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机会
孟凤春提起这件事后, 阿柠并不敢声张,生怕不行,回头倒是闹个笑话。
她只是和孙姑姑提起来, 孙姑姑一听, 开始时有些震惊,之后便明白了。
原来如今太医院设有十三科, 分大方脉, 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 按摩和祝由等,这些科目自然都有专门的子弟学习, 且按照常理应该自医家子弟中选拔,并分入十三科中从师学习, 但是一些科目却无人问津,比如妇人科, 寻常男子并不愿意学, 或者那些高门女眷并不愿意要男大夫来诊治,如此一来, 太医院妇科人才凋零,青黄不接。
莫先洲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弟子来继承衣钵, 不过他眼高于顶,宁缺毋滥,所以一直不曾寻到。
那一晚帝王寝殿前,莫先洲也在,他留意到了阿柠, 就此动了心思?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孟凤春的推波助澜?
孙姑姑拧眉,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阿柠。
阿柠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她疑惑。
孙姑姑:“没什么,你去试试吧。”
她没多说,不过心里却觉得,那孟凤春出身医学名家,形貌俊美,才学横溢,将来自有一番前途,他素来眼高于顶,至今未曾婚配。
若他看中了阿柠,对于阿柠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宫中医女最好的归宿了。
她倒是乐见其成的,怕就怕孟家那种家风古板的人家未必愿意接纳阿柠。
阿柠自然没多想,她之前是低落的,是忐忑的,突然间这么一桩好事从天而降,头顶的阴云瞬间被驱散了,通过孟凤春的引荐,她拜见了莫先洲。
最初阿柠是有些忐忑的,不过出乎她的预料,莫先洲颇为和蔼,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
这些问题于阿柠来说倒是信手拈来,她都一一回了,莫先洲很是满意。
他又取了银针来,简单教了阿柠几个持针之法,拿来一个小泥人,要她按照穴位下针。
阿柠一一照办,莫先洲只从旁看着,不置可否。
这让阿柠有些忐忑,她到底是过关了还是没过关呢?
就在这时,莫先洲指了指那边的一本书:“这本书,你先拿着看吧。”
阿柠忙双手捧起来,却见这是一本关于针灸的抄记,里面略显凌乱,有些地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或者画了图示,一看便是在行医过程中花费心思记录的。
莫先洲道:“这都是我往日的手抄笔记,虽说记录得并不齐整,不过都是确切的案例,是我经手的病患,你先学看看。”
阿柠听着,明白这是要开始教导她的意思,她自是受宠若惊,连忙恭敬地道是。
莫先洲又拿出一本医书:“这里面涉及释方,诊断,针灸和本草,包括女科,小儿科和外科,你若能学精,融会贯通,被学以致用,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阿柠激动不已,连忙郑重地受了。
她当然知道,莫先洲并不是正式收她为弟子,是要她先学着,学过后,看她考核通过,才能正式收,不过这于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机会了。
她抱着这些书回到太医院,白日依然炮制药材,分拣药材,晚间在别的医女回去歇息时,她便在太医院挑灯夜读,孙姑姑见她如此上进,倒也给她行了便利,让人收拾了一处耳房,那里可以借到隔壁侧殿的宫灯,她正好在那里看书。
她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但是那些行医案例于她来说到底晦涩难懂,有时候虽然记住了,但是并不能理解,这时候便要翻看医书,反复琢磨,融会贯通。
她看得并不快,但也不慢,偶尔遇到什么不懂的,也会请教太医院的御医。
她也遇到过几次孟凤春,并向他请教,孟凤春也会给她讲讲里面的释方,孟凤春见多识广,且实地到过许多药草产地,踏过深山老岭,阿柠问一个,他能答十个,对阿柠来说,自然受益匪浅。
之前阿柠虽然能记住医书,但其实许多都是死记硬背,如今这么看案例,又一番请教,长进不少。
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吸饱了水的花束,鼓鼓囊囊的,随时可以爆开!
