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柠檬水
◎事实是,我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计程车跟着前方的黑车,拐过一条街道。
黑车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似乎半点也不着急。
可计程车的司机却是个暴脾气,面对这怂包一样的开法,嘴里止不住地骂骂咧咧。
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敢超车,也没敢按喇叭。
无他,仅是因为前面车牌的序号,有些特殊。
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见前面的黑车停下,计程车司机也小心翼翼地慢踩刹车。
红灯90秒,他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方向盘,频率竟奇妙地,跟读秒的频率对上。
只是时间刚过一半,敲击的频率就越来越快,耐心也在这错乱的频率中尽数耗完。
眼见着还有30秒,为了打发时间,司机将车载广播的声音调大了些,新闻主播的声音在广播里渐渐清晰。
「今日下午,副市长赵觅青与诉检院院长薛同方共同出席法治护航企业高质量发展专题座谈会,与市内重点企业代表、行业协会负责人面对面交流,共商法治化营商环境建设路径,30余家高新技术、制造业企业代表参与…」
听见主播报出的这两个名字,司机忽然笑了一声,头稍稍侧了些,向着后座的人问道:“丫头,你知道前面那个车里坐的是谁吗?”
隐约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谢轻宜摘掉耳机,“什么?”
司机也没管她听没听见自己的问题,自顾自地回答,“就是刚才新闻里报的其中一位,啧,你说他们不累么,这面上表现得和和气气的,私底下还不知道掐成什么…”
谢轻宜对这些新闻什么的不感兴趣,重新戴上耳机,望向窗外的街景。
虽然耳机效果一般,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司机的碎碎念,但好在车子拐了个弯,就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谢轻宜走进老巷深处,直到一扇胡桃木门前停了下来。
木门旁的灰砖墙上爬着半墙青藤,门头没有花哨的招牌,只在门楣上悬着块黑底木牌,用烫金字体写着一串不知道复杂的英文字母。
木牌左边挂着盏暖黄的壁灯,亮起时,灯光如同金色细沙,在砖缝里蔓延流淌。
谢轻宜对了下门牌号,确认无误后推开了胡桃木门。
一进门,就听得吉他与钢琴,在给一个慵懒磁性的嗓音伴奏。
可唱的是什么歌,谢轻宜却听不懂。
像法语,又像是西班牙语。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淡淡的木质香调,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酒气。
店里的桌椅散得很开,灯光不算亮,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单人沙发,那里离店里的集中区域有些距离。
因为顶上亮着一盏灯,所以谢轻宜一眼就能看见坐在那里的高海臻。
她走了过去,坐在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身上的包却没有摘下来。
而高海臻的视线也从不远处的小舞台上挪开,移到了她身上。
“想喝点什么?”
“我不喝酒。”
“那就喝点柠檬水吧。”
不等她再拒绝,高海臻按下桌上的服务铃,叫来了一杯冰柠檬水。
谢轻宜看着桌上那杯,冒着寒气的柠檬水,微微蹙眉,“这里貌似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你听得见我说话,我也听得见你说话,有酒喝还有歌听,”她拿起杯子,自顾自地跟她碰了一下,玻璃间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为什么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我有些很严肃的事想跟你谈一谈。”
谢轻宜正色起来。
高海臻单手撑在沙发,支着脑袋,看向女生,语气懒懒,“所以我需要换一个私密场所,然后穿西装打领带和你讲话吗?”
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可也明白,她们的话题只能在这谈。
“你还会回公司吗?”
“会。”
“那你为什么要辞职?”
“有事要办。”
“跟新总监有关的事吗?”
“关系不大。”
“这个总监的位置,她坐不了很久对吗?”
高海臻扬眉,“从何说起?”
谢轻宜压着唇角,表情有些迷茫,又隐隐有些不甘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可我能感觉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高海臻盯着她看了许久,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轻笑了声,随后撑着脑袋继续看向不远处小舞台上唱歌的青年。
“这些话,你应该跟乔雯婧说。”
谢轻宜的视线,却仍在她身上。
“这一切也只是我的猜测,跟她说了她也不一定会信。”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谢轻宜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找她的目的。
“她…”桌下的沙发垫,被她攥变了形,“就一定要这样吗?”
“哪样?”
“让她拿前途去赌。”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她的声音里强压着某种情绪,“是我告诉她,我可以帮她坐上总监的位置,是我亲口告诉冯道全她的名字。”
“高海臻,是我害了她,你懂吗?!”
说到最后,尾音已有些发哑。
“所以你需要我来帮你承担这个心理负担是吗,”高海臻手指在太阳穴附近画着圈,“可以,你去告诉她,告诉她我的确在利用她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至于她到底做还是不做,让她自己选择。”
“这样,她的未来如何,就不关你的事了。”
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谢轻宜忽然感觉她们之间隔了一层雾,让她根本无法看清高海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好像没有任何情感,对于利用别人这件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像一个冰冷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丝毫不会手软。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愧疚吗?”
谢轻宜还是想问,哪怕这个问题显得很蠢。
不过,高海臻意料之外地没有否认。
“晚上睡觉之前,有那么一下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习惯了,”高海臻换了个姿势靠着,“本能反应。”
“什么意思?”谢轻宜不理解。
她这次却没马上回答她的话,而是等舞台上的最后一节旋律落下,这才轻声开口。
“我和你不一样,谢轻宜,人和人不一样。”
谢轻宜还是不明白,只是没等她问,高海臻就给了她一个简单的回答。
“你接触的人,和我接触的人,都不一样。”
“不是阶级或者身份上的不一样,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一样。”
“在没有确定你的价值前,他们会离你很远很远。可一旦发现你有利可图,他们就会向你靠近。而他们朝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暗中算计,如何套取你身上的利益。”
店内没有了音乐声,人们说话的声音,依旧喧闹。可高海臻的话,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了谢轻宜的耳朵里。
“这…不一定你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啊。”
她笑了声,“是,我这话的确是太极端了。”
“可我的确也吃过很多这样的教训,而这些教训让我和你这样的人,距离越来越远。”
“所以你问我会不会愧疚,我会告诉你,有。”
“可那也是我欺骗你的一部分,因为你这个人心软,我说我愧疚,你就会为我心软,继续帮我做事。”
“但事实是,我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
谢轻宜紧抿着唇,久久没有说话。
舞台上再次响起了歌声,她听出,这是一首英文歌。
可她英文不好,听不出歌词大意。
就像刚才高海臻方才那番话,每个字她都听得懂,背后的意思,她却一无所知。
不知道她究竟生活在哪一个世界,人心与人心之间的距离,每一步都是算计。
不知道她究竟吃过什么样的教训,让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欺骗自己,转头来,却又对自己那么诚实。
可有一点,谢轻宜知道。
她对自己的评价没有错,她常常心软,包括现在,即便她是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冷血的刽子手。
或许,这就是自己一直失败的原因吧。
之前谢轻宜还不愿意承认,可现在,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她不适合那个世界,也进不去那个世界。
她的世界,需要心软的人,让她不需要走那么多路,就能靠近的人。
“我打算辞职了。”
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高海臻半天没有给出反应。
“可能下周吧,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
“打算去哪?”高海臻突然开口。
“不知道,可能回老家吧,也可能去其他城市看看。”
“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话已说完,谢轻宜站起身,垂头看向对面沙发上的女人。
“高海臻。”
“怎么了?”
她也抬头,对上女生的视线。
“我其实挺崇拜你的,”谢轻宜的声音又发了哑,“你来找我当你助理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尽管我知道换了谁淘汰你都会选择。”
“可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认可。所以我那时还发誓,说一定要向你好好学习,争取能跟上你的脚步。”
“可我太笨了,我没你那么聪明。”
“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她撇过头,飞快地吸了下鼻子,声音轻得像怕被听见,又赶紧用手背蹭了蹭眼尾。
“不过也谢谢你,这段时间我的确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让我知道我究竟该走哪条路。”
“真的,谢谢你…”
“再见。”
不等高海臻说话,谢轻宜没有一刻停顿,转身离开了店里。
高海臻仍保持着姿势,抬头望着。
望那月牙形状的吊灯,亮着莹莹的光,煞是好看。
她不免笑了一声,一盏灯而已。
再好看,也只是用来照明的工具。
她端起杯子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然而送进嘴里的液体,却出奇得寡淡。
高海臻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给谢轻宜点的柠檬水。
喝惯了烈酒的她第一次发现,柠檬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一万字[眼镜]
小谢这个人物怎么说呢,她可能不够聪明,但是她的道德底线是超过大部分人之上的,这就代表了她很难去猜到道德底线之下的真相。
比如,她一直会以为高姐心底也有善良的底色,因为她曾经帮过她,即便不是真心帮(何正威那次),可她还是想努力成为高姐的朋友,现在发现高姐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甚至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她,心理就有一些崩溃的感觉。
不光是对高姐,更是对她们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
说实话,她的退场还是有一丝逃避在的,可在这种情况下,逃避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小谢以后大概率不会再出场了,她这个人物其实有成长,不过不是世俗意义的成长。
是野心败给现实的,一种反向意义的成长。
第132章 茶馆(四)
◎你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
“离职?”
叶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
“嗯,轻宜她离职了,昨天刚走的。”
叶霏身体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话来,“她怎么突然就离职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生耸耸肩,“我也不太清楚,这段时间看她状态一直都不太好的样子,可能是想休息一下了吧。我看你们之前不是玩得挺好的么,她没跟你说吗?”
叶霏哑然,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见她这副这样子,对方似乎也隐隐猜到两个人大概是产生了什么过节,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这些材料是一家新能源公司的项目资料,下午钟总他们开会要用的,可以麻烦你待会交给马部长吗?”
