪尾,一个小小的描蓝漆的“茵”字。
沈知懿抬手按了按胸口。
那里酸酸胀胀的,仿佛缺了一块似的,痛也痛不起来,茫然而又没有实感。
她手指蜷起来,力道越来越重,慢慢的那股钝痛愈演愈烈,渐渐从酸涩的情绪蔓延成尖锐的刺痛,喉咙里酸疼发紧,耳畔全是耳鸣的声音。
她迟钝地走到马车旁抓住车辕,抬脚的瞬间,眼泪猛地涌出了眼眶。
沈知懿仓促低下头,眼泪跌进了泥土里。
提前半月。
双倍的价钱。
并蒂海棠。
她想起自己方才不无艳羡的那句“那位娘子可真有福分”,不由想笑。
原来这福分,是裴淮瑾给秦茵的。
她以为的“专门绕道带她来挑宝石”,也不过是他为了取那套头面顺便而为之。
沈知懿站在马车外,等了会儿才上车,默不作声将玉牌放在裴淮瑾面前的桌子上。
裴淮瑾翻书的手一顿,从书中抬头,视线落在她的眼尾,皱了皱眉:
“眼睛怎么了?”
沈知懿不敢看他,嗓音压得有些低:
“被风沙迷了眼。”
裴淮瑾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盯着她看了半天开了口:
“年后裴府向秦府下聘,那头面,是聘礼之一。”
他似在解释,然而清冷的嗓音却没有一丝波澜。
沈知懿不由十指相扣攥紧了膝头的衣料,良久,默默点了点头,语气释然:
“郎君对主母有心了。”
裴淮瑾闻言,掀眸看了眼她,语气冷淡:
“……你能如此想最好。”
说罢,他的视线顿在她仍然泛着微微红晕的眼尾,无声轻叹,到底放软了语气:
“若是喜欢,明年你生辰,我叫人也给你打一副。”
沈知懿摸了摸自己手中那枚小巧的宝石,宝石的棱角有些膈手,尖锐的,钝痛。
她不由轻笑起来,看向他:
“明年我生辰……郎君替我打一副红宝石的牡丹头面可好?”
少女的双眸明媚潋滟,唇边梨涡同从前一般娇俏,乌黑发亮的眼底盛着莫名的毫无杂质的笑意,深深望向他。
裴淮瑾才刚拿起书的手一顿,视线落回书上,捏着书卷的骨节微微泛白。
良久,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男人极淡的一声“嗯”同时响起。
第二日下午的时候,马车终于停在了裴府门口。
管家带着一众下人出来迎接。
苏安看着下人忙前忙后地搬着行礼,挠了挠头,绕到窗边问裴淮瑾:
“主子,那车从陈家村收来的药材怎么办?”
裴淮瑾道:
“挑一部部分收进府中,其余的……拿去城西破庙旁的医馆,再给掌柜的留些银子。”
裴淮瑾一说这话,苏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城西破庙有三个孤儿,是从前沈姨娘逛街时发现的,后来沈姨娘便和沈家二公子一直在资助这三个孤儿。
沈家覆灭后,世子爷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便接替沈姨娘一直对那城西破庙的三个孤儿照看有加。
苏安应了声是,退下去安排。
沈知懿听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动静,侧头看了眼男人清冷的面容,抿了抿唇:
“想不到你还在照看着金宝他们。”
金宝是二哥沈钰楼给那孤儿起的名字,二哥本就爱做生意,什么都喜欢金啊银啊,说是好寓意。
如今想来,倒不如叫平安。
沈知懿跟着裴淮瑾起身下了马车,两人在府门口站定,裴淮瑾回头看她:
“同我一起去前厅向母亲请安。”
他的语气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男人站在金钉耀目的朱漆大门前,身后雄伟的石狮越发衬得他端方严肃。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卸下了身上那些多余的装饰,衣裳也换回了一贯稳重素雅的冷白色。
眉目间也早就没了在永州时的那股子风流儇佻,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轻抿的薄唇显出几分淡薄。
沈知懿知晓裴少卿极重规矩,她定定望着他。
冬日里的阳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落在男人挺阔坚毅的背影上,直到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回“李澈”的影子,沈知懿才缓缓垂眸,俯身行礼后道了声“是”。
跨进这道国公府的大门,她便又是海棠苑里的沈姨娘,那个在马场上替她射中了靶心,搂着她的腰对她笑意儇佻的男人,永远留在了永州那个马场,那片热烈的夕阳之下。
几人走到前厅门口。
沈知懿对于生辰那日在前厅的记忆如同刻在了骨子里一般,即便过了这么久,那苦涩的混着血腥的药味仍然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
冷意砭骨入髓,沈知懿盯着那道冰冷漆黑的大门,身体不自觉轻微颤着。
正在此时,大门缓缓打开,长公主身边的李嬷嬷端着一个小托盘出来。
见了几人,她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往沈知懿身上瞟了一眼,对裴淮瑾行了礼。
裴淮瑾虚抬了抬手,往那托盘上的湖色玉髓手串上瞥去一眼,问李嬷嬷:
“母亲可在?”
李嬷嬷对裴淮瑾行了一礼,语气略有几分沉重,道:
“昨夜小公子吃坏了肚子,夜里发起了热,夫人在小公子院中守了一夜,夫人听到消息走得急,手串落在了正厅,老奴这才来取一趟。”
裴淮瑾眉心轻蹙,“我随你一道过去。”
裴淮瑾没说让沈知懿走,沈知懿只好也跟着。
裴三公子的院落离正厅不远,未出片刻几人便到了。
沈知懿随着裴淮瑾进去的时候,大夫刚从里面出来,秦茵抱着三岁多的肉团子坐在榻边轻晃着哄睡。
她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收紧。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茵会在府中,更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面下看到她。
秦茵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岁的年纪,加之身量本就纤细柔弱,抱着圆滚滚的裴家三郎,看起来便有几分辛苦。
她听见声音抬头,对他二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过了会儿,等到裴季礼彻底睡熟后,她才将那小团子轻轻放在床上,转身过来对裴淮瑾行了一礼,轻声道:
“淮瑾哥哥勿怪,昨夜小郎君难受了一夜,现下烧退了才有了睡意。”
裴淮瑾瞧着她白皙脸颊晕红,鼻尖也沁出了一抹薄汗,不由放缓了声音:
“你辛苦了。”
秦茵摇头,“长公主守了小郎君一夜才是真正辛苦,秦茵惭愧,帮不上什么大忙。”
裴淮瑾瞧了眼床上熟睡的孩子,对秦茵道:
“出去说罢。”
几人去了隔壁耳房,秦茵解释道:
“方才淮瑾哥哥来之前,长公主刚睡下,李嬷嬷去取长公主的手串,小郎君闹瞌睡,我便斗胆哄了哄。”
裴淮瑾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可用午膳了?”
话音刚落,秦茵的肚子适时叫了一声,她手轻放在小腹上,面露赧色,“还未。”
“恰好我二人也未用,苏安,吩咐厨房在此摆膳吧——”
他看了秦茵一眼,“让小厨房添一道雪霞羹。”
沈知懿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很快又恢复平静。
若是没记错,雪霞羹是秦茵平素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从前几人在宴席上时,每次她都会点这道菜。
而沈知懿因为裴淮瑾不喜食豆腐,所以连带着她也不喜吃豆腐做成的雪霞羹。
三人落座,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伺候膳食的婆子极其自然地将雪霞羹放在了沈知懿面前。
“给她。”
裴淮瑾淡淡出声。
那婆子一愣,看了眼裴淮瑾,这才反应过来,忙将雪霞羹移到了秦茵面前。
“多谢淮瑾哥哥——”
秦茵面露羞涩,低头挽了下鬓边碎发。
不知是不是沈知懿的错觉,秦茵在裴淮瑾没看到的时候,飞快朝她瞟过来挑衅的一眼。
“淮瑾哥哥此行可还顺利?我父亲的学生可有给你帮上忙?”秦茵语调柔柔的。
她这么一说,沈知懿倒是想起在永州时的那几日,确有个青年频繁出入府中,他们住的府邸也是那青年找的。
原来那人是秦阁老的学生,而自己的父亲……
沈知懿下意识看了眼并排而坐的裴淮瑾和秦茵二人,再瞧着眼前一大桌子菜肴,忽然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规矩使然,几人用膳时都没有出声,然而才刚吃没多久,隔壁忽然传来裴季礼的哭声。
秦茵第一个放下碗筷冲了出去,裴淮瑾和沈知懿也随后起来,赶去了隔壁。
裴季礼正在秦茵怀里抽抽搭搭,听见动静回头看见自己二哥,委屈地嘴一瘪,就朝着裴淮瑾伸手要抱抱。
裴淮瑾神情一软,走到床边,却并未抱他,而是摸了摸那小团子的头发,在秦茵身旁坐了下来,温声问他:
“哭什么?可是还难受?”
小团子抽了抽鼻子,身子还在秦茵怀里,上半身偏要圈住裴淮瑾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撒娇道:
“想哥哥了……”
裴淮瑾捏了捏裴季礼的脸,唇角轻勾,眼底漾出些许笑意,“不许撒娇。”
秦茵也在一旁笑着帮腔,故意逗他:
“就是,我们小郎君现在都已经是男子汉了。”
那小团子不依,在裴淮瑾和秦茵身上滚成一团。
只有沈知懿默默站在门边,瞧着笑闹的三个人,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如同一个看客,一个局外人,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微不足道的碍眼的人。
从未有哪一刻让沈知懿觉得自己如此多余,狼狈而窘迫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恨不得立刻从房间里消失才好。
床边的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裴淮瑾将裴季礼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站起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沈知懿一般,淡淡道:
“你先回去吧。”
说完,顿了顿,又道:
“晚些时候,过去找你。”
沈知懿原都已经打算走了,闻言一愣,仔细想了想今日并非初一十五。
正诧异地朝他望过去,就听他说:
“有件事,要问你。”
沈知懿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方才因为他那句话而轻轻悬起来的心,倏然间又重重跌了下来,比之方才没有听到那句话前,心情还要低落。
她也顾不上行礼,低低说了句“好”,转身便逃一样离开了。
沈知懿人还未走到海棠苑,远远就看到春黛在院门外的小道上等着。
一见自己,她便提着裙摆不顾仪态地飞奔了过来。
“娘子!”
春黛想去抱她,又怕旁人看到不合规矩,一双眼睛便使劲儿在她身上来回扫,眼眶红红的。
“这一路可还顺利?身子难受了么?受苦了吗?怎么瞧着又瘦了些……”
沈知懿弯了弯唇角,心里暖意蔓延,“都好呢,哪有你说的那般娇气,郎君待我……很好。”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进了屋。
夏荷敲了敲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娘子,药……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吧。”
“你怎么回事?娘子刚一回来,水都没喝一口,你就让娘子喝药?!”春黛皱眉。
夏荷端着托盘的手一抖,碗中浓稠的药汁轻晃出涟漪,有几滴溅在了盘中。
沈知懿拍了一下春黛的手背,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对夏荷眨眨眼:
“夏荷姐姐这次准备了什么喝药的蜜饯?”
夏荷一愣,一张脸微微憋得发红,“我、我忘了……”
这次莫说春黛,沈知懿都不由一愣。
夏荷惯来是个稳重细心的,每次喝药不管她吃不吃,都会给她备上蜜饯,从未有一次遗漏。
她笑了笑,接过药碗,安慰道:
“无妨,我现在长大了嘛,喝药也不需要蜜饯了。”
她闻着眼前苦得要命的药,不欲让夏荷为难,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春黛,你去将碗送去厨房,顺道把我行李中一个粉色包裹拿来。”
喝完药,沈知懿绕过夏荷将碗递给了春黛,春黛不疑有他,应了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懿和夏荷,她拉住夏荷的手,正色道:
“夏荷姐姐,你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事?”
夏荷的脸色骤然一边,“没、没有,娘子莫要多心,我不过就是……”
夏荷还未说完,沈知懿忽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晃了晃夏荷的手,撒娇道:
“没有就没有嘛,夏荷姐姐,你想不想我?我给你和春黛带了永州的特产哦,对了,我还多给你带了一份儿,你回去带给你娘尝尝。”
夏荷脸色一僵,眼底神情忽然变得复杂而纠结。
良久,她神色一定,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春黛从门外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喊道:
“娘子!娘子好消息!周大夫那边来信了,说是血竭有了消息!!”
这话一出,不禁沈知懿,连夏荷都松了口气,不由跟着激动起来。
她一把拉住春黛,急道:
“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大夫约娘子在医馆旁的万方茶肆一叙。”
“可……”
“哎呀,娘子不用等了,方才我见世子爷和……”春黛睨了沈知懿一眼,“和秦二姑娘一道出门了,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娘子还是先去看看吧!”