这种感觉自然极好,以至于她不再去想穆清公主,上辈子的夫君,还有元熙帝。
当沉浸在医书之中时,她的心踏实下来,开始觉得,那些天骄贵子距离自己很遥远,哪怕元熙帝是自己上辈子的夫君又如何,她永远不能跑过去问他。
所以,死了这条心,安分地当医女才是。
而就在太医院中,一日日过去,原本紧绷的气氛也终于和缓下来了。
看起来函德殿的那件事算是过去了,没人再提起,大家都没被连累,也不会秋后算账了。
等到了重阳节,太医院更是整个放松下来,太医院给医女太监们分发了各样过节表里,还分了吉事盒,有柿饼、荔枝、圆眼和栗子等,整个气氛和融。
按照往日习惯,六局女官和内监四司八局会一起举办各样戏耍游戏,诸如荡秋千、踢毽子和抖空竹的,若是比赛中能得个名次,还会有各样奖赏。
太医院的医女当然也可以参加,大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想报这个的,想报那个的。
玉卿问阿柠想报哪个,阿柠笑得眼睛都亮了:“我之前说过的啊,我要踢毽子!”
之前双喜给她的那鸭毛,她特意寻了两个最合适的铜钱拿来做了毽子,正想试试呢。
瑞香一听:“你?踢毽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阿柠,阿柠身段匀称,也算是好看,但那张脸白白糯糯,总给人一种软乎乎的感觉,这样的人你很难想象她利索踢毽子的样子。
她纳闷:“你行吗?”
阿柠:“我往日在家里,还教我弟弟妹妹踢毽子呢,大家都说我踢得好!”
瑞香好笑:“那是你弟弟妹妹,小孩而已,你不知道,宫里头踢毽子比赛麻烦着呢,和你家里不一样。”
阿柠:“啊?怎么不一样?”
瑞香:“你试试就知道了。”
阿柠便有些忐忑,不过她想想,还是大着胆子报名了。
反正试试嘛,实在不行就算了,那什么荡秋千,什么抖空竹,她更不行!
到了重阳节,宫中按规矩赏茱萸、蓬饵和菊花酒等,又在坤宁宫前,以彩缯作山,大家都拿了簪子等投着玩,算是应了重阳登高的民俗,除了这个,各样把戏也终于开场了。
诸位宫人都竟然有序地各自到场,阿柠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只觉衣带飘香,人头攒动,
她往高处看过去,负责主持这场宫戏的是明太妃,打扮得雍容华贵,明太妃一侧便是太子和穆清公主。
其实阿柠早见过太子和穆清公主,不过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两个人在一起。
他们是龙凤胎,那便应该是同样的年纪,可如此对比之下,太子明显生得比穆清公主更高一些,健朗一些,高高挑挑的,多少已经有些少年的模样,不像穆清公主,还带着些许孩儿气。
她暗暗打量了好一番,才挪开视线。
其实她对穆清公主依然有些异样的怜惜,可她压制下来了。
她得记住,那不是她可以随便操心的人!
很快到了踢毽子比赛,今日比的是五人踢,所以踢毽子的都要准备分组了。
负责比赛的女官把众人打眼扫过,便指派了分组,阿柠,双喜,瑞香和另外两个小太监一组。
瑞香看这情景,眼珠一转,和女官说了,换到了另一组。
双喜对着阿柠咬耳朵:“她不想和咱们一组。”
阿柠便悄悄拉瑞香的袖子,低声说:“你怎么要换组,我们在一个组不挺好的吗?”
瑞香叹了一声:“你不知道吗,今天如果能踢赢了,好多赏呢。”
阿柠:“啊?”
瑞香笑:“五人踢,若是哪个踢不好,必是要输!我还想得些赏赐啊!”
阿柠:“还没踢呢,你就开始说输了,怎么可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瑞香:“若和你一组,必输无疑,因为有你啊!”
双喜从旁挑气:“阿柠姐姐,她这是嫌弃你!”
