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谨慎
第二日众人不必轮值, 不过大家还是陆续前去太医院了,毕竟有些药材还是需要处理。
阿柠因半宿没睡,便多歇一会, 等大家伙都走了, 她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拼命回忆着自己的梦, 也回忆着龙榻上帝王的容颜, 一个隔着雾气,一个光线昏暗,可是这两张面庞却在她心里合拢,重叠。
她一会觉得这就是一个人, 就是她上辈子的夫婿,一会又觉得, 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辈子他已经娶了别人喜欢别人, 那已经不是自己的梦中人了……
她在这混沌纠结中,迷迷糊糊睡了半日, 其实也睡不踏实, 总感觉人虽然睡着了,但脑子里有一根弦在那里绷着, 以至于脑子里全都是那双清隽苍白的手。
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做梦,反正迷迷糊糊的就在想这些。
最后终于睡不着了, 便爬起来,恰好这时候外面有人来找,却是双喜。
双喜探头看过来,见到阿柠,欢喜地跑过来, 献宝一样地道:“姐姐,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阿柠脸都没洗呢,懵懂地看过去,却见是一根鸭子毛。
这鸭子毛倒是有些讲究的,不是普通鸭子毛,是鸭尾巴尖上头的那根。
要知道鸭子脊椎两侧的羽毛都是各有形状,因为是往两边长,便不会太对称太周正,唯独尾巴尖上那根是直挺挺的,最适合做毽子毛了。
其实之前阿柠也就是随口和双喜提过,没想到双喜竟然用了心,给自己找来了。
她笑着拿过来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番:“对,就是这样的鸭毛,回头做了毽子咱们一起踢。”
双喜摸了摸脑袋:“我还不会踢呢,姐姐回头教我。”
阿柠:“好啊!”
说了一会话,双喜便赶紧回去了,他在御膳房很忙,并不太得闲,如今能跑出来见她也不容易。
阿柠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清醒了,正好午膳时候了,她洗了把脸,便前去太医院,正好赶上送饭的餐车,她和大家伙一块吃了。
谁知道刚吃完,便被胡公公叫到一处书房。
玉卿赶紧给她使眼色:“你说话谨慎一些。”
她已经听说了昨晚的事,只是不知道确切罢了,如今看阿柠被叫,难免叮嘱叮嘱。
阿柠自然应着,之后过去书房,谁知道一进书房,便见胡公公正站在一位公公的下首。
那位公公——
阿柠一眼认出,这就是那晚侍奉在元熙帝身边的老太监。
此时这位老太监微弓着背,抬着眼皮打量着她。
本来晴朗的天仿佛瞬间阴了起来,她有些怕怕的。
胡公公已经对那位老太监赔笑着道:“康公公,她姓顾,单名一个柠字,今年开春才来太医院的,倒是一个伶俐孩子,只是没什么心眼,让你老人家见笑了。”
说着,又对阿柠道:“这是康公公,还不上前拜见?”
阿柠连忙上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头,道:“奴婢见过康公公,给康公公请安。”
康公公面无表情:“你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
阿柠听令,抬起头,不过眼皮轻轻垂下,并不直视康公公——这是她被教过的规矩。
康公公盯着阿柠的脸,拧眉端详着。
那一晚元熙帝陷于梦魇之中,他并没心思细看这小姑娘,兼之光线朦胧,他只是一眼扫过觉得像。
可是如今细细看来,相貌未必像极了十成十,但是那气韵,那眉眼,真是太像了!
