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君劢挨打


    穆清公主连忙摇头, 拨浪鼓一般摇头:“没。”


    然而她越是这样,阿柠越觉得不对劲,她当即先请孙姑姑和玉卿等人下去, 之后招手:“过来。”


    穆清公主神情很有些忐忑地走上前, 微咬着唇。


    阿柠拉住她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穆清公主无辜地睁大眼睛:“阿娘, 我怎么会瞒着你什么呢……”


    可阿柠看着她扑簌簌的睫毛, 就觉得她在心虚。


    所以是什么事呢?


    她突然发现不对,自己脚踝受伤,可李秉璋却离开了,他去办什么事?什么要紧的事让他这时候离开?


    她试探着问道:“你父皇知道了?”


    穆清公主愣了下, 之后一脸茫然地道:“啊?知道什么?阿娘你在说什么?”


    阿柠却越发肯定了,穆清公主故作懵懂, 装傻,可是不会说谎的孩子眼睛藏不住事。


    她不敢耽误, 顾不得自己脚上的伤,起身就往外走。


    她走得快, 还一瘸一拐的, 倒是吓得穆清公主赶紧追上:“阿娘,阿娘——”


    阿柠根本不理, 一股脑往外冲,要踏出殿门时, 几位姑姑匆忙出来拦住她。


    众姑姑慌忙一拜:“娘娘,陛下适才吩咐了,说他——”


    阿柠直接打断几位姑姑的话:“住口!”


    众姑姑顿时吓了一跳,往日阿柠都是软糯温和的,从来都是好言语, 可没见过这样。


    她这一声,声量虽不大,却让人心生畏惧。


    阿柠看着那几位姑姑的神情,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李秉璋知道李君劢的所作所为,可他不和自己说,他竟然单独去见李君劢,特意瞒着自己,此事必然不能善了。


    她一狠心,咬牙道:“你们若敢拦我,我定饶不了你们,不要说什么陛下吩咐,回头我一句话,陛下必会要了你们的命!”


    几位姑姑愣了下,之后明白过来,吓得一个个脸色煞白。


    她们自然知道如今元熙帝对这位娘娘有多宠爱,若是这位娘娘对自己不满,吹什么枕头风,那——


    阿柠:“还不让开!”


    几位姑姑慌忙跪下,再不敢说什么。


    穆清公主急得团团转,她生怕拦不住阿柠,也生怕阿柠脚上的伤更加严重,忙抱住阿柠胳膊道:“阿娘你坐下,慢慢说!”


    然而阿柠一心惦记着李君劢那里,也是急,哪里理会,这时恰孙姑姑回来,她虽不知就里,但见阿柠急,便提议阿柠乘坐软轿。


    其他姑姑听这话,不敢大意,赶紧让人准备了软轿。


    阿柠乘坐软轿,一路直奔外厅,才到了阶前,便已经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这里校尉林立,肃穆静谧得可怕,而厅内隐隐传来闷响,像是什么棍棒敲打在身体上的声音。


    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一瘸一拐地下了软轿,孙姑姑见此慌忙扶着。


    门前校尉见她突然闯来,还想拦,她当然不理会,一股脑往里走,孙姑姑几乎都跟不上!


    校尉们见她横冲直撞的,神情大变,反而赶紧躲闪——谁都知道这是正得帝宠的娘娘,哪个敢得罪她!


    便是稍微捧到她一点衣角,都怕惹了帝怒呢!


    阿柠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待进入厅中,却见李秉璋负手而立,神情凉淡,而就在一旁,两个校尉按住一个少年,正拿了什么棍棒来打!


    那少年正是李君劢!


    她的心瞬间紧缩起来,急得心都在狂跳!


    此时恰好那校尉高高举起棍来,正要打下!


    阿柠大声道:“住手!不许打了!”


    她喊出这一声,李秉璋顿时看过来。


    一看是她,他神情微变,连忙疾步过来,扼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身形挡住了阿柠的视线。


    阿柠惊讶地看着他:“你——”


    还想瞒着她吗?!


    李秉璋在最初的掩盖后,自然也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他抿唇,缱绻又担忧地道:“怎么这会儿来了?你脚上有伤,御医不是不让你随便走动?”


    说着,径自扶着她的腰:“来,快坐下歇歇,让我看看,脚怎么样了,疼吗?”


    阿柠几乎想跳脚:“你放开他,你竟然打他!”


    她自是恼火的,怎么可以这样,事到如今还想瞒着她,想敷衍过去!


    李秉璋神情收敛,他沉默地看着她,不作声。


    阿柠:“你放开他,快放开,不许打了。”


    李秉璋不置可否,只抬手作了一个手势。


    场中校尉、侍卫以及宫人等,尽皆鱼贯而出,很快殿门也关上,房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


    李秉璋眼底依然是温柔的,不过动作却不容拒绝,他打横抱起她,将她安置在一旁的花梨木圈椅上。


    阿柠并没反抗,她知道李秉璋的脾性,他听自己的,但未必一直听,事关李君劢,她犯不着和他拧着来。


    李秉璋蹲下修长的身形,温柔地抬起手,帮阿柠正了正有些歪的金钗。


    大厅中过于安静,只有衣料的窸窣声,阿柠咬着唇,一声不吭地等着。


    李秉璋声音很轻:“阿柠,那一日的事,我确实知道了,我不允许我的儿子做出这种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罚的必须罚。你若是心疼——”


    他顿了顿,声音温柔而不容置疑:“那就闭上眼睛。”


    阿柠有些祈求地看着他:“不能不打?”


    李秉璋笑了笑,眼底都是冷。


    阿柠便明白了,他不听自己的,坚决不听,就是要打李君劢。


    她吐出口气,无奈地望向依然跪在那里的李君劢。


    十二三岁的少年,玉冠卸下,乌发散落肩头,往日总是挺拔的身形此时紧紧绷着,两只手轻按在玉石板上。


    她便心疼起来,心疼得要命:“他还这么小,打坏了怎么办?”


    李秉璋凉凉地瞥了李君劢:“只是打几下罢了,这你都承受不住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你了。”


    此时的李君劢身体前倾,双手撑地,泼墨般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一点。


    听到这话,他开口道:“我不需要别人求情,敢作敢当,父皇既要教诲儿臣,那尽管打便是了。”


    阿柠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有这种倔种,这会儿了他还要倔!


    李秉璋显然早就预料到了,他望向阿柠:“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要讨打。”


    阿柠哼了声,恨恨地别过脸去,不想搭理他了。


    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她什么事,敢情就是她在这里多此一举了!


    李秉璋见她这样,不悦地看向李君劢,责备道:“你看,为了你,把你阿娘气成这样了。”


    李君劢咬着唇,死不吭声。


    阿柠见此,越发不想搭理了,极好,这儿子一辈子就这样吧,不用认了,反正她还有一个乖女儿,比这种又臭又硬的儿子好一百倍!


    她不认了,不要了!


    李秉璋看她气哼哼的,便哄着道:“我先命人送你回去,让穆清陪着你,我自然会好生教诲这孩子,等教诲过,便回去和你说。”


    他声音放得很轻,仿佛什么都是好商量的样子。


    不过阿柠当然知道,他只是看起来好说话而已。


    她睨他,没好气地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李秉璋看她使性子的样子,轻笑,眼底柔光璀璨:“阿柠乖乖的,这小子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而被称作“这小子”的李君劢听到这话,神情微窒。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之后突然有些颓然,紧绷的力气全都懈了劲儿。


    谁能想到,昔日父皇那么牵挂母后,对他和穆清公主诸般疼爱。


    如今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父皇竟拿惩戒自己来讨好那女子!


    他木然地看过去,却见有两位体格健壮的女侍卫搬来一张软椅,父皇亲自抱着那女子,疼爱备至地将那女子放在软椅上,还体贴地帮她捋了耳边的一缕碎发。


    李君劢面无表情,就这么冷冷地看着,看着那两个人的缠绵甜蜜。


    此时的李秉璋甚至还柔声哄着:“今日有山间的鲜货,或许对你胃口,你尝尝。”


    阿柠心里不太舒坦,性子也就大了,听这话干脆得寸进尺:“等会你陪我一起吃。”


    李秉璋唇角挑起愉悦的弧度:“好。”


    说完他一抬手,便有四位身形强壮的女侍卫抬起软椅,往大厅外走去。


    阿柠坐在软椅上,待要走出大厅时,不知道怎么,心里一动,转首望向李君劢。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垂着修长的眼睑,指尖在颤抖。


    她怔了下,有些心疼。


    到底是一个孩子,心底依然有些不舍。


    李秉璋察觉到她的异样,挑眉,征询地看着她。


    阿柠没吭声,只眼巴巴看着李秉璋。


    李秉璋愣了愣,之后便露出很没办法的表情。


    她一句话不说,只用那种无助的眼神看着他,便足以让他土崩瓦解。


    再有千般手段,在她面前都可以溃不成军。


    李秉璋颔首示意。


    那几个女侍卫得令,抬着阿柠来到李君劢面前。


    这次李秉璋没有过来扶着阿柠,他伫立在旁,无声地看着。


    女侍卫扶持着阿柠下了软椅,阿柠小心翼翼地以别扭的姿势蹲在李君劢身边。


    她如今脚踝是绑缚着的,这个动作于她来说自然有些艰难。


    李君劢却看都不看阿柠一眼,他抿着唇,眉眼锋利冷漠。


    阿柠蹲在那里,端详着眼前的李君劢,不知道是不是朦胧光线带来的错觉,他抿着唇,腮帮子略有些鼓起,这让他看上去添了几分孩子气,就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他是如此熟悉,甚至隐约中,自他身上感觉到一些昔日的气息,那个曾经在她怀里娇憨笑着的小娃儿,而她曾经那么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发。


    她轻叹了一声:“说起来,你我也是有缘无份,你自然不记得我,其实我也不记得你。”


    李君劢略拧眉。


    阿柠的视线温柔地描摹着李君劢的侧脸,低声道:“我记得的,是两岁小儿,娇憨敦厚,稚气乖顺,他会趴在我腿上和我说话,笑起来甜甜的,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阿娘。”


    李君劢愣了下。


    这些话传入他耳中,落在他心里,如同石子投入清池,池水不可能无半分波澜。


    可他咬了咬牙,绷紧了,硬是不看阿柠。


    阿柠垂下眼,笑了下:“那时候他软糯乖巧,我喂他喝一口米汤,他都会冲我笑,露出他白白的小牙,他的小牙尖尖的,像是小狗儿。”


    李君劢的心动了下,他略侧首,不着痕迹地看过去。


    逆着光的她,眉眼间仿佛笼罩了一层薄纱,她的柳眉,她的眼眸,她温婉细腻的弧度,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这一刻他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一个人不可能假装出这么真切的模样,所以她确实是在回忆一段过去,至少在她的记忆中,是有一段那样甜蜜往事的。


    可是她也才十六七岁,怎会有这样的经历,她在回忆谁?


    这时,柔软而惆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熟稔的,是十年前的你,而你却已经忘记十年前的你自己。”


    所以她和他之间这段母子之情,只怕是注定无缘了。


    李君劢听得这话,一怔,一种酸涩而悲恸的情绪如同鹰爪一般狠狠攫住他的心。


    他突然痛得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反应不得。


    就在这时,便觉眼前女子抬起手来,很轻地抚摸过自己的发。


    馨香,柔软,像天上飘着的云,像一个甜蜜的梦,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微弱的念头,这种感觉很熟悉,是他记忆中曾经有过的。


    他迫不及待地想抓住,可就在这时,那双手撤离了。


    于是云飘走了,梦散了,他茫然地看着她。


    她却已经起身,一瘸一拐地便要上去软椅。


    旁边的女侍卫连忙上前搀扶,父皇也大步快来,挺拔的身形笼罩住她,似乎对她安抚着什么。


    她抿唇笑了笑,似乎要父皇放心,似乎说她不在意,之后软椅被抬起来,她走了。


    李君劢怔怔地看着,看着她终于消失在大厅前,之后他仿佛浑身骨头被抽走一般,无力地坐在那里。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怎么,后悔了?”


    这声音很凉,有些嘲讽的意味。


    李君劢缓慢地抬起头,迎上自己父皇的视线,于是看到了父皇的讥诮以及不屑。


    他的心便一点点地往下沉。


    李秉璋折下腰,用一种同情却冰冷的目光看着李君劢:“你看看你,我早和你说了,那是你的亲生母亲,你非要让她失望。”


    他慢条斯理地直起颀长的身形,背着手,淡漠地道:“她现在觉得你无可救药,失望透顶,她以后不会原谅你了。”


    第72章 回忆


    元熙帝离开后, 李置立即带着校尉上前,将李君劢扶起,又有御医在外等候, 马上为李君劢诊治。


    李君劢毕竟是太子, 储君之尊,皇帝盛怒之下打了, 他依然是储君, 绝对容不得半点闪失。


    李君劢却冷冷地道:“不必了。”


    李置担忧地蹙眉:“殿下?”


    李君劢理都不理,继续往前走,一旁校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御医更是面面相觑。


    李置越发拧眉, 只能匆忙丰富一声:“先候着吧。”


    他自己赶紧追上李君劢。


    他身为贴身校尉,负责随护太子, 自然知道李君劢的性情,也对如今境况隐隐有些猜测, 只是身份所限,并不敢多言, 只能无声跟随罢了。


    李君劢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走着间,竟恰遇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正提着裙子匆忙往这边跑, 突然看到李君劢,惊了下, 再看到他面色铁青,衣衫狼藉,吓得不轻。


    她忙拉住他的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赶紧查看他的后背,发现后面的衣襟都破了,显然是被打的, 一下子慌了,围着他团团转:“是不是父皇打你了?我早和你说了,你不听我的,看看,你被打了吧!”


    李君劢冷着脸,倔强地一声不吭。


    穆清公主又恼又恨,又实在是不忍,到底是相依为命的哥哥,平日挖苦他欺负他,但这会儿必然担心的。


    她眼眶发红,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也不说话,你就是这样,万年不改的倔脾气,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君劢却突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穆清公主:“啊?”


    李君劢继续问:“为什么会认定她是母后?”


    穆清公主有点没反应过来,含着泪,喃喃地道:“我见到她便觉亲切,熟悉……”


    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需要问为什么嘛?


    之后父皇说阿柠便是自己娘,阿柠又那么搂着自己,她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然而李君劢盯着她,一字字地道:“告诉我,为什么?”


    穆清公主想了想,道:“当她搂着我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小奶娃……”


    什么都不需要去想,渴了饿了就张着小嘴儿发出“哇啊哇啊”的声响,于是便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是可以让她尽情依赖可以恣意任性的人。


    至于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她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李君劢听到这话,愣在那里,之后仿佛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待大悟的那一刻,他两腿无力,脚底下竟一个踉跄,险些站都站不住。


    穆清公主看他这样,忙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此时恰好李置赶到,她急切地问李置:“御医呢,快叫御医,皇兄怎么了!”


    李君劢却是置若罔闻,他一把挣脱了穆清公主,不管不顾,匆忙往前疾奔,之后扯起一匹马,翻身上马,径自飞奔而去。


    穆清公主看他这样,也是吓懵了,忙问李置:“这是怎么了?我皇兄怎么了!”


    李置被穆清公主劈头这么问,一时也无法解释,他又想去追李君劢。


    恰这时叶宣怀追来,李置赶紧道:“先追上太子殿下!”


    穆清公主一听有道理:“快快快,跟上他,别出事!”


    叶宣怀听了,不敢大意,见旁边还有一匹马,赶紧飞奔而去,翻身上马,去追李君劢。


    李置落了一步,没马了,瞪了瞪眼,徒步疾奔。


    李君劢摆脱穆清公主后,一路直奔向赤扈山东山的配宫,如今安国公一行人等还未曾离开,他是去见安国公。


    因山路崎岖,他来到那片配宫时,已是衣衫狼藉,鬓发散乱。


    守护校尉突然见一人这么策马闯入,自然连忙上前拦住,待认出这是太子,也是大惊,纷纷跪下。


    李君劢却是顾不得其它,翻身下马,大踏步进入,直奔安国公所在客房。


    此时安国公正在那里长吁短叹,突然听到马声,也是惊讶,又听侍卫来报,更加疑惑。


    他不敢耽误,赶紧出来迎李君劢。


    待看到李君劢周身的狼藉,大惊失色,忙握住他肩膀:“殿下,出什么事了?”


    李君劢却直直地望着他,道:“外祖父,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有些艰涩地道:“你为什么认为,她便是阿娘转世?”


    当他说出“阿娘”字眼的时候,突然间,眼底泛起一阵酸涩的热意,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有什么柔软的情愫是被他封印起来的,就封印在心底深处,他自己都不会轻易碰触,可是现在,有一根引线,呼啦一下子,被扯动,于是全都汹涌而出,压都压不住。


    安国公看着他那发红的眼圈,大概猜到了,忙拉住他进入房中。


    李君劢却是不顾一切起来,他紧攥着安国公的胳膊,嘶哑紧绷地喊道:“你说,你告诉我!”


    安国公轻叹,只好道:“殿下,我之所以认为她便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便是你母亲看着我的眼神。”


    提起这个,安国公的心隐隐作痛,那是父女之间的隔阂,是随着岁月而渐长的生疏和间隙!


    李君劢疑惑:“眼神?”


    安国公声音沉痛无奈:“是。”


    他不想多提,但又不得不提,一声嗟叹后,道:“你母亲,兴许对我还是有些怨念吧!”


    李君劢怔怔地听着,隐约懂了。


    父女之间不一定是亲昵和敬重,还可能有着其它微妙的疏远,这是只有当事人才能细细体味的,而外人假装,只会装父慈子孝,或者装温柔体贴,却装不出那亲人之间那些幽微细腻的感觉。


    此时他再次想起自己初见她时,那心底隐隐的熟悉,那些被他刻意压抑下来的感觉。


    一瞬间,他四肢酸软,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甚至几乎一个趔趄。


    所以,她真的是了,是自己的母亲转世投胎。


    一旁的安国公看他这样,自然担忧,关切地道:“殿下?”


    这时李置和叶宣怀陆续赶到,穆清公主也紧随其后,所有人都在围着他,关心他,还有御医也赶到了,要为他诊治。


    可是李君劢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此时的他神情恍惚,视线涣散,心底茫然一片。


    她竟真是自己的母亲。


    可这段时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


    因国事繁忙,这几日陆续有朝臣上奏,请皇帝归朝,今日,又有内阁几位大臣前来,再次提及此事。


    李秉璋自然不太情愿的,这一段赤扈山的光阴太过美好,他纵情地沉溺其中,日日交颈缠绵,只想时刻不分开。


    阿柠看他这样,便轻轻推了推他的手。


    李秉璋立即看向她:“嗯?”


