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晋江
大手扶在腰上,灼热体温透过衣裙紧贴在肌肤上,好似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短短一息间,谢诏已触碰她两次。她不敢看谢诏,目光回避地垂在马背的鬃毛上。
待坐稳后,谢诏返回到马车上。
他一走,虞枝意便感觉自己仿佛被解开束缚似的,四处张望,周围已不见匪徒的踪影。唯见侧后方一匹马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在常春手腕上捆了几道,把他栓的结结实实。被箭穿过的手臂上捆着从他衣裳上扯下来的布条,粗劣地包扎,未能止住血,一滴一滴地血,随着他踉跄前行,滴落在路上。
她绝不会同情他,只觉人命薄如纸,愈发珍惜自己这条命。
极速地收敛视线,心里又开始担忧马车中躺着的谢玉清。想着,又侧过脸去,看马斜前方步行前进的的随从,张口想要询问谢玉清状况如何,可几次开口,最终都闭上了嘴。
这是谢诏的随从,要想从他口中询问谢玉清的情况,必然会烦扰到谢诏。
她不愿惊扰到谢诏,可心中惦念着谢玉清,频频回头望去。
马车中,谢玉清早已醒来。府医照料他多年,对他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几副药下去,便令他暂时缓了过来。只是毕竟底子虚,又遭受重创,已是坏了根基。虽缓了过来,也是没几年好活。
谢玉清不甘这么躺着,苍白着脸,执着地望着谢诏。
谢诏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半躺着。
又主动说了句,“她一切安好。”
“她”是谁,不言而喻。
闻言,谢玉清的神色明显缓和许多,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浮上一层红晕,方才喝下去的药渐渐起了效,又过一会儿,他渐渐地能说话了,虽有些吃力,却还是慢慢吞吞道,“那、就、好。”
谢诏不由朝虞枝意的方向望去,恰巧她回过头朝马车这儿往望来。那双眸子与他视线相触时,没有一丝半点的笑意,只有担忧,还有看到恐惧与惊慌。
就这么怕他?
谢玉清其实有些吃惊,他没想过谢诏会主动与他说小意的事情,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怀疑。
“好好养病,想这些做什么?”
谢玉清不以为然,虞枝意是他的妻。不想她想谁。至于谢诏,一个枕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懂些什么。
正想着,马车外一人道,“侯爷,夫人想问问,二爷现在如何了?”
谢诏道,“去回,一切安好。”
谢玉清立马把目光对准谢诏。前头没名没姓的,是谁的夫人。为何又越过他,直接命随从与虞枝意回话,难道不该问过他的意见?
可任凭他如何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谢诏都维持着坦荡的神情,好像是谢玉清多疑了似的。
可谢玉清从不觉得自己多疑。
没等他开口询问,谢诏打断他的话,“我已央求白将军,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不日便要回京。”
谢玉清便是想再说些什么,此刻也不得不咽进喉咙中。明明当时,他说的只是一句气话—并非真的,想让兄长离开。
他有些发怔。
“何时回来?”千言万语,都只汇成一句。
谢诏没有回答。
谢玉清似乎也明白了他的答案,霎时间,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眼前闪过的,是几年前谢诏进京时的意气风发。而现在,谢诏竟已沦落至央求白家那小子。他一直知道,是他,是母亲,还有这沉闷的谢府,困住了谢诏。如今,他终于要挣脱这牢笼,做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到属于自己的天地去。
谢玉清既为他感到欣喜,又不免觉得心酸。
想的出神,谢诏用指骨敲了敲车厢,对外头道,“去请夫人进来。就说二爷醒了。”
谢玉清望着他。
虞枝意一进马车中,便看到兄弟二人相对无言的场景,她不敢多说,只用关切的眼望着谢玉清,待得到安抚的眼神后,才放下心来。
小心地在车厢里紧贴着车厢壁与谢玉清之间坐下,紧紧抓着谢玉清伸来的手。强撑着的心神乍一松懈,便觉得有些乏力,碍于谢诏在场,不敢让自己睡过去。
这辆马车比之前那辆相比太过狭小。车厢里容纳着三个人,谢玉清还躺着,有些逼仄。
她以为谢诏为了避嫌会离开马车。
可谢诏久久没有动静,甚至闭上了眼睛。
只好蜷缩起膝盖,谢玉清示意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她也只是摇摇头,眼神紧紧地黏附在谢玉清身上。
眼帘沉重,很快,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蓦然,谢诏开口道,“你想如何处置那些山匪?”
虞枝意睁开眼,却见谢诏正垂眼看着谢玉清,奇怪的是,她心里觉得,这话是对她说的。
这会儿谢玉清又想起方才经历的事情,恨得咬牙切齿。他气量小,那些人一个都不愿放过,“兄长意下如何?”
“左不过是些山匪,杀了便杀了。”谢诏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虞枝意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开始鼓噪起来。
“轻易杀了,倒便宜了他们。”谢玉清脸上,透着一股阴狠。
虞枝意这才发现,谢玉清与谢诏,想法竟出奇的一致。她忍不住朝谢诏看了一眼,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她急忙垂下眼,恨不得捂住耳朵,假装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件事。
“只是那常春,轻易杀不得。”
“为何?”谢玉清心中不平,连带着气息也开始不稳。
“他是常家的儿子。”
谢玉清恨恨道,“常家的儿子又如何?”伤了他,一样要死。
谢诏却没有这样冲动,喊打喊杀。
谢玉清也渐渐冷静下来,“兄长要从常家要些什么好处?”
“常春想算计我,是得了那里的授意,不然光凭一个常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以为搭上了大船,就是死,也要从他们的身上拔下一层皮来。”他微微地侧脸,朝一个方向示意。
谢玉清看得出来,那正是京城的方向。
虞枝意听的心惊胆战,暗恨自己此时为何不能晕过去,而是在这儿听这两兄弟旁若无人的说话。
往前头数几代,常家也是跟着祖皇帝建功立业的左膀右臂。因为人丁稀薄,几次站错了队,爵位降了又降,到常春当家时,只剩个虚帽儿,若是再不想个法子建功立业,便要败光祖宗基业,重新成为庶民。常春自然不甘心常家就此败落,想尽办法钻营,搭上了京中的关系。这次偷袭谢诏,也是得到了京中的指使。
有人不想谢诏回到京城。
虞枝意不想听,那些话却一字一句的钻进耳中,仿佛特意说与她听的一样。
就这么提着心吊着胆回到家里。
两兄弟知道,谢玉清身体的事情瞒不过孟老妇人,刚一下马车,谢诏便唤来轿子,命轿夫送夫妻两回院子里。谢玉清不肯,母亲待兄长是如何严厉,他心知肚明。谢诏拗不过他,三人一道去了孟老
妇人的院子里。
刚挑开帘子,进了堂屋。
虞枝意便觉得一阵气氛凝重,压得心口喘不过气,手足无措之际,谢诏挥袍扑通跪下,一双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后抬手,解开衣袍,神色自若地褪下衣袍,裸露出上半身,而孟老夫人闭目坐在榻上,面目慈祥,好像一尊佛像,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他白皙的后背上,遍布着陈旧的鞭痕,鞭痕深浅不一,像是经年累月,长期鞭打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后知后觉发现,不仅孟老夫人,屋里的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屏气,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好像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似的。
谢玉清也在谢诏身边跪下,道,“娘,此事因我而起,不要责怪兄长。”
可回应他的,是孟老夫人的沉默。
秋燕踩着轻快的步子,从里间走出来。双手奉着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
这会儿她似乎明白了,孟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这鞭子竟是要用在谢诏身上的。
她不由得看向他,谢诏将头发咬进嘴里,眼皮略略掀开又垂下,头垂着,已做好被鞭打的姿势,姿态熟稔,仿佛已经历过千百回。
秋燕将鞭子递给了一旁的小丫鬟,笑意盈盈地过来拉住她的手,“二奶奶,一路舟车劳顿,累着了吧。我带你去吃吃茶,解解乏。”说着,把她带进了里间。
她来来回回,又是从箱子里取出衣物来给为虞枝意换上,又是打水来为她洗脸净手,和她说说话。
虞枝意回应的心不在焉。
不由自主留心去听,说话间隙中还能听见鞭子破空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谢诏是个能忍的,一鞭子一鞭子下去,也不曾喊过一声,在马车上就惴惴的心越发忐忑,一时间又开始胡思乱想,在听见谢玉清的哭喊声时,坐立不安起来,眼睛频频朝屋外望去。
“二奶奶是不是在担心二爷?”
虞枝意被秋燕的话唤回神志,勉强笑笑,点点头,“谢玉清他身体不好。”
秋燕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住,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隔着帘子听了一会儿,又走到虞枝意身旁来,“二奶奶不必担忧。不过是家常便饭罢。”
虞枝意怔然,因为没照顾好谢玉清,便要遭受鞭打。这惩罚未免也太过残酷。眼前又浮起谢诏布满鞭痕的后背,有些痕迹颜色很深,说明年岁许久,这样的惩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谢诏那会儿才多大。
她心里有心不是滋味儿,不免又联想到自己。
那么她呢?她会遭受怎样的惩罚?她心里觉得谢诏有些冤枉,也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可定这桩公案的是孟老夫人,她的护短不讲道理,自己的儿子都不体恤,还会体恤旁人家的女儿吗?
她不敢想,只求孟老夫人能给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子一片寂静,好不容易安抚好自己,突然听见秋燕喊了一声,“二奶奶,老夫人请您去前头。”
虞枝意心里一跳,纵使心中做了万全准备,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紧张。她站了起来,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软的和碗里捞起来的面条似的,轻飘飘地迈着步子,游魂似的跟着秋燕走到进堂屋。
进了屋,第一眼看见了谢诏,只一眼,遍布鞭痕,鲜血淋漓的后背刺进眼中。
一口气没过去,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25章 第25章双更
“二奶奶!”
“二奶奶!”
“小意!”