沈知懿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起身道:
“春黛陪我去,夏荷留下,若是郎君来了帮我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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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的马车上,秦茵看了裴淮瑾一眼,语气略有些抱歉道:
“可是我跟着一道去,会让淮瑾哥为难?不若淮瑾哥将我放在旁的酒楼,等你见完他们了再来接我?”
裴淮瑾放下手中的文书,看向她:
“不用,既然母亲叫你同我一道,我便断没有将你扔到别处的道理,况且他二人与你也是旧交,你见见故人也是好的。”
秦茵盈盈垂眸,温柔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动容和娇羞:
“我都听郎君的。”
裴淮瑾拿文书的手一顿,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今日要见的两人是裴淮瑾的同窗,当年一人同裴淮瑾同年中第为榜眼,一人则随父亲闻大将军去了军中历练。
三人又都师承秦安,也算是同出一门。
今日是因闻连烨随父回京探亲,几人相约在万方茶肆一叙。
裴淮瑾带着秦茵到雅间的时候,陆琛与闻连烨已经对饮两杯了。
陆琛一见裴淮瑾不止一人来赴宴,身后还跟着个秦茵,不禁哟了一声,回头看了眼闻连烨,上前对二人见礼。
“想不到茵茵妹妹也来了。”
闻连烨紧跟着站起来,对裴淮瑾见了一礼,转而看向秦茵,眼神在她面上扫过,又很快闪躲开,哑声道了句:
“茵茵妹妹,好久不见。”
“可不就是好久不见——”
陆琛拍了拍闻连烨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如今两年不见,想不到你我四人再聚首,允安与茵茵都要好事将近了。”
裴淮瑾扫了陆琛一眼,“你就打算让我站在此处与你们寒暄?”
陆琛“唉”了声,赶忙侧开身子,将几人请进了门:
“那次连烨回来给你递消息,想不到你在永州,便写了封信告知你,得亏你今日回来了,不然明日连烨随闻将军回甘州,你二人又见不上了。”
裴淮瑾闻言半眯起眼,戏谑道:
“就那粉色信纸?”
陆琛面色一梗。
裴淮瑾手边放着茶肆老板专门为他准备的茶杯,他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先放到秦茵面前,又看向闻连烨:
“明日就走?”
闻连烨视线落在他为秦茵倒的茶上,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甘州有一伙流寇,李将军命我父亲回去带人清剿……”
他抬头视线落在裴淮瑾面上:
“怕是就不能参加你和茵茵的婚礼了,我以茶代酒,提前祝你们二人……百年好合。”
“多谢闻哥哥……”
秦茵主动拿起茶杯,笑道:“也祝闻哥哥早日寻到良人。”
闻连烨盯着秦茵自然而然挽住裴淮瑾胳膊的手,眼神黯然。
陆琛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不禁感慨。
当年恩师秦阁老本有意与闻家结亲,只可惜后来闻将军因宣明十四年那次押运粮草之事而被贬谪,两家的亲事便就此作罢。
就连闻连烨的父亲堂堂的常胜将军,也被派去做一些打杂维//稳的小事。
裴淮瑾不动声色将胳膊从秦茵的手底下抽出来,扫了她一眼,眼神略略沉了下去。
陆琛急忙在一旁打圆场,将一副字画递到裴淮瑾面前:
“对了,这是此前我去奉川时碰到的,瞧起来应当是真迹,便买了回来。”
裴淮瑾瞧着那字画卷轴上独特的粉色系绳,神色一顿,从他手里接过来缓缓展开。
是秦蓁的画。
秦蓁从前在世时做了诸多画作,后来她去世后,府中遣散了一批伺候她的丫鬟,但那些丫鬟胆大包天,竟在离开前挟卷了许多秦蓁的字画偷拿出去卖。
眼前这一副海棠春醉图,便是当年裴淮瑾指导秦蓁的画作。
裴淮瑾嗯了声,将画作收好,“有心了。”
“听说你父亲致仕后陛下有意调你去都察院历练,可以啊允安,你怕是要成咱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子近臣了。”
陆琛亲自给裴淮瑾倒了杯茶,“到时陆某还请裴大人念在同年的份上高抬贵手……”
闻连烨嗤笑,“你又不贪不腐,何来让允安高抬贵手一说。”
话音刚落,雅间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神色复杂地朝裴淮瑾看去。
他们怎的忘了,这裴大人自己的内宅就有一位贪腐罪臣的亲眷……
纳沈氏为妾,恐怕是这位品貌端方的裴大人二十四年来唯一的污点。
倒是裴淮瑾本人面不改色地拿起桌上的银签,拨了拨红泥小炉中的炭,炭火一瞬间亮了许多。
橙红色的光照进他清冷冷的眼底,映出深不可测的晦涩和幽深。
几人见他不语,忙笑着将话题岔开去了别处。
未多时,老板亲自带着主厨和侍从来给几人上菜。
雅间的门刚一打开,屋中众人忽然听见楼道里一阵喧哗。
原本几人都没打算在意,然而那突然高起的男声却让裴淮瑾饮茶的动作突然一顿。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放下茶杯,视线冷峻地往门口看去。
只听谢长钰带着讥讽冷笑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
“沈知懿,你偷摸出来跟男人私会,裴允安知道么?”
第22章 第 22 章 “沈姨娘下毒险些害死了……
沈知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正常的和周大夫的徒弟谈个事, 到了谢长钰的嘴里就成了“与男人私会”。
打从进了裴府后,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却不想他的狗嘴里还是没个好话。
她柳眉紧锁, 不欲与他纠缠,转身便想离开。
然而才刚迈出一步, 手腕忽的被人攥住,谢长钰用力将她一拉,沈知懿一个踉跄小脸便险些撞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谢长钰的手心滚烫, 贴着她的手腕,手劲儿又大。
沈知懿疼得眼底一瞬间涌起了泪花, 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委屈得瞪着谢长钰。
她还不曾开口说话,谢长钰却像是被她的眼神烫了一般,陡然松开了她的手腕, 后退一步掩唇轻咳了声。
“你这般瞪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还将房门关那么严,让你那丫鬟在外面守着, 说没有鬼你自己信么?”
谢长钰往沈知懿怀中紧抱的粉色包裹上一扫, 冷哼一声,讽笑道:
“你手中的包裹是什么?莫不是与那情郎的定情信物。”
见沈知懿不理他, 他又道:
“沈知懿,当初你不愿意嫁我, 放着堂堂正正的谢家宗妇你不做,去了裴家做那见不得人的妾室,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娶妻了,娶的人比你漂亮比你贤惠比你性子好, 沈知懿你……”
“说完了么?”
沈知懿不想同他在大厅广众之下说这些,转身就走:
“说完了我要回去了,谢大人保重……呀!”
她话音还未落,谢长钰忽然过来想要重新拦住她。
沈知懿抗拒地一甩,不料脚底下有两级台阶,她一脚踏空,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手中的包裹也散开来。
里面的药包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上。
“你!”
谢长钰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就要过来扶她。
却不想从旁伸出一只手,赶在谢长钰之前,将人拉了起来。
“脚可还好?”
龙涎香裹着薄荷的清香扑鼻而来,沈知懿背后紧贴着裴淮瑾的胸膛被他扶着,头顶传来男人淡而沉稳的声音。
沈知懿心口一紧,急忙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磕绊道:
“还、还好……”
正说着,她甚至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裴淮瑾微微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药包。
修长遒劲的手指微微拂过上面的灰尘,也仿佛拂在沈知懿的心上一般,每一下都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这是什么?”
裴淮瑾看向她,神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似乎能洞穿一切的沉冷。
经他一问,谢长钰这才瞧见那些散落的药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上前攥住沈知懿的手腕:
“你病了?什么病?严重么?”
瞧见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关切,裴淮瑾略一蹙眉,拉起沈知懿的另一只手腕便朝外走去:
“回府再说。”
可谢长钰见他们要走,非但没放手,反倒更用力的抓住了她,“沈……”
“放手。”
裴淮瑾的语气瞬间沉了下去。
两个同样芝兰玉树、高大俊美的男人一左一右抓着一个娇柔少女的手腕,冷冷对峙,谁都没有先放手的意思。
秦茵站在旁边看了眼裴淮瑾,勾了勾唇角,走到谢长钰面前行了一礼,柔声劝道:
“谢公子,沈姨娘毕竟是裴大人的妾,您这般拉着……不大合适吧,光天化日与他人的妾室拉拉扯扯,莫不是想叫人误会您与我们沈姨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见谢长钰要开口,她赶在他之前又道:
“我们当然都相信你二人没什么,但旁人却不知晓呀,你这般……置沈姨娘于何地,又置裴家于何地?”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裴淮瑾的脸色便更沉了几分。
他冷冷盯着沈知懿,攥住她手腕的五指一点点收紧,一字一句近乎从齿缝中挤出低哑的声音:
“沈知懿,我只问一次,你、跟谁走?”
男人的眼神不同以往的深不见底,冰冷的目光像是要刺穿她。
虽说谢大公子之事无人敢看,此处也早早被他的人清了场,更遑论此刻还来了个裴大人,茶肆中的人早就一走而空。
然而沈知懿到底也只是久居深闺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是被这几人这般审视般地看着,也难堪地几乎快哭了出来。
她眼圈一层层晕红,抬眸看向谢长钰,颤抖的声音里含了隐隐哭腔,还未开口说一句“放开”,谢长钰神色一慌,便已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谢长钰的视线偏去一旁,嗓音沙哑:
“今日冒犯了沈夫人,是谢某不是,沈夫人……”
他的视线落在那些被苏安捡起的药包上,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无力地吐出四个字:
“保重身体。”
不等谢长钰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裴淮瑾已经拉着沈知懿的手腕下了楼。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冷凝得吓人。
裴淮瑾一路上一言不发,等到了府中,他瞥了眼秦茵,压下性子对她说了句“你先行回去”,之后一把攥住沈知懿的手腕,拉着她就往海棠苑走。
男人身高腿长,迈得步子又大,沈知懿被他扯着一路上踉踉跄跄。
刚到海棠苑,春黛远远瞧见世子爷那张阴沉沉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刚迎上来说了一个“世”字,裴淮瑾便冷冷的喝了声“滚下去!”
春黛一愣,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娘子被世子爷跌跌撞撞地拽进了门。
世子爷自来克己持重,最是端方守礼,即便再是生气也很少对下人说任何难听的字眼,今日这一句……想必是怒极了。
春黛越发忐忑,心里不禁为自家娘子捏了一把汗。
房门“咣”的一声在身后被重重关上。
沈知懿的心也随着那厚重的一声跟着一颤,身子被裴淮瑾一甩后背猛地撞在了床柱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紧随着逼近了过来,坚实挺阔的胸膛将她桎梏在窄小的空间里。
“不过才回来一日,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地出去见旁的男人?!”
裴淮瑾语气冷肃:
“沈知懿,你将裴府看做什么了?!”
“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见那莫名其妙的小白脸,还是没有同谢长钰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
那日宫门口谢长钰那句话,还有那时候沈知懿手中的那个暖炉,一桩桩一件件此刻排山倒海般浮现在裴淮瑾的脑中。
一股难以捉摸的郁气夹杂着莫名失控地心慌瞬间将他裹挟。
裴淮瑾一贯平静的眼底翻涌着浓郁墨色,下颌紧绷,攥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看向自己:
“沈知懿,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夫君?还是说——”
他咬了咬后槽牙:
“你不过是嫌这一年多来我未曾碰过你?!”
裴淮瑾胸口的那股郁气莫名翻涌,令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声音:
“若是这个原因,今夜你我就可圆房。”
“不,不是这样的,淮瑾哥哥,我、我……”
沈知懿不知如何替自己分辨,她记忆中的裴淮瑾从未对她生过这般大的气,此刻面对这样的他,她心里到底有些害怕,说到一半,眼眶一红就说不下去了。
裴淮瑾冷眼睨着她,那双清润的眼眸无形之中带着强势的压迫,眸光讳莫如深,平日里清隽淡漠的面容此刻也染上了些许冷戾。
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肆意拨动着紧绷的气氛。
良久。
“‘与男人私会,裴允安知道么?’”
裴淮瑾重复着方才听到的谢长钰那句话,唇角掀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沈知懿,你如今是不知道安分守己四个字如何写了是么?!”