特别是那眼神,那看人的感觉,实在太像了。
他蹙眉,又命阿柠站起来,走两步,他仔细看。
阿柠其实有些莫名,康公公盯着自己的目光让她不舒服,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随意打量的什么。
康公公此时越发仔细端详着,又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并不像先皇后。
先皇后是顶尖的美人,如雪如玉,甜美温软,眼前这张小脸儿虽然也格外白净,算得上美貌,可那张脸……实在是有些过于饱满圆润了。
这简直就是糯米小团子,一整个胖乎乎的。
要知道时下都以瘦为美,宫中女子更是讲究,大多身形清减纤弱,可不是她这样的。
其实阿柠身段也是匀称好看的,毕竟宫中采选宫娥重重筛查,真若胖了有碍观瞻,不可能放进来,她只是面庞过于软糯圆润了,显得就比较蓬松,柔软。
康公公手指尖轻轻敲打着案桌,眯着眼,若有所思。
先帝临幸元熙帝生母时,已经沉溺于丹药,或许因为这个,元熙帝生下来便自带病痛,饱受折磨,且性格孤僻怪异,先帝曾经一度觉得这孩子是个怪物,便越发不喜,随意打发人照料着。
这个孩子不容易,孤零零地煎熬着,自孱弱和病痛中一点点地站起,抽节,伸展,长大,也终于娶妻,封了一个边远荒僻之地。
可谁知后来却遭受丧妻之痛。
丧妻之痛于寻常男子来说,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续一房。
可是这对于元熙帝来说,却是天地崩塌一般的痛。
康公公甚至觉得,若把元熙帝比作一根挺拔的竹,他其实并不能单独支撑起来,他需要一根看不到的护木,那根护木便是他的发妻。
护木折了,元熙帝站得再高,他的心已经死了,人已经折了。
若不是先皇后留下的一双儿女,只怕元熙帝早已经追随他的皇后而去。
康公公苍老的眸子泛起一丝苦涩,他能理解元熙帝,但又不能完全理解。
可他希望元熙帝活下去,长命百岁,希望他能摆脱那些噩梦和痛苦。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别的法子,诸如寻找和先皇后相貌相似的,诸如朝中权贵送来的绝色女子,但元熙帝一概不看。
他不需要看,他知道那是假的,世间自有千万绝色,可他只是要那一个。
而他要的女子,早已化为灰烬。
就在这种复杂的心思下,康公公审视着眼前的小宫娥,研判着。
元熙帝在陷于梦魇时,竟然紧紧握住了这个小宫娥的手,这就很让人震惊了。
而这个小宫娥给予元熙帝的安抚,更是让看康公公意外,至于他不得不想一种可能。
如果这个小宫娥的相貌再接近先皇后一些,是不是可以把她留在元熙帝身边,将元熙帝对皇后的一往情深转嫁到这个宫娥身上。
哪怕不能,也能慰藉他的痛苦。
此时的阿柠只觉得,眼前公公的目光冰冷,阴暗,复杂。
这让她感到沉闷,窒息,她只能跪在那里,无声地咬着唇。
她求助地看向胡公公,可胡公公却仿佛没看到一样。
她无奈。
就在这时,上方终于传来老太监嘶哑的声音:“那一夜在函德殿发生的事,你可还记得?”
阿柠愣了下,之后恭敬地道:“奴婢当然记得。”
胡公公听此,神情微变,不着痕迹地给阿柠使眼色。
然而阿柠跪着,胡公公站在康公公身边,阿柠自然没看到。
胡公公很没办法地皱着眉。
康公公命道:“看着咱家。”
阿柠听得,掀起眼,望向看康公公。
康公公顿时愣了一下。
此时的小姑娘睁大的眼睛闪亮闪亮的,镀着一层忐忑的光,又因为紧张,那浓密的睫毛扑棱棱地动着。
他再一次有些恍惚,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无意中犯错的小姑娘面对先帝时,似乎就是这个模样。
他拼命收敛了心思,之后意味深长地道:“真的吗?你还记得?”
阿柠愣了下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胡公公还在拼命挤眼睛。
康公公带着高深莫测的笑盯着她。
阿柠终于恍悟了什么,她呐呐地道:“不,不记得……奴婢什么都不记得了。”
康公公颔首:“真不记得了?”
阿柠肯定地点头:“什么都不记得!奴婢不曾去过函德殿。”
胡公公松了口气,康公公扯开唇,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姑娘,记性差的人往往活得长,知道了吗?”