身体很沉,眼皮也很是沉重,恍惚间好像听见有许多人在叫她,可下一息又什么都听不见。灵魂好像被禁锢在躯壳中,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孟老夫人本来有心敲打虞枝意几句,见她一下昏过去,又见谢玉清可怜的样子,硬着的心肠一下子软了下来。她终究是老了,失去年轻时的刚硬的血腥,眉眼间的凌厉倏然松软疲惫。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她总是这样为他们操心来操心去的,他们什么时候能够独自撑起这谢家的门楣。
“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还请母亲责罚。”谢诏见虞枝意倒下,忙认错道。
“罢了,罢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她一锤定音,盖棺定论道,不欲深究。
兄弟二人不由一怔。
以往哪次谢玉清受伤,孟老夫人不是大动干戈。偏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连秋燕都觉得诧异。不过孟老夫人愿意就此作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谢诏缓缓叩首,又起身道,“母亲,京城给儿子的调令不日便到江南,再过些时日,儿子便要去京城任职。”他借此机会说出,是想利用孟老夫人短暂的愧疚心放行。近日,他将太多的目光停留在虞枝意身上,她是他的弟妹,他们本该保持分寸。
何况,她并不喜欢他。
来日方长,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孟老夫人缓缓放下扶在额头上的手,“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儿子大了,终究在身边留不住。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母亲成全。”
谢玉清倒还想说些什么,看兄长后背的疤痕习惯性地噤声,心中担忧虞枝意的身体,带着她回了院子。
*
谢诏回到院子里,一进院子,王珣迎上来,心疼道,“老夫人又打主子了。这是前些日子,府医送来的药膏。”说着,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小药罐,“主子快涂上。”
他一摆手,径直走进了书房里。
青鸾垂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谢诏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也没落下,径自坐在椅子上,一旁的随从忙奉上茶来,他端着茶,没有喝,只看着茶碗中荡漾的波纹,眉头微蹙着。没什么耐心,“你救了二爷,功过相抵,想要些什么赏赐。”
“奴婢想回二爷身边伺候。”青鸾语气隐隐激动,却又极好的克制住。
“你想回二爷身边,也要二爷愿意。”
青鸾想起自己是如何被赶出翠竹苑,心中一冷,知道自己那举动细细算来也并不能称为救命之恩,真以恩相挟,若是二爷脾气发作起来,只怕她也讨不得好,正游移不定时,王嬷嬷突然出现在谢诏身后,给了她一个主意,“青鸾姑娘要是不介意,不如做我的女儿。”
府上谁不知王嬷嬷是谢家两兄弟的奶娘,谢玉清就是耍性子,也会给王嬷嬷三分面子。是除了谢家几个主人,地位最高的人,对她来说,也算是地位一步登天。这个提议,对青鸾来说,也是一个诱惑。
谢诏垂眼看出青鸾有心动的意思,便道,“听王妈妈你的。再给她些银子,还有荷花胡同那套小宅院。”
青鸾激动地叩首,“谢大爷。”她确实很想回到二爷身边,可若是惹了二爷的厌恶,还不如不回。能就在谢家,已是最好的结局,偶尔,还能看到二爷。
王嬷嬷便带着青鸾告退。
“那常春如何了?”谢诏揉着眉头。
“好吃好喝伺候着呢。”随从王珣道。
谢诏静默了片刻道,“给那些死的护卫家里多送些银两。是我对不住他们,没把他们的孩子照顾好。”
“哪里的话。”王珣道,“若不是爷可怜他们,只怕还在土里刨食儿呢。跟着爷,也是造化一场。”
谢诏不再说话,王珣还担忧着他后背的伤口,劝道,“主子成日里操心别人的事,连自己的身子也不关心。”
他抬手扶了一下肩膀,“方才在母亲那儿,已经上过药了。”
王珣吃了一惊,这可是个稀罕事。
主子们的事情也不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随意置喙的,他就是心疼谢诏,也只能道,“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
谢诏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倏然站起,“走吧,去常家看看。”临走前,总要为这个家做一些打算。
“二奶奶病了,问问翠竹苑那边有没有什么缺,只管送去。”
“是。”
*
常春觉
得手臂很痛,应当是骨头裂了。
屋子里黑黢黢的,他心中害怕,想到射伤他的谢诏,不由满腹怨恨,又想起被自己踢了一脚病秧子似的谢玉清,据说那人是谢诏最疼爱的弟弟,心头出了一口怨气似的,笑出声来。正笑着,门突然打开,月光下出现一道人影。
他记得那道身影,就算对方被挫骨扬灰,他也记得。
脸上笑戛然而止。
方才平息下去的怒火猛地又高涨起来。
谢诏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将他脸上的表情收进眼底,抬脚一脚踢在了常春身上,正正好好是他踢了谢玉清的位置,分寸不差。
“大爷,要不要给他的嘴堵上。”
谢诏讥讽道,“不必,他惜命的很,不舍得死的。”
轻慢的口气让常春怒火中烧,可他被一脚踹倒在地上,右手使不上力气,只能像一条狼狈的狗一样躺在地上大声喘着气,谢诏一脚踩在他右臂上,用力地碾动着,“你的主子在让你来刺杀我以前,难道没有让你打听打听过,我的名声吗?”
他的语气很冷,很平静,动作却如此残忍,仿佛只是碾死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以常春的谨慎如何没有打听过,只是他听说当年谢诏是被从京城赶回江南,灰溜溜地回来,这些年一只蛰伏在江南,没有任何的动作。早不能找回三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便无法自抑制的燃起名为野心的火。
或许,他能通过这次机会,一步登天,取而代之。
“你这只手,废了。”谢诏轻描淡写道,“王珣,把这只狗拖出来。我们去常家算算账。”
常春以为,这事便到此为止。
谢诏总该忌惮他身后之人的身份,可没想到他的完全不管不顾,简直是个疯子。
事实是,谢诏比他想的更疯。
王珣得了令,走进屋里,手上抓着常春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拖着出去。
从侯府到常家大门,他都一路被拖着。
脸面丢尽,只消这一晚,明日他在路上被拖着走的事情便会传遍那些狐朋狗友的耳朵里,届时他们定会到宅子来狠狠嘲笑他一番。
他的自命不凡在一路上被消磨殆尽,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真如死狗一般。
王珣将他拖上马,随着谢诏一道骑马去了常家。
常家大门紧闭,王珣上前狠狠叩门。
常春在外面闲混惯了,在这个时候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常家的仆人们都已习惯,因此并未怀疑。
大门半开,一个美艳的妇人走了出来。她只着了青衫,头发半散,双眉倒立,正欲发火,目光却在对上谢诏的脸时,缓缓凝滞,问道,“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王珣拖着常春走上前,扔在她面前。
常春的衣服由常家养着的绣娘特意缝制,上面绣着常家的标记,只一眼,便看出在地上那一团是常春,妇人心口郁怒,语气软中带刺,“侯爷此举为何?”
她不知常春在外到底做了什么,犯到这位侯爷头上。这位鼎鼎有名的谢侯爷并并非能随意招惹,只怕常家这次要狠狠地出次血。并且他是个软硬不吃的,不能自乱阵脚。
王珣不客气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常小公子,可做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竟伙同山匪,刺杀我们侯爷。误伤了我们二爷,还将府上的护卫全都杀了。”
王珣冷笑道,“真是好大的脾气。”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质问砸在莲姨头上,差点砸的她头晕眼花。
莲姨本名秦涟漪,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因一手做生意的本事被常父看中,纳进府中做妾,而她也没有辜负常父的期望,短短几年时间,为常家置办下无数家财。
只可惜常父唯一的儿子,常春,确是个不中用的。
烂泥扶不上强,心比天高,看不起从商的莲姨,一心想要闯进官场里,重复常家昔日的荣光。
大把钱财撒出去,就像铜板抛进海里,听不见一声响。
“此地说话不便,还请谢侯爷进家里。”莲姨终于明白常春犯的是什么事,心中知道此事恐怕无法善了,但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下常父唯一的儿子,的命。
常春被小厮扶着离开,离开前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谢诏,自以为有了靠山,却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谢诏背请进书房中,常家下人奉茶来,他一口未喝。
一刻钟后。
莲姨梳洗后,盛装而来,神情肃穆,常春跟在她身后,虽还是一脸不服,却垂着脑袋,伤口已经包扎过。她在谢诏对面坐下,看神情,是打算认真商谈,“谢侯爷,家中孩子不懂事,铸成大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管教好。我答应常春父亲,这辈子要保住他的命。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还请谢侯爷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命。”说着,她跪倒在地。
谢诏没有避让,承了她这一礼。
莲姨心口一松,知道谢诏这是答应的意思。
没想到这时,常春不忿道,“莲姨,你竟然跪在这个伤了我的手的人面前,还是我们常家的人吗?”他用最恶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莲姨转头抬手便是一个耳光,直打得常春偏过头去。
常春吃了一惊,却看莲姨看向自己的目光如同死人一般,心底一寒。他虽然混账,也是仗着莲姨因为父亲的遗命疼他,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她在商海中的运用的那些的手段,虽没亲身经历过,却有耳闻。此刻,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气焰也低了。
“秦姑娘是个聪明人。”谢诏夸了一句,“若要保住常春的命。我要你的卖身契,还有你这些年的生意。”
狮子大开口。
莲姨倒吸一口气,又因为那句秦姑娘一愣。多少年没有人喊过她的本命,都是莲姨莲姨的叫,只因为被常父纳做妾后,赐名小莲。此刻被重新唤回少女时的记忆,心口不由得涌起一股温情。
“好。”她知道,谢诏并非在同她商量。
谢诏冷眼看着如同跳梁小丑一样的常春。这诺大常家,也就这秦涟漪是个人物,离开秦涟漪,常春什么也不是。而就是这什么也不是的人,竟然差点置谢玉清于死地。
“明日来府上,去找一个叫虞枝意的女子。”
他还是宽容的,给了一夜的时间让秦涟漪休整。
常春敢怒不敢言,全无先前在府上作威作福的威风,他还想用卖身契拿捏莲姨,可方才听这话里的意思,莲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自己的卖身契弄到手。他想递信给伯伯,询问这件事,可在莲姨冰冷的眼神下,心肝俱颤,连脚步也挪不动一下,连滚带爬地爬到秦涟漪身边,一开始他还转不过性子,想用用惯了的嚣张口气说话,在触及到秦涟漪冰冷且没有往日慈爱的眼神后,所有的话堵在喉咙起,怯懦道,“莲姨,你真的要抛下我吗?”
“你答应过父亲,会好好照顾我的。”
他从未如此伏低做小,心中膨胀起一股怨恨的毒汁。若是有一天,叫他翻身……
常父死前,为了压制秦涟漪,特意将她的卖身契藏在一处地方,若是她想私吞常家或是对常春不好,便会有人立马将她转手卖出去。她费尽心思,也不过在两日前得到自己的卖身契。
眼下,又要送出去。
秦涟漪冷冷道,“若不是你,是个没脑子的东西。我也不用活了半辈子还把自己的卖身契送了出去。”
“真是个废物。”
“常家有你,也就到头了。”
常春傻在原地不敢说话,秦涟漪甩袖离开。
第二日,秦涟漪便将所有的东西搬离常家,到自己暗中置办的一个院子里。不出所料,她前脚刚走,后脚衙门就来人,将
常春锁了去。
至于常春会遭受何种待遇,她已无需再关心了,径直坐上马车,去了谢侯府。
虞枝意醒来的时候,喉咙如火燎般疼痛、嘶哑。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谢玉清与她并躺在床上。她一动,谢玉清便醒了,眼下青黑一团,神情欣喜,“小意,你醒了。”
“大夫说你是受惊了,发了高热。”谢玉清很是忧心,眉睫笼着一股阴霾。他夜里不知醒来看过虞枝意多少次,无论丫鬟们怎么劝他离开,他都不愿,就是想等着她醒来。
“谢谢你照顾我。”虞枝意虚弱中带着些疲倦。她怔怔地看着谢玉清,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想问,谢玉清会不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与她生出隔阂,可这话无法问出口,即便问了,若是听到她不愿听到的答案,又该如何呢?
她垂着眼睫,一脸倦态。丫鬟们个个脸上都带着倦容,有人递来一杯茶水喂给她,她便如久逢甘霖一般,咕噜咕噜喝了。喝完了茶,虞枝意这才打起精神来,发现屋里出现一张生脸。她一看过去,便有人解释道,“二奶奶,这是常家的姨娘,莲姨。是大爷说是惊扰了二爷二奶奶送来的赔礼道歉的礼物。”
虞枝意一惊,谢诏竟然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礼物。谢诏,又为何送她礼物……
莲姨从前服侍主母,此刻伺候人起来轻车熟路,“二奶奶只管叫我小莲便是。”
她抬眼把虞枝意扫进眼底,来之前,她还在想,谢侯爷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个叫虞枝意的人物,进了谢府才知道,原来这位虞枝意是谢侯爷的弟妹。她的眼神毒辣,一眼便看出虞枝意是个心思单纯的,就是不知,谢诏把她送到这儿来,是存了什么心思。
“既是兄长的赔礼,小意便只管收下。”
“我听闻这位莲娘子,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于你有意,兄长也是花了心思。“
虞枝意觉得谢玉清的话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异。她情窍未开,又因生病思绪迟滞,好长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别人的话里的意思,“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本命叫秦涟漪。这是奴婢的卖身契。”秦涟漪心中有着私心,来了谢府,她想与之前做莲姨的自己彻底割开。
谢玉清细心解释道,“拿了这张卖身契,日后她便是你的人了。”
他朝秦涟漪使了一个眼色。
秦涟漪走上前,将卖身契呈递给虞枝意。
一张薄薄的纸,竟能束缚住一个人。虞枝意不敢接,谢玉清捉住她的手,将卖身契接了过去,然后说道,“小意病还没好,身体正乏着,你先出去吧。”
她走后,谢玉清转头道,“她给你,你便接着。你是主子,想如何便如何。”
虞枝意恹恹地靠在枕头上,捏着纸叠起来收进荷包里。
谢玉清从床榻起身,走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又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红木匣子,坐在床边,把匣子放在床上,一抬手打开盖子,金银珠宝,翡翠珍珠,虞枝意差点闪花眼。
“这些都是兄长送来的赔礼。”谢玉清道,他伸手从匣子里面掏了掏,掏出厚厚一沓纸来,“这些都是些田产和铺子的,都给你。”
“这么多。”饶是虞枝意,也吃了一惊。
谢玉清草草翻了一下,其中田产房契大半不是江南地区的,约摸是秦涟漪走南闯北置办下他的。他将自己的猜测说给虞枝意听,虞枝意一阵唏嘘,“好好一个人,竟给这一张纸束缚住了。不若我们做件好事,将卖身契还给她。这些房契田产,我们也都还给她。“
“你要是做好事,便还了这卖身契。房契田产可是不能还的。若是都还了,你该如何向兄长交代。”
虞枝意立时被唬住了,再不敢谈还田产房契的事情,只召来丫鬟,把荷包交给她,嘱咐她送给秦涟漪。
“秦涟漪送来的,不过是你们虞家九牛一毛。”谢玉清笑道,他收起匣子,嘱咐丫鬟们收起来,“何况常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必定要付出代价的。小意,你要知道,我们谢家人,没有白白给旁人欺负的。
虞枝意听着,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茶水,身子还未大好,乏倦地睡下。
小丫鬟攥着荷包,一路找到了秦涟漪。
刚走到大门便被喊住,又听说是二奶奶派人来寻她的,秦涟漪心中微微有些不满地停住脚步,“什么事?”往常这个时辰,她已经开始巡视自己的铺子,虽然现在这些铺子已经改名换姓,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难以改变。
“这是二奶奶让我给你的。”小丫鬟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清清脆脆。
秦涟漪狐疑地接过荷包,捏了捏。不是打赏。心中满满浮起一种猜测,却有些不敢相信。殚精竭虑多年得到的东西,就算握在手中也见不得光,现如今,就这样轻易的放在手中了,她的语气温柔许多,从腰间拿出一块银粒子递给小丫鬟,“二奶奶是怎么和你说的?”