“好。”
“谢啦。”
“没事。”
接过女生手中的文件,叶霏转身离开了投资中心。
可她没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
腾出右手,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
翻了两三页,她翻到谢轻宜的名字。
只是手指悬停在名字上方,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迟迟落不下去。
屏幕的光映在她眼底,晃出一片茫然的光圈。
突然,她抬头回望。
回望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长而寂寥的走廊。
关掉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她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拿到文件,马部长就让部门里的下属,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送到了钟临琛的助理手上。
再由助理整理打印,分发到会议室里,坐在钟临琛两边的高管们手中。
何正威坐在会议室的中间,拿到资料后没直接翻开看,而是先瞪了一眼坐在左上方,挨着钟临琛的乔雯婧。
见她正在专心看资料,他撇撇嘴,心中愈发不满。
明明该坐在那里的是自己,这乔雯婧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硬生生地把总监的位置给抢了。
何正威越想越气,这冯道全先前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来搞这一出。
这不纯粹地拿自己当猴耍么不是。
不行,待会可得好好找冯道全说理去。
憋着一肚子火,何正威这才翻开自己面前的资料。
然而,当他翻开第一页,看见标题行加粗的公司名字时,右手下意识就将文件猛地合上。
只是力气一下没收住,啪的一声,瞬间吸引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了何副总监,有什么问题吗?”
问话的人是钟临琛。
他原本心里就发虚,此刻听到何正威搞出的这动静,便连忙追问。
“没…没什么,”何正威尽力想表现得自然,只是他越努力,脸上的表情就越怪异,“就是不小心翻多了而已。”
见他没什么意见,钟临琛暗暗松了口气,也就没再管他脸上的异色。
“好吧,”他看向会议室众人,“那在座的各位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意见吗?”
“这个新能源电池项目确实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地方,团队在材料创新上的突破很亮眼,能量密度和循环寿命的数据也跑赢了不少同业竞品,加上政策对新能源赛道的持续倾斜,市场潜力是看得见的。”
听到有人认可这个项目,钟临琛紧绷的背微微松弛,七上八下的心,也总算安定了些。
“不过…”
“不过什么?”
见对方还有疑虑,他又忙问。
他的反应让高管有些奇怪,心中斟酌了一下措辞后,才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项目是没什么问题的,就是像这种小规模的公司,抗风险缓冲能力还比较有限。初盈利阶段意味着现金流储备不会太充裕,一旦遇到产业链价格波动、客户付款周期拉长这类常见问题,可能会对日常运营造成直接压力。比如上个月上游锂材价格单周涨了15%,对头部企业来说可以靠库存和长单消化,但对小公司来说,可能就得临时调整生产计划,这种弹性空间的差距需要重视。”
“而且据我所知,头部车企和大型储能项目方在谈合作上,一般会更看重过往案例和企业规模。不是质疑技术,而是担心小公司的交付能力和持续服务保障。比如有家车企采购负责人就提过,他们对年产能低于5GWh的供应商会额外增加3轮现场审核,这无形中就拉长了合作周期,也会增加不少成本。”
这次说话的人,是康利的行业顾问。他提出的问题,的确也是小规模企业时常要面临的问题。
没有品牌效应,没有市场认可度,公司常常也要因此付出额外的成本。
再加上小公司通常资金链薄弱,面对这种情况,显然又是一个大坎。
钟临琛当然听得明白这些,但如果这样苛刻的项目真的能在自己手上做成了,那无疑会在他的履历画上漂亮的一笔。
他看向身旁的乔雯婧,“乔总监,方才张总和周顾问担心的点,你有什么对策吗?”
钟临琛这个称呼,几乎是将乔雯婧的职位给定了下来。
一时间,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打在了她身上。
乔雯婧挺直了背,轻轻做了个深呼吸。
“好的钟总,方才张总提到的抗风险能力的问题,在康利提供的关键运营资金注入后,对标的公司的库存安全构建,上下供应链的搭建,以及平滑账期方面都有很大的帮助,快速弥合在弹性空间上的差距,增强运营韧性与灵活性。”
“至于品牌认知度这一点,康利注资后相当于告知市场,标的公司有我们的公司效应背书,这样就可以快速建立信任基础,并且我相信我们的有效资源网,可以支持跨约规模门槛,破除合作障碍。”
乔雯婧的回答没什么可挑剔的点,但也不能完全解决他们提出问题,本质上都是假设一个向好的基本盘去做的猜测。
可在场的人都明白,她今天坐在这里,就已经代表了钟临琛的态度。
当老板想投一个项目时,自己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能自己找石头给你堵上这个洞。
况且他们也是跟着钟士承和钟明诀过来的,已经习惯了他们钟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做法。
反正这资料上面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如果他想干,他们也没理由阻拦。
邱淳雁自然也能看得出来,钟临琛这是想拿这个项目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可她感觉这份资料里的财务数据,越看越心头发紧。
无他,只是因为数据太正常,以至于正常到都有些反常了。
“临琛,既然这家公司前景不错,那怎么当初投资委员会审核时没有通过,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邱淳雁问,指尖在财务报表上轻轻点了点。
“的确是有些特殊情况,因为康利对标的公司的要求是年营收达到8000万,而他们去年营收只有6000万,团队规模也才80余人,没达到我们的标准,所以才被委员会筛选掉了。”
邱淳雁听罢,有意无意地给了对面桌上某高管一个眼色。
而那人也很识趣,立马开口:“钟总,既然公司规定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按规定来执行标准。”
“标准是死的,但如果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们就不可以偶尔放宽一下标准吗?”钟临琛的声音发紧。
“可万一消息传了出去,这样对其他同样规模的标的公司是否不公平,从而影响到康利的信誉问题?现在公司本就在动荡期,股价也是最近两天才有回落的趋势,钟总,我们真的要冒这个险吗?”
此人步步紧逼,让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凝固。
乔雯婧抿着唇,感觉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可看到自己身边人的反应,还是没有主动开口。
而是跟着大家一起,把视线投在最上首的钟临琛身上。
他扶着额,指尖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明明才说了几句话,却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看起来疲惫极了。
“我…”
只说了一个字,钟临琛却又停住了,他抬头看向望着自己等待下文的高管们,眼底掠过一丝挣扎。
说得都对,他们说得都对,让他已经没有余地再去辩驳。
只是,钟临琛也无法开口,放弃这个项目。
他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配得上CEO的位置,证明父亲的选择没有错,证明自己丝毫不比钟明诀差。
可这些人,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钟临琛抓紧了手里的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继续还是放弃,两个念头在心里反复拉扯。
忽的,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作为一个公司的负责人,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判断,不能总是被别人左右想法…”
是父亲。
是父亲那晚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想,父亲醒来后,肯定也想看见自己做出一番成绩的吧。
所以,自己又怎么能让他失望。
钟临琛放下手中的笔,眼神陡然坚定下来,“不用再讨论了,这家公司我将准备提入今年下半年的金石计划的名单中,还请各部门尽力配合乔总监的工作,多谢。”
听到这个消息,连一向镇定的邱淳雁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出声提醒。
“临琛…”
“邱总,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您不用再劝我了。”钟临琛站起身,语气不容置喙。
说完,钟临琛便带着助理和乔雯婧离开了会议室。
“老何,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坐在一旁身边的男人问。
听到声音,何正威回过神,看向上首。
“乔雯婧呢?”
“刚才就走了啊,”男人觉得他很是奇怪,“诶,我说你怎么回事,刚才我就感觉你不对劲得很,发生什么事了这是。”
“没事,”何正威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还没等那人说话,他便一溜烟地跑了。
见有人走了,高管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会议室,屋内仅剩的就只有邱淳雁等人。
“邱总,这怎么办?”有人问。
邱淳雁哪能知道怎么办,这钟家的人犟起来都一个样,一旦做了决定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先按照他说的做,我再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谈一下。”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不满与无奈。
“好吧,那我们等您消息。”
等所有人离开,邱淳雁继续在会议室里坐了好一会。
她很清楚,没有人推波助澜的话,钟临琛不可能突然会想到要投资这家公司的项目。
至于这个人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再度翻开资料里财务报表那一页,越看,眉头就拧得越紧。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从邱淳雁身体里传来。
不行,自己不能任由这俩孩子胡闹下去。
拿上资料,她起身走向电梯厅。
看见她来自己的办公室,钟念玺还有些意外,但随即想起今天似乎是新能源公司投资讨论会的日子,大概也猜到了对方来找自己的目的。
“邱姨,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邱淳雁没有跟她废话,将手里的资料递了过去,“这家新能源公司,你看一下,特别是财务报表的部分。”
钟念玺接过资料,开始翻看。只是,在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翻页的手明显慢了下来。
“怎么了,我感觉没什么问题啊。”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邱淳雁眉头一皱,“你没看出来,他们的未分配利润跟库存收发以及收付往来计算后,有些太稳定了吗?”
“可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可这种情况基本上都是在已经成熟企业中才会出现,可这只是一个正在爬坡期的公司,算是一个很异常的点。”她语气加重了几分。
邱淳雁这一番分析,让钟念玺拿着资料的手轻微用了些力,纸张的边缘也因为她的力气而攥出小小的褶皱。
“说不定,这家公司真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让临琛坚持选择他们。”
然而,她话音刚落下,就感觉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朝她甩了过来。
意识到说漏了嘴,钟念玺心头一紧,指尖下意识又加重了力气,纸面上的褶皱像一条条裂痕,不断向外扩散。
可自己是钟临琛的姐姐,就算提前知道,也很正常不是么。
“念玺,”邱淳雁走近了一步,带着隐隐的压迫感,“我知道临琛想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可做生意不是玩游戏,公司也不是你们的游乐场。”
“你们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千百万甚至上亿的利润,一旦失误,是没有重来的机会的。”
她的话已经是明着警告了,虽然钟临琛上位后,自己是有私心没错,可自己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几乎大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康利。
她就算再有私心,也会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意气用事,拿公司的未来当做自己的筹码去赌。
“玩游戏?游乐场?”