    阿柠看了一眼旁边低头伫立的朝臣,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日日待在这里的行宫,也没什么大意思,回去吧。”


    李秉璋一听这话,立即低首:“你想回去了?”


    这过于温柔的语音让众人一愣,便有人小心觑过去,却见皇帝此时眉眼间泛着温柔的弧度。


    那大臣顿时瞪大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却听那女子笑着道:“嗯。”


    众人惊讶,皇帝竟然还征询一女子的意见?


    这时,就听李秉璋道:“好,那我们回去。”


    啊?


    大家越发震撼,这就改变主意了?也太快了?


    李秉璋却已经吩咐赵朝恩:“过几日,便起驾回宫吧。”


    赵朝恩连忙应是,几位朝臣却都是没反应过来。


    其实皇帝身边多了一位女子,听说是女医出身,宠得跟什么一样,还要封贵妃,大家都听说了,心里虽觉诡异,但也没太多想。


    这次前来面见皇帝,看到那女子侍奉在帝畔,虽觉得不妥,但也勉强忍了。


    ——毕竟皇帝的性情变幻莫测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太较真。


    可谁想到,群臣头疼不已的事,如今那女子一句话就让皇帝改了心思?


    大家震撼,不敢置信,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又疑心这位根本不是元熙帝。


    他可从来都是一意孤行,偏执固执,谁也休想劝动他半分!


    这时,李秉璋见众臣神情异样,疑惑地挑眉:“怎么,诸位可有异议?”


    异议?


    大家回过神来,齐刷刷地摇头,没有异议,当然没有异议!皇帝能回宫那就极好,眼看过年了,皇宫里不能没有皇帝,祭祀朝庆大典也不能没皇帝。


    众人纷纷称道我皇英明,之后赶紧告退,待走出大殿,几位老臣难免面面相觑一番。


    其中一位看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年纪大的,若有所思一番,却是捋着胡子道:“陛下总算有个人样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等纷纷瞪过来。


    那老臣连忙收了声:“失言了,失言了。”


    不过众人想了想,却又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皇帝竟然开始宠幸女子了,哪怕是一个昏君,至少也像一个人了?


    *********


    既要下山,李秉璋便命人准备着,帝王起驾,这其中礼仪繁琐,要提前辟路,又要收拾随行诸样物件,这么一耽误又是三四日功夫。


    李秉璋也抓紧这几日好时光,搂着抱着,同吃同睡,一起沐浴,恨不得连儿女都不理会了。


    一直到这晚时,李秉璋正和阿柠用晚膳,帝王的晚膳素日菜品丰盛,不过今日最要紧的是御厨特意熬炖的鸭汤,这鸭汤里面是加了冬虫夏草以及各样药材,都是太医院开出来的方子。


    阿柠自然知道李秉璋素来挑剔,至于鸭汤的味道,他更是不喜。


    这会儿只能哄着劝着,温言软语地诱着。


    李秉璋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阿柠,山涧晚霞透过窗子落在她脸上,衬得她一整个粉粉的,很是娇嫩可口,他又想吃了。


    阿柠说了许多道理,他听着自然有道理,可……其实他更想吃的是她。


    她哪儿都好吃,随便咬一口,都是细腻的嫩,甚至带着丝丝的果子甜香。


    这么想着,他视线下移,便落在阿柠的领口处,她今日穿了交领褙子,恰好到处地掩盖了那处雪白的颈子。


    李秉璋便胡思乱想,真想扒开,就在这里,扒开,大口地吃。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只要看到她,就想亲,想吃,想交缠在一起。


    也许他真有病。


    他滚了滚喉结,命令自己看向阿柠的眼睛。


    要正经一些,不能总想着这些,要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要从容有序,不要总是仿佛饿了一辈子的狼,迫不及待地扑过去。


    阿柠正说着,突然见李秉璋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视线痴痴地落在自己脸上。


    她惊讶:“你怎么了?”


    她甚至还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你不舒服?”


    李秉璋听这话,抿了抿唇,颀长的身形前倾,趁势将脑袋靠在阿柠肩膀上。


    阿柠虽然看着圆润,可年轻女儿家,其实娇嫩得很,肩膀也窄,哪经得住他这样倚靠,那里撑不住。


    李秉璋的长臂不着痕迹地揽住她的后腰,之后低头亲昵偎在她肩窝里,闷闷地道:“不喜欢鸭汤,不喜欢那个味道!”


    阿柠只好搂住他,那么大一个男人,她搂起来挺费劲的。


    她无奈:“那怎么办,不能不喝,这是御医交待的。”


    说着她想起什么:“无隅答应我的,要按照御医的交待用药膳。”


    李秉璋挺直的鼻梁轻摩挲着阿柠的脸颊:“要阿柠喂我。”


    阿柠拿他真是没办法,这人撒娇时就跟一只大狼狗,特别大的那种,她只能道:“好,我喂你。”


    李秉璋见她应着,便顺势轻含住她的耳珠:“先亲一口阿柠,再用药膳。”


    阿柠哑然,又觉耳朵酥痒:“嗯。”


    看看四周围,这会儿宫娥宫人全都退下了,反正也没外人,她拿来汤匙,她一勺一勺地喂李秉璋。


    李秉璋的视线一直锁在她脸上,至于她喂了什么,他并不在意,反正她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她便是喂了毒,他也会吃。


    李秉璋想,其实自己确实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也许不是人,而是某种走兽,某种被贪婪支配的走兽,没有她时,他只有思念和痛苦,有了她,他满脑子都是她,只要看到她,就会想着怎么亲她吻她怎么要她。


    他甚至无法控制,哪怕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都能立即贲张。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摊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如果她知道真相,也许会震惊,不敢置信,也许会委屈控诉“你简直不是人”。


    想象着她软绵绵的指控,他尾椎骨都酥了,麻了。


    这时,他耳边果然传来她的声音:“你干嘛,咬着汤匙不放?”


    李秉璋垂眼,这才看到,她在喂自己,自己咬住了汤匙。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在她困惑而无奈的目光中,缓慢松开了薄唇,就在她撤回那汤匙时,突然一个动作,含住了她的手指。


    阿柠显然惊了下:“啊——”


    她低低地叫出声,声音细软,既害羞又没办法。


    李秉璋自始至终锁住她的视线,此时看她眼底的羞涩,她那样子很动人,既清澈又妖冶。


    他这次是真忍不住了,想吃。


    穆清公主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她过来时自然被赵朝恩拦过,但她不在意,反正谁也别想拦住她。


    把赵朝恩急得直拍大腿:“哎呦这姑奶奶,回头皇上那里——”


    但皇上那里如何,他也没办法,他不敢得罪穆清公主。


    这时候他恰好看到后面的众位姑姑,以及叶宣怀。


    他连忙拦住了这群人。


    天老爷保佑,他好歹拦住了一波!


    而穆清公主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她自然是百无禁忌的人,丝毫不曾留意什么,待转过屏风,一眼看到眼前情景,也是惊讶。


    她看到她家父皇上半身弓下来,修长的背脊微绷起,将头脸埋在阿娘的肩窝中,而她阿娘正拿了巾帕,似乎要为父皇擦拭额边。


    此时夕阳西沉,绚丽的暮色轻洒下来,将眼前一切笼罩了一层淡粉色。


    她恍惚地看着眼前情景,竟有种错觉,父皇和阿娘和自己隔了一层,存在于另一个人世间,是自己无法触碰的。


    她突然有些心慌,连忙大声道:“父皇,阿娘!”


    这一声急切的声音后,仿佛石子投入水面,朦胧暮色有了水波一般的动荡,原本的梦幻感碎了,一切都真实起来。


    阿柠被惊动,一抬眼看到穆清公主,也是不好意思。


    虽说事情都是摊开的,但是当着女儿的面,谁能坦然呢,当下赶紧推开李秉璋。


    李秉璋却浑不在意,依然揽着阿柠,又责备穆清公主:“怎么冒冒失失的,谁让你进来的?还有规矩吗?”


    穆清公主无辜:“也没人拦着我啊,我想阿娘了,自然就进来了。”


    李秉璋:“赵朝恩呢?”


    穆清公主说谎不眨眼:“不知道!”


    说完不由分说,就跑过去拉住阿柠的手:“阿娘,你陪我去山下好不好?”


    本来李秉璋搂着阿柠,搂得好好的,如今被穆清公主这么一打搅,也是不喜,他长臂一伸,护住阿柠,不悦地扫一眼穆清公主:“老实坐下,你阿娘正用膳呢,谁有功夫陪你玩?”


    穆清公主:“啊?”


    她看看案上的汤匙,又看看阿柠手中的巾帕,狐疑地望向李秉璋:“父皇,是阿娘用膳,还是阿娘喂你用膳?”


    李秉璋神情一窒,额头微抽,这孩子为什么不能有点眼色?


    阿柠瞬间脸红。


    她喂李秉璋吃,这其中多少有些暧昧的痴缠,彼此眼神间都是甜蜜,如今被穆清公主这么说出来,就挺尴尬的。


    关键穆清公主不大不小的,这年纪本身就尴尬,说她不懂事似乎也懂一点了。


    穆清公主却浑然不觉,她跟牛皮糖一般就往阿柠怀中缠,不满地哼哼:“我还小,我还想阿娘喂我呢!阿娘要喂我,不喂父皇!”


    阿柠越发尴尬得无地自容,简直恨不得钻地缝了。


    李秉璋却是道:“穆清,朕病了,这是太医院给朕开的药膳,你也想尝尝?”


    穆清公主一愣。


    李秉璋勾唇,凉凉一笑:“极好,让太医院也给你开几副,多加几味药。”


    穆清公主:“啊?”


    她一惊,手便不自觉松开了。


    李秉璋没什么表情帝拨开了穆清公主的手,之后半揽着阿柠,让她脱离了穆清公主的掌控。


    穆清公主委屈又失落,跺脚:“阿娘!”


    这是她的阿娘!


    阿柠看穆清公主粉团般的人儿,娇憨委屈的模样,当然不忍心,赶紧推李秉璋:“你别这样,我要陪着穆清用膳呢。”


    在李秉璋和女儿之间,她决定先选女儿!


    李秉璋却立即抗议道:“你不陪我吗?刚才不是说好陪我?”


    穆清公主见此,赶紧道:“阿娘已经陪了父皇两日,这两日都和父皇缠在一起,凭什么不能陪我?”


    李秉璋瞥了她一眼,好笑:“父皇能陪着你阿娘,是因为父皇已经处理了奏章,你呢?”


    穆清公主:“我?”


    李秉璋:“书读了吗?文章写了吗?仪态练了吗?”


    穆清公主瞬间瞪大眼睛。


    第73章 下山


    李秉璋挑眉, 清绝俊美,却又有几分故作的慈爱:“回去吧,该做的课业好歹做了。”


    穆清公主简直想哭, 她扁着唇, 委屈巴巴地求助阿柠:“阿娘……”


    阿柠看着当然心疼,心疼死了, 哪能这么欺负孩子呢!


    她直接挣开李秉璋, 将穆清公主搂在怀中,呵护地道:“不哭不哭,你父皇要你做的这些,明日做就是了。”


    说着她埋怨地瞥了李秉璋一眼:“难道孩子不做这些就不能用膳了吗?你要饿着她吗?”


    孩子……


    这用词……


    穆清公主心花怒放, 只觉整个人都泡在蜜罐子里,她无所顾忌地扑在阿柠怀中, 扭股糖一般缠着抱着,甚至还故作姿态地哼唧着:“阿娘, 我饿了,饿死了!”


    阿柠连忙哄:“阿娘陪你用膳, 不用理会你父皇!”


    李秉璋:“……”


    他看着这亲昵的母女俩, 到底没说什么,坐下来一起用膳。


    不过穆清公主显然有些较劲的意思, 一会给阿柠夹这个那个的,一会又撒娇这个不爱吃, 特意问阿柠要不要吃,总之她简直成了两三岁的小娃儿,完全不晓事的样子,什么都要依赖着阿柠。


    阿柠自然也乐意,多么稚嫩柔软的女儿, 娇憨可人,怎么看都喜欢,恨不得多抱一会呢。


    穆清公主便越发敞开怀撒娇,偎依,磨蹭,亲昵地亲亲脸颊,反正怎么喜欢怎么来。


    当然她在喜欢之余,偶尔间也瞥一下旁边的父皇,父皇正虎视眈眈,就跟一只没捞到好处的鹰,时不时盯着,仿佛随时要夺食。


    穆清公主顿时有了危机感,她吭哧吭哧地用胳膊环住阿柠的腰,委屈地道:“阿娘,我夜晚总做噩梦……”


    阿柠听了惊讶:“做噩梦?”


    怎么当爹的做噩梦,当女儿的也做噩梦?


    她纳闷地看李秉璋。


    李秉璋瞬间皱眉,做噩梦的人太多,似乎不值钱了。


    穆清公主其实也是张口胡诌,不过看阿柠很重视的样子,便眨眨眼睛,煞有其事地点头,茫然又怯弱地道:“是……晚间总是睡不好,总想有人抱着睡,这样就踏实了。”


    阿柠:“既如此,那我陪着你就是了。”


    说完征询地看向李秉璋:“今晚我陪着穆清一起吧?她年纪小,正长身体,晚上睡不好,影响了身子可不好。”


    李秉璋扯唇。


    这女儿的手段是如此稚嫩,瞎话都编不圆满。


    然而阿柠却信。


    这是她的女儿,她生的,看得宝贝一样,穆清说什么她都照单全收。


    他便不答反问:“穆清刚才匆忙过来,是有什么事?”


    穆清公主这才想起自己来意,她忙对阿柠道:“阿娘,今日我听宫人提起,山下竟然有岁市,晚间时候尤其热闹,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岁市?


    这倒是勾起阿柠一些回忆,上一世她年少时备受宠爱,曾到过赤扈山,也听说过这里的岁市,不过那岁市距离赤扈山还有些距离,她当时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安国公并不许她去,她还曾经为此哭过鼻子呢。


    如今她听穆清公主提,自然是怎么也要带她去,于是便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渴盼和遗憾,穆清公主听了自然兴奋,原来阿娘和她一样想去呢!


    当下母女两个便兴高采烈地说起来,说岁市有各样美味,诸如澄沙团、五色萁豆、炒槌栗,还有诸般小巧玩具,花色各异的牌儿和贴儿。


    这么说着,阿柠又想起来:“之前听说便民药膳局还会赠送屠苏袋,送苍术,送小枣呢!”


    穆清公主惊喜:“是吗?我只听说那些宫观的道土会送仙术汤,还有百事吉斛儿!”


    两个人讨论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恨不得马上就去买了来。


    其实这些物件,宫里头未必没有,不但有,还都是顶尖好的,所用材质以及手艺,都远超过宫外,天底下无论什么物件,御用的都是最好的。


    可……两个人依然向往这岁市,觉得热闹,好玩,还可以随便挑挑拣拣!


    这么说了好一番,阿柠想起什么,望向李秉璋:“我要去!”


    李秉璋:“你的脚?”


    阿柠赶紧道:“好了好了,全都好了!”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又是揉捏又是冰敷的,早好了,是他太在意,仿佛是天大的事!


    李秉璋见此,这才应道:“既如此,明日我陪你们去一趟就是了,晚间住在山下。”


    阿柠和穆清公主一听,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迸发出意外和惊喜。


    两个人齐声道:“好!”


    ***********


    其实这岁市就在赤扈山下约莫三五十里,因那里有几处宝刹神宫,市井百姓聚集,久而久之便成了岁市。


    如今左右也要回宫的,便干脆先行来到岁市,微服私访,待游览过后,直接回去燕京城,如此也不必绕道了。


    因为这个,不但李秉璋,便是李君劢也要随行。


    穆清公主知道这个,安慰阿柠道:“阿娘放心便是了,虽说咱们一起走,但他若敢给阿娘一个冷脸,我就揍他!”


    说着,她还挥了下自己的小拳头。


    阿柠好笑又感动:“不理会他就是了!”


    因这次是微服私访,轻车简从的,也只准备了一辆马车,这马车奢华宽敞,分内外两层,一家子恰好都坐下了。


    这于阿柠于穆清公主来说都是新鲜的,大家说说笑笑看着风景,真是欢快又亲昵。


    李秉璋因临近年节,政务繁忙,时不时低头翻翻奏章,偶尔间抬首看一眼阿柠。


    那些奏章枯燥,写奏章的一个个面目可憎言语无趣,这时候只能看看阿柠,看一眼阿柠,便觉活过来几分,还可以硬撑着再看看那些乏味的奏章。


    至于李君劢,正隔着一层帷幕,坐在那里望着窗外。


    他一个半大少年,不好往里面钻,但也没处可去,只能枯枯地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这时候想安静,但阿柠和穆清公主的声音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


    阿柠正说起她昔年前往陇地,坐马车,怎么辛苦,又说当时难受得要哭,又说起穆清公主小时候的种种趣事,穆清公主自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乖巧地抱抱,又拍拍哄哄的,反正母女二人你哄我,我哄你的,搂作一团。


    李君劢听着,微哂,觉得穆清公主太会装了,她平时那么刁蛮的人,如今倒是装得仿佛多体贴乖巧。


    可他还是忍不住听着,听着间,又觉这母后未免太过天真,竟真信了穆清。


    穆清都已经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只有这个母后才会把她当成乖软小宝贝一般!


    不过——


    李君劢深吸了口气,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他垂下眼,沮丧地看着自己脚尖,心想凡事估计得讲先来后到,母后明显喜欢穆清,不喜欢自己……


    这么想着间,一行人已经抵达岁市附近的镇子,虽说是微服而来,不愿声张,但龙校尉不敢大意,早已查探过了,赵朝恩也匆忙安置了一处行馆。


    行馆并不大,恰好一家四口住下,还有一些闲余偏房则是赵朝恩等几个御前太监住处,至于其他人等,则安置在别处。


    这一路行来,阿柠其实有些疲乏了,正想着要歇歇,就听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我们略做歇息,用些地方特色膳食,晚间再出去玩?”


    阿柠笑看过去,见他正低首温柔地望着自己。


    她点头:“好。”


    李秉璋便扣住她的手腕,对穆清公主道:“别总缠着你阿娘,你自己歇一会吧。”


    说着,不由分说,已经命女官照顾穆清公主,自己则是领着阿柠先进行馆了。


    穆清公主:“……”


    她不高兴地嘟嘟着唇:“父皇总是独霸阿娘!”