小丫鬟不肯收,“二奶奶什么也没说。”
可秦涟漪知道,这是随她处置的意思,可这天降大喜,到她头上,仍有些不敢信。或许,这么多年,已经练就了她一副铁石心肠,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变得柔软。
她付出了这些年的心血,换来了自由,秦涟漪手中紧紧捏着荷包。
随即,低头一笑。
这很值得。
果然,处处都在谢诏的算计之中。
谢狐狸,算无遗策。
可心中最感激的,还是心软的虞枝意。
她大步走了出去,门口侯着的车夫问道,“主子,今日儿还去铺子里吗?”
“改道,去官府吧。”
这场风波,让虞枝意与谢玉清两人元气大伤,在屋子里一连几日都没有出门。他们夫妻二人虽没有迈出院子一步,孟老夫人送来的补品和谢诏送来的金银珠宝却流水般送了进来。这日,虞枝意刚起身,秋燕就柃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打开一看,是碗燕窝。
虞枝意笑道,“一碗燕窝,也值得你巴巴的送来吗?随便使唤个小丫头送来就是。“说着,抬手召来丫鬟给秋燕沏茶。
秋燕连摆手,“这茶我是不喝了。不过是来给老太太传个话,那边还等着我伺候呢。”
“什么事这样急,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说到这件事,秋燕就忍不住叹气,“还不是为着大爷的事情。大爷要进京城做官儿,老太太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伤心着呢。这不是今儿大爷突然递了个消息说下午就要走,老太太急匆匆地把人拢过来吃饭,算作是临别宴了。”
“哎,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别忘了中午去老太太那儿用饭。”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
她前脚刚走,谢玉清后脚便回来了,“秋燕这么急匆匆地做什么?”
虞枝意朝桌子上的燕窝努了努嘴,“喏,专门送这碗燕窝来的。”
谢玉清用勺子搅了一下,看这燕窝成色不错,也温热着,递到她手边,“还热着,趁热喝了。”
“光是送碗燕窝?怎么也不留下吃杯茶。”
虞枝意就着他的手把燕窝喝了,慢慢说道,“不光是为了燕窝。大哥要去京城里做官,走得急,母亲来不及办临别宴,特意叫我们去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梳头,过了半晌也不见谢玉清回答,便转头去看他,只见他手里拿着个空碗,眼神空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便伸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与你说话都听不见?”
谢玉清回过神来,笑了笑,藏住唇角的勉强,“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些突然。”
虞枝意又看了他一眼,“大哥竟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谢玉清摇摇头,笑脸渐渐淡了下来。
虞枝意见他不快,便也不去触他的霉头,看着
镜子里的自己左瞧右瞧,“宝鹊,你看看我这脸,是不是比前几日圆了一些。”
宝鹊凑过来,认真看了,“好像确实是圆了些。”
“这几日母亲送来的补品全进了我的肚子,脸不变圆才怪。”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上好像也多了些肉。”
宝鹊答道,“二奶奶本就瘦些,多些肉还好看些。”
虞枝意噗嗤一笑,“你倒会说。”说着,从匣子里捡了一只金钗送给了宝鹊。
“宝鹊说的没错。”谢玉清这会儿恢复如常,靠在虞枝意的身边,肩挨着肩,摩挲着她的肩头,“长些肉,丰腴些,有福相。”
虞枝意斜了他一眼,“怎么,不为大哥的事情伤神了?”
谢玉清抿唇道,“大哥是浅滩困龙,只待乘风而起。我们都是束缚他的绳索罢了。”他是想起了自己昏了头的,让大哥离开江南的事儿。这桩事一直卡在他的心里,不上不下的,这会儿尘埃落定,心里却空落落的。
“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还不如早些去给大哥送行,顺带送些得用的东西。”见他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虞枝意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膀。
谢玉清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对虞枝意道,“小意,你先去母亲那儿,我有事要与庆德商量。”
第26章 晋江双更-
话音没落,他便急匆匆地快步走出去。
看他如此焦急,虞枝意也急忙站起来道,“小心些。”说完,又转头对荷香道,“荷香,你跟着去看看,二爷粗心大意的,别让他伤了身子。”
荷香嗳了一声,便追着谢玉清去了。
往常去孟老夫人那儿,谢玉清都陪着。今天还是虞枝意头一回自己一个人去,不过这条路,她已经烂熟于心,因此并不紧张。才下轿子,就听门口守着的小丫鬟们朝里喊着,“二奶奶来了。”随着她一路进去,丫鬟们层层通报,走到里间时,秋燕已经在门帘内等着了。
虞枝意与孟老夫人见礼。
因为谢诏要去的京城的事,孟老夫人显得无精打采的,秋燕忙把虞枝意迎在一旁的凳子坐下,道,“二奶奶今日气色好,二爷怎么没跟着一道?”
虞枝意与谢玉清这对夫妻,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成日在一起,今日虞枝意一个人过来,倒有些突兀。
孟老夫人也有此疑问,转头来看虞枝意。
虞枝意忙道,“二爷听说大爷要去京城的事儿,有些怏怏不乐的,让我先来,自个儿去找庆德不知商量什么去了。”她不敢确定谢玉清是否听进去了她的话,给谢诏准备饯别礼。若是没准备,她在这里放下大话,岂不难堪。
孟老夫人虽仍伤神,却为两兄弟间的情谊感到一丝欣慰,“他们兄弟两感情是好的。”
又听见人通报说,“大爷来了。”
谢诏十分自然地走到孟老夫人身边,虞枝意有心避让,却不如他步子又大又快,衣衫难免摩擦。他郑重地给孟老夫人行礼,道,“娘这儿是儿子的归处,通报不通报又有什么要紧。”
为了与谢诏避开距离,虞枝意一下子挤进角落里站着。
却见谢诏转头过来,对着她深深一作揖,“此去京城,归期未定。府中上下,诸多杂事。娘年岁渐长,恐精力不足。我在这儿烦请弟妹多多烦心府上的事情。先前送来的那位秦娘子,便是能够协助弟妹管理整座府邸的能手。若是有什么难以解决之事,还请弟妹命玉清给我写信。”
当着众人的面,谢诏把阖府上下的担子压下来,虞枝意无法拒绝,只好应承下来,心中却想:这府上处处是谢诏的人,哪里需要谢玉清写信,翠竹苑里走了的青鸾、后来的碧桃、荷香,哪个不是他的眼线。
“多谢。”
“那个秦娘子是什么人?”孟老夫人问。
认识秦涟漪不到一日,虞枝意与她暂且还只有一面之缘,并未有什么深厚的了解,此刻也答不上来。
谢诏早知孟老夫人有此一问,答到,“是胭脂巷那儿,常家的一位姨娘。常家犯了错,便把这个姨娘送来赔罪。我听下人说弟媳心善,怜惜她,将卖身契还给她。此人是经商管理一把好手。”话中不仅将他把秦涟漪送与虞枝意过了明路,还暗地里抬了一把虞枝意,语气很是敬重。
“城里的兴隆轩、清怡阁都是这位秦娘子一手经营起来的。”他大力夸赞了一番秦娘子,又将当年常父居心叵测纳她为妾,多年来把持她的卖身契,将她束缚在常家的事细细说给孟老夫人听。
孟老夫人心中泛起一股怜惜,“这秦娘子是个可怜人。”连丫鬟们听着,也暗自垂泪。“小意,兴隆轩生意红火,想必那秦娘子是个有本事的,切不可因为她曾经做过姨娘就看轻了她。要以先生之礼相待,多跟着学一学。”
虞枝意点头,“都听娘的。”
孟老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竟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好端端地,怎么叹起气来?”帘外传来谢玉清的声音,随即他掀帘而入,笑盈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孟老夫人看见他,精神一振,”你方才去哪儿了,丢下你媳妇一个人。来了怎么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
谢玉清仍旧笑着,笑容却有些鬼气森森的。他看着孟老夫人身边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兄长,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忍不住燃起妒火,焚烧着五脏六腑。太近了,他想。谢诏再上前一寸,便能和小意挨在一起,“想到今日大哥要离开,特意去为大哥准备了一份饯别礼。我悄悄过来,不许她们通报,想听听有没有人背着我不在,议论我。”
说话间,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行礼。站起来,然后无比自然地走到虞枝意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她的手,“是儿子的错,不该丢下小意一个人。”每走一步,那股妒火便犹如添油加柴一般,往上狠狠地窜一上一窜。
他将自己的手指滑进虞枝意的指缝中,十指相扣,牢牢扣住。
“不知道大哥对这份饯别礼,满不满意。荷香,把礼物送上来。”
庆德是男人,没法进入内宅中。装着礼物的木盒便由追来的荷香一路捧着,此刻交到谢诏手中。
“狭促鬼,没人说你。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孟老夫人道。她是真的有些好奇谢玉清会准备什么。
谢诏把盒子掀开,里面躺着把钥匙。
虞枝意诧异的很,不知道为什么谢玉清要送谢诏一把钥匙。孟老夫人同样也很疑惑,可不论他们怎么问,谢玉清都故弄玄虚,只说等有朝一日,谢诏便会知晓。
谢诏便又把盒子合上,放在一旁。
孟老夫人追问未果,便也失去了兴趣,对着秋燕道,“摆饭吧。”
一顿饭吃的不是滋味儿,孟老夫人草草用了几口便不再动筷,谢玉清也没有什么胃口,虞枝意倒是有胃口,可另外两个都搁了筷子,她也不好再吃下去,只想着等回去后,在小厨房里开火。
席面上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撤了下去。
终究到了临别的时候,孟老夫人看着谢诏,儿行千里母担忧。谢诏并非第一次出远门,她也不是第一次担心。只是她终究老了,心力不足,并不期盼着儿子建功立业,反而希望儿子们都能够留在身边。
京城中的世家子弟,十六、七岁便已勤学苦练,随时准备当差了。
谢诏也自是如此,只是被家里拖累了几年,好在他并无怨言。
孟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年轻的事儿,谢诏都耐心听着,说到最后说累了才舍得放谢诏离开。谢玉清让荷香等人陪着虞枝意先回翠竹苑,自己与谢诏有些话要说。
两兄弟沿着廊下慢走,一时间无言,不知该从何说起。谢诏总是沉默的,无论在何时,都是个忠实的倾听者,他习惯了听谢玉清的诉说
,因此无法第一时间开口。而谢玉清,他满腹心事,方才的妒火已经熄灭,冷冰冰地凝结在腹中,堵着他的喉咙,无法发声。
走了许久,谢玉清心中渐渐漫起一股哀色。他们这对双生子,从前也有过分开的时候,可不论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一样,有种彻底分离的感觉。他曾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双生子拥有同一个灵魂,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在娘胎中,不知为何,分成两个人,就是如此,他们才会这般相像像,身形、容貌、性格、喜爱的东西,都只有细微的差别,其余都和同一个人一般。所以他才会看到兄长和小意站在一起时,酿生如此雄烈的妒火。
