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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夜黑风高还有狗的现场感谢小仙女们的……


    翻过翟山,往西是占据几大郡县的常州府,往东便是紧邻太湖口岸的苏州府。


    下来翟山,又走了两日陆路,众人便抵达了口岸所在的苏州府最繁华的宁音郡。


    穆长舟下令,“入宁音郡驿站休憩两日,而后坐宁音郡安排的官船北上。”


    护卫们无不听令,进城后,一部分人护卫马车前往驿站。


    另有护卫带着湖州府巡察司的印信前往郡守府,请对方调派官船。


    “苏州府看起来比湖州府繁华好多啊!”初入城,阿桥掀开车帘往外偷看,忍不住感叹。


    “哇!好多卖糖墩儿的,还有樱桃烙和透花糍!”于旻也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挨在阿桥肩旁小声惊呼。


    其实糖墩儿湖州府也有卖。


    可透花糍乃是如水晶一般的夏日糕点,制作不易,在湖州府多在大铺子里才有,苏州府竟这么大咧咧地摆在了路旁小摊子上。


    而且现在才四月底,湖州府往常要五月中,才会有商铺摆出死贵死贵的冰烙点心,佐以各种果子和花酱,多卖与权贵。


    但在苏州,城门口不远处的赤脚棚商摊子上,就摆着樱桃冰烙的花样。


    仔细观察,便可发现,附近走动的百姓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好些人都神情自若地掏铜钱买。


    那冰烙的盖子一掀开,鲜亮又晶莹的樱桃碎儿带着冰气出现在于旻的眼中,勾得他忍不住吞咽口水。


    往常都是酷暑之时,阿嫂才舍得隔上几日买一次冰烙解暑,一碗冰烙要三十钱呢。


    这里还不是苏州府城,苏州府的人可真有钱啊!


    赵瑞灵的小脑袋也挤挤挨挨出现在阿桥肩膀另一侧,眼神放光看着进出首饰铺子的小女娘们。


    “她们带的首饰也比湖州府的花样好看。”她幽幽出声,语气酸溜溜的。


    “阿兄多次来苏州府乘船,一次都没给我带过。”


    她本来觉得阿兄是最疼她的,所以一直放不下对阿兄的思念,现在……她决定要少思念他一点点,哼!


    甄顺在车辕上听得直发笑,“这你们可是误会了,苏州府其实跟湖州府和常州府都差不多。”


    “只是靠近口岸的地方,比如湖州府的攸宁县,还有常州府的昌东郡,苏州府的宁音郡,因为时常有各地行商来往买卖,才会比旁处繁华些。”


    见于旻掀开帘子,盘腿坐在他屁股后头,甄顺越说越来劲儿。


    “实话说,虽南地瞧着琳琅满目,繁花似锦,但要真论富贵,还是得圣都!”


    “圣都那首饰和衣裳的样式多到人根


    本看不过来,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这才哪到哪儿啊!”


    “等你们到圣都,想吃什么有什么,就是龙肝凤髓只要有权有势,都有人捧到你面前来。”


    开始赵瑞灵和阿桥并于旻还听得兴致勃勃,但听到最后一句,除了年纪尚小的于旻,另外两人面上的笑意都落了下来。


    阿桥小声问甄顺:“甄郎君,咱们还要多久到圣都啊?”


    赵瑞灵绞着手指,屏住呼吸,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心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叫她心跳一下下乱了节奏,尤其想到这些时日总能看到袁翁发愁,她就更是心慌。


    “唔……加上在宁音郡休整这两日,在官船上差不多得十日左右能到京畿……”甄顺在心里估算着,很快便笃定了日期。


    “半个月咱们就能抵达圣都。”


    阿桥下意识看向自家娘子,赵瑞灵却只垂着眸子,看不清楚表情。


    “娘子……”她握住赵瑞灵的小手,熟练地准备安慰手指冰凉的娘子。


    赵瑞灵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或早或晚总是要到的,路途遥远,袁翁和阿旻或年老或年幼,早些到圣都,对他们身体也好。”


    她表情端得一派镇定淡然,叫甄顺略有些诧异,心下不由得高看赵瑞灵一眼。


    这小娘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明从小生活在最寻常不过的百姓家,面对扑朔迷离的前路,能有这份气度,只能说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谢氏女。


    穆长舟在前面也隐约听到赵瑞灵他们说话,微微偏头,不动声色看了马车一眼。


    这小娘子偶尔在大事上,倒也还算拎得清。


    不只是穆长舟和甄顺,就是刚升起几分忐忑的于旻,闻言都不自觉放松了稚嫩的肩膀,又去看糖墩儿了。


    他只是看,并没有不懂事的张嘴要。


    反正等到了驿站,以阿嫂和阿桥对他的疼爱,肯定会买来他喜欢吃的好吃哒!


    要是没买……呜呜那就是小孩子不能多吃,或者有更好吃的。


    成功说服自己的于旻,紧靠着甄顺,悠闲晃着小短腿,高高兴兴对着道两旁的吃食流口水。


    只有握住赵瑞灵手的阿桥,心里清楚,娘子并没有她说得那么淡定。


    自打郎君去世后,家里就只有娘子能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即便大部分小事上娘子不那么靠谱,但在大方向上,在人前,娘子从来不会露怯,只会想方设法稳定住她们三人生活的根基,努力把日子过好。


    至于在人后……有些许小毛病也是人之常情嘛。


    在宁音郡驿站安置下来以后,阿桥熟练地去找驿卒,买了一小壶梅子酿给赵瑞灵放在了房里。


    用过晚膳后,她把于旻带回自己房间哄着睡觉,又给赵瑞灵房间里摆上了从外头买回来的蜜饯和樱桃冰烙。


    等关上门,没了人,赵瑞灵先前在袁修永、穆长舟还有于旻面前端着的淡定范儿立马消散一空。


    她苦着小脸儿坐到窗边,打开一扇窗户,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半弯的毛月亮自斟自饮自……嗷嗷。


    “呜呜圣都为什么有那么多权贵,记不住,真的记不住啊啊啊~”


    “就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我能打过谁呜呜呜~现在去找袁翁说去定安郡还来得及嘛~”


    “呜呜阿娘我想你了,阿兄你也不给我买珠钗,往后肯定有大把的人给我买……呜呜我还是想你回来~”


    ……


    她趴在窗棂上,把烦躁又不安的嘀咕都藏在臂弯里,还不时泄露出几声呜呜渣渣的动静。


    住在斜对过的穆长舟,实在被这动静烦得睡不着,无奈推开窗,就见趴在窗棂上,把个脑袋都蹭得毛茸茸的小娘子在发疯。


    与上回他闻到的桂花香气完全不同的梅子甜香,还掺杂着几不可闻的酒气也一并扑面而来,引得穆长舟不自禁喉结微滚。


    莫名地,他想斥责的话又一次堵在了嗓子眼。


    怀着几分蕴含了躁意的诡异耐心,他抱着胳膊,只安静看着赵瑞灵在对面长吁短叹。


    虽与赵瑞灵接触时间尚不算久,可他却也算对这小娘子了解颇深了。


    她就像个错入了猪窝的兔子,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却逮着机会就要蹦跶几下,明明该叫人心烦,却又招不出人的厌恶。


    没有危险的时候,单蠢得让人只想将她这脑袋揉得更凌乱些,盼着她多少能安分点。


    一碰到危险,这只兔子跑得比谁都快……当然,是急着逃生还是急着投胎另说。


    谁也没法指望一只兔子能生出多少脑子来,偏她却也有些小动物的直觉,偶尔也能叫人生出诧异……


    穆长舟没发现,自己面上的不耐和冷冽都随着他的思绪消失殆尽,看赵瑞灵的目光愈发幽深。


    赵瑞灵把自个儿喝得脑袋微晕,又把藏在心里无法与人言说的惶恐不安全都发泄出来,那股子难受劲儿也过去了。


    她深吸口气,用双手撑着下巴托起脑袋,望月深思,发泄完了当然还是得想办法,在圣都把日子过下去啊!


    可一抬头,她就看到穆长舟站在窗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的,不由得捧着脸僵住。


    这人看多久了?


    她刚才发疯的时候不会让这人看到了吧?


    他是不是在笑话她?


    赵瑞灵猛地站起身来,紧张的手都忘了放下,就……托着腮狠狠瞪穆长舟。


    “你看什么呢!不知道非礼勿视嘛?”


    穆长舟始终注视着那张不算陌生却又完全不同的芙蓉面上,明明想偏头,却始终移不开目光。


    他懒洋洋靠在窗户上,“某不过闻得喧嚣,开窗赏赏夜景,比起娘子来,某倒也算得上守礼了。”


    赵瑞灵:“……”


    许是喝了酒,又或是那回是她面对穆长舟时难得的暗爽时刻,她脑海中控制不住浮现出曾见过的肌肉。


    明明这人看起来也不胖,可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纹理却都又硬又饱满,与白皙清瘦的阿兄完全不同。


    尤其是那胸……咳咳,她可是亲手缠过的。


    如今回想起来,好像比她还要广阔,形状却跟她的完全不一样,就是不知道手感……


    穆长舟说完后,本以为这小娘子会炸毛,抑或恼羞成怒关上窗户,好歹还他一个安静。


    却不料她一声不吭,却望着他开始出神。


    只如此便也罢了,她那盈着浅浅水光的杏眸在他上半身流连不去,诡异得……像扒开他的衣裳,用目光在抚摸他。


    穆长舟心底那股子似痒似疼的躁意又开始鼓动,他努力忍住想要关窗的冲动。


    他堂堂八尺男儿,还能叫个小娘子的目光给逼退?笑话!


    “某好看吗?”他哼笑着站直身体,意有所指把赵瑞灵的话扔回去给她。


    “看来这不知道非礼勿视的……却不是穆某。”


    赵瑞灵顺着穆长舟的话,冷不丁对上他蕴含着火光的幽深眸子,打了个激灵,那点微弱的酒意瞬间清醒不少,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你,你有什么好看的!我胸……”赵瑞灵好悬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差点咬着舌头才止住。


    她跺跺脚:“我比你好看多了!我要非礼我照镜子不好吗?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


    说完,她果然‘嘭’的一声把窗户给关上,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穆长舟。


    穆长舟常年跟细作和文官打交道,可算得上人精了,听话音听出九曲十八绕一点都不难。


    就赵瑞灵刚才那几个词儿,非礼、照镜子还有……这小娘子说好看指的是哪儿实在不必言语。


    就是太容易听懂这话,叫穆长舟忍不住顺着刚才见过的白皙锁骨往下联想。


    甚至都不等他想清楚,他就感觉身体内平添几分夜风都吹不散的热气,燥得他浑身不舒服。


    他不耐烦地啧了两声,也跟着关上窗户,出门吩咐甄顺去提冷水,全然不顾自己背后的伤。


    这小娘子着实有点邪门,总叫


    人心烦意乱的,往后还是避着些的好。


    因为心烦,穆长舟也就没发现,他和赵瑞灵说话时,赵瑞灵斜上方的右上房,窗户也开了半扇。


    袁修永就坐在窗边,定定看着穆长舟关上窗户。


    即便老迈,可男人最了解男人,尤其作为曾恬不知耻……咳咳,不屈不挠求娶过娘子的人,他对穆长舟刚才的反应所代表的含义,实是再清楚不过。


    要搁在以前,袁修永早把手里的酒碗朝着穆长舟脑门儿砸下去了,不管砸不砸得着,反正一顿骂少不了。


    这厮还真是谁都敢惦记,当他是死的不成!


    可……他蹙着眉,先前生出的心思却始终在心底盘旋不去。


    圣都形势错综复杂,大昭正百废待兴,储君的位子却始终无法安定。


    这让圣都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下涌动的暗流,一不小心就能让人万劫不复,完全不是赵瑞灵这样不涉世事的单纯小娘子能应付得来的。


    不必深想袁修永都清楚,作为谢如霜之女,赵瑞灵的亲事必然会成为太后和英国公府算计的一环。


    时下鼓励寡妇再嫁,赵瑞灵成过亲这一点,拦不住那些心有谋算的狂蜂浪蝶,不管她想不想嫁,那些人想威逼利诱一个女娘的手段不要太多。


    嫁对了人还好说,可万一嫁错了人,一旦将来储君之争尘埃落定,赵瑞灵和她的孩子,还有于家二郎怕是想活命都难。


    所以……坐拥狼覃军的穆氏,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穆长舟外家的身份,即便他站错了队,至少也能保住他一家子的性命。


    更不用说就那小子的心眼子,怕是不会轻易站队,也不会任由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局面。


    只要穆长舟不选错路,背靠狼覃军,不论下一任新君是谁,都只会拉拢穆氏。


    可袁修永之所以觉得自己这心思跟见了鬼一样,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穆长舟第一次成亲的时候,就面临皇后母家鲁国公府的隐隐逼迫,还有英国公府明着暗着的拉拢。


    彼时穆长舟尚未及冠,醇国公府势弱,他还没有足够硬气立足圣都的军功,得罪哪个都不合适。


    可他哪个都没选,扭头不知道怎么说服御史大夫程邈,娶了程氏女。


    清流世家有北程南袁之说,北地清流多以程氏为首。


    众所周知,程氏子从来不涉党争,不拉帮结派,只做勇于直谏的纯臣。


    所以明面上看,穆长舟娶程氏女对他没有任何一点帮助,甚至还会被御史台盯得死紧,稍有不慎就会被弹劾。


    但文臣最懂文臣,能被纯臣明着往死里谏言的,除了大奸大恶之徒,就是暗地里要保的人。


    毕竟直谏多了,只要不足以定罪,圣人和朝臣就都对醇国公的缺点越来越习惯,也就不会再靠那些无伤大雅之事来算计穆长舟了。


    而穆长舟则靠这门亲事,叫鲁国公府和英国公府谁都说不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就算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往肚儿里咽。


    谁家还没点阴私事儿呢,明着表达不满,不就是说程氏女不配为醇国公夫人?


    那是等着被程氏往死里弹劾呢。


    当时袁修永就清楚,虽穆长舟年纪不大,看起来又像个脾气暴戾的杀才,实则确实个披着狼皮的狐狸,心里的谋算深着呢。


    想让穆长舟心甘情愿娶赵瑞灵这个对圣都一无所知的小女娘,她背后所能依靠的势力又都不确定是弊是利,那概率跟见鬼也没什么区别了。


    即便穆长舟现在用男人的眼光在看赵瑞灵,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生出能占些便宜就占,占完了便宜就跑的心思呢?


    这样的男人天底下还少?


    越想袁修永越烦躁,止不住往嘴里灌着浊酒,随着酒意越来越上头,他头脑却越来越清醒,眸底连酒意都掺杂着冷静。


    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替先圣说服前朝十三道节度使十之八九,使得先圣可后顾无忧地一路北上冲都,如今他也定有办法让赵瑞灵成为穆氏妇。


    只是得慢慢来……袁修永慢吞吞将自己扔回床上,阖上眸子,醉醺醺地想着,最重要的却是先稳住那小娘子,别让她被穆长舟牵着鼻子走。


    赵瑞灵也不是没有优势,他得先跟穆长舟好好谈谈。


    宁音郡郡守得知穆长舟和袁修永的身份,丝毫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了北上的官船。


    第三日天还没亮,众人便从码头登上了官船。


    赵瑞灵还从来没有坐过船,颇有些新奇,她和阿桥一人拉着于旻一只手,兴致勃勃地凑在甲板上瞧热闹。


    码头附近叫卖的行商和脚商一点都不少。


    因为天儿还太早,还有好多渔民在码头摆早市,郡内的大户人家都是趁着这会子工夫出来采买河鲜。


    那些讲价的,忙着雇佣力夫运送河鲜的,还有买早饭的小摊子和食客,力夫……在晨光熹微中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得特别有烟火味儿。


    赵瑞灵和于旻都对着底下卖扁食的流口水。


    元宝一样的扁食在奶白色的汤汁中上下翻飞,等到盛进汤碗里,撒上海菜和虾皮,就像是被红花绿叶烘托在中央的舞娘,实在是活色生香得叫人无法拒绝。


    他们的行囊,还有宁音郡郡守送的仪程都还没运送完。


    赵瑞灵立马看向阿桥,想让阿桥下去买上几碗来尝尝。


    但她还没开口,袁大丰就过来了。


    “赵娘子,我们郎君请你去舱房说话。”


    赵瑞灵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扁食摊子,小声叮嘱阿桥:“你带着阿旻下去多买几碗上来……”


    顿了下,她小手一挥,豪气道:“把碗也买了,干脆送到袁翁舱房,我跟袁翁一起吃。”


    她们离开湖州府之前,托牙行把裕民县剩下的田地卖了,只留了几亩水田,租给族里曾与于家交好的人家种,以图对方四时八节的能给赵家夫妇和于家夫妇并于泓上坟。


    所以她们暂时不缺银钱。


    负责掌管银钱的阿桥闻言,利落点头,带着于旻下船。


    赵瑞灵带着几分期待,进了袁修永的舱房。


    “袁翁您找我?我叫阿桥去买扁食了,您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吧?我们一起吃呀!”


    袁修永宿醉未消,没什么食欲,听赵瑞灵叽叽喳喳说得热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房内的坐垫。


    “吃饭不急,出发之前,我有些要紧事与你交代。”


    赵瑞灵脸上的期待一僵,想起先前袁修永几乎要扒开她脑子往里塞一样的指点,头皮又开始发麻。


    她缩了缩脖子,干巴巴地笑:“您,您说,就是吧,我还饿着肚子,记得慢一些,劳烦袁翁多教我几遍。”


    袁修永:“……”饿肚子还能把你脑子给饿没了?


    “今日不跟你说圣都的事儿,说说穆长舟。”


    赵瑞灵猛地松了口气,只有些不解。


    “穆郎君?他有什么好说的。”


    这不就是个心思狡猾,脾气暴躁,还不懂怜香惜玉,甚至连人话都不太会说的大尾巴狼吗?


    袁修永意味深长看着赵瑞灵。


    “我瞧你这些时日与穆长舟来往颇多,大丰说你先前还去给那小子侍过疾?”


    “啊这……是有这么回事。”赵瑞灵摸摸鼻子,表情微妙地回答。


    虽然差点把人疼走了,可她全然是好心,怎么不算侍疾呢。


    袁修永轻哼,“你怕是忘了他先前害你入狱,又救你于水火之事了吧?”


    “若没有他,你也不必北上,又何来的翟山之危,说起来到底还是一回事。”


    “你要因此对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怕是等不到进京,你就得叫他连皮带骨头一起吞咯!”


    赵瑞灵愣了下,下一刻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小鸡子一样蹦了起来。


    “我能对他生出什么心思?”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就算有心思,那她对穆长舟唯一的心思,也是希望将来他能在坑里哭着替她数钱!


    可她的不可置信,看在袁修永眼里,却像被戳中了心思后的羞


    恼。


    这让袁修永有些头疼。


    为着以后,话不能说绝,但在能左右穆长舟心意之前,他实在不放心让赵瑞灵跟穆长舟多接触。


    他略放缓了语气,“好好好,你没什么心思,但穆家小子确实是许多女娘梦寐以求的夫郎,即便你有什么心思也可以理解。”


    赵瑞灵:“……”那许多女娘什么时候瞎的啊?


    “只是你的情况与其他女娘有所不同,却不可轻易对谁许了前路。”


    赵瑞灵委屈坏了,她真对穆长舟没什么想法,袁翁这定论打哪儿来的?


    袁修永见状,愈发觉得这小娘子不乐意。


    他似安抚似劝说道:“一切都还要从长计议,某虽不才,但为故人所托,定会为你择一条更安稳的路。”


    赵瑞灵震惊,从长计议什么?


    议怎么与狼为伍吗??


    她疯了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袁修永立马又道:“在此之前,灵娘就先少跟那穆家小子打交道可好?他心思多狡,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把你哄到坑里去。”


    赵瑞灵深吸口气,本欲反驳,但她看出袁修永这推心置腹所为,是担忧自己的前路,一时间有再多话也说不出来……只怕说了这小老儿也不信。


    她臊眉耷眼应下来,连扁食都忘了,郁郁把自己关进了舱房。


    不是叫她少跟穆长舟打交道?大不了她不出门了还不行!


    阿桥和于旻买回扁食来,送去了袁修永那里两份,却没找到赵瑞灵。


    敲赵瑞灵的门她也不开,俩人面面相觑,到底不好浪费银子,合伙把赵瑞灵那份儿也给吃了。


    官船就在阿桥和于旻撑得肚皮溜圆的当口开了拔,顺着湖水稳稳地荡出去,只留下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向着远处散开。


    打定主意把自己闷死在房里的赵瑞灵,还不到中午就饿得肚儿咕噜咕噜响。


    可扁食已经吃完了,午食船上的厨子还没开始做,船上实在没什么吃的。


    无奈之下,阿桥只好去问甄顺要了一盘子他用来解馋的点心,给赵瑞灵送进舱房。


    得知这点心是穆长舟的长随那里得来,赵瑞灵先前饿没了一部分的委屈,又开始跟船周围的涟漪一样泛滥。


    她气呼呼吃了几块,就翻身睡下,这一觉却是把午饭都给睡了过去。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如同身着绯衣的妩媚娇娘,横卧在江面上,美得令人窒息。


    除了那些经常外出巡查的护卫们和船夫,其他人都忍不住去甲板上欣赏这落日美景。


    但一天下来,赵瑞灵就只吃了几块点心,直饿得前心贴后背,实在是没心思赏景儿。


    待得阿桥取了晚食回来,阿桥和于旻都还没怎么吃呢,赵瑞灵硬是凭一己之力把三人的晚食吃了个七七八八。


    阿桥和于旻目瞪口呆,连抢着吃都忘了。


    赵瑞灵虽不是什么小鸟肚子,过去吃饭却颇为挑剔,最多也就跟阿桥吃得差不多。


    可见今日是恶狠了,赵瑞灵连以前不太喜欢的茭白都没放过,这一顿顶三顿……也算叫这一天没白活。


    阿桥先去又给自己和于旻取了一份儿晚食回来,才试探着问赵瑞灵。


    “娘子,早上袁翁说什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法子呗。”


    于旻也猛点头,脆声道:“阿嫂不必一个人担着,阿旻长大了,可以保护你!”


    赵瑞灵歪在舱房的竹榻上,撑得脑子都转不动了。


    有什么为难的?


    哦,袁翁觉得我对个狗东西春心萌动了,你们怎么帮?


    问题是她们仨加起来都打不过狗呜呜呜~好气哦!


    “没什么,就是跟我探讨了一下梦境有多少种。”赵瑞灵满脸沧桑地捂着心窝子……顿了下,小手往下移,捂着肚子慢慢揉着。


    尤其是噩梦!