听到这话,钟念玺嗤笑一声,猛地抬眼,眼底带着愠怒。
“邱姨,什么叫玩游戏?临琛他不是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想法,他做的决定也是经过思考的结果。”
“只是因为没有受你摆布,你就觉得我们是在拿公司的事当儿戏是吗?”
“邱姨,你别忘了,”她声音拔高,“这座大楼姓钟,坐在CEO位置的人也姓钟,你又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
邱淳雁望着她,原本胸中还闷着团怒气,可听到钟念玺最后一句话时,她忽然释然地笑了。
对,这座大楼姓钟,康利是他们钟家的产业。
自己一个员工,一个外人,又凭什么对他们指手画脚。
既然他们想干,就让他们去干好了。
反正这大楼就算塌了,也压不到她一个外姓人的头上。
邱淳雁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平静得出奇。
“念玺,你知道吗,只要会长还在一天,你们就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大人。”
钟念玺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邱淳雁也没和她解释,就直接离开了办公室。
望向紧闭的大门,她扶着额,懊恼地叹了口气。
看邱淳雁那样子,肯定是不高兴了。
这万一自己当CEO的时候,她给自己使绊子怎么办,再怎么说她也算是公司元老级别的人物了,也是有一定话语权的,更别提她和公司的几个大股东都有联系。
疯了,疯了,自己真是疯了…
钟念玺扶额的手攥成拳,不停锤着脑袋。
算了,不管了,随机应变吧。
大不了到时候让妈帮忙跟她好好谈一谈,自己再跟她道个歉,许诺她一点好处,相信她也不会紧揪着不放的。
来到办公桌前,她钟念玺按下内线电话。
“钟主管。”助理的声音从里传来。
“叫乔雯婧过来。”
既然现在项目已经开始推进了,那自己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是。”
办公室里,乔雯婧屁股还没坐下,就接到了助理的通知去财经部。
她啧了一声,没有马上过去,而是来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冰镇的碳酸饮料。
一口灌下去后,才往钟念玺的办公室去。
“乔雯婧!”
听到有人喊自己,乔雯婧回过头。
“何副总监,您有什么事吗?”
何正威没有废话,开门见山道:“新能源项目,是你推荐给钟总的?”
“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当然有问题,明明有那么多公司可以选,却偏偏选上了这个。
这家公司的能力他最清楚不过,能力根本够不上能让钟临琛如此重视的地步。
怎么这人今天倒像是着了魔一样,还要将它提到金石计划里。
可何正威又不能明说,只能咬牙道:“你在选项目的时候,都没有好好审核吗?连这种项目都能拿到钟总面前去,你怎么想的?!”
等自己说完,乔雯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看,让他不免觉得有些脊背发寒,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
“所以,您是觉得这个项目有什么问题吗?”
她又重复问了一遍,只是这次,似乎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
何正威好歹也是职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看她这副样子,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这丫头是想套自己的话。
难不成,她真的发现了什么?
可要是真发现什么,又怎么可能把这项目推到钟临琛眼皮子底下去,这不明摆着的玩火自焚么。
那她要是不知道,现在这副审问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在男人犹豫不决间,乔雯婧往后退了一步。
“何副总监,如果您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去找钟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何正威脸色愈发凝重,他总感觉这件事里藏有大猫腻,自己若是一个不慎,很有可能就会引火烧身。
怎么办?怎么办?
合同谈倒是谈好了,只待双方签完字,钱就能到手了。
可这个字,自己真的能签吗?
不行,自己不能在这瞎决定,得马上找冯道全好好说说这件事。
半个小时后,茶馆。
何正威站在门口,调整了下表情。
等服务生推开门,那张原本愁云满布的脸,立马云开雾散,堆起了一个谄媚的笑。
“冯总,您又来这么早,这搞得我每次迟到都挺不好意思的。”
冯道全放下茶杯,“是我习惯来早,而且这不是还没到六点么,哪来的迟到。”
“那我这不是怕自己让您等久了,影响您的心情。”
“行了行了,”冯道全懒得听他满口的曲意逢迎,“刚刚听你*电话里急得要死,出什么事了?”
何正威来到他对面坐下,双手揉搓着,“也没什么,就是…您认不认识乔雯婧这个人?”
冯道全抬起眼皮,“当然认识,不就是钟临琛钦定的投资总监么。怎么,觉得人家抢了你的饭碗,所以来找我问罪来了?”
“不不不,冯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意思肯定是这个意思,但这不是何正威当务之急要问的事。
“那您知道,钟总今天下午开会要大力投资的那家公司,是哪家吗?”
听到这个问题,冯道全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表面上却还是表现得云淡风轻。
“有话就直说。”
“好吧,”何正威也不跟他兜圈子了,“就是我正在接触的那家公司。”
话一说完,他就仔细观察着冯道全的表情。
只见他眼睛的皱纹抖动了一下,眼中露出深思和些许疑惑,其余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给他推荐的?”
他端起茶杯,问道。
“乔雯婧。”
手上一阵细微的颤动,杯中茶水瞬间荡起层层波澜。
“你刚才那么着急,就为这事?”
茶杯轻飘飘地放下,却在紫檀桌上,叩出一声沉闷的响。
“冯总,我这能不着急么,那万一这姓乔的发现点什么,我不就完了么。”
“如果她真的发现什么,她还会傻到把项目推到钟临琛面前去么。”
何正威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关键是,他不敢去冒这个险啊,这事一旦被人举报,自己这后半辈子就算完了。
“要是她背后有人搞我…或者搞您呢,冯总,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冯道全想了想,何正威的话不无道理,如果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和他来往,的确是有目的来让乔雯婧去做这件事。
只是,这怎么想都不可能,这计划的每一环里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可如果,是她的话…
“既然如此,那这个合同就先不签了吧。”
冯道全直截了当道。
“不签?!”
何正威的声音陡然拔高。
“那不然呢,你既然都觉得有人在搞你,这个合同还敢签吗?”
话是这么说,可他忙前忙后几个月,就差签字这临门一脚,钱便能到手了。
现在让他不签?!这跟亲手把钱丢海里有什么区别,开玩笑呢么这不是。
“冯总,我倒不是不敢,就是实在怕到时候牵连到您,所以我才着急的。”
这话说给鬼听,鬼或许能信,说给人听,那就是耳边吹过一阵风,听听就算了
“要是怕牵连,我就不会做这个事了。”
见冯道全松口,何正威的马屁立马拍上,“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是我太瞻前顾后了,这点我得向您多学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签合同?”
说到签字,何正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冯总,原本我们定的是下个星期签合同,这突然提前那边肯定会怀疑。”
察觉到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冯道全感觉有些心累,“所以呢。”
“您看您要不出面帮忙交涉一下,您是咱们康利的大人物,由您来说,他们肯定不会起疑心的。”
他哪能不明白,何正威这是想绑着自己,只要自己答应出面,就相当于留了痕迹,根本无法做到切割。
只是,自己要是拒绝,又必定会引得对方怀疑。
“可以,”但冯道全太熟悉不过何正威这类人的软肋了,他轻笑了声,道,“不过,我得要再多五分利。”
何正威脸色一变,他原本就要了五分,现在又要五分,那自己能拿到的都不足三分。
这老东西,也太黑了吧。
“冯总,这…您看我我好歹也忙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他不得不将姿态放得更低了。
“正威,你应该知道,帮人做事就是帮人承担风险,不然为什么别人要让利给你,”冯道全拨弄着桌上的貔貅茶宠,“如果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我可能就得重新思量下要不要让你继续干下去了。”
何正威紧锁着眉,眼神死死盯着他手中的貔貅。
许久,他眼神变得坚定,“冯总,是我不懂事,这事不劳您出马,我能搞得定的。”
“真能搞得定?”
“您放心,绝对搞得定。”
“那好,”冯道全拨弄貔貅的手,停了下来,“不过我看你也的确忙前忙后这么久,等合同签完,我会再额外分你一分利的,就当是辛苦费了。”
听到还有钱拿,何正威喜上眉梢。
“谢谢冯总,以后我一定尽心尽力,帮您好好办事。”
冯道全摆摆手,“这些话,留着以后再说吧,你还有事吗?”
有倒是有,但看现在这气氛,何正威也犹豫着要不要问。
毕竟,自己之前从老刘那拿到的那封举报信上明明写的是冯道全女儿名下的公司,可前两天从他那拿到的合同却是另一家公司的名字。
他查了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叫田禾茂,跟冯道全没有任何关联。
诶,算了,说不定是为了之前举报的事要避避风头才换的,自己还是不要多问了好,免得问多了惹得他不快,以后就不给自己额外分钱了。
“没事,没事,那我赶紧去跟那边沟通,就不打扰您了。”
冯道全昂了昂下巴,“去吧。”
等门关上,他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再没方才面对何正威的气定神闲。
他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到电话拨了出去。
接过僧人递来的三根香,高海臻跟着身旁的佘少娴一起,站在香炉前,动作标准地拜了三拜。
记得去年,自己同冯道全夫妇也来过寺庙,在香炉前拜过。
那时,冯道全的妻子邹玉兰好奇地问自己,求的什么愿。
那时她什么也没求,今天,依旧一样。
不一样的是,佘少娴没有问她,她也没有问对方。
“钟家的人很少信这些。”佘少娴语气平淡。
“那您信吗?”高海臻侧头看她。
“想求什么的时候就信,不想求什么的时候,就不信。”
高海臻唇角微扬,“人都说心诚则灵,您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
“心诚与不诚,只有菩萨知道,”佘少娴转向她,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更何况如果我心不诚,菩萨又怎么会让我求的愿,次次都实现了呢?”