是的,他嫉妒。
或许在小意眼中,他与谢诏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长久的沉默后,谢玉清终于开口,打破了这股平静,“大哥此去,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归期未定。或许三年五载,又或许…”是一辈子。
那话中的未尽之意,已然让谢玉清明白谢诏的打算。
“归期未定,好一个归期未定…”谢玉清喃喃自语,竟是要将他们这些亲人全都抛在脑后了吗,可他又无法将自己的怨恨宣之于口,倘若他是一个康健的人,想必也会想着离开侯府,闯荡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可现实是他身体破败不堪,只能困守在侯府中。
谢诏去京城,原本正是他期望的。可此刻,他竟说不出一句祝福的话来,“京城风云诡谲,势力错综复杂。就算你是承了白家的人情,可天子脚下,王爵公卿多的赛过河里的王八。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别人。我知道你是个性子冷硬,轻易不肯服软的人。可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前,都要想三想。一想母亲,二想我和小意,三想谢侯府的所有人。三思而后行…”
谢玉清说了很久,久到第一次觉得这条长廊如此之短,三两步便走完了。
他立在走廊尽头,谢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了。
谢玉清慢慢走回翠竹苑,喉咙里升起一股一股的痒意,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这两声没有缓解喉咙里的那股痒意,反而愈演愈烈,他只好停下脚步,一手扶着树,一手以帕捂唇,剧烈地咳嗽着。
正咳着,鼻尖忽然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他一时忘记了咳嗽,慢慢举着帕子移到眼前。白色的绢帕中央,沁着点点猩红色的鲜血。一下子,他脸色灰败下来。
少年吐血,是为早夭之相。
他慢慢地把帕子攥紧,一时间突然萌生起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利用这块带血的帕子把大哥叫回来。心情陡然激动起来,刚迈出一步,转头便想到临别时谢诏的笑容,又想起谢诏被谢侯府拘的这些年,迈出去的脚步便定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望了许久。
正巧宝鹊路过,看见了他这副呆样,见他身边无人,便忙走过来道,“二爷。二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玉清被喊回了神,见是宝鹊,把拳头又攥紧了些,慢慢放到身后,装作无事的模样解释道,“方才给大哥送行,我在这儿多想了会我们幼时的事情,一时想的出神。你这是去哪儿”
“虞家送了些新鲜的瓜果,二奶奶命我给老夫人送去。”宝鹊提了提手上的篮子,里面装着许多瓜果蔬菜,鲜嫩欲滴。
听了宝鹊的话,谢玉清突然想起,饭时,这场为谢诏置办的临别宴没人吃进去几口饭,小意一定饿坏了。他猛地攥紧手中的绢帕,若是被小意看到,定会追问,担心,“我这就回去。既然你要去老夫人那儿,便快去吧。”
宝鹊拎着东西离开了。
谢玉清小步往回走着,走到池水边,正是晌午,四下无人,他把手里揉攥的绢帕往里一抛。眼看着白色绢帕被水渐渐浸湿,血色一丝一缕的消失在池水中后,背手离开。
谢诏终于走了。
刚跨入翠竹苑内,虞枝意就听见小丫鬟们在议论这件事。压在头上的乌云终于暂时地散去。她知道,终有一日,谢诏还会回来,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脖颈上悬着的剑被移开,她感到很是轻快,人一轻快,便会注意到先前忽视的事情,肚子咕咕叫起来。
她叫来荷香,吩咐让小厨房炒两个菜,又想起谢玉清同她一样,也没吃多少,便又加了几样谢玉清爱吃的。
阖府上下,她应当是唯一一个为谢诏离开而感到开心的人,可她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便为自己找了些事情做。
离吃上饭还需等些时候,虞枝意便拿起架子上的书开始看了起来。这些日子,她始终没有抛下看书这回事,就算是到温泉庄子上,也是随身带了两本书。日看夜看,谢玉清这儿的书几乎都要看完了,她又打上了谢诏书房的主意。听闻谢诏那儿藏书颇多,但不轻易许人进去,或许谢玉清能帮她从里面拿些书来。
虽说有些书可以花些钱从铺子里买到,但谢诏那儿藏着不可多得的孤本,若是谢玉清能愿意抄录下来,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再或者,她用些银钱买下来。
总之,她眼馋的很。
正看得专注,忽然有一双手蒙上眼睛,遮蔽住视线,视野漆黑一片,“谢玉清。你回来了。”
“又被你猜到是我。”谢玉清放下手,满面笑容,对这样的小把戏乐此不疲。
“碧桃,碧桃。摆饭吧。”虞枝意喊了一声,又对谢玉清说,“你回来的正好。方才在母亲那儿没吃些什么,想必现在饿了。我特意命厨房做了两个你爱吃的菜。”
谢玉清其实没什么胃口,却不想辜负虞枝意的心意,喉咙中还残存着血腥气,他生怕虞枝意的鼻子能闻出来,接连喝了几杯茶下肚,觉得那股血腥气散了些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不料虞枝意还是起了疑心,“怎么喝得这么急。快拿帕子擦擦嘴。”
谢玉清脸不红心不跳地在身上摸了一通,把头一拍道,“帕子不知丢哪儿去了。好姐姐,把你的帕子给我用。”
虞枝意嗔怪道,“瞧你这记性。”她取来自己的帕子,递给谢玉清擦嘴。
谢玉清笑着接过,“再不敢了。”
用完饭后,饭桌才撤下,虞枝意正准备歇下,宝鹊就打了帘子进来道,“二爷,二奶奶。王管家求见。”
“王管家这么突然来了?”虞枝意不知道什么事,谢诏却明白,他道,“多半是为了侯府的庶务,兄长不在,我应当承担起这责任。小意你先休息,我去书房里与王管家商谈此事。”
虞枝意一开始并没有把谢诏的托付当回事。以谢诏的性格,定不会放心将整座侯府交给她来管,在孟老夫人面前说的那些,不过是些场面上的漂亮话。可见谢玉清如此积极,她也不好说些丧气话,只叮嘱两句,“早些回来。”
谢玉清满口答应。
他走后,虞枝意照例儿在书房里读书习字,这一读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宝鹊小步走来,轻声道,“二奶奶,老夫人那边来说,晚上不必去那儿用饭了。”
虞枝意抬眼往窗外一看,一点残阳,染了半边天幕,赤橙交融。眼看着就要天黑了,“二爷回来了吗?”她心里知道,谢玉清并没有回来,因为他一回来,便会立即到她身边来,扰的她心神不宁,不能专心读书,可她还是问了出来。
“二爷还没回来。”宝鹊道。
果然如此,虞枝意道,“让小厨房备些好克化的糕点,打上灯,我们去书房看看。”
宝鹊转头去了小厨房,不一会儿拎着食盒回来。
碧桃在前面掌灯,荷香扶着虞枝意,宝鹊在一旁拎着食盒,一道往前院的书房走。
天色已黑,书房点起了蜡烛,模糊的人影映在窗上,依稀可以看得出谢玉清的认真,虞枝意站在外面,怔怔地看着,宝鹊低声问道,“二奶奶不进去看看二爷。”
虞枝意摇头,“还是不进去打扰他了。把吃的给庆德,让他不要打扰二爷,温在炉子上,灯二爷休息的时候吃。”
宝鹊低低地应了声,匆匆走了。
虞枝意就这么站
在廊下等着,宝鹊回来后冲她点点头,意思是事情办妥了,她便带着几个人回去了。
书房里,庆德拿了食盒,正预备将糕点温在炉子上,那边谢玉清咳嗽几声,略一分神,看见他鬼鬼祟祟地模样,悄声走到他背后,看着他从食盒里一叠一叠地拿出糕点,问道,“这是什么?”
庆德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碟子差点端不稳,他小心将碟子放进炉子里,转过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着脸道,“我的好二爷,您差点没给我吓死。”
他拍着胸脯,不停地顺着气,等气喘匀了才慢慢说,“二奶奶见二爷这么晚了没吃饭,特意送来的,嘱咐小的温在炉子上,等着二爷歇息的时候吃。”
谢玉清一听虞枝意来了,急着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斥责道,“二奶奶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让她在外面等着。”
庆德委屈道,“二奶奶特意嘱咐我,不许打扰二爷。这会儿二奶奶已经回去了。”
谢玉清才走到门边的脚陡然顿住,心知这是小意的体贴,心中暖意融融,道,“时辰不早了,也不必温着了,拿来我吃了,这就回去吧。把这些东西收收,我回去再看看。”他返至小桌前,庆德把糕点从炉子上端来,他一块一块地拈起吃了。
待吃完后,又吃了杯茶润润喉咙,庆德在抱着书,一路把他送到中门。
守着中门的婆子认出来的人是谢玉清,急忙站起来道,“二爷来了,怎么身边也没跟个丫头伺候。”
谢玉清不欲与她多言,庆德一下便看出他心情不愉,便嚷道,“二爷身边跟不跟着丫鬟,要你这婆子多嘴。还不快点去翠竹苑和回禀二奶奶,说二爷在这。”
婆子悻悻地走了。
“不必。把账本给我,我自己拿着回去。”
庆德摆手道,“这怎么使得。”
可他这句话不知戳到谢玉清哪根肺管子,谢玉清竟沉下脸伸手道,“给我。”
庆德只好把手上的账本给他。
账本不厚,拿着却也需要点力气。
庆德把账本放在谢玉清手上,便松开了力气,不想,那本账本竟重重砸在地上,他赶忙弯腰把账本从地上捡起来,不住道,“小的有错,不该没把账本拿稳,还请主子责罚。”
天色漆黑,庆德手上虽提着灯,可他弯腰俯身,灯摆的极低,谢玉清的脸色隐匿在黑夜中模糊不清,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根本不是庆德没拿稳账本,而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没拿稳那账本。
他并非随意迁怒的人,何况此事根结不在庆德。
“并非你的错。无事。”
莫名的,庆德觉得自家主子的声音有些难过,可他暂时还不懂,他为何难过。
这会儿,守门的婆子带着王嬷嬷一道赶了回来,庆德不敢说话,生怕惹了王嬷嬷责罚,只低着头把账本交于王嬷嬷之手,可他这个低头虚心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犯错了。
但主子在这,王嬷嬷不好越俎代庖去处罚他,只骂了两句,“混账东西,伺候不好主子,还要你有什么用,快滚。”
庆德望了望谢玉清,谢玉清摆手,“快回去吧。”
庆德这才领命退下了。
夏日夜深露重,王嬷嬷特意带了披风来,为谢玉清披上。
回去的路上,谢玉清异常沉默,周身萦绕着寂寥沉郁的气息,他看着自己只是因为拿了一下账本,而不断发抖的手,垂下眼睫。手缩成拳,慢慢收紧掌心。
走到翠竹苑时,他特意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见到他回来,虞枝意很是诧异,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他会在书房里待好一会儿。此刻他脸上虽然带着笑,那笑容只在皮肉之间,并非他真心实意的笑容,因此虞枝意也并没有多问,“吃过了吗?”