    阿桥和于旻对视一眼,没听懂。


    不过看赵瑞灵又开始哼哼唧唧着撑,明显不是什么大事儿。


    两人早习惯了赵瑞灵这猫一阵狗一阵的脾气,也没多问,反正问了赵瑞灵也不正经说。


    阿桥去给赵瑞林揉肚子,于旻收拾桌子。


    一通忙活完,外头天儿都黑下来了,赵瑞灵却还是撑得难受,在舱房内躺不住。


    她坐起身吩咐阿桥,“你出去看看船尾有没有人,没人我过去吹风,顺便消消食儿。”


    甲板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她就不去了。


    虽然但是,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老人言,无论如何,先避开穆长舟就是了。


    于旻也吃得有点多,等阿桥回来的时候,就不停地打哈欠,困得直揉眼睛。


    赵瑞灵叫阿桥去哄于旻睡觉,她自己出去消食儿。


    “那你注意些,别靠近船上的栏杆,也别走得太急了。”阿桥不放心地叮嘱。


    “夜里风大,你多穿一些衣裳再出去……要不等我伺候二郎睡下再跟你一起去?”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需要人陪着,一会儿就回来了。”赵瑞灵正撑得坐不住呢,挥了挥手,自己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一路前行到船尾,确实如阿桥所说没什么人,只角落里有护卫,站在气死风灯下头值守。


    赵瑞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悠闲迈着步子在船尾站定。


    江面上虽一片黑暗,可船上有灯,不远处还有护卫,倒也不叫人害怕。


    而且时值夏日,江面上的风颇为温柔,带着几分让人格外舒适的微凉,抚在脸上,让人心里的烦躁都不自觉减轻许多。


    赵瑞灵听阿桥的劝,往后靠在船舱的柱子上,盯着远处隐隐可见水光的夜色深思。


    袁翁清楚她和穆长舟之间的龃龉,不可能平白无故叮嘱她离穆长舟远一些,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虽然都觉得她蠢,但该明白的事儿赵瑞灵多动动脑子也能想明白,她只是不爱多想而已。


    能让袁翁如此警惕,只有一个可能……


    “应该不会吧!”她拍拍脸颊,迟疑又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


    “一把年纪还没娶妻吗?”


    如果穆长舟有娘子,袁翁肯定拿这个来劝她了。


    经历过先前牢里那回主动往坑里钻的自作多情后,赵瑞灵除了恨得牙痒,每每想起来都尴尬地想钻地洞。


    她自觉脾气挺好,每回碰上穆长舟就想炸毛,不单单是对穆长舟的警惕,更多是不想多看他,总提醒自己曾经犯过的蠢。


    她又喃喃道不对,“袁翁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嘶,不会是我计谋太成功,让袁翁误会了吧?”


    这可真是,该哄的还没哄到家,总找着机会刻薄她,不该哄的倒是误会了。


    还是不对,也有可能是穆长舟在袁翁面前说了什么……


    思及自己喝酒那日发生的事,赵瑞灵在心里哀嚎,穆长舟不会也误会了吧?


    “呸!”赵瑞灵鼓着小脸儿朝夜色啐了一口,感觉没那么撑了,愤愤转身往回走。


    “鬼才会对那狗——”


    赵瑞灵的声音,在看见船尾另一侧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的高大身影后,戛然而止。


    要不是怕死,她简直想一跃从船上跳下去。


    穆长舟是得了什么阴兵传授本领吗?


    怎么回回他都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面前……尤其是她说小话的时候。


    穆长舟站直身体,慢条斯理扫过赵瑞灵僵硬又心虚的神色,神色喜怒不辨,只声音泛凉。


    “这回可是某先来的,赵娘子该不会警告某要非礼勿听吧?”


    赵瑞灵努力回忆自己先前说了什么,很快就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她自言自语也没说名字。


    她僵着脸扯了扯唇角,“不会,我只是想起邻居家养的……狼狗,念叨几句,穆郎君爱听就听呗!”


    说完她就立马就走。


    袁翁交代不要跟这人多接触,溜了溜了。


    可穆长舟却移动脚步,恰巧挡在赵瑞灵回去的路上。


    他哼笑出声:“所以,赵娘子对……一只狼狗有意思?”


    当着他的面还敢指桑骂槐,这小娘子胆儿确实够肥,也不怕他气急了把她从船上扔下去。


    差点撞在他身上的赵瑞灵:“……”


    她小心翼翼后退一步,还仔细地盯着脚下,不给自己任何跌倒或趔趄的机会。


    那种女娘不小心没站稳,跟人搂作一团被人误会的情节,话本子不要写得太多。


    这艘船上的误会已经够多了,她可不想再添一桩!


    稳稳站住后,她才偏开头回答。


    “嗯……就是说,也不是没那种可——”她猛地顿住话音。


    想起狗代表着谁,她偷偷望了眼看不清表情的穆长舟,赶紧猛摇头。


    “不对不对,没有那种可能,是袁翁误会了!”


    “啊……天色不早了,我好困啊,阿桥找不到我该急了。”她小心绕开穆长舟,一本正经往前走。


    “穆郎君伤还没好,你也早些回去休——啊!”


    刚跟穆长舟擦肩而过,她突然就感觉自己的腰肢像铁钳夹住一样,惊呼着背朝后摔在穆长舟怀里。


    她惊慌地一只手掰穆长舟的胳膊,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怕叫不远处的护卫听到。


    “你疯了吗?放手!不然我要叫了!”她压低嗓音急呼。


    躲过了话本子里的平地摔,却没躲过这强买强卖的摔,可千万别叫人看到啊!!


    穆长舟本只是想拦住这小娘子把话说清楚,却不料伸手就不小心碰到了那把子不盈一握的细腰。


    天知道,他根本没想对赵瑞灵做任何不规矩的事儿。


    对他而言,所有女娘都代表着麻烦。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娘子就已经摔在了自己身前,他沉默着低头,这不争气的胳膊彷佛有自己的想法。


    回过神,穆长舟想松开箍着赵瑞灵腰肢的胳膊,但思绪一转,反正搂都搂了……他把人箍得更紧。


    “赵灵娘,送你北归,只为偿还你阿娘曾经的恩情,袁修永想得太简单,就凭着你这张脸,留在湖州府早晚会生祸端。”听着赵瑞灵闷哼了声,穆长舟稍稍松了点力道,低头凑在她耳边。


    “最多不过是送你回去能得太后个人情,某也当得,至于其他的,我劝你……”穆长舟原本想严词打断赵瑞灵任何念想的话,随着手掌下腰肢的轻微颤抖顿住。


    这小娘子胆儿不是挺肥的吗?


    他微微后退些,压下莫名往上涌的情绪,冷声道:“不管是狼还是狗,对愚蠢之人只会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咬断她的喉咙,懂吗?”


    赵瑞灵感觉着脖颈儿一侧灼热的呼吸,心底却打了个冷颤,小鸡啄米一样猛点头。


    呜呜就该让袁翁来看看这一幕,听听这人到底多恐怖,袁翁保证再也不会误会……


    “你们在干什么!”袁修永低沉的怒喝声在不远处响起。


    赵瑞灵和穆长舟都僵了下,抬起头。


    便寻穆长舟寻不到的袁修永,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敢情他早上说的话还给这两人提醒了是吗?


    穆长舟非常自然地松开手,表情淡定后退一步。


    他只是想把话说清楚……就是不小心靠得近了些而已。


    对这总是叫他莫名烦躁的小娘子,他白日里已经下意识避开了,往后也只会避得越远越好。


    赵瑞灵见袁修永表情不对,哭丧着脸立刻就想告状。


    岂料她还没开口,袁修永就气得直瞪眼。


    “大半夜的不睡觉,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私相授受?穆氏和谢如霜的脸简直让你们两个混账给丢尽了!”


    “舱房里是盛不下你们了吗?给我滚到我房里来解释清楚!”


    赵瑞灵:“……”不是,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种夜黑风高还有狗的现场,能干什么……当然是有些人不干人事儿啊!


    第23章 第23章他尝过更销魂蚀骨的滋味……


    一进舱房,赵瑞灵就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她格外委屈地嚷嚷:“袁翁您怎可冤枉灵娘?即便穆郎君在您眼里不是好人,灵娘何时不听您的话过?”


    穆长舟:“……”说话就说话,拉踩是什么毛病?


    袁修永沉着脸坐在案几前,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赵瑞灵没给袁修永说话的机会,声音清脆又快速地解释。


    “我白日有些晕船,睡过了午食时候,晚食便用得有些多,实在撑得坐不住,才出门消食。”


    “记着袁翁您的叮嘱,灵娘不敢往甲板那等人多的地方去,才想着去船尾,谁知遇上穆郎君,吓人一跳。”


    “受了惊我没站稳,差点就见不到袁翁您了,吓得腿都软得几乎站不住,幸得穆郎君扶住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赵瑞灵确实委屈,与其被人误会私相授受,还不如按着话本子来呢,就算袁翁看见,她也能把人推开了。


    当然,她也不是不想告穆长舟的状。


    但赵瑞灵算看出来了,这人实在不是个好东西,她坏不过他。


    先将人下狱再救人的事都做得出来,刚才还大言不惭地认下图谋,她做初一,这人必定做十五。


    袁修永见赵瑞灵的委屈和气愤不作伪,蹙着眉看向穆长舟。


    “你为何在船尾?”


    穆长舟言简意赅:“甲板人来人往,舱房不适合议事。”


    袁修永眼神闪了闪。


    穆家这小子被圣人留在圣都,西戎人乃至西北那边觊觎军权的人必不会老实。


    只有一小扇窗户的舱房,确实不是密议之地,容易被人偷听,船尾却是个好地方。


    袁修永虽觉得太巧,还半信半疑,为着自己心底那点盘算,也没多计较。


    见总算敷衍过去了,赵瑞灵扭头就走,钻进舱房就不出来了。


    她跟穆长舟大概八字犯冲,但凡碰上必然得有点灾祸,为了小命着想,还是能离这人多远就离多远。


    袁修永本打算跟穆长舟聊聊,奈何甄顺在外头催促,应该是有什么急事,无奈,他只能先让穆长舟离开。


    穆长舟从舱房内出来,挑了个开阔无人能藏身的地方,吩咐甄顺——


    “任程三郎在西北都护府住着就是,其他的等我们回西北再说。”


    先前他们在宁音郡上船时,有西北传来的消息送到甄顺手中。


    说程家三郎,也就是穆长舟的小舅子跟家里闹掰了,一气之下打马去了西北准备投军。


    穆长舟清楚,程三郎虽从小习武,却更擅文道。


    他突然想不开去投军,除非再也不回程家,否则程邈能把他腿打断,其中必有蹊跷。


    刚才赵瑞灵突然出现在船尾,穆长舟还没来得及细问,听穆长舟吩咐,甄顺赶忙将飞鸽传书的小纸条递给穆长舟。


    “我去穆氏的铺面,让人特地跑了趟苏州府的铺子,两日前就有飞鸽传书到了,说情况紧急,希望您尽快下令。”


    穆长舟打开纸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都护府长史说,程三郎竟是带着好几车的行囊进的都护府,还将礼单给了长史,却不曾说为何送礼。


    哪个正经郎君离家出走带这么多东西?


    狼覃军那边则传来消息,说最近西戎得知穆长舟不在西北,确实又有动静,甚至试探着骚扰周边郡县下的村落好几次。


    可朝廷派过去的督军却强压着狼覃军不许动,西北民心浮动。


    如若准备不及时,真被西戎大胆偷袭,说不定先前狼覃军打下来的边镇会出问题,狼覃军失却民心,在西北根基也会不稳。


    督军严辎……穆长舟眉头皱得死紧,若他没记错,应该是圣人堂叔淳阳王的嫡系,支持太子一脉。


    穆长舟眸底闪过对淳阳王极深的厌恶,当年若不是母亲为了替她这位好表兄争军功,他阿耶也不会死。


    圣人继位后,和太后一起打压淳阳王,收了他在西南的军权,如今对方又图谋狼覃军,呵……当他是死的不成!


    他面上露出几分不再压制的冷厉:“到达下一个口岸,你上岸一趟,以最快的速度给西北传信。”


    “告诉穆长史,若有人问起程三郎所为,先敷衍过去,将打探之人都记下来,传信给我。”


    “至于狼覃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若西戎胆敢来犯,只管杀过去,谁敢拦着一并拿下,必要时拉出来祭旗也无妨,出了事儿算我的!”


    甄顺心下发紧,却不敢多说,赶忙应下来。


    他从小就在穆长舟身边伺候,知道


    一旦涉及淳阳王的事儿,郎君向来不会手软,也听不得任何人的劝说。


    等穆长舟带着浑身冷气回了舱房,甄顺才松了口气。


    他望向赵瑞灵舱房的方向,眸底闪过一丝迷茫。


    先前他和郎君还没说几句话,赵瑞灵就过去了。


    郎君明明可以把对方打发走继续说事儿,毕竟他们说的都是要紧事儿,耽搁不得。


    可郎君偏偏制止他说话,就在船尾那点子逼仄的角落里,由着那小娘子嘀咕半天。


    若说郎君不愿意跟赵娘子打交道,却偏又在那小娘子要走的时候从角落里站出来吓人。


    虽然赵瑞灵说的话一听就知道是说谁……可他们先前算计人家小娘子,人家嘴里没好话不是正常的吗?


    郎君连西北人诅咒穆氏全族的话都听得面不改色,被人说了句一把年纪……嗯,还骂了声狗,就忍不住啦?


    更别提刚才郎君去搂人家小娘子腰的那利索劲儿……甄顺心里毛毛的。


    先前郎君打趣见色起意,他在心里腹诽,不过都是玩笑而已。


    甄顺清楚,郎君的婚事牵扯太多,不是那么容易定下来的。


    偏赵瑞灵是谢如霜的女儿,牵扯更不少,两人根本不合适。


    甄顺眸底闪过一丝担忧,这男人一牵扯到女娘就容易色令智昏,老醇国公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郎君可千万别步了老国公的后尘啊!


    官船在太湖上行过一日,路过位于江南东道的小口岸停了一刻钟。


    甄顺从这里上岸,去办穆长舟交代的事儿。


    官船继续往北,甄顺办完差事后,坐小船追上官船就行了。


    赵瑞灵吸取教训,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舱房看文卷。


    穆长舟也没露面,官船上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袁修永更忙,他慎重思量,细细盘算,配合着这些年袁大郎送到湖州府来的信件,总算勉强理顺了圣都的情势。


    以他的丘壑,很快就察觉了赵瑞灵做穆氏妇的优势,这才松了口气。


    实在累得够呛,袁修永先睡过一觉,待到半下午,吩咐袁大丰叫厨子准备些酒菜,并让他去请穆长舟过来用晚食。


    穆长舟因西北送来的消息,这几日正烦着,一直思忖程家和淳阳王的用意。


    自程氏难产离世后,他家大郎被养在程家,算是给圣人留个质子在圣都。


    程邈治家慎严,从不跟武将交好,这些年除了四时八节的简单礼节往来,穆长舟跟程家一直没什么来往。


    他人不在西北,程三郎却突然去了,还有那礼单……程邈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再有,西北督军严辎在西北任职已两年,先前一直老老实实,从从未沾染过狼覃军军务,否则穆长舟也容不下他。


    此次他回圣都述职,虽时间久了些,可如今大昭跟西戎无战事,醇国公府也不是过去夹缝求存的境地了,他早晚会回西北。


    以严辎的识时务,怎会在这时突然插手狼覃军的军务?


    除非……严辎以为穆长舟回不到西北了,又或者以为他必然会臣服于淳阳王之下。


    穆长舟再三思忖无果,心下便有种预感,说不准他离开圣都还不足两月,圣都就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还与他有关……


    对上其他人,穆长舟还不会如此严阵以待,但对淳阳王,他绝不会给对方留任何余地。


    听得袁修永来请,穆长舟想都没想便起身应约。


    有些事只凭他自己想,倒不如请教一下这位袁大家,论起文官坑人的手段,还没几个能抵得过这位的。


    双方都有所图谋,见了面倒没跟以前似的剑拔弩张。


    袁修永面无表情,语气却还算和缓,“先前在宁音郡,灵娘给我送了一坛子好酒,小老儿不舍得自己喝,想着你也算爱酒之人,不如一起品品。”


    微笑着进门的穆长舟,脚步顿了下,沉默坐在袁修永对面。


    不会是赵灵娘用来给他祛风邪的那种吧?


    袁修永拍开酒坛上的布封,一股子浓烈的酒香味,带着让穆长舟后背泛凉的熟悉扑面而来,叫穆长舟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气的。


    这酒拿来折腾他,给这小老儿倒是投其所好了,他是挖了那小娘子的祖坟吗?


    袁修永见穆长舟沉默不语,主动给穆长舟和自己各倒了碗酒,先忍不住喝了一口。


    “嘶……”火辣辣的刺激从舌尖一路燎原到喉间,像是烈火一样往下烧。


    直把浑身都烧得微微见汗,酒的清香才带着后返劲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叫袁修永忍不住拍案叫好。


    “好酒!”


    “你快尝尝,某听闻谢氏古籍中有记载浊酒提纯之法,可惜英国公府无人知此道,一直没机会尝到如此销魂蚀骨的味道。”


    穆长舟:“……”他尝过更销魂蚀骨的滋味。


    他默默端起酒碗抬了抬,喝下一口,落进肚儿里燎原热意,冲散了穆长舟心里的气恼。


    他面色好了不少。


    “袁翁今日请某来,不只为邀我品酒吧?”


    袁修永不置可否,笑问:“我听闻你此次回京,太后和圣人都有意为你指婚,你此行南下,不只为了请我北上吧?”


    穆长舟表情坦然,目光微讽:“袁中丞倒什么都跟袁翁说,可见圣都如今也没有比做穆家妇更热闹的事儿让人下酒了。”


    袁修永失笑,慢悠悠道:“圣都确实出现了喜事,张皇后有孕已七月余,而太医署断定是个皇子。”


    穆长舟愣了下,张皇后不是病了……下一刻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为了瞒着太后生下皇嗣。


    圣人只得一子,太子琮身体孱弱,不似长寿之相。


    而渭王琰虽已见勇武,却明显没有大才,只比太子小一岁,那心智瞧着却像是差了辈儿似的憨纯。


    圣都百官一直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就是因为两人各有优缺点,可如果此时,张皇后能生出一个健康的皇嗣……情况立马就会不同。


    比起让自己不算聪慧的兄弟继位,圣人和张皇后肯定更乐意让太子的兄弟继位。


    只要有人为太子和小皇子保驾护航,太子的身体又不像能留下后嗣的。


    若圣人坚持让太子继位,再提前留下兄终弟及的圣旨,那张皇后之子就是正统,谁也无法撼动。


    可太后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必然会尽全力阻止。


    不只为权势。


    渭王琰跟太子争过皇位,一旦失势,待得太后百年,等着渭王的就只有个死字。


    而这个为太子和小皇子保驾护航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个。


    满圣都权贵圈子里扒拉一遍,也还是他穆长舟最合适。


    毕竟他的外家乃是先圣母家顾氏,穆氏和狼覃军又几乎是他的一言堂,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袁修永只用一句话,就让穆长舟心中疑惑尽除。


    淳阳王之母也是顾氏女,先圣之母和他的第一任妻子都是顾氏女,淳阳王自然是站在圣人这边。


    严辎所为,跟过去鲁国公府通过军饷来逼迫穆长舟娶张氏女时一样,是为了逼他站队。


    至于程三郎,他带去西北的那几车礼,既可以是感谢他收留的谢礼,也可以是程邈欲再嫁一女做穆家妇的聘礼,也是为了拉拢他。


    明面上看起来从不站队的纯臣程氏,竟然能被太后指使……穆长舟的脸上多了一抹冷笑。


    圣都这些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强扭的瓜,不管甜不甜,只要吃到他们嘴里就行,也不怕崩了牙。


    他能想明白的事,曾为先圣拜请为军师的袁修永自比他更明白。


    袁修永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两方人马都想逼穆长舟就范,却不能撕破脸,甚至还得怀柔,最好的法子非结亲莫属。


    太后已然扔出了程氏子,想必很快,圣人为穆长舟选择的亲事也会落定。


    可穆长舟是会乖乖就范的人吗?呵……这便是赵瑞灵的机会。


    袁修永由着穆长舟喝了两碗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往外扔钩子。


    “圣都……”他刚开口,外头就响起了甄顺急切的声音。


    “郎君!郎君!有要紧消息!”


    甄顺甚至


    等不得穆长舟出去,满头大汗跑进来,急切地催促穆长舟。


    穆长舟站起身:“恕穆某不能陪袁翁继续品酒……”


    “可是穆长舟的亲事有消息?”袁修永不愿再等,干脆开门见山打断穆长舟的话。


    甄顺瞪大眼望向袁修永,“袁翁怎么知道?”


    “也该来了,张皇后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袁修永轻笑。


    “小子你直说便是,反正如今圣都指不定是人人皆知,小老儿不才,许是能给你们点建议。”


    穆长舟面色微沉,又坐回去,沉声吩咐甄顺。


    “这里没外人,你直说。”


    甄顺期期艾艾看向穆长舟,“圣都那边传来消息说……说,老夫人为郎君应下一门亲事,是……”


    “顾氏女?”袁修永等不及甄顺这墨迹劲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穆长舟的神色。


    “倒也不叫人意外,你家与顾氏是表亲,圣人也算跟你沾着亲,这算门不错的亲事,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不等穆长舟说话,甄顺神情更忐忑了些。


    他干脆闭上眼,一口气把话说完。


    “不是顾氏女,是淳阳王嫡幼女殷七娘!”


    他话音一落,“嘭”的一声,穆长舟手里的酒碗被他捏得四分五裂,没喝完的酒全洒在穆长舟染血的手指上。


    可他却像没感觉到痛一样,表情冷沉得像数九寒冬即将到来的暴风雪,把甄顺吓得缩着脖子后退几步,贴在了门边。


    就连袁修永都一时愣在当场,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老醇国公夫人……不提也罢,圣人是疯了,生怕穆家子太忠心吗?


    舱房内气氛越来越压抑,穆长舟身上的杀气几乎不加掩饰地在屋里释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袁翁袁翁!”赵瑞灵欢快又得意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凝滞。


    她抱着一卷绢帛推开门进来,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


    “我又看完一卷——嗝!”话没说完,她被穆长舟杀气腾腾看过来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嗝。


    “我,我今儿可没说人坏话啊!”赵瑞灵下意识喃喃出声。


    她天生有种属于小动物的直觉,莫名就感觉这人如今惹不得,怂得非常迅速。


    本来赵瑞灵以为穆长舟那天晚上就够吓人的,没想到这人还有上升空间,看人的目光跟看死人一样,吓得她直往旁边躲,好悬跟甄顺凑成一对儿鹌鹑。


    穆长舟心情坏到了极致,实在没有跟人逗趣的心思。


    眼看赵瑞灵吓得几乎要躲进甄顺怀里,他垂下眸子起身,冲袁修永无声行了一礼,冷着脸刮出门去。


    甄顺赶忙跟上。


    赵瑞灵软着腿儿把自己拖到袁修永对面,噗通一声跪坐在穆长舟坐过的软垫上。


    “什么人啊!我又没惹他,动不动就吓唬人!”她小声嘀咕,越想越生气,偏还不敢大声说话,就更气了。


    她委屈巴巴望向袁修永:“就这样的,您还觉得我对他有意思,想死我找块豆腐撞上去多好呢!”


    “我就是去地底下奔阿兄去,也好过往阎王跟前蹦跶,那我得多蠢啊!”


    袁修永:“……”反正不太聪明。


    赵瑞灵要是个动了情不管不顾的女娘,袁修永愁得慌。


    可她明摆着对穆长舟避之不及吧……他更愁得慌。


    袁修永头疼地干掉碗中酒,抹了把脸,不甚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往回找补。


    “他这不是冲你,主要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叹了口气,思及过往,感慨万千。


    “其实穆家小子也不容易。”


    嗯?这么说她可就来劲儿了!