    谁知道她刚说完,就听后方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这一路上,就听你叽叽咕咕,就没闲着的时候。”


    穆清公主:“那怎么了?碍着你了?”


    李君劢:“太聒噪了。”


    穆清公主转首,笑眯眯地看着李君劢:“你怕不是嫉妒我吧?”


    李君劢抿唇,一脸高冷:“才没有。”


    穆清公主背着手,笑得特别得意:“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你是不稀罕的,你就在旁边看着吧!”


    说完,她一转身,一脸张扬地走了。


    李君劢:“……”


    他一个人闷闷地站了好一会,才迈步进去行馆。


    ************


    其实只是乡野间的岁市罢了,若说繁华自然比不得燕京城,不过此处倚着几处古庙宝刹,那庙宇依山而建,借了湖山之胜,兼之殿庑雄丽,倒也恢弘大气。


    这会儿各处茶肆酒楼都挂出羊角灯,庙门前施舍素斋的摊子前热腾腾的,又有各样小食,诸如鱼羹粥、蜜姜豉和皂儿糕等,勾得人食欲大动。


    除了这些,更有其它热闹都是宫里头没有的,诸如迎神的香花,贴有金枪银画的木刀,以及花花绿绿的门神,钟馗和桃符。


    穆清公主和阿柠看得津津有味,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尝那个的,当然更要紧的是买,什么金钗银珠子的,看到就想买。


    李秉璋望着阿柠的目光都是纵容,想买什么,买,想吃什么,吃,累了就坐下歇歇,反正于他来说,阿柠就是这个世间唯一的光,她想怎么都行。


    李君劢跟在后头,却是面无表情,他不看灯,不看街,更不看人。


    阿柠在挑选一块玉佩时,不经意间看到李君劢,俊朗的少年简直仿佛一个门神,就那么戳在人群中。


    她想,李秉璋让他陪着一起来,他一定是极不耐烦了,恨死了。


    其实何必为难他呢,这么半大的孩子,他哪愿意逛这种岁市呢。


    她便给李秉璋使了眼色,李秉璋走上前,略俯首下来:“嗯?”


    灯火阑珊中,俊美的男人突然距离自己很近,鼻息就在耳边。


    她脸上微红,道:“太子若是不愿,便让他回去吧,别为难他了。”


    李秉璋听此,抬起眼,淡看了一眼李君劢:“他怎么不愿意了?”


    阿柠也小心地瞟了一眼,看李君劢抿着唇,目无斜视,一脸严肃。


    她叹,小声道:“他哪像是逛街的样子呢。”


    李秉璋直接问:“君劢,你想回去吗?”


    一旁穆清公主便故意怂恿:“让他回去吧!他往日最不喜欢逛街了!”


    李君劢攥了下拳,才硬着声音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穆清公主听此,噗嗤一声笑了,故意拉长声音道:“原来你不想回去?既如此,那你帮我们拿着这些吧。”


    说着,她举了举手中拎着的那些小玩意。


    阿柠赶紧道:“不必了——”


    谁知却听李君劢道:“拿着就拿着。”


    阿柠惊讶,她有些不敢相信,她以为李君劢会借故转身就走,结果他竟然应了。


    正疑惑着,李君劢已经不由分说,阔步走上前,接过穆清公主手中的物件,又对着阿柠伸出手。


    阿柠疑惑地看着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此时人物嘈杂,灯火映辉,少年过于清冷的面庞似乎映着似有若无的红,他望着自己,对自己伸出修长的手。


    阿柠惊讶,也有些受宠若惊,她犹豫了下,终于想着,把自己手中提着的红纱灯笼给他吧。


    谁知她正要伸手,李君劢却已经收回了手。


    她愣了下,伸出的手顿住。


    李君劢却骤然转身,大踏步地走开,仿佛咬牙切齿地道:“不给算了!”


    啊?


    阿柠待说要给,可周围都是人,李君劢已经隔着老远。


    她愣了愣,求助地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却一抬手,直接自她手中接过那小灯笼:“让他拿着。”


    说完,直接扔给了李君劢。


    李君劢一伸手,接住了,不自然地握在手中,不过他并没看阿柠。


    阿柠更加疑惑,待要细看,却被李秉璋挡住了视线。


    李秉璋挽着她的手,几乎是半搂着她:“走吧。”


    阿柠只好罢了:“嗯。”


    在他们走出几丈远后,李君劢才侧首,不着痕迹地瞄过去。


    他看到父皇呵护地半揽着她,神情间缠绵温柔。


    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才僵硬地低首,看着手中的挂绳,这是刚才阿柠买过的那些物件,都是用红丝线拴着的,挂在手腕上,手指上,这个摇那个晃的。


    他缓慢攥紧了这些丝线,心里却泛起说不出的懊恼。


    回想着刚才,他忍不住想,也许她是要递给自己的,自己是不是太快走开了?


    若是再耐心一些就好了。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个得意的声音:“哼哼,活该了!”


    李君劢抬起眼,便看到背着手的穆清公主,她神奇得很,一脸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李君劢心里更不好受了,他没好气地道:“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第74章 山下灯火


    这街道原本是依傍山水而建, 又挨临了宝刹古寺的,此时因是岁市,寺中正门大开, 灯火辉煌中, 可见正殿巍峨华丽。


    庙门前挨挨挤挤都是人,临近年关, 卖炮仗烟火的, 卖各样吃食的,自是比比皆是,一时摊贩叫卖声,呼爹喊娘声, 以及鼓吹奏乐声,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


    阿柠和穆清公主也有样学样,围在摊贩前, 看抹额围子,看珠翠玉器, 虽不是什么好的, 但阿柠和穆清公主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随着人流往前走,又见庙门前架着几口热油锅, 却是在炸过年时的素供,炸得黄澄澄的, 用油亮的笊篱捞出来,放在竹簸箕中抖一抖,便分给排着领果子的百姓。


    穆清公主远远地看着,觉得那果子各色花样,且又是现炸的, 倒是新鲜,便嚷着要吃。


    阿柠也觉得不错,不过看这果子似乎是不卖的,非要排在那里领才是。


    她便扯扯李秉璋的袖子:“要吃那个!”


    穆清公主也道:“要吃!”


    李秉璋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油腻腻的大锅,拥挤的人群,四溅的油星子,以及身穿粗糙黄麻僧袍的僧人。


    他不太苟同地蹙眉。


    阿柠和穆清公主看他这样,自然不依,非要!


    李君劢站在后面,无声地看着,大小两个撒娇的,显然父皇无法应对。


    果然,李秉璋很快让步,命人去排了等着,他们自己则继续往前,寻到僻静处等着。


    谁知刚走出没多远,突听到那边起了骚动,有人高呼有人惨叫的,隐约听到有人喊走火了。


    阿柠听这话,自然一惊,李秉璋也是神情微沉。


    须知这等人口稠密的岁市,摊贩云集,人口稠密,庙宇殿宇又用了大量木材,最怕起火,一旦起火,只怕伤亡惨重。


    众人看过去,此时的寺庙门前,人潮最为熙攘处,大家正疯狂地四处逃窜,惶恐大喊,啼哭尖叫,喧嚣嘈杂间,磕磕碰碰,自然乱了起来。


    李秉璋身边有便服校尉,见此情景,知道事情不妙。


    此处山路并不宽阔,若是一旦起了乱子,或者火势凶猛蔓延,只怕累及帝王安危。


    众校尉都是训练有素的,当下不敢大意,疾步上前,迅速围成人墙,将李秉璋并阿柠一行人严严实实护住,并奏请立即离开此处。


    然而阿柠看着那边情景,心急,也担忧,她忙扯着李秉璋的袖子,道:“那边人群密集,若是出了乱子,只怕会有人遭了踩踏,难免有什么伤亡,你快,快让他们去帮忙,去灭火!”


    李秉璋:“此处为赤扈山山脚,山中自有巡逻司负责火情扑灭,今日正值岁市,兵马司并赤扈山统制官也会加强巡防,以防火情——”


    这么说着,却听远处传来刺耳的铜铃声,这铜铃声由近及远,逐渐往各处传递。


    他淡淡地道:“你听,火讯已经传出,赤扈山上下官吏都在整顿队伍,急行奔驰,赶来救扑,其它各处驻扎官兵也会随时听候调遣。”


    阿柠这才略放心,但依然不安。


    李秉璋搂护住她的腰:“走吧,我们尽快离开此地。”


    阿柠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嘈杂,轻轻“嗯”了声。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对于火情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甚至先行离开。


    可……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拼命压下:“嗯,走吧。”


    此时的李秉璋本要护着阿柠离开的,可是一垂眼间,却捕捉到了阿柠眼底的惆怅。


    星夜之下,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她眉眼低垂,眼底是悲天悯人的不忍和无奈。


    她不忍看他人遭灾受罪。


    这是她骨子里的秉性,是重活一世仍然无法更改的。


    于是这一瞬,他心中有所动。


    他略侧首,视线再次投向不远处,夜色下,火势正向寺庙殿宇蔓延,而寺中游览的人群正狼狈奔逃地往外逃,此处已经乱作一团。


    他这么看着,身边众人也都停下,大家疑惑不解,却不敢说什么。


    李秉璋在片刻的沉默后,唤道:“君劢。”


    自从火势陡起,李君劢一直侍立在侧,如今听得李秉璋的话,忙道:“父皇,儿臣在。”


    李秉璋吩咐道:“你挑选六名精干校尉,护送你母亲和穆清离开。”


    这话一出,阿柠自然意外,李君劢也略有迟疑。


    他不懂地望着李秉璋:“父皇?”


    李秉璋淡淡地道:“我既为天子,自当心系黎民,如今百姓遭遇火灾,我岂能袖手旁观。”


    李君劢陡然一个拧眉,他父皇这是说什么!


    穆清公主更是震惊,这哪是她家父皇说的,分明是某个老臣念老经时说的话!


    然而李秉璋却面不改色,继续道:“我自当亲自坐镇,指挥火情扑救,救民于水火之中。”


    阿柠听这个,更是惊讶,攥着他的袖子道:“你不要去,你若受伤了呢!”


    她不忍心,不舍得。


    李秉璋,一笑。


    这一刻,她的心疼于他来说比蜜糖都要甜上百倍。


    她慈悲,她心善,她为他人担忧,可他非要她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越发道:“君劢,速速护送她们离开。”


    李君劢当然不肯:“父皇,你先行离开,儿臣断后便是。”


    然而李秉璋却是不容置疑:“怎么,你要违抗父命?”


    帝王的威严沉沉压下来,李君劢深吸口气,咬牙道:“是,儿臣遵命。”


    阿柠却是茫然不懂,担忧:“无隅,你何必以身犯险,不是说有军兵吗?”


    李秉璋温声道:“军兵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娘生父母养,他们既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若是不曾看到也就罢了,如今亲眼目睹,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阿柠觉得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她没办法辩驳。


    李秉璋安抚地道:“阿柠,让君劢先陪你离开,不然我会担心,你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好,然后过去追你们。”


    阿柠咬唇,喃喃地道:“可是……”


    她总觉得事情不对劲,他是皇帝啊,若是出什么事怎么办?


    李秉璋:“去吧。”


    **********


    李君劢挑了六名校尉护送阿柠和穆清公主,叶宣怀也跟随其中,众人匆忙绕过松林,自一旁小径出去,倒是很快远离了庙宇,来到一处山坡。


    此处通往官道,一时之间并无火患,于是众人驻足下来,回看那边情景。


    夜风萧瑟,远处人声喧闹,也看不出那边火情,阿柠心里不安。


    穆清公主倒是不怕什么,她还好奇地踮起脚尖看,一旁叶宣怀小心护着,为她挡着那边吹过来的烟气。


    阿柠看着远处隐隐有浓烟窜起,叹了一声。


    她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依然担心李秉璋,一家子平安团聚不容易,她觉得自己要过的每一日都仿佛新酿的蜜糖,不想出任何差错。


    正想着,就听到李君劢的声音传来:“好像火势已经止住了。”


    阿柠心事重重,听这话,忙道:“是吗?”


    李君劢:“适才我们离开时,神庙处的烟雾暗黑,又夹了一些灰白,可见当时燃烧了庙宇建造的木材,火势剧烈,且呈现蔓延之势,如今这烟雾上升缓慢,稀薄,应是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其实不是控制住,是那里庙宇中易于引火的木材或者其它材质已经被燃烧殆尽,而庙宇周围应该已经快速建起隔离防护带,所以这火势不再蔓延了。


    阿柠听着,惊讶地看他。


    他小小年纪,说出这些倒也头头是道。


    李君劢感觉到她的惊讶,道:“燕京城中有专门关于火情的防护扑救司,往日我也曾在那里修习过,所以略知一二。”


    阿柠恍然:“嗯,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想着,他如今对自己倒是耐心得很,认真地给自己解释这些,和最初时候的态度天壤之别。


    李君劢又道:“待火势灭后,赤扈山行宫以及皇都的御医都会前来为伤者诊治救护。”


    阿柠倒是知道这个:“御药局得到消息也会派人来。”


    李君劢抿唇:“是。”


    说着间,便有校尉匆忙来报,说是火势已经控住,皇上请太子和娘娘放心,又说要太子先陪着娘娘公主回去行馆下榻,不日即将返京。


    阿柠追问了李秉璋的情况,知道并无不妥,这才终于放心。


    不过回去时,没有马车轿子,只能骑马。


    李君劢征询地看向阿柠。


    阿柠道:“我会骑马。”


    她这么说着,感觉李君劢仿佛不太放心的样子,那眼神,竟隐隐有些李秉璋的样子。


    她忍不住笑了下:“不要听你父皇的,我怎么可能不会骑?”


    李君劢看着她的笑,夜色朦胧,烟气缭绕,她笑得温软澄澈,仿佛月光洒在湖面上。


    这样的笑容熟悉到让人心头发酸。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嗯,我知道。”


    不知为何,喉头竟然发哽,他只好匆忙回转身,掩饰性地去挑马。


    挑马,挑马…他想,他得挑一匹温顺些的。


    其实因为微服私访,仓促间,也没几匹可以挑的,但他还是仿佛郑重其事地挑了一匹略微矮小的,脾性好的,牵到阿柠面前。


    阿柠自然看出他的殷勤,有些受宠若惊。


    他这是怎么了,转性子了?


    李君劢垂着眼,将马缰绳递给阿柠:“这一匹听话。”


    他有些脸红。


    阿柠呐呐地接过缰绳:“…好,我骑这匹。”


    说完这话,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和他说一句什么?


    如今好不容易和融的氛围,她是不是应该抓住?


    谁知这时,穆清公主凑过来,嚷嚷着道:“我要和阿娘共乘一匹!”


    李君劢一听,原本的羞赧瞬间化为不悦,他瞪她。


    穆清公主:“我就要!”


    李君劢待要出口反对,阿柠却已经搂住穆清公主的胳膊:“好,咱们两个一起。”


    穆清公主得意地看李君劢,一脸的耀武扬威。


    李君劢把到嘴的话咽下去。


    之后母女二人上马,李君劢确认无误,又派两位校尉前后护着,自己也翻身上马,陪着一起前往距离此处最近的驿站。


    此时已至深夜,远处因为火灾而起的烟雾似乎渐渐淡去,喧嚣的人声也消逝了,前方星子高高悬在暗蓝天幕间,静谧安详的夜间,只有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李君劢手指捏着缰绳,不着痕迹地看向侧前方。


    她正用胳膊搂着穆清,搂得略显吃力,吭哧吭哧的感觉,但却很认真和小心,好像生怕穆清冻到一般。


    而穆清正舒坦地偎依在她怀中,似乎有些困了,略打着盹,偶尔间一个激灵,醒来,便呢喃着和她说了什么。


    她温柔地哄着穆清,之后母女两个便都笑了。


    这一幕于李君劢来说是温馨的,却也有些酸涩刺眼的。


    毫无顾忌的依赖,偎依,包容,彼此间流淌着血浓于水的牵绊……这一切都是甜蜜的,也是让人向往的。


    李君劢不自觉捏紧了缰绳,望着前方。


    烟火早已远去,星月无边,夜风凛冽,他眼前竟出现一个朦胧的画面。


    一个姌袅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对自己伸出手,绽开一个恬淡的笑。


    他闭上眼睛,恍惚中仿佛扑入那女子怀中,于是便感觉到如蜜般馥郁的香甜,那甜意浸入他的心里,他幸福得发颤。


    他鼻头发酸,眼眶也涌出湿润来。


    自己做错了许多事,也说了许多伤人心的话,她是不是早对自己失望了?


    她如今依然对自己笑,可是却仿佛多了一层疏离,让他抓都抓不住。


    所以,一切还来得及吗?


    第75章 一家人


    一行人抵达赤扈山附近驿馆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驿馆应是早年建下的,供附近兵马营官兵过路的,是以颇为简陋粗糙。


    这会儿临近年根, 又是深夜, 冷清得很,并没什么人, 叶宣怀先行一步抵达, 命人清扫房舍,收拾被褥等,又要人去寻几位侍女来。


    那驿馆官员自然为难,这会儿去哪里寻侍女?


    阿柠赶到时, 恰好听到这话,连忙对李君劢道:“半夜三更的, 这里诸位大人都歇下了,何必因为些许琐事大费周章, 兴师动众,今晚先将就下便是了。”


    李君劢略犹豫了下, 无声地看着她。


    这驿馆只怕并无丫鬟侍女, 随行也都是男校尉,一时之间多有不便。


    阿柠道:“只是暂且歇息一晚罢了, 我不是那么娇贵的人,穆清也不是。”


    旁边穆清公主困得直打盹, 听到这话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其实她迷迷糊糊的,哪里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反正阿柠说了她就点头。


    阿柠见她娇软乖顺,懵懵憨憨的, 不由怜爱地搂住她,笑道:“咱们今晚一起睡。”


    穆清公主都快睡着了,听这话,略精神了,连忙点头:“嗯嗯嗯!”


    李君劢见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部署了各处巡逻守卫,又命驿馆随从烧了热水准备膳食,不多时,大家将就着吃了一些,阿柠又带着穆清公主一起盥洗。


    待收拾差不多时,两个人正要歇下,却听外面敲门声,阿柠忙应了声。


    外面却是李君劢:“刚才寻到一洗脚木盆,用开水烫过了。”


    阿柠听着,倒是有些心动,今晚太过疲惫劳顿,泡泡脚总归是好的,她便过去,掀起厚重的毛毡帘子,打开门。


    门外站着李君劢,一手端着一个老式木盆,另一只手却提着老铜壶,铜壶里显然装的是热水,天冷,壶嘴那里冒出袅袅白汽。


    阿柠乍看到这样的李君劢,也是没想到。


    那位素来矜贵高冷的太子殿下,如今依然衣着讲究,山野荒僻之地不曾折损他的贵气,可他却拎着这样朴实的市井器具,这实在是想都没想到的。


    显然阿柠过于意外的反应让李君劢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不高兴地道:“不要就算了。”


    说完作势就往外走。


    阿柠赶紧道:“要,当然要!”