“吃过了。糕点味道很好。”谢玉清慢慢解开披风,递给荷香,走到她身边,手掌搭在虞枝意的肩膀上,指尖摩挲着她的肩膀。
就着谢玉清的身体,冰盆里只放了一点碎冰,屋内保留着一丝凉意。因着这点凉意,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虞枝意立即蹙起眉头,“碧桃,把冰盆端出去。”
“无事。”谢玉清阻止道。
事关谢玉清的身体,谁也不敢当做是一件小事,碧桃立即把冰盆端了下去。
暑气肆虐,即便翠竹苑依山傍水的,凉意深重,可仍未能躲避暑意。冰盆刚挪开,屋子里就热得出奇,虞枝意光是坐在那儿,便汗水涔涔,身上披着的那层薄纱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她索性脱了下来,搭在一边,光着膀子,只剩件肚兜和纱裤,就是这样,还是觉得热,只能命宝鹊打来凉水,一便又一边地擦拭身体。
而谢玉清领子严丝合缝地交错在颈间,身上还穿着春日的薄衫,连一丝汗也不曾出,虞枝意朝他伸手,他走了过去。两人手交握着,虞枝意舒服地喟叹一声,手中像握了一块凉玉,冰冰凉凉的,“手怎么这样凉。让府医来请个脉吧。”
“不必了,我的身体到了夏日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谢玉清道揽住虞枝意的肩头。
这又让虞枝意多心疼了他几分,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玉清又瘦了。虞枝意靠在他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根骨骼。
“若是觉得太热,便让碧桃把冰盆拿回来,我去书房里睡。”
“书房哪里能睡?”
“书房里还有张小榻,我在上面挤上一晚就是。”
“说得轻巧,往后这天愈来愈热,你是要在书房里扎根了不成?”虞枝意不同意他这样做。那书房她日日待着读书习字,说好听些是书房,其实不过是个堆了些书和笔墨纸砚的小偏房,房间狭小,逼仄。只放了一张供她累时小憩的榻,睡着哪儿有卧房里床舒服。
“暑热伤人。”谢玉清擦去她颊边滚落的汗珠,“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去里睡吧。”虞枝意道。既然他执意要去偏房里挤着,不如让她去睡。
谢玉清却舍不得她睡书房,“这怎么使得。”他站了起来,自个儿抱了被子往书房里走,虞枝意对他的固执认知深刻,阻拦的话到了嘴边转为关心,“碧桃,给二爷多拿几床被子,那床榻硬,睡久了身子骨疼。”
谢玉清知道虞枝意这是妥协了,将怀里的被子递给了碧桃。
虞枝意看着碧桃铺好床,又看着谢玉清睡下后才回到卧房里,在床边置了几个冰盆,宝鹊靠在脚踏上,用蒲扇给她悠悠地扇着风。丫鬟房里也都置了冰盆,虽不如虞枝意房里的多,也算是个安慰。
“宝鹊,你上来同我一起睡。”
宝鹊摇头,“二奶奶,我就在这下面。”宝鹊虽然是个小丫头,却听说过谢玉清是个爱干净的,不喜下人随便碰他的东西。
在悠悠凉风中,虞枝意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虞枝意感觉自个像在蒸笼里似的,浑身又湿又黏,胸口也是闷着的,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看,冰盆里的冰已经化了。宝鹊靠在床榻边睡着了,口中觉得有些干渴,她悄悄地下床想为自己倒些水喝。
走到桌边,连饮了两杯茶水后,忽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光。
月宫高悬,夜深人静。
按理说,谢玉清已早早地睡下了,为何偏房还有亮光。虞枝意想着,悄悄地往偏房走,宝鹊被她的动作惊醒,迷瞪着眼问,“二奶奶怎么醒了。”虞枝意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谢玉清受不得风,偏房的关紧闭,她想推门,却又怕发出声响,宝鹊看出她的意思,低声道,“二奶奶,我来吧。”
虞枝意后退一步,宝鹊上前一步,使了一股巧劲,把门推开一道缝。
她扒在门缝上往里看。
烛
火燃了半截,谢玉清躺在床上,手臂搭在胸前,手上还抓着账本。
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臂,虞枝意有些不是滋味儿,她命宝鹊进去吹了蜡烛,再拉上门,自己又回到床上,这一睁眼,便睁到天明。
第27章 事业晋江
虞枝意熬了一宿没合眼。
双眼微红干涩,不停地眨眼缓解。
她这副模样把宝鹊吓了一跳,虞枝意却不甚在意,“给秦娘子递个信,问问她什么时候方便,邀她来府上与我见上一面。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宝鹊应声而去。
虞枝意稍稍修整后,去了偏房。谢玉清还睡着,眉头紧蹙,似乎有什么化不开的心结。手指点上他眉心,尽力抚平,却发现指腹触及的皮肤发凉。她觉得,谢玉清这样的状态实在太不正常,打定主意,不论谢玉清是否同意,她都要请府医来给谢玉清请脉。
她的动作不算轻,谢玉清没醒过来。
走出偏房,虞枝意叫来了王嬷嬷。王嬷嬷是谢家两兄弟的乳娘,视两人如亲生子一般,虞枝意想着,若由王嬷嬷去劝解谢玉清,或许他并不会这么排斥府医。
王嬷嬷来后,碧桃上了茶,虞枝意先是喊了一声,“王妈妈,你来了。”然后道来自己的隐虑,“自大爷走了以后,二爷每日闷闷不乐的,一门心思地看账本。二爷肯上进,本来是件好事,可昨日二爷看账本看到了半夜,且不说灯火昏暗伤了眼睛,二爷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熬。你是二爷的乳母,情分非比寻常,二爷也愿意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请府医来看看。”
虞枝意望着王嬷嬷,眸中满是对谢玉清的关切。
王嬷嬷双眼已经开始浑浊,眼白泛黄,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她没有说话,虞枝意疑心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却听见王嬷嬷说了一句风马不相牛的话,“二奶奶这样,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架势了。”
“二爷那边,我会去劝说的。”
王嬷嬷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虞枝意想不明白,碧桃和荷香就更想不明白。终归王嬷嬷答应了去劝谢玉清,她便把这件事抛去脑后了。
这会儿谢玉清已经醒了,披着外衣便从偏房走了过来,虞枝意嘱咐小厨房煮好的燕窝粥也端了上来。一共有两碗,加了几碟腌菜。看着桌上摆好的早饭,谢玉清笑道,“今日我起晚了。”往常这些都是谢玉清早早起来,嘱咐小厨房安排,今日他起迟了,还以为虞枝意会饿肚子,不曾想,她其实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想着,他还有些失落。
没失落一会儿,虞枝意夹了一筷子笋放在他的碗里,“这笋是庆德他们昨儿在外头挖的,说是新鲜,特意送来孝敬你的。小厨房今早上送来了,我尝了尝很是鲜嫩,你也快尝尝。”
“好。”谢玉清笑着,把笋吃了。
果然像小意说的,很是鲜嫩。
接着,虞枝意继续说,“今日我邀了秦娘子,有些事情要商量。大哥临走前,将侯府托付给我。起先我是不想接过这个担子的,但我昨日半夜醒来,见你还在看账本,想着不如为你分担一些。只是我事先说好,这些事情虽我管着,也只是暂时的。大哥若是娶妻了,我便要立刻丢开手。”
谢玉清很是动容。他知道,小意对谢家的事情多有避之不及,不愿沾手半点。因此他并非开口提及让她帮忙的事情。这会儿小意主动要掺和这件事,完全就是为了他自己。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辛苦你了,小意。”
夫妻两温情脉脉地吃完早饭,下人便来禀报说秦家娘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为表对秦家娘子的重视,虞枝意便特意命人专门在前院里收拾了一间房来招待秦家娘子。
和第一次进侯府相比,秦涟漪的心情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已不再是常家的姨娘,一个随时会被发卖的妾,而是正正经经被侯府里女主人请上门的“门客”。她走南闯北,最知道身份的重要性,也知道虞枝意这是在抬举她,故而还没见到虞枝意,心中便存了七分的感动。
丫鬟领着秦涟漪进了屋子,虞枝意走过来相迎。她正要见礼,却被虞枝意扶住手臂,“秦家娘子,不必多礼。”
虽是如此,秦娘子仍是见礼。
两人双双落座,丫鬟们奉茶。
虞枝意笑吟吟道,“秦姐姐。”她十分客气,“今日邀你前来,是我有事相求。”
她行事间虽还有些稚嫩,但对秦涟漪来说,其中真情胜过一切,更别说,正是因为这位谢家二奶奶,她才得以正大光明销去卖身契。
“谢二奶奶请说。”
“秦姐姐,你也知道,前些日子侯爷去了京城,这侯府里便只剩老夫人,还有我们夫妻两。说句不好听的,也是老的老,病的病,撑不起来谢家这偌大一个架子,现在也就是剩个我,接过这个担子。”她苦笑一声,“只是我毕竟年轻,有许多事情不懂。这次邀秦姐姐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秦涟漪心中早有预料,此刻亲耳听见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她忍不住问道,“二奶奶娘家,也是江南有名的商户,为何不从娘家找人来。”
“秦姐姐。”虞枝意道,“我虽是侯府的二奶奶,可这侯府到底是要交给侯夫人的,我这会儿不过是暂时替这未来的侯夫人管一管。若是我叫上娘家的人来,难免日后让侯夫人介怀。”
“谢二奶奶想的周到。”
虞枝意一番自我剖白,不由得令秦涟漪回忆起当初在常家身不由己的日子。表面上她是常家的当家夫人,其实也不过是挂了一个主人的名头。常家上下都清楚,常家的一切都是常春的,而她,不过是一条被卖身契拴着的狗。她是最能体会到现在虞枝意的感受的。
虞枝意知道秦涟漪这算是答应了的自己的请求,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找娘家人来,并非她口中说得为难,而是一开始就想与侯府切割开来。侯府里老人多,城狐社鼠,欺上瞒下之事不少,老夫人和谢玉清固然能给她撑腰,但也只是表面的,那些的下人各有心思,若是阳奉阴违,她也不能事事分辨,秦涟漪既与原本的侯府无瓜葛,又是谢诏这个侯爷送来的人,是个得力助手。
秦涟漪雷厉风行的性子让她是个闲不住的,与虞枝意商谈后立马就想着行动,这虞枝意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没有替谢家整顿暗中积弊的想法,只盼着谢诏早日娶妻,替她将这个担子接过去,想着,她先叫来管家,把府中花名册、账本等物件全都要来,先将侯府里里外外的摸了个清楚。起先虞枝意看这些还有些费力,但经过秦涟漪在旁指点,她很快便能上手。
孟老夫人听说她这一番作为,立即命秋燕过来送管家的钥匙。
虞枝意按照花名册,一册一册,分批挨个把府上的人都认了遍,管家也帮着她立威,“老夫人、大爷和二爷都说了。现在府上是二奶奶当家,二奶奶性子的软和,却不是能随意糊弄的纸性子,做事之前先想想能不能做,犯了错,就是求到老夫人那儿也难保你。到时候被遣回家,别说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一听可能会被遣回家,那些暗中有着蠢蠢欲动心思的人暂时歇了下来。侯府里的活不累,主子宽厚,拿的钱又多,哄主子开心了,时不时还会给点赏钱,光是那点赏钱,就够他们家里人一年的吃喝了。那些家生子暂且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心思。
虞枝意也未大动侯府里的安排,各个院子里的人还按原来
那样各司其职,只添了几条赏罚分明的规矩,恩威并施,做的好了有赏,犯了错也有例可罚。
下人们一时间心服口服。
虞枝意学得快,秦涟漪也乐得教她,两人不知不觉中,待到了天黑,碧桃过来寻虞枝意,她才恍然发觉时间的流逝道,“秦姐姐,我竟忘了时间,让你在府上待到现在。我现在就命丫鬟们收拾一个院子,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
她热情相邀,秦涟漪不好推辞,便应下了。
两人虽年岁相差甚远,却隐隐有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分别后,虞枝意回到院子里,谢玉清正在喝药,她知道,定是王嬷嬷与谢玉清谈过了,心下宽慰。
谢玉清一日未见虞枝意,本想耍些性子,却见虞枝意双眼疲惫,任性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待虞枝意拆卸妆发时,走过去为她捏肩,“娘子今日辛苦了。”
“油嘴滑舌。”虞枝意白了他一眼。
“若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掺合这麻烦事。”
“都怪我,都怪我。”谢玉清轻轻地拍着自己的手,“我打自己,给夫人出气。”
虞枝意心疼他,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拍打自己,“府医今日来过了?他怎么说?”