    她脸上的愤然一扫而空,眼神亮晶晶坐好,咧开小嘴露出两排小白牙。


    “怎么不容易了,您快跟我说说,让我高……咳咳,我也好避开触他霉头。”


    袁修永无语扫了眼赵瑞灵怀里的绢帛。


    “你不是看完了我给你的绢帛?镇国公府什么情况你记住了吗?”


    赵瑞灵刚支棱起来的纤细脖颈儿瞬间往回缩了亿点点。


    “嗯……镇国公顾城乃先圣外祖,顾氏有三女,大女嫁与先圣之父,二女嫁与先圣堂伯,也就是淳阳王之父。”赵瑞灵绞尽脑汁地思索。


    “三女……三女招赘如今的镇国公顾……顾季常。”


    她记忆力还不错,不需要思考的内容都勉强记得住。


    “淳阳王跟先圣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镇国公府虽朝中名声不显,行事低调,却底蕴深厚,且在西南镇守多年,绝对不能招惹!”


    说完,她期待看着袁修永,等着被夸。


    袁修永却又问:“那你可知,穆长舟的母亲也是顾氏女,圣人和淳阳王都是他的表舅?”


    “啊?绢帛中没写啊。”赵瑞灵愣住。


    绢帛中写,顾季常的女儿不是嫁给了西南边将吗?


    袁修永颔首:“他母亲是顾季常次女,当年做错了事,被镇国公府除名,一直在穆氏家庙清修。”


    “因醇国公之故,圣都几乎没人提起她,我就没写。”


    赵瑞灵更好奇了。


    “她做错了什么事儿,能把穆郎君气成这样?”


    她知道穆长舟是醇国公,但袁翁在绢帛中也只写他是西北武将,并未多言。


    快让她听听,这位顾氏好女到底干了什么事儿嚯嚯自己的儿子。


    袁修永:“她意图挪用穆氏军功给自己的表哥,害得狼覃军在河东道一场重要战役中损伤过半,还间接害死了穆长舟之父。”


    “如今她又擅自应下与她表哥家结亲,意图将自己的儿子彻底推到太后对立面……”他说不下去了。


    他就没见过这么蠢的女子。


    赵瑞灵想明白这几家的关系,浑身一震。


    “这位老夫人……欠了她表哥几辈子恩情啊?”


    一般恩情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要是姨母最终成为赢家,这是奔着灭了夫家全家来报恩啊!


    这位老夫人太厉害了,竟凭一己之力,让她都忍不住对穆长舟起了几分怜惜。


    虽然他不干人事儿可他好惨哦,她一点都不气了哈哈哈……


    第24章 第24章这是赵灵娘送来的定情信……


    穆长舟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回到舱房,他即刻便给西北的手下写信,坐实程三郎带去西北的乃是谢礼,并抓捕严辎下狱,在必要时候杀严辎祭旗。


    甄顺在一旁胆战心惊伺候着笔墨,眼睁睁看着杀气腾腾的命令跃于纸上。


    原本郎君只让狼覃军警惕西戎人的侵犯。


    现在郎君却让狼覃军泄露部分边防消息给西戎迷惑对方,同时以最快速度更改边防布局,并动用在西戎军中的细作,让西戎动起来。


    如今狼覃军的军权尽在郎君之手。


    只要西戎大举来犯,被错误情报所扰,狼覃军拿下彻底的胜利,醇国公战功更上一层楼,圣都就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甄顺心下渐渐了悟,圣都给的哪条路郎君依然都不选,要走第三条路。


    上回郎君还年幼,选第三条路也掺杂着妥协,这回……郎君羽翼已丰,他要硬刚!


    这个认知,让甄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功高震主,却不站队,同时得罪太后和圣人,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穆长舟已没了先前在袁修永舱房时的肃杀,许是所有情绪都已付诸纸上,他神情格外平静。


    十年前他能在太后和圣人逼迫中夹缝求生,甚至拿下去西北接任狼覃军的机会,并用短短十年掌控狼覃军,靠的就是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这回就让他看看,圣都那些高坐庙堂的权贵们,是否敢直接撕破脸,如若殷氏不想要太平盛世……他也不是


    不能满足他们!


    他从不是什么好人,否则也不该因为阿耶之死,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厌恶阿娘,并且在天下初定,分封功臣后将事情闹大,将阿娘逼入家庙。


    穆长舟的心思,袁修永不说拿捏了个十成十,七八成还是有的。


    不是每个承袭父辈爵位的将领,都能凭家族蒙荫继续父辈荣光,而坐到这些需要手段有多狠辣,袁修永心底再清明不过。


    在赵瑞灵带着对穆长舟的……怜惜离开后,袁修永的表情并没有和缓下来,甚至变得更愁。


    袁大丰不解:“郎君是怕此事会牵扯到赵小娘子?”


    圣都情势有变,才绝娘子之女进入圣都,却又是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变数,哪个有野望的人不想将变数掌控在自己手里呢。


    袁修永却只摇着头干了半碗酒,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担心她,圣都情势越是不明,对灵娘而言倒越是安全。”


    如果圣都太安静,他只会担忧那些精通阴谋诡计的人有闲心逸致慢慢算计赵瑞灵。


    但圣都热闹起来,反倒没人敢轻易下狠手。


    赵瑞灵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娘子,可万一因此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这种关键时候没人付得起代价。


    袁大丰更不解,“那您做甚这副表情?无论圣都局势怎么变化,也不会影响您太子师之位。”


    即便袁大丰对圣都情势不太了解,也清楚圣都之争,关键并不在太子。


    “我担心穆长舟这小子心太狠,把路走窄了啊!”袁修永带着几分醉意低声呢喃。


    “他是不怕死,可一旦边关战起,得拿多少条人命往里填,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袁大丰是彻底听不懂了,不是说圣都的局势吗?


    醇国公人都让圣都扣着呢,哪儿来的仗可打。


    袁修永没心思跟袁大丰解释,他重重拍了下桌子。


    原本还是只盘算着能成则成,不能成便罢的心思,变成了必须得成的决心。


    只要穆长舟娶了赵瑞灵,他在圣都的僵局便可解。


    太后和圣人包括权贵们的算计也都得成空,大家只能坐下来从长计议。


    有这个时间,足够穆长舟走出一条阳关大道了。


    袁修永从没如此庆幸过,赵瑞灵的身份被穆长舟揭穿。


    他立刻吩咐袁大丰:“你注意着些,一旦甄顺要下船,你先拦着些,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若他不下船更好,明日一早,你请醇国公来我这里一叙。”


    好在袁修永所预料的最坏局面没出现,甄顺并没有半路下船。


    穆长舟一大早就被请到了袁修永舱房里。


    “袁翁找我有事?”


    袁修永看着面色淡然的穆长舟,心下暗自感叹这小子心态实在是好,面对杀父之仇和逼迫之恨,他竟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了。


    如此也好,对赵瑞灵而言,这小子从哪方面来讲,都算最好的夫郎人选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没有如前一日一样温和,只哼了声。


    “前几日的事儿,我越想越不对,你与灵娘在船尾相遇之事,怕是你醇国公有意为之吧?”


    穆长舟挑眉,还是那句话:“我先去的。”


    袁修永冷笑,“这话你也就拿来骗骗小娘子还成!”


    “就你穆长舟的性子,若真想安静议事,会由着灵娘在船尾待那么久,还有工夫受惊吓,跟你拉拉扯扯?”


    不等穆长舟说话,袁修永面色更冷峻。


    “更不用提,我分明记得当时是你小子死死搂着人家小娘子不放,那力道灵娘抠都抠不开。”


    穆长舟笑了,却没否认自己当时的行为。


    “既袁翁当时就发现了,为何现在才跟某算账?您想说什么也不必绕弯子,直说便是。”他意味深长看着袁修永。


    “看在袁翁昨日为某解惑的份儿上,旦有所求,不涉生死,某都愿应下。”


    袁修永要的就是穆长舟这句话,他面色恰到好处地和缓几分,满意地点点头。


    “你既如此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他定定注视着穆长舟:“我知你南下是为躲避亲事,许是对自己的困局有所预料。”


    “你想为自己择一门合适的亲事来打破困局不是错,但你不该打灵娘的主意。”


    穆长舟蹙眉,他何时打过那小娘子的主意?


    这小老儿每天没事儿,就天天在儿女情长上长心眼子是怎么回事?


    就那跳脱又叫人头疼的小娘子,他只恨不能躲得……


    袁修永语速飞快打断穆长舟的思绪:“我知道,灵娘身为谢氏女之后,天下皆知她阿娘对太后有救命之恩,而她背后所牵扯到的英国公府,还有曾追随谢如霜的那些旧部又多为圣人所用,你在她身上动心思,确实是一步好棋。”


    穆长舟愣了下,仿佛从带着杀机的漫天迷雾中看清了一束光,让他瞬间茅塞顿开。


    他将赵瑞灵带回圣都,本就是想要太后和那些旧部的人情,却是从未动过娶妻的心思。


    有过程氏曾经所为,他实在对娶妻一事全无好感。


    但若是能娶赵瑞灵……这小娘子虽蠢了点,跳脱了点,又脾气大了点,毛病多了点,瑕不掩瑜,放在醇国公府做个吉祥物,却是最快打破困局的法子。


    袁修永仔细盯着穆长舟的神情,见他明显听进去了,话锋一转,以退为进。


    “以你醇国公的本事,打破困局的路子不拘一条,可谢如霜对我袁氏有大恩,她女儿也没有应对那些尔虞我诈的本事。”


    “往后若袁某有幸登高,只要不违反袁氏家规,让袁氏谋逆,袁氏也可为醇国公所用,而我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离灵娘远一些就行了。”


    穆长舟噎了一下,颇有些啼笑皆非:“袁翁可曾见我主动往这小娘子跟前去过?”


    除了叫赵瑞灵下大狱那回,哪回不是这小娘子主动蹦跶到他面前来的。


    即便是那回,也是赵瑞灵先坑他,他才以其人之道还之,还为她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并不心虚。


    “你是没主动往她跟前去,你就是大庭广众之下与灵娘共骑一匹马,又衣不蔽体地让灵娘给你侍疾,还动手动脚将人困在怀里罢了。”袁修永毫不客气瞪人。


    “你跟小老儿说说,你还想干什么?”


    穆长舟:“……”虽然但是,他好像是对这小娘子有些放肆了。


    他沉吟道:“许是因为我小时候在才绝娘子身边待过,对赵灵娘不自觉亲近了些,某在此之前确无他想。”


    在此之后……嗯,他得好好考虑一下,这娶妻和与圣都硬刚的利弊再说。


    袁修永也没错过他最后一句话里的微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不枉费他说这么多。


    但面上他却更不假辞色:“以后你也不许对灵娘有任何想法!”


    “你身边太危险,不适合她,就算念着谢如霜对你的恩情,不求你报恩,也别祸害她家女娘。”


    穆长舟看得出袁修永对自己的嫌弃了,却不疼不痒地还了个微笑。


    讨厌他的人多了,他要那么听话,听得过来吗?


    他懒洋洋点头:“穆某好说,只要袁翁管好赵灵娘,别总跑到某跟前来犯蠢,某自会守礼,不至于恩将仇报。”


    两人这番话谈得还算顺利,起码袁修永面上是挺满意的,心里如何盘算让两人接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袁修永倒也不急,他们乘坐的虽是官船,就那么大点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有两个人接触的机会。


    可还没用他盘算呢,半下午时候,穆长舟和赵瑞灵就在甲板上碰上了。


    还是赵瑞灵主动打听了穆长舟的去向,兴冲冲带着阿桥冲过来特地看热闹……咳咳偶遇。


    “穆郎君穆郎君!”赵瑞灵一看到穆长舟就笑着迎了上去。


    在午后灿烂的阳光映照下,她带着小酒窝的笑容,竟是比江面粼粼波光还耀眼。


    穆长舟不动声色顿住要回船舱的脚步,挑眉看向赵瑞灵。


    “赵娘子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吃撑了出来消食儿。”她凑到穆长舟身边,笑道。


    “穆郎君吃了吗?”


    说完,她像是才想起什么来似的


    ,夸张又做作地捂住自己的小嘴,满脸懊恼跺跺脚。


    “哎呀,瞧我,我都忘了,昨儿个穆郎君一看就是气坏了的模样,今儿个怕是也气得吃不下饭吧?”


    穆长舟:“……”哦,这小娘子看样子是知道他家那一摊子事儿,过来瞧热闹来了。


    他从善如流点头:“嗯,没吃。”


    忙着改动了先前要送去西北的传信,他才刚送甄顺下船,正准备去吃。


    赵瑞灵咬住舌尖,忍住了更幸灾乐祸的笑意,带着几分流于表面的担忧,从阿桥手里接过食盒递给穆长舟。


    “唉,无论怎么生气,不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呀,穆郎君多少还是吃一点嘛。”


    穆长舟似笑非笑接过赵瑞灵手里的食盒,他还没见过坏水儿藏得如此差劲的小娘子,再多看两眼也无妨。


    她苦口婆心地劝,“都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该看开些还是看开些,说不定……以后还有不如意十成十的事发生呢。”


    阿桥:“……”娘子是来安慰穆郎君的,还是来在人家伤口上撒盐的?


    偏穆长舟却像是没听出赵瑞灵的幸灾乐祸,只带着几许微妙,扫了眼赵瑞灵的腰肢。


    忆及那晚掌心曾感受的温软和纤细,他心思,倒比这小娘子的性子要让人喜欢得多。


    他垂眸遮住眸底的深思,状似忧愁问:“那要是看不开,又该如何?”


    赵瑞灵又咬了咬舌尖,才像模像样叹了口气。


    “要实在看不开,穆郎君就把我送的点心给吃了吧,也许吃饱后你就会发现,人生也没那么苦。”


    说完她拉着阿桥赶紧转身离开。


    到了角落里她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一想到穆长舟那愁苦万分(大雾)的脸,她就跟喝了冰烙蜜浆一样开心。


    阿桥看着娘子躲在角落,弯着腰颇为……诡异地捂着嘴窟窟窟,实在不解。


    “您笑什么呢?”


    赵瑞灵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没什么,就是想到穆郎君能发现生活比起点心更美好些,我为他开心哈哈哈……”


    阿桥:“……那不就是一碟子莲子糕?”


    娘子也不会做,还是她得了娘子吩咐,去问厨夫买了来,亲手做的。


    就算阿桥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也清楚以穆长舟的身份,那碟子点心只能算是寻常。


    赵瑞灵嘿嘿笑:“可要是那莲子不小心用黄连水泡过了呢?”


    以毒攻毒,点心太苦,生活不就甜了吗?没毛病!


    阿桥:“……”就,娘子是觉得活着不好吗?


    “我真是一片好意,对醇国公这样的人来说,他心思多狡,又爱谋算,是希望自己能强大到无人敢欺。”赵瑞灵像是知道阿桥在想什么,回舱房的路上,小声跟阿桥解释。


    “旁人真心实意的怜悯于他而言,无异于毒药,旁人越幸灾乐祸,欺负他,他反倒能精神抖擞反击,我见不得他难过,好心帮他一把而已嘛!”


    当然啦,接下来她打算长死在舱房里不出来了,让他精神也□□神,气死他哈哈哈……


    阿桥看着满脸得意藏都不想藏的赵瑞灵,表情格外复杂。


    “娘子,你是不是对穆郎君太上心了些?”


    正高兴吃没加料莲子糕的赵瑞灵跳脚。


    “我对他上心?哈……他把我气得半死,我怎么就不能反击回去了?”


    “他气得我要么饿肚子要么吃撑,我只是小小作弄他一下,就上心了?那他岂不是对我情根深种……呸呸呸!阿弥陀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阿桥看着自家娘子合掌念佛,却还是从赵瑞灵的满脸嫌弃中抓住了重点。


    “可你反击了,穆郎君也不肯罢休,循环往复,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若长此以往下去,这打是情骂是爱,谁能保证你们就不会冤家变鸳鸯呢?”


    赵瑞灵被噎得从兴奋中恢复几分冷静,鼓着小脸儿愤愤坐下。


    “你说得有道理,下次还是别这么咒我了!”


    “到圣都之前,我都老老实实听着袁翁的教导,再也不往那人跟前凑就是了。”


    阿桥张了张嘴,想说那黄连……莲子点心可是送过去了,穆郎君可未必会善罢甘休啊!


    事实上,穆长舟取出点心来以后,凭着敏锐的嗅觉,一下子就闻到了点心那清甜都遮不住的微微苦涩。


    只咬了一点点,他就尝出了黄连味儿来。


    再联想赵瑞灵的话,穆长舟气笑了。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动这小娘子,她倒上赶着蹦跶到他面前来闹妖。


    若他听了袁翁的话,岂不是辜负了这小娘子的心意。


    傍晚时分,出去传信的甄顺乘坐小船追上官船。


    进了舱房,甄顺先着急忙慌拿陶碗倒了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他一路急匆匆赶路,连午食都没来得及吃,看到桌上还摆着点心,肚子止不住地咕噜噜响,不见外地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结果刚嚼没几下,他就苦着脸跑到一旁吐了出来。


    “呸呸呸!厨夫分不清莲子和黄连的区别吗?怎么这么苦?”


    穆长舟悠闲在一旁绢帛上写字:“哦,这是赵灵娘送来的定情信物。”


    甄顺呆住:“啥信物?”


    且先不说什么情不情的惊悚话题,他就想问,哪个好人家的小娘子会拿黄连定情啊?


    穆长舟淡淡道:“你那晚不是听到了,她对我有意。”


    甄顺:“……”人家有意的不是狼狗吗?


    穆长舟勾起一抹笑来:“巧了,先到船尾的是我,既被我听到,自不好辜负赵娘子心意。”


    甄顺:“……”所以您就差点把人吓死??


    他抹了把脸,尽量收了收见鬼一样的表情。


    “不是,郎君,您也清楚,赵娘子她生于乡野,怕是担不起高门主母之责,偏偏她背后牵扯不少,极有可能给穆氏带来许多麻烦啊!”


    “旁人且不说,就说才绝娘子那位未婚夫虞大将军,他如今可是虎头军之首,比您在军中还要有威望。”甄顺越说越觉得头皮发麻。


    “若他得知自己这些年为之不娶的才绝娘子,嫁了个普通猎户,还生了孩子,他是会爱屋及乌还是因爱生恨谁说的准?”


    穆长舟对骠骑大将军虞栋也颇为了解,只不以为意。


    “若我娶了她,自会护她周全,虎头军不好惹,狼覃军也不是摆设。”


    “虞栋这些年一直在西南,甚少回圣都,即便他回来,也未必敢将私怨变成两军之争。”


    虎头军曾被淳阳王捏在手里,后来虞栋靠着对先圣和当今圣人的忠心,以及他无后且没什么直系亲属的干净背景,才得以掌控虎头军。


    在内忧外患未除之前,圣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两军相争。


    甄顺更发愁了,“咱们老国公当年可也有勇有谋,不还是……而且虞大将军心思颇深,万一他起了什么坏心,暗中害人呢?”


    “以赵娘子的性子,您常年不在圣都,您觉得她能照顾好大郎,替咱们公府应对圣都的各方势力吗?”


    先不论长没长脑子,单论自身本事,赵娘子还比不过他们老国公夫人呢。


    就那小娘子的单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叫太后把穆氏给哄到自己碗里去了,或者被别人给穆氏挖了坑也未可知。


    可甄顺越念叨,反倒越坚定了穆长舟的心思。


    对甄顺而言,他所说的那些都是缺点,可在穆长舟看来,这些却都是赵瑞灵的优点。


    正因为她出身乡野,无甚丘壑,才会更让人放松警惕。


    只要圣都那些人以为有机可乘,他们就会熄了先前不容易实现的念想,从赵瑞灵这个更好入手的缺口来谋算。


    可别忘了,赵瑞灵背后还有袁修永,那小老儿会眼睁睁看着这小娘子掉坑里吗?


    虽袁修永先前声严色厉,可穆长舟却不是赵瑞灵


    那种好哄骗的。


    多思忖几番,他也就隐约明白过来袁修永没有言说的盘算。


    娶回一个小娘子,就能搅浑圣都一潭浑水,他人在西北,京中却有先圣军师坐镇,再没有比这更安稳的路子。


    那他就上一回钩又如何?


    “去,把这份文卷给赵灵娘送过去。”穆长舟含笑将绢帛递给甄顺,顺便敲了敲他的脑袋,止住甄顺还不打算放弃的念叨。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不管那小娘子对我有没有意,早在湖州府,你家郎君我就对这小娘子见色起意了,我想得到的,何曾放弃过?”


    甄顺捂着脑袋,悲愤交加:“郎君您如此色令智昏,若老国公泉下有知……”


    “他只会夸我青出于蓝,快去!”穆长舟这阵子以来,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放松的神色,面上的笑意也显得格外痞气。


    “顺便替我告诉她,因着她送的点心,我已经明白,这日子确实挺有奔头,我心下感激,晚些时候再以好礼相送。”


    甄顺:“……”


    他和收到绢帛后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赵瑞灵心有灵犀了一把。


    “你们郎君是不是疯了?”


    第25章 第25章这人静悄悄,肯定要作妖……


    又是一日近黄昏。


    晚霞时卷时舒,如女娘眼尾的胭脂一般,在微波轻漾的湖面上渐渐退却,只待积蓄最后一丝力量,便可托起夜色下的星辰。


    自过了淮南道,湖面上的官船就渐渐多了起来,这会子都正热闹着,呼呼喝喝地准备一日晚食。


    某条官船上,与热闹绝缘的角落里,倏地露出于旻那肉嘟嘟的小脸儿来,眨巴着灿若星辰的圆眸左张右望。


    见没人注意,他低头踮着脚尖往前挪动,一双小肉手跟飘在芦苇荡里的鸭子一样,朝后摆动。


    “快快快,没看到人!”


    很快他这动作就引出了表情格外复杂,身体却更加诚实的阿桥,同样低头含胸,用眼角余光左瞟右望,迅速上前牵住于旻的小手,往身后看。


    “确实没出来,娘子赶紧,我还得去取晚食呢。”


    落在最后的赵瑞灵,为了保持形象,动作虽不算猥琐,却捂着胸口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往自己舱房冲。


    其实三人这番……不那么正常的操作,也不是没人看到。


    每日在船上忙活的船夫和护卫,都已经见怪不怪,还能当每日的下饭菜了。


    阿桥一个扭头,就瞧见厨房门口,给厨夫打下手的小郎冲她们挤眉弄眼地笑,身体僵了下,回了个不太自在的笑过去。


    也不怪她们每天在官船上跟做贼似的,着实是……迫不得已。


    前几日那位醇国公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吃了她们娘子送过去的黄连点心,竟特地叫甄顺送了圣都地图并宫闱之中那些主子们的情报过来给娘子。


    这甚至都不算大礼。


    只隔一日,初入淮南道后的第一个码头,官船停下采买,甄顺上岸,带回了许多昂贵的布匹和首饰,送到赵瑞灵舱房。


    把赵瑞灵给吓得哟!


    经过先前种种,她再不会觉得穆长舟是对她有意思,在他眼里,人大概就只能分为有用和没用。


    有用的他都是坑蒙拐骗的用!