    李君劢顿住身形,但是并没回头。


    阿柠只觉他一股子倔,又傲又倔!


    她赶紧哄着道:“累了一晚上,能泡泡脚最好了,穆清也想——”


    说着她回头看,穆清公主只着里衣,迷糊着斜趴在榻上了,听到动静,连脑袋都懒得抬,只迷糊着呢喃:“又怎么了……还不睡嘛,我要睡觉……”


    她顿时收声。


    这可怜孩子,怎么困成这样!


    李君劢眼底泛起一丝笑,他略低着头,径自进来,将铜水壶和木盆放在门口处。


    他开口道:“她估计累了,你陪她一起洗洗,早点歇着吧。”


    阿柠赶紧点头:“嗯!”


    李君劢又将一铜铃递给阿柠:“晚间若有什么事,记得摇动此铃。”


    他解释道:“校尉夜间会四处巡逻,听到动静会过来。”


    阿柠接过来:“好,我知道。”


    李君劢当下便出去了,出去前还体贴地将毛毡帘子掖好,又关上门。


    阿柠握着那铜铃看了一番,才放到一旁,之后倒了热水在盆里,端到榻前,又哄着穆清公主起来:“泡泡脚再睡吧?”


    穆清公主上下眼皮打架,口中软软地嘟哝着什么,不过倒也听话,爬起来坐在榻边泡脚。


    这木盆只是寻常人家的柳木盆,因为时候久了,边角圆润光滑的,母女两人都褪去鞋袜,将脚放在里面,刚开始有些烫,不过很快适应了,便舒服得很。


    其实在赤扈山时不时泡着温泉,那温泉自然好,可享受习惯了便不觉得什么了,如今这大冷的天,经历了一晚上的惊吓和奔波,冻得要命,突然就暖和起来了,可以泡脚了。


    而且是母女一起泡脚。


    四只脚丫,差别并不是太大,当然阿柠的脚比穆清公主的要略显饱满一些。


    穆清公主不太困了,她觉得好玩,便故意用自己的脚趾头去踩阿柠的。


    穆清公主的脚颇为瘦弱细长,不过白白净净的,脚指甲和阿柠的有些像,两个人凑在一起,便是四只剔透光润的小贝壳,在油灯下格外好看。


    阿柠也觉得好玩,她想起穆清公主小时候,那么小的小人儿,抽芽,伸展出叶子,翠绿娇嫩,长成如今这么娇滴滴的女儿,她哪能不疼呢!


    她便笑道:“你怎么这么调皮!”


    穆清公主越发觉得好玩,便在阿柠脚上拱啊拱的,闹得阿柠差点笑出来。


    阿柠便威胁:“再乱来,我不陪你睡了!”


    穆清公主哼哼:“你不陪我睡,难道还能陪李君劢睡嘛!”


    阿柠听这话,倒是想起李君劢,便下意识看了看窗外,外面没人,李君劢估计也歇息去了吧。


    其实她回想这一晚,李君劢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可圈可点,小小年纪,做事周全,妥帖,她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动。


    李秉璋把穆清养得很好,把李君劢也养得很好,她这大梦一场醒来,倒是图个现成了。


    这么想着,她又有些心疼李君劢,年纪还很小,但已经要承担许多责任了。


    就在这种胡思乱想中,两个人洗完脚,擦拭过后,钻进被褥中。


    被褥是事先已经用暖手炉给烫过的,不过还是冷,母女两人嘶哈嘶哈的,搂作一团,彼此取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缓过来,被窝里都是热乎气了。


    穆清公主趴在阿柠怀中揉眼睛:“阿娘,咱们明天就回宫了吧?”


    阿柠:“你先回去。”


    穆清公主软软地搂着,乖巧地道:“嗯……”


    她已经困了,根本没听清阿柠的话,阿柠说这话的意思是要穆清公主先回去 ,她要留在这里。


    起了这一场火灾,必是需要人手的,等明日她想赶过去看看,好歹也帮衬一把。


    穆清公主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酣声,她睡得香甜。


    阿柠轻轻地坐起,看向窗外,她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隐约感觉是巡逻的声音。


    甚至隐隐感觉似乎是李君劢。


    她不敢惊动穆清公主,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来到窗边看过去,果然看到外面一个身影,就远远站在驿站廊下,似乎正和校尉低声嘱咐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似乎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没什么,这才回去房中了。


    阿柠怔怔地看着外面,看了许久才回去榻上。


    第二日阿柠早早醒了,很快穆清公主也醒来,两个人盥洗过,又用了早膳,这时候才见李君劢过来。


    他径自和阿柠商量,要阿柠带着穆清公主先回去。


    阿柠听这话,道:“你父皇人呢?”


    李君劢望着阿柠的眼睛:“火势控制住后,他便先暂居寺中禅院,并下了旨意,命太医院派出精干,救治伤民,并重新修建房舍,如今一切已经无大碍了。”


    阿柠:“既是无碍了,那我也过去看看,帮着救治。”


    李君劢神情顿了顿。


    阿柠:“怎么,不行?”


    李君劢略垂下眼睑:“那我陪你回去。”


    穆清公主一听:“阿娘,我也要去。”


    阿柠道:“不行,你先回宫。”


    她说这话时,声音依然绵软,不过却不容置疑。


    穆清公主愣了下,有些委屈地看向阿柠。


    她不知道阿娘还可以这么严厉。


    阿柠温声解释道:“天太冷,你身子弱,回去宫中好好养着,不要让阿娘担心。”


    穆清公主其实还想说什么,不过话到嘴边便咽下去了。


    因最初的种种,在她心里阿娘一直是软糯可亲的,是随性温软的,不过此时此刻,她觉得阿娘原来也可以是沉稳柔韧的,是她无法抗拒的。


    她便轻轻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穆清公主被送回宫去了,阿柠跟随李君劢回去赤扈山下,火势早已熄灭,巍峨的庙宇此时已经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燃烧后的灰烬,有些地方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有官兵穿着火背心,拿了斧锯桶索等,巡逻排查。


    这么大的乱子,自然很有些伤者,轻重不一,赤扈山的随君御医、御药局大夫以及当地州府的医者尽数赶到,忙着诊治伤员。


    阿柠也看到了熟悉的,诸位御医,孙姑姑,以及其他医女等。


    原本皇帝离开赤扈山,众人也准备回宫,突然遭遇这件事,于是全都来到赤扈山下,一切抢救伤者。


    李君劢先吩咐过,由阿柠临时负责救治一事,他自己却赶往现场,去安置灾民,并清查附近烧毁的山村房舍等。


    阿柠先大致查看了伤者情景,如今重伤者已经统一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棚房中,轻者则是发放各样药物,一切安妥。


    她这么看着间,还遇到玉卿。


    玉卿正蹲在那里,给一个老妇人清理创伤口面,那老妇人疼得躺在那里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她见阿柠走过来,连忙就要行礼,阿柠赶紧制止了她,自己也蹲过去打下手。


    如今伤者有烫伤,烧伤,也有跌撞踩踏的伤,这位老妇人是被一块烧烫的瓦片砸到了胳膊,玉卿在清理创伤口面后,便给她敷上竹膜贴以及黄蜀葵花粉等。


    这时阿柠见旁边有御药司女医熬制的草药汤,便去要了一碗,端给那老妇人。


    老妇人自然不知道阿柠的身份,只以为她是寻常医女,感激涕零地接过来,仰脸要喝。


    阿柠忙提醒:“老人家,你慢慢喝,仔细别烫着。”


    说着,阿柠从旁帮她挽起袖子,这么挽袖子时,发现她这衣着实在单薄,这样的冬日,她里面只着了一层旧夹袄,那夹袄有些年月,都浆硬浆硬的了。


    老妇人端着碗,鼓着枯瘦的腮帮子,顺着碗沿边吹边喝。


    阿柠看到她的手枯瘦,干柴一般,又被冻成酱红色。


    她顿时心生不忍,待到那老妇人喝过汤药,一边帮她整理好袄袖,一边问起她家里情景。


    老妇人提起这个悲从中来,原来她儿子和儿媳妇都没了,只有一个孙子给镇子上绸缎店做伙计,她日子节俭,好不容易攒了一些铜板,想着以后给孙子娶媳妇,谁知道遇到这种事。


    “这下子什么都没了!”老人家的声音懊恼嘶哑,她满脸愁苦。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悲苦,以至于阿柠忙着别处时,这苍老悲怆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


    她心里难受。


    这时玉卿过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娘娘?”


    阿柠勉强笑了笑,问道:“还有没救治的伤者吗?”


    玉卿道:“该包扎的都包扎了,该分汤药的也都分了,等会赈灾的粥熬好了,到时候分给大家伙喝。”


    阿柠点头:“嗯,这样就好。”


    她这么说着,命人取来一件袄服,给玉卿:“你拿着这个给那位老人家,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


    玉卿顿时明白了,笑道:“行,这我就给她去!”


    她当然知道,阿柠一向看不得人受苦,她如今当了娘娘依然是原本的性子。


    阿柠远远地看着,见玉卿将那件大袄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显然不敢置信,一叠声地说恩人,还要跪下,玉卿忙扶着对方,对方感恩戴德,口中念念有词的。


    阿柠看了一会才收回视线,这时眼看着伤者都已经安置妥当,她先回去一旁营房中,进去便见李君劢正和旁边几位军士说话,似乎吩咐着什么。


    见她进来,那几位军士连忙低头,要先告退。


    阿柠连忙道:“不必,若是有事,你们继续便是。”


    李君劢:“也没什么事了。”


    一时那几位军士下去了,阿柠便问起来灾后安置之事。


    李君劢道:“已经吩咐下去龙御卫亲力亲为,在附近搭盖席棚,妥善安置受灾民众。”


    阿柠:“这样就好。”


    李君劢:“这是父皇的吩咐,他还说,会发放五万贯用于购置年货,以赈济灾民。”


    阿柠便笑了:“你父皇心怀恻隐,仁政爱民,也考虑周全。”


    李君劢略挑了挑眉,没说话。


    其实有些事,父皇可以做,可以不做,但如今却是加倍做了,看来就是为了博这么一句夸了。


    阿柠感觉到他的不以为然,语重心长地道:“若是宫中节省几分,随便手指缝里漏出一些,就够外面不少人家花用了,如今要过年了,出了这样的火事,家里有伤亡者难免糟心,又或者房舍钱财损失的,年都过不好,愁云惨淡的,朝廷发放的银钱未必能够助他们多少,但好歹是一个安慰,也让他们知道,万事有官家呢,不至于让他们太过艰难。”


    李君劢点头:“是,我明白。”


    阿柠叹了声:“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但是我却记得当年我们在陇地的艰难,如今我们一家回到燕京城,享寻常人所不能得的富贵,我是盼着你们能多做善事,仁厚爱民,这样才能多积福德,上天保佑,我们一家四口太平安康。”


    李君劢听着这话时,望着阿柠,只觉她柔润的眉眼间尽是慈悲,那是对芸芸众生的悲悯。


    他心里有些异样的震动。


    他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人,更不知道她竟是这样的人。


    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他静默了片刻,才道:“你说的,我会记住。”


    阿柠笑了下,温柔地道:“其实我觉得,君劢很好,比我以为得要好。”


    李君劢便觉,这绵软的言语击打在他心口最柔软之处,一股酸楚直逼鼻腔,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突然就这么被夸赞了……


    他垂着眼,哑声道:“也没有很好……”


    阿柠笑着,目光越发柔软地望着他,试探着抬起手。


    手在覆上他的手时,略犹豫了下,之后义无反顾地握住。


    他并没有躲闪,也没有拒绝,只是有些僵硬和紧绷。


    少年已经开始长成,手骨茁壮修长,充满力道,和李君劢的已经有些像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骨,看着他的眼睛:“你如今长大了,很懂事,我心里很喜欢。”


    李君劢眼眶瞬间湿润,有泪无法抑制地要往下落。


    他只能低着头,不让阿柠看到。


    阿柠没想到他竟然哭了,一时也有些无措。


    想安慰他,想和他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怎么哄李秉璋,知道怎么安慰穆清公主,可唯独对李君劢,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


    她只能有些笨拙地道:“你别哭,别哭——”


    可眼泪还是落下来,大滴大滴的,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烫到了,手忙脚乱地拿出手帕来,要给他擦眼泪,口中胡乱安慰着,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正忙乱着,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声音:“殿下——”


    那人话说到一半连忙止住了。


    是李置,他显然有些意外,一时进退不得。


    李君劢脸都红了,忙转过身,咳了声,板着脸道:“出什么事了?”


    李置很有些尴尬,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启禀殿下,朝廷拨付的赈济之资到了。”


    李君劢略颔首:“好,我这就去看看。”


    李置遵命,赶紧退出去,一溜烟跑了,李君劢虽然眼圈依然是红的,不过看上去情绪平静了。


    他垂着眼,小声道:“我先出去下。”


    阿柠赶紧点头:“嗯嗯,去吧,别耽误正事。”


    李君劢便低头往外走,不过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


    阿柠忙道:“怎么了?”


    李君劢没回首,用很低的声音道:“我……记起来了,也记得——”


    他顿了顿,才有些艰涩地挤出两个字:“阿娘。”


    说完便大跨步迈出去了,走得特别快。


    阿柠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他说了“阿娘”这两个字,而且是带着陇地独特韵味的“阿娘”。


    虽然并没有直接唤她,但他承认了,也相信了。


    刹那间,无边的甜如潮水般涌起,欢喜自心底怒放开来。


    她有些恍惚,也有些不敢置信,之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整个人踏实了。


    他们一家子终于可以真真正在一起了。


    ***********


    傍晚时候,受灾的所有山民都已经安置进临时搭建的草棚和瓦房中,皇都也运来厚实的被褥和冬衣,并开设了粥厂施赈。


    除此外,州府县府的人马也到了,都拨了银子,并有当地富户捐赠赈灾,当地官员捐廉赈灾,还有人赶了牛车过来,给灾□□送粥米,可谓大善举。


    阿柠由几位医女陪着,四处检查,一路所经之处,灾民称赞,有的见到她还一个劲磕头,口中都称皇恩浩荡。


    阿柠忙碌了这一整日,看着诸事妥帖,一切有序,也就放心了。


    她知道大昭国土辽阔,普天之下每日必有许多悲欢,但她看不到也就罢了,如今看到了,总归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安置。


    一时又有些感慨,如今太平盛世,哪怕遭了灾,朝廷也可以救济,不至于让他们流离失所,这是百姓之福,也是她家无隅的功德。


    这么想着,她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今天一整日都没见李秉璋!


    昨晚李秉璋带人去灭火救灾,之后报过平安,今日自己和李君劢都来了,他便是再忙,也不至于不见人影!


    况且这火灾虽有些伤亡,但李秉璋日理万机,如今赤扈山下又有州府官员并龙禁卫,也未必非要他事必亲躬,他怎么可能忙碌至此!


    她陡然想到什么,心里一下子慌了。


    当下忙问一旁女医:“陛下呢?”


    第76章 受伤的李秉璋


    那女医却摇头, 只茫然说不知,阿柠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


    她便顾不得其它了, 连忙去问李君劢, 他正接见当地县衙官员,众人突然见一女医来了, 连忙回避。


    李君劢看她神情急切, 忙道:“怎么了?”


    阿柠顾不得别的,劈头问道:“你父皇人呢?”


    李君劢:“父皇正忙着——”


    阿柠却直接打断他的话:“君劢,我要见你父皇。”


    她的声音绵软,却很固执, 不容拒绝。


    她望着李君劢:“我要立即见到你父皇,不然我不放心,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该瞒着我。”


    李君劢看着眼前的阿柠, 她双眸雪亮,隐隐有些水光, 她显然在担心。


    他略犹豫了下:“父皇受伤了, 不过你不必担心,并无大碍。”


    阿柠其实早就料到了, 李秉璋必是受伤了,但从李君劢口中听到这话, 她的心还是一个抽痛。


    她的无隅受伤了!


    李君劢看她眼中已经盈满了泪,忙安抚道:“只是些许擦伤,御医说过几日就好了。”


    然而阿柠哪里信:“若只是些许擦伤,他为何不来见我?你快带我去见他!”


    说到最后,她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气死了, 担心死了。


    李君劢哪里敢说什么,只好连忙吩咐了一声,将手边事情交待出去,之后便带着阿柠前去州府的驿馆。


    阿柠心里发慌,上马的时候脚都打滑,险些踩呲溜了,李君劢不敢大意,赶紧扶住她,温声道:“你小心些。”


    阿柠含泪冲他点头,之后两个人匆忙赶往驿馆。


    到了驿馆后,却见这里校尉林立,外面也有御医正匆忙进出,院落中隐隐可以闻到煎熬药材的味道。


    阿柠鼻子灵,只凭这味道便分辨出里面有黄连、黄柏、黄芩和地龙,这都是清热解毒和止痛生肌的,她的心越发揪起来了。


    看来必是烧伤了。


    她赶紧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快走几步,就要踏入殿中。


    谁知刚走到檐下,赵朝恩匆忙出来,竟把她拦住了。


    阿柠诧异,拧眉看着赵朝恩。


    赵朝恩忙弯腰赔笑:“娘娘,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得厉害,娘娘这边请,先喝口茶。”


    阿柠:“陛下呢?”


    说着她绕过赵朝恩就要往里去,赵朝恩却吓得不轻,慌忙拦住:“娘娘,娘娘,不可!”


    阿柠有些恼了,可偏偏赵朝恩死活拦着,这时她看到一旁的李君劢,李君劢正略低着头,不闻不问的。


    她便瞪他:“你没看到吗?你不帮我吗?”


    她委屈,悲愤,简直要哭了。


    李君劢愣了下,之后大不忍心,面现犹豫。


    赵朝恩急了,脸都白了,他使劲给李君劢使眼色,不行啊,这可不行。


    然而这会儿阿柠正瞪着李君劢呢,控诉:“你不是说要带我看你父皇吗?如今竟被人拦着?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他拦我?你父皇不见我,你也趁机欺负我??”