“那倒是我看得太肤浅了。”
上完香,檀香的余温还沾在指尖,两人并肩走在寺庙的幽静小路。
她们的脚步放得轻缓,踏在被年月磨得泛着柔光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在静谧林间叩出轻微的回响。
那声音,顺着枝叶交叠的缝隙,一缕一缕,漫向远处的檐角。
“念玺和临琛这两个孩子,最近似乎很忙。”
佘少娴闲聊般开口。
“公司现在是关键期,的确是有许多事需要忙。”
“他们没让你回去帮忙吗?”
“我只是一个秘书,”高海臻声音平淡无波,“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在我看来你的能力,比他们钟家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强得多。”
高海臻正要回应,却见佘少娴脚步倏然一顿。
她侧过身,目光定定看着她,声音压得很轻。
“不然今天出现在这的,就是钟念玺了。”
高海臻迎上她的视线,许是在钟家扮演贤妻良母太久,佘少娴的目光里总习惯性地裹着一层温柔底色。
此刻,那温柔依旧,却像蒙了一层薄雾,透出些许审视。
她听得出来,佘少娴这话里藏着的试探。
钟念玺今天没来,只会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自己没有如约帮忙转达。
其二,是自己帮忙转达了,但并没有点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当然,也可能是钟念玺心知肚明,却不屑于这个继母的示好倒戈。
但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佘少娴察觉自己别有所图。因为如果她真的一心要扶钟念玺上位,那么今天,她就一定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自己。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感慨罢了。”
佘少娴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踱步,高海臻也默契地跟上。
“感慨什么?”
“从嫁给钟士承的那一刻起,”
她微微仰头,目光投向被繁茂枝叶切割得斑驳的阳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
“我就看得出来,这偌大的钟家,本质就是一个驯兽场。”
“当爸的,当哥哥的,当姐姐的,当弟弟的…”
“包括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活不成个人样。”
对于佘少娴的话,高海臻内心默然。
驯服野兽,野兽会挣扎,会攻击,会反抗。
驯服自己,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完成。
林间小路的尽头,是一间念佛堂,僧人们诵经的声音隐约传来。
她们走近了些,看见里面坐满了听经的香客,便停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
“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喜欢带着我到附近的庙里听人念经,”佘少娴的声音穿插在断续的经文中,“可我每次都静不下心,听到一半思绪就开始飘远。”
高海臻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她继续。
“那些老家伙说,我这个人欲念重,欲念重的人很难静得下心。”
“所以,我母亲就开始逼我练习书法。”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高海臻顺着她的话问。
“因为她说,练书法的时候可以抛却一切杂念,让人静下心来。”
说到这,佘少娴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但其实是因为我外婆从小就逼她练书法,只是她实在没有天赋,写得很糟糕,一次奖也没有拿过。”
“我那时候很恨她,恨她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剥夺了我的童年和自由。可我后来长大了,知道原因后,我却恨不起来了。”
“在书香世家长大的她,何尝不是欲念的受害者。”
“从小就被灌输,功名利禄皆樊笼的她,又怎么能让我恨得起来呢。”
“真是可笑,”佘少娴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文人傲骨,作茧自缚。”
听完她的故事,高海臻内心并无太大波澜。
只是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想起过母亲了。
那个她同样曾试图去恨,却终究恨不起来的母亲。
“您今天请我来,应该不是专门给我讲您家里的故事的吧?”高海臻不想被这种情绪缠绕,直接切入了正题。
佘少娴闻言,脸上的感怀之色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温婉平静。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很乐意。”她开门见山。
“是吗,您觉得我要做什么呢?”
“坐上康利CEO的位置。”
她牵起嘴角,“那太简单了。”
见自己猜错,佘少娴眼眸微动。
“那你想做什么?”
她追问,声音里多了一丝凝重。
高海臻却没有正面回答,“不久后,您就会知道了。”
“那这么说,你是不需要我的帮忙了?”
“当然需要,”高海臻语气平稳,“您愿意帮我,我怎么会拒绝?”
佘少娴眼神微眯,带着进一步的审视,
“那你总该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
念佛堂的诵经声,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高海臻转过身,正面对着她。
“我不需要您特意做什么,”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笃定,“到了那时候,您自然会为自己做出选择。”
她的话,像一团迷雾,将佘少娴笼罩其中。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抢来的那一杯羹,就在高海臻即将要熬好的这一锅里。
“好,”佘少娴压下心头的疑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此行目的本就不在拜佛祈福,事情点到为止,两人便各自离开了寺庙。
高海臻没有直接离开,她放松身体靠进椅子,视线穿过挡风玻璃,落在不远处树影掩映间的佛塔尖顶。
她忽然想,自己要不要也试着求点什么?
比如,求那只看不见的手,能快些将那些散落的圆圈,扣成一串漂亮的闭环。
想到此,高海臻坐直身体,缓缓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她默念的瞬间,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她不得不睁开眼,从包里拿出手机。
看清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高海臻的眼皮微微跳了下。
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还没开口,听筒里就传来男人压抑着怒意的质问。
“高海臻!你究竟要让那乔雯婧干什么?!”
高海臻眉心微蹙,“她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她向钟临琛推荐了何正威谈判的那家公司!这事难道不是你授意的吗?!”
听到这个消息,高海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掠过一丝瞬间的错愕。
随即,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的佛塔,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你还笑得出来?!钟临琛他今天在会上还说要把这家公司提进金石计划的名单里!”
冯道全的怒气几乎要冲破听筒,喷到她的脸上。
“我知道。”高海臻语气依旧平稳。
“你知道还要这么干?!”
“冯总,”她左手支在车窗沿上,指尖轻抵着太阳穴,“那您想怎么样呢?”
“当然是让她立刻撤下来!”
“谁来撤?怎么撤?为什么撤?”
三个冷静的反问,像冰水浇下,让电话那头的冯道全顿时哑火。
这个项目已经被钟临琛亲自推出来,要撤也只能由他本人或者钟念玺出面。
谁去劝?用什么理由劝?都是大问题。
万一出什么纰漏,自己就很有可能会暴露。
“你为什么要让乔雯婧这么做?”他咬着牙,声音里充满不解和焦虑,“这不是存心把整个公司往火坑里推吗?”
“不是我让乔雯婧做的。”
“那她怎么会偏偏选中那家公司?!”
“冯总,这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你知不知道…”
高海臻平静地打断了他连珠炮似的质问:“我都知道,所以呢,您现在要停手吗?”
电话里,再度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
她没有催促,将抵着太阳穴的手收回,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带着固定的节奏,轻敲着皮革表面。
那细微的敲击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块秒表,倒数着她的耐心。
在耐心即将耗尽的前一刻,听筒里终于传来了冯道全的声音。
“何正威这两天就要签合同了。”
“那您记得通知曹一瑾,”高海臻的声音压抑着难言的兴奋,“要做好准备了。”
第133章 茶馆(一)
◎我,就是那个捉虫子的人。◎
三月伊始,春寒料峭。
跟穿过游廊,走入月洞门,冯道全便看见一座楼屋,飞檐翘角下,挂着青铜铃铛。
风掠过湖面,铜铃骤响,像细碎的砂砾,硌得他心烦意乱。
他皱了皱眉,压下那股烦躁,跟着工作人员走向楼屋。
门一打开,冷冽的茶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木味扑面而来。
一个女人坐在屏风前,手里端着茶杯,杯沿热气氤氲,遮了她半边神色。
走进屋内,待身后的门关上,冯道全来到她对面坐下。
“那些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他没跟她多寒暄,也没心思铺垫。
“从各种地方,各种人手里,搜集来的。”
“用这种拙劣的东西栽赃,”冯道全嘴角扯了扯,眼底却无笑意,“高秘书跟着会长这么多年,不至于连真假都分辨不出来吧。”
高海臻挑眉,问:“不是真的,冯总今天又为什么要过来呢?”
“当然是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要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那冯总觉得,是什么人要一个城市银行主管的丈夫,一个手握企业产品上市关键审批,而且还是您小女儿的领导,来栽赃您呢?”
冯道全指节在桌面上叩了一下,叩得窗外的铜铃又响。
这次,声音却像钝刀刮骨,磨得人神经发麻。
他敢肯定,高海臻手里没有能直接指向自己的证据。
即便有,自己也只是在其中牵线搭桥而已,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法规。
“高秘书,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当年会长是如何从那些反对声中走出来的。”
“是我,拿我自己的职业生涯给他当的挡箭牌。”
“现在你手里的那些所谓证据,说不定就是当年那些人递给你的刀,用来对付我,对付会长,对付康利。”
冯道全分析得头头是道,谈及那些人时,脸上还适时露出愤慨之色,说到最后甚至表现出了一丝无奈,无奈高海臻被这些坏家伙们蒙蔽了双眼,错怪了自己这个好人。
高海臻身体向后靠去,手臂却还搭在桌上,转动着手里的杯子,陶瓷杯底在木桌上磨出细碎的声音。
“这么说来,的确也有可能。”
冯道全眼皮跳了跳。
很明显,她不信。
而且,一个字都不信。
但他的目的也不是要让她信,而是要让她掂量掂量,拿这些东西威胁自己的后果。
高海臻跟了钟士承再多年,说破了天也只是一个跑跑腿做些小事的秘书,而自己当年可是的的确确为他背锅不少的锅。
今天坐在这里的,就算是他钟士承的亲生女儿,也不可能任由她随随便便威胁自己,更何况面前这个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高海臻。
只是,她也没揭穿自己,
反而抬手将一份文件袋推了过来。
“既然如此,那这些我就交给您,希望能帮您查到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栽赃陷害您。”
冯道全没动,目光钉在那文件袋上,
明黄色的文件袋,颜色刺眼得像会咬人。
“您可以放心,”她收回放在桌上的手,“我没有任何备份,即便有,对您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不是么?”