“既如此——”
他额角青筋猛地突了突,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因太过隐忍而骨节泛白,盯着她看了良久,他阖了阖眼,冷冷道:
“你不是要离开么?倘若你觉得裴府束住了你,你要走我随时给你放妾书。”
“不、我不走……”
他刚说完,沈知懿急切开了口。
少女身形娇小,睁着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小手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高高仰着小脸望向他时,眼里满是惧怕和无措。
“求求你,别、别赶我走……我不走了……”
沈知懿小脸煞白,只有眼尾和鼻尖殷红,眼底盈盈泪花不住打着转儿委屈又可怜的样子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终于,一滴清泪沿着眼角落了下来,滴在裴淮瑾的虎口位置。
裴淮瑾神色一凝,心脏像是被谁猛地攥了一下,虎口位置隐隐发烫。
男人锋利的喉骨滑滚了几下,周身危险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些许。
沉默良久,他终于叹了声,大掌裹住她的小脸,轻轻将她眼角悬着的泪拭去:
“沈知懿,我不介意你曾与谢长钰有过什么,但既入了我裴家的门,从今往后,你与他莫要再见。”
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忍,语气却冷硬:
“既然选择留下,将出府的对牌交出来吧。”
沈知懿的神色一怔,震惊地看向他,细碎晶莹的泪花挂在频频颤抖的眼睫上,唇色苍白抖动:
“淮、淮瑾哥哥……”
裴淮瑾深邃的眸底闪过一抹波澜,沉默而冷静地看着她。
沈知懿盯着他平静的面容,好久好久,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她默默取出袖中的对牌。
委屈在一瞬间化作酸涩充满心底。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那质地温润的檀木对牌,缓缓放在了裴淮瑾手中。
低头的一瞬间,盛在眼底的泪再也绷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裴淮瑾的手一颤,眉心蹙了起来。
沈知懿的手很小很白,他只要收回五指,就能轻易将她的小手尽数包进掌心。
姑娘细嫩的指腹不小心碰到男人温热的掌心,极轻,蜻蜓点水一般。
裴淮瑾摊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男人沉静的眉宇间隐隐有了几分烦躁,手心里的那丝触碰,仿佛一点点微弱的火星落在了干草之上。
他平静的视线锁着她,渐渐向下聚焦在那双嫣红的唇瓣上,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在永州的那夜。
不可抑制的烦躁和心慌难安,渐渐变成了另一种失控的情绪。
包裹在冷白肌肤下的嶙峋喉骨滚了几滚,胸口呼吸压抑着,看她的眼神一层一层沉了下来。
“沈知懿,别再想旁人,同我好好过……”
裴淮瑾的话未说完,正在此时,房门被人突兀地敲了几下,苏安的声音小声从门口传了进来:
“爷。”
裴淮瑾手背青筋鼓了鼓,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退后一步:
“何事?”
苏安在门口一愣,自家主子的声音沙哑,这房门又紧锁着……
他心里突突直打鼓,暗骂自己怕是来错了时间,不过那边长公主又催得急……
苏安咬了咬牙,凑到门边如实禀告:
“夫人那边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
另一边西苑,秦茵坐在镜子前替自己梳妆。
芍药从外面进来,禀报道:
“世子爷已经从海棠苑出来,去了长公主的正院。”
秦茵“唔”了声,仔细将珍珠耳坠戴好。
芍药上来帮忙,不解道:
“小姐为何让长公主叫世子过去?他此刻在同那沈姨娘生气,不是正好么?”
“你懂什么?”秦茵瞥了她一眼,“这男人有时候即便不爱,也不允许旁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女人,你可别小瞧了男人的占有欲。”
芍药细品了半天,一时瞪大了眼睛,不无震惊。
她根本想象不出,那般端方持重的世子爷,也会在冲动之下做出那种事么?
秦茵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唇色擦得苍白了些,微微挑了挑唇角:
“倘若这次让他冲动行了事,促成了沈知懿的美事不说,事后淮瑾哥哥因为愧疚,反倒会对她越发上心,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芍药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上的这些弯弯绕,只是自家主子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她跟在自家主子身边,亲眼见到她将那些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芍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
“娘子何故将自己的唇色擦得这样苍白?旁的女子不都是妆容越艳越好?”
“裴三郎还病着,我不显得憔悴些,长公主怎看得出来我尽心尽力照看了裴季礼?”
秦茵从镜中瞥了她一眼,“今夜记得去寻那药渣,眼睛放亮些,别让人抓住了把柄。”
“是。”芍药说完,端了脸盆要下去倒水。
秦茵又叫住了她,“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芍药:“十二月初三。”
秦茵算了下日子,想了想,小声轻笑,对芍药招了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你今夜再去……”
交代完芍药这些事,秦茵又对着镜中看了看,起身亦去了正院。
前厅里长公主正同裴淮瑾说着话:
“再过半月便是鹤枕的祭日,今年的祭日仍由你来操办,过两日你父亲也回来,你可同你父亲商量着来。”
“儿子知道。”
“去岁那沈知懿家中刚遭了事,你兄长的祭日她未曾参加,今年便也不要参加了吧,到底是个没入宗祠的妾罢了。”
裴淮瑾脸上神色未变,淡淡嗯了一声,“此事儿子全权操办即可,母亲不必操心。”
长公主上下扫了裴淮瑾一眼,眼里露出些许不悦,可忍了忍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公事公办的味道。
秦茵听完,理了理鬓发,才要抬脚进去,忽听长公主又出了声,遂停住脚步。
正厅内,长公主淡淡扫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当即会意,捧着一个药膏递上前来,笑道:
“世子爷,这药膏有治疗外伤的奇效——”
李嬷嬷往他背上瞧了一眼,“尤其是对于箭伤,世子爷……”
李嬷嬷将药膏往高举了举。
长公主瞧着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随意地开口:
“宫里面的金疮药,放我这里又没用,你拿去吧。”
裴淮瑾循声看了她一眼,脊背挺直,薄唇几不可察地轻抿了起来。
苏安见自家主子没动,急忙笑着上前从李嬷嬷手中接过药膏,大着胆子打圆场道:
“多谢夫人,主子背上的箭伤属实有些深,想必有了这金疮药,很快便能恢复了。”
裴淮瑾扫了身后的苏安一眼,视线移向别处没说话。
秦茵趁着此时方才进去行了礼,笑着将芍药手中的香盒接过来递到长公主跟前:
“夫人这几日照顾裴小公子未歇息好,小女便制了这安神的香料,这香料用料简单,长时间燃着也不伤身子,夫人若是不嫌弃,夜里让嬷嬷替夫人点上试试,看可有效。”
秦茵一进去,屋中气氛才缓和了起来。
长公主听完她的话,脸上才有了笑意,从李嬷嬷手中接过香盒闻了闻,笑道:
“你有心了。”她的视线从秦茵面上扫过,“你也憔悴了不少,这两日照顾季哥儿倒是叫你费心了。”
秦茵敛眸行礼,语气恭顺:
“小女不敢,能为夫人分忧是小女的福分。”
长公主对她的讲礼节知进退甚是有好感,扫了裴淮瑾一眼“你下去吧”,又对秦茵招了招手,“过来同我说说话。”
裴淮瑾行了礼,不发一言从正厅出来,回了正轩堂。
“公子,这药……”
裴淮瑾视线扫向那精致的紫檀小药瓶,眼神微动,半晌,低低道:
“放着吧。”
出去这几日,公文积压了一堆,今日虽不用去官署,但该处理的公务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裴淮瑾前脚刚进书房,赵管家就派人来报,说是大理寺丞唐玉求见。
他头也不抬地拿起一本册子:
“请进来。”
唐玉来得很快,一进来便开门见山道:
“关于大人这次去永州,查到的那些人,确实是冯耽的人,我们沿着大人给的线索,去查那地下赌//场,发现那赌//场在一个名为李蕙的妇人名下,而那李蕙是永州知州何浮光的夫人的远房表妹,另外那李蕙的外甥在户部任职。”
谁都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三皇子麾下。
裴淮瑾翻了翻唐玉递来的证据,似是早就猜到,没什么意外地应了声:
“陈三虎一事,继续查。”
“已经查出些线索,估摸和大人猜测的一样,是有私矿,但具体是什么矿,又在哪里,还待进一步查探。”
裴淮瑾低头将那些证据圈画出来,从地图上圈了几个位置,递给唐玉,头也不抬道:
“往这几处着重去找,你且放手去做,若是有需要直管同我开口便是。”
“是,此次有大人给出的指引,想来探查起来不难。”
“好。”
话说完,裴淮瑾见唐玉还是一副没有要走的模样,手底下动作不禁一顿,抬眼扫了他一下:
“还有何事?”
“是一件私事。”唐玉摸了摸鼻尖,“大人知道,我在那玉莲巷不是有座宅子,嫚娘一直在那处宅子中住着。”
裴淮瑾是知道此事的。
这唐玉说的含蓄,其实说直白些,那嫚娘就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曾是唐玉去麟州办案时救过他性命的农女,后来两人在唐玉养伤时生了情,唐玉怜她孤身一人,便将人带了回来养在外面。
“如今我终于说通家里,同意我娶那嫚娘为妻。”
唐玉挠了挠头,清隽的面容上笑意带着些许羞涩:
“所以我想着,请大人能做我和嫚娘的主婚人,如此一来,有了大人的见证,日后便没人敢诟病嫚娘的出身了。”
裴淮瑾诧异地瞧了唐玉一眼,两人门第悬殊至极,他居然当真说服了家里娶个农女为妻。
不过旁人之事他也无甚可置喙的,遂颔首应了下来:
“行,过几日准你歇假,你将你手头的案子整理出来,明日我上值前拿来给我。”
唐玉连连道谢,又拿了两盒嫚娘亲自做的梅花香胰子送与裴淮瑾,这才傻呵呵笑着离开了。
楚鸿侧身让过唐玉走进房间。
“主子,查清楚了,今日沈姨娘见的人是那周大夫的徒弟,拿的药也就是寻常的极为安神的药,并无异常。”
裴淮瑾想起此前曾对她叮嘱过,日后用府中的大夫,她今日又跑去外头。
他捏了捏眉心,“行了,你下去吧。”
楚鸿走后,裴淮瑾从袖中掏出了那枚对牌,漆黑的檀木上描金刻着“国公府”几个字,沈知懿还在那对牌下挂了一个粉色的络子。
他将那络子卸下来,原本要扔,想了想又随手放入书案旁的格子里,把对牌交给苏安,“好生收起来吧。”
苏安收了对牌,裴淮瑾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至戌正,又问苏安:
“可知他二人去了哪儿?”
苏安知道世子爷问的是陆大人他们,忙道:
“巧了,方才唐大人在书房与您议事的时候,陆大人托人来给您带了信儿,说他与闻公子去了醉欢楼为闻公子践行,主子若是忙完了,可去醉欢楼寻他们。”-
天色渐黯,海棠苑没有掌灯。
沈知懿抱臂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对面的墙上月影缓慢地游走。
她想起来今日那周大夫的徒弟对她说的话:
“血竭已经有了消息,是南边的商队带来的,不过也仅此一棵,价格昂贵不说还重金难求,我师父让娘子在裴府中静待消息,若是能确定血竭的消息,怕是……还得劳世子爷出面。”
沈知懿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觉得自己本该高兴才对,却又似乎高兴不起来。
仿佛本就预知也早就默认了自己的死亡,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机,便总有那么几分不真实的虚浮之感。
或许……是没了什么活着的期待吧。
她其实本来是想回京后便离开裴府的,可如今周大夫说血竭一事还需要裴淮瑾亲自出面,她又不得不留下来。
沈知懿咬了咬唇,想起今日碰到谢长钰的画面。
其实从前,最初的时候,她与谢长钰并非如现在这般势同水火。
只是从前年少,不知怎么处理炽热的感情,便只能用最极端的方式。
那时候谢长钰向她表白心迹,她慌不择路开门想逃,却被谢长钰压在门上强夺去了初吻。
后来她也用最极端的恶语去伤害谢长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的中秋,她摔了他亲手雕刻的玉簪,同他分道扬镳。
谢长钰第二日就奏请圣上申请了外放。
后来第二年沈家出事,等到谢长钰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裴府里的沈姨娘。
那时候沈家刚出事,她缩在裴府一角,心中偏执又绝望,恨极了所有人。
连翻墙来找她的谢长钰她都恨。
所以当谢长钰红着眼眶质问她为何不等他的时候,她挑了多少捅心窝子的话,自己都记不清了。
近十年的青梅竹马,他们彼此都太了解,沈知懿知道什么话最能让他痛。
她偏执地发泄着,看着谢长钰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不知是在报复谁,心里既痛快又疼得快要窒息。
但唯独那种疼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才能让她短暂地忘记沈家已经没了这件事。
后来谢长钰不死心,又来过裴府几次。
直到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碰到了裴淮瑾……
沈知懿知道他在窗外,所以她当着裴淮瑾的面,解了自己的衣裳。
衣衫堆叠在脚边的时候,她如愿看见裴淮瑾紧紧皱起的眉头和眼里的嫌恶,以及……窗外那短暂停留又离开的身影。
自此之后,谢长钰再未来过,而裴淮瑾也有一月多没来。
再之后,裴淮瑾就循例每月初一十五才来海棠苑一趟。
沈府的一把火,烧光了她在这世间的所有亲缘,也烧死了沈知懿前半生所有的骄傲。
那时候的沈知懿把恨当做了解脱的筹码,用了整整半年多的时间,才慢慢走出生命中那场漫长而潮湿的连阴雨-
雪夜深浓,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在无人的街上。
经了下午那场闹剧后,陆琛又约着闻连烨去醉欢楼续了二场。
裴淮瑾进去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微醺。
陆琛正窝在一旁的榻上,同那陪酒的小仙娘凑在一处腻歪,闻连烨则是一脸不屑地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眉眼深沉地看向窗外。
裴淮瑾面不改色地进屋,走到闻连烨身旁坐下:
“明日何时走?”