    李君劢忙辩解:“我没有。”


    转首对着赵朝恩沉下脸:“还不让开!”


    赵朝恩听到这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面有难色地转首往里看。


    阿柠才不管这些呢,她闷头就往前冲,几乎要撞上赵朝恩,那赵朝恩哪里敢硬碰硬,连忙让开了,因为让得急,脚底下险些一个趔趄。


    李君劢也赶紧跟上,后面赵朝恩急得跺脚:“回头陛下必是责罚!”


    可没办法,他根本拦不住。


    此时的阿柠也根本顾不得别的,心急如焚,直往前冲。


    冲到房内,却根本不见人影。


    她疑惑地看过去,却见帷幕轻荡,房舍空旷,而就在窗前案几上,有摊开的奏章,并尚且湿润的狼毫,以及一盏热茶,那茶汤还冒着袅袅香气。


    她微蹙眉,疑惑地看向匆忙跟来的李君劢,问道:“到底怎么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父皇出什么事了?”


    李君劢目光躲闪:“我不知道。”


    其实此时的阿柠心里也不那么慌了,毕竟还能批改奏章,可见确实没什么大碍。


    不过她还是轻哼一声,故意道:“昨日我还在心里夸你,想着你年纪这么小,妥帖能干,敢情今日便和外人合伙骗我,瞒着我。”


    李君劢听这话,微微抿唇,垂眼辩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阿柠扬眉:“是吗?”


    李君劢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却是死活不再吭声了。


    阿柠看着他这个样子,却想起他很小的时候,软软的小娃儿,却很会调皮,做错了事,会耷拉着小脑袋,又委屈又无辜。


    这一刻,眼前的李君劢和昔日那个小娃重叠在一起。


    她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其实想逗逗他,想怪罪他,可是想到这就是搂着自己撒娇的小娃儿,她怎么舍得呢?


    于是她便道:“你喊我一声,我就原谅你吧!”


    李君劢显然没听懂:“啊?”


    阿柠看着眼神懵懵的他,道:“你该喊我什么?你不知道?你这么不懂事吗?”


    李君劢听这话,“腾”的一下子,脸上便红了。


    对于眼前女子,他曾鄙薄过,嘲讽过,甚至曾经冷漠地落井下石,可现在他知道,这确实是阿娘,记忆中的阿娘。


    其实那个字眼在嘴边数次,就是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现在她直接逼问自己了。


    阿柠:“怎么,你不会喊吗?”


    李君劢头脑一热,干脆豁出去了,大声道:“阿娘!”


    一声突如其来的“阿娘”,沉甸甸地落在阿柠心里,砸得阿柠心酸。


    那个属于她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她勉强压下眼角的泪意,道:“算你懂事…你父皇既不搭理我们,他又没什么大事,我们也不用管他,走,我们先回去。”


    李君劢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又觉脸红耳赤的,自然是不假思索:“好。”


    阿柠便握住李君劢的手,拉着李君劢往外走。


    谁知刚走到一半,就听后方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我这里还病着,你就这么走了?”


    阿柠听着李秉璋的声音,有些想笑,不过心头又浮着适才失而复得的酸涩喜悦,百味杂陈间,她停下脚步。


    被阿柠牵着手的李君劢看看身后,又看看阿柠,他不出声。


    父母之间的事,他不懂,但他知道阿娘显然对父皇不满了。


    此时的阿柠咬着唇,故意绷着小脸,不高兴地道,“你不是让人拦着我吗?我才不要热脸贴着你的冷屁股。”


    她重重地强调:“你既然不想见我,那我就不见你。”


    说完,便对李君劢道:“走,我们走!”


    李君劢不说话,也不动,只无声地看着。


    阿柠便作势要走,才走了两步,就听后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君劢,你先出去。”


    李君劢征询地看着阿柠。


    阿柠眨眼给他示意。


    李君劢眉眼低垂,转身便出去,临走前回首看了一眼。


    他父皇还是不见人影,不过阿娘却气鼓鼓地昂着下巴,分明要人哄。


    他在心里一个叹息,体贴地帮他们关上门,出去了。


    这房舍并不算太过宽敞,窗棂也不敞亮,此时又是冬日,门一关上,房中便变得朦胧起来。


    阿柠也不回头,她看着窗外,软哼一声,嘟哝着道:“到底怎么了?”


    身后的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


    之后她便听到脚步声,很轻的脚步声,专属于李秉璋的。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走到自己身边,顿了顿后,便抬起手握住自己的。


    他显然涂过药膏,很清凉的气息,这是专治烫伤的。


    这时,那双手的主人似乎知道她还恼着,便用手指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这是求饶的意思。


    阿柠抿唇笑,终于回头看过去。


    不过一看之下,也是愣了愣,之后便忍不住笑出声。


    李秉璋原本生得如雕如琢,俊美到没有半点瑕疵,可是此时,自他右边眼下颧骨一直到下颌处,都用白色软缎包裹住,以至于右半边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这个样子对一位风华绝代的帝王来说,是略有些滑稽的。


    阿柠实在没忍住,笑得不行了。


    李秉璋看她这么笑,显然不高兴得很,他沉着脸道:“你竟然笑我?”


    阿柠道笑眯眯地抬起手,摸了摸他脸上的绸带:“无隅怎么了?”


    李秉璋没好气地道:“我这样子很丑吗?很好笑吗?”


    他显然很生气,她竟然笑他!


    阿柠笑着哄道:“怎么会丑呢,无隅这样很好看——”


    然而李秉璋只觉得,假得不能再假了,她甚至在笑话自己!


    他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你竟这么笑我,我都已经病了,受伤了,你还笑我!”


    哎呀!


    阿柠见此,也后悔了,不该笑,这人脾性好大!


    她连忙跟过去,有些讨好地道:“无隅,你别恼了,我只是忍不住笑了 ,我是在笑那块布,也不是笑你……”


    李秉璋转过身,冷着脸道:“那朕不要了,来人,朕要拆了!”


    阿柠赶紧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颈子,摇晃着,软声软气地撒娇:“不拆,不能拆,这样也很好看。”


    馨香扑鼻而来,软嘟嘟的声音是如此动听,李秉璋受用一些了。


    不过他还是绷着脸,别扭地道:“好看吗?”


    阿柠赶紧道:“好看,真好看!”


    她捧着他的脸:“无隅这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俊美!”


    说完,踮起脚尖,“啪”的一声,亲了一口他的下巴。


    李秉璋幽怨地瞥她一眼,道:“我受伤了,你也不知道管我。”


    阿柠:“我怎么没管,我这不是一直惦记着你吗?”


    李秉璋闷闷地道:“现在才想起来?”


    阿柠声音软绵绵:“一直想着你,这件事都怪君劢,还有赵朝恩,不让我见你。”


    李秉璋自然知道她在说假话哄着自己,可……她在哄着自己啊!


    声音又是那么绵软动听,谁听了不喜欢?


    他心里缓过来了,不过想想自己的脸,还是不太高兴地道:“我受伤了。”


    阿柠睁着水亮的眼睛,柔情似水地看着他:“嗯?”


    李秉璋抬起手,覆住阿柠抚摸着自己的手,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提醒她:“特别疼。”


    阿柠柔声道:“怎么伤的?”


    李秉璋抿了抿唇,才低声道:“不小心被火星子溅上了。”


    阿柠听了,让李秉璋坐下,她虽没拆开那锦巾,却试探着查看了外缘,可以看出确实是有烫伤,但应该不至于太严重。


    她这么查看的时候,李秉璋一直略鼓着脸颊,仿佛和谁赌气。


    阿柠叹了声:“也没什么大碍。”


    不过心里却盘算着,后续必须好生养护,万不可留下什么疤痕,若是留了,身为一国之君,面相有损,终究不雅。


    正想着,一抬眼,便见李秉璋墨黑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


    阿柠忙问:“怎么了?”


    李秉璋略俯首,额头和她相抵,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阿柠:“啊?”


    李秉璋不高兴地道:“是不是觉得我会毁了面相?会留下疤痕?”


    阿柠赶紧道:“没有!”


    李秉璋的睫毛掀动,他墨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咬牙切齿:“还说没有,你就是这么以为的!”


    阿柠倒吸口气,心想他这性子还真是不好招惹!


    她连忙捧着他的脸,吻他鼻子,又吻他脸颊,吻他嘴巴,啪啪啪地一口一口地亲,这么亲了一番后,才道:“无隅这么好看,脸上怎么会留疤呢?”


    李秉璋这才勉强缓和下来:“反正你不许嫌弃我。”


    阿柠赶紧点头保障:“当然不会!”


    这么说着,外面赵朝恩来禀报,却是要给李秉璋换药了。


    阿柠见此自然要帮着一起,李秉璋却非要她出去,他不想让她看到。


    阿柠只好作罢,先在偏房候着,谁知这当口,恰见赵朝恩从廊前走过,她便喊住了。


    赵朝恩一看到阿柠,小心翼翼地赔笑:“娘娘。”


    阿柠:“殿下呢?”


    赵朝恩:“适才李校尉过来,说是有事,殿下先行离开了。”


    李校尉自然是李置,阿柠知道李君劢忙,也没在意,便道:“之前你拦着我,我还没和你算账。”


    赵朝恩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连忙点头哈腰求饶。


    阿柠便抿唇笑:“赵公公,你素来待人和蔼,我如今也不至于为难你,今日这事你是身不由己我懂,不过你好歹和我说说,皇上怎么受的伤?”


    赵朝恩见阿柠笑,这才略松了口气,一时心里也是感慨,当初只觉这个小医女不一般,不敢慢待,可谁想到她竟有这般际遇。


    宫里头的许多事他不懂,也不敢懂,少不得装聋作哑的,反正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听着就是了。


    此时他便有些为难地道:“这个事小的恰好知道一些,只不过陛下吩咐了,不让提。”


    阿柠轻轻挑眉,看着赵朝恩。


    赵朝恩见状,赶忙躬身,急切又恭敬地说道:“不过娘娘既已问起,小的自是不敢有丝毫隐瞒。”


    说着他长叹一声,这才仔细说起来。


    原来昨夜火势凶猛,肆虐蔓延,李秉璋身为帝王,身旁自有众多护卫严阵以待,护其周全,并不需要以身涉险,可是就在行经庙宇偏殿时,却见庙宇已经摇摇欲坠,横梁发出“嘎吱”之声,可是众人却听到,庙宇内传来啼哭声,却是一女童的声响。


    那女童被困在变形的窗棂中,不得逃出,可是此时火势弥漫,她危在旦夕,哭声凄厉。


    阿柠听着,心都揪起来了:“然后呢?”


    赵朝恩忙道:“陛下见此情景,自然连忙吩咐救人,因这时人手不济,陛下竟也亲自帮衬了一把,那女童倒是被救,可陛下他——”


    提起这个他叹息心痛:“陛下竟被一旁坠落的瓦片刮擦到,烫到了脸,以至于落下伤!”


    阿柠蹙眉,想着刚才自己问他,他还不说,却原来是为了救人才这样的。


    想必是不好意思,不愿意和自己说这些?


    赵朝恩小心地看了一眼阿柠,试探着道:“娘娘,要说这事儿啊,其实底下的人去办就是了,毕竟于陛下而言,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可陛下他向来仁厚,爱民如子!况且那只是一个年幼的孩童……情急之下,陛下竟全然不顾自己,冲了上去。”


    他这话自然很有些歌功颂德的意思,甚至有些夸大其词,可是阿柠却丝毫不觉得他言过其实。


    在她心里,李秉璋自然是一千个好,一万个好,如今这一桩好也在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心疼李秉璋,他这个人往日最爱惜自己容颜,又是归为帝王,根本犯不着以身涉险,如今却为了救人伤了自己……


    她欣慰,又觉酸楚,想着以后得好好照顾他,他要如何定要依他。


    一旁赵朝恩小心翼翼地觑着阿柠的神情,知道自己说得极好,当下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他其实也没说谎,事情确实是那个事情,不过他就是要故意说给阿柠听的。


    本来就赵朝恩来说,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毕竟帝王性情寡淡,目无下尘,可以说除了那双儿女,对任何事他都漠不关心,如今为了救人竟伤了龙体,实在是不可思议。


    可现在,赵朝恩多多少少领悟到一些了。


    想着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有这样性情乖戾的帝王,就有这样柔情如织的娘娘!


    第77章 往事


    因李秉璋脸上有伤, 一行人便暂且在山中滞留了几日,穆清公主本被送回宫的,知道这消息后, 强硬地去而复返, 一家子倒是在赤扈山下又逗留了几日,如此待到李秉璋养了伤, 眼看没什么大碍, 一行人也该回去宫中了。


    穆清公主自然想和阿柠挤在一起,李秉璋却让她单独一处,把她赶下去了,穆清公主心不甘情不愿的, 扁着唇委屈。


    李君劢见此,便要拉着她去后面辇车。


    对此阿柠忍不住笑:“君劢这孩子真懂事。”


    李君劢叫了那一声阿娘后, 似乎有些别扭,遇到她时仿佛都不好意思直视她的眼睛。


    如今听到这话, 鼓着脸颊,抗议地嘟囔了一声, 似乎是“阿娘”两个字?


    阿柠笑, 故意道:“你说什么?声音这么小,谁听得到啊!”


    李君劢:“我声音挺大的。”


    阿柠:“是吗?那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李君劢瞥她:“你故意的!”


    她也挺坏的, 就是故意欺负人。


    穆清公主从旁捂嘴笑:“就故意的怎么了,谁让你以前不叫, 现在知道叫了,不该大声点吗?”


    李君劢不高兴地看她:“你能少说一句吗?”


    穆清公主斩钉截铁地道:“不能!”


    李君劢睨她,一脸的不待见。


    穆清公主便有些告状地道:“阿娘,你看看他!”


    阿柠看李君劢:“对待妹妹,你随和一些。”


    她这么一说, 李君劢原本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半点脾气都没。


    他扁着唇,低声嘟哝:“知道了。”


    阿柠看他这样子,有些想笑,甚至有种想拍拍他脸的冲动。


    这个半大的少年难得露出这样的孩子气呢。


    不过她到底忍住了,只是笑着道:“等会启程,君劢,你多照应着穆清。”


    李君劢挺直了身子,道:“好,我知道了。”


    穆清公主听这话,狐疑地看着李君劢,这变得也太快了,现在这么听话了?


    此时姑姑过来请阿柠上车,阿柠便先上了,如今李秉璋还没完全好,性情古怪,她要陪着李秉璋,要照顾他。


    眼见阿柠上了车,李君劢淡看向穆清公主:“走吧,我要多照应着你一些。”


    穆清公主挑眉,摆出姿态,矜持又傲娇地道:“好,太子殿下,先扶本宫上车吧。”


    李君劢:“……”


    他没好气地道:“自己上!”


    说完自己径自上车了。


    穆清公主便不和他较真,上去辇车,坐在李君劢身边,慢吞吞地拿出一粒桂花糖,放在口中。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车厢内,让人很想吃。


    李君劢看向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笑:“这是我的桂花糖,阿娘给我的呢!”


    李君劢不吭声。


    穆清公主:“本来想和阿娘说,也要给你一袋,不过我想想,你之前说不喜欢,罢了罢了,还是不给你了!”


    李君劢:“……”


    他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阿娘就是跟着她学,才越来越会欺负人吧。


    *********


    辇车行走在通往燕京城的官道上,天阴沉沉的,冬日的风贴着辇车窗棂吹过,前方的锦旗随风招展,发出扑簌的声响。


    两边都是苍茫的林树,偶尔间会有一群灰突突的鸟儿自窗边飞过,落下灰蓝相间的毛羽。


    阿柠倚靠在窗棂前,半托着下巴,就那么无声地望着李秉璋。


    李秉璋自然感觉到了,却故作不知,微昂着下巴,侧首看着别处。


    阿柠好笑,心想他这个侧影和李君劢很像,父子两个太像了,一脉相承的倔性子!


    她这么笑着,李秉璋却侧首看过来。


    阿柠便凑过去,笑得甜蜜又温柔,眼神缠绵如丝。


    李秉璋看着她的笑:“心情不错?”


    阿柠:“嗯嗯嗯!”


    李秉璋:“刚才和他们说什么了?”


    她站在那里和兄妹俩说了半天的话,他早看到了。


    阿柠:“君劢唤我阿娘了,他越来越听话了。”


    李秉璋听此,眉眼凉凉的:“今天才唤吗?这孩子怎么这么冥顽不灵?”


    阿柠便笑出声,搂着他的颈子,摇晃着撒娇:“能认就好了,反正我们现在一家子圆满,我再没什么遗憾!”


    说着,便仰脸吻他的下巴。


    李秉璋眸色微转深,不过却依然不动声色,任凭她施为。


    他还是有点生她的气。


    谁知这时,阿柠突然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道:“我心里喜欢,不光因为君劢唤我,还因为无隅。”


    声音低软甜暖,徐徐流淌入李秉璋耳中,润到他的心里。


    李秉璋便觉自己化为了绕指柔。


    阿柠抬起胳膊来,白生生的手指轻抚过那刚硬的下巴,她仰着脸,认真地道:“我的无隅是天底下最好的皇帝……这里一定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便是留下了,那也是帝王的徽记,是皇帝爱民若子,泽被苍生,是至德至性。”


    李秉璋垂着眼皮,看着她晶亮眼底的虔诚和温柔,这时候心思却有些恍惚。


    想着若她知道自己是有意为之,必是失望。


    不过那又如何,从她重新归来的那一刻,他就告诉自己,要做个人,做个好人。


    他曾要那些高僧在佛前念经千百回,为他祈福,他也曾心里暗自发下誓愿,若她归来,他可以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他这辈子竟盼得她归来,那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便徐徐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来自她的抚触和摩挲。


    那双手实在太暖,太柔,就这么无声地抚自己的心,于是心底的阴霾被驱逐,所有的伤痕都被抚平,被治愈了。


    ***********


    一路奔波,连着两日,总算抵达皇都。


    略作歇息,李秉璋亲自挽着阿柠的手,带她前往函德殿。


    一进去后,阿柠也是惊讶,几乎疑心走错了。


    原本的函德殿自是殿庑雄丽,入眼可见雕梁画栋,铜瓦金砖,各处雕刻了龙凤飞马的图纹等,是皇宫各处宫苑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


    不过因李秉璋性情喜好,这宫苑肃穆冷清,处处透着沉闷呆板,简直仿佛无人居住的废宅,甚至往常连人烟都少见。


    可是现在突然间不一样了。


    一眼看去,庭院中竟有了池沼,虽是寒冬时节暂时无水,不过一旁叠石成山,并有参差翠柏,密荫交加,景致雅丽。


    她疑惑地看向李秉璋,李秉璋道:“已经命人收拾了懿锦宫,会略作修缮,作为你起居寝殿,但如今你先歇在函德宫。”


    阿柠当然并没意见:“嗯。”


    ——她没想到的是,后来懿锦宫收拾出来了,她却没怎么去住过,因为李秉璋缠着她,哪里会放,根本不让她走。


    此时两个人说着话,穿过廊堂,阿柠见廊下挂了一些鸟笼,大多是五彩斑斓的鸟儿,可唯独一只却是寻常雀儿。


    她好奇,看了又看,疑惑地道:“竟养了一只雀儿,怎么养这个?”