    如今突然跟见了鬼一样,态度和善乃至热情起来,赵瑞灵只觉自己就是待邀秤的猪,喂得肥一些也是为了卖个更好的价儿。


    她立刻跑到袁修永那里,惊魂未定地告了一状。


    可袁修永这回却没再警告赵瑞灵要离穆长舟远一些。


    他甚至还云淡风轻道:“你的体面就代表了你阿娘的体面,她对小老儿,对穆家那小子都有恩,我们自不能看你寒酸着进入圣都,你只管收着就是。”


    “对于宫闱还有权贵间的一应约定俗成的规矩,小老儿确实比不过醇国公,你跟他多请教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赵瑞灵当时就虎躯一震。


    她不解,她大为不解。


    “那您先前不是让我离他远一些?他又不是那种不求回报的大善人,我去请教他,岂不是主动往坑里钻?”


    袁修永闻言,被噎得迟疑了会儿,却还是坚持原来的话。


    “有小老儿在,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掉坑里?”他很笃定地安慰赵瑞灵。


    “不管什么代价,以你我的身份,总归付得起就是了,眼下还是应对圣都的问题比较重要。”


    赵瑞灵无法,只得将信将疑地听着。


    当天晚上,就迎来了请她去舱房指教她的穆长舟。


    许是因为直觉,又或者是一直以来跟穆长舟的犯冲,她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警惕穆长舟了。


    不是她风声鹤唳,他甚至在指点赵瑞灵宫宴规矩的时候,噙着诡谲的笑给她夹菜!!


    赵瑞灵简直三魂惊没了七魄,宫宴的规矩是一点没记住,只记住那道以鹿肉煎制而成的红虬脯真好吃。


    做成灵蛇形状的肉脯格外有嚼劲儿,细品之下既有肉香,又有蜜浆的香甜,越吃越欲罢不能。


    为了压惊,她一个人就吃掉了半盘子红虬脯,把穆长舟脸上的笑都给吃没了。


    然后这人倒正常了许多……具体表现在,再指点她,不叫她去舱房了,这人直接把她提到了船尾。


    原本的笑也没了,人就跟个阎罗似的站在船尾栏杆前……将她困在伸出船外的一块木板上。


    若她记不住他说的那些规矩,那木板就会更往外一寸,吓得赵瑞灵在夜色中吱哇乱叫。


    可让她绝望的是,那么大动静,一个出来看热闹,顺便解救她的都没有,甚至袁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穆长舟不做人。


    毕竟人家可是为了她好呢。


    她要是打骂回去那就是不识好歹……快要哭死的赵瑞灵确实以最快的速度记住了那些规矩。


    可她也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是想着该怎么避开穆长舟的围追堵截。


    阿桥跟船夫已经打听过,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能到达京畿附近的码头,然后走两天一夜的陆路,就能到达圣都。


    穆长舟都已经折腾得她不怎么害怕进入圣都即将到来的危险了!


    她满心想着,只要登了岸,就能躲进马车里,那狗东西总不能再把她困在马车顶上威胁吧?


    只要能让穆长舟离她远一些,她再也不想什么告状坑人的事儿了!


    阿桥和于旻默默挡着赵瑞灵的身影,听她在那里双手合十念叨——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千万保佑信女心想事成……”


    有人好奇地问:“你跟菩萨求什么?”


    “当然是离穆——”赵瑞灵下意识回答,可还没说完,整个人瞬间僵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


    穆长舟竟好整以暇坐在她舱房里!


    他不知道这是女子的闺房吗??


    哦,他就没干过几件人事,那没问题了,她转身就要跑。


    结果保护她回来的阿桥和于旻没反应过来,三人瞬间撞成了一团。


    赵瑞灵和阿桥捂着脑袋嗷嗷呜呜,于旻被带倒坐在地上满脸懵逼。


    “哎呀,我头好晕,眼睛好疼,我突然看不见了,阿桥你在哪里?”赵瑞灵推着阿桥往外爬。


    阿桥:“……”她还能怎么办?只能跟着娘子往外挪。


    虽然但是,阿桥要是能狠得下心看着娘子在官船外晃悠,时刻都有掉落下去的风险,她也就不会给娘子打掩护了。


    于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阿嫂和阿桥一定要避开穆郎君,毕竟每天赵瑞灵受罪的时候他都在呼呼大睡,可他一切向阿嫂看齐。


    甄顺看着这三人跟搁浅的王八一样在地上划拉,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悄悄往外爬,连于旻都无师自通靠着肉墩墩的屁股往外挪,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他表情复杂看向自家郎君,这就是您要娶回去的穆家主母?!


    郎君三思啊!!!


    但穆长舟看着赵瑞灵三人这叫人没眼看的模样,面上却丝毫没有意外,仿佛已经习惯了。


    他确实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会娶个像猪又像


    猴儿的兔子回家的准备。


    在西北时,他连各方势力塞进狼覃军的探子,还有那些格外桀骜不驯的刺头都能收服,不过是个……过于活泼的小娘子,他的力气和手段还在。


    当然,本来他是不想这么麻烦的。


    穆长舟还以为所有女娘们都跟曾经的程氏,还有圣都那些往他身上扑的小女娘一样,只要态度温和些,笑容黏糊些,说话做作些,再披上层守礼又规矩的外衣,她们就恨不能对个完全不了解的郎君命都能舍出来。


    可赵瑞灵在这方面着实叫他诧异。


    他越温柔守礼,她就越跟见了鬼一样,那想要逃跑甚至白日见鬼的小模样,瞎子都能看明白。


    所以在她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吃掉小半斤肉脯,还喝了不少圣都传到河南道的甜酒桂花醅,然后晕晕乎乎一问三不知还非常理直气壮以后,他悟了。


    非常人当得非常手段。


    娶了这小娘子,能让太后放心,让圣人和张皇后动心,还能打消母亲不切实际妄图掌控他姻缘的奢望……赵瑞灵值得他以力气和手段相待。


    果不其然,他只用了半分治那些刺头的手段,这小娘子就迅速表现出了聪慧和灵巧。


    能用三五日就记住圣都那些庞大又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还能记住入宫后会面临的礼法规矩,她这记性比一般小娘子强得多。


    马上就要到圣都。


    若穆长舟所料不错,陈清源大概在他们离开湖州府后,就会以八百里加急的急信,把赵瑞灵的事情报上去。


    能得醇国公和袁大家同时青眼,谢如霜还在世时也并非没留下任何痕迹,陈清源查到的越多,上报的速度就会越快。


    如果太后知道赵瑞灵的存在,一定会派人在京畿码头守着,以最快的速度接她进京。


    “最晚三日后你就会见到太后和后宫女眷,虽然你记住了宫里的规矩,可在宫里却不是知道规矩就能活得长久。”穆长舟慢条斯理站起身,对着快要逃出去的赵瑞灵开口。


    “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还有与太后和圣人的关系,赵娘子就不想知道?”


    已经猫起腰准备躲去袁修永舱房吃晚饭的赵瑞灵,脚步一顿,就被长着大长腿的穆长舟给堵在了门口。


    穆长舟低下头,注视着赵瑞灵皱成包子样的小脸儿,声音低沉又带着丝丝蛊惑。


    “你就不想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样的为难?”


    赵瑞灵咬咬牙,抬起头瞪他:“我去问袁翁也是一样的,袁翁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为难!”


    穆长舟不置可否,只轻嗤了声:“事关朝廷和圣都局势,袁翁确实比某知道得多,可若论起对宫闱的了解,他不及我。”


    “我年幼时曾被太后和圣人带在身边教导,直至我去西北为止,我住在宫里的时候比在自家府邸还久。”


    赵瑞灵早已不是刚出发时的她了,她已算熟知圣都情势,也对醇国公府的情况颇为了解。


    她清楚,是因为他阿娘顾二娘曾经所为,进入家庙赎罪,穆氏当时的主子只剩年纪尚幼的醇国公穆长舟。


    太后和圣人大概是为了提前为自己培养一个可用的人才,顺便替穆长舟挡住外头的风雨,才将他当作自家子侄来照料。


    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幼时便成了国公,面对沉重的责任,还要应对宫里的各种勾心斗角,穆长舟这日子大概没那么好过。


    知道这一点,她心里就舒服多了。


    “可我不想再被吊到官船外头去了!”她虽和缓了神色,却依然后退一步,委屈巴巴地小声嘀咕。


    “你不能自己吃过苦,就让别人也把苦头都吃个够啊!”


    穆长舟眼神闪了闪,看赵瑞灵的目光更幽深了些。


    果然是谢氏女,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些,起码比甄顺聪明,只通过他三言两语就能猜得出他年幼时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含笑道:“只要你认真听我说,自不必如此。”


    “果真?”赵瑞灵将信将疑看他。


    穆长舟挑眉:“某还不至于骗个小娘子。”


    赵瑞灵也挑眉:“那你从在湖州府开始,也没少骗我啊!”


    穆长舟转身:“……再不走你喜欢吃的红虬脯该没了。”


    分明是她先贴着狗皮膏药骗人不眨眼,他们半斤八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赵瑞灵一听,立马眼神发亮,殷勤跟上去。


    她可不是馋,有的吃就不在船尾,而是在穆长舟舱房,也实在不必挣扎。


    看着自家娘子屁颠屁颠又被人哄走,阿桥和于旻对视一眼,都非常习惯地拍拍屁股,准备去吃晚饭。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无论如何,娘子多跟穆郎君那样的狠人学些手段,不是坏事。


    可出乎赵瑞灵意料的是,这顿晚食比她想象中沉默得多。


    穆长舟脸上没有笑,却也没有前几日这种折腾人的唬人神色,只安静得跟个木头也似。


    这让赵瑞灵很不习惯,这人静悄悄,肯定要作妖啊!


    她吃了个七分饱,就赶紧问:“咳咳,那什么,穆郎君不是要跟我说我入宫会面临的为难吗?”


    穆长舟没说话。


    他见赵瑞灵吃得差不多,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吃食一扫而空,虽然速度很快,带着股子常年在军中的豪爽,却不算粗鲁。


    等甄顺收拾了餐桌,穆长舟才若有所思看向赵瑞灵。


    “赵娘子可曾想过自己再嫁,要嫁何人?”


    赵瑞灵愈发坐立不安了,“你问这个作甚?”


    穆长舟挑眉:“你不会以为你入京后,太后和英国公府不会惦记你的亲事吧?”


    赵瑞灵小脸儿皱得跟包子一样。


    “可我不想嫁人啊!”


    她都已经嫁过人了。


    说实话,她总觉得,阿兄成亲前和成亲后变化有点大。


    他开始上进,人总不在家,一回来就要跟她抢床榻,有时候她不想在床上烙饼他也不听,烦人得很。


    “除非你出家,否则不嫁人这事儿绝无可能,这就是你会面临的第一个难题。”穆长舟不动声色引着赵瑞灵深思。


    “当然,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你心里若提前有了人选,至少你能控制部分风险。”


    “否则若你被算计,一旦宫中传出旨意,你就是不想嫁也得嫁,到时嫁给什么魑魅魍魉,乃至要跟着对方经历何等腥风血雨,就无法保证了。”


    赵瑞灵听得瞠目不已,“这是嫁人还是杀人?怎么就腥风血雨……”


    她自己止住了话音。


    赵瑞灵想起先前所了解的圣都局势,如果她的婚事与储位之争有关……


    “宫闱和朝堂之争,多得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穆长舟轻描淡写说出赵瑞灵心中所思。


    “即便你嫁入钟鼎敦厚人家,一旦对方站错了队,你和你所在乎的人都很难保得住性命。”


    顿了下,他又不动声色道:“但若选了如醇国公府一般与两方势力都有关系的人家,将来起码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一种保障。”


    赵瑞灵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瞪得更大,小声问:“能左右逢源的人家……都跟穆郎君差不多吗?”


    “差不多吧,醇国公府好歹只有我一个主子。”穆长舟隐约察觉不对,却也没故意蒙骗赵瑞灵,甚至过于‘实诚’了些。


    “其他与醇国公府差不多权势的,多是世家,子息繁茂,背后牵扯众多,家宅争端都不逊于朝堂。”


    赵瑞灵倒吸口凉气。


    穆长舟就够不做人的了,要是比他还擅长坑人的……


    “我实在无法忘却亡夫!”赵瑞灵猛地站起身,斩钉截铁道。


    “先前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要为亡夫守节,若违此誓,就叫我不得好死!”


    回头她就去菩萨面前补上这个毒誓!


    穆长舟被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他表情微妙看着莫名铿锵起来的小娘子,一看就知道这小娘子在说鬼话,叫人脑仁儿有些蹦着疼。


    “你就这么瞧不上醇国公府……还有圣都那些权贵?”


    赵瑞灵完全没往穆长舟身上想,跟他先前一样过分坦然。


    “虽然穆郎君于我有恩,可不得不说,我们才认识一个月,你都坑我多少回了?”


    “你都这么吓人,比你更会算计的


    那些人不得吓死个人?我有自知之明,坑不过,真的坑不过。”


    她咬牙跺脚闭眼,“实在不行,我出家也可以。”


    穆长舟:“……”这小娘子是不是又在拉踩?


    他弄明白赵瑞灵的思路,被噎得不轻,但思忖片刻,只失笑着摇摇头,如此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圣都也还有很多麻烦等他解决。


    袁修永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将赵瑞灵拖进醇国公府的麻烦旋涡里。


    他需要时间扫平前路,挖好一个让这小娘子为之心动的坑,才能哄着兔子蹦进去。


    “赵娘子之聪慧,实在叫某刮目相看。”他扯扯唇角,漫不经心地夸赞赵瑞灵刚才的主意。


    “你所说倒也是个法子,但你这誓言只说要守节,却没说要守节多久……”


    赵瑞灵赶忙补充:“我,我刚才忘了说,我肯定许愿一——”


    “即便你立誓要一辈子为亡夫守节,太后和英国公府都有你的长辈,她们有的是法子逼你嫁人。”穆长舟打断赵瑞灵的话。


    见她面色如土,他又不动声色转了话音。


    “但你亡夫去世时日还短,你若坚持守节,定下一个能让人等得起的期限,在身边为亡夫请个功德牌位,至少可保你短时间内不用面对这样的为难。”


    赵瑞灵咬着唇瞪着穆长舟许久。


    就绢帛中所说,那些权贵人家子息繁茂,那么多待嫁的女娘,圣都哪儿来那么多缺娘子的权贵啊!


    这人说不定又在吓唬人,她要去问袁翁!


    翌日半下午。


    官船行至河南道中段,终于抵达离圣都最近的码头咸阳渡。


    赵瑞灵心事重重,夜里也没怎么睡好,下船的时候颇有些无精打采。


    阿桥被自家娘子拉着念叨了大半夜,也知道娘子在愁什么。


    照穆郎君和袁翁所言,娘子到了圣都,这亲事还真不由她自己做主,这却是比在圣都立足都更让人忐忑。


    如果加入大家族,以娘子的性子,如何担得起高门主母的责任?


    就算不当家,那些高门大户的阴私手段,自家娘子也未必应付得来。


    可这会儿阿桥却顾不上担忧未来。


    “娘子你快看岸上!”她紧紧扯着赵瑞灵的衣袖,小声提醒。


    赵瑞灵打着哈欠抬起头,抬起手捂嘴的动作瞬间僵住,张大的小嘴儿定格成了震惊。


    渡口两侧站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多穿深浅不一的绯色宫袍,最前头还有几个紫衣宫袍的领头人。


    袁修永跟她说过,只有宫里才会穿圆领祥云纹章服,佩鱼袋,戴幞头巾,蹬乌皮靴。


    深浅绯色分别是五品和四品宦官,紫衣则是三品,非男女主君亲信不可得。


    她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这些人肯定是接袁翁和穆长舟的……吧?


    总不会是来接她的吧?!


    “应当是太后和圣人跟前的中贵人和内侍,他们大概已知你的身份,接你入宫去拜见太后和圣人。”袁修永在赵瑞灵身后说道。


    穆长舟能猜到的事,袁修永也能猜到,八百里加急的官信,确实比他们要快。


    “英国公府的家眷应当也在。”他拍拍赵瑞灵肩膀,温声安抚她。


    “不必担心,好歹你阿娘当年曾救过太后,你三个舅舅也极为疼爱你阿娘,你刚入圣都,她们念及旧情,应是不会为难你。”


    他这安慰还不如不说,说完赵瑞灵更紧张了,表情都开始悲切起来。


    应是不会……那就是有可能会咯?


    论起运道……她若有这玩意儿,还会身边死得只剩个小叔子了吗?


    越靠近渡口,赵瑞灵越能看清,岸上至少有百余人相迎,如此大的阵仗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所有人都全瞪大眼珠子看向官船这边,让赵瑞灵僵硬得几乎走不动路。


    圣都好可怕,她想回湖州府呜呜呜……


    “就你这点胆子,回头太后和贵人们见了你应当也不屑为难,否则传出去叫人笑话。”穆长舟不动声色护住身体微抖的赵瑞灵,站在她身旁凉凉道。


    “你现在跳河也是来不及了,你这会子跳下去,至少得百八十号内侍跟着你往下跳,万一淹死几个,小心他们夜里来找你。”


    赵瑞灵吓得打了个激灵,瞬间站直了身体。


    虽是歪理……但也是理!


    就连这么不干人事儿,人话都不会好好说的折腾她,她都能好好活下来,不就是入宫吗?她可以。


    袁修永在一旁气得胡子瞪眼。


    听他说话就吓得两股战战,听穆长舟说话却精神抖擞,还不知不觉紧靠着穆长舟走。


    都说女大不中留,他还没留呢,这小女娘就先自个儿往那杀才怀里蹦,就这脑子,人家不坑她坑谁!


    第26章 第26章(捉虫)她突然想起穆长……


    赵瑞灵没发现袁修永的情绪,其实她连自己什么时候挨到了穆长舟身边都没发现。


    因为渡口的大阵仗,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宦官们也都望向这边。


    赵瑞灵哪怕心里放松了些,身体也放松不下来,全神贯注让自己别丢了脸面。


    还是到了岸上,领头的紫衣宦官颇为诧异抬头看,朝着她的方向与穆长舟行叉礼,赵瑞灵才察觉自己几乎快贴到了穆长舟身上。


    她立马惊魂未定地退开,扭头去想找袁修永。


    这是什么前有狼左有虎的场景,她急需到袁翁身边回回血。


    但紫衣宦官领头没给她机会,他恭敬笑着拦住了赵瑞灵。


    “太后娘娘和圣人皆知谢娘子身故湖州府,心下悲恸,急着召见赵娘子入宫,以慰思念故人之情。”


    “奴柳福特奉命前来,迎赵娘子入宫觐见。”


    说完,他侧身弯了弯腰。


    “请。”


    他身后排列整齐的绯衣宦官,似女娘面上扫开的胭脂一般,深深浅浅分开两侧,露出金玉为饰的杏黄盖马车。


    足足六匹马前后分成两排,跟个小房子一样,看起来格外气派。


    后面还跟着两辆稍微低调些的黑顶马车,同样以金玉为饰。


    穆长舟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娘子可怜巴巴回头看后头那小老儿,待得袁修永点头后,直接登上马车,头也没回。


    他在甄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哼笑出声,懒洋洋跟上。


    行,用完就丢,丝毫不拖泥带水,就该是他们穆家人。


    当然,这么多宦官一起过来,不全然是为了接赵瑞灵。


    袁修永即将为太子师,穆长舟好歹是一品国公,他们归京,圣人也要召见,索性便一起入宫。


    阿桥和于旻则被提前等着的袁家仆从先接到袁家等着。


    袁修永和穆长舟进了皇城,通过神武门直入太极殿面圣。


    赵瑞灵则走东侧的安礼门,经永巷穿过掖庭,往太后所居住的仪秋宫去。


    她在安礼门被请下车,眼巴巴袁修永和穆长舟的马车远去,谨记两人先前所说宫中规矩,垂眸再不敢乱看,抿着唇跟在柳福身后接受羽林卫的检查。


    穿过高大的宫门后,她被请到了覆着杏黄纱帘的步辇上,一路晃晃悠悠好久,差点把她给晃睡了,才终于听到柳福说话。


    “赵娘子,到了,请下辇。”


    柳福的声音不像普通儿郎一般粗犷,却也不算阴柔,甚至还带着微微沙哑,说话倒是柔和,叫赵瑞灵心里的忐忑减轻不少。


    她跟着柳福跨过高大的玉白台阶,进了仪秋宫,又弯弯绕绕顺着一湾看不到头的莲花池,走得她脚底板都疼,才终于看到了巍峨又肃穆的宫殿。


    “赵娘子稍后,奴进去禀报。”


    赵瑞灵立马打起精神。


    袁翁曾在她面前露出的愁绪,还有他和穆长舟一次次不厌其烦教她的各种应对之法,都让她还没入圣都,就已对这个虎狼窝提起了万分警惕。


    她有自信


    ,一会儿不管遇到何种为难,只要太后不直接把她拉出去砍头,她就能活着出去!


    思及此处,赵瑞灵小脸儿突然僵住。


    过去在戏园子里看过的铡头案,还有话本子里皇亲国戚的威风在她脑海里疯狂打转。


    除了那个不确认是不是阿娘身份证明的长命锁,她根本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她应该不会被当冒充之人被拉出去砍头吧?


    就在赵瑞灵最忐忑的时候,巍峨的大殿内突然疾奔出一位颇为丰腴的中年妇人。


    不等赵瑞灵通过对方的衣着打扮确认对方身份,妇人就流着泪扑过来了。


    “你就是苑娘的孩子?长得跟苑娘真像!”


    妇人又哭又笑,泪眼滂沱,紧搂着赵瑞灵,直把赵瑞灵想哭的精神头都吓回去了。


    她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不是太后吧?!


    好在殿内又走出一个与眼前妇人一般打扮的中年女子,虽看见赵瑞灵后怔忪片刻,眼眶发红,却还算端得住。


    她上前拉开哭泣的妇人,哑声安抚:“好了,阿乔,太后娘娘还等着呢,往后有你跟小娘子好好亲近的时候。”


    赵瑞灵立刻看向被拽开的妇人,她也叫阿桥?


    她不自觉对这哭得格外厉害的妇人升起几分好感。


    叫阿桥的该是她的福星啊!


    安慰人的女子拉住赵瑞灵的手,顺势扶着她往里走,并温柔解释——


    “阿乔是你阿娘的贴身婢子,从小跟你阿娘一起长大,看到你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也情有可原,你叫她乔媪便是。”


    “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娘子可叫我秦媪,得知你今日到,太后昨儿个夜里都没睡好,过会儿要是激动了些,娘子别怕。”


    赵瑞灵只来得及点头,就被半扶半推进大殿。


    殿内除了伺候在一侧的柳福还有几个内侍和女婢,全是身着绫罗,头戴金饰的贵妇人。


    她偷偷用余光看了眼坐在最上首的太后。


    对方身着黑金色广袖宫袍,面容丰腴如圆月,与她阿娘并不像,浑身都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面上也并无什么激动神色。


    事实上,在赵瑞灵按着宫中规矩,跪倒在地,行伏拜大礼直起身后,殿内所有端坐的妇人包括太后都没什么表情。


    她们都只定定看着赵瑞灵,看得她头皮发麻。


    果然这宫里跟袁翁形容的一样可怖——


    “苑娘……”突然,坐在最上首的太后猛地站起身,打断了赵瑞灵的思绪。


    她疾行上前几步,亲自将赵瑞灵扶起来,噙着泪仔细打量赵瑞灵的面容。


    即便眼泪充盈眼眶,让太后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依然舍不得眨眼。


    “像我的苑苑,她怎舍得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阿姐!”