“无非是您的小女儿,和她的领导以及领导的妻子,会受到一点小小的调查罢了。”
“但既然您说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那我相信,那些调查的人想必也不会故意冤枉好人,您说是吧?”
冯道全喉结滚了滚,却因为喉咙干涸发紧,上下滚动都有些吃力。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冯总,您没必要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她坐直身体,微微倾身,阴影从她脸上褪去,露出那双弯起却不带一丝笑意的眼睛。
“我不是您的敌人,您,也不是我的敌人。”
冯道全拧紧了眉,无论她怎么说,始终还是保持着三分警惕。
“而是可以互相帮助的,朋友。”
听到朋友二字,他眼底原底的三分警惕,瞬间上升至七八分。
朋友。
活了这么多年,朋友两个字,在他心目中早就变了味。
“帮什么?”
“帮您,还有帮我,得到各自想要的。”
冯道全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怪不得刚刚那么简单就把东西给了自己,说到底,还是有求于人。
“你想要什么?”
“不如我们先谈谈,您想要什么吧。”
他不喜欢跟人兜圈子,特别是跟高海臻这样的人。
三言两语,就将人的思绪给牵了过去,然后不知不觉间,跳进她的陷阱。
“我没有什么需要帮的。”
“真的没有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根针,对准了他。
冯道全很清楚,如果自己再不拉回主导权,
这根针,就会扎进他的命门里。
“有的话,你又能帮我做什么?”
只见高海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后,放到桌上,推了过来。
冯道全眯眼看去,屏幕里的新闻照片上,两只手虚伪地交握着。
他知道这两个人,分属于不同阵营,表面上一派和气,私底下却早已经水火不容了,毕竟他们上头那位离职以后,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足够的资格去争一争。
“冯总,选一个吧。”
“选什么?”
“帮您的女儿选一个新的靠山。”
冯道全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这两个人之间选一个,即便是钟士承也不敢跟自己说这样的话。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嗤笑,“这两个人,是你能左右的吗?”
高海臻没有回答,将手指放在屏幕上,轻点了两下。
“冯总,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废话,”她掀起眼皮,瞳孔黑得连一丝光也照不进,“所以,您只需要告诉我,您女儿以后的领导是姓赵,还是姓薛就够了。”
冯道全望着她,眼神中的防备渐渐消去。
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不加掩饰的审视。
以他对高海臻的了解,不至于说出这么不自量力的话来。
可是,她又凭什么能做到呢?即便是钟士承本人,也不一定能如此笃定谁输谁赢。
毕竟他当了这么多年总法,太清楚不过,士农工商位置再怎么变,首字都是稳稳坐第一排的。
正在冯道全思索间,几只喜鹊扑着翅膀飞到了窗沿上。
原本象征吉祥的鸟,此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叫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高海臻,我不想跟你玩什么猜谜游戏,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左右得了的。”
“如果你有把握,你就应该让我知道你的底气从哪里来,而不是跟我在这里故弄玄虚。”
言及于此,他的语气也不自觉掺上了一丝怒意。
可说完,冯道全就知道,在这场谈话中,主导权就已经在失控的情绪中交了出去。
高海臻平静地收回手,盘在桌面上。
“当年唐信上位后,和会长做了个约定。”
“他帮会长开口子,会长替他捉虫子。”
“怎么开,开了多大的口子,相信冯总应该比我清楚得多。”
作为总法律顾问,冯道全对她的话深有体会。
康利能有惊无险走到今天,的确是靠唐信给他撕的,这大大小小的口子。
“所以会长提前收到了消息?”
“如果有消息的话,我就不会让您选了。”
“好吧,那你说的捉虫子,是什么意思。”
“虫子多了,木头会烂。木头一烂,这椅子,就坐不稳了。”
这个道理,冯道全不是不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这一切跟她这个秘书有什么关系。
“您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道全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打断。
他看过去,只见她身体向前靠,
一字一句,砸到他身上。
“我,就是那个捉虫子的人。”
夕阳从窗缝里切进来,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爬在屏风上。
冯道全盯着那抹影子,忽然觉得这房间逼仄无比,让人窒息。
他的手无意识捏紧茶杯。
茶水早已冷透,在杯壁上凝了层湿漉漉的雾。
沾在他手上,似一层冷汗,从毛孔中渗出。
“冯总,”高海臻昂了昂下巴,指向手机,“为您的家人,选一个大好前程吧。”
大好前程四个字,在冯道全的脑中盘旋。
像不断膨胀的气球,一点一点,挤占了他思考的容量。
气球越来越大,大到随时随刻就要爆炸。
可即便如此,冯道全抬手捂住脑袋,仍在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自己选的人输了,会有什么后果?
会断送女儿的仕途吗?
不,不,应该还能有得谈…
不管谁输谁赢,肯定都会给钟士承一个面子的。
自己当年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一直到现在,都没要求他做过什么。
求他帮忙在中间说说情,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跟了钟士承这么多年,冯道全更清楚的是,他只允许下属有一次开口的机会。
人情这东西,本来就是交易品。
开口之后,他总法的位置,就算是到了期了。
如果没有了现在的地位,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冯道全想不出来,也从来没想过。
在康利工作了快三十年,让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会待在那栋大楼里面,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所以,离开了那里,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墙壁上,泼墨山水画,嵌进了时钟。
时针每前进一格,钟面上的水墨就会浓一分。
转完一圈,就会重置。
现在,距离十二点仅有几分钟。
表盘上的山石轮廓,几近焦墨。
终于,在分钟走完最后一格,冯道全抬起手。
食指缓缓伸出,阴影投在屏幕,如一滴焦黑的墨,落在一张人脸上。
看到被遮住的那张脸,高海臻唇角弯起。
“说吧,要我怎么做。”
冯道全的声音像是坠了块生锈的铁,粗糙,又沉甸甸的。
“打开它。”
顺着高海臻的目光看去,他的视线落在方才她给自己的文件袋上。
明亮的黄色,刺目极了。
盯着那文件袋,他喉间发出一声讥笑。
不是笑别人,而是笑自己。
笑自己明知是饵,却还得咬钩。
他伸出手,打开了文件袋。
袋子很薄,里面装着一封举报信和一份法律代理合同。
将合同放到一旁,冯道全先打开了那封信。
当看到自己大女儿名下的公司赫然在上时,他瞳孔猛地一震。
“这信从哪里来的?我女儿不可能做这件事!”
关系到女儿,一向泰然自若不轻易表露情绪的冯道全,也难以淡定。
“您别着急,”高海臻端起重新倒好的茶水,热气在两人之间竖起成一道朦胧的屏障,“这封信是假的,只是用来钓鱼而已。”
“钓什么鱼?”
“一条利令智昏的鱼。”
意识到什么,冯道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拿自己的茶杯,却发现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个透。
“那合同呢?”
“不急,”高海臻站起身,高大的影子斜斜投在屏风上,将那只展翅的仙鹤劈成两半,"等鱼上钩再说。"
“等等,”冯道全叫住了她,“那她怎么知道,我在给她办事?”
高海臻回头,“您拿上这些东西去找她,告诉她,您可以帮她。”
“她会信?”
“我不确定,”她说,“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信。”
没再给冯道全说话的机会,高海臻便离开了茶馆。
她离开后,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铜铃不知何时停止了摆动,连风声都消失。
冯道全望着对面空空的椅子,他觉得自己方才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看见了妻子和女儿们坐在蛋糕前,闭眼许愿。
许愿自己在家的时间能多一点,陪她们度过一个完整的童年。
那时候的冯道全没有听见她们的愿望,因为她们总是无声的,在心里默念。
可他知道,即便自己听得到,也无法做到。
他曾经说过,有机会,一定会弥补她们。
所以他费劲了心思,不惜利用康利的资源,去讨好孙含珍的丈夫,只为换来女儿的坦途。
因为他很清楚,在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下,光靠个人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得会有多辛苦。
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甚至牺牲了陪伴她们的时间。
为的,就是要让她们将来能少吃点苦,少走弯路。
现在,这片偌大的青云,就飘在她们头顶。
他没理由不去做这个梯子,托举她们登上去。
只是要联系上那个人,难度不小。
找了一圈人,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冯道全才将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中。
照着高海臻说的话,他打了个哑谜。
原以为对方会怀疑自己的目的,可一通电话的功夫后,她没有再离开,而是在席间跟自己聊起了女儿的事情。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她接受了。
目送人离开,冯道全拿出手机准备通知高海臻这个事情,顺便问问那条鱼到底什么时候上钩。
却不料刚一拿出手机,就收到了一条彩信。
他点开那条彩信,眼睑微微抽动了下。
没有片刻犹豫,冯道全回拨了过去。
“你是谁?”