阿柠当然听出瑞香的意思,都说那么明白了,她能不懂?
她也有些不高兴了,又不太服气,嘟哝道:“我踢得挺好的,凭什么有我就输?”
瑞香懒得搭理她,白眼:“反正不和你一块!”
阿柠:“……”
双喜安慰阿柠:“别理她,咱们踢咱们的,输了就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柠愣了下,之后打量双喜一眼。
双喜:“怎么了?”
阿柠实在有些生气了:“原来你也不信我,你也以为我会输!”
双喜心虚,咳了声,哄着她道:“没有不信你,可胜败兵家常事,不一定赢呢。”
阿柠很无奈:“我都说了我踢得好,为什么你们不相信?”
双喜赶紧哄道:“对对对,阿柠姐姐踢得最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可分明很敷衍,很不当回事。
这让阿柠越发没办法,又有些好笑。
都说了,她很会踢毽子,怎么都不信她?她就这么差吗?
这时候同组其他几个小太监宫娥见此,也都有些狐疑地打量过阿柠,不免纳闷。
大昭素来以瘦为美,要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要弱不禁风,那才好看。
结果这位,可真饱满啊………………
她们开始担心起来,可别输了。
这时候比赛开始了,阿柠先从旁观战别组比赛,她看了一番,逐渐有了信心。
她觉得那些人踢得还不如她呢!
很快轮到阿柠这一组了,阿柠是一定要赢的,自然憋足了劲。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太适应,毕竟是五个人连踢,需要彼此配合,不过很快她便掌握了诀窍,娴熟起来。
她越踢越带劲,可以前踢,可以后踢,甚至转着圈的踢,其他同伴踢歪了的,她一个动作就给救起来了。
周围人都看呆了,没想到这小宫女看着也不是特别纤瘦,但身段竟如此灵活,腰肢也充满韧性,动作更是协调优美,姿态轻盈。
不敢置信哪!
玉卿忍不住鼓掌助威:“阿柠加把劲!”
凤娟也喊道:“阿柠踢得最好!”
周围女官并太监都纷纷看过来,于是大家都看到,那个粉粉白白的小宫女,身子软绵绵的,结果身段却如此灵动,那毽子被她玩得飞来飞去,甚至仿佛在她脚底下转圈!
瑞香踢着踢着,因毽子掉落而只能败北停下,她不甘心地看别人踢,结果恰好看到这一幕,阿柠竟然踢得这么好!
关键是她怎么可以把毽子掌控得那么娴熟,就好像那毽子听她话似的,不歪倒不乱飞,她的脚去哪儿那毽子就跟着去哪儿!
此时就连主位上的明太妃都留意到了,不过她眼睛老花了,看不真切,只隐约看到那边有个人影,踢毽子踢得很好看。
她赞叹:“那个小姑娘踢得真好看,让我想起——”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说话了。
斯人已逝,这么多年了,在两个孩子面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然而太子已经留意到了。
他拧眉,淡淡扫过远处的阿柠,之后侧首望向明太妃,看着她眼底的惆怅:“娘娘,怎么了?”
明太妃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说着,她问一旁的女官:“那个踢毽子的小宫娥,是哪个宫的?”
女官连忙命人去问。
穆清公主也留意到阿柠,她翘头看着,纳闷地道:“倒是眼熟得很。”
明太妃疑惑:“你怎么会眼熟?”
这时候女官已经问过了,回禀道:“回太妃娘娘,那个小宫娥是太医院的小医女。”
穆清公主听了,精神一振:“果然是她!”
她就说嘛,觉得眼熟得要命,原来是那晚劝着自己吃药的小医女啊!
明太妃惊讶:“你还真认识?”
穆清公主有些兴奋:“对,那一日我病了,她跟着太医一起来的,她劝我吃药吃橙子!”
她吃了橙子后,还想问问她呢,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
她还说要找她算账,可问起聂姑姑,聂姑姑却说那小医女似乎被打发走了?