    这就是一寻常的灰雀,外面常见得很,她知道帝王宫苑必然讲究,万不至于养这个。


    李秉璋神情间淡淡的:“谁知道呢。”


    啊?


    阿柠觉得他这语气不对,越发纳闷,探究地看着他。


    李秉璋却挽着她的手:“只是一只雀儿而已,别想了,走,我带你进去殿中看看,你先看看习惯吗,若是不喜欢,回头再换便是了。”


    阿柠便也没多想,随着他迈上台阶,一旁早有姑姑上前揭开青缎厚幕,并掀开软纱帘,两个人踏入殿中,这殿中气象自是和往日不同,阿柠也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乍看到殿中布置,她还是不敢置信。


    一眼看到的是一件大花梨山水雕花屏风,屏风旁是同色花梨木矮几并两张犀皮椅,矮几上摆了青花松竹梅纹香炉,上方吊着盏鸳鸯琉璃灯。


    此时那香炉正喷洒出细细的香来,很清淡的香,似有若无的。


    阿柠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心潮起伏,不敢置信。


    她怎么会忘记,她跟随李秉璋千里迢迢前往陇地后,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家!


    在那里她和李秉璋如胶似漆,甜蜜缠绵,在那里她孕育,生下一双儿女,拥有了人生中最眷恋的一段时光。


    如今这些家什摆设,都是昔日用过的啊!


    她放开李秉璋的手,快步走上前,去抚摸那矮几,那屏风,甚至那犀皮椅上的大红缎子绣五彩花椅垫。


    屏风边角雕纹处有细小的刮擦,隐约记得是李君劢拿着小木剑留下的,而五彩花椅垫已经很有些年月,半旧了,可却又很干净,显然这些年是自习保管着。


    阿柠鼻子发酸,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李秉璋:“这些竟还留着?”


    李秉璋却不言语,挽着阿柠的手,绕过那架山水雕花屏风,步入后方寝殿,一眼便看到靠墙根处摆了香楠木雕花床,床上是紫锦褥,地上铺了繁花细叶的毯子。


    这一幕太熟悉了!


    阿柠视线颤抖,急切地扫视着一旁,镜台上摆着的妆匣,铜镜,白底胭脂瓷盒,半月梳篦,这些全都是她昔日用过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又看向一旁,一大碗枝叶横斜的佛手,流光溢彩的夜光杯,以及榻上那二尺来长的红缎炕枕,全都是,都是属于他们的旧物!


    这是把他们在陇地的家一整个搬来了啊!


    而此地距离陇地千里之遥,所以他不是近日搬来的,是一开始就把那里的大小各样物件全都带来了,要小心保管着,才能存放了十几年依然一切如故。


    李秉璋走到妆匣前,打开,于是阿柠便看到里面的簪钗,璎珞,玉佩,各样首饰头面,流光溢彩,琳琅满目的,全都是她昔日的心头好,用惯了的!


    阿柠眼泪直接落下来,她哽咽着道:“这些竟都还在……”


    她再世为人,有足足十年的时间,自己已经忘了,若不是恰好来到皇都,来到内苑,由此想起一切,也许他们之间再无机缘,也许她这一生浑浑噩噩就此度过。


    如果她不能和他重逢,如果他们就此错过,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守在这里,对着这印刻着他们往日恩爱的用具,无声而绝望地等着。


    这时候李秉璋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缓慢地抱住,两个人之间严丝合缝,彻底地嵌合在一起。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当初从陇地来燕京城,我便命人搬来,只是这些年一直没用,好好保存在内库中。”


    阿柠听着便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用,自然是触景生情,怕难受罢了。


    她叹了声,将脸埋在他肩窝中,感受着他干净醇厚的气息,低声道:“嗯,现在我回来了,拿出来用,我心里——”


    她其实有些哽咽,很多异样的情愫在胸口萦绕,最后只是喃喃地道:“这样真好。”


    李秉璋低头吻她的发,呼出的热气洒在她头顶:“嗯,你回来了,我们终于可以像以前那样了。”


    他抬起她的脸,恋恋不舍地吻她的脸颊,一下一下的。


    这种亲吻是永远没有止境的,永远不会满足的。


    他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他穿着染血的衣衫聆听着诵经之声,用三千六百多个日夜的等待,熬过漫长的一夜又一夜,现在他的心里终于被注入生机,他尝到了甘霖。


    他必须要得到弥补,要一直缠绕在一起,用自己的唇来感受她的温度,才能慢慢地忘记昔日的绝望。


    阿柠仰起脸,承受着他的吻。


    他的侧脸并没好,依然缠绕着白锦巾,不过这些丝毫无损于他的魅力,她会捧着他的脸,试着用手护住白锦巾,然后略歪着脑袋,配合着他的角度吻他。


    这是彼此的默契,好像心有灵犀。


    甚至在这个缠绵的吻后,阿柠睁开眼睛时,恰看到李秉璋也在睁开眼睛,因为距离过近,柔软的睫毛会擦着对方的肌肤。


    呼吸萦绕间,彼此都默不作声地对视着,长久对视着,于是清楚看到对方眸子中浮动的渴望,是湿润而火亮的,是不加掩饰的。


    阿柠抿出一丝笑,笑得略显羞涩,淡淡的。


    李秉璋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目不转睛。


    阿柠视线便有些飘忽,不经意间看到一旁的月光杯。


    她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道:“那一日,我看到这月光杯,其实就有些疑惑了,只是我那时候不懂。”


    李秉璋扶着她的肩,专注地望着她:“然后呢?”


    阿柠想起当时,有些无奈:“我很想问问你,但又不敢。”


    那时候的心思是复杂的,惆怅无助,羞涩心动,不可言说的期盼,百转千回。


    此时得偿所愿,甜蜜遂心,再回忆那时候的心境,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李秉璋以额头抵着她的,亲昵地贴着,哑声道:“在你不记得我时,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阿柠坦诚地看着他,眼睛水亮,肯定地道:“是,我偷偷喜欢,但又怕,不敢靠近你。”


    李秉璋听这话,骤然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他抱得很紧,几乎勒疼了她。


    他深吸口气,声音嘶哑:“所以你是因为我回来的,因为我。”


    阿柠:“是。”


    李秉璋突然眼眶发酸,泪意上涌,他甚至想哭。


    冰冷的玉牌怎么暖都暖不热,哪怕他亲吻着玉牌说尽心中相思,它也不会有半丝回应,可是现在,搂在怀中是活生生的她。


    阿柠怜惜地抱住他的发:“最初我看到你抱着那牌位,我吓了一跳……可我心里很难受。”


    李秉璋:“你是说那一夜,我陷入梦魇的那一夜?”


    阿柠点头:“嗯。”


    李秉璋颇为认真,捧着她的脸,详详细细追问起来,阿柠少不得全都说了,甚至连自己当时想什么,怕什么,惊什么,他都要细致地问过。


    问完这一桩,他又要问别的,搂着她在怀中,细致地问。


    其间宫娥过来伺候盥洗,又略吃了茶,他依然抱着她,不着痕迹地问。


    问了好半晌,最后阿柠实在累了,便推他:“你总问我,我还没问你呢。”


    李秉璋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下巴细腻的肌肤:“你要问什么?”


    阿柠趴在他怀中,仰着脸,好奇:“我的牌位呢?”


    李秉璋愣了下,之后蹙眉道:“我找找。”


    阿柠听此,险些笑出声:“以前看你搂着不放,我以为你多喜欢,如今却是找都找不到了!”


    李秉璋抿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从认出你后,我心里都想着你,哪里还记得这个。”


    甚至因为知道她还活着,对那牌位下意识也不喜了。


    那是暗黑的绝望,不想再回忆。


    他想了想,很快道:“这牌位,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想着干脆交给无显大师,由他供奉起来吧。”


    世间许多玄妙之事,纵然他为人间帝王,也不能参透,往日的他肆意任性,是没什么顾忌,如今阿柠回来了,他自当谨慎小心,万不敢有丝毫不妥。


    阿柠笑道:“好。”


    她没想到自己竟要和他讨论自己的牌位,这有点怪怪的。


    不过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可以往前看了。


    第78章 家人


    此时阿柠已经正式受贵妃诰命, 只等来年开春时再办封诰之仪,眼看到了年下,朝中诸事都要料理, 李秉璋倒是忙碌起来。


    他脸上的伤其实恢复差不多了, 不过依然要包着,不让阿柠看, 还因此要缠着阿柠, 阿柠但凡说他一句,他都要一脸落寞,仿佛受了大委屈。


    阿柠还能怎么着,只能让他几分。


    有时候她觉得李秉璋也像个孩子, 和那兄妹俩差不多,但她也只能认了。


    李秉璋大部分时候都缠着阿柠, 便是日常政务都要在函德殿办,有时候他批改奏章, 就让阿柠陪在旁边。


    刚开始时司礼监以及各处太监见了,都有些惊讶, 不过都知道皇帝宠着贵妃娘娘, 大家还能怎么着,当然是装聋作哑。


    而且自打有了这位贵妃娘娘, 皇帝脾性好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


    李秉璋批改奏章时, 也会问起阿柠的意见,比如哪里连下几日大雪,遇寒灾,该如何设置赈灾粥厂,又比如来年国库支度以及宫中各样预算等。


    这些事有些是阿柠不懂的, 自然不敢说什么,不过有些却是她能听懂的,或有些想法的,便从旁温言软语地劝,皇宫中各项用度其实可以俭省一些,反正宫中又没什么年轻妃嫔了,只有几位老太妃颐养着,花费并不高,所以该裁减的便裁减了。


    甚至哪怕自己为贵妃,也不必非要摆出那么大依仗等等。


    她的这些谏言,李秉璋都照单全收,于是干脆将往日积压的各样奏议都看过了,捡了容易施展的,全都抄录下来,并发放内阁决议。


    不过几日功夫,便陆续有各样奏议被批核,并重新交由内阁,奏议中都是福泽天下的仁政,诸如下诏禁止鞭背和宫刑,废除亲军长期守城不得更换的旧制,允许各地卫军轮换守城等。


    其中也有宫中节俭的新规,允许太监宫娥自行种菜供自己食用,准予更多宫人和亲人团聚,并在皇都外栽种桐树、棕树和漆树等,以用于宫中修缮用度,不再向百姓征收。


    这些都是阿柠往日看到的,提议的,或者听宫人们私底下嘀咕埋怨过的,如今一一说给李秉璋,李秉璋都听从采纳了。


    因为政令实施问题,也考虑到实际可行性,这些未必都能一一通过决议,不过至少提上议程了。


    内阁诸官员见到这些批复过的奏议,自然一个个惊异不已,皇帝就这么突然转了性子?竟如此体贴仁厚?


    震惊之余,隐约明白,这必是因了那位贵妃娘娘了。


    贵妃娘娘出身太医院,原不过是寻常小医女,这诸般举措,若不是深知宫人苦楚,是上位者万万想不出来的,一时众人暗中称道,感慨不已。


    阿柠自然不知道这些官员的心思,她不过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况且这几日她越发忙碌起来。


    如今她已陆续接手后宫事宜,恰逢年节,诸般琐碎,都要呈到她这里。


    她虽有上一世的记忆,但其实并未真正身为主母打理过中馈,如今突然间打理后宫,也有些应接不暇,不过按照李秉璋的意思,凡事虽由宫中尚宫商议裁决,但最后都要禀到她这里来。


    阿柠自然明白李秉璋的深意,他急于要为她立威,要让人知晓她是后宫之主,让人不敢轻看。


    其实谁敢轻看了她,上有李秉璋,下有太子和穆清公主,但凡会看眼色的都知道如今形势,内外命妇到了她跟前都是恭敬小心的,唯恐有什么差池。


    诸皇亲国戚并封妇贵人,也都一一进宫拜见了她,安国公夫人聂氏也带着女儿露面了,不过因之前得了教训,如今灰头土脸,小心翼翼的,不过是匆忙走个过场就跑了,即使这样也难免引了一些背后的指指点点。


    安国公府名声大不如前,人人都知道安国公已经失了帝宠,对此阿柠心中并无波澜,过去的总归过去了。


    于阿柠来说另一个格外眼熟的便是睿王妃,这睿王妃和她也是自小认识,算是手帕之交。


    当初人皆以为自己和睿王会结为连理,那时候尚在闺阁中的睿王妃还曾打趣过自己,谁想到后来世事多变,她自己竟嫁给睿王,成为睿王妃。


    因为这个,昔日闺阁情意多少存了几分尴尬,至于后来自己出事,匆忙嫁李秉璋,对方也只按照寻常礼节送了贺礼,其它一概不提。


    往事早已过去,今日的睿王妃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再相见,阿柠心中平淡,以礼相待,不冷不热。


    反倒是睿王妃,着实看了她好几眼,暗地里端量着,明显是困惑的。


    阿柠见此,只是温和一笑罢了,这笑落在睿王妃眼中,显然越发生疑,但也不好再问,只能压下。


    除了睿王妃,似乎对阿柠最是疑惑的当属明太妃,明太妃年纪大,也算是看着阿柠长大的长辈,见了阿柠,着实看了好几眼。


    阿柠坦然相对,含笑和她说话,言语敬重,如此一番,明太妃轻叹一声,却是道:“数日不见,娘娘和之前大为不同。”


    阿柠听此话,心里隐约明白,也许明太妃猜到了什么。


    之前时候她未曾恢复上一世记忆,神态眼神自然和如今不同,但凡昔日熟悉的,必是能看出其中差别,显然明太妃感觉到了。


    不过身为先帝后宫妃嫔,能熬到如今的,必然都是最为精明通透的,许多事看破也不敢说破罢了。


    除了明太妃外,后宫之人最让阿柠无奈的反而是康公公,她当然知道康公公于李秉璋而言最是要紧,是以并不愿意怠慢,那一日康公公过来函德殿,她以礼相待,谁知康公公直直地盯着她,打量着她,眼中都是审视和端详。


    这时候李秉璋恰好来了,径自挽起阿柠的手,一脸的呵护姿态。


    康公公见此,顿时愣了。


    他越发狐疑地看着阿柠,眼睛都瞪大了。


    李秉璋没说什么,抬手示意康公公先下去。


    康公公再是老辈人,但也不敢违逆,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先行下去,临走前还瞥了一眼阿柠。


    再之后,阿柠隐约听孙姑姑提起,李秉璋直接命康公公告老还乡了。


    虽说厚赏了的,但到底把他赶出宫去了。


    阿柠听了这个,倒是不落忍,特意问起李秉璋来。


    李秉璋当时正低头写着一幅字,听到这个,淡淡地道:“走就走了,年纪大了,也该离开了。”


    阿柠听着,无声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李秉璋抬首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午后明亮温煦的光线中相遇。


    阿柠觉得,此时的李秉璋的神情略显冷漠,犹如坚冰,不过眼神却是缱绻的。


    这让阿柠想起上一世吃过的冰酥酪,柔腻的奶酥加了蜂蜜和蔗汁,又用冰来冷着,舌尖触碰到的那一刻,先是沁凉,但凉过后,便是融化的清甜。


    阿柠开口,轻声道:“我并不在意这个,你不要因为我而做出什么违背你心思的。”


    其实康公公便是再受敬重,也只是太监,且年纪大了,她如今是贵妃,康公公不会和她作对,在宫中荣养着就是了,于她并无任何妨碍。


    李秉璋攥住她一只手腕,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之后搂住她的腰。


    阿柠:“嗯?”


    李秉璋:“阿柠,这一切和你无关,我送他走,是我自己不喜欢。”


    说着,他解释道:“我对他自然有些情分,可是那又如何,擅自主张的内监,我怎会留?”


    当然最关键的是,如今过往一切都查得水落石出,对于那些曾经阻扰了他和阿柠相遇的人,他统统不喜。


    哪怕晚一刻相见,于他来说,都是刀尖刺在心口的痛。


    阿柠听这话,犹豫了下:“好吧,随你。”


    李秉璋安抚地揉了揉她的颈骨:“送他走,也不会亏待他,会为他安置好,让他安度晚年。”


    阿柠:“嗯,我知道。”


    李秉璋便笑了下:“宫中的人,你觉得自在便留着,不喜欢的,看不惯的,打发了便是,至于外面的,也不是非要她们进宫,不想看到的以后就不必来了。”


    阿柠:“……”


    她无奈睨他一眼:“哪能这样呢!”


    才不听他的。


    上位者随便一个眼神,于下位者来说便是进退维谷的难堪,他可以做任性的帝王,她却不愿意做那个任性的皇后。


    *********


    忙了两三日,阿柠终于清闲下来,这几日她特意前往太医院针灸科,求教于莫大夫。


    莫大夫连忙起身郑重一拜:“娘娘若有吩咐,宣召便是,竟然亲临鄙处,倒是让微臣诚惶诚恐。”


    阿柠笑了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如今虽入了后宫,但依然是莫大夫的弟子,莫大夫不必多礼,倒是折煞了弟子。”


    莫大夫见此,才略松了口气,这时宫娥上了茶,请了阿柠坐下,两个人叙话,阿柠便和莫大夫说起自己的心思。


    她虽为贵妃之尊,但不想就此荒废了学业,依然想跟随莫大夫深研针灸之术,一则可以照应李秉璋,二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莫大夫听了这个,自然连声说好:“娘娘既有此宏愿,微臣必尽心竭力,传授平生所学。”


    其实对于阿柠,他早有所感觉,隐隐明白她和帝王之间只怕有着无法解释的缘,但他身为一介凡夫俗子,也不敢往深里想。


    如今去一趟赤扈山,阿柠便成了帝王掌心宠,竟已是寻常人不敢仰视的贵人了,这是连他都没想到的。


    阿柠依然愿意深研针灸之术,这于自己,于太医院,甚至于天下黎民自然都是莫大的福分。


    当下二人提起以后的安排,以及莫大夫自己的打算,自然相谈甚欢。


    这么说了好一会子话,阿柠才准备离开,这时众女医以及小太监全都在,跪在那里给她请安。


    她便忙命众人起身,又命宫人取来银豆叶和八宝分给大家,并各自赏了纻丝和绵绒。


    这里全都是她昔日熟悉的人,如今再见,身份有别,已经不可能像往日那般毫无忌讳说笑自如,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她可以多照应他们一些。


    说着间,各样赏赐陆续捧进来,这自然是宫中上等御用品,不说别的,只那绵绒便是织金闪色的,也是最厚实暖和的,寻常太监宫人不轻易能得的。


    可如今这些竟摆了满满一屋子,全都是要给大家伙分的。


    大家惊讶不已,连忙再次谢恩,口中纷纷说托了娘娘的福。


    阿柠笑道:“这是前几日才送来的贡品,我看着倒是有些富裕,便说给大家伙分了,另外还命御厨房置办了一些年货,只是有些分量,如今也不好分,各位拿了凭帖,自去取了吧。”


    一旁自有姑姑捧上一摞的凭帖交给胡公公,请胡公公分给大家伙。


    那胡公公受宠若惊,几乎要跪在那里。


    他哪里想到昔日的小医女如今竟飞上枝头变凤凰,好在阿柠良善,对大家伙好,如今太医院都得了这天大的好处!