    太后的哭声打破殿内的凝滞。


    “阿姐可不能这么哭,哭伤了身子往后谁来疼灵娘……是叫灵娘吧?”英国公夫人梁氏也擦着眼泪上前,扶住哭得站不稳的太后,也看向赵瑞灵。


    赵瑞灵努力忍着缩脖子的冲动点头。


    梁氏迭声对着秦媪吩咐。“快端些玫瑰冰烙来,我瞧着灵娘吓坏了,先让她吃点甜的甜甜嘴。”


    另外一个看起来跟梁氏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也跟着上前,一起扶住太后,温声安抚。


    长相最为凌厉,面色骄矜的另一个妇人则拉着赵瑞灵坐在一旁,刻意缓下了神色。


    她解释道:“我是你三舅母,刚才先开口的是你大舅母,后头那个是你二舅母。”


    “乖孩子别怕,你这回圣都,就是回家了,往后有太后、圣人和英国公府给你撑腰,再不会有那不长眼的欺负你。”


    赵瑞灵一直插不上话,好在她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性子,被仍旧望着她流泪的太后和乔媪哭得心里发毛,很是乖巧安静,垂眸接过秦媪递来的凉碗,不知不觉就吃了个安静。


    她确实需要压压惊。


    穆长舟只说宫里吓人,没说是这么个吓人法儿,这是要用眼泪淹死她啊!


    她们都不问她要身份证明,就一个劲儿哭,万一哭错了坟……啊呸,哭错了人,她脑袋岂不是更保不住了?


    待得殿内众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已是一炷香后。


    太后先去洗漱过,而后才由同样去洗漱的乔媪扶着重新出来坐定。


    一出来,太后就将赵瑞灵拉到了身侧坐着,看不够似的注视着赵瑞灵。


    “快跟姨母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阿娘怎就狠心不回来呢?”


    赵瑞灵心下一紧,心道来了。


    她眼神露出几分忐忑,小声回答:“回太后娘娘,我自记事起,阿娘便随外祖父姓周,名圆,听阿娘说是跟着外祖父去守山的时候摔到了石头上,所以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太后眼中又积聚起了眼泪,笑骂:“难为她什么都不记得,倒还记得自己小字里有个苑。”


    赵瑞灵噎了下,也不去分辨到底是哪个圆,只继续道:“我七岁那年,阿娘和阿耶上山碰到狼群,阿耶重伤不治,阿娘也一直缠绵病榻,当年就去了……并未提及她的身世。”


    太后突然偏开头,用帕子捂着嘴哭得无声无息却浑身发颤。


    堂堂英国公之女,即便前朝也是节度使的嫡女,还是七星转世的灵童之身,却因为一群山野里的畜生没了性命,实在叫人心酸。


    这一切本该她受着的……


    看太后又哭得止不住,英国公夫人梁氏无奈出声:“太后莫伤心了,逝者已矣,苑苑在天之灵怕是也放心不下这孩子,才叫灵娘回来咱们身边。”


    “往后您好好疼灵娘,护她周全,好歹也叫苑苑能放心,下辈子投个好胎。”


    谢二郎妻子杨氏也出声附和:“一会儿圣人该带着太子和渭王过来了。”


    “让他们瞧见您如此难过,怕也要跟着伤心,太子的身子可经不起大喜大悲啊。”


    太后毕竟坐镇宫中多年,即便悲伤难抑,听人劝上三言两语,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沙哑着嗓音道:“你们说得对,往后哀家定会护这孩子周全,该属于她阿娘的,哀家都会替这孩子讨回来。”


    谢三郎之妻长平郡主眼神闪了闪,不动声色看了眼乖巧被太后搂在怀里的赵瑞灵,大概知道太后的意思。


    到了赵瑞灵手里,她又被太后护在羽翼之下,到时候属于谢如霜的东西到底是谁的,那可就未可知了。


    可先圣封公公谢颖淮为英国公,甚至下旨世袭罔替,永不降爵,如此还不够吗?


    还有什么是属于谢如霜……或者说是皇家欠谢如霜的?


    赵瑞灵倒没听出机锋,也无法为太后的话感到安心,她心跳还如活蹦乱跳的小鹿,在心窝里横冲直撞呢。


    见梁氏和杨氏若有所思的功夫,赵瑞灵忍不住怯生生开口。


    “那个……咳咳,敢问太后,您不需要验一下我的身份吗?”


    万一李鬼不小心成了李逵,李鬼可上哪儿哭去哇!


    梁氏和杨氏都抬起头,连长平郡主眸底都不自觉闪过一丝笑意。


    太后更是哭笑不得,她拍拍赵瑞灵的手:“就你这模样,你这名字,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赵瑞灵更迷茫,模样还好说,名字又咋了?


    “瑞灵可到了?”门外突然有个中气不是很足却格外温柔的男声响起。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瘦削却气场,端的是清风霁月的中年男子从外头进来了。


    他身穿明黄色广袖圆领长袍,不用细打量都知道是谁。


    赵瑞灵赶忙站起身,准备行礼。


    圣人一眼就看到了太后身边站起来的赵瑞灵,也跟着愣了下,实在是赵瑞灵和她阿娘长得太像。


    “快免礼!”不等赵瑞灵跪下去,圣人就三步并作两步,提着赵瑞灵的胳膊制止她再度跪拜。


    他声音温和,颇为感叹看向太后。


    “我听长舟说,苑娘跌落山崖后应是失去了记忆,却仍记得当年跟阿耶和您的玩笑话,为孩子起名瑞灵。”


    “许是当年圣都的政令到了底下难以推行,倒是叫这孩子平白多吃了许多年的苦。”


    赵瑞灵:“……”她不觉得日子苦啊,有选择的话她宁愿现在回去受


    苦呜呜~


    圣人听不到赵瑞灵心里的呜呜嗷嗷,只含笑指了指他身后格外好奇瞪着眼看赵瑞灵的渭王。


    “一个瑞景,一个瑞灵,倒是叫他们听起来跟亲姊弟一般亲近,如此也好,都知道是咱家的孩子,也就没人敢欺负瑞灵了。”


    赵瑞灵又一次愣住,渭王不是名殷琰吗?袁翁给的绢帛上写着的。


    太后大概见赵瑞灵疑惑,先等众人见过礼,叫人伺候着圣人并太子和渭王入座后,立马柔声跟赵瑞灵解释。


    “当年先圣即将北上冲都之前,特地找来你阿娘卜算,你阿娘言说先圣即将飞龙在天,此去北地红霞满天,是为祥瑞。”


    “我当时也在,便与你阿娘玩笑说,往后我们姊妹生的孩子不若就以瑞为字,也让我们的后辈记住先圣的功绩……”


    太后顿了下,声音又略有些哽咽,“当时我与你阿娘约定,若是谁先生下男孩,取字瑞景,谁先生下女孩,便取字瑞灵。”


    “此事知道的却是不多,苑苑她……她到底是没把我们全忘干净了。”


    赵瑞灵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个鬼啊!


    她眼神有些心虚地往一旁瞟,那什么,她这名儿也不是阿娘取的。


    阿耶跟她说,他和阿娘都是靠大山吃饭,山中危险多,他盼着坏的不灵好的灵,本欲叫她好灵。


    阿娘觉得太直白,只改了中间的字,也认同这个寓意。


    她这眼神一飘,就飘到了喊完姑姑后格外安静的太子身上。


    见她看过去,太子冲她微微笑了笑,看起来比于旻还要乖巧,引得赵瑞灵也不自觉回了个笑。


    “灵阿姊笑什么呢?”渭王突然歪着脑袋,把一张比于旻更肉墩墩的小脸儿插入太子和赵瑞灵的中间。


    他格外自来熟地一连串问题问个不停。


    “灵阿姊就只有字吗?你跟醇国公一样没有名字吗?你和醇国公一起北归的吗?他吃不吃小孩儿?”


    赵瑞灵:“……”反正不吃你这么胖又这么能嘚啵的。


    太后冲渭王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对圣人嗔怪:“叫你狠下心教教他好歹少说些废话,怎的还跟个鹦鹉一样惹人烦呢!”


    圣人无奈笑着摇摇头:“那太后可是冤枉我了,梁太尉特命羽林卫的将士陪着阿弟习了一上午的枪,明明都累得说不动话了。”


    “岂料中午他一个人就吃了两大盘烤肉,连琮儿没吃完的他都吃了,这会儿又来了劲头。”


    赵瑞灵咋舌,可见渭王没一块肉是白来的,全凭实力啊!


    想起同样能吃的于旻,赵瑞灵看渭王的眼神不自觉亲近许多,他们爱吃如命的正经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太后一直握着赵瑞灵的手,闻言笑骂。


    “那就是吃饱了撑的,只剩下嘴了是吧?瑞灵你可千万别跟这个蠢的学,免得哪天叫人邀秤卖了都不知道。”


    赵瑞灵:“……”说实话,她早就有这种担忧,现在提醒应是来不及了。


    殿内众人都被逗得笑个不停,太子琮也被逗笑,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


    秦媪熟练地使人送梨膏进来,渭王也跳着脚嚷嚷要吃。


    太后推推赵瑞灵:“北地干燥,你也跟着吃一点,晚些时候再跟你舅母出宫,去见见你舅舅他们。”


    初进宫,赵瑞灵即便觉得这氛围完全当不得袁翁和穆长舟口中的危险,好歹还记得少说多听,乖乖应下来跟着出去。


    太子琮从生下来身体就很虚弱,勉强跟赵瑞灵说了会儿话,就带着歉意告辞,离开了仪秋宫。


    等太子离开后,渭王琰狠狠松了口气。


    “琮儿在这儿,我是一点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吵得他头疼。”


    “现在好了,咱们想怎么说话怎么说话!”他很快就兴奋起来,绕着赵瑞灵直转圈。


    “灵阿姊你快跟我说说,南地好玩儿吗?你会凫水吗?南地是不是有蛟龙……”


    赵瑞灵被声音响亮的渭王问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她突然觉得,太子可能身体也没那么不好,也许就是不想听渭王念叨。


    她都要不好了!


    好在秦媪很快就过来拯救了被问得回答不出来的赵瑞灵,她身边还跟着乔媪。


    “我听闻灵娘你身边只有一个小女婢,阿乔当年贴身伺候过你阿娘,这些年一直在仪秋宫做女官,当得起你的保母,往后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


    “有什么不懂的,你只管问阿乔,若碰上解决不了的事儿,阿乔身上有进宫的令牌,只管随时进宫请太后做主。”


    赵瑞灵看着不错眼望着她的乔媪,知道她透过自己在看谁,心下微微发软,冲乔媪行了个大礼。


    “那往后就劳烦乔媪指点灵娘了。”


    乔媪赶紧过来扶赵瑞灵,眼泪又不自觉开始滑落,气氛一度非常感人。


    可惜渭王一个劲儿在旁边蹦跶着地问谁欺负乔媪了,秦媪在一旁哄着这个安抚那个……


    等赵瑞灵好不容易出宫,坐上去英国公府的马车,哪怕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也只懒洋洋靠在马车上。


    她脑子累得跟一团糨糊一样,嗡嗡作响,完全转不动了。


    说实话,宫里好像没那么危险,所有人见到她都比庙里的菩萨还慈眉善目。


    但她也确实不怎么想再进宫……太闹腾了。


    就在她出神的功夫,乔媪突然小声开口:“灵娘一会儿进了英国公府,若有人提起渭王,娘子不妨把心里话说一说,若有人问太子,娘子倒不必多说。”


    赵瑞灵诧异看过去,乔媪这是在让她说渭王坏话?


    可乔媪不是在仪秋宫当差吗?


    “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圣都水深,有人见不得您跟渭王亲近,太后不愿叫人把您也拽进来。”乔媪声音压得更低。


    “不管是谁,如有人问及苑娘的遗物,其他东西便罢,若是有什么玉,绝不能拿出来,更不能叫人看到。”


    “我能问问……是为何吗?”赵瑞灵紧绷着软糯的嗓音问。


    她原本放松大半的心突然提起来,下意识攥住身侧的荷包,她差一点就把那金嵌玉的长命锁拿来证明自己身份了。


    乔媪欲言又止看着赵瑞灵,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这些事如今跟你说还太早,等太后的封赏下来,咱们有了自己的府邸再说吧。”


    “在此之前,太后那边,还有圣人那边,并英国公府,不论他们多和善,都不要尽信。”她紧紧握住赵瑞灵的小手。


    “你阿娘临去之前留给你的,远比你想得多,若不想成为旁人傀儡,在得到那些之前,你得学会装蠢,跟今日一样就很好。”


    赵瑞灵:“……”您想骂我蠢直说好咧。


    她若有所思,乔媪说临去之前……所以乔媪知道阿娘离世了吗?


    先是袁翁,再是乔媪,都是阿娘的安排?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阿娘是很用心教她识文认字和书中道理的,那时与赵家有来往的公婆一直夸她,无论心性还是聪慧都比阿兄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娘再也不教她了?


    好像是阿耶没了以后。


    阿娘借口身子虚弱,没法教导她,由着她跟阿兄一起上山下水,越来越淘气。


    在阿娘临终之前,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灵儿,阿娘盼你能永远做你自己欢喜的事,这天底下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有时弱者才是强者。”


    她没听懂阿娘的话,但她记住了。


    进了于家后,公婆虽总是望着她叹息,却也跟阿娘一样,纵着她玩乐,只拘着她不许往人多的地儿去,对她比对阿兄还好。


    她便也变得越来越娇气,越来越淘。


    婆母临终前也单独跟阿兄说过话,后来阿兄拼了命读书,也哄着她在家里少出门,还吩咐阿桥乃至于旻,


    纵容她的各种小性子……


    如果这都是阿娘的安排,那阿娘是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希望她能蠢一些,扮猪吃老虎拿回属于阿娘的东西?


    她脸上带着愁绪,哀哀靠在马车上出神。


    想到上次扮猪吃老虎的结果……可是差点被老虎炫坑里啊!


    她突然想起穆长舟。


    比起这披着和善和华丽外衣,处处欢声笑语却处处需要忌惮谨慎的虎狼窝,她突然觉得像穆长舟那种摆明了车马不做人的,都勉强算是好大虫了。


    刚回到醇国公府进入书房的穆长舟,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还没去家庙,所以……是赵瑞灵这小没良心的在骂他?


    第27章 第27章她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英国公府在皇城东一街正中央的永昌坊。


    永昌坊左侧是皇家寺庙广源寺,右侧则是保卫皇家安全的羽林卫右卫居所,后头隔一条街便是圣都最繁华的东市,是权贵聚居地几个大坊中最靠近皇城的地方。


    马车自靠近仪秋宫的兴安门出来右转,没多久就穿过永昌坊的坊门,坊内两侧皆是高门大户。


    而英国公府的大门在高门大户中也称得上开阔气派,停马车的地坪空荡得都能凑起三五百骑兵了。


    赵瑞灵被乔媪扶着下来马车,仰头看着九步台阶之上的绯红色大门,怔忪不语。


    这里面住着的都是阿娘的亲人。


    只是那些亲人有多少还记得过去与阿娘的骨肉亲情,连赵瑞灵这样乐观之人都不做太多期盼。


    “灵娘快过来。”英国公夫人梁氏下了马车后,亲切笑着冲赵瑞灵挥手。


    待得赵瑞灵走近后,梁氏还特地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


    “英国公府就是你阿娘的家,可怜你阿娘却无缘归家,往后你只管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把我们当成你的耶娘,万不要生疏了。”


    有英国公夫人在,中门大开,流水的仆从自门口两侧鳞次栉比出来相迎,规矩比起宫中也丝毫不差。


    她们自中门进门后,并没有去正院,反倒绕过外院的游廊往左边走。


    梁氏解释,“你外祖母自得知你阿娘的消息后,身体实在受不住,不然今日也要去宫里见你一见。”


    “咱们先去你外祖母院里,你大舅舅这会儿在尚书省当差,要晚些时候回来,你二舅舅和三舅舅,还有你几位表兄和表姊妹该都在你外祖母院里等着了。”


    赵瑞灵悄悄吸了口气。


    袁翁给的绢帛中记载,大舅舅谢正阳有嫡出子女三人,庶出两个。


    二舅舅无庶出,嫡出子女却有四人。


    三舅舅和长平郡主只有一个儿子,听闻如今在羽林卫当差。


    这三家子,再加上外祖母、舅舅……比在宫里要见的人还要多??


    已疲于应付的赵瑞灵实在有些头疼。


    但外祖母要见她,宫中也确认了她的身份,为着孝道她也不能说不见,无论多累都得顶上。


    呜呜她好想念在湖州府的时候,碰到这种让人头疼的事儿,她只要往阿桥背后躲——


    嘶……赵瑞灵脸色猛地僵了下,她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了。


    阿桥和阿旻还在袁家呢!


    “可是灵娘来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略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老国公夫人的福熙院外响起。


    赵瑞灵看向说话之人,不由得怔住。


    这人……长得跟阿娘有些像,又看起来比梁氏和杨氏年轻,应该是三舅。


    果不其然,长平郡主上前,嗔笑问:“你一个长辈,怎的就如此端不住,小心让灵娘笑话你没正行。”


    谢景阳目光在扫过赵瑞灵后定住,慢慢红了眼眶,怎么都无法移开眼神。


    赵瑞灵硬着头皮小声叫人。


    谢景阳哑声应了,才勉强冲妻子笑了笑,“阿娘实在等不及,把我踹出来接你们。”


    长平郡主心知夫君为何如此。


    谢如霜是夫君唯一的亲妹妹,从小是跟夫君一起长大,跟夫君长得三分像,所以一向高傲的她才会对赵瑞灵亲近些。


    她轻轻握住谢景阳的手,含笑替局促着的赵瑞灵说话。


    “在宫里太后已经哭了一场,灵娘这孩子今日才到圣都,舟车劳顿,又颇为耗神,先进去给母亲请安,好叫她早点回去休息。”


    谢景阳立马反应过来,跟梁氏和杨氏见了礼,走在赵瑞灵身侧,跟大家一起往里走。


    趁着其他人没注意,他小声跟赵瑞灵道:“一会儿你外祖母估计也要嚎,她是从来不肯落在人后的,尤其是太后。”


    “你要实在头疼,掐自己一把,哭着装晕就行,三舅把你扛……嘶,叫人把你抬回去。”


    赵瑞灵:“……”要是三舅母没掐三舅一把,他是准备跟穆长舟学吗?


    突然感觉,跟阿娘一母同胞的这位舅舅……乃至阿娘的母亲,都有那么点不靠谱。


    她不自觉靠乔媪近些,勉强吸取点勇气,顶着胀疼的脑门儿,战战兢兢被请进福熙院正院。


    刚进门,她人都还没站稳,一个格外丰满的老太太就扑了过来,一把将赵瑞灵搂进怀里。


    “我的儿啊!你怎么如此心狠,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被闷在雄威怀抱中的赵瑞灵,好悬没喘过气来。


    老太太您若是再不放开,今天说不定还要送走一个呜~


    “我可怜的乖孙,你这是吃了多少苦,才瘦成这样啊啊!”


    赵瑞灵:“……”虽然比起老太太她是瘦点,可她哪儿也说不上瘦吧??


    “我的苑苑……全都是你们这些混账不中用,才让我的苑苑孤零零葬在那么远的地方,做孤魂野鬼啊啊啊!”


    赵瑞灵:“……”不是,她阿耶不是人……不是鬼吗???


    接着又是一阵拉扯,在宫里忙活了大半日的梁氏和杨氏,脸上带着辛酸又熟练的麻木,扶住老太太,又是哄又是安慰的好半天。


    大房的几位表哥和表嫂抽空跟赵瑞灵见过礼后,从侧面上去,给母亲和婶婶打下手。


    至于那位刑部侍郎二舅谢承阳,木着脸坐在侧首的圈椅上,呆呆看着赵瑞灵,面色格外僵硬……眼泪鼻涕也格外丰富。


    二房的两位郎君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冲赵瑞灵微笑,尽量在保持规矩的同时遮住父亲这不太体面的模样。


    他们的妻子和妹妹在一旁坐立不安。


    她三舅……她三舅就坐在角落里,冲赵瑞灵挤眉弄眼,示意她随时可以晕。


    赵瑞灵确实眼前一阵阵发黑,很难说是刚才憋的,还是被这闹腾劲儿给折腾的。


    可她也没机会晕。


    外祖母曲氏停了大哭后,如太后一样紧紧攥着赵瑞灵的手,叠声问着她入宫害不害怕,又问她这些年在湖州府的生活。


    赵瑞灵听乔媪的话,隐晦嘟囔了几句渭王快把她问傻了的话,引得曲氏又哭又笑。


    一旁梁氏和杨氏则是对视一眼,大房和二房的子女们也都眼神闪烁。


    只有谢景阳轻嗤了声,被长平郡主又拧得倒抽气。


    赵瑞灵顾不上去思忖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这十几年都没应付过这么多人,仅剩的精力,全用来应付曲氏的问话,小鸡啄米一样重复着吃吃吃、玩玩玩、好好好的话。


    曲氏先是安慰地抹了抹眼泪,接着便转为怒色,狠狠拍了把桌子。


    “我听闻在湖州府,你那亡夫的族人竟欺你无人可依,意图坏你名声,谋财害命?”


    “可见你那夫君也不是个好的,你阿娘还救过他的性命,他的族人竟然如此对你,实在可恨!”


    “回头定要让你大舅舅派人去仔细查探一番,该治罪的都治罪。”她拍了拍赵瑞灵的小手,怒色不减。


    “灵娘放心,以前的事儿只管忘了去,往后外祖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绝不会再发生那种被人欺辱之事!”


    赵瑞灵心下一抖,果然叫穆长舟猜着了,太后没说的事儿,外祖母却还是说了。


    “外祖母,自阿娘去了以后,是公婆将我当作亲生的一般疼爱,后来也是阿兄护着我长大,他们都待我极好。”她咬咬舌尖,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哑着软弱嗓音解释。


    “我公婆还有大部分族人都是好的,先前那人已经被逐出族谱,不会影响阿兄和公婆的名声。”


    曲氏听得赵瑞灵这番话,又是噫吁感叹,又是流着泪道心疼。


    她指着大房和二房那些赵瑞灵还没能对上面容的同辈。


    “也罢,往后多得是阿兄和阿姊阿妹疼你,过去的伤心事咱再也不提了。”


    “叫你舅母们带你出门认认人,往后……”


    “母亲!”谢景阳突然打断曲氏的话,懒洋洋站起身来。


    “我看灵娘今日怕是累得狠了,面色都有些憔悴,我实在看不得,先叫她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曲氏噎了下,向自己的亲儿子瞪过去。


    “就你会心疼人,我这不是怕灵娘刚到陌生的地方心生忐忑,想着多说说话,把人累得没心思瞎想了才能睡个好觉嘛!”


    赵瑞灵想哭了,老太太您确定我不会做噩梦吗?