醉欢楼知道这位裴大人的规矩,虽然都对他心向往之,却无人敢造次上前。
“明日一早,知道你要上值,就不必送了。”
闻连烨举了酒壶要替裴淮瑾满上,裴淮瑾自己接过来倒了一杯,又替闻连烨斟满,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
“代我向闻将军问声好。”
闻连烨嗯了声,还要给裴淮瑾倒酒,裴淮瑾先他一步将酒杯倒扣在了桌上:
“明日要面圣,不宜多饮,你我来日方长。”
“成,你现在是大忙人,当以公务为重。”
闻连烨颔首,转着酒杯,看向对面正被那小仙娘喂酒的陆琛,抬了抬唇角嗤笑一声。
陆琛喝了酒,搂着那小仙娘的腰身,手就往那白花花的衣襟里面探去,笑意好不风流:
“闻承之,你现在笑我,等你回去甘州那种地方,天天就是骑在马上与大胡子马匪打交道,憋得久了看那母马都眉清目秀的。”
裴淮瑾微微舒展身体,姿态闲散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唇角含笑,斜睨着斗嘴的二人。
闻连烨哼笑一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呢?当年你同苏婉还有沈钰楼你们三人的纠葛呢,苏婉嫁去北羌,沈钰楼身死,你便醉生梦死日日流连花楼,欠下一屁股情债,你又好到哪儿去?”
闻连烨神色微微肃了下来,“我此次回甘州,是要查清当年粮草被劫一事。”
陆琛啧了声,不以为意:
“沈家都已经定了案,你闻家没被牵连出来都已算万幸,十年前的事,你能查出什么?还不如像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这数不尽的风流快活,总好过你替那秦茵守身如玉,如今她可是裴……哎哟!”
陆琛话还未说完,脑门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他拿过来一看,是方才裴淮瑾手中把玩的那枚骰子。
陆琛在小仙娘面前落了面子,敢怒不敢言地抬眸看向对面。
裴淮瑾眸色半眯,手指在桌案上叩了两下,淡淡道:
“今年除夕,北羌太子和太子妃要来大燕朝贡。”
陆琛一怔,脸上因酒气染上的红晕慢慢退了下去,他魂不守舍地推开小仙娘,沉默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苏婉她……要回来了?”
闻连烨看她这副模样,啧着嘴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裴淮瑾同二人散了宴回到裴府已近子时,路过府中靠近海棠苑的小花园时,突然瞧见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苏安。”
苏安立刻意会,抬脚便冲了过去,直到将人抓住的时候,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夏荷?”
裴淮瑾原本压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站着,闻言抬眸朝那边看去,待看清夏荷的脸时,不禁皱了皱眉:
“大半夜在此做什么?你主子呢?”
夏荷低着头,回道:
“回、回世子,是主子用完了药,奴婢想着这药渣能养花,便将它倒在了园子里,主子、主子已经睡下了。”
裴淮瑾不动声色地从她慌乱的面上扫过,嗯了声,“既如此,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让苏安放了人。
直到夏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裴淮瑾往方才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冷若冰霜:
“去查。”
……
西苑的灯隐隐亮着,芍药掀开一条门缝从外面挤了进来。
冷风跟着呼啸而入,卷着本就微弱的光又狠狠晃动了几下,屋中暗昧得有些诡异。
秦茵见她进来,破天荒地起身替她将身上的披风拿下来,笑道:
“可拿到了?”
“拿、拿到了。”芍药受宠若惊,急忙把手中的包裹递给秦茵,自己将披风重新拿了回来。
秦茵接过包裹打开,里面黑褐色的药渣混着泥土,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嫌弃地掩了掩鼻子,把包裹包好重新递到芍药手里,“明日拿出府去问问,对了,我让你安排的另一件事,你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奴婢亲眼看着苏安将那药渣挖了回去。”
“做得好。”
秦茵笑道,“你辛苦了,此事完成了,我便促成你和那钱掌柜的婚事。”
芍药面上悄悄染上一抹红晕,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声:
“奴婢谢过姑娘成全。”
京城的气候要比永州冷上许多,沈知懿刚回来那两日又赶上变天,狂风暴雪乌压压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加之她如今越发怕冷嗜睡,一连在屋中待了几日都没出门。
直到这第三日,天空终于放了晴,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檐上的雪化成水滴滴答答奏成欢快的曲调。
沈知懿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身,用过午膳后身子暖了些,她披上厚厚的斗篷,带着春黛和夏荷去了小花园里赏梅。
镇国公府的花园有好几个,这个后边的小花园是府中最小的一个,梅花的种类也不多,同从前沈府那个梅林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不过好在这小花园有一片不大的池子,也不知那池底有什么,池水终年都十分温暖,是以府中许多名贵的鱼都养在这池子中。
沈知懿坐在池边的亭子里,用中午吃剩的梅花糕喂鱼。
胖胖的锦鲤摆动身体争相浮出水面争食,一块儿糕点扔下去,水面抢得劈啪作响,瞧着倒是生机盎然。
沈知懿最近一段时间烦闷,今日瞧见这锦鲤争食心情才好了些,不禁多喂了会儿。
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嘚嘚的脚步声,孩童在身后笑闹着跑过来,后面王嬷嬷急得大喊:
“三公子!三公子您跑慢着些!等等老奴!”
沈知懿身上动作一顿,刚要回头,只感觉腰上“咚”的一下,被谁撞了上来。
她手里梅花糕一松,整块儿掉入了池中,池子里的锦鲤疯了般抢食,水面哗啦啦得像个没完。
沈知懿转身扶稳裴季礼,瞧他一连懊恼地抚着额头,不禁失笑,蹲下身去顺着他手的位置给他轻轻揉了揉。
“可撞疼了?”
裴季礼自小被几个嬷嬷看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长公主又疼他,生得圆头圆脑煞是可爱,也不惧人。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起来这位漂亮姐姐是自己兄长的姨娘,那日自己生病时似乎还见过他。
他对她甜甜一笑,小大人似的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二哥说我如今是男子汉,男子汉怎可能因为这么撞一下就撞疼,倒是你——”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可是疼得要哭鼻子了?你若想哭就哭出来,本公子不会笑话你。”
裴季礼不过就是个三岁半的奶娃娃,用奶声奶气的嗓音说出这些话不免让人觉得好笑。
沈知懿低头压了压唇角,玩心四起,故意逗他:
“是撞疼了,但我想哭不是因为疼,而是……”
沈知懿卖了个关子,停在了这里不往下说。
那奶团子一听,果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在摆架子,凑了过来晃着她的手臂,急得不行:
“而是什么?快说呀!”
沈知懿抿着唇忍俊不禁,等了会儿才慢悠悠指着水面那些胖锦鲤,道:
“我的梅花糕被你撞到水中了,那本是我自己吃的……”
裴季礼一听,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件事。
他的小脑瓜飞速转啊转,最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扭着小屁股费力爬上了她的腿,“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右脸上。
“我娘说我的亲亲能止疼,想来也能算是赔你的梅花糕了吧?若是不能,待会儿我让厨房做了给你送去!”
奶团子一本正经,丝毫不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姑娘腿上亲了姑娘一口有什么不对。
一旁王嬷嬷看着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到底没敢出声。
沈知懿如今身子虚弱得很,裴季礼又胖,压在她身上实在难受。
但她到底没有忍心推开他,她突然想起了去年沈府被抄家时,阿娘腹中那个孩儿。
她眨了眨眼,摸着裴季礼的脑袋,问他:
“上次肚子疼可好全了?身子还难受吗?”
裴季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哗”的一下揭开袖子,将藕节一样的白嫩手臂伸到沈知懿面前:
“肚子不疼了,但这两日起了疹疹,痒、痒……”
说着就要伸手去挠。
沈知懿急忙制止了他,抓起他的手臂仔细一看,发现这种疹子金宝曾得过。
那时候为了给金宝治病她得知了一种偏方,恰巧这几味药,她那天同那周大夫的徒弟见面时,他给的里面就有。
沈知懿才要说这两日配好了药给他送去,一旁另一个丫鬟跑过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王嬷嬷,大夫来了,夫人叫三公子过去。”
送别那个裴季礼后,沈知懿也没了赏景的心思,回到海棠苑,让夏荷替自己将上次的药都拿出来。
自己循着从前的记忆将药配好,递给夏荷:
“将药煎好……”
她看了看天色,“算了,今日太晚了,明日白天吧,你将药煎好送到三公子那里去。”
夏荷神色一晃,低低应了声,拿着药包匆匆退了出去-
这几日因着唐玉休息,裴淮瑾将他手底下的案子接了过来,再加之永州之事,裴淮瑾忙得不可开交,干脆便宿在了官署这边。
酉时正,到了该下值的时候,裴淮瑾恰好将一桩案子的卷宗整理好,拦下了正要去换常服的大理寺卿王全宗。
王全宗脚底下一顿,低头看了眼裴淮瑾手里的卷宗,不由笑了:
“我记得这案子圣上要求是在下月初一之前办结即可,允安啊,你也不必如此拼命吧。”
裴淮瑾身姿端正挺拔,闻言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唇。
王全宗一扬卷宗,“行了,这案子既然结了,你也该回去歇一歇了吧啊,年轻人,还是得有些自己的玩乐。”
说完,他将卷宗一卷,笑呵呵地离开了。
裴淮瑾在原地站了站,等王全宗走后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官廨,打算今夜再看一看楚鸿下午呈上来关于永州的文书。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淮瑾刚迈进去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一边抹了把头上的汗,一边急道:
“主、主子,府中出、出事了……”
裴淮瑾收回步子,回头蹙眉问:
“何事?”
“是、是沈姨娘……”
裴淮瑾蓦地抬眸看向苏安,男人的目光恍若冰冷的利刃,神情深不可测。
苏安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回禀道:
“沈姨娘下毒、下毒险些害死了秦姑娘!”
第23章 第 23 章 “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
回裴府的马车上, 气氛空前低沉,苏安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裴淮瑾正襟危坐在主位上, 双手握拳放于膝头,若是仔细看去, 他手背上的青筋正一下一下压抑地鼓跳着。
若非这一次出了这样的事,苏安险些都忘了,此前那两年, 秦姑娘独自在京中时,沈姨娘曾是如何欺负她的了。
那时候他跟在主子身边, 虽知道的不多,但少数见到的几次,都是秦姑娘被沈姨娘欺负得躲在角落里哭红了眼。
当年这些事几乎都成了京中众人皆知的秘密。
若非主子时常护着秦姑娘, 还不知道秦姑娘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苏安瞧瞧觑了裴淮瑾一眼, 见他的神色,显然也是记起了这些从前之事。
况且听方才赵管家差人来报, 这次秦姑娘似乎险些丧命, 而自家主子又是大理寺少卿,最是懂这大燕杀人偿命的律法……
苏安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心里不禁感慨,倘若此事真是沈姨娘所为, 在证据面前,恐怕主子就是有心相护都护不了啊。
马车在裴府门口刚一停稳, 裴淮瑾不等车夫将马凳放好便下了马车,一路沉着脸快步走到正厅。
正厅的门关着,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裴淮瑾脚步一顿,“开门。”
一旁赵管家抹了把头上的汗, 战战兢兢将大门掀开,还不等他开口禀报,裴淮瑾已经一步跨进大门,苏安回身“砰”的一声将大门重新关上。
赵管家:“……”
今日天阴,大厅里门窗关得密不透风,暗沉沉的有种窒息的压抑。
裴淮瑾扫视了一圈,没见到秦茵的人,“大夫怎么说?”
长公主见他一回来,头一个关心的是秦茵的病情,心里那点堵着的郁气多少舒缓了些,将刚刚拿起的茶盏“吨”的往桌上一掼,没好气道:
“浑身过敏,脸上都已经不能看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大夫说她喉咙过敏导致水肿,若非发现得及时,否则顷刻便能窒息而亡!”
裴淮瑾脚步一顿,无意识扫了眼下首跪着的沈知懿主仆三人,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怎么回事?”