    甚至这好处不止这些,以后走在宫里头,太医院也是上面有人的衙门,各处见了总得敬他们三分了。


    他感激涕零,连声高颂:“蒙娘娘洪恩,属下感激涕零!”


    阿柠看着这样的胡公公,笑叹:“胡公公,往日多蒙你照应,如今诸位相熟的姐妹都在,以后还得你多费心呢。”


    胡公公自然一叠声地应着,一旁诸位宫娥太监尽皆感动,想着阿柠当了贵妃依然惦记着大家伙呢!


    这时阿柠便看到胡公公后面一个低低弯着腰的小太监,赫然正是双喜。


    她便笑着道:“双喜,你过来。”


    双喜听到阿柠唤他,有些惊喜,待要上前,猛然想起阿柠此时的身份,低着头,小心上前拜见了。


    阿柠抿唇笑道:“凭着这凭帖,可以领一份年货,有腌肉,瓜子,江米,黍面枣糕,虽不是什么出奇的,却可以留着慢慢吃,过一个好年,那些棉绒你留着,回头做一身里外全新的好衣裳,今年天冷,仔细别冻着了。”


    双喜听着,几乎都要哭了,他颤了颤唇,想唤一声“阿柠姐姐”,可是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唤的了。


    身份已是天壤之别。


    他只能低着头,尽量压着眼泪,哽声道:“谢娘娘隆恩!”


    阿柠笑道:“哭什么哭,不是应该高兴吗?以后你走在宫中,谁敢欺负你,你便和我说,我替你做主。”


    她的声音温温煦煦,听得双喜眼泪落下来,是喜极而泣。


    真好呢,阿柠姐姐做了贵妃,依然是以前的阿柠姐姐,她还惦记着自己,对自己好。


    阿柠又道:“我等着有一日你做了提督,到时候去我跟前,请我吃香喝辣。”


    她这么一说,双喜想起往日自己的大言不惭,顿时脸红,不过又有些想笑,那时候哪想到阿柠姐姐竟有这天大的福分呢!


    他满心激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使劲点头:“嗯嗯嗯,小的遵命,小的一定会好好干,不负娘娘期望!”


    阿柠安抚了双喜,又和其他人说了几句,都是往日熟悉的,不过如今说起话来,又有不同,有的落落大方,也放得开,有的却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


    阿柠笑着问候一番,也便离开太医院。


    其实她隐约感觉,她离开后,大家伙估计都松了口气。


    这倒也正常,易地而处,她只怕也是战战兢兢的,是以她也不想他们太为难。


    辇车行走在青石板宫道上,她轻倚着柔软的貂绒椅靠,视线却落在车窗外。


    傍晚时分了,夕阳洒落,年节时才用的红纱贴金宫灯也渐次亮起,飞檐翘角犹如展翅欲飞的白鹤,尽情地伸展向瑰丽的天空。


    她想起和李秉璋远赴陇地的艰辛,也想起昔日离别的苦楚,想起墨黑眼底缠绵的情意,也想起双喜欢喜而激动的眼泪。


    日月会轮回,王朝会更迭,可她还活着,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暖橙色的人世间。


    她抿唇一笑,心间竟尽是甜蜜。


    不过这么笑着间,却又想起一桩事,李秉璋是派人去接自己爹娘了的,掐指一算,也该到了吧?


    第79章 团圆


    阿柠想起爹娘, 便格外思念,恨不得他们立即赶到,好在念了一两日, 爹娘也就到了。


    她如今已是贵妃, 按照大昭惯例,父母以及家中兄弟姊妹各有封赏, 李秉璋又格外恩宠, 直接封阿柠爹为建宁侯,阿柠母亲为一品侯夫人,并阿柠弟妹年纪还小,暂不封诰, 不过自然赏赐丰厚。


    阿柠对此自然是欣慰,想着爹娘苦了半辈子, 如今能过好日子了,不过欣慰之余也担心父母被惊吓到。


    毕竟上次她和阿爹相见, 阿爹还操心着那三两银子,突然得了这泼天富贵, 还不知道父母能不能受得住。


    到了这一日, 总算爹娘进了宫,阿柠在函德殿侧殿见到了爹娘。


    她爹穿一身绣锦大袍, 簇新簇新的,但略有些不合身, 显然她爹十分不自在,还穿不惯这华丽衣袍,站在那里局促得很,她娘略好一些,不过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阿柠既高兴又心疼,当即兴奋地扑过去:“爹,娘!”


    阿柠娘一看到阿柠,眼泪差点落下来,欢喜地抱住阿柠,一个劲地说心肝宝贝,又捧着她的脸看,心肝肉地叫,又说阿柠“比之前看着舒展了”。


    阿柠爹:“我看是瘦了,还是在咱自己家时富态!”


    阿柠娘赶紧给阿柠爹使眼色,在人家皇宫里,不能说自家的好,得说皇宫好。


    阿柠看他们这样,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笑拉着自己阿娘的手,温声道:“阿娘,你不用担心,皇帝好着呢,宫里头人都极好,我如今在宫中日子舒坦,让你们来宫中是想着也要你们一起享福,什么话不用忌讳,你们也不必拘谨,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拉着爹娘坐下说话,和他们说皇帝如何好,还说阿爹封侯,阿娘封了夫人,这都是因为皇帝对她好,所以特别恩赏。


    她笑着道:“如今陛下正忙着,咱们先说话,等会他忙完了,你们见了他就知道了,他有些沉默寡言,不怎么会说话,不过人是再好不过了。”


    阿柠这么说的时候,屏风后伺候着的姑姑宫娥心里都一缩。


    不怎么会说话……这种话是说皇帝的吗?


    不过大家习惯了,真的习惯了,明明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不过在这位贵妃娘娘面前,真是予取予求,两个人言语间格外随意,什么都不讲究,她们早该习惯了!


    阿柠爹娘听这么说,心里稍微安定,但依然不自在,主要是不懂怎么突然就贵妃了,听说当贵妃要伺候皇帝,听说那皇帝性情也不好,他们怕阿柠吃亏。


    阿柠又详细地和他们说了宫中的情景,慢慢地阿柠爹娘放松下来,阿柠又问起家里情况,问弟妹怎么没来。


    阿柠爹:“他们还小,唯恐进宫胆小,倒是惹人笑话,不敢让他们来。”


    阿柠娘忙道:“等下次有机会再带来。”


    阿柠点头:“马上过年了,年节时宫里头热闹,到时候都接进来,让他们开开眼。”


    阿柠爹娘自然连声说是,阿柠又问起自己爹那袍子:“怎么看着这么宽松?”


    阿柠爹有些腼腆地看了看外面,阿柠意会,让人全都退下了。


    阿柠爹这才压低声音说:“咱也不知道宫中到底怎么回事,皇帝赏的那些银钱也不敢随便花,你娘说还是省点,别做衣裳了,就赁了人家一件。”


    阿柠惊讶,惊讶之后便笑了。


    她倒是知道有些外地官员难得被召进宫,不知道穿什么,又置办不起袍服,便干脆租赁一件临时应急,没想到自己爹也租了!


    她笑着安抚道:“宫中的裁剪针线都是最好的,赶明儿让他们给爹娘多做几身,也不必太过奢华,就家常穿的。”


    阿柠爹娘连忙道:“不必如此破费,我们哪能让宫里头做衣裳呢。”


    阿柠见此,知道爹娘一时半刻还缓不过神来,这也正常的,以后慢慢适应了就好。


    等适应了后,也得多提点着,李秉璋对她好,对自己爹娘弟妹也不会吝啬,她反而得防着有人刻意结交奉承了。


    爹娘都是朴实的人,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怕弟妹年纪还小,可别带歪了,实在不行,她都想把弟妹放在眼跟前,好生教导着。


    阿柠又给爹娘尝宫里头的点心小吃,顶皮酥果馅儿饼,酥油鲍螺,荷花细饼,牛乳点心,各种各样,都是新鲜精致的,在外面怎么也吃不到的,爹娘看着都不敢置信:“这点心竟跟花儿一般,这么精巧,哪里舍得吃,我看过年时候当供果子最好了!”


    阿柠直接将那点心塞给他们:“你们尝就是了,这个好吃,甜着呢,用了牛乳的。”


    一时又道:“来了宫里,这些好点心管够,宫中御膳也好吃,回头把阿檬他们也带来,一起吃,等走的时候,还可以多带,要多少有多少!”


    阿柠爹娘这才试探着尝了尝,尝过后自然惊叹连连,牛乳是稀罕物,别说外面市井百姓,就是宫里头的姑姑或者往常那些不受宠的妃子都很难吃到,如今阿柠爹娘尝了,一叠声地说香甜。


    阿柠又给他们尝别的点心,又让他们喝姜蜜水,驱寒暖胃。


    阿柠爹娘吃吃这个,喝喝那个的,越发放松下来,开始好奇四处打量,看殿中布置,自是眼花缭乱,只觉富丽堂皇,又觉自己女儿好福气,以后是贵人了,可以住在皇宫中了。


    阿柠娘赞叹:“这里头可真暖和,在外面冷得我要命,进屋就暖和了。”


    阿柠忙道:“回头你们带一些银炭,多烧,家里也能暖和了。”


    阿柠娘连连点头。


    阿柠爹却突然想起什么:“你说我这,差点忘了,我带了一堆好吃的呢!”


    说着,忙拎起脚边一个麻袋子,一股脑往外掏。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用油纸或者黄纸包着,再用藤绳系上,塞到麻袋里,鼓鼓囊囊一袋子,有灌肠,有油渣卤煮猪头。


    阿柠:“怎么这么多肉?这得多少钱啊!”


    这么多,显然不是才刚置办的,估计平时就准备着了。


    阿柠娘道:“自打上次你爹回去,就说以后还能见到闺女,说得给你预备点好吃的,前次我们听说咱们隔壁镇子宰了两头猪,天没亮就过去,一口气要了不少猪肉,该腌的腌,该灌的灌,该炸的炸,做了不少呢,这次听说宫里头有旨,让咱们进宫,就都带来了!”


    阿柠听着心疼:“我在宫里可不缺吃的,宫里头好吃的多得是,爹娘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阿柠爹忙道:“我们也吃了,我们都吃了!”


    阿柠娘又指了指旁边的几捆菜:“这都是一大早采摘的,新鲜的,咱们镇子东头野地里的,你吃个新鲜。”


    阿柠一看,果然是新鲜菜,冬日想薅几把野菜不容易。


    她的视线便落在自己阿娘手上,那手有些皴裂,指甲缝旁边还有一道血口子,已经发硬发黑了。


    她顿时心疼,又觉愧疚,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安置爹娘,突然的变故还是吓到他们了,让他们不知所措了。


    因了这些愧疚,阿柠自然投入许多心思在爹娘身上,召了御医来为他们检查身子,针灸,仔细养护过手脚,又命人做了簇新的棉服以及各样新衣,还带着他们看宫中各处的景致。


    其间当然也见了李秉璋,阿柠爹娘知道这是皇帝,刚开始都不敢说话,不过阿柠事先早已叮嘱过李秉璋,李秉璋也是颇为礼遇敬重。


    李秉璋知道这是阿柠这一世的爹娘,无论如何,给了阿柠血肉之身,又抚养她十年,阿柠在乎这一世的爹娘,他自然也愿意尊他们为长辈。


    他特意命人摆下寻常家宴,也不讲究太多规矩,就命李君劢和李穆清前来作陪,还让兄妹两个尊称外祖父母,兄妹两个自然不敢不听,都恭敬地唤了。


    阿柠爹受宠若惊,哪里敢称大,连忙起身,一叠声说不敢当。


    本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家如此随和诚恳,这让阿柠爹娘心安了,事后一个劲夸这皇帝好,阿柠嫁给这样的夫君有福气。


    到了这时候,阿柠才觉得爹娘真正地放松下来,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女儿终身有靠,不再战战兢兢了,在宫中走动也随意起来。


    这时阿柠弟妹也进了宫,乍见弟妹,阿柠当然喜欢得很,搂着不舍得撒手,弟妹往日最喜欢阿柠的,在家里时不时想的,如今好不容易见到,都高兴得哭起来。


    阿柠便干脆留了弟妹在宫中小住几日,同时也商量着干脆要给妹妹请一位先生在家教学,又要将弟弟安置在官学中等。


    对于这些,李秉璋自然无一不允,全都一一吩咐下去,又命人为阿柠爹娘在家乡造下府邸。


    这一日,阿柠陪着弟妹说话去了,李秉璋却亲自陪着这岳父母用茶,和他们说话。


    阿柠爹娘虽知道皇帝对自家阿柠颇为宠爱,对自己家也是恩宠有加,但私底下这么相处还是不太自在,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李秉璋却颇为温和耐心,和他们闲话家常几句,又问起阿柠小时候的情景。


    阿柠爹娘本拘谨得很,听得皇帝问这个,正觉不知道说什么,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不少。


    “我们阿柠六岁前什么都不懂,话也不会说,六岁后,摔了一下,突然就开窍了!”


    “去庙里?对对对,当时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庙里。”


    李秉璋却是问道:“为什么去庙里?”


    阿柠爹娘愣了下,对视一眼,显然他们有些犹豫。


    李秉璋看出他们的意思,道:“朕和阿柠如今已是夫妻,不分彼此,两位老人若是有话,但说无妨。”


    两位老人家听此,依然有些吞吞吐吐的,最后还是阿柠娘道:“六岁时,摔了那一脚,便开始胡言乱语,说了许多疯话,我们听不懂,也不明白。”


    李秉璋眸色幽深,缓缓地问:“胡言乱语什么,岳母可还记得?”


    阿柠爹想给阿柠娘使眼色,但又生怕太明显反而弄巧成拙,急得要命。


    他下意识觉得这种话不能说,说了对自己闺女不好。


    不过阿柠娘话说出来了,却没法咽回去,在李秉璋略有些迫人的目光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


    “刚开始其实话也说不利索,睁着眼睛流泪,哭着说要回去,说夫君等着她呢,说要去寻夫君,我们拦都拦不住,她就往外跑……”


    李秉璋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他盯着阿柠娘:“然后呢?她要跑,她知道往哪里跑吗?”


    阿柠娘摇头:“她跑出去,便没处去了,也没力气,摔在那里,只一个劲地哭。”


    李秉璋听着这些,只觉自己眼前仿佛浮现出小小的阿柠,她刚刚摆脱病弱的身躯,成为一个孱弱年幼的小女娃,她急切地想去寻自己,可是无从寻起。


    他微吸口气,压下自己澎湃的情绪,哑声问道:“当时…她还和你们说过什么吗?”


    阿柠爹从旁小心翼翼的,依然不敢说,倒是阿柠娘长叹了一声。


    事情都说开了,也没什么避讳的,况且她觉得皇帝人挺好的,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于是她继续道:“她哭了两三日,懵懵懂懂的,还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说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夫君,要寻她的夫君。我心里知道这事古怪,但也没办法,只能抱着她哄,她说不清楚那些事,只知低声哭泣,之后慢慢的,她便不哭了。”


    李秉璋:“为什么不哭了?”


    这话问得阿柠娘一愣,她费力地回想了一番:“就是不哭了啊……”


    阿柠爹从旁一直不说话,他如今看着李秉璋这样子,倒不像是会生气,也就开口道:“刚开始口中总念叨,之后慢慢地,似乎忘记了一些,不怎么说了,毕竟还那么小呢,小孩子的脑袋图个新鲜,吃块糖,摘个花捉个花的,她就不会一直记挂着。”


    阿柠娘忙点头:“对对对!”


    她连忙补充说:“人小,嘴上胡言乱语的,这个当不得真,长长就好了。”


    然而李秉璋听着,却是若有所失。


    在他为了失去阿凝而痛苦绝望的时候,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另一处,在偏僻乡下地方,他的阿凝正无助地哭泣,她拼命地想回去寻他却无能为力。


    于是这件事便耽误下来,她在成长中慢慢忘记了一些事,两个人就此耽误了这么多年。


    两位老人还在絮絮地说着,都是一些家常琐碎,说起阿柠年幼时的言语,那些零碎的,偶尔的言语,也说她的梦话,说她要吃什么,要用什么,还说晚间哭哭啼啼的。


    最后老人家一声长叹:“别人家孩子都是慢慢养着,养大了懂事了,她是慢慢地把那些都忘了,开始像寻常小孩子一样过日子,许多事她也不说了,或许模糊还是记得一些,只是不想说了。”


    李秉璋垂着眼,聆听着他们的言语。


    过了一会,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糖?你刚才说,她哭,你给她吃糖,她就不哭了,吃什么糖?”


    阿柠娘:“桂花糖,自家做的,我们那会家里只有这个。”


    桂花糖……


    李秉璋突然想起,那一日自己前去女儿寝宫看望女儿,女儿就拿出一粒桂花糖要给自己吃,浅淡柔馥的甜。


    所以这就是阿凝在茫然无助中曾经得到过的安慰吗?