谢玉清我握住她的手,“一切安好。”
虞枝意没有就此放心下来,准备私下找府医再问问。梦里,谢玉清的就是在这个秋天去世的,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的,现在却有些舍不得了。
谢玉清摩挲着她的手腕,几日的操劳,让虞枝意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在她沐浴后,他取来香膏细细涂抹在虞枝意的身体上,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同房了,他的手抚摸过虞枝意的脸颊、脖颈,往下,为她按摩,他想,可是有心无力。
虞枝意双眼迷蒙,泛起情潮。
少年夫妻,冲动热血。她自然也是想的,只是为了谢玉清的身体,她总要克制。
虞枝意不知不觉睡着了,谢玉清也在她的身旁躺下。
喉咙里泛起熟悉的痒意,他轻车熟路地从枕下取出丝帕,捂在唇上,咳嗽了两声,然后拿开,丝帕浸满鲜血,他丢进一侧的花瓶中。
像这样的丝帕,花瓶里已经堆积好几条了。
而虞枝意,因为香膏加了助眠的成分,睡的很沉。
自这日后,虞枝意每日早出晚归,不仅要管府中的庶务,还跟着秦涟漪的一道学着管铺子,她天资聪颖,是个天生的商人,对数字极为敏感。账本翻上一便,便能看出其中蹊跷,聪慧程度令秦涟漪也大为赞叹,为她引荐了许多朋友。谢诏送给她的铺子在她手里短短几个月内,进益比之前增了一番。
侯府里的下人没有不服这位二奶奶的。
这几个月间,谢诏一次未归,唯有家信每月按时抵达,加上逢年过节寄回几船的许多银两和礼物。
虞枝意渐渐地忘了,府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第28章 第28章离世
正值初秋,秋老虎盘踞,天热的出奇,完全没有半点冷下来的迹象。
虞枝意正在前院看账本,宝鹊忽然急急忙忙跑过来,她越过一院子的下人,快步走到虞枝意身边,附耳道,“二奶奶,二爷病倒了。”
一听谢玉清的病倒的消息,她顿时心底一沉,蹭的一下站起来,“秦姐姐,你先替我守着。”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早已有了默契。虞枝意什么还没说,秦涟漪便能领会她的意思,“快去吧,莫耽误了时间。”
这段时间,侯府上上下下的事情都交由虞枝意处理,从前的软绵绵懒散的性子变得干练。她脚步生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回到翠竹苑。一进翠竹苑,便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氛,悲伤,沉重,下人们低着头不敢说话,就连跟在她身边最久的宝鹊也不敢抬头与她对视。她的脚步不由得放慢放轻,走进卧房中,孟老夫人已经接到消息赶来,此刻正坐在床边,见她来,也只是默默的点头,虞枝意慢慢靠近床边,心脏随着脚步缓慢地跳动着,待手搭在床帘边,心跳停了一瞬,又在看到谢玉清微弱起伏的呼吸时,活了过来。
她扭头问府医,“二爷这是怎么了?”
府医低着头,似乎有些不敢说。
在府中立威这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了不管自己问什么,下人都会立即回答。眼下府医沉默不语,虞枝意便有些急了,“有什么情况,你只管说便是。”
这时,孟老夫人开口,“玉清他……身体不大好了。”
犹如当头棒喝,虞枝意被砸个正着。
什么叫身体不大好。
她想大声质反驳,不可能。可对面是孟老夫人,,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谢玉清,最不可能拿他开玩笑的人。
可,分明今晨她出门时,谢玉清还好好的,他们一起用早饭,他送自己出翠竹苑,笑意盈盈地开玩笑。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这儿。
看她的脸色不好,屋里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都悄悄退了出去,想留些空间让这对小夫妻说些体己话。
“小意。”谢玉清终于醒了,虚弱的声音从床帐里传来。
虞枝意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到床边,“谢玉清。”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哽咽。
谢玉清想抬手,却没有力气,勉强把手抬起一拳高,虞枝意知道他是想摸自己的脸,两手握住他的手掌,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虚弱地笑了笑,试着用大拇指揩去她眼尾的泪珠,可就连这点力气,他也没有了,只能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意-别-哭。”
“谢玉清。”虞枝意用一只手胡乱擦去脸上的泪,嘴角扯起一抹笑容,“谢玉清,我没哭。”
谢玉清见不得她的眼泪,还想哄她笑,“小意。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很丑。”
“不丑,一点也不丑。”虞枝意摇着头,“谁说你丑了。”
“可我觉得,我很丑。”
“不许胡说。”虞枝意道,“你好看的很。”
可谢玉清并未得到半点安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些与小意相处的时日就像偷来的岁月,每一天都让他对这个人世格外不舍。他不愿让虞枝意的记忆中留存的是自己如此憔悴丑陋的模样,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小意,你还记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吗?”
“记得。”
虞枝意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觉得,谢玉清这样对她,未免也太过残忍。
可看着他的眼睛,虞枝意却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看她的眼神,谢玉清知道,小意这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虚弱地笑了笑,用尽力气向上一指,虞枝意便为他放下床帐。
轻烟一般的纱帐垂下,遮掩住床榻,里面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将谢玉清困在其中,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杳无声息,虞枝意盯着纱账,看着他呼吸的起伏。
有好多次,虞枝意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看不见里面人有任何的起伏,她扑了过去,停在床帐外面,手高高举起,想撩起床帷,里面就会传来轻轻地咳嗽声,她便知道,谢玉清还活着。这时,她就会慢慢起身,坐在不远处的绣凳上。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够守在谢玉清身边。
她管着一整个侯府,大大小小的琐事都需要她处理。
忙前忙后,有好多事情。
只有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才能来这儿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终于,有一天。
谢玉清说话了,“小意。”他看着半开的窗,目光已经有些浑浊,看不清天空的颜色,鼻子也闻不到花香,耳朵似乎也有些听不见了,可他还是强撑着,“现在是什么时节?”
“已经是秋分
了。”
“秋分了啊。”谢玉清长长地叹息一声,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他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小意,我应当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的意识略有涣散,“我还记得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花开呢。”
“或许,我是看不到明年的花了。”
虞枝意眼泪,就这么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衣袖上,可她不敢让谢玉清听出她哽咽的声音,强忍道,“怎么会。我刚说错了,已经立春了,明天树上就会开花。”
“我还记得,你说我是花中仙子呢。”
谢玉清想笑,可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
他不再说话,虞枝意又喊了他几声,不见回应。她转头望着窗外,枝头凋零,光秃秃的树干延伸进窗内,心中又是一痛。她走出房间,喊道,“宝鹊。”
宝鹊走了过来,看着她满面泪痕,劝慰道,“二奶奶,别太伤心。”她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说两句干巴巴的,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话,自以为是大人的安慰。
虞枝意感受到了她的好意,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含着的意味太过苦涩,叫人不忍继续看下去,“宝鹊,你召集些会裁剪的丫鬟来,我们做些花。”
宝鹊并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却十分听话的照做。
白天黑夜,烛火燃了灭,灭了燃,虞枝意和丫鬟们一起赶制绢花,一晚上的功夫,便做了成千上百朵。秀丽的绢花栩栩如生,与真的花并无分别,天将明,虞枝意指挥着丫鬟将绢花搬到窗外的那棵树下,搬来梯子,自己扶着梯子,将绢花一朵一朵地挂在树上。
谢诏来时,日头刚刚升起。
赤焰一般的日光从东方渲染至整个天空,将虞枝意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
他驻足不前,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久久地望着,无法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这样绚烂、热烈、毫不保留的感情仿佛耀眼的太阳辐射所有地方,甚至给予他这个躲在阴暗一角的人,一点光辉,让他觉得自己也在被这么热烈的爱着。
“二奶奶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过去,手上还拿着赶制的绢花,他将其拦下问道。
“二奶奶说,要给二爷送一个春天。”
原来如此。
谢诏不敢再看。
满院子的丫鬟下人,都陪着虞枝意一道缠绢花,他犹如进入无人之境一般,走进屋子里。
许久未归,家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处处透着一种陌生感,好像他回的不是自己家。谢玉清给他送了信,看到信的那一刻,他便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一路上只希望还没迟。他撩开床帷,低头看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瘦骨嶙峋,眼窝深深地凹陷着,身上皮连着骨,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
或许,这是此生他们最不像的时候。
“我来了。”谢诏说。
“是兄长吗?”谢玉清双眼无神的问。
“是。”谢诏坐在床边,握住谢玉清试图移动的手,“是我,谢诏。”
“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谢玉清似乎攒了些力气,说话顺畅了一点,“兄长,我知道是你。”
“你送信给我,我便回来了。”
“我总是这么任性,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玉清苦涩地笑着。
“这并不算什么麻烦。”
再者,他已经习惯了为谢玉清解决问题。
窗外传来虞枝意的声音。
谢诏侧头看了过去,谢玉清好像也听见了,话题顺理成章转到虞枝意身上。谢玉清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小意是个实心的。答应了的事情,她都认认真真的去做了。我的小意,真的好傻。”笑着笑着,他竟然还能落下泪来。他以为这些时日,他的身体早已没了任何感觉。
他好恨。
恨老天没给他健康的身体,不能建功立业,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不能与小意长相厮守。
他好不甘心。
他还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再也看不到明年的春日,看不到小意的模样。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小意的脸,都快要忘记她长得什么模样。
“认真,是件好事。”
谢玉清挣扎起来,谢诏扶着他,让他起来。曾经的亲密的无间的兄弟变成手里一堆不算重的骨头,谢玉清倚靠在他的肩头,眼泪从眼窝里掉下来,声音也逐渐哽咽,“兄长,我好不甘心。”
“我就要死了。”
“我好害怕,地下会不会很黑,又很冷。”
“小意,小意还这么年轻。她怎么能承受的起没了丈夫。”
“要是,要是,她能陪我一起就好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天真的狠毒。
这时,窗外传来虞枝意的叫喊声,“谢玉清。”
“谢玉清。”
“你能不能听见,是我,虞枝意。”
“看,窗外的花,春天到了。”
“快看啊,春天来了。”
谢玉清转过头,看向窗外,他已经看不清了,眼睛却还能追寻有光的地方,“兄长,是春天到了吗,院子的树开花了吗?”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还记得小意先前说,现在去秋分。秋分萧条,叶落树枯,就像此刻的他,毫无生机。
谢诏随后看向窗外,“开花了,很漂亮。什么颜色都有。”
枝头上坠着彩色的绢花,流金溢彩,在阳光下闪闪发,他的目光落在枝头最盛的那朵绢花上,虽然明知道那是一朵假花,他却觉得这花开得十分娇艳。他用自己的眼睛代替谢玉清的眼睛,描述给他听,就好像他也看见了一样。
谢玉清好像懂了什么,伸手朝虚空处抓了抓,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真好。”
“地下这么冷,我怎么忍心让小意陪我一起。”
他脆弱地像个孩子,又突然意识清醒了似的发了些狠意,用力抓住谢诏的手,声音阴狠地宛如索命的厉鬼,“大哥。谢诏,你答应我。不许让小意离开谢家,不许她改嫁。她这辈子就是死,也只能死在谢家的祖坟里。和我,埋在一起。”他的瞳孔中是不甘,是恨,是无数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归于一片虚无。
手臂重重落下,说了最后一句话,“娘,玉清好冷啊。”
谢玉清死了,死在他敬爱又嫉恨的兄长谢诏的怀中。
过了许久,谢诏轻轻放下谢玉清,走到外面。这一刻,身体里自诞生那日起与谢玉清相连的线,断了。
耳边一阵嗡鸣,只听得见嘈杂的悲怆声。
无人发现的角落中,悄悄过来探视谢玉清的青鸾捂住了嘴巴,眼中含泪,不愿相信自己爱慕了这么久的二爷,竟然说出了让二奶奶陪葬话来。她全身的血似乎都凉了,可分明,二奶奶是个这么好的人。她悄悄离开,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二奶奶,二爷去了。”
“快快快,去禀告老夫人。”
秋日的太阳,有些冰冷,谢诏僵硬地走出屋子,耳旁一阵哭声,他走到屋外,虞枝意还站在树下,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晕了过去,倒在树下。
第29章 畜生晋江
虞枝意晕了没多久就醒过来,她甚至来不及伤怀,便要开始操劳谢玉清的丧事。她忙的团团转,一会而指挥着下人去给亲朋好友送信,一会儿让下人把库房里准备好的白幡挂上,一夜之间,整个谢府成了一片白色。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吊客们陆陆续续上门,孟老妇人强打着精神主持大局,可任谁都能看出她眉目间的悲痛,平时没机会,逢年过节才见得一面孝敬孟老夫人的,既来了,不免宽慰一番,有能言善辩的,使尽三寸不烂之舌,也想着要减轻她的伤痛一分,笨嘴拙舌的,即使不说话,也要陪在身边连声附和,不肯离去。