长公主疲乏地往身后一靠,揉了揉额角:
“王嬷嬷,你来说。”
王嬷嬷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眼裴淮瑾,走到前面跪了下来,如实禀报道:
“昨日老奴带小公子去花园里玩,恰好碰见了同样在池边喂鱼的沈姨娘,沈姨娘瞧见小公子身上的湿疹,今日便差夏荷送来了药,说是这药应对那湿疹最是有效——”
她看了眼一旁跪着的沈知懿,继续道:
“老奴不敢轻易处置那碗药,便放在了一旁,本打算叫了大夫来瞧瞧,谁料秦小姐恰好在老奴出去的时候进来了。她以为那药是小公子惯常喝的,便端去给小公子喂……”
裴淮瑾叩住桌沿的指节蓦地泛白。
他冷冷扫了眼沈知懿,对方低着头双目失神地盯着眼前满是碎瓷片的地砖,不知在想什么。
“继续。”裴淮瑾语气平静。
王嬷嬷吞咽了一下,继续道:
“小公子自来吃药不老实,这次硬是非要闹着要秦小姐喝一口,他才肯喝,结果秦小姐喝完,他又闹着要那百香楼的蜜饯,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些时间,秦小姐便……”
“哼!”
长公主似是方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此时见裴淮瑾来了,便没那么多心力了,只冷哼了一声,指着沈知懿道:
“这便是你口中‘安分守己’的沈姨娘?!方才大夫说了,幸而这药是让秦茵喝了,若是让季哥儿喝了,以他如今的病情,怕是只肖一口,便能当场毙命!!”
长公主此刻虽能这般不愠不火地说出口,天知道方才乍一听大夫说到这些的时候,她当即便腿脚发软,恼得恨不得立刻剥了沈知懿的皮,当真是一丝天家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裴淮瑾摩挲着指腹,沉默顷刻,视线冷冷落在沈知懿身上,语气平静:
“沈氏,你怎么说?”
偌大的前厅里,裴淮瑾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那跪着的少女才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慢慢抬起了头,迷离的眼神满满聚焦在裴淮瑾的眼睛上,那双泛红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
“淮瑾哥哥……”
少女哽咽了一下,这声淮瑾哥哥一换出口,委屈一瞬间化作眼泪涌出了眼尾:
“我没有下毒,我真的只是想治好小郎君……”
沈知懿今早犯了心疾,一整日连饭都没吃就虚弱地在床上躺着。
而午后事发的时候,她正是被李嬷嬷带着婆子们从床上拖下来,二话不说被她们直接拖来了正厅。
她身上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换,还是在屋里时那身素白色的单薄寝衣,摇摇欲坠地挂在她更加纤瘦单薄的身上。
大厅里本就宽阔,窗子又多,到处都在钻风,即便烧了地龙也没有寝屋暖和。
沈知懿被冻得浑身止不住发抖,一张本就苍白的小脸越发惨白。
方才她低着头裴淮瑾没瞧见,此刻抬头面对着他,他放看到她额角鲜血已经凝固的伤疤。
裴淮瑾眼神一黯,看了眼她身前破碎的瓷片,瞬间明白过来。
“苏安——”
裴淮瑾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卸下来,“给她披上。”
“不许给!”
长公主见裴淮瑾对那罪人尚存恻隐,不禁厉声喝止。
苏安拿着披风的手一抖,迈出的步子是前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裴淮瑾平静地唤了声:
“苏安。”
苏安立刻会意,急忙上前去将披风披在了沈知懿身上。
裴淮瑾不等长公主开口,解释道:
“沈氏是我房里人,不论如何这般衣着扮相都不合规矩,况且沈氏如今尚未定罪,母亲若是心急,可先去后面歇息,有了结果我自会派人知会。”
长公主皱着眉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身子重新坐回去,冷哼道:
“我请人教你识文断字,倒是教会你用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了,好,我倒要看看,一向公允不阿的裴少卿,要怎么断这桩案子!”
裴淮瑾没理会自己母亲的阴阳怪气,同沈知懿道:
“你既说你没有下毒谋害小公子,可有证据?”
他的语气不算冷,很平静,却也平静地没有一丝恻隐。
他似是刚被人从官署叫回来,身上的衣裳都未换,深绯色的官服上,云雁昂首阔步好不威仪。
沈知懿想,他平日里在大理寺审犯人时候,定也是这般吧。
她不禁轻笑了声。
宣明二十一年,裴淮瑾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沈知懿和谢长钰曾私下里为他庆祝过升迁。
那时候沈知懿拿着兑了水的白玉烧笑盈盈凑到裴淮瑾跟前,一双小狐狸眼将他打量再打量。
裴淮瑾不适地略微往后躲了躲,压着眼皮睨她,“这般看我作甚?”
“我在瞧呀,淮瑾哥哥这样的好皮囊,审起犯人来,是什么样子?会是同那张府尹一般,一敲惊堂木眉毛就竖起来,还是同我爹爹审我时候一样,板着一张脸拿根儿鞭子在我眼前晃呀晃?”
沈知懿没见过,谢长钰却是见过裴淮瑾这厮,是如何八风不动地命人将犯人在眼皮子底下剥了皮点天灯的。
谢长钰闻言不禁嗤笑了声,勾搭着沈知懿的肩,笑道:
“他审犯人时候就是一张死人脸,你看他做什么?不如看哥哥在锦衣卫是如何抓人的。”
沈知懿当时一把挥开谢长钰的手,瞪了他一眼,唯恐裴淮瑾误会似的坐得离他远远的。
后来沈知懿缠了自己大哥哥几个月,才缠得大哥哥答应带她去一次大理寺。
那时候她去看了他审犯人,还真就像谢长钰所说……一张死人脸。
为此她还足足输给谢长钰一个月的早饭。
沈知懿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些,很快心口的痛意又让她将多余的想法抛诸脑后。
她抬头看了眼他平静的眼眸,忽然笑道:
“淮……裴大人,现下是旁人武断地说我要害人,为何她不拿出证据,偏要我一个没做的人自证清白,我又有何理由要害三公子?”
沈知懿的嗓音里还有一丝哽咽,语气却很轻。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她唇角疏离的笑意上,眼皮几不可察地陡然一颤。
“罪妇沈氏简直就是冥顽不灵!你是没理由害三公子,但你与秦茵积怨颇深,说不定是想借三公子之事暗害秦茵!”
长公主一拍桌子,“将李霖叫过来!”
未出片刻,一个老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还未行礼,长公主一抬手:
“行了,去将今日那药的方子给世子看看。”
李霖诶了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子,恭敬道:
“禀世子爷,这方子是老夫根据今日沈姨娘送来的那碗汤药估摸出来的,兴许里头还有一两味药未查出来,但已八九不离十,不影响整个药的作用。”
苏安接过方子,递到裴淮瑾面前。
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那张纸,快速浏览了一遍。
他眼皮微微压着,沈知懿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她的视线顺着挪移到他手中的那张纸上。
那张微微泛黄的纸页,从背面能看到些许墨色的笔迹,清冷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那纸页的一角,光影从平静到轻微地小幅度地晃动,悬浮在上面的粉尘如惊蝶四散。
男人捏着纸页的手越收越紧,骨节紧绷泛白。
良久,他放下那张纸,视线越过空气中悬浮的细小粉尘和冷光,落在沈知懿泛红的眸底。
“沈知懿——”
裴淮瑾满眼厌恶与失望,语气里似压抑着一团火,烈火焚烧着喉咙,所有经此发出的音节因此都被薰灼得发哑:
“倘若没有那几年你欺凌暗害秦茵之事,我尚可信你无辜,但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沈知懿听见他这般说,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加毫无血色,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不可思议地看向裴淮瑾,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男人。
裴淮瑾话音一顿,别开视线:
“这方子里的药你那日在万方茶肆带回来的药包中几乎全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我没有……”
沈知懿慌乱地对上裴淮瑾的眼睛,他静着,目光纹丝不动。
沈知懿煞白的小脸上泪痕斑驳,死死咬住唇,膝行到裴淮瑾面前,颤抖着捏住他的下摆,哭得无助:
“我从未想过害谁!如今的小公子是,从前的秦茵也是,我、我从未……”
“那你说这是什么?!”
裴淮瑾额角青筋不住跳动,他一把将手中的方子扔在了沈知懿身上,“药方是你有的,药是你送来的!让我如何信你?!”
“吧嗒”一声,窗外檐上的积雪不堪重负砸落了下来。
苏安站在身后,被裴淮瑾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公子自幼克制冷静,鲜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公子发过这么大的火。
其实无怪乎公子发火,除了手中的这个药方,那夜他查出来夏荷偷偷倒的那药渣,也是这几味药的成分,可以说是证据确凿。
一时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张纸“哗啦啦”落下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大厅。
“滴答、滴答”,窗下的滴漏不知疲倦地发出规律的节拍。
沈知懿耳中突然出现一道嗡鸣声,被无限拉长,眼前的纸张仿佛慢动作一般,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锋利的纸张划过额角的伤疤带来剧痛,沈知懿盯着裴淮瑾看的视线慢慢地、慢慢地落了下去,眼睫轻轻耷拉下来,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了地上。
地砖冰凉,可沈知懿却感觉不到。
耳中的嗡鸣声和着自己沉重的心跳不断拍击着耳膜,裴淮瑾那句“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反复在脑中回荡。
沈知懿空了一天的胃忽然不可抑制地紧缩成一团,剧烈地绞痛之后,她忽然侧身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裴淮瑾压着眼帘看她,藏在袖中的手陡然一抖。
“娘子!”
春黛神色慌张地扑过来,“娘子你没事吧!”
沈知懿吸了吸鼻尖,虚弱地摇了摇头,艰难咽下喉咙里的腥甜。
春黛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那张纸上,拿起来匆匆扫过上面的字,忽然她指着最后边的那一行字,激动地大喊:
“这药!这药我们娘子没有!这药那天周大夫给的药包里并没有!!”
裴淮瑾的目光落在春黛手中的药方上,眸光闪烁,刚要开口,一旁的夏荷爬过来从春黛手中夺过药方瞧了眼,开口道:
“世子爷!奴婢不想再隐瞒了!”
春黛一愣,抓住夏荷的手,“你也没见过这味药对不对?!娘子是无辜的对不对?!”
夏荷一把推开春黛的手,对长公主和裴淮瑾磕了个头,言辞恳切道:
“奴婢自幼伺候在沈姨娘身边,深知姨娘本性……”
沈知懿闻言,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视线终于缓缓落在夏荷身上,眼底仿若察觉一切的平静,令夏荷拿药方的手不由一抖。
夏荷转过脸去继续道:
“姨娘心悦世子爷已久,此事在京中不是秘密……”
裴淮瑾手指“噔”地叩在桌面上,掀起眼帘淡漠地瞥了夏荷一眼。
夏荷吞咽了一下,接着道:
“可沈姨娘嫉妒心颇重,从前便与秦小姐势同水火,那日得知世子爷要娶秦小姐为妻后,她便恨得牙痒痒,奴婢曾不止一次听沈姨娘说过要阻止这门婚事……”
“夏荷你胡说什么?!娘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况且娘子都快要……”
“我胡说没胡说自有世子爷决断!”
夏荷打断春黛的话,拿起那药方,接着道:
“这药方里的这味药,那日的药包里没有,但娘子此前却是准备了的,那药就在娘子床头柜子的小匣子里,春黛你也是见过的,还有,那日娘子从永州回来,找周大夫开的安神药里,明明没有这一味白芷,但娘子却让周大夫加了进去,可这白芷对安神没有丝毫用处。”
“昨日娘子将我单独唤到屋中,特意交代这药不能假手于人,且药渣要秘密处置掉,对了,对于处置药渣之事,娘子也不是让我第一次做,春黛你是知道的吧?”
夏荷这么一问,春黛忽然不确定了。
因为娘子的床头确实有一味药,至于是什么,她从不让她碰,她也无从得知。
而昨日下午,她也确实不在,是娘子单独将夏荷叫进去说的,还有那药渣之事……
见春黛犹豫着不说话了,长公主冷哼一声:
“裴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差沈姨娘床头那药了,你看……是你派人去搜还是我派人去搜?”
裴淮瑾下颌绷了绷,目光静静落在沈知懿身上,良久未做出决断。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厅中也由最初的死寂变得有些莫名浮躁,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就在长公主忍不住再度出声之际,内室的帘子忽然传来响动,众人循声看去,秦茵被芍药搀扶着徐徐走了出来。
秦茵蒙着面,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了,又红又肿,孱弱的身姿仿佛弱柳扶风,瞧起来好不可怜。
裴淮瑾视线看过去,平静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你不好生养着,出来做什么?”
长公主坐起身来,给身旁李嬷嬷递了个眼神,李嬷嬷立刻上前去同芍药一左一右将人搀扶过来。
秦茵对长公主和裴淮瑾柔柔行了一礼,虚弱开口:
“小女自知人微言轻,但也想替沈姨娘求个情。”
她一开口,裴淮瑾不由皱了皱眉。
秦茵喘口气,道:
“沈府才出事一年,沈姨娘一时钻了牛角尖、做岔了事也是情有可原……”
一听见沈府,长公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才刚压下去的怒意又腾了起来。
“我同淮瑾哥哥的亲事在即,倘若眼下因为我而处置了沈姨娘,恐日后令我与淮瑾哥哥因为此事而生了嫌隙,亦或是将来内宅不睦怎么办……”
“她不过一个妾室!允安怎可能因她与你生出嫌隙!”