反正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一个所以然来,穆清公主一直惦记这事呢,谁曾想如今竟然看到她了。
她兴致勃勃,起身拉了太子:“走走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太子淡漠:“不去。”
穆清公主一听,直接扯住他的袖子,吭哧吭哧地拽:“起来,你给本公主起来!”
太子拧眉,不高兴地道:“你做什么?”
穆清公主:“陪本公主去看!”
太子:“不去。”
穆清公主哼哼着,逼到他眼前,威胁:“本宫要去告父皇,说你欺负本宫!”
太子:“……”
他很没办法地叹:“走吧,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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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劢素来老成,没办法,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处境。
母后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走了。
他有一个父皇,但父皇性情孤僻,不喜言语,且沉迷于神佛之道。
他有一个皇妹,但自小体弱,多病多灾。
五岁时,他踏上太子之位,当文武百官跪在他面前时,他便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重担。
父皇不喜上朝,有时候三四个月不上朝,不过父皇会处理朝政,他从六岁便跟随在父皇身边,坐在那里,专注地听着父皇处理朝政。
当父皇处理奏章的时候,他的神情,总有种恹恹的懒散。
他一直觉得父皇有病,而且是有大病,确切地说从母后走了后,他便病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照顾好父皇,照顾好皇妹,顺利继承父皇的皇位。
他知道这天下坐得并不稳当,父皇不喜言辞,性情多变,但却在朝堂上施展雷霆手段,自他登基为帝以来,以及几次大案,牵连甚广。
他记得那一日,司礼监拟定了关于某个案件的圣旨,那是一桩大案,诛杀七百余人。
当时父皇懒懒地看了一眼圣旨,便自身边人手中接过玉玺,亲手落印。
修长苍白的手指握着那玉玺,缓慢地盖上。
随着那一声略显湿润的落印声,许多人的命运便注定了。
就在这时,父皇突然侧首,看了他一眼。
他只觉父皇眸底墨黑,深沉难懂。
之后,父皇淡淡地道:“我的手上染了许多血,而你不一样,你要成为盛世仁君。”
当时的他仰脸望着父皇,并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可是后来在读书时,在听政时,望着父皇挺拔冷峻的背影,他脑中偶尔间会飘过这句话。
当稚嫩的身体开始抽节拔高,当胸中逐渐有了沟壑,他也渐渐明白了父皇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父皇双手染了血,所以他将来才可以做盛世仁君。
这时候他会无声地望向龙椅上的父皇,他知道父皇不信神佛,但又信神佛。
他生来性情孤僻多疑,他不信任何神明,但是他又希望这世上有神佛。
这样,总有一日,他便可以和母后相会了。
于是他便忍不住猜想,若他心里有这样的渴盼,是不是曾经恐惧过,恐惧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所以不敢和母后相会?
可他也只是想想,他知道父皇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为了穆清。
当这么想的时候,他跟随穆清公主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两个人所经之处,所有的人尽皆让路,低首,以至于原本鼎沸的人声都如同浪头一般平息下来。
这时候他便突然记起父皇那一晚的梦魇。
对此他并不奇怪。
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些年父皇遭受着怎么样的痛苦,他一直活得很艰难,连喘息都艰难。
于他来说,活着便是痛苦。
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自己和穆清。
李君劢想到这里,视线凉凉地扫过前方,就在前方,有一个像极了母后的小宫娥,正在那里蹦蹦跳跳,舞得欢快。
他当然不许,不许再有什么扰乱父皇的心思。
父皇总是在臆想,总是在出现幻觉,他总觉得母后总有一日会回来,他们还会重聚。
而那些渺茫的希望落空时,给他带来的往往是更沉重窒息的痛苦。
这时候,穆清公主已经拽着李君劢走到阿柠旁边,她和大家伙一起兴致勃勃地看着阿柠。
阿柠的宫裙撩起来,掖在腰间,她跳着踢,旋着踢,踢得利索又好看,让人拍手叫绝!
穆清公主扯着李君劢袖子:“看看看,踢得真好看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