阿柠的心瑟缩了下,她知道这是威胁。
她要活着,不能死,所以她必须得聪明点,还得听话。
于是她攥拳,深吸口气:“奴婢明白,奴婢都听公公的,奴婢什么都忘了!”
**********
总算走出书房后,阿柠心神恍惚。
外面的天是透彻晴朗的,阳光很好地洒下来,她走到一处角落,扶着墙柱,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一世的零碎记忆,朦胧雾气中卑微而渴望的男人,以及函德殿那双苍白修长的手,这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网,她觉得有什么罩在上方,沉沉地压下来。
而康公公那冰冷探究的眼神更是让人发怵。
她正呆呆地想着,孙姑姑匆忙过来了。
孙姑姑一把扯住阿柠,把她扯到了角落:“康公公都和你说什么了?”
阿柠收敛了心神,一五一十地讲了。
孙姑姑蹙眉沉吟,半晌不言语。
阿柠小心翼翼:“孙姑姑,你觉得……”
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她所经历的一切太过光怪陆离,况且又是在皇宫内苑,她真的很怕一个不小心,小命不保。
孙姑姑自然看出阿柠的担忧:“且等几日吧,若是没什么事,那便是没什么事了。”
阿柠思忖着她的意思,大概明白这意思,就是说洗干净脖子等着,刀子下来就是死,刀子不下来就是活。
孙姑姑轻叹了一声,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你模样确实长得好,但你这性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攀高枝的,以后留在太医院好好干。”
这话委婉,但阿柠也听明白了。
她低下头,恭敬地道:“阿柠知道,阿柠也盼着能好好干,以后像姑姑这样,绝对不会有别的念想。”
当这么说的时候,她将自己心底的渴望,以及所有的困惑,全都强行压下。
这里是宫阙内苑,戒备森严,规矩严苛。
那个男人是皇帝,胡公公,何太医,这些都是自己要敬重的人,可在那个男人面前,只能跪着说话。
至于今日前来的康公公,如此迫人的威势,也不过是他身边一个伺候的。
帝王随意动动手指头便足以在深宫中引起狂风巨浪,就足以把她吞没。
她绝对不能痴心妄想了。
就算再怀疑,也不能想了。
况且,皇帝有皇后,他至今对他的皇后一往情深。
**************
函德殿的事,阿柠没敢和人提起过,玉卿瑞香几个刚开始问过一嘴,她不提,她们意识到什么,也不敢提了,其他人更是丝毫不曾提起,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太医院的,时常出入宫闱,自然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密辛,也最是知道怎么活命,永远口风要严,绝对不敢乱说话的。
不过任凭如此,阿柠依然感觉,整个太医院都笼罩了一层阴晕,明明上天晴空万里,但一进来太医院的医殿,就感觉阴沉沉的。
阿柠整理医案的时候,偶尔间也会小心地留意着来往的御医,他们神情紧绷,忙碌,有时候还会进到一旁的医房中低声嘀咕着什么。
阿柠知道这些应该和元熙帝有关,对于寻常人来说,那晚的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但是对于帝王来说,却是丝毫不能马虎,必须追究到底,也必须查明缘由,还可能降罪一个什么人。
而那一晚格外惹眼的自己,很可能就此彻底没命了。
就在这种提心吊胆中,那一日,她正在分拣新到的药材,却听到一个声音:“最近是没吃饱吗?”
阿柠听着,抬头看过去,便看到了孟凤春。
她起身,略拜了拜:“见过孟大人。”
孟凤春挑眉:“刚才在想什么?”
阿柠懵:“奴婢没想什么,在专心分拣药材。”
孟凤春负手,淡睨着阿柠:“你以为本官看不出你用心不用心?”
阿柠:“……”
她咬了咬唇,无奈地道:“是,奴婢走神了。”
孟凤春见她这样,也就不揪着不放了,反而问起来:“怎么突然离开医书房?”
阿柠惊讶,原来孟凤春不知道这件事?