长公主听不下去了,打断道:
“况且此次多亏了有你,若是季哥儿喝下这药,此刻怕是裴府就要办丧事了!”
“苏安,去查。”
长公主话音刚落,一直未曾开口的裴淮瑾终于出了声。
他看了沈知懿一眼,语气平静:
“去沈姨娘屋中,将那药……”
“不必了!!”
沈知懿突然打断裴淮瑾的话。
所有人都未想到她会突然出声,闻言不由一愣,裴淮瑾也不由皱眉看向她。
沈知懿却并未分他半个眼神,她只是定定看着夏荷。
“是我做的……”
“今日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嫉妒,是我狭隘,是我……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她抬头视线移向裴淮瑾,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不知是不是在笑:
“裴大人,您熟知律法、刚正不阿,高洁的名声千万莫要因我这小小的妾室而沾染上污秽,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吧,发卖?还是死刑?”
裴淮瑾一直盯着她,随着她的话眸底墨色逐渐翻涌,直到她笑着问出最后那句话,他的喉结陡然一滚,指节绷紧。
长公主侧首扫了眼自家儿子的神情,皱了下眉,赶在他开口前出声:
“去将赵管家叫进来。”
片刻后,赵管家开门走了进来。
长公主问:“赵管家,倘若在府中蓄意下毒谋害他人,尤其是谋害主子,该当如何?”
赵管家一愣,腰弯得更低,踌躇了一下回道:
“按国公府的规矩,理应杖责一百,打断手脚,脸上留‘贱奴’刺青,男子阉割发卖,女子……”
管家看了裴淮瑾一眼,声音低了下去:
“……充入教坊司。”
第24章 第 24 章 少女的笑容轻得像是随时……
赵管家话音刚落, 夏荷猛地瘫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知懿,满脸懊悔, 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因惧意而低下了头。
春黛则是疯了般对着裴淮瑾磕头, 声泪俱下求他原谅娘子,求他让自己代主受过。
沈知懿麻木地跪在地上,良久, 她轻轻压住春黛的手背,对她摇了摇头, 而后抬头看向裴淮瑾。
一身素衣脸色苍白的少女眼尾拖出一条脆弱的红,声音颤抖到几近破碎:
“那便……”
一个“罚”字还未说出口,裴淮瑾蓦地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冷声道:
“沈氏年轻浮躁、心性不定,送去法源寺静心养性。”
他的嗓音带着紧绷到极致的颤, 一瞬不瞬盯着沈知懿, 眼底目光复杂。
长公主一怔,随即不满道:
“允……”
“今日之事——”
裴淮瑾打断她, 视线在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掠过:
“谁若胆敢议论或者外传半个字,拔了舌头。”
男人的语气冷硬得毫无商量余地, 直到这一刻,他冷肃的模样才让人刹那间感受到名门望族的掌舵人, 身系裴氏几百人荣辱的镇国公世子身上该有的威仪。
言出既是法随,没有任何人能随意置喙,即便是他的生身母亲也不行。
长公主张了张嘴,最后一气之下狠狠将手边的茶杯拂到地上, 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厅。
长公主一走,其余下人也跟着离开,秦茵来到裴淮瑾跟前福了一礼,被芍药搀扶着回了内室。
一时间,大厅里只剩下裴淮瑾和沈知懿几人。
黑色的金丝云纹皂靴动了动,绯红色的下摆出现在沈知懿眼前,裴淮瑾微微俯下身子,手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
“起来。”
男人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中透着如玉的润,手指修长有力,骨节轮廓分明。
沈知懿定定望向那只手,须臾,她敛下眼帘,自己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早上的病痛加之未进食,使她看起来万分虚弱,勉勉强强刚站起来便腿一软险些重新跌倒。
裴淮瑾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男人掌心宽厚,大掌紧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肢,手心的温度顺着披风和寝衣晕染在她后腰的皮肤上,一点点,似是渗透进了血脉,然后顺着血液灼烧得她眼眶发烫。
沈知懿轻轻拂开他的手,对他半跪下去,语气苍白而平静:
“既然要离开了,可否容我同夏荷说几句?”
裴淮瑾摩挲了着指腹,“嗯”了声,“法源寺艰苦,准你回去准备行李。”
沈知懿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谢过裴大人。”
“你不必叫我裴大人——”
裴淮瑾蹙了蹙眉,“我并未休弃于你,你仍是裴家妇。”
沈知懿没有辩驳,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妾身谢过郎君。”
裴淮瑾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率先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前厅,阶上白雪厚实,留下一深一浅两道脚印,隔着有些距离。
大雪弥漫,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雪雾蒙蒙的一片。
两人在院外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裴淮瑾低头看她。
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的伤口便越发衬得狰狞。
他不自觉皱起了眉,沉沉的嗓音滚过喉咙:
“回去让春黛给你将伤口料理了,再走。”
沈知懿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打量着他。
他很少穿红色一类的衣裳,这身绯色的官服张扬大气,穿在身上衬得他五官俊美而深沉,同从前的清冷很不一样。
沈知懿像是看不够似的,视线越过飘飞的大雪,细细描摹着他的每一寸容貌。
裴淮瑾心中一紧,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莫名涌上心头。
他攥了攥手心,“你……”
“淮瑾哥哥——”
沈知懿打断他的话,风雪交加中,她深深望向他,慢慢勾起了一抹苍白的笑意:
“一年前沈府被抄家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裴淮瑾手背陡然鼓起青筋。
他的呼吸渐深,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看向她的眼神一层一层地沉了下来。
沈知懿却是仰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空,飞雪从她的脸上漫过,少女的笑容轻得像是随时会飘散。
他听见她轻笑着说:
“有时候想想,倘若那时候死在沈府被抄家那日也挺好,至少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只是如今……他们都已经不等我了吧。”
爹爹阿娘还有两个兄长,他们死在一起,一起去了黄泉路,为何徒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多受一年的苦。
他们不要她了么?是嫌她从前太过任性,所以不愿意等等她了么?
沈知懿瞧着远处扑簌簌落下的雪花,眼底盛着比雾蒙蒙的天空还要灰暗的颜色。
裴淮瑾默然地注视着她,眸光中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突然有种想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的冲动。
厚重的雪花落满了他绯色的官服,他负在身后的蜷起又松开。
良久,裴淮瑾沉沉开口,带着喉咙紧绷过后的沙哑:
“去寺里静静心,于你也有好处,若你今后还知安分守己,我会接你回来。”
沈知懿低头,似是勾了下唇角,并未再同他说一句话,无声行了礼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裴淮瑾盯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片刻后才抬头看去,那抹纤细孱弱的身影已渐行渐远被茫茫雪雾所遮掩。
冷风四起,吹动他的袍角,苏安撑着伞上前来,低低唤了声:
“爷。”
裴淮瑾收回视线,沉默须臾,转身重新回了前厅。
“去将李霖唤来。”-
海棠苑中,晨起春黛烧得那些炭早就熄了,屋中冷冰冰的犹如冰窖。
沈知懿坐在床上,手中捧着春黛倒来的热水,泛红的指腹一下下紧抠着茶杯边沿。
“娘子、娘子,奴婢真的不知道……会、会这么严重……求、求您饶恕奴婢一次……”
夏荷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曾经三个人中最成熟稳重最像大姐姐的那个,如今哭的狼狈得毫无形象。
沈知懿静静盯着夏荷,仔仔细细看了她好久,轻声道:
“夏荷,你过来。”
夏荷膝行到她面前,想扑过去抱她,又不敢,一双眼睛哭成了桃子。
沈知懿身子微微前倾,伸手轻轻抚摸上夏荷左脸颊的巴掌印,语气平和得近乎温柔:
“你我主仆一场,我成全你这最后一次,这一巴掌之后,从此你我二人便两清了。”
“娘子、娘子……”
夏荷抓住沈知懿放在她脸上的手往自己脸上扇,神情急切得不知所措:
“您打我!您使劲儿打我!您别不要我,寺里条件艰苦,您带我一同去,让我伺候您,您……”
“夏荷!你还要不要脸!”
夏荷的话被春黛打断,她一把揪着夏荷的领子把她拉了起来掀去门边:
“海棠苑如今已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了!你让娘子带你去寺里,别以为我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你不过就是怕留下来裴府容不下你!我告诉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沈知懿神色恹恹的,轻嘬了口手中的热茶。
水汽瞬间沾染在她纤密的眼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晶莹。
暖意顺着喉咙滑落,她才抬眸看向夏荷:
“我会求世子给你一条明路,夏荷,你走吧,此生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夏荷闻言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不顾春黛阻拦扑到沈知懿脚边,哭得声嘶力竭:
“娘子!娘子我错了!!我这……我这就去将今日之事都认下!”
“回来!”
沈知懿猛地皱眉,按了按胸口,缓过来后将脸撇向一旁,无力道:
“别做傻事,你走吧……”
夏荷还欲再说,春黛过来将她连拖带拽地赶了出去。
瞧着夏荷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沈知懿再没忍住,胃里一紧捂着帕子又干呕了起来。
呕着呕着,喉咙里忽然涌出一抹腥甜。
沈知懿愣了一瞬,趁着春黛出去打发夏荷的间隙,匆匆将沾了血的帕子藏进了床角的被子下面。
“娘子,东西收拾好了,赵管家派人来说,马车已在门口备好,我们……该走了。”
“好。”
沈知懿点头,被春黛搀扶着起身走了出去。
尽管已经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可她不知为何还是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沈知懿抬头看了看天,这个冬天,自己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
前厅里,裴淮瑾看着正在写方子的李霖,淡声问道:
“也就是说,秦二姑娘这脸上的疹子喝几幅药便能下去,但这伤了的喉咙,若是不加以精心调养,恐落成终身之症?”
李霖搁下笔,抱拳道:
“正是,只是这……喉咙伤了根本,十分难治。”
李霖话音刚落,床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裴淮瑾眉心拧起,往床上看了一眼,走过去坐到床边,温声安抚:
“莫哭,大夫说有法子,就是还能治。”
“治……是能治……”
李霖面露难色。
裴淮瑾沉声道:
“尽管说就是,此事因裴府而起,无论如何定要将秦二姑娘治好。”
李霖诶了声,缓缓道:
“老夫已研制出治疗秦姑娘的药方,只是其余的药倒还好说……只是有一味‘血竭’却是世间难求。”
裴淮瑾面色平静:
“既只是‘难求’,那便说明不是求不到。”
“正是。”
李霖道:
“说来也巧,近来老夫恰巧听说,从南边来的一个商队此次进京时,带了一株‘血竭’,近几日他们就会抵达京城,世子爷或可一试。”
“可李大夫说的药太过贵重,秦茵如何能消受得起……”秦茵哽咽着道。
她看了裴淮瑾一眼,眼底泪意朦胧,委屈至极:
“淮瑾哥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此事你不必操心。”裴淮瑾温声安抚,随即唤来楚鸿,沉声吩咐道:
“去查那株血竭的下落。”
楚鸿应声离开,李霖开好了药方也跟着下去煎药,屋中只剩下裴淮瑾和秦茵二人。
秦茵低头用帕子拭了拭泪,轻声道:
“如今我毁了容不宜见人,淮瑾哥哥也请回吧。”
裴淮瑾看了眼窗外已然黑下去的天色,捏了捏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不急,再陪你坐会儿,今日你受惊吓了。”
秦茵听他提起此事,不由关心道:
“小公子没事吧?今日我……生了病后,着实吓了小公子一跳,方才王嬷嬷才将他哄睡。”
芍药开门端了药进来,裴淮瑾顺势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舀起汤药搅了搅。
“他无事,你关心自己就行。”
裴淮瑾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但也没了平日里的疏冷和淡漠。
窗外风声呼啸,屋中的地龙烧得很暖和,烛火昏昏。
秦茵侧首瞧着裴淮瑾。
此时他已换下了身上那身冷硬的官服,改穿了身靛蓝色绣银丝云纹滚边的圆领常服,男人原本锋利的五官轮廓在昏暗的灯火下被柔和了不少,显出几分白日里没有过的温柔,清隽又疏朗。
秦茵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张了张嘴,忽然就忍不住将压在心底许久的话问出了口:
“淮瑾哥从前……喜欢过姐姐么?”