电话一接通,他便立即问道。
“冯总,您可能不太认识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
“我叫何正威,是康利投资中心的副总监…”
挂掉电话,冯道全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
而后,才拨通了高海臻的电话。
“何正威,他把信发给我了。”
“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约我过两天见面再谈。”
“那您觉得,他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这种人,冯道全最了解不过了,“总不是要名要利。”
“那您记得答应他。”
"我能给什么?"冯道全疑惑,"利没有,名"
“投资总监的名。”
高海臻直接给了他答案,让他还来不及思考,电话就被挂断。
三天后,冯道全提前一小时来到茶馆。
他坐在上次的位置,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
窗外的湖面泛着铅灰色的光,几只水鸟掠过,在水面划出转瞬即逝的波澜。
“她接受了。”
冯道全直奔主题,声音干涩发紧。
事情明明在顺利进行,可他并没有觉得多开心。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在被高海臻操控着前进,现在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的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果您有话想问我,可以尽管问。”
被她看穿了想法,冯道全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松开。
“你为什么知道她一定会信我?”
他实在不理解,能坐到那个位置的人,防备心会这么低么。
高海臻低头扶了下眼镜,“冯总,您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亲人,而是你的敌人。”
“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私底下的小动作,只是缺一个完美的时机,或者缺一个趁手的工具,将其公之于众。”
冯道全默然。
一时间,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的事,明诀知道吗?”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快要凝固的氛围。
“该他知道的,他会知道,不该他知道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冯道全嘴角抽动了一下,没再继续问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他来了。”
高海臻站起身,“有劳了。”
说完,她便走向那扇金秋红叶八仙鹤屏风。
飘飘欲飞的仙鹤被人影渲染出淡墨。
一层一层,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从进公司起我就十分地敬佩您,想着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和您一起共事。”
何正威谄媚的声音,穿过屏风,传进高海臻的耳朵。
她勾起一*抹笑,抬手,描摹着屏风上的叶片。
金秋的叶,枫红似血,
染在她的指尖,染在屏风前,男人的后背。
“好,那我回去等您的消息。”
脚步声离去,关门声响起。
高海臻走出屏风,一步一步穿过夕阳,坐到了冯道全对面。
“都听到了?”
冯道全的声音带着沉沉的疲惫。
“听到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蠢,就这么咬钩了。”冯道全揉了揉太阳穴“不过,你怎么就能猜到他会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就不怕他直接去举报了?”
“不会的,”她十分笃定,“他的老朋友告诉我,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不顾一切爬上去。”
“老朋友?那个姓刘的?”
“不是,曹一瑾。”
冯道全一愣,“曹一瑾?这件事和她又有什么关联?”
“没有关联,”高海臻说,“但很快就会有关联了。”
“你是指,何正威想当总监的事?”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高海臻望着窗外,声音在灿烂的夕阳中,娓娓道来。
“康利投资部总监,曹一瑾因某种事故被暂定停职接受调查。而在停职期间,她拿到了一份法律代理合同,而这份合同正是何正威利用职务之便索贿的证据。她发现后,便立刻向有关部门以及媒体举报。”
“等等,”他听着感觉不对劲,“合同为什么到曹一瑾手里了?”
“当然是您给的。”
“我给的?”
高海臻摘下眼镜,仔细擦拭,继续道:
“在举报事件后,康利对何正威进行着重调查,发现曹一瑾停职事件实为故意陷害。”
“届时,您作为总法律顾问,将会提出以阳光儿童基金会的名义对她的女儿进行援助,既为补偿,也为康利挽回声誉。”
听完高海臻的话,冯道全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了。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帮一个人,坐上总监的位置。”她说
“就这么简单?”
冯道全不可置信,绕这么一大圈,只是为了一个总监的位置。
“或许我以后还会有您帮忙的地方,”她眼神动了动,“但现在我只需要这个。”
“好吧,你要我帮谁?”
“现在还没确定。”
“不确定?那我怎么帮?”
冯道全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
高海臻重新戴上眼镜,看向他,
“放心,等时机一到,会有人告诉您的。”
第134章 我不配
◎像一个国王,在检阅自己的士兵,姿态昂扬。◎
“您对公司副总监索贿一案是否知情?”
“新能源公司财务数据造假,为什么能通过审核?是审查不严,还是故意包庇?”
“听说您曾力排众议,要将新能源公司加入金石计划的名单里,请问这是什么原因?”
“钟士承会长对此事知情吗?还是他在职时的指示?是否能证明他与正在接受调查的薛院长是否存在秘密交易?”
面对记者的提问,钟临琛坐在桌前,脑子里拼命回想着发布会前记好的答案。
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散落在各个角度,他慌慌张张,四处摸索,却也只能找出零星几个字。
零星几个字,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让他只能当个哑巴。
一个记者问完又一个记者站起,没有停歇没有空隙,没有留给他一丝喘息的余地。
“自您就任CEO以来,康利集团股价已累计下跌40%,你是否承担主要责任?”
“你觉得你和钟明诀的差距在哪里?”
“钟士承选择你的原因是什么?”
“钟明诀的车祸是否与你有关?”
“康利会在你手上垮掉吗?”
“你觉得你配当CEO吗?”
“你永远比不上他…”
无数个问题,字字句句,向钟临琛砸去。
他不想听,也不想理。
下意识的,他捂住耳朵闭上了眼睛,将人们的声音隔绝在外。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安静的,只听得见他身体里急促的呼吸。
钟临琛缓缓睁开眼,咄咄逼人的记者,全都消失不见。
他张望着,慌张的视线,四处搜寻人影。
可除了他,就只有那些空椅子。
“有人吗?”
他大声问了一句。
可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感觉到不对劲,钟临琛站起身,走下发言台。
跌跌撞撞地穿过记者席,被他撞倒在地的椅子,声音被地毯吞噬。
满屋里,还是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脚步的回音。
来到大门前,拉住把手,钟临琛用足了力气。
但,大门纹丝不动,像上了锁的铁盒。
偌大的会议厅,锁着他,出不去。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钟临琛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身体里的力气也仿佛被抽干,只能勉强靠着门边,才不至于倒下去。
是幻觉吗?还是在做梦?
还是,父亲在惩罚自己。
惩罚自己毁了他的心血,所以才把他关在这里,让他反省对吗?
可他不是故意的。
爸,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力气被彻底抽干,他重重跌坐在地上。
啪嗒一声,一样东西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钟临琛低头看去,是自己的手机。
他瞳孔一缩,赶忙拿起手机,找到父亲的电话拨了出去。
他要告诉他,他错了。
他再也不想当什么CEO了。
他不想被关在这里。
他害怕…
怕父亲彻底失望,怕他不要自己…
怕他永远锁住这间屋子…不让他出去。
嘟的一声,电话被接通。
钟临琛正要说话,就听得电话里传来一道奇怪的声音。
哒…哒…哒…
像是什么东西弹起,又落了下去,再弹起。
起初,只是单一的频率。
渐渐的,声音变得杂乱无章。
钟临琛听着,听着身体里,浑身的血液也在随着声音一起沸腾,叫嚣,轰隆作响。
挤出最后一丝意志,他将手机用力扔了出去。
手机消失进黑色的地毯里,世界又安静了。
可就在钟临琛刚要松一口气时,那单调的节奏,再度响起。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钟临琛挣扎着想站起,他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坐在地上,竭力寻找声音的来源。
四周空茫茫,没有任何异象。
终于,他抬头看。
成千上万颗玻璃珠子,从四面八方,
从各个角落,穿过层层地板,倾泻而下。
“临琛!”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钟临琛猛地睁开眼睛。
“姐?”
许久没有进水,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他费力转动眼睛,看了眼四周的环境。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环境,是自己的家。
“我…怎么了?”
他的问题,将钟念玺的眉头紧紧拧起。
“你不记得了吗?”
钟临琛努力回忆,一些锋利的片段冒出,割痛了他还在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专注思考那些零碎的记忆。
但,他还是隐约能从碎片中读出,那些用来在发布会上应付媒体的句子。
“我…”他喉咙滚动着,“是在发布会上昏倒了吗?”
听他这么说,钟念玺紧拧的眉头松了些,她馋扶着他坐起,将刚刚倒好的水递了过去。
“你在准备进场的时候就倒了,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她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态,“还好医生说你只是低血糖,加上最近压力太大,精神一下子承受不住就晕倒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钟临琛紧紧握着手里的杯子,没有喝。
“那…发布会,谁出席的?”
“本来我想让邱姨代替出席的,”说到这,钟念玺的眼神不自觉偏开,“但是冯道全说,发生这种事,得由我们钟家的人出席才行,所以我就赶过去了。”
听到发布会顺利进行,钟临琛松了口气。
这才端起杯子,将一大杯水都灌进了喉咙里。
“还要再给你倒点吗?”
“不用了。”
杯子空了,他仍然握着。
“姐。”
“怎么了?”
“我不想当CEO了。”
钟念玺神色怔愣了一瞬,“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眼神飘在半空,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停靠的焦点。
可这间屋子那么大,那么空,什么也没有。
让他只能飘着,飘在大海里,似一叶浮舟。
“临…”
“我不配。”
他打断了她,说出他一直以来不愿承认,却又无法抹去的事实。
这次的沉默,降临在钟念玺身上。
她望着他,望着他心如死灰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错在他们不是敌人,是亲人。
鼻尖忽的一酸,钟念玺忙低下头,掩住情绪。
等到那抹酸涩稍稍淡去了些,她抬起头,从发紧的喉咙中挤出一句安慰的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言,钟临琛轻轻笑了一声,那笑里满是自嘲与苦涩。
“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却还是让公司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他看向姐姐,“不就很能证明我这个人,有多没用了么。”
“临琛,我不是…”
“姐,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钟念玺也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你饿吗,要不要我叫人给你买点吃的?”