    不过有谢景阳更为熟练的插科打诨加欠揍吐槽,曲氏被气得直要人去拿烧火棍子,倒是也顾不上多说。


    长平郡主也特别习惯地让屋里那些人闹腾,她见乔媪眼疾手快伺候着赵瑞灵脱出身来,便带赵瑞灵先去安置好的院子里休息。


    “给你安排的院子,是当年你外祖特地留给你阿娘的,就在正院边上,原本叫苑安居。”


    “你三舅得知你在湖州府遭了罪,特地令人改为灵安院,往后这就是你在英国公府的居所。”长平郡主带着赵瑞灵穿过谢正阳夫妇住的主院,停在了西侧一个看起来占地不小的院落前。


    她转头看着赵瑞灵笑,“说起来,这里比二伯和我们的院子还要大一些,里面的人也都是曾经伺候过你阿娘的,阿乔都认识,我也就不进去了。”


    “你今儿个累得不轻,晚膳就在自己院儿里用,明日也不必早起,你外祖母不是那讲究俗礼的。”


    “你大舅舅和大舅母知道你舟车劳顿,也不会让人来打扰。”


    “等你休息好了,过几日我家里你六表兄办差回来,还有家宴,咱们有的是好好说话的时候。”


    赵瑞灵木木地点点头,被乔媪扶着进了院子里。


    她本以为会再度碰上一群跟乔媪一样的阿娘旧仆,对她又哭又笑,都做好了忍着头疼先安抚人的准备。


    但让她诧异的是,即便沿途的仆从看到她都有些愣神,却一个凑上来的都没有,只默默向她行礼。


    就算进了主屋,在屋里伺候的两位中年妇人王媪和赵媪,实在忍不住擦眼泪,却也控制着没丢了规矩。


    她们哑着嗓子,特别温柔小心地跟赵瑞灵提了宫中和各房送来的礼,又简单介绍了下灵安院的所有安排,就安静退下了。


    好不容易挨到软榻,赵瑞灵彻底成了那没骨头的鱼,噗通一下趴上去,好半天动弹不得。


    乔媪也不作声,只在一旁给赵瑞灵揉按过于劳累的身体。


    好一会儿过去,赵瑞灵长长吁出一口气,才扭头问乔媪,“灵安院的人……是不是失望回来的不是阿娘?”


    “灵娘别多想,他们包括我,能看到你回来就很满足了。”乔媪面色淡然,语气却微微泛凉。


    “灵娘当知,真正心疼你的人,不会明知你疲惫,还要留你在身边千疼万怜,他们哪怕只能远远瞧着,也唯盼你安好。”


    赵瑞灵歪着脑袋眼神闪了闪,不吭声了。


    她知道的。


    太后甚至英国公府的人,短短半月时间,就在接到湖州府消息的同时,对她过去十八载乃至阿娘还在世时的事情了如指掌。


    她们清楚,她赶路许久,面对一群尚且陌生的亲人心生忐忑,拿不出最好的状态来见人。


    但她们还是第一时间将她召到面前哭泣,表达哀思和疼爱。


    赵瑞灵不否认,也许他们当中有实在放不下阿娘之人,她们的哭泣背后许是真难过……


    可难过归难过,并不影响他们毫不掩饰地将全是铺开在她面前肆意展示。


    这谆谆叮嘱背后格外热切的亲情,还有连声让她安心的保证,藏不住粉饰太平的安静背后的危机。


    她想在圣都立足,还早着呢……赵瑞灵艰难起身洗漱,叮嘱乔媪记得去袁府接人后,便实在顾不上其他,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


    临近午时,赵瑞灵才醒过来。


    一连睡了近八个时辰,她昨日又是进宫,又是见英国公府众人的疲惫稍稍缓过来些许。


    乔媪听见动静,端着铜盆和洗漱的物什进来伺候。


    见赵瑞灵呆呆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泫然欲泣,乔媪愣了下,这倒有些像渭王三五岁刚起床时的模样。


    她尽量温柔哄道:“灵娘,我叫人给你煨着燕窝梨羹,放了些许蜜糖,我伺候你起来,先喝上一碗再洗漱可好?”


    赵瑞灵委屈地抬头望向乔媪:“我梦到阿娘和阿耶了。”


    “他们长吁短叹地说我蠢,肯定会被野狼叼走喂小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袁翁觉得她蠢,乔媪也这么觉得,连阿娘和阿耶都如此,她还能好好在圣都立足吗?


    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加上昨日又见了那么多人,她实在忍不住委屈,急需人说点好听的给她续续命呜呜呜~


    乔媪却被噎得啼笑皆非。


    渭王身边用不上她这样半路去太后身边的人,而谢如霜从小聪慧冷静,她真没见过这种被梦影响到怀疑自己的。


    就……确实蠢,不过蠢得叫人怜惜。


    她柔和了眉眼,含笑抚过赵瑞灵的脑袋,轻声安抚:“乔媪在呢,若有恶狼,在咬死我和灵安院其他人之前,乔媪保证它们一定叼不走你。”


    赵瑞灵猛地打了个激灵,这话不能深想,否则夜里又是恐怖故事。


    其实她只需要人夸夸她……算了。


    拍拍脸颊,总算醒过神来,赵瑞灵起身洗漱。


    她问乔媪:“你派人去袁府了吗?”


    乔媪将干净棉巾递给赵瑞灵。


    “已叫人去过,袁中丞夫人说袁翁要先让于二郎拜过师,布置好课业再将人送回来。”


    “中丞夫人念及小郎君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会害怕,特叫人过来回话,说拜完了师,再将阿桥和小师弟一起送到英国公府来。”


    赵瑞灵往梳妆镜前去的动作一顿,立马反应过来,袁翁这是要给她和阿旻增添在外行走的底气。


    即便她如今是谢氏女,长在乡野的经历必然会被那些权贵明着暗着说嘴。


    她都如此,就更不用说于旻。


    但与太子和御史中丞同门的身份,足以让阿旻规避掉明面上的阴阳怪气,至于暗地里的……赵瑞灵无所谓地涂抹面脂。


    她还总跟阿桥在背后说人坏话呢,谁管得着人背后长没长嘴。


    喝完了燕窝羹,等午膳的功夫,赵瑞灵又问:“那我今日可要去给外祖母请安?”


    乔媪摇头:“昨日老夫人伤心过度,今日起不来身。”


    “国公夫人和二夫人前去侍疾,特地叮嘱娘子你过于疲惫,这几日先不必过去,免得过了病气。”


    赵瑞灵有些犯愁:“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关于圣都该了解的她都了解了,还不了解的只需要时间。


    袁翁那边要就任太子师,想必忙得很……她总不能去醇国公府串门吧?


    昨日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乔媪提前的叮嘱……以及昨晚的噩梦都让她极为不安,她实在想干点什么忙起来。


    乔媪还真有事儿安排她。


    “大房和二房都遣人过来问候,得知娘子还没起身就回去了。”


    “昨日娘子只跟府里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浅打了个照面,国公夫人和二夫人的意思,往后都是一家人,这几日若娘子得了闲,让几位娘子和郎君带娘子在府里府外走动走动。”


    “娘子若愿意,我这就叫人去传话。”


    嗯?赵瑞灵思及先前袁翁所说大房和二房的不同立场,挑起眉来。


    “他们一起?”


    乔媪笑道:“娘子果然聪慧,自然是分开的。”


    “大房的大娘子贤娘嫁去了辅国将军府,如今正好在月子里,二娘子静娘嫁到了西南,且回不来。”


    “三郎谢斐妻子亡故,尚在杖期,庶出两位郎君不说也罢,三郎大概会带你在府里转转。”


    “二房的大郎谢斋在国子监当值,二郎谢齐则在太府寺当差,都不得闲。”


    “三娘子绮娘嫁给兵部职方司郎中郑岳,昨日你也见过了,四娘子淑娘还待字闺中,她们两人说想请你去游船。”


    赵瑞灵有些好奇,“三房我那位行六的谢闵表哥,就没有任何话吗?”


    任是乔媪这样稳重镇定的人,听闻谢闵之名,也不自觉唇角抽抽。


    她踟躇片刻,无奈道:“六郎他说空了要带你去跑马射猎,让娘子有空练练骑射。”


    赵瑞灵突然被穆长舟提她在马上颠簸的记忆攻击,瞬间打了个激灵,猛摇头。


    “免了免了,我毕竟是外嫁女之后,还是跟表哥们保持距离的好!”


    射猎是不可能射猎的,片刻犹豫都对不起她肿了两天的腚。


    她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醇国公送我和袁翁北归,如今我安顿下来,是否需要给醇国公府送份谢礼?”


    那人说过好多遍礼多人不怪,是催着她送礼吧?


    本来赵瑞灵是没这么周到的,可昨日入宫,还有见外祖母,她们折腾人归折腾人,给东西是真不手软。


    光太后和圣人给的,根据昨日在屋里伺候的王媪所说,已经摆满了灵安院两个房间。


    曲氏和舅舅、舅母们也不甘示弱,因为赵瑞灵睡过去没见到的大舅舅都叫人送了好几大箱的礼过来,她还没来得及看。


    几位表哥表嫂表姐,包括月子里的大表姐,还有表妹绮娘也没省了见面礼,礼单被乔媪放在做绣活和休息的软榻矮几上。


    赵瑞灵虽没大富大贵过,却从小不缺银钱吃喝,对黄白之物没什么欲望。


    而且她很清楚,这些礼物并非白给,都需要她付出相应价值的代价,也就没什么心思清点,只等阿桥回来跟乔媪对单子就行……


    乔媪在赵瑞灵走神的时候,慎重道:“最好还是不要,若娘子实在感激醇国公,私下无人时表示一下谢意便罢了,在人前一定得离醇国公越远越好。”


    赵瑞灵听得咋舌不已,她的感叹跟乔媪未说完的话同时出口——


    “他在圣都也不干什么人事儿吗?”


    “醇国公在圣都可是被太多小娘子们争抢的香饽饽……”


    话音落地,两人都不自觉瞪大眼看着对方,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赵瑞灵实在忍不住费解地问:“不是……圣都的小娘子喜好别太离谱,她们都不喜欢纯良些的好人吗?”


    乔媪彻底被赵瑞灵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管是赵瑞灵先前的感叹还是最后这问题,都让她迅速发觉了不对。


    她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第28章 第28章人与草木动物最大的区别……


    乔媪伺候谢如霜十几年,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并未对赵瑞灵透露出的意思发表什么看法。


    她只委婉道:“娘子有空,不若与英国公府里的郎君和娘子们多走动走动,您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赵瑞灵不是爱纠结的人,也不愿断了阿桥锻炼自己成为她左膀右臂的机会,看也没看那堆礼单,听乔媪的话,用过午膳后,迎来了三表哥谢斐。


    谢斐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也是英国公世子,比赵瑞灵大五岁,在府里的地位很不一般。


    先前在福熙院,大房和二郎的其他郎君都不敢上前安慰曲氏,只有谢斐始终跟英国公夫人和二夫人一起哄老太太。


    他长得不像梁氏,大概是随了赵瑞灵未曾蒙面的大舅舅谢正阳,面色白皙如玉,身形颀长却不消瘦,甚至看起来有几分像武将的健硕,偏偏浑身都带着书卷气。


    见到赵瑞灵后,他一如昨日般温和,含笑问:“灵娘是想在府里转转,还是想出去走走?”


    他格外贴心地解释:“英国公府宅邸乃先圣所赐,曾是前朝藩王居所,二伯和三伯的院子都在西边,中间以一片紫竹林为隔,这时节紫竹林里凉快些,风景不错。”


    “东侧只有祖母的院子,有莲花池为引,通向府里的花园,景致也还好,三娘和四娘她们爱在那边消暑。”


    “若你想出府,圣都东市繁华,有几家首饰铺子,阿娘和二伯母、三伯母她们都是常客。”


    赵瑞灵对逛街这件事蠢蠢欲动,但思及乔媪先前的叮嘱,她没选择出府,只请谢斐带着她去紫竹林走走。


    “表妹可喜欢读书?在紫竹林不拘是读书还是下棋,都不失为一种享受。”谢斐面上客气又不失礼数的笑意转浓,语气更真诚了些。


    “啊……三表哥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吗?”赵瑞灵左右上下看着往紫竹林去的路,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谢斐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慢条斯理道:“也算是吧,过了杖期后,我会参加明年的武举。”


    正妻亡故,为夫者守孝一年,是为杖期。


    在此期间不可再娶,亦不可举官,但朝廷律法中却也不强求,有门路的人家多得是法子避开杖期。


    谢斐的话让赵瑞灵对他的官好了不少,她也在对谢斐这有些矛盾的气质有些好奇。


    “我瞧三表哥更像文人,却原来你更喜欢习武吗?”


    “我确实喜文,可英国公世子的喜好并不重要。”谢斐依然含笑,行走间端的是温润如玉公子风范,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犀利。


    “我既享了英国公府的荣光,自然也得承担自己的责任,这大概便是投胎勋贵之家的代价吧。”


    赵瑞灵总觉得谢斐话里有话,那她也住在英国公府了,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能有三表哥这份清明的勋贵子弟也不常见,虽我在偏远之地长大,可戏文和话本子里多的是纨绔子弟,以后英国公府在三表哥的带领下一定前途无量!”她心下一转,面上笑意不变,一连串的夸赞不走心地从小嘴往外吐。


    “以三表哥的本事,定可一举夺魁,将来说不定又是一个醇国公!”


    “承表妹吉言。”谢斐被逗得频频发笑,原本的温润气质倒变得洒脱许多。


    “但醇国公十岁便能挑战外祖,十三岁就在圣都同龄人中无敌手,十五岁奔赴西北,不足十载就成了狼覃军令人闻风丧胆的定海神针,我多有不及,实不敢太过奢望。”


    赵瑞灵轻吸了口气。


    太尉是大昭的军事总掌,同时兼任兵部尚书职,是袁翁口中朝廷的四大相公之一,非文武双全者不能任。


    穆长舟十岁就能挑战梁太尉……这人坑她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当然,谢斐没说当年还年幼的醇国公反反复复他外祖揍得有多惨。


    他性子向来体贴,知赵瑞灵北上是醇国公护送,有心维护表妹心里恩公的形象。


    在紫竹林转了一圈,就座后,谢斐发现赵瑞灵对醇国公有些好奇,不动声色把话题转到穆长舟身上。


    “狼覃军最早是老醇国公为大将军,甚至一部分将领还是老国公的部曲。但在老国公故去后,他们一直争斗不休,叫西戎人钻了好大的空子。”


    “醇国公当年请圣人下旨远赴西北之前,狼覃军死伤颇多,几乎抵挡不住西戎的攻势,内部也有诸多问题,朝廷各派武将也多有觊觎,可谓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谢斐说起当年往事,比茶肆里的说书先生还娓娓道来


    ,叫赵瑞灵听得格外入神。


    她捂着胸口,瞪大了眼哦豁一声,“他十几岁就担任那么高的职位,圣都的官员能同意吗?到了西北一个不小心就是个死吧?”


    “谁说不是呢。”谢斐轻笑着颔首。


    “可都如此想,加之当时醇国公是程御史之婿,百官不愿往深了得罪,便由着醇国公去送死,谁也没料到醇国公能自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忆起往事,谢斐都不由得露出几分钦佩。


    “穆氏族人凋零,醇国公年幼承袭爵位,多为权贵不满,在宫闱中怕是也得不到多少历练。”


    “他凭一己之力,成了令太后和圣人都要拉拢的实权武将,如此心性和才能,若在乱世中,仅凭他一己之力,许是能走到比如今还高的位置。”


    赵瑞灵眼神闪了闪,即便她对朝堂权谋什么的不太懂,也听出了谢斐的言外之意。


    穆长舟牛,很牛,甚至都觉得他的成就远不止于此,甚至有比封侯拜相更大的可能……那往上可就只剩异姓王和皇室了。


    她不再多问,很快转了话题到英国公府旧事上,她想知道阿娘当年还在谢家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


    谢斐对此知道得不算少,他小时候曾在祖父身边伺候过,倒也算跟赵瑞灵相谈甚欢。


    又过一日,从郑家回到英国公府的三娘谢贞绮和她亲妹妹谢贞淑也来灵安院,请赵瑞灵逛花园。


    “我阿娘说,咱们谢家出去的女娘,即便是嫁了人,只要归家,也该论排行。”谢三娘性子爽朗,比起气质颇为冷淡的杨氏热情许多。


    她拉着赵瑞灵的手调侃谢四娘:“往后淑娘就该是谢五娘了,她总嚷嚷着想要个妹妹,这不,自个儿先成了妹妹,也算是如愿了。”


    谢四娘嗔笑着拍打谢三娘:“就你话多,灵娘才不跟你这么多嘴多舌的烦人呢!”


    她抱住赵瑞灵另一只胳膊哼哼:“就算是成了妹妹有什么不好?还能在家多待几年,不用天天看着阿娘发愁我嫁人的事儿。”


    女娘们在一起,除了女红和首饰这些,最常谈的也就是跟姻缘有关的郎君们了。


    待得仆从在花团锦簇的凉亭中布置好了茶水和吃食,三人坐下来,谢三娘才又开始嘀咕。


    “就算你要排在灵娘后头,也得早早相看起来,家里也不指望你嫁醇国公那样好的夫君,可也不能差太多,否则传出去叫人笑话。”


    嗯?


    赵瑞灵正默默吃着桌上北地风味的点心,闻言慢吞吞抬起头,怎么又说到穆长舟了?


    谢四娘见赵瑞灵这呆呆的模样,扑哧笑了声,手快地拍拍她脑袋,嬉笑着躲开姐姐的瞪视。


    “灵娘阿姐不是被醇国公送回来的吗?你说不定还能想想看嫁给醇国公的好事儿,我就不想了。”


    “我……咳咳咳!”赵瑞灵差点被点心噎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好半天才停下。


    “我可不——”她思及圣都对那人诡异的欢迎,尽量委婉些,“我不奢望成为穆家妇,我放不下我阿兄。”


    顿了下,她不解问道:“不过一路上我瞧着穆……醇国公颇为吓人,怎么都想嫁给他呢?”


    她实在想知道,圣都的小娘子都是怎么疯的。


    谢三娘失笑,解释道:“其实咱们女娘嫁人,考虑的无非也就是门当户对四个字。”


    “且先不论朝堂中的大臣,圣都的勋贵人家,除了皇室,也就剩四公一侯最为体面。”


    赵瑞灵了然点头。


    所谓的四公,是镇国公府顾氏、英国公府谢氏、醇国公府穆氏和鲁国公府张氏。


    原本还有个曲国公府,也就是赵瑞灵外祖母的母家。


    可惜曲国公故去,后继无人,如今已由旁支承袭爵位,降成了曲阳伯府。


    他们家除了英国公府外,其他几个国公府的门都进不去,也就不算在内了。


    一侯是说安南侯并骠骑大将军虞栋。


    袁修永和穆长舟都没跟赵瑞灵多说,只说安南侯族人比曲国公还少,人一直在西南,在圣都没什么存在感。


    谢三娘继续道:“我们出身英国公府,跟其他国公府的女娘们一样多数都是低嫁,如若不想低嫁,就只能选择皇室和我说的这几户人家。”


    “鲁国公府……不说也罢。”她迟疑了下,直接略过继续往下数。


    “镇国公府只有个养子,也听人说可能是镇国公的外室子,到底不体面。”


    “安南侯没有直系子嗣,也不算个好去处,若不想加入皇室,醇国公就是咱们勋贵出身的女娘最好的选择了。”


    张皇后原本出身低微,只靠着早年身为圣人的侍妾孕育了太子,才在圣人元后离世后被封了皇后。


    鲁国公府从泥腿子一下子登临高位,行事手段和家教都让圣都的权贵人家实在看不惯。


    而且张家家宅内的阴私也是不少,他家甚至拦不住消息往外流传,好人家的女娘,谁想成为市井和权贵人家私下里的下酒菜呢?


    至于皇室,圣人如今只有一子还年幼体弱,淳阳王倒子息颇丰,但一个出息的都没有。


    镇国公顾季常养子顾城邑,如今在兵部任库部司郎中,跟谢三娘夫君郑岳一样是从三品。


    他人品和能力都还不错,也有两个儿子还没娶妻。


    可镇国公夫人从顾氏过继了子嗣,明显不待见顾城邑,嫁过去要面对祖母和婆母的为难,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所以数来数去,只有嫁进穆氏,才能进门就当家,没有婆母和妯娌那些家长里短的麻烦。”哪怕是谢三娘,对这样的好亲事也是羡慕的。


    “虽醇国公有嫡长子,却跟程家更亲,未必能承爵。”谢三娘意味深长看向赵瑞灵。


    “醇国公长得好看,人也本事,即便是填房也是满圣都女娘们都争抢的好亲事,甚至长乐郡主都几番放话非醇国公不嫁。”


    那长乐郡主是圣人庶妹鹿骊公主唯一的嫡女,在宫中很有些体面。


    也就是说醇国公确实抢手,却不是什么人都敢抢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他有心思的彪悍女娘们剥皮抽骨。


    赵瑞灵又往嘴里填了一块点心,唔……椒盐味的酥饼真好吃。


    “看我干嘛?我要为夫君守节,那醇国公再抢手,也跟我没关系啊!”她吞下点心,手里又拿起一块,才迷茫地回看谢三娘。


    “再说了,干嘛一定要高嫁,选个门楣低的呗,最好是长得好看又听话的,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追狗不敢撵鸡!”


    跟阿桥一样,好用又能干。


    她早就可惜她的阿桥不是个郎君,不然她早改嫁了。


    谢三娘和谢四娘姐妹看着赵瑞灵这真心实意地感叹,都沉默了。


    别看她们说笑嬉闹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实是得了阿娘的叮嘱,试探赵瑞灵跟醇国公有没有可能。


    毕竟赵瑞灵是醇国公发现的,一路护送她北上,还在翟山驿救了她性命,这怎么都算得上缘分不浅。


    这几日赵瑞灵在英国公府宅得格外扎实,也就不知外头已刮过好几阵龙卷风了。


    醇国公去了一趟穆氏家庙,还请了太医过去,断言他母亲顾三娘病糊涂了,亲自将淳阳王府送过去的信物登门归还,丝毫没给淳阳王颜面。


    淳阳王在朝堂上涕泪横流,数落醇国公的以下犯上,引得诸多文官共同讨伐醇国公不孝。


    却不料西北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说在西北督军严辎府上搜出了他跟西戎私下往来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严辎人已祭了旗。


    与这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西戎趁着穆长舟这个西北都护并大将军不在,大举兴兵进犯边境的战报。


    但西戎此举,被提前察觉严辎叛国的狼覃军将计就计,斩杀敌首八百有余,还杀了对方一个部落单于,震慑得西戎迅速收兵。


    淳阳王瞬间顾不上哭诉自己被穆长舟打脸的事儿了,那严辎是他举荐的,又涉及叛国之罪,他自是要忙着先摆脱自己的嫌疑。


    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两位丞相立刻弹劾淳阳王御下不严,顺势推举各自的门生继任西北督军。


    尚书省并各部尚书也不甘示弱,朝堂上吵成了一锅粥,现在还没出结果呢。


    西北估计是得了醇国公的令,已拒了程家与穆氏再度结亲的意图,太后自是要知道赵瑞灵有没有可能与穆氏结亲,才好决定后头该如何对待这个外甥女。


    谢四娘强压着激动,尽量调侃般试探:“听闻在咸阳渡时,灵娘和醇国公是一起下来的,醇国公还护着你怕你掉下来,你就真一点都不感动?”