虞枝意正强撑着,忽见虞父虞母过来,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
虞母对着她点了点头,走到孟老夫人跟前。周围人知晓她是孟老夫人的姻亲,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两个女人顿时一起哭了一场。一个痛心自己死了儿子,一个心疼自己女儿早早成了寡妇,还是虞枝意和谢诏两人在一旁劝说,她们才堪堪收住眼泪。
孟老夫人抓着虞枝意的手,对着虞母道,“亲家母,我对不住你。”
虞母心酸拭泪,“这怎么能怪你,要
怪只能怪这两个孩子没缘分。”
两人又一齐放声大哭。
旁人又是一阵劝慰。
两人哭累了,神色疲乏,虞枝意便命丫鬟们把两人搀至后院休息,自己留在前院主持大局,情之所至,两腮挂着泪,一颗又一颗落下来,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谢诏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他无法自拔地,将视线落在她脸颊的眼泪上,随着泪珠滚动,视线也开始移动。那颗泪轻轻砸在地面上,迸溅开来,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心口,包裹着整颗心,让心沉甸甸的。
虞枝意的尚不知他心里做何感想,看到谢诏,愣了一愣。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素色的衣裳裹着精瘦挺拔的身躯,头上缠着一圈孝带,乍一看,还以为是谢玉清活过来了。
眼中浮起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对上他的眼眸,顿时沉寂下去。
她就是昏了头,也不会将谢诏认成谢玉清。
谢玉清永远也不会,用这样沉郁的眼神看着她。
情绪被打断,虞枝意的悲痛稍稍缓过来,谢诏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主持这场丧事。
时值正午,谢家接到报丧条的亲族、世交、好友陆续到来,后厨和流水一般端上菜来,有条不紊,不见一丝慌乱,吊客们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都是对虞枝意的夸赞,谁不知这侯府的二奶奶是个能干的,又想到今日前来,是因为谢家二爷病逝,心中不免起了的怜惜之意。还有往长远想的,打上了虞枝意的主意。
死了丈夫,总是要再嫁的。
谢家定不会亏待了她,财产这块必定丰厚,心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脚已经预备走到虞枝意身边拉拉关系。
这点小九九还没发散出来,就感觉身上落下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抬头一看,原来是虞枝意身边站着的谢诏,心中生怯,脚步便慢了下来,脚尖打个弯走到了别处,嘴里还嘀嘀咕咕:莫名其妙。
在谢诏的眼神威慑下,渐渐地没人敢在虞枝意周围转,她得以喘息片刻,在椅子旁坐上一会儿,喝上几口茶,润润焦躁的嘴唇和干得冒烟的喉咙。来吊唁的宾客众多,有关系,没关系的,都在今日借此机会上门,闹哄哄的,直到天将将黑,宾客散去,才慢慢安静下来。
客人都走了,虞枝意却歇不下来。
有许多事,管家还等着她拿主意。
待与管家的商议完,已到午夜。谢府的人都睡下,整座府邸静悄悄的,仿佛烟花爆散而去后短暂的寂静。虞枝意终于从忙碌的状态中抽身,突然的升起一股不真切的感觉,好似的这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只是她的一场梦。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与谢玉清分房许久,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的感觉,却还是觉得身旁空荡荡的,耳旁时而响起昔日与谢玉清打闹时的嬉笑欢愉。她觉得这深夜,又冷,又寂寞,便伸出手轻轻把靠在床榻边的宝鹊推醒,“宝鹊,上来睡罢。”
宝鹊迷迷糊糊的上床。
虞枝意依偎着她,却觉得自己这副躯壳在谢玉清死的那一刻也跟着死了。心里还是冰凉凉的,有种茫然无措,而又无法排解的痛苦萦绕在心口。
她有些想谢玉清了。
于是,她轻轻下了床,幽魂似的,迈着虚浮的步子往翠竹苑走。
自从谢玉清不许她见他以后,她就搬出了翠竹苑,住在隔壁的院子里。两个院子不远,要上几个台阶,她的脚步是软的,两条腿也像面条一样软,却还支撑着她走进翠竹苑里。
院子里里停着一具棺材。
这具棺材在很早的时候就备在库房里,直到现在重见天日。
白幡随着风轻轻舞动着,虞枝意走到棺材旁,并不觉得惧怕,捡了块地方坐下,像谢玉清还活着那样,说悄悄话,不知不觉间,她睡着了。
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
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口中呼出的气也分外灼热。
她似乎是生病了。
应当是感染了风寒,身上发着热,她试着起身,却发现两条腿不听使唤,两条胳膊也不像是自己的一样,软绵绵的,看来,她今晚要在这里呆上一夜。没有人发现她在这儿,或许她今夜就要随着谢玉清去了。
谢玉清。
谢玉清。
谢诏本在房中休息,鬼使神差地想到虞枝意。他想再看看那棵树,缀满绢花,永开不败,神智迷离间,脚下已走入翠竹苑中。翠竹苑中一阵隐隐约约地啜泣声,他正想一探究竟,走近一看,却看到了虞枝意,倏然,他的脚步像生了根,定在原地,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涣散的双眼,谢诏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卑劣的想法。
在京城这几日,他茶饭不思,身材消瘦。
与谢玉清几乎一模一样。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他抬脚,慢慢走了过去。
虞枝意又开始哭了起来,眼眶里储着流不尽的泪。
泪眼朦胧中,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哆嗦,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白影。
那白影似乎飘在空中,虞枝意没有看见它的脚。
她忍不住想到,自己曾经看到的鬼怪志异中曾提到,鬼是没有双脚的。虞枝意没觉得怕,反而有些激动起来,谢玉清,是谢玉清吗?她发觉自己喊了出来,嗓子格外的沙哑,那道鬼影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慢慢飘过来。
虞枝意的四肢突然生出了些力气,猛地站了起来,向前扑去。这一个剧烈的动作让她晕头转向,手却死死地抓着手下的人,她或许是要死了,竟然能摸到鬼。
“谢玉清,是你来接我了吗?”她竟然还有些开心。
她扑过来时,谢诏的身体一僵硬,鼻尖仿佛能嗅到一股清冷的幽香。他不知所措,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却在下一刻,如堕冰窟,他不该如此地卑劣地趁人之危,可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耳旁蛊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谢玉清已经死了。就算你们在一起,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带着魔力的蛊惑声在眼前交织出一副美好的画面,琴瑟和谐,恩爱不疑。他渐渐地有些沉醉了,嘴上回应道,“是我。小意。”
幼年时,他经常与谢玉清玩你扮成我,我变成你的游戏。
对于扮成谢玉清,他信手拈来。
“怎么变成了鬼,你的身体还这么冷?”
“对不起,小意。冷到你了。”
虞枝意从他的胳膊向上摸着,一路摸过他脖颈,到脸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她有些的站不稳,要往下倒去,那鬼影像是怕她跌倒,半蹲下来,手臂小心地圈着她,不让她跌倒,“谢玉清,我好想你。”说着,她又开始哭了,“我还以为,你要到头七才回来。”
“没有,我现在就回来了。”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是,舍不得你。”
“你是来接我的吗?”或许,他们可以在地下做一对鬼夫妻。
虞枝意仰着头,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主动的送上自己的亲吻。
可谢玉清变成鬼以后,似乎也变笨了。
就这么僵硬着。
她自顾自地说着,谢诏半天没回过神,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摸索着。天人交战,他不该如此。可那双红润的唇近在眼前,日思夜想,日夜折磨着他。
他好像慢慢反应过来了,开始回应。起初还有些生涩,嘴唇轻轻贴着,含着。情不自禁间一张口,虞枝意去勾他的舌头,她感觉对方一震,然后狂风暴雨般的亲吻落了下来,霸道,不留余地地入侵着,吮地她舌头生疼。
谢诏又甜蜜又心痛。
谢玉清必定与她常做此事,她才会这般。
可他竟然不知不觉中沉沦下去。
虞枝意感觉到有些不对,神智清醒了些,开始推拒对方。可她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对方为所欲为,最后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对方的舌头,只听吃痛一声,闷哼,得了自由。
她惊怒交加,要看看是谁
,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欺辱她。
看清人的那一刻,虞枝意整个人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愤怒也随之冷却,心里一片冰凉,整个人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一样。
而谢诏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勾起指节,抹去唇边勾连的银丝,仿佛刚刚那般疯狂的亲吻的人不是他一样,嘴唇因为激烈的亲吻透着艳丽糜烂的红色,黑黝黝的瞳孔氤氲着水色,此刻望着虞枝意,神情中有几分对她推开自己的不满,比厉鬼,还像个厉鬼。
“怎么是你?”虞枝意刚开始还有些怕,怕这会谢诏是来送她死的。昏昏沉沉中,她是起过与谢玉清一道去的念头,可现在她清醒了,她不想死。
“为何不能是我?”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虞枝意,她攥紧拳头,质问道,“方才我意识不清,侮辱了,是我有错,可你也不能趁人之危。”她的脸颊气的通红,双眼因为愤怒异常明亮。
谢诏眼眸专注地盯着她,抬手落在虞枝意耳边,将她颊旁的碎发捋至脑后,虞枝意甩头避开,却被捏住下颌,动弹不得,直至谢诏将她的发丝整理好。
见他一脸死不悔改,虞枝意的愤怒彻底被点燃,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巴掌打在谢诏的脸上,打完后她又有些害怕,脊背抵上棺材时又生出无限的勇气,高声痛斥道,“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我是你弟弟的妻子,他现在尸骨未寒,你竟如此欺辱于我。你将谢玉清置于何地?”几年的历练将她的心境千锤百炼,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看到谢诏会瑟瑟发抖的女子。
灵堂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谢诏一步一步逼近,气势逼人,虞枝意退无可退,直到被压在棺材板上。谢玉清能给的,他同样能给。谢玉清不能给的,他也能给。他与谢玉清一模一样,爱他或者爱谢玉清,有什么分别。
“你可知道,谢玉清临死前和我说什么?”愤怒已冲昏了他的理智,明明他人就在这儿,那人的口中却还口口声声喊着谢玉清。
虞枝意惊疑不定,摇了摇头。那会儿她正在外面挂绢花,哪里想到谢诏会出现在屋子里,也没想到谢玉清会就此离开。没能陪着谢玉清走完最后一程,成为她心中无法触及的隐痛。
“他说,想让我,把你送去陪他。”他有些恶意的说。
虞枝意心尖一颤,嘴上却还要强,不屑道,“你休想破坏我与谢玉清之间的感情。”
“呵。”谢诏道,“我难道会与一个死人计较。”
“谢玉清把你当成敬爱的兄长,你竟如此想他。”虞枝意真为谢玉清感到不值得。
同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她记得分明,在她初入侯府时,谢诏眼中明明白白的冷意和蔑视。
可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谢诏凝眸看着一声声为谢玉清辩解的虞枝意,没有激怒,反而露出一个笑容,“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可知晓,双生子一母同胞,无论是性子,喜好,皆一模一样。”
谢玉清明知如此,却还是将虞枝意托付给他,究竟是存了何种心思?这如同送羊入虎口的举措,是笃定他不屑吃送到嘴边的肉,还是存了什么别的想法。
人死如灯灭,他也不可能把谢玉清揪起来询问。
那些谢玉清临死前,短暂地,曾干扰过他的情绪已经随着哀乐的弥散,消失在身体里。
虞枝意不明白,为何人笑与不笑之间,有着这么大的差别。不笑时,谢诏时不沾人间烟尘的仙君,笑起来时,却像地狱里来索命的恶鬼。
谢诏笑的很冷,好人叫谢玉清做了,坏事却要他承担。
凭什么。
谢玉清不许虞枝意改嫁,要她永远留在谢家,谁说那个谢,只能是他谢玉清的谢。
第30章 第30章长明灯
正要再给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时,意识突然模糊。因寒露深重,她半夜临时起意要来看谢玉清,却没想起来披上一件外衣的御寒,就这穿着单薄的衣衫来,靠在棺材边睡着,醒来又与谢诏一顿折腾,受了惊扰,本就寒风入体,起了热,身体一软,便要倒在棺材上。
谢诏长臂一揽,将她捞进怀中。
腰肢纤软,倒在手臂上,似乎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折断。他垂下眼,怀里的虞枝意粉颊雪腮,双目紧闭,已昏了过去。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会对自己夹枪带棒,横眉冷眼。手朝她额头一探,热度惊人,这是受了刺激晕过去。
此刻,他自负的想:她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也正常。没关系,他会给她时间。
时间一长,总会接受的。
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将她抱进隔壁的院子里,走进卧房,把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宝鹊推醒
宝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有人在推自己,还以为是二奶奶有什么事,一睁眼却看见虞枝意仰在谢诏怀中,睡得正沉,顿时吓得丢了三魂七魄,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同时,心中自责,主子何时出去她都不知,嘴上道,“大爷,让奴婢来吧。”说着她准备接过虞枝意。
谢诏避开她伸来的手,将她放在床榻上,“去请府医来,不要声张。”
宝鹊机灵的很,知道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便是件天大的丑事,连连点头,自是会守口如瓶,轻手轻脚地披上外衣去请张府医。
谢诏将虞枝意轻放在床上,在一旁守着,眼睛一刻没有离过床上的人,估摸着府医要到的时刻,才悄悄离开。
*
熟悉而已苦涩的药味儿涌入鼻腔的瞬间,虞枝意睁开双眼。
宝鹊煎好了药,端着药走了过来。
昨夜的事情终究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些许痕迹,虞枝意抬眸与她对视,宝鹊不自然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虞枝意并未怪罪于她,常人遇到此事,能做到如宝鹊这般噤口不言已是难事,她并不能为此责怪宝鹊心中与她生了芥蒂,主仆二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张大夫来过了?”