“不用了,我不饿。”
“那…”
“我想自己待会,可以吗?”
钟念玺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叹出,“好,有什么事你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
从椅子上起身,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空杯子上,伸手想要去拿,却又发现他的手正用着力气,握紧了它。
钟念玺收回了手,“那我就先走了。”
钟临琛没有再说话。
见状,她也只能离开。
可脚步,才响起几声,却又停下了。
钟念玺站在那,站在灯下,背影像蒙了层薄薄的灰,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然,她转过身,又走了回来。
原本在发愣的钟临琛也收回了思绪,看向她。
想要开口问些什么时,却落进了她的怀抱。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
不过,这拥抱只持续了一会,她就离开了。
钟临琛坐在床上,手上的力气渐渐松懈。
他拿来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后,屏幕上正是关于康利的新闻。
「近日,康利集团投资副总监何某因涉嫌利用职务之便索取贿赂,已被相关部门依法立案调查。经查,何某在负责项目尽职调查阶段,涉嫌以法律漏洞为由故意拖延审核流程,阻碍项目推进,进而迫使合作方签署高额法律代理合同,以此收受不正当利益…」
「调查进一步发现,该天价法律代理合同所属公司的法人代表为田某,五年前田某曾在诉检部门就职,后因个人作风问题被开除…」
握着手机,钟临琛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头顶的灯一直亮着,亮了不知道多久。
只是茫茫地亮着,没有人关,就一直亮着。
直到关门声响起,无边的黑暗里。
床头柜上,玻璃杯中。
一颗珠子,掉了进去。
靠着车窗,霓虹灯在窗前快速闪过。
像彩色的磁带,在钟临琛眼中倒转播放。
车停下,磁带播完。
世界没有改变,仍然向前运转。
下了车,钟临琛走进医院,走进病房。
呼吸机滴滴作响,床上的人,仍睡得安静。
他看着他,走了过去,推着脚步发出噪音。
他知道他不会被吵醒,也情愿他被自己吵醒。
这样,自己就可以继续躲在他的阴影里,不用再面对那些人的质疑,和狂风暴雨。
搬了个椅子,钟临琛在床边坐下。
他看着他,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过,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候。
小时候,每次敲响他的房门,
换来的,都是不加掩饰的冷漠和厌恶。
他讨厌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而后来,他也讨厌了他,有足够的理由。
他讨厌他总是那么优秀,总是压自己一头。
讨厌他被父亲寄予了全部的期望,给自己的,却连零头都不够。
钟临琛更讨厌,他没有当好一个哥哥。
让自己这个弟弟,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不敢往前走一步。
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让钟临琛讨厌他。
可他现在却坐在了这,坐在他床边。
颤抖着,“哥…”
哭泣着,“你醒一醒…”
乞求着,“求你。”
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冰冷的,重复的,没有起伏的机械声。
三天以后,为了稳固局势,康利内部又重新进行了一次临时CEO的人选投票。
由于最近事故频出,这次投票,董事会全员出席。
当知道候选人中有邱淳雁和严仁城时,钟念玺原本以为自己会没有胜算,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邱淳雁竟主动弃权,严仁城见状,也跟着表明自己不参与。
如此,她便毫无悬念地,坐上了CEO的位置。
站在办公室里,像个初次进入游乐园的孩子,她好奇又兴奋地探索着每一处角落。
即便钟念玺来过许多次,看过许多次。
可她却从没看过,坐在这张椅子上,许多东西的另一种模样。
一种,只属于她的模样。
“钟总,”助理敲门进来,“冯总和邱总他们到会议室了。”
“好,我马上过去。”
这次会议,是讨论关于何正威受贿一事的后续解决方案,尽管调查结果显示这是他第一次受贿,但在舆情上,公司还是处于非常不利的情况。
特别是金石计划这个招牌项目,已经让大众对康利的能力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这也是公司所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
来到会议室,桌子两旁已坐满了康利的所有高层管理人员。
不过除了最上面的位置以外,旁边却还留着一个空位。
钟念玺来到首位坐下,她靠着椅背,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像一个国王,在检阅自己的士兵,姿态昂扬。
“钟总,可以开始了吗?”助理问。
“稍等一下。”钟念玺说。
“等什么?”有人问。
“还差一个人。”
众人闻言,朝她身旁的空位望去。
虽不知道是谁,但看这个位置,就知道地位不低。
恰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推开。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聚焦在她的身上。
跟随着她,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向空位。
待她坐下后,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钟念玺开口。
“即日起,高海臻将正式担任康利集团副CEO一职,与各位并肩共事。相信她的加入,能够帮助康利,顺利度过这次难关。”
第135章 会议
◎她疯了吗?◎
钟念玺说完这番话,会议室的氛围凝固了半晌。
作为钟士承的前秘书,对高海臻这个人,他们打过许多次交道,自然是熟悉的很。
“钟总,副CEO的任命我记得好像是要董事会那边同意的吧?”有人问。
“我知道,董事会那边会后我会去沟通,相信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而且高海臻跟在会长这么多年,她的能力,大家应该有目共睹的吧?”
高管们沉默着,他们倒也不是十分反对,只是她离职前最多也只是个投资经理,现在摇身一变直接变成了副CEO,且这么大的事一点风声也没有,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毕竟这是公司,不是让他们钟家的私产。
感受到了这份怨气,钟念玺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给了冯道全一个眼神。
他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正准备开口打圆场时,
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
“各位的疑虑,我非常理解。”
高海臻端正身体,双手合拢,稳稳地搁在会议桌上。
她昂起下巴,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声音朗朗,从容不迫。
“何正威受贿一案,已经将康利推至风口浪尖。负面舆情持续发酵,公司的声誉遭到严重损害。更关键的是,会长与钟先生现在仍昏迷不醒。市场和股东们对康利现有的管理团队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
她略微停顿,留给了众人思考的时间。
“如果此时引入新人,公司不光要给他时间去了解情况,而且你们要花时间去和他磨合,各位真的觉得就现在这个情况,还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吗?”
“就算真的有,我们又如何能确保,一个新人能做到对康利尽心尽力,而不是简单混个履历或者顶不住压力,拍拍屁股就走人呢?”
她环视一周,将高管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不能,对吧?”
“但我能。”
“各位,时间很宝贵,”高海臻收回手,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上,“蒋总监,公关部那边如果有方案,可以开始说明了。”
话音落下,会议室内落针可闻。
高管们互相递了个眼色,在无声之中,达成了妥协。
见无人出声反驳,蒋嵩会意,“是,高副总。公关部方案核心在于持续舆情监控与动态回应,同时启动社会公益活动重塑形象。必要时,我们将联合第三方权威机构发布《企业合规管理蓝皮书》,以康利为案例,表明严肃整改,引领合规的决心”
一边听着蒋嵩的方案,众人一边用眼神打量着这位突击回来的副CEO。
高海臻自是也能察觉到这些人的眼神,她斜眼望了过去,有意或者无意地对上了坐在正对面的邱淳雁意味深长的眼神。
像是要把她看穿,看穿她消失以后,又回来的秘密。
高海臻弯了弯唇角,用眼睛里分离的情绪向她展示,自己并不单纯的目的。
但很快,两人的视线错开,像两条平行的线,没再交汇。
钟念玺看着大屏幕上的要点,十指交叉。
公关手段无非这些,康利旗下有锐思这样的媒体,及时操作的话,舆情在一周内应改能控制得住。
但真正的危机在于贿赂案引发的连锁反应,三年内,所有已经完成或者正在进行项目将被重新审查。
这对他们来说,亦或是对项目公司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成本。
可钟念玺知道,这也没有办法的事,要想度过这次危机,这笔钱绕不过去。
“诉检部门那边呢?”她问。
“据说是接到了很多关于康利的举报,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前尽调阶段就被筛查掉的企业,一部分是原来有过合同纠纷的相关案件,因为薛同方的原因,觉得诉检那边存在故意包庇,所以要提出重审。”
“还有就是以前一个员工,因为个人原因离职或者去世,而没有得到足够的经济补偿,家属现在又进行了第二次上诉。”
“员工去世,这是什么事?”钟念玺问。
“五年前,投资部有一名实习生在工作期间心脏病发去世,”蒋嵩回答,“家属说他心脏手术以后一直很稳定,是因为康利工作强度太大,所以才导致他心脏病复发。”
“后来怎么解决的?”
“结果医疗鉴定,心脏病发的主要原因在于员工本人作息不规律,康利承担次要责任。”
钟念玺皱眉,选择直接略过,“先不管这些人,无非是想趁火打劫罢了。”
“财务这边建议可以向普永提出独立审计,然后出具一份详细的审计报告,作为回应。”
邱淳雁语气平淡,仿佛之前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见状,钟念玺也收敛了情绪。
尽管上次两人在办公室里已经撕破了脸,但这次邱主动退出CEO竞争,她也愿意放下恩怨,和她好好共事。
“那就麻烦您负责跟普永那边沟通一下。”
“嗯。”
这时,另一位负责对接监管调查的高管开口。
“钟总,何正威受贿一案的调查小组已经配合监管部门出具了完整的事件报告,他也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但对于数据造假一事,却表示了否认。”
“而且这次新能源项目,据说是乔雯婧部长一手推荐的,所以这件事我们要不要着重调查一下?”