裴淮瑾搅动汤药的手陡然一顿,未几,将药碗递到她手中,温声道:
“差不多了,趁热喝,没那么苦。”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秦茵心里清楚,即便裴淮瑾不说,但那些年他对自己姐姐到底是特殊的,甚至比对沈知懿还要特殊。
以至于这种特殊因为姐姐的死而升华和延续,才让他对自己如此照顾。
秦茵接过药碗,低头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黑色药汁。
其实她没那么怕苦,从小喝药从未有人问过她苦不苦,她也不知喝药时候是可以就这蜜饯吃的。
怕苦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千娇百宠的沈家三小姐。
秦茵背对着裴淮瑾卸下面纱,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戴好面纱后才重新转回身来。
裴淮瑾动作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空碗。
秦茵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心底像是莫名被什么划了一下一般,又酸又涩。
她抬头看向裴淮瑾,“倘若今日我真的因为那药而死了呢?淮瑾哥哥会不会难过?”
倘若那时候死在沈府被抄家那日也挺好……
不知为何,裴淮瑾的脑中倏地浮现出沈知懿的这句话,和她说这句话时苍白的脸色。
裴淮瑾捏着碗沿的指节用了力,他说话的语调不由软和了许多,带着些温柔的宽慰:
“你别乱想,好好休息,裴府和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秦茵眼神微微荡漾,低头小心翼翼用手指勾上裴淮瑾的小拇指,语气又软又柔:
“淮瑾哥哥,若不是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裴淮瑾低头去看,停了片刻,将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起身道:
“你身子弱,早些睡,明日早膳想吃什么告诉灶房,或者……我下朝后给你买回来。”
秦茵软声软语温婉道:
“淮瑾□□理万机,秦茵不敢劳淮瑾哥哥费心。”
裴淮瑾回头看了她一眼,指腹摩挲。
“早些休息,我走了。”
一出去,寒意便往人骨头缝儿里钻,清冽湿润的冷风钻入鼻腔。
裴淮瑾在阶前站了站,望着远处茫茫黑夜,良久,方淡淡开了口:
“人走了?”
楚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回主子,戌时正离开的,想必此时应当快到了。”
“嗯,夏荷呢?背主的奴婢,将人发卖了吧。”
楚鸿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多嘴问:
“主子既然知道沈姨娘是被冤枉的,为何……”
裴淮瑾默默下了台阶,神色淡淡的。
就在楚鸿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裴淮瑾却无波无澜地开了口:
“此事乍一看证据确凿,若是再深究下去,恐怕——”
此事牵扯到的不止秦茵,还有裴季礼,若是深究下去,按照他母亲的性子将此事捅到了陛下跟前,沈知懿无论有没有罪,只要姓沈她就一定会有罪。
沈氏犯的是通敌的大罪,沈氏一案是陛下亲自定的罪,绝无翻案的可能。
上面有陛下压着,一年前能够保下她,他已是动用了能用到的所有手段。
况且……
裴淮瑾想起书房里那副海棠春醉图,眸中暗流涌动。
“主子,那血竭也打探到了,确有一南方商户进京时会带一株,但据我所查,似乎还有一帮人也在打听这株血竭的买卖事宜。”
裴淮瑾脚步一顿,手指摩挲着,半晌,语气冷静道:
“秦茵的嗓子务必要治好,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株血竭势必拿下。”
第25章 第 25 章 “人一死,倒深情起来了……
法源寺位于京郊的半山上, 是前朝留下来的寺庙。
先帝爷在位的时候,曾有前朝余孽妄想返复旧朝。
动乱被镇压后,先帝爷一怒之下便要将所有跟前朝有关的事物全部销毁, 当时这法源寺便在要被销毁的名单当中。
后来,还是前任住持出的面保下了这座寺庙。
老住持与太祖皇帝在微末时有过交情, 也在太祖当初起兵受重伤时将其收容在寺中,这才有了后来的大燕政权。
先帝爷看在老住持的面上将这法源寺保留了下来,但京中那些权贵唯恐跟前朝攀扯上关系, 便再没人来过这里。
没了香火钱,法源寺也就逐渐落寞。
如今整个寺庙已是年久失修, 破败不堪,寺中加上住持在内拢共也就剩十余人。
沈知懿他们到的时候,只有一个洒扫院子的小沙尼还等在门上。
春黛问了声“你们主持呢?”
那沙尼斜看了她一眼, “施主是来清修的, 还是来找我们主持叙旧的?”
春黛被他问得脸一红。
“主持今日外出做法事去了,施主随我来吧。”
那小沙尼领着她们七拐八拐到了一间偏僻的住所, 刚一推开门, 一股阴冷的凉意便扑面而来。
春黛下意识替沈知懿拢好披风,皱眉问小沙尼:
“这间屋子这般阴冷如何住人?敢问师傅此处可还有别的住处?”
那小沙尼瞧了她一眼, 笑得阴阳怪气:
“出家人不将就这些,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就不错了, 再者这位施主是来此清修的,缘何这般在意衣食住行这等身外之物?倘若要享受, 便留在京城那等繁华地,何须来此?”
“你……”
沈知懿压了压春黛的手背,对那小沙尼行了一礼:
“多谢师傅教诲。”
那小沙尼这才正眼看过来,上下将沈知懿打量了一番, 冷哼一声:
“看你也算诚心,这样,待会儿让你的侍女过来前院,领上些炭火回来避寒吧。”
沈知懿笑道:
“多谢师傅……”
春黛扶着沈知懿进门坐下,一回头,还要再问话,那小沙尼已经打着呵欠走了。
春黛气鼓鼓地将包裹摔在床上,才一转身,一阵刺骨的冷风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直直吹了进来。
她冷得一个激灵,慌忙从包裹中翻出一件斗篷挂在了窗户四角,勉强将那连窗户纸都没有的窗框糊住。
又从行囊中翻出一块儿冻硬的烧饼,本想用热水泡了给沈知懿吃,谁知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里面竟也空空如也。
春黛气得将壶狠狠一墩,肩膀瞬间耷拉了下来,回头惨兮兮地看向沈知懿:
“娘子……”
沈知懿也冻得不行,一张小脸都缩在了大氅的毛领之下,瞧她这样,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
“今日天太晚了,现下吃东西容易积食,明日一早我们起早些,去吃热乎的早食。”
春黛瞧了眼屋中那盏半明不暗的油灯,叹了口气,翻出从府中带来的被子,一边给沈知懿往身上裹一边道:
“还好我们带了被褥,这要是用他们的被子,不得冻死……”
那个“死”字刚一说出口,她又连忙“呸呸呸”了几声,把沈知懿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满意地拍拍手道:
“娘子现在这里等一等,奴婢去前院那些炭火,再看看有没有热水,您若是累了,就先歇着。”
沈知懿其实有点怕,一个人留在这鬼屋一般阴森的房子里也怕,春黛一个人出去她也怕。
但山上本就比京中冷,这数九寒天若是没点炭火,两人恐连今夜都活不过。
她绞紧双手瞧了眼漆黑的窗外,忐忑地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春黛笑着应了声,转身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房门一关,屋子里刹那安静得只剩沈知懿自己的心跳声,她卷着被子往床角缩了缩。
从小娇生惯养的沈三小姐何时在如此的境遇下待过,心中的恐惧早就大过了伤心的情绪,她紧盯着门口,死咬着颤抖的下唇。
忽然,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阴风,“呼”的一声,那唯一一盏昏暗的灯也被吹熄了。
四周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
沈知懿“啊”了一声,将头也埋进了被子里,紧紧攥住腕上的佛珠手串,靠在墙上身子颤得厉害。
忽然,房门有了动静。
沈知懿身子一颤,全身血液像是结冰了一般,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脚步声进来,她死死咬住唇屏住呼吸探出一双眼睛,在瞧清楚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沈知懿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春黛一听,慌忙过来将人抱住,又是抹眼泪又是温声细语地哄了好久,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知懿抱膝锁在床上,吸了吸鼻子,抽噎着,目光紧紧黏在春黛身上,像是唯恐她突然又不见了一般。
“多余的炭在库房里,那小师傅去取费了些时间。”
春黛一边说着一边把炭炉搬过来生起了炭,屋子里渐渐有了暖意。
她又在炭炉上烧了水,倒了杯热水掰了块儿饼一并给沈知懿递到手里。
沈知懿和她分食了一块儿饼,又喝了些热水,身上才暖和了起来。
后半夜里,两人缩进一个被窝,互相抱着对方取暖。
沈知懿在春黛的腰上挠了一下,笑道:
“想什么呢,这般愁眉不展。”
春黛叹了口气,面向着沈知懿定定看了她好久,“在想……小姐真的变了好多。”
若是从前的沈家三小姐,莫说会来这种地方,就方才刚到这里时那小沙尼的话才说一半,她恐怕就已经冲上去找人理论去了。
怎会等他将话说完还低眉顺眼地谢过人家。
沈知懿听她突然这么说,不由一愣,这话……从陈家村出来的路上,那个人也说过。
一抹尖锐的痛楚倏忽从心底划过,她眨了眨眼,笑道:
“现下哪有什么小姐?沈家没了,如今我不过是国公府的一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拿乔。”
沈家刚覆灭的那半年,沈知懿根本听不得半句关于沈家没了的事,那时候她表面平静如常,可只有春黛将她私下里的歇斯底里看在眼中。
如今听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春黛不禁心疼。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从小伺候在小姐身边,怎会不知她的小姐有多娇气。
从前便是最喜欢的绣鞋鞋面脏了,小姐都能被气哭,惹得一家子连番来哄,最后总是二公子拿了一堆银票带她上街去挥霍一通,才能将这位大小姐哄得破涕为笑。
即便是她再娇气任性,但她的小姐却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春黛叹了口气,忍不住叨叨:
“世子爷也太狠心了,将娘子送来这种地方,也不知道他怎就听信了秦二姑娘的鬼话!”
她把被子往沈知懿身上搭了搭,见她沉默着没说话,以为她睡着了,便也躺了回去。
过了许久,那被子下才传来沈知懿小小的声音:
“喜欢谁,心自然就往谁那里偏。”
就像从前她喜欢裴淮瑾,明明裴淮瑾和谢长钰同样穿着国子监的衣裳,她就是觉得裴淮瑾的衣裳比谢长钰的要好看许多,好似裴淮瑾那件衣裳会发光似的。
春黛一愣,看着沈知懿微微丧气的表情,她犹豫了许久,试探着问:
“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裴府?”
“离开裴府?”
沈知懿从前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她不知缘何春黛会这般想。
春黛点点头,很快又笑得眉眼弯弯:
“娘子马上就能得到那血竭了,周大夫与那商队有交情,到时周大夫替我们联系好,只消世子爷出面买回来即可,娘子的病治好了,不如我们离开裴府吧?奴家的表兄在江南,我们去江南怎么样?听说那里的冬天不冷!”
春黛搓了搓手,边絮絮不止地说着,眼里已经泛出了兴奋又憧憬的光:
“娘子去过江南吗?听说那里繁花似锦,秦淮河上的画舫昼夜不止,那里湿润多雨,女子皮肤都水灵灵的,那里的男子也十分温柔,好吃的糕点不计其数,对了,二公子此前不是去过扬州几次吗?他同娘子怎么说的?”
沈知懿随着她的描述,思绪早飞到了江南,不由想起从前二哥同她讲的。
二哥说江南十里秦淮笙歌渺渺,说春风细雨杨柳依依,二哥还说,江南的夜晚酒肆林立如皓月繁星、光华璀璨,自望月台俯瞰,扬州城千家伽蓝、万寺灯火尽收眼底,城内四百三十八坊灯火通明,熠熠若天宫星市。
沈知懿很想知道,那是另一种怎样的生活。
她想着想着,唇角弯了起来,不由笑出了声:
“好啊,等我得到血竭治好了病,我们就离开裴家,去江南!去扬州!去看看声色犬马、火树银花的人间烟火气!”
沈知懿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能量,仿佛明日,她就已经飞到了繁华温柔的江南,开始了她崭新的生活。
她抱着春黛挠了挠,忽然凑过去小声问:
“春黛,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么多年不议亲,我要给你相看你也不愿,是不是有个在江南的表哥牵住了你的魂儿~”
春黛原本还笑着,听她一说脸上笑意僵了一瞬,随即整个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她推搡了一下沈知懿,羞赧道:
“娘子别乱说,我可没有……”
见沈知懿还想再说什么,她身子一转面向外边:
“好啦好啦,娘子我们睡吧,明日还要做早课呢。”
沈知懿在她背后忍俊不禁,往她身上蹭了蹭。
-
冬日里天亮得晚,裴府的高墙黛瓦还仅仅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时,府中下人已经井然有序地动作了起来。
整个天色将亮不亮,积雪将四周映出一片潮湿的幽蓝色。
正轩堂的暖阁中橙黄色的光从绢丝纱窗中透了出来,落在积了雪的窗台上,丫鬟穿着厚厚的夹袄,端着铜盆候在门外,盆中腾起的热汽和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合后又慢慢消散在半空。
裴淮瑾站在明亮的落地镜前,微微仰着颈。
苏安替他将衣襟最后一颗纽扣扣上,交领领口的流畅线条恰好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喉骨。
“方才颐安堂那边来传话,说是让公子去老爷子那边用了早膳,再去上朝。”
苏安悄悄瞥了裴淮瑾一眼,见他垂着眸神色淡然看不清情绪。
他蹲跪下去替裴淮瑾系好腰带,起身将他衣裳的褶皱抚平,拍了拍手,丫鬟这才端着铜盆进来。
苏安拧了湿帕子递给他,裴淮瑾沉默了一下接过来,最后却是放到一边,问:
“昨夜雪下了一夜?”