    要是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表姐不动心,那就轮到她了!


    她也是太后的外甥女,而且耶娘都站在太后那边,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成为穆氏妇。


    赵瑞灵噎得直摇头,拍着胸口咽下点心。


    “不敢动不敢动!”


    阿娘说过,人与草木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长了嘴!


    她赶紧解释:“他那是怕我掉下去,接他和袁翁入宫的内侍都跟着跳河,耽误他进宫的时间。”


    还有就是怕她掉下去万一淹死,即将上秤的猪……啊呸,筹码没了,太亏。


    谢四娘:“……”原来醇国公私底下是这么个性子吗?


    她迟疑着看了眼姐姐,又问:“这么说,醇国公一路上都是如此……不假辞色咯?”


    “呵呵……当然不会啦!”赵瑞灵微笑,但不等谢四娘松口气,又快速道——


    “他还当着我和袁翁的面,一刀削掉了一个水匪的脑袋,跟削瓜菜似的。”


    “哦,他为了报答我阿娘过去对他的恩情,大概也是为袁翁所逼,教我宫里的规矩……把我吊在官船外头,要么记住要么淹死那种教法。”


    谢三娘和谢四娘都听得瞠目结舌。


    哪怕她们有再多盘算,也着实没想到……醇国公如此不知怜香惜玉。


    好一会儿,谢三娘才隐晦地安抚谢四娘:“这杀人是为救人,教灵娘……是为报恩,说起来醇国公也算有情有义,也就是醇国公常年在西北,否则醇国公府的门槛怕是都要叫官媒踩断了。”


    话就是说,人再彪,反正也不常在圣都,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谢四娘干巴巴地应是,却只低着头跟赵瑞灵一样一口一个点心,再不看姐姐。


    赵瑞灵没发现姐妹俩的眼神官司。


    她自己一个人就干掉了大半碟子点心,回到灵安院又被手艺颇好的赵媪投喂了不少肉脯。


    直撑得在软榻上哼哼唧唧好半天,她才带着乔媪一起去参加英国公府的家宴。


    这回曲氏没出席,听说是病得起不来床。


    赵瑞灵赶忙露出担忧的神色,心里却狠狠松了口气,这几天她实在见不得人哭,想想都要哆嗦。


    但她终于见到了英国公谢正阳。


    这位大舅舅跟三表兄谢斐确实特别像,长着张温和俊秀的面庞,却比表兄瘦削许多,神色也格外严肃,眉心有着经常皱眉才有的川字纹,看起来不太好接触。


    他见到赵瑞灵后,没有愣神,却也叹着气感叹,还特地放软了声音安慰赵瑞灵,说了些诸如让她安心住在府里,往后一切都有英国公府为她做主的话。


    /:.


    赵瑞灵这几日下来,对英国公府了解不少,在灵安院吃住也都舒心,没了初入圣都的忐忑,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淡定。


    “大舅舅说的是,都听大舅舅的。”她乖巧笑着回话。


    “谢大舅舅先前送过来的首饰,我很喜欢,舅母们和表兄表姐还有淑娘都很照顾我,我很安心。”


    谢正阳不动声色看着外甥女脸上的小酒窝,还有她格外清澈的杏眸,心里倒真叹了口气。


    这小女娘除了长得像谢如霜,其他一点都不像,果然如斐儿和三娘、四娘说得那般单纯。


    “蠢一些起码好哄些。”福熙院里,曲氏带着抹额,一脸恹恹地轻声道。


    “苑苑倒是主意大,却偏不肯为谢氏出力,她当年坠落悬崖是意外还是她有意为之,谁又说得准。”


    当年的事,到底是曲氏的心病,她为女儿去世伤心,却又有怨气,心绪实在复杂,这才病倒。


    见谢正阳坐在她床沿,垂眸不语,曲氏轻叹。


    “如今不是先圣时候,先圣尚且对从龙的重臣……你阿姐把殷氏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圣人性子温和,就能让她临朝称制。”


    “为今之计,你当好好为圣人办差,让老二和老二媳妇踏踏实实替太后走动,咱们府里冲突越无法调和,圣人才会越放心。”


    谢正阳肃正了神色,颔首:“母亲说的是,太后想让灵娘或四娘嫁给醇国公,圣人的意思是由着太后,他希望灵娘能以谢氏女的身份嫁去鲁国公府。”


    曲氏蹙眉:“圣人是想让虞栋和穆长舟互相牵制?可圣人如何肯定虞栋会在意灵娘?”


    虞栋这些年一直未娶,每逢谢如霜的忌……失踪的日子,他都会派人去谢如霜的衣冠冢上香。


    如果赵瑞灵入了谢氏族谱,素来跟圣都少来往的虞栋,说不准会从安南回到圣都,站在皇后这边。


    曲氏明白,圣人这是见穆长舟不可控,提前为张皇后腹中的皇子寻安南侯保驾护航。


    同娶谢氏女,醇国公和鲁国公府的郎君成了连襟,太后便无法彻底信任穆长舟。


    即便太后将穆长舟拉拢到渭王身边,有赵瑞灵在,虞栋也不会让穆长舟顺利得从龙之功,如此方可互为牵制。


    谢正阳回道:“圣人说此事不必我们担心,他自有决断,虞栋不会不管灵娘。”


    曲氏眼神闪了闪,看来安南侯身边也有圣人的探子啊。


    可问题是……只看这几日朝堂内外的风风雨雨,那穆长舟是如此容易被操控的人吗?


    而且听赵瑞灵说话,她还没放下她那亡夫,逼急了眼兔子还会咬人呢,人才刚回来,实是不好安排。


    曲氏揉了揉涨疼的额角,无奈道:“正好,半月后鹿骊公主在京郊别苑办赏花宴,给各家都舀了帖子,让梁氏带四娘和灵娘一起去,先看看醇国公和灵娘的反应吧。”


    第29章 第29章坑准备好了,兔子还蹦跶……


    六月天雨说来就来,夜里还狂风暴雨,清晨的蝉鸣蛙叫就迫不及待唤醒了烈阳,晒干了所有的清凉湿气。


    赵瑞灵刚换好昨日里英国公夫人梁氏送来的衣裳,就薄薄出了一身汗。


    王媪在一旁扇着团扇伺候。


    她望着赵瑞灵身上的烟拢梅花纹罗裙,配玛瑙色轻纱双开襟的短褙子,以同样梅花纹的玛瑙色明云纱做披帛,这打扮像极了她曾经伺候过的娘子,不由得有些出神。


    娘子以前出门赴宴时,都要特地在眉心描上朱红色花钿。


    这打扮让曾经的才绝娘子获得了才貌皆无双的赞美,如今都成了圣都女娘们的寻常装扮。


    所以等赵瑞灵着装完,原本就负责伺候妆容的王媪取出朱砂,欲完成她们家小娘子惊艳出场的最后一笔描绘。


    乔媪拦住她:“今日不是英国公府的赏花宴,娘子容貌太盛却并非好事。”


    苑娘喜欢展示自己的好皮相,是为了让人下意识以为她以色为绝,忽略她的才智,有些事才更好筹谋。


    可现在的小娘子……算了,低调些不是坏处。


    赵瑞灵抬头看乔媪。


    这些时日她跟谢三娘和谢四娘出门参加了两场官员家办的小宴,都知道赵瑞灵是被穆长舟带回来的,很是听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调侃。


    可以说,她快一个月没见穆长舟了,却每天都要枕着这个名字磨几次牙才能入


    睡。


    听乔媪的意思,此次赏花宴上,也少不了其他人为难。


    鹿骊公主……不就是谢三娘口中长乐郡主的阿娘?又是个惦记穆长舟的主儿啊。


    她叹口气站起身,褪下上好的明云纱褙子。


    “王媪,给我取那件杏色软绸褙子来吧,披帛也换成墨绿软绸的。”


    如此看起来还算花红柳绿,也不算失礼,但装扮上却没那么高调,只能算寻常。


    等到了外院,她与英国公夫人梁氏和二夫人杨氏并谢四娘汇合后,盛装打扮的三人都愣了下。


    如此热的天儿,赏花也不在室内,冰鉴作用不大,她这打扮……不嫌热吗?


    赵瑞灵老神在在坐进她们小辈的马车里,跟谢四娘小声嘀咕。


    “就是热死,总好过为了不相干的人被人针对,那我要怄死,想来想去也还是前一种死法比较吉利。”


    谢四娘:“……”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不过她这些时日也算直面见识了醇国公在圣都的受欢迎程度,同样心有余悸。


    且不说赵瑞灵先前的话是真是假,一旦被人发现英国公府想跟醇国公府议亲,长乐郡主会不会提着鞭子冲过来弄死她?


    可阿耶和阿娘进宫后,都是一个意思,想让她在赏花宴上想办法获得醇国公的好感。


    谢四娘惴惴偷看赵瑞灵:“姨母跟阿娘说,咱们谢氏都是感恩之人,先前他送灵娘归京,还未曾谢过醇国公,这回要是碰上,叫我陪你一起去道谢。”


    跟随的乔媪微微蹙眉,赵瑞灵的面色也淡了。


    都知道这会儿穆长舟就是个是非窝,真正关心她的人,早就提醒她不要明着跟那人往来。


    太后却想利用她做跳板,可真是疼她。


    “我其实也不想去,其实跟我阿姐一样嫁个圣都当官的也很好,醇国公……实非常人能惦记。”谢四娘大概也知道这些时日赵瑞灵有多烦外头那些酸话,赶忙小声跟她解释。


    “只是姨母的意思,阿耶和阿娘也不敢违背。”


    “阿娘说,醇国公的亲事会尽快定下来,姨母和圣人才放心叫醇国公回西北,所以他肯定会来。”


    即便谢四娘不去,如若赵瑞灵和英国公府不想被人说忘恩负义,起码的礼节还是得有的。


    赵瑞灵不去,梁氏也会带她们过去。


    鹿骊公主办赏花宴的园子,就在明德门外。


    从永昌坊过东一街转到朱雀大街上,直走出了城门走五里路也就到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鹿鸣苑大门外,周围已经停放了很多马车。


    她们一下马车,就有身穿绯色宫装的女婢过来引着她们进门。


    说是赏花宴,实则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相亲宴。


    不只各家女眷被邀请前来,权贵和大臣们也都带着家中未曾成亲的子嗣来赴宴,按男左女右的规矩,分别走正门两侧入园子。


    男宾左去前院,女宾走右侧长廊,绕过与前院相隔的未名湖在水榭赏花。


    午宴在前院和后院连接的大殿内,男宾女眷汇合,以屏风作为阻隔,用完午膳可根据各自的心思相约游湖或继续赏花。


    赵瑞灵一踏进大门,还没往右转,就听到来时的方向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声。


    走在后头的赵瑞灵和谢四娘回头一看,挂着穆字牌的黑金色马车被两匹马拉着快速往这边来。


    赶马车的赵瑞灵也认识,是甄顺。


    甄顺眼尖,远远瞧见赵瑞灵,扭着头一边冲马车里面说话,一边甩着手里的短鞭朝大门口打招呼。


    赵瑞灵脸色一变,扭头拉上谢四娘,贴着墙边往里疾步前行。


    这种招蜂引蝶又危险的大虫,她不认识,溜了溜了。


    梁氏和杨氏跟一旁的贵妇人寒暄几句,正好看到面无表情的穆长舟下来马车。


    她愣了下,转头想招呼赵瑞灵和谢四娘,若能跟醇国公一起进门,也好试探试探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氏也这么想。


    但妯娌俩一回头,身后根本不见两个小辈。


    她们往里走了几步,侧身一看,好么,表姊妹俩蹿得跟耗子一样快,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这米长脚跑了,她们也没法成炊,只能先进门再说。


    甄顺对着用冷漠强大的气势吓退众人的郎君嘀咕,“那小娘子跑什么?咱还能吃了她是怎的。”


    “好歹郎君救过她一命,还正经教了她不少礼法规矩呢,实在是没良心……嘿,那阿桥和于二郎怎么没来?”


    穆长舟熟练地将甄顺的声音摒弃到耳后,慢条斯理跨步往里去。


    赵灵娘没良心他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了,要是兔子那么容易蹦到坑里来,他还怕养不活呢。


    如今坑也差不多挖好了,慢慢哄就是了。


    抢先抵达花厅的赵瑞灵,进门后不管明里暗里的打量和窃窃私语,只拉着谢四娘左看右看地找人。


    袁中丞夫人得知她要来参加赏花宴,特地叫人上门送了信,说让于旻和阿桥在袁府多待些时日,等到赏花宴再一起过来,正好袁翁晚上下值能给于旻上上课。


    赵瑞灵被乔媪催着,已经看过灵安院的一部分礼单了。


    英国公府人多,四时八节包括所有主子们的寿辰这些特殊日子都要回礼,礼单不能一直放着。


    她看了一个时辰的礼单,最后是被乔媪从软塌的矮几上叫醒的,太催眠了,她急需要阿桥续命!


    到底是公主的皇家别苑,这鹿鸣苑后宅花厅也是大殿模样,只是四周都没做窗户,用竹篾做的帘子挡光。


    帘子后头还有轻纱,风吹过来,影影绰绰带来花香,特别好看,也特别费眼。


    好在袁中丞夫人瞧见了赵瑞灵,叫女婢过来把瞪大了眼找人的赵瑞灵和谢四娘请到以屏风做隔断的小雅间后头。


    赵瑞灵勉强记着规矩跟袁中丞夫人刘氏打了招呼,眼神立马转向阿桥。


    她眼含热泪:“阿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阿桥后退一步:“娘子!”她拿脑袋发誓,娘子肯定遇到需要她顶上的麻烦了!!


    比赵瑞灵还要声情并茂的童声也来凑热闹:“阿姐!!”


    “呜……阿旻我好想诶?”赵瑞灵揽着于旻的肩膀,还没煽完情,就疑惑地顿住。


    “你叫我什么?”


    于旻抱着赵瑞灵的胳膊委屈地蹭蹭。


    “先生说叫你阿嫂,会提醒旁人你的身份,容易被人为难,也会影响你的亲事,让我喊你阿姐。”


    赵瑞灵小脸儿皱成了包子,亲什么事,正经人她都不想嫁,会介意这些的混不吝她就更不会嫁。


    她坚持道:“不必,你还是叫我阿——”


    “你就是才绝娘子的女儿?”一个娇柔却蛮横的女声在赵瑞灵背后响起,打断了她的话。


    袁中丞夫人刘氏心下叹了口气,起身与谢四娘一起行礼,提醒还搂抱在一起的三人。


    “见过长乐郡主。”


    赵瑞灵和阿桥、于旻慢了一拍,熟练又迅速地齐刷刷往刘氏和谢四娘身后挪了一步,低头行礼。


    长乐郡主长得跟赵瑞灵先前见过的皇家人都不像,整个人明艳得仿佛盛放中的大丽花,哪怕目光颇为犀利,一眼望过去也晃得人有些愣神。


    当然,这大概也跟对方身穿暗金色纱衣,配了火红色襦裙有关系。


    这位耀眼至极的郡主,快步绕过谢四娘,伸手抬起赵瑞灵的下巴,居高临下看她。


    “就是你在湖州府被穆长舟发现,还与他日夜相处近一个月,被他亲自送进圣都的?”


    “我不是!我没有!郡主说谁我不认识!”赵瑞灵猛地绷直了身体,正好避开长乐郡主涂了丹寇的手指。


    她是被袁翁发现的,她最多就时不时被那人折腾一番,加起来绝对不超过半个月。


    也不是他送她进圣都的,分明是人家柳福柳常侍。


    可她话音一落,周围原本还在小声说话的外间突然安静下来。


    甚至连仆从女婢们端茶倒水和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了,安静得叫人心慌。


    长乐郡主定定看着怂得叫人没眼看的赵瑞灵,轻嗤了声,转头向外,笃定扬声问——


    “敢问醇国公,赵娘子这话,可是真的?”


    赵瑞灵突然回过神,她呆呆看向阿桥,她这不算说穆长舟坏话吧?


    阿桥微笑低头,算不算的她说了也不算啊!


    于旻紧紧抓着赵瑞灵的披帛,冲她重重点头,肯定算,穆郎君心眼子真的不大,小孩子也能看得出来。


    不管赵瑞灵多想跑,还是不得不跟刘氏和谢四娘一起,硬着头皮绕出屏风,直面面无表情,浑身冷肃的醇国公。


    比起在南地时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穆郎君,眼前的醇国公身上确实多了股子让人不敢亲近的强大气场。


    先前赵瑞灵还敢跳脚,在背后冲他呸上一会儿,现在却只敢站在谢四娘后头,半点也不想招惹。


    哦,不只是怕他,更怕钻尖了脑袋想要嫁他的她她她……


    穆长舟不动声色看了眼表情恹恹,颇有些了无生趣模样的赵瑞灵,眉心不自觉微拧,这小娘子还是活泼些让人看着更顺眼。


    听长乐郡主催促,穆长舟冷冷看她一眼:“郡主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耳有疾?”


    长乐郡主脸色瞬间涨红,气得跺脚。


    “你倒是知道护着她,可惜这位赵娘子却忘恩负——”


    “郡主慎言。”英国公夫人梁氏在穆长舟身后温声打断长乐郡主的话。


    她虽带着微笑,说话却不算客气,“先圣、太后和圣人都不止一次肯定过我们谢氏女的忠义两全,郡主这话是觉得宫中贵人们说的话不对?”


    长乐郡主被噎得脸色更难看,却也不是个蠢的,扭头恶狠狠瞪赵瑞灵一眼,冷冷扔下一句话就走。


    “我倒是要好好瞧一瞧,才绝娘子之后到底是青出于蓝,还是敢做不敢当,只会败坏长辈名声的玩意儿!”


    长乐郡主到底是赏花宴主家唯一的女儿,又深得鹿骊公主宠爱,鹿骊公主在宫里也有些体面,梁氏没再说什么其他话反驳。


    这导致花厅内已经到了个差不多的各家女眷们,眼神都不自觉往赵瑞灵和穆长舟身上飘。


    当然,看前者的目光酸溜溜的,还带着审视和思量,看后者就只剩下疑惑了。


    男宾不应该去前院吗?


    醇国公怎么会到花厅来?


    穆长舟没有给大家解惑的意思,只走到袁中丞夫人刘氏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绢帛。


    “袁翁先前答应北上之时所托,穆某已如约完成,某一会儿就走,等不及开宴,此物就拜托夫人帮忙转交。”


    他已经扫平身边的麻烦,只待将赵瑞灵娶进门,英国公府他不放在眼里,这小娘子背后的袁翁他却必须得告知一声。


    刘氏眸底闪过一丝疑惑,公公没吩咐要从醇国公手里拿什么东西啊。


    不过她面上没露出任何神色,只顶着众人的打量,含笑接过绢帛。


    穆长舟道了声谢,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


    等他出了花厅,不一会儿,大厅里就热闹起来。


    好些人家,诸如吏部尚书侍郎府、太傅府、太常寺卿府、军器监□□……总归家中有合适的女娘待嫁,自我感觉又能够得着国公府的人家都没闲着。


    竞争力最大的长乐郡主没讨了好,她号称非醇国公不嫁好几年了,也没得到醇国公一句好话,其他人家自然可以动心思。


    作为御史中丞的夫人,夫君职责为督查百官,不可私下与官员往来过密,刘氏也就不怕得罪人,理直气壮地拒绝了所有人的打探。


    谢四娘跟在杨氏身后去拜访亲朋,刘氏带着赵瑞灵和阿桥她们又回到了屏风后头。


    “公公吩咐,此行英国公府带赵娘子出来,必然是动了联姻的心思。”刘氏拉着赵瑞灵小声说话。


    阿桥和于旻站在两人身侧左顾右望,防止有人偷听。


    刘氏又说:“娘子想嫁或不想嫁,全凭己心,公公只叮嘱说,无论如何,才绝娘子都算外嫁女,你是赵氏女,谢氏族谱能不入还是不入。”


    赵瑞灵眼神闪了闪,前几日大舅母和二舅母就分别来灵安院看过她。


    二舅母只跟赵瑞灵闲谈了下自己的娘家。


    梁氏却说她如今既已孑然一身,英国公府自然要庇护于她,往后她就与谢氏女一般无二。


    又说得知赵瑞灵参加小宴被为难,大舅舅极为愤怒,过后要办诗会,向众人郑重介绍她的身份。


    恐怕在这诗会上,大舅舅就会说出让她入谢氏族谱的话。


    赵瑞灵始终记得三表哥谢斐的话,这会儿有些心寒,更是心烦。


    她才入圣都不足一月,他们就已这般迫不及待要让她付出身在高门大户的代价了吗?


    她迟疑道:“二舅母与我说,太后娘娘让我稍安勿躁,再过月余便是太后寿辰,她不会让人忽略了我阿娘的功劳。”


    “我保母猜测,太后许是想要为我单独请封,应当是不希望我入谢氏族谱吧?”


    刘氏对圣都储君之争的内情所知不少,心下有所猜测,太后怕是想控制赵瑞灵得到谢如霜曾经的部曲,再让赵瑞灵以独户的身份,嫁给支持渭王的人家。


    因为不确定,她只思忖道:“若然能得到爵位,哪怕只是个县主,娘子也可自立门户,进退都有余地,倒不是坏事。”


    “只娘子切记,无论去哪儿,在不确定自己的安全之前,尽量多带些会武的婢子在身边。”


    赵瑞灵心怀戚戚点头,乔媪也这么说。


    王媪和赵媪还有几个仆妇都有女儿,她们原本就是武婢,她们的女儿也承继了阿娘的本事。


    乔媪正在加紧调.教她们,往后她出门,就不会单独跟英国公府的人出来了。


    刘氏知道赵瑞灵有盘算,先前打算借自己的武婢出去的话也就没提。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鹿骊公主使人前来,请大家去花厅旁边的水榭赏花,众人纷纷起身。


    赏花的水榭其实也是按照殿宇的规格建造。


    除却高大宽阔的正殿外,还有偏殿和游廊,回字形围绕着无名湖所建,既能赏花,也能赏湖景。


    在盛夏的粼粼灿阳之下,那些锦绣花丛更添了十二分的颜色,烘托得这水榭仿若仙境。


    赵瑞灵虽生在南地水乡,却从未见过这样浓艳又灿烂的花景。


    她站在窗边,沐浴着微风,眸底全是鲜妍盛放的花朵,几乎看成了痴,便没发觉,她在看风景,而她也成了众人眼中的风景之一。


    世人都道才绝娘子才占七分,貌占两分,只有一分看家世。


    可就这二分的貌,却也顶得上其他人的十分,可见谢如霜容貌之盛。


    偏赵瑞灵面容与谢如霜相似,却并非浓艳之姿,只是清雅到了极致的水灵。


    而且她身上没有北地女娘的豪爽大气,全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娇软昳丽,云鬓楚腰,在湖畔摇曳生姿。


    那被罗裙束缚起的纤细,分开了峰峦起伏的两分起伏,配上她那身花红柳绿,明媚得叫人心头发痒。


    别苑里的湖虽狭长却并不算太宽,从前院凉亭后头的镂空墙边,眼神好的能看到水榭里的风景。


    正赏花的赵瑞灵,浑然不知地暴露在一众眼神各异又贪婪的人眸底。


    这其中,当属鲁国公的嫡幼子张和风眼神最为放肆。


    他阿耶可是说了,阿姐和圣人都有意叫他与英国公府这位表小姐结亲。


    这朵娇憨可人的水芙蓉,连同宫中要赏赐的丰厚嫁妆,早晚都是他的!