钟念玺看向那人,她原以为,随着何正威的认罪和倒台,新能源公司数据的问题可以顺势模糊处理,甚至直接扣在他头上。
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乔雯婧这一环。
当然,她可以将这件事推给钟临琛,说他为了成绩故意造假以此来强行了解这件事。
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就被钟念玺压了下去。
临琛现在这副样子显然是不会再回公司了,自己还需要这么做吗?
“据我所知,是她推荐的,”她本能地抗拒这个念头,“但这会不会是何正威为了减轻罪名,故意抵赖。何况他接受调查时不还故意污蔑冯总,说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指使的么。”
说完,钟念玺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又苍白。
在这件事里,何正威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如果这家新能源公司的数据真的那么好看的话,又何必行贿。
果不其然,她一说完,会议室里再度陷入一股诡异而又尴尬的沉默。
几位高管低下头,假装翻看面前文件,有的则端起水杯,掩饰脸上的讥讽,冯道全的目光则若有所思地在钟念玺和高海臻之间探查。
就在这片寂静中,高海臻的声音再次响起。
“无论何正威出于何种动机否认,数据疑点确实存在,而且事情还关联到钟临琛先生,所以我建议,把乔雯婧叫过来先问一问比较好。”
听到这话,钟念玺猛地抬眼看过去,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
她疯了吗?
明知道乔雯婧是计划里的一环,现在把她叫到这种场合,当着所有高管的面审问?
万一她顶不住压力,把不该说的全抖落出来…
“高…”她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
“钟总,”高海臻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直直迎了上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是规避后续更大风险的必要流程。”
两人这番对话,冯道全听得明明白白,也云里雾里。
忽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但这个事情实在太过荒缪,荒谬到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
怎么可能呢?亲姐陷害弟弟?
这…怎么可能呢…
另一边,两两对视,两两对峙。
钟念玺还是先败下阵来。
她很清楚,自己不能开口拒绝,一旦拒绝基本上就表明了自己心里有鬼。
“叫她过来,”钟念玺看向助理,“你亲自过去。”
“是,钟总。”
不过五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看到满屋子的齐刷刷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乔雯婧表情滞了一瞬,双手下意识背到了身后,脸上维持着的表情,快步走到最末席的位置坐下。
环视一圈,她将高管们的表情纳入眼底,可当目光触及到钟念玺身边坐着的人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不过很快,她便挪开,垂眸掩住了情绪。
“乔部长,你知道我们这次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钟念玺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乔雯婧点头,“我知道。”
“关于那家新能源公司,”钟念玺顿了顿,语气加重,“你作为当初的主要推荐人,对他们数据造假的问题知情吗?”
她紧紧盯着她,凭她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她就会立刻叫停这场审问。
反正自己现在已经坐上CEO的位置,旁人想怎么猜,也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
可桌下,钟念玺的掌心却已被修剪圆润的指甲,刺得通红。
“知情。”乔雯婧说。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连高海臻手中把玩的笔,也都停了下来。
“乔部长,你应该清楚数据造假属于严重违规,甚至造成一定影响还有可能涉嫌职务犯罪,为什么不提前告知?”
这次问话的人,是严仁城,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乔雯婧身后有一股暗流,影响着数据造假背后的真。
所以,他在有人开口前问了出来。
反正他是钟士承的中立派,由他来问,也最为合适。
“是有人指使我的。”
“谁?!”
看着钟念玺,乔雯婧缓缓开口。
“钟临琛。”
第136章 规则
◎红灯停,绿灯行,不管是人还是车。◎
“是你让乔雯婧这么说的?”
钟念玺盯着她,眼神阴鸷无比。
“她又凭什么听我的呢?”
高海臻反问。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叫她到会议室来?明明这种事情可以私下调查,然后找理由把她开了不就行了吗?!”
“当然可以,”她低头扶了下眼镜,“可是现在这种局面,不就是我们一开始商量好的吗?”
是,她们的确一开始是这么想的没错,可自己已经坐上了CEO的位置,又何必再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
“怎么,”高海臻从沙发上起身,垂眸看她,声音戏谑,“心软了?想继续当好姐姐了?”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嘲弄,钟念玺倏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沉声道,“你别忘了,你现在能当上康利的副CEO,全都是因为我。”
闻言,一声轻笑,从高海臻喉间溢出。
“怎么会忘呢,”她昂起下巴,半边唇角勾起,“为了感谢你,大小姐,我允许你再多玩一会。”
钟念玺怔愣之际,高海臻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看了眼腕表。
“下班时间到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留下这句话,她便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关门声响起,钟念玺回过神。
她看向空无一人的沙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间,有什么东西盘旋着,鳞片滑腻而又冰冷。
钟念玺伸手去触碰,那东西则顺势而下。
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她的手臂。
她收回手,看去。
小臂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高海臻。”
听到有人喊自己,高海臻回过头。
“冯总,有什么事吗?”
冯道全走上前,低声问:“乔雯婧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高海臻挑眉,“冯总,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
冯道全觉得她简直是在说梦话,乔雯婧是她的助理让自己推荐的,也是她交代自己去找钟念玺,钟临琛也是因为任用乔雯婧出的问题,并且钟念玺当上CEO以后就立马把她叫了回来出任副CEO。
这么多环节,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骗鬼呢。
“您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高海臻撇撇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乔雯婧是我的人。”
“可她明明是你的助理…”
冯道全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不耐烦的气音给打断。
“所以您来找我,是为了拷问我吗?”
他愕住,半晌,收敛了姿态。
“我没那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问。”
“你找我,”冯道全思虑了很久,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只是为一个总监的位置吗?”
高海臻没有回答,而是将他心存的一丝侥幸,扔了回去。
“您觉得呢?”
见状,冯道全也明白了什么。
也对,她高海臻哪里是白给饭吃,还不收钱的人呢,自己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他垂着脸,长吁一口气,“说吧,还需要我做什么?”
“不着急,”高海臻又看了眼腕表,“先给您点时间,处理您女儿的事情。”
随后放下手,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然过段时间,您可就没空了。”
望着高海臻离开的背影,冯道全的脸色,垮得几乎要掉到地上去。
他不了解她,也看不透她。
但有一点,冯道全很能体会,她总是能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尽管她不承认,可他百分之百确定。
钟临琛遭遇的所有事情,全都是她的手笔。
而钟念玺,只是一颗用来执行的棋子而已。
那么明诀呢?
一阵寒气,自上而下,侵袭了他的身体。
冯道全忽然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怕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一个更大的陷阱。
而自己已经无法抽身,从走入那间茶馆开始。
“老冯?”
一道声音,从窗外传来。
冯道全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
他按下车门锁,让妻子上了车。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邹玉兰问。
他喉咙滚了滚,扯动着嘴角,“没什么,公司最近出了许多事情,想入神了而已。”
“你们那公司的新闻我看了,很严重吗?”
“都是小问题,”冯道全按了按太阳穴,“你不用操心。”
看到丈夫一脸疲惫,她有些担心,“要不你跟人家说一声,改天再约吧。今天咱先回去休息,看你几天没睡好觉了。”
“不行,人家好不容易今晚才挤出时间,去吧去吧,等事办成了,我今天晚上就能休息好了。”
“好吧,”邹玉兰无奈叹了口气,“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今天咱们要跟谁吃饭呢,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冯道全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解锁后递了过去。
邹玉兰接过一看,是一则新闻演讲,她手指往下划了划,在新闻末尾看见了一张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的照片。
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备注小字。
标注着时间,活动,职务。
以及她的姓名,赵觅青。
到了地方,将车停好。
推开门,乔雯婧走进了一家老书店。
店里的一切都旧旧的,泛着彩色的黄和发霉的墨香。
区别于其他书店,这里没有播放音乐。
只人走在书架间的,地板嘎吱嘎吱的响。
店内面积不大,大概五十来个平方,绕了两个架子,乔雯婧便看见站在书架前正在挑选的女人。
她走了过去,还没开口喊,就见女人转过了身,手里还拿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
“我还以为你会早一点来。”
乔雯婧看了眼时间,“我约的是七点。”
现在也才六点五十而已。
高海臻拿着书,略过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去,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旧旧的杂音。
走到更亮一点的地方,她翻开书,看了一眼。
如此,乔雯婧不得不也跟着走了过去。
“我的意思是,你会在事发前就来联系我,”高海臻一边翻,一边说,“但我没想到,会是事情结束以后。”
“你指的事发前,*是什么时候?”
“钟念玺找上你的时候。”
“所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你都知道。”
“你可以觉得我知道,也可以觉得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乔雯婧不解,“那什么才叫重要?”
“你没被开除,但也没有升上总监,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个,她陡然沉默下来,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你,要不要跟着我赌一次?”
乔雯婧眉头微蹙,一时不理解她的意思。
“赌什么?”
“赌我能帮你坐上总监的位置。”
听见这句话,乔雯婧失笑。
诚然,会议上是她主张让自己留下来,可这不代表自己就愿意相信她。
“谢谢,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当个部长。”
“只是部长,”高海臻抬眸,看向她,“就到头了吗?”
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再想升职,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了。
就这样到头了,乔雯婧的确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能怎样呢?还要再赌一次吗?
当初跟着钟念玺赌上前途时,她以为自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盘算着如何将这件事情推到何正威身上去。
她就可以做到片叶不沾身,然后顺利上岸。
可今天,被叫到会议室后,乔雯婧便明白这个方法行不通了。
因为如果真能推的话,钟念玺早就会将这件事扣到他头上,又何至于再把自己叫过去审问。
也是那时候,乔雯婧才明白,赌局无常,人心更难量。
她早该明白的,从钟念玺约她见面时,她就应该明白的。
一个亲手将自己弟弟推进火坑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命运和前途。
只不过,赌徒总是习惯性心存侥幸。