男人的嗓音里带着晨起后特有的倦怠和沙哑。
苏安愣了一下,不知缘何他有此一问,答道:
“快天明的时候,雪停了。”
裴淮瑾不做声,重新拿起帕子,洗漱一番后,一言不发出门往颐安堂的方向去了。
颐安堂地势高,站在颐安堂门口的时候,忽然一阵巨风将裴淮瑾身上厚重的大氅掀起了一角,裴淮瑾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来了……”
裴老爷子刚打了一套拳,身上只穿了一身素白色中衣,看见裴淮瑾笑呵呵地让他坐。
裴淮瑾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祖父身子骨硬朗,可即便屋中地龙暖和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
裴老爷子不以为意地接过老管家递来的外衣披上。
“我这屋中地龙暖和,但我听说今年郊外的破庙中可是冻死了不少人,你那资助的那什么金宝的,如何了?”
裴淮瑾给祖父斟了杯茶递过去:
“昨日苏毅才去瞧过,一切安好,孙儿打算明年开了春,以沈氏的名义送他们去学堂。”
听他说起沈氏,裴老爷子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
“昨日之事,我都听说了,之所以今日才将你叫来,便是想问你这一晚上可想清楚了?”
裴老爷子说完,半天不见裴淮瑾答话,他的视线往他放在桌上蜷起的手上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了然。
“没有答案,那便是有了答案,用膳吧……”
裴淮瑾手指一紧,“祖父……”
裴老爷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然而一贯果决冷静的裴少卿,此刻却犹豫了起来。
最后,裴淮瑾只是默不作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祖父命人传膳吧。”
用罢早膳,眼瞅着时辰不早,裴淮瑾坐了会儿便起了身。
临出门前,裴老爷子叫住了他,叹了口气,道:
“允安啊,你身为裴家未来的掌舵人,不仅大房,二房三房和端州族中几百人,身家性命荣辱兴衰皆系于你一身,祖父提醒你一句,这有时候处理内宅之事啊,不能像你做大理寺少卿这般,辨得这般分明,内宅之事,讲究两个字‘平衡’。”
停了停,他摆摆手:
“你去吧。”
裴淮瑾在原地逆着光站着,埋入阴影中的眼底神色莫测。
过了片刻,他对裴老施了一礼:
“孙儿受教了。”
从宫里上完朝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的商铺摊贩也陆陆续续开始营业。
大理寺卿王全宗下朝后被圣上留了下来议事,是以裴淮瑾刚一到大理寺官署,寺丞孙何便拿着一卷卷宗急着找了过来。
“何事这般着急?”
裴淮瑾将玉笏搁至案头,走至窗边的架子前净了手,等他一边擦着手走回来时,孙何已经将手中的卷宗在他的书案上铺开来。
孙何指着那卷宗上的名字,压低声音道:
“昨儿夜里,国子监蔡司业家里死了个怀有身孕的女人,今儿那女子的家人便闹到了府衙……”
孙何有些矛盾,不知该不该说,只因这蔡司业恰好还是秦府的表亲,而京中谁人不知,裴大人与那秦二姑娘好事将近。
可偏偏这事实是丑闻,唯有裴大人能够出面快刀斩乱麻,方不辱朝廷威严。
裴淮瑾翻了眼卷宗,蹙眉:
“蔡司业的妻子前两日不是才去世?”
孙何唉了声,“这不就正是因为那事嘛。”
孙何偷偷觑了眼裴淮瑾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这才道:
“这蔡司业当初因家中逼迫娶了表妹为妻,可他并不喜这表妹,对外总说只将她当做亲妹,原本这么多年他那表妹安安分分并无错处倒也相安无事,可谁知这蔡司业在今年年前的一场宴饮上认识了一小官之妹……”
裴淮瑾面色平静,“继续说。”
“诶。”
孙何接着道:
“起初倒也罢了,蔡司业和那女子还恪守着规矩,可谁知从哪次起那两人就滚在了一处,从此这蔡司业就跟着了魔似的,也不着家了,天天就往人屋里钻,直到那女子前段时日怀上了身孕,这蔡司业不干了,说什么都要跟他表妹和离,娶那女子为妻。结果呢……他这表妹其实打从年初就被诊出了不治之症。”
裴淮瑾拿笔的动作一顿:
“这么久蔡司业都没发现?”
“他那表妹也是个倔的,不愿意同他说,蔡司业自己就更别提了,心都不在他表妹那。”
孙何叹了声:
“结果这不,没多久他这表妹便香消玉殒了,结果人一死,嘿,这蔡司业倒深情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最爱的人原来是他表妹,还坦言此生终身不娶要为原配守贞。”
说到这孙何呸了声,“……人死了他知道守贞了。”
裴淮瑾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孙何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这小官之妹必然不愿意啊,无名无分跟他一场,肚子都大了却连名分都没落下,昨夜便带着家人闹到了那蔡府的灵堂,结果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说来也是唏嘘,那女子一不小心撞在了棺材角,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孙何摇了摇头:
“这蔡司业也是国子监的老人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丑闻……这案子被京兆府压了下来,这才移送到咱们这来,大人,您看……”
孙何拉长了语调,然而说完后等了会儿,却不见裴淮瑾搭话,他不由奇怪,这一看去,才发现裴大人不知想什么出了神。
他心中惊奇,悄悄觑了他几眼,故意咳了两声。
裴淮瑾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卷宗你搁着吧,那小官的家人呢?先让冯铭去录口供。”
“诶好——”
孙何看了裴淮瑾一眼,关切道:
“大人可是这几日公务繁忙没休息好?今儿除了这一桩之外都是些小案子,大人不如……”
裴淮瑾往太师椅后靠去,阖眼按着额角:
“无妨,你去吧,将王昌彦给我叫进来。”
……
昨儿还剩下楚鸿送来的永州的线索没看,裴淮瑾先将那些线索看完,在地图上圈点了几处可能藏有私矿的地点交给楚鸿去查。
之后又去了狱中。
蔡司业和小官一家一见是裴大人亲自审理,顿时没了此前那叫嚣的模样,案子也好断了许多。
两家各退一步,该赔钱该道歉,签了契书此案便算了了。
等将那案子断完,交由孙何去写卷宗,时间已到了申时。
苏安瞧着满眼疲惫的裴淮瑾,犹豫了一下这才上前来:
“主子,中午的时候,秦姑娘让人送了吃食过来,一直在官署的灶上热着呢,您……此刻可要用膳?”
裴淮瑾停了两息才缓缓睁开眼,“她命人送了饭?”
“是……不过没人知道,旁人只以为是夫人给您送的。”
“不必了,昨日王昌彦送来的点心还有么?我垫两口。”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未几,有人轻敲了两下门,唐玉探着个脑袋进来:
“大人可忙完了?”
裴淮瑾嗯了声,“进来说。”
唐玉进来,手中还提着个食盒,笑道:
“我家嫚娘煲了些汤,我给大家带来些尝尝——”
唐玉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的碗筷一一拿出来,最底下还摆着个精巧的小木盒。
唐玉将木盒往裴淮瑾面前一推,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专门给大人的,独一份儿,嫚娘旁的不行,做这红糖姜丝枣糕倒是祖传的好手艺,大人尝尝?”
裴淮瑾刚接过苏安递来的勺子,闻言动作一顿,视线落在那盒子里的糕点上面。
枣红色的糕点软糯蓬松,圆圆的几块儿,散发着红糖和红枣的香甜味。
他放下汤勺,看了唐玉一眼:
“有心了。”
唐玉挠了挠头,“过几日我与嫚娘就要定亲了,今日下午送完吃食,待会儿要去一趟城郊的法华寺求个姻缘符回来,就不多待了,大人慢用……”
法华寺在去往法源寺的半路上,是此前法源寺里的僧人独立出来建的寺庙,据说求姻缘最是灵验。
唐玉刚说完,就见裴淮瑾从椅子上起身,拿起那盒枣糕,“一同去。”
苏安和唐玉不约而同地朝他看过来。
裴淮瑾面不改色道:
“有些佛学上的问题,要同法华寺住持探讨。”
-
山上的风比京中还要刺骨,院中的雪都冻成了硬的。
昨夜小沙尼给的炭不到天亮便燃尽了,春黛再去要,那小沙尼只打发说今日的分例还未支取,让她晚些来。
春黛将厚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全披在沈知懿身上,刚要开口,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沈知懿急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卸下来两件披到春黛身上,不容拒绝道:
“你还要照顾我,如果你病了我怎么办?”
春黛被冻得眼睛和鼻头直发酸,提着冻住的半壶水,一跺脚:
“没有炭火,总有热水吧!我去提些热水来!”
其实按照屋子里这么冷的温度,即便那热水提过来,不出片刻也变成了冷水,再过会儿就冻成了冰,但多少还能带来些温度。
春黛将壶捂在怀里进门的时候,沈知懿正抱着双手放在嘴边哈气,哈出的气体在睫毛上结成一串冰霜。
春黛皱着眉,急忙过去将她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放进怀中。
过了好久,沈知懿的手才恢复了些知觉,可随即皮肤上就开始像小虫子爬一样泛起了痒。
沈知懿要挠,春黛一把制止住,“娘子且忍忍,若是此刻挠了,定会将皮肤挠烂了,到时成了冻疮更难受了。”
她瞧了眼沈知懿桌上的佛经,许是抄到后面手冻得没了知觉,最后几行字歪歪扭扭的。
春黛看着心中来气,一把抓过佛经就要撕了:
“他们都这般待我们了!娘子还抄这劳什子佛经作甚!”
“别!”
沈知懿慌忙从她手中将佛经抢回来,“今日的课业做完,我同你一道去要炭火去。”
春黛撇了撇嘴,气得直想掉泪,干脆将水壶一提转身又出了门。
起初灶房还肯给她们些水,到后来见她这么频繁地来要水,连热水也不肯给了,只说后山有个井,叫她去那井里打。
春黛气得坐在一旁悄悄抹了会儿泪,才回了屋。
好在酉时刚过,沈知懿终于将经书抄完。
她抱着一摞抄好的佛经,和春黛一起来了前院。
寺中的僧人正在做法事,等了一刻钟,一个沙尼才从里面出来。
那沙尼接过沈知懿手中的佛经,对她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阿弥陀佛,施主,法源寺素来倡导自给自足,就连住持也不例外,昨日给你们的炭火本就是额外的赠与,今日施主若是还要炭火,需将那边的木柴劈完,好换取今日炭火的用量。”
沈知懿和春黛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足足有一人高的木柴堆在墙边。
春黛气不过,拧眉道:
“你们欺人太……”
沙尼打断她道:
“施主是来清修的,不是来享福的,佛曰众生平等,任何人来此都不例外,唯有亲力亲为方能获得对等的收获,否则这寺中谁来伺候谁呢。”
春黛气不过还要上前同沙尼理论,沈知懿一把拉住她,忍了忍,问沙尼:
“若是砍不完,可否砍多少,按砍的量换取同等量的炭?”
沙尼摇了摇头,“少砍一根儿,今日的炭便不得支取。”
见春黛还要说话,那沙尼瞅了她一眼,不轻不重道:
“施主还是尽快吧,今日库房的门,戌时便要锁了。”
“行,我们砍!”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情绪走过去,春黛见她拿起斧子连忙过来阻止,沈知懿却摇摇头:
“我们两个人能快些砍完。”
她这两日本就犯了心疾,加之没怎么进食,方才又在冷风中站了一刻钟,此刻身子早就到了极限。
再说娇生惯养的娇小姐别说砍柴,从前怕是连柴火都没见过。
她吃力地举起那厚重的铁斧,砍了几次都没砍中,倒是被手柄上的木刺划伤了手。
沈知懿将伤口放入口中吮了吮,就在她缓了口气再次艰难举起斧子的时候,突然间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栽去。
倒地那一刹那,沈知懿的腰间突然被一只温暖遒劲的大手箍住,紧接着她便被拦腰抱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沈知懿眼前晃得厉害,她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朦胧间,仿佛看到了裴淮瑾的脸。
她还是头一次见男人的脸黑成这样,眉头深锁,锋利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沈知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忍不住咯咯笑着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心,笑着笑着,忽然就哭出了声。
她一边哭,一边揪着男人的领子,狠狠咬在了他的肩上。
裴淮瑾的脚步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朝苏安吩咐:
“去将住持叫来。”
虽然他的语气尚算平静,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就是给苏安一种冷峻的感觉,霜襟雪骨的冷,和不怒自威的深沉。【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