“奴婢昨夜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突然惊醒,发现二奶奶发热了,就做主请了张大夫来为二奶奶看病。”
虞枝意接过玉碗,一饮而尽,明白了这是宝鹊对张大夫的说辞。
“多亏了你发现的及时。”
宝鹊闷闷地嗯了一声。
虞枝意并未去开解她,她与谢诏之间的事情太过复杂,不便向宝鹊解释。
碧桃挑了帘子进来,看这对平日里好的像一个人似的主仆像是生了什么嫌隙,一个偷看,一个喝药,却就是不说话。她端来盘蜜饯放在床边,想着挑起话头,“二奶奶昨晚可把宝鹊吓坏了,披着外衣就去喊了张大夫来的,回来的时候才想起来把我们喊起来擦身。”
虞枝意这才发觉自己通体干爽,应当是擦洗过了,她对碧桃微笑着点头。
宝鹊知道,碧桃这是在为自己说话。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她们彼此间早已成了不是亲人,更胜亲人的姐妹,而碧桃和荷香浮躁的心思也在慢慢消失,专心伺候虞枝意。可一想起昨夜的事情,她的两片嘴唇如同粘上了一般,紧紧闭着。
大病初愈,虞枝意还需多休息。
孟老夫人知道她病了,命秋燕来让她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只管让管家去办。
恰好这时,管家求见。
虞枝意一听是管家,还有些诧异,私以为谢诏回来后,府里的琐事都该让谢诏拿主意,她一个二房的寡妇,怎么当的起这个家。虽这样想,她还是梳洗后接见了管家。
管家从门帘后走进来,身后跟了两个清秀小厮,一人手上捧着一个盒子。他请过安后,转头站在两小厮中央,两手一齐,将盒子掀开,小厮几步走到虞枝意面前,把盒子里的东西给她看。
不等她发问,管家道
,“二奶奶,这是二爷的全部私房。二爷去前心中记挂二奶奶,便命我把他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都整理出来,待有朝一日,交由二奶奶。”
“这事老夫人知道吗?”
“老夫人自然是知道的,就是大爷,也是知道的。”管家道。
虞枝意摆了摆手,“放在这儿吧。”
小厮把木盒放在桌子上,还是半敞开着的,跟着管家一道退了出去。
虞枝意坐在椅子上没动,以手扶额,手肘撑着桌子,从指缝中凝视着这两个盒子了。谢玉清总是这样,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撩拨着她的心绪,心口密密麻麻,针尖似的隐痛。眼睛,已经流了太多的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掉落着泪水。她无心去看这两个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总归谢玉清不会亏待她。
管家走后,虞枝意深感疲惫,拆卸发饰后,又睡下。
碧桃对宝鹊使了个眼色,宝鹊瞧见了,有些不想回应,可碧桃却不放过她。两人悄悄走到屋子外头,站在屋檐下,碧桃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杵了一下宝鹊,“你今儿是怎么回事?昨夜睡得太迟累着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对着二奶奶,也敢摆出这样一个脸色?”
宝鹊知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恐招致杀身之祸,便道,“我并非故意,许是小日子快来了,小腹有些胀痛。”
她这解释倒也合理。
可碧桃十分细心,她疑惑道,“不曾记得你小日子会痛。”
“最近多饮了冰的。”宝鹊稍稍整理了神色,“待会儿喝些姜茶暖暖。”
碧桃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唱念做打,轰轰烈烈,停灵七日。谢玉清终于要入土为安。
这七日,虞枝意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谢诏像那夜一般头脑不清,做出逾矩的举动,甚至为避嫌,特意搬进听雨轩中,与孟老夫人同住。好在谢诏并未做出的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可她仍旧不敢轻易放下戒备心,深居简出,就是铺子里有事,也是托人给秦涟漪送信,邀她府上一聚。
偶尔遇上孟老夫人兴致不错,便把秦涟漪留下来一起用饭。
秦涟漪巧言善辩,妙语连珠,有她陪着,孟老夫人的丧子之痛减轻许多。
到第七日,本要去庆福寺为谢玉清点一盏长明灯,孟老夫人身子不利爽,便要虞枝意代替她去,顺道捐些香火。她正陪孟老夫人说话时,秋燕突然过来道,“大爷递了消息说,有贵客上门。老太太可要见一见?”
接着,她又低声道,“是六皇子。”
这确是贵客,孟老夫人忙道,“快请。”
虞枝意正准备避嫌告退。
谢诏已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位陌生的男子,想必就是秋燕口中的六皇子。一进屋,谢诏便与孟老夫人请安,“娘,这位是六皇子。”
孟老夫人起身行礼,这位六皇子爽朗一笑,浑身透着一股不俗的气质,谈笑间双手已托着孟老夫人的双臂,“老夫人,这可要折了我的命。”
虞枝意用余光捕捉这个陌生男子的身影,微微一转身,便使自己面向他,也跟着行礼,“殿下。”
“虞娘子。”六皇子笑着回礼。
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谢二奶奶,为免失礼,六皇子刘亦玄极快地扫了一眼。男人看女人先看相貌,他首先看的自然也是这位谢二奶奶的容貌。宫中美人众多,谢二奶奶在其中也只能排到中上,唯有一双如宝石般澄澈的眼睛镶嵌在脸上,令人见之难忘。
他笑眯眯的的目光扫过来,虞枝意浑身紧绷。
这六皇子双目斜长,眼尾长挑,偏又作笑脸,唇角上扬,生的一副狐狸面孔,天生的笑脸,不笑也有三分笑意,看着和善,要是以为是个好接近的人,那就大错特错。这样的人和毒蝎子一般,冷不丁的蜇人一下,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和他共处一室,虞枝意觉得浑身不舒坦,欲离开,借口道,“贵客远来,一路上赶路,想必是累了。我去看看屋子收拾了没,可要添置些东西。”
“这事哪里需要你来做。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快去庆福寺吧,免得天黑赶不回来。”
虞枝意答应着起身告辞。
马车已经备好停在外面,庆德现在跟着虞枝意,为她做事。虽不如先前在谢府中跟着谢玉清那般舒坦,日子也是过的蒸蒸日上。
庆福寺是江南最大的一间寺庙,建在庆福山的半山腰上,红墙蜿蜒,飞檐重叠,鎏金佛塔高耸入云,檐廊上挂着铃,风一吹,便会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声响。数百殿宇错落有致,气势恢宏。殿前香火不断,香客络绎不绝。虞枝意下了马车,便有小僧侣前来指引。
她按照孟老夫人的要求,为谢玉清点上长明灯。
数十米高的塔墙上,有着密密麻麻蜂窝般的壁龛,点着成千上百盏长明灯。
其中有一盏,是谢玉清的。
眼看着小僧侣点燃将谢玉清的灯点燃,她从荷包中取出银票,交给小僧侣,双手合十道,“小师傅。这是我捐的香火钱。”
小僧侣回礼。
她并不急着回去,宝鹊陪着她四处闲逛。
突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吸引着她,她顺着感觉走到一个角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盏小小的灯。这灯她越看越觉得熟悉,情不自禁便想伸手去那灯底下刻的名字。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盏灯与她有关。
这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虞檀越。许久不见。近日是否安好?”
虞枝意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和尚,他的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眼神慈祥,故而虞枝意猜测他年纪不小,她按照佛门的规矩行礼道,“师傅。”
中年和尚听见她的话似乎有些惊讶,这点惊讶只出现了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淡的笑容,“虞檀越。看来你已忘了小僧。”
虞枝意一滞,“我们曾经认识?”
中年和尚微笑着点点头,“小僧法号慧空。与虞檀越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记忆中并未提及这些。
香客进进出出,人多口杂,虞枝意有心探究,便问,“慧空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慧空欣然应允。正巧他也想知道,为何虞檀越会表现出一副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就好像失忆了一样。
庆福寺每日香客成千上万,他正巧被师傅责怪好奇心太盛,六根不净,便来做一些引路僧的活,与香客聊天,力求看遍人生百态,早日净了这六根。便是那时,他遇到了虞檀越。他从未见过像虞檀越这般奇怪的人,来到庆福寺,要点一盏长明灯。光是点长明灯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是为自己点灯。
这里的长明灯,都是亲朋好友,为已故的人点燃,留下一个美好的祈愿。
一个活着的人,要为自己点什么灯呢?
庆福寺并未有这个给活人点灯的先例,慧空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于是,他便记住了虞檀越。
听着慧空娓娓诉说,她半晌没回过神,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并没有这些是事情,心里稍微有些遗憾,“你说的这些,我并不记得。”
心中最深处,一直在介怀,忍不住问道,“慧空大师。你是否听说过这世间有人借尸还魂?”
慧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小僧也不敢确定,是否有这借尸还魂之事。”
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拨开一角,虞枝意有了通通倾诉出来的欲望,“慧空大师。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故事从一个梦境说起,成亲、担忧,一个借尸还魂,得到别人记忆,顶替了别人人生的人。
慧空认真听着,答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虞檀越以为自己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
她心里复杂,脑子正乱时,忽然听见慧空道,“虞檀越,那位檀越可是与你相识?”
为了方便说话,虞枝意与慧空来到了寺后的桃林。桃花未开,这里人迹稀少。到处都是枯枝败叶和光秃秃的树枝,也正是因为这里人少,她才大胆地与慧空说这件事,没想到这里
还会有其他人在。
恰巧寺庙撞钟,钟声低沉绵长,蕴藏着悠悠古韵,她灵魂一震,抬眼看去,一道白影站在墙角,隐匿在阴影中,像是见不得光的鬼,双目含着怨怒,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难道是谢玉清来找她了?
这个想法刚在脑子里滚了一遍,树影晃动,白影的脸庞清晰了一点。
原来是谢诏。
这并未让她的心好受。
犹如挨了一记焦雷,心底咯噔一下,一时分不清是白日撞鬼可怕,还是看见谢诏更可怕。【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