    袁中丞的次子袁玢还有英国公府二房的五郎谢齐,都发现了张和风这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不自觉眉头紧皱。


    袁玢只是垂眸遮住眸底的冷意,没吭声。


    这样的场合权贵众多,不是他一个小小中丞之子放肆的地方,有什么问题他只能回家告诉祖父。


    谢齐却丝毫不惧。


    他虽非国公之子,却是英国公府的嫡出郎君,父亲又是未来的刑部尚书,姨母是太后,怕张和风个鸟啊!


    这些时日,赵瑞灵和谢四娘相处还算不错,谢齐还挺喜欢这个跟自己只差一岁的表妹。


    起码表妹不像他亲妹妹一样,动不动就上手,更不会像他娘子会狮子吼,说话行事都娇娇软软的,像极了他小时候养过的狸奴。


    若非怕自家娘子误会,他也挺想跟表妹亲近的。


    这会儿他毫不客气对着自己的长随大声吩咐:“你去趟水榭,跟大伯母说,让她带着四娘和表妹离水边远一些,免得碰上什么心怀叵测的水鬼,虽是皇家别苑不怕魑魅魍魉放肆,也怪恶心人的。”


    张和风满脸戾气转过头来:“你说谁呢?”


    “你管我说谁!”谢齐立刻回怼。


    “怎的你张家祖地在海边,就想插手我英国公府的家事?”


    “那我可得进宫好好问问表哥和表嫂,张家有这闲心,怎的还管不好自家的事儿!”


    “你找揍是吧!”张和风气得上前,想要动手。


    谢齐自幼文武都要精修,才不怕张家这个被酒色掏空的纨绔,冷着脸也上前。


    “我听你吹牛皮,来啊!”


    能揍一顿是一顿,反正不是他理亏。


    但张和风也不傻,知道自己和谢齐的差距,他一动,身边那些攀附鲁国公府的狗腿子立马上前拦。


    张和风冷笑:“今日我心情好,不与你这等粗鲁武夫计较,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谢齐冷笑连连,浑然不把张和风的威胁放在心上。


    殊不知,他们隔壁的静室内,正与鹿骊公主驸马坐在一块儿品茶的穆长舟,不动声色收回赏景儿的目光,原本就不耐的面上更添几分霜色。


    若不是为了正事,他不会留下听驸马为自家女儿试探的废话。


    不过好在留下了,倒意外有几分收获。


    他三言两语借口要去赏花打发了驸马,出门后到了拐角无人处,冷冷乜甄顺一眼。


    “听见了吗?有人要让武夫哭,先让他哭给我这个武夫看看!”


    甄顺无语凝噎,弱弱道:“人家说的不是郎君……好的,我这就去办。”


    实在顶不住自家郎君目光的甄顺,撸着袖子打算去找合适蒙脸的东西。


    不是给自己,是给张和风的。


    谁叫这混账敢惦记不该惦记的人呢。


    “回来!”穆长舟叫住甄顺。


    让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哭还需要准备?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让甄顺去办,坑准备好了,兔子还蹦跶着想跑呢。


    第30章 第30章现在跟这狗东西同归于尽……


    /:.


    虽然鹿鸣苑已被圣人赏赐给了鹿骊公主,可鹿鸣苑先前是皇家别苑。


    在这里伺候的都是掖庭出来的内侍和女婢,私下里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没什么不同。


    甄顺很是顺利地给负责传膳的女婢塞了银子,又跑到花园找了几个粗使内侍,一顿东奔西走,把郎君吩咐的差事办完,这才了无生趣地出了鹿鸣苑去准备麻袋干活儿。


    赵瑞灵跟袁中丞夫人刘氏说完话后,带着乔媪跟英国公夫人她们汇合,穿过未名湖上的拱桥,到达了同样临近湖边的鹿鸣殿用膳。


    因是合宴,大殿中央早已经竖起了半人高的屏风,左侧是男宾,右侧是女眷。


    上首摆了三张条案,台阶两侧还面对面摆着四张条案,分别是鹿骊公主一家子和几个皇室中人就座的地方。


    谢四娘见赵瑞灵眼神好奇,小声跟她解释:“先前在花厅跟袁中丞夫人说话的那位紫衣妇人,是淮郡王的侧妃。”


    “淮郡王是圣人的远房堂弟,正妃去世两年了,如今是侧妃当家,她带着淮郡王的嫡女宁舒县主,还有自己的两个女儿一起过来的,至于是为了谁……你懂吧?”


    赵瑞灵立刻收回好奇,一本正经摇头:“我为什么要懂,咱们都还小呢,别说这些大人才会关心的话题。”


    谢四娘:“……”论装傻充愣,她就服这位表姐。


    她捂着嘴偷笑,思及先前花厅发生的事儿,算起来,醇国公可是向着表姐说话呢。


    她心下正痒着,欲借调侃打探一二。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被邀请而来的男宾们,就都跟在驸马身后进来了。


    紧跟在驸马身边的,自然是英国公府和鲁国公府的两位郎君谢齐跟张和风。


    谢齐目不斜视,但那张和风却带着诡异的灼热眼神,放肆大胆地将眼神落在了赵瑞灵和谢四娘坐的地方。


    谢四娘胸腔立刻翻滚起来,皱着眉满脸厌烦,鲁国公府怎么来了这么个荤素不忌的玩意儿,不够恶心人的。


    不只是她,其他各家的女眷们瞧见张和风,好些也皱着眉偏头叮嘱自己带来的女娘,所有女娘几乎动作一致地垂眸低头,不想跟鲁国公府产生任何交集。


    偏张和风丝毫没察觉女眷们对他的厌烦,还格外挑衅地看了谢齐一眼,对着驸马调笑。


    “早听闻自南地来了位貌美如花的娘子,还是才绝娘子之后,某总算知道自己迟迟未娶是为何了,实在心生仰慕,不如请驸马帮忙引荐一番如何?”


    鹿骊公主的驸马姓冯名稷,是工部尚书的幼子,如今在太仆寺任了个闲职,素日里也喜欢些奇淫巧技的消遣,跟张和风还挺玩儿得来的。


    “难得见六郎你对小娘子如此上心。”他含笑右望,也跟着看向面色冷下来的赵瑞灵,眸底闪过一丝惊艳。


    这样冷着脸都看起来娇娇软软想叫人欺负的小娘子,若放在平康坊,怕是能叫流连那里的权贵子弟抢破头。


    他立刻道:“既如此,那就——”


    “鹿骊公主到!长乐郡主到!”门外内侍的阴柔嗓音打断了驸马的话,也让不虞起身的英国公夫人梁氏憋了口气,重新坐定。


    冯驸马倒是立刻肃正了神色,只有张和风仿佛没听到外头禀报似的,还冲着赵瑞灵露出了黏腻又势在必得的笑,自以为潇洒地点点头。


    赵瑞灵差点吐出来,这人甚至比于老七那种混账还要恶心人,叫人恨不能把他一双招子给挖了去。


    这如何不是又一个仗着她身世孤苦,以为她好欺负所以肆意妄为的混账呢。


    偏偏这会儿也不是发作的时候,大家都敛袖起身,给进门的鹿骊公主母女请安。


    长乐郡主一进门,就抢在母亲前面笑问:“刚才我仿佛听到有人想要认识认识英国公府新进圣都的表小姐?”


    殿内瞬时一片安静,话说鲁国公府行事向来为人诟病也就算了,其他人懒得跟他计较,生怕惹上一身骚。


    可鹿骊公主算起来可是赵瑞灵的表姐,那长乐郡主就是晚辈,她如此放肆,就叫人有些怀疑她的家教了。


    “你在家顽劣也就算了,大庭广众之下就不要开玩笑作弄人家了,小心把小娘子给逗哭了,阿娘可不帮你哄。”鹿骊公主也发现了英国公夫人和二夫人面色发黑,轻笑着嗔女儿一句。


    长乐郡主只嘿嘿笑,全然没有先前在花厅时的骄横,反倒显得格外天真无邪。


    她眨巴着漂亮妩媚的大眼睛,貌似委屈道:“女儿也是听才绝娘子的故事听多了,想趁机跟赵娘子亲近亲近。”


    “连醇国公都对赵娘子另眼相待,想必赵娘子定有过人之处,女儿实在好奇嘛。”


    她这话,让先前没注意到花厅那一幕的所有人,眼神又都落在了赵瑞灵身上。


    可这会儿赵瑞灵却丝毫没有在花厅时的怂色。


    单独面对长乐郡主的为难,她自然能避则避,袁翁的叮嘱她还是要听的。


    可大庭广众之下,装傻她还能让人抢了先?笑话!


    “郡主说的是我吗?”她在众人的灼灼目光注视下,颇为诧异地瞪大了眼,格外无辜地指着自己。


    “可先前郡主不是来跟我亲近过了?醇国公进花厅,只顾着跟郡主说话,一眼也没瞧我呀。”


    “我北上一路早习惯了,醇国公威严颇深,若他看过来我后脖颈儿肯定发凉,不会发现不了的,郡主您误会了吧?”


    众人见赵瑞灵一脸迷茫,怎么看脸上都只有纳罕,加上有一部分人又听到了花厅的话,立刻低低笑了起来。


    长乐郡主脸上闪过厉色,“你放——”


    “长乐!”鹿骊公主淡淡看了眼单纯无辜的赵瑞灵,曼声打断长乐郡主的发作。


    “注意身份,别跟人一起闹笑话,丢了皇家的体面。”


    长乐郡主憋下一口气,委屈巴巴应是。


    张和风跟其他人一样,兴致勃勃看着这场不算闹腾的冲突,比其他人更兴奋些。


    能让穆长舟那人都为之心动的女娘,却偏偏被他给弄到手里,


    想如何就如何……只想想就足以让他身体都不自觉起了反应。


    赵瑞灵对人的视线格外敏感,其他人的注视就够叫她心里尖叫着想跑了,就更不用说还有道黏黏糊糊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她死死掐住掌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红了眼眶。


    而口口声声说着要庇护她,让她再不必担心被人欺辱的大舅母,就仿佛没看到这一幕似的,正常跟一旁的妇人说话。


    杨氏和谢四娘倒是都有些担心地看她,可对鹿骊公主这指桑骂槐的话,哪个也没站出来替她说话。


    她倒不是期盼着能被别人保护,从小她就记得阿娘的话,人家护她是情分,不护她是本分,谁也不欠谁的。


    她只是为英国公府里这些所谓的亲人口不对心的保证愈发心凉,果然叫乔媪说对了,越是高门大户,越是难论情分,都是靠利益绑定关系。


    梁氏对鲁国公府六郎的视若无睹,恐怕就如她手中那张字条所言,英国公府希望她嫁去鲁国公府,让她阿娘留下的资源都为张皇后所用。


    那字条是她进殿的时候,一旁负责引路的女婢塞到她手里的,她趁谢四娘不注意看了眼。


    里头除了说英国公府的谋算,还为她支了条能避开人出园子的路,她如果想提前离席,随时可以走。


    如果放在刚入别苑的时候,赵瑞灵肯定头也不回就往外颠。


    但看到满殿内众人各怀心思的打量,还有心怀叵测之辈的觊觎,皇家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有阿娘亲人对她明明白白的谋算,都让赵瑞灵明白一件事。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会儿逃了,别人只会以为她更好欺负,以后也只会更肆无忌惮压榨她的价值。


    她绝不会让自己,让阿桥和阿旻,还有灵安院的人跟她一起,都成为别人案板上待宰的鱼。


    先前在船上时袁翁和穆长舟的教导,在她脑海中一点点闪过,让赵瑞灵目光里的战意越来越强。


    当初她敢敲登闻鼓,这会儿谁想欺负她,拼死她也要让对方掉一层皮!


    伺候的女婢们很快就将膳食摆在众人面前,鹿骊公主适时举起酒杯与众人一起饮酒。


    长乐郡主也笑语晏晏端起酒杯说了些客套话,冯驸马更是长袖善舞,很快就叫殿内的气氛热闹起来。


    几杯清酒下了肚儿,众人面酣耳热之际,先前压下的心思不自觉又开始浮上心头。


    张和风的眼神愈发不加掩饰地落在赵瑞灵脸上,身上,看得谢齐面色铁青,若非杨氏拼命用眼神示意,他都要站起来一拳揍过去了。


    但张和风并未再说什么过分的话,如今又是在公主办的赏花宴上,实在不好闹得太难看,谢齐肺都快要憋炸了。


    谢氏都如此表现,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为赵瑞灵张目了,也只有袁中丞夫人刘氏心里不住盘算着,回头要狠狠吹吹枕头风,让夫君弹劾鲁国公府。


    就没有这么恶心人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独是张和风,与长乐郡主交好,抑或先前在花厅听闻醇国公站在赵瑞灵那边说话的人,也有想找赵瑞灵麻烦的。


    反正瞧着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怎么重视这个半路冒出来的表姑娘,瞧赵瑞灵身上的衣裳都只是寻常软绸呢。


    若能让她丢个脸面,或者帮着鲁国公府得逞,这穆氏妇的竞争人选就又少了一个不是?


    当朝太傅夫人程氏率先开了口,她笑眯眯看向赵瑞灵。


    “听闻赵娘子被醇国公发现之前,因为亲事没跟人谈拢,都闹到了公堂之上?”


    在众人窸窸窣窣的笑声中,程氏笑问:“不知道赵娘子想找什么样的郎君,不若说出来让咱们听听,若有合适的,也好与英国公府结个善缘。”


    就坐在她旁边的太常寺卿夫人蒋氏附和:“赵娘子瞧着——”


    她话还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与内侍完全不同的雄浑男声,一道接一道,如马踏冰河,更似锋锐刀斧,断开了殿内愈发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声。


    “安南侯府知才绝娘子之女归京,特遣副将并才绝娘子部曲二百一十三人北归,以供娘子驱使!”


    “安南侯府为贺才绝娘子之女归京,特遣西南都护府长史送武婢三百,侍奉娘子左右!”


    “安南侯府喜迎才绝娘子之女归京,特令安南侯府管家呈上半数地契,以慰故人在天之灵!”


    殿内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安静下来,连鹿骊公主面上的笑意都不自觉被镇住,随即面色铁青。


    当年她最想嫁的可不是冯稷这个贪财好色的废物,而是虞栋。


    偏偏他宁愿做谢如霜的一条狗,却从来不愿多看她一眼,无论谢如霜死活,这让她怎能不恨!


    得知谢如霜之女进了圣都,她早就想着要给这乡野出身的贱人一个教训,让她别跟她那个狐媚子阿娘一样,只知道在男人身上下功夫。


    可安南侯,连圣人的旨意都不怎么理会的安南侯,特地在她办的赏花宴上送人送地,这是在打她的脸!


    可就跟刚才一样,就算她再想发怒,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安南侯的脸。


    她只能僵着脸出声:“这里到底是本宫的别苑,本宫这里庙小,实在是盛不下那么多人,还请安南侯的人去英国公府候着,方不负安南侯……这番情意不是?”


    太傅夫人程氏立刻想应声。


    但门外还是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赵瑞灵和阿桥、于旻都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又一次响起。


    “醇国公府得知才绝娘子之女前来赏花,特送明云纱十匹,锦霞纱十匹,鲛素纱十匹,赤珠罗十匹,烟雾罗十匹,云锦罗十匹!”


    甄顺的声音比起过往任何一次,都叫赵瑞灵和阿桥开心。


    他甚至笑眯眯进了门,慢条斯理扫过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的英国公夫人梁氏。


    “我家郎君令我传话,当年才绝娘子救过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因才绝娘子得了好处的也大有人在,在场的不妨回家好好问问你们家主,忘恩负义的滋味儿是不是特别好?”


    英国公夫人梁氏心里又委屈又后悔,她就不该由着赵瑞灵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只是先前觉得赵瑞灵没穿她送去的衣服是不信任她这个舅母,她习惯了用不动声色的冷落来御下,左了心思,一时嘴上落于人后,步步落于人后。


    往后圣都怕是要传出英国公府连个表姑娘都养不起的传闻去了。


    她压着烦躁看向赵瑞灵,盼着赵瑞灵好歹继承苑娘半分聪慧,说点什么替英国公府解围。


    偏偏赵瑞灵只低着头,谁也没看,她正专心吃瓜呢。


    甄顺又看向太傅夫人程氏:“好叫程夫人知道,赵娘子对簿公堂的诉状乃是太子太师袁修永所写,你若是对这案子太感兴趣,不如叫你家韩太傅,又或是你伯父程御史亲自去问问袁翁?”


    程氏脸色瞬间涨红,但她却不敢给夫君招祸,局促摆手:“我,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好意为赵娘子说——”


    “哦对了,我家郎君可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甄顺毫不客气地打断程氏的话。


    “才绝娘子当年对我们郎君有半载养育之恩,所以我们郎君先前所为皆是报恩,如果有任何人心里有任何疑惑,不妨直接给醇国公府递帖子,穆氏保管客客气气为大家解惑。”


    剩下的话他自不必多说,在场的都不是傻子,醇国公的意思是如果再有人不识相拿赵瑞灵湖州府的事儿和北归的事儿做文章,就别怪醇国公府不客气了。


    思及朝堂上刚刮过去还未止息的风,连鹿骊公主都垂下了眸子,只死死将指甲掐进掌心忍住怒气,却也不愿跟醇国公对上。


    甄顺见殿内鸦雀无声,心下暗自得意,圣都这群只会动心眼子的怂货,也就只会欺负脾气和软的了,实在是叫人不齿。


    他一本正经看向赵瑞灵:“赵娘子,醇国公府送的布匹,已经送往英国公府,若赵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往醇国公府送帖子。”


    赵瑞灵强自端着刚才要冲锋陷阵的架势,实则身体僵硬对着甄顺麻木点头,道谢,内心全是找不着北的迷茫。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要干嘛来着?


    哦,要跟圣都这群人精斗……有人已经替她斗完了?那没事了。


    待得甄顺离开大殿,殿内依然安静无声,众人的目光仍旧在赵瑞灵身上打转,可心下却再也不敢生出欺负人的心思来,哪怕有算计……众人只需看看面色如土的英国公夫人,也都死死压在了心底。


    过了会儿,还是鲁国公府的张和风不负行事不讲究的盛名,嬉笑着冲赵瑞灵拱手。


    “先前不知娘子如此威风,多有得罪,娘子不要见怪啊,真论起来咱们还沾着亲呢,定要多走动走动才是。”


    赵瑞灵冷着张俏脸没说话,只在心里呸了一声,谁是你娘子,做什么白日梦呢!


    殿内其他人见赵瑞灵看起来却并不像长相那般好欺负,再加上脸色青白变幻的不少,都没吭声。


    可他们不说话,目光却始终如附骨之疽黏在赵瑞灵身上,惹得人心烦。


    有了安南侯府和醇国公府替她立下的威风,赵瑞灵也懒得装乖巧了,将于旻托付给乔媪,她带着能壮胆的阿桥,借口去更衣,离开了大殿。


    一绕出正殿的走廊,赵瑞灵就拉着阿桥往花园的方向狂奔。


    阿桥被拽得打了个趔趄,小声问:“娘子你要去哪儿啊?你慢点,万一碰上人可怎么办?”


    赵瑞灵急促回答:“咱们先回英国公府,不会碰上人,已经有人将后花园到角门这段路清了场。”


    她推着阿桥在前头拽着她跑:“快快快!先回灵安院再说,否则等人发现了,咱们就得跟那杂耍先生手里的猴儿似的,让人一路盯回圣都了。”


    阿桥:“……”就刚才那情况,就算回到英国公府,也得成为英国公府的猴儿,有区别吗?


    但见娘子面色不好看,又催促得紧,她只能闷头拉着娘子往前冲。


    进了花园后有不少岔路,赵瑞灵拿到的纸条上说了,只要遇到岔路就往右走,一炷香工夫就能到角门。


    她被阿桥拉得呼哧带喘,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个岔路口,盘算着时候差不多,才抬头看,正好看见别苑的假山。


    就在这时,她们也听到了后头传来了张和风咋咋呼呼的声音。


    “如此尊贵的客人,你们怎么能跟丢了呢?!”


    “废物!还不赶紧找!”


    “若是弄丢了人,回头英国公府和鲁国公府都饶不了你们!”


    ……


    赵瑞灵呼吸一窒,哪怕跑得腿脚发软,依然不敢停,只盼着阿桥能跑得更快些。


    岂料前面阿桥也出了岔子,低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赵瑞灵瞪大眼,却也反应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阿桥往下摔,自己也跟着往前扑。


    电光石火之间,旁边的假山角落突然出来个人,伸手将阿桥提了起来,还熟练地一只手捂住了阿桥的尖叫。


    赵瑞灵慢了一拍才张开嘴,却跟阿桥一样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不,她甚至比阿桥还惨,因为她腰间还多出一只胳膊来,跟提小鸡子一样将她拦腰提高,送进了假山里。


    她吓得心跳快到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眸底全是惊恐。


    不会故意有人借口要帮她,只为了杀人灭口吧?


    呜呜呜……她太蠢了,她怎能那么轻易相信那纸条上的话是穆长舟留的呜——


    “是我。”穆长舟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低低在赵瑞灵耳边响起,经过了假山石壁的回荡,又一次在她耳边炸响。


    “身后带着尾巴也没发现,蠢得要命,不想被张六郎发现就安静些,看我给你——唔……”


    甄顺捂着阿桥的嘴,也不管阿桥惊惶失措地挣扎,只顾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却蓦地听到自家郎君一声带着痛楚的闷哼。


    这是咋了?


    “嘶……”他倒吸口凉气,看着阿桥恶狠狠咬住他的手,迅速明白过来这是咋了。


    他赶紧解释:“鲁国公府想算计你家娘子,你们这会儿去角门比较危险,先在这里躲躲,等我把人收拾了,你们再走。”


    虽然他声音比较小,但他就站在假山洞的角落里,里面恶狠狠咬住穆长舟胳膊的赵瑞灵也听清楚了。


    但她面上的怒气丝毫不减,她就是不用脑子想,也肯定那纸条是谁送过来的了。


    反正欠这人的救命之恩也不是一回了,但有件事她实在是忍这人许久了。


    “我阿娘说过一句话!”她擦掉唇角的血迹,瞪着穆长舟,虽嗓音轻柔沙哑,却一字一句带着前所未有的气质。


    “她说,有些人学说话只用一年,学会闭嘴却要用一辈子,这样的人才蠢到无药可救!”


    “下次说我蠢之前,麻烦你先对着镜子照照你自己,感谢上苍保佑你还没被人打死!”


    虽然山洞内黑暗,但穆长舟视力比寻常人好得多,能听出看到这小娘子努力冷着俏脸,比他过去见过的任何模样都更气势十足,足到他心口莫名又不规律地跳动了几下。


    “我没被人打死,不用感谢上苍,要感谢我自己习武勤奋。”他知道自己把这小娘子给吓着了。


    为着后头要说的话,他不自觉放软了声音,几近诱哄。


    然后他更温柔道:“你知道刚才的话你是对着假山石说的吧?我在你右边。”


    赵瑞灵:“……”她现在跟这狗东西同归于尽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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