    桂花糖,那是阿凝重活一世,最初的甜。


    或许因为李秉璋的沉默,阿柠爹娘也都不说话了,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有些窒息的寂静中,李秉璋抬起眼:“她小时候……喜欢什么?还有她的其它事,随便什么都行,你们继续说吧。”


    尽管已经在龙御卫的调查中看到过,也曾亲耳听她提起她小时候,可他还是觉得没够,想再听她的父母说。


    任何关于她的过往,都弥足珍贵,都想一听再听。


    阿柠爹娘其实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过皇帝这么问起来,他们只能绞尽脑汁随便说说,说说阿柠小时候吃什么,说说看戏。


    当说到看戏时,突然话多起来:“她往日最爱看戏,为了看一眼热闹,带着阿檬走好几里地跑过去看。”


    李秉璋:“都喜欢看什么?”


    阿柠娘道:“不记得了,乡下地方,有什么看什么,他们最爱唱的是韩湘子,我们大多听这个。”


    李秉璋心里一动。


    韩湘子是市井间有名的曲目,阿柠最爱看的是《韩湘子升仙记》,似乎从小就爱看,她年幼时受宠,国公府还曾专门置办戏子来唱给她听。


    可惜去了偏僻的陇地后,再没昔日那么精彩的戏目看,她嘴上不说,可偶尔提起,眼底总是带着几分怀念。


    他便设法让人去寻,从皇都寻了退下的戏人前往陇地,搭好了戏台给她看。


    此时阿柠爹娘还在说着,可李秉璋心口却泛起无法名状的酸痛。


    他的阿凝,那是被捧在手心的,一直小心呵护着,如珠如玉地宠着,后来流落荒僻之地,却只能看看乡野间的折子戏了。


    不过好在……这对夫妇待她和善,算是给她弥补了上一世的遗憾。


    *********


    因阿柠在爹娘弟妹身上花费了些心血,自然多少冷落了穆清公主,对此穆清公主很有些不痛快。


    这一日她来到函德殿,却不见阿柠,一问才知,阿柠竟是在侧殿陪着那叫什么阿檬的。


    一旁宫娥见此,忙说要禀报,穆清公主阻止了:“不必。”


    她负手吩咐道:“不许声张,本宫自己过去就是了!”


    那宫娥素来知道她脾性的,哪里敢说什么,当即噤声,穆清公主便跑过去侧殿。


    结果刚掀开厚实的锦帘,踏入侧殿,就听屏风后阿柠的声音。


    寝殿馨香温暖,阿柠声音温柔亲切,她正软声细语地在哄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听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低声说着什么。


    穆清公主竖着耳朵,仔细听,却是听得阿柠道:“阿檬放心便是了,我都会给你安排好,等回去家里,你想学什么,便会给你请什么先生。”


    那叫阿檬的仿佛很欢喜,猛点头:“好!”


    阿柠又笑着和那什么阿檬说一些家常话,一听就格外亲近,显然很是宠爱对方。


    穆清公主心里的酸泡泡便无法抑制地往外跑。


    她吃醋父皇,吃醋李君劢,反正她就希望阿娘只有自己,只疼自己,别的统统不能超过她。


    可现在,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来了,她顿时发现,父皇算什么,李君劢算什么,她最酸的是什么阿檬!


    听听这名字,阿柠,阿檬,柠檬,敢情还是连在一起的。


    穆清公主越想越酸,她兀自站在殿门前,站了好一会,阿柠似乎都没发现她,她觉得没趣,干脆转头就走。


    待走出去后,她回想着刚才那一幕,怎么都不舒服。


    谁知道正走着,恰看到李君劢正从前面过来,廊外寒风瑟瑟,他一身雪白大氅,衬着俊美容颜,贵气明朗。


    穆清公主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太子殿下从何而来?”


    李君劢:“才从官学过来,有事要禀报父皇。”


    穆清公主:“官学?”


    李君劢:“是,母后的意思,是要把那位叫阿柑的安置在官学。”


    阿柑……


    穆清公主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除了阿檬,还有一个阿柑,这名字怎么取的,竟全都围着阿娘的名字打转啊!


    她睨他:“你倒是上心得很!”


    李君劢神情淡淡的:“不然呢?”


    穆清公主听这话,有些意外,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李君劢。


    李君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兄妹四目相对间,穆清公主的柳眉打结,她总觉得李君劢似乎揣着什么不好的心思。


    反正这皇兄一向狡猾得很!


    过了一会,她突然笑了笑:“确实应该好好安置,毕竟这是阿娘的亲人,说不得以后我们还得喊一声姨母和舅父呢。”


    对此,李君劢反应平淡:“如今便可以喊了,怎么,你不想喊?”


    穆清公主:“你——”


    她哼了声:“谁不想喊了,我当然最听阿娘的话,阿娘的阿娘就是我的外祖母!”


    李君劢:“那你气哼哼的,这是做什么?”


    穆清公主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才气哼哼呢,你哪儿看到本宫气哼哼了!”


    说完,甩袖子直接走人。


    不过经过这么一遭,她心里倒是冷静下来了。


    既然李君劢能够不动如山,她自然也可以谋定而后动。


    待回到自己神秀宫,她直接召来叶宣怀:“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叶宣怀略沉吟了下,却是问道:“殿下,一切顺遂,为何要处置?”


    穆清公主愣了下,之后咬唇,有些幽怨地看他:“你竟还敢在本宫面前装傻?”


    他分明应该懂自己的意思!


    叶宣怀忙道:“属下不敢。”


    穆清公主:“不敢,不敢?你还敢说不敢?”


    叶宣怀低头,越发恭敬地道:“属下私以为,此事确实无需处置,顺其自然便是,若是殿下一定要处置,以属下之愚见——”


    穆清公主一个挑眉:“嗯?你有什么愚见,赶紧给本宫说说。”


    叶宣怀:“属下以为,殿下可以重赏国舅爷和小姐。”


    穆清公主:“啊?”


    叶宣怀低眉顺眼:“殿下乃天潢贵胄,生而尊荣显赫,寻常人等怎可和公主相提并论?以殿下之胸襟,自当赐下恩泽,以彰天家之德,如此一来,娘娘知道了,自也会欣慰。”


    穆清公主柳眉打结。


    叶宣怀耐心地晓之以理:“娘娘欣慰之余,必也会越发怜惜殿下,且国舅爷和小姐得了重赏,娘娘也放心了。”


    穆清公主一想,茅塞顿开,之后她高兴地拍手:“你所言极是,本宫懂了!”


    说着,她背着手,有些得意地道:“多赏一些,收买人心,以后他们就不必来了!”


    第80章 大庆


    阿柠疼爱这个妹妹, 又想着妹妹好不容易来一趟皇都,自然可着劲儿对她好。


    她这几日没顾上穆清公主,其实也有些愧疚, 想着回头好好哄哄她, 谁知道这一日,穆清公主突然来了, 且带着人马, 捧了许多大雕漆彩盒,说是要送给阿檬。


    阿柠惊讶:“这是什么?”


    穆清公主一挥手,众宫娥打开捧盒,却见里面是珍贵头面, 宝珠玉石,最时兴的绒花簪花, 以及其它奇巧小玩意儿,显然都是穆清公主的心爱之物。


    阿柠万没想到:“这是做什么?”


    穆清公主睁着懵懂清澈的大眼睛:“这既是母后的妹妹, 便是我的姨娘,姨娘和我差不多年纪, 如同姐妹一般, 我自然要对姨娘好。”


    说着,她亲昵地拉着阿檬的手:“小姨娘, 这些我都送给你,你看你喜欢吗?或者你干脆去我那里挑, 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的便是你的!”


    这可把阿檬吓到了,连忙摇头摆手:“民女不敢,民女不敢。”


    虽说只是乡野女子,可也知道规矩, 这是金枝玉叶,是千尊万贵的公主,她和自己这般亲昵,又要送自己那么多珠宝玉器,自己怎么可能敢收!


    穆清公主见她一脸羞怯,仿佛不知所措的样子,便越发亲热起来,姨娘长姨娘短的,又说要让御膳房给她做好吃的,要送她好衣裙,还要带她去御花园看各样珍禽异兽。


    阿柠其实原本多少有些担心,她素来知道穆清公主性子,唯恐她不喜的,如今看她非但没什么排斥,反而对自己妹妹格外亲和,心里感动又欣慰,又觉有些愧疚。


    她的小女儿,原本是骄纵任性的,如今却这么乖巧体贴,这实在是太懂事了,让她怎么能不心疼?


    她便笑着道:“穆清,你姨娘初来乍到的,并不懂宫中规矩,你仔细吓到她,至于这些金银头面,你父皇很是赏赐了一些,我也挑了我的给她,她一时倒是不缺,你这些自己留着便是,不必非要送这么多。”


    说着,她命人将那些捧盒收起来,笑着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想得周全。”


    穆清公主自然感觉到此时阿柠对自己的些许愧疚和喜欢,甚至有些心疼的样子?


    她心中窃喜,想着叶宣怀果然没错!


    若她欺负那阿檬,阿娘必是恼了自己,如今自己对她好,阿娘反而愧疚了。


    她这么一想,突而灵光一闪,或许自己应该主动陪着阿檬,要阿檬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如此一来,阿檬就不会缠着阿娘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聪颖,这个法子简直妙计!


    她甚至由此突然领悟到,对父皇,对李君劢,她也应该这么办,要对父皇和李君劢更好一些,要任劳任怨,到时候阿娘必心疼她,她便能越过父皇,超过李君劢,永远排在头一个!


    她打定主意,便越发对阿檬亲和起来,反正倾尽所有。


    阿柠自然不知道穆清公主心里那些盘算,她还感动于穆清公主的体贴,便把阿檬交给穆清公主陪着,自己又特意关注爹娘的身子,过问起爹娘回程所需的各样物件等。


    如此一直到了过年前两日,阿柠爹娘一家子才启程回去。


    其实以阿柠的意思,想留他们在这里过年,可阿柠爹却觉得,过年时候会有皇亲国戚,会有文武百官,自己在这里也不自在,他们觉得他们就是平头百姓,和这些达官显贵格格不入,其实在这里过年并不自在,反而是盼着回去和乡亲一起过。


    阿柠见此也不勉强了,她知道自己爹娘性子,反正如今得到封诰,又有各样赏赐,以后日子自然和往常不同了,如今回去也有龙御卫护送,算是衣锦还乡了。


    到了阿柠爹娘离开这一日,宫中早为他们准备了宽敞讲究的马车,车厢内铺了貂绒毛皮,稳当又暖和,又命龙御卫护送,大张旗鼓地回去。


    这次随行的箱笼足足三大车,有皇帝赏的,太子公主送的,也有阿柠送的,熟绢绵布,珠宝玉器,日常用具,也有黄蜡,银炭等,应有尽有。


    不过任凭这样,阿柠依然不放心,自己爹娘弟妹,怎么都觉得亲近,不舍得他们离开。


    一家子依依惜别,阿柠娘和弟妹上了车,阿柠爹催着阿柠回去:“天冷,你快回,小心冻着了。”


    阿柠却还是不舍得,好一番叮嘱。


    “我娘手都皴了,在宫中这一段倒是养好了,回去仔细着,可别碰到什么冷水。”


    一时又道:“如今咱们身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家中也会置办奴仆婢女,有什么活让他们干就是了,你和我娘多歇歇,这个年纪也该享清福了。”


    阿柠爹自然那一叠声应着,又反过来好一番叮嘱阿柠,要她注意身子,要好好当贵妃。


    他语重心长:“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福气,咱得抓住。”


    阿柠抿唇笑:“爹,我知道!”


    阿柠爹看她这么娇憨一笑,依然是昔日小女儿模样,忍不住抬起手,疼爱地摸了摸她的鬓发。


    他红着眼圈,殷殷嘱咐道:“若是想我们了,我们就再来看你,逢年过节的,都来,如今咱家不缺银子了,又有车马,怎么都好说,爹娘没事就来看你。”


    阿柠:“嗯嗯,我派人去接你们!”


    就在父女两个说着话时,安国公恰好经过,突然间这轿子便停下来,他蹙眉:“怎么了?”


    一旁早有侍卫去打探了消息,很快过来禀报,是贵妃娘娘送父母出京,如今正在话别,所以耽误了。


    安国公听说这个,面上便浮现出异样。


    他撩起帷幔,翘头看过去,却见前面车马华丽,行列威严,看来这次为了送贵妃娘娘的父母,皇帝竟然动用了自己的亲卫。


    这是何等荣宠。


    想到这里,安国公不免心中怅然。


    最近皇帝对安国公府的冷淡和疏远,但凡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众人难免猜想,甚至避嫌,以至于最近安国公府门前冷落,昔日往来相熟的都突然不见了。


    这几日本想做下女儿亲事的,却似乎也难以做成,大家支支吾吾,很有些推脱的意思。


    至于贵妃娘娘这父母来京的消息,他当然早知道了,听说是穷苦人家出身,没什么见识,不过任凭这样,元熙帝依然格外礼遇,并要太子和穆清公主尊称他们为外祖父母。


    对此他完全不敢深想,甚至也存着逃避的心思,没想到猝不及防间,今日就这么不期而遇。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说不上心里的滋味,分明自己是阿凝的父亲,她也记得自己,可她不认自己了。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平静无波,是真的没半分孺慕之情了。


    这让他难免揣测起来,他突然有种冲动,想看看她今生的父母是何模样。


    他犹豫了好一会,到底吩咐落轿,他自己下了轿子,仿佛不经意地上前。


    他心里想着,过去看看吧,见到阿凝也可以状若无事地打个招呼,毕竟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趁机多说几句话,再看她一眼。


    待到走近了,却见林立的校尉前方,停着一整排的车马,为首的是一辆宽阔的红漆马车,而就在马车前,赫然站着阿凝。


    她着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正和一老人家说着什么。


    那老人家虽着讲究的锦袍,不过却满面沧桑,神情中透着质朴和笨拙,一看便是乡下来的。


    这样的老人家自然和阿凝是格格不入的,不过此时那老人家却抬起手,慈爱亲昵地抚摸着阿凝的鬓,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


    而阿凝却是含着笑,柔顺乖巧,眼中都是孺慕之情。


    安国公看着这一幕,怔了下。


    此时风在吹,吹得厚重的帷幔微动,马车前的锦旗也在随风而动,阿柠一身大氅,金贵华丽,却含着浅淡亲昵的笑意,和那么一个出生市井的老人家说着话。


    他们本应是截然不同的身份和际遇,可此时动作言语间的亲昵,却是毫无隔阂,是自然而然的。


    也是上一世自己和阿凝从来没有过的。


    不……也许有过,应该是女儿很小的时候吧,那时候阿凝娘还活着,他们父女间也曾这样亲昵,那时候的阿凝会甜甜地唤自己爹爹。


    可是后来就没了。


    如今的阿凝,宁愿认一市井老人为父,也不会和他再叙天伦之乐。


    仿佛有一把刀狠狠地插在心口,安国公只觉心痛难忍,万念俱灰,浑身的力气都仿佛消散,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他的原配发妻早已不在人世,那个含着明亮甜蜜笑意仰望着自己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


    腊月的最后一日为月尾岁尽之日,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都要洒扫门庭,清除尘秽,皇宫中自然也不例外。


    函德殿往日总是冷清沉寂的,李秉璋也不喜这些节庆,甚至会厌恶,可如今他却颇有兴致,早早命人换上门神钟馗,钉上桃符,并贴了春牌,更有各司局早早备办迎神的香花供物。


    李秉璋还命人重办废除多年的大傩之仪,这大傩之仪由皇城龙禁卫并诸班直军士来筹办,一个个身穿五彩锦绣大衣,手执金枪银画木刀剑,并挥舞着五色龙凤旗帜,更有伶工装扮成的判官钟馗并六丁六甲神兵等。


    紧接着便是飨南郊祀,按照惯例,李秉璋致斋三日于乾庆殿,并佩通天冠,前往景灵宫奏告,之后回太庙,奏请三祖出室,待到一切事毕,才偕同皇族宗室子弟,一起告祭先祖。


    这其间诸般礼仪琐事,李秉璋自然能省则省,甚至以他的任性,自己不出面由太子代劳也是有的,不过今年他倒是规规矩矩的,让人意外,只道皇帝转了性子。


    而就在这日告祭先祖过后,在场三十六名高僧尽皆被留下,无显大师被宣召入殿。


    对此,众高僧忐忑,全都望向无显大师。


    无显大师略沉吟间,步入大殿,拜见了皇帝。


    此时的李秉璋,站在烟雾缭绕中,神情晦暗难测。


    无显大师双手合十,沉默地等待着。


    过了好久,在那无边的空寂中,李秉璋终于开口:“无显大师,朕一直都记得你说过的话。”


    无显大师神情微顿,缓慢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帝王。


    他和往日很不一样了,以前的他仿佛一棵寒风萧瑟中的枯树,所有的枝叶都已经萧条,唯因了那一念,硬生生地支撑着他的筋骨,那是他的渴望,他的贪念。


    可现在,他变得茂盛,生机勃□□来,挺拔的身形好像蕴含着笃定的力量。


    他活过来了。


    自己念了十年的经,都不能超度这个已经心死的帝王,可现在,有人救活了他。


    李秉璋:“你说缘起性空,自有因果,此生缘分既已尽,若要再续,千难万难,总要精进修行,消业积福。”


    他抬起修长的眼睑,道:“你还说,若要再相遇,犹如盲龟浮孔,须弥穿针。”


    无显大师:“是,贫僧曾说过。”


    李秉璋:“可是朕为帝王,受命于天,朕就是要为常人所不能,要长河改道,要天地逆转——”


    说到这里,他声音略顿了下,才缓慢而不容置疑地道:“要夫妻团聚。”


    无显大师深深地打量着李秉璋,困惑:“所以,陛下达成所愿了?”


    李秉璋:“大师可记得那一日,烟雨之中,朕曾经赠宫娥一把伞?”


    无显大师:“自然记得。”


    李秉璋:“ 盲龟百年一举首,须弥山五百年落一纤缕,此事自然万万难,可是朕偶发善心,便已得偿所愿。”


    无显大师闻此震惊,不敢置信,他小心试探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秉璋垂眸,轻笑:“朕既已得偿所愿,自会还了当日许下的愿,朕拘束尔等在此十年,如今朕放你们离去。”


    无显大师再是修得平静心性,此时也已经震撼到无言以对。


    那是死去的人,是枯了的树,自己日日诵念经书,不过是要他就此醒悟,彻底绝了念头罢了。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竟能夙愿成真!


    他还未及细想,李秉璋已经撩起袍摆,大步离开。


    无显大师怔怔地看着,待要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而就在李秉璋行至殿门前时,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道:“依大师往日所言,人间有因果,善恶可应天,既如此,朕今日一偿宿愿,愿与天下共之,朕将大赦天下,福泽万民。”


    他淡淡地道:“也算是朕向天下人还愿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