她犹豫了下,嗫嚅:“奴婢只是听从吩咐,也不清楚……”
孟凤春垂眸,沉默了片刻:“我看你最近在太医院也是有些魂不守舍,倒是有个别的去处,看你是否有意。”
阿柠一时没听明白:“……去处?”
孟凤春:“你可知道莫大先生?”
阿柠茫然。
孟凤春:“如今太医院几位针灸高手都是莫大先生的弟子。”
阿柠眼睛一亮,顿时想起来了,太医院有位莫大先生,叫莫先洲,据说他自小学医,十四岁便可佐诊,学得针灸绝技,针法不拘一格,自成一家。
阿柠之前整理医书,曾经看到过这位莫先洲大夫所撰写的《子午流注辨惑》以及《经学聚英》等书,那里面对穴位针法都有非常详细的论述。
不过可惜时间匆忙,阿柠也只看了一部分。
如今听孟凤春提起这位,自然疑惑。
孟凤春看着阿柠惊讶的样子,眸底泛起淡淡笑意。
他略抿唇,才道:“今天我见了莫大先生。”
阿柠:“嗯?”
孟凤春:“我和他提起来,他很有兴趣,想收一个关门弟子。”
阿柠受宠若惊:“孟大人意思是说,莫大先生可以收我吗?”
孟凤春点头:“是,不过你要先通过他的考验。”
阿柠不敢置信。
要知道本朝实施着严密的户籍制,如今宫廷中御医大多是世代行医的医户,是家族传承,而像阿柠这种医女,没什么根基的,大部分都是要在太医院干一些杂役,所以医女们的自称都是“奴婢”,因为她们的身份和寻常宫娥其实一样,只是供职所在院局不同罢了。
所以那位何太医说“你算什么医者”这句话并没说错,医女确实不算医者。
她们这样的医女也不是彻底没希望,若想成为医者,需要在太医院供职三至五年,由太医院尚宫姑姑和提督太监共同举荐,参加太医院的考试,包括《素问》、《难经》、《本草》、《脉经》以及各样重要方书,这些考试还分为笔写口答,通过考试后,才能成为预备女医,成为预备医女后,又要经过五年三试,三试一次比一次严格,宁缺不补,要三次通过,才终于熬成正式的女医。
医女和女医,同样两个字,可那是十年的刻苦煎熬,以及一些寻常人没有的幸运。
但是如果阿柠直接能被一个大御医收为弟子,那就不一样了,就直接省略了太医院几年的苦熬,也不必需要尚宫姑姑和提督太监的联名举荐,直接就可以参加太医院考试!
一旦考试通过,可以直接成为预备女医。
而如果能被大御医收为女弟子,跟随大御医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比一般人更容易通过考试,也可以因为见识阅历而增加经验,为以后的行医之路打下基础。
总之,如果被大御医相中收为弟子,那是一步登天的事!
阿柠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有这种好事,她望着孟凤春:“真的假的?莫大先生为什么收我?怎么会突然有这种好事?”
若说孟凤春帮自己,无缘无故的,他怎么会这么帮衬自己?
孟凤春自然看出阿柠的疑惑,负手,淡淡地道:“他见过你,就是那一晚。”
他说得含蓄,不过阿柠一下子懂了。
阿柠拼命回忆,可实在不记得了,那一晚的函德殿御榻前,晃着的都是人影,许多御医都在,还有宫娥太监,她根本顾不上看人脸,况且灯光那么昏暗。
孟凤春略垂下眼,道:“今日我和莫大先生提起你,他说他知道你,也听何太医提过,说何太医夸过你。”
何太医是刻薄难缠的性子,整个太医院都知道,他能开口夸一个人,自是难得。
阿柠:“啊?然后?”
孟凤春:“他也恰好需要寻觅一位女弟子,传承他的衣钵,修习妇科和针灸。”
这么说的时候,他看到阿柠眼睛亮闪闪地望着自己。
孟凤春哑然失笑:“要去吗?”
阿柠猛点头:“当然要!我试试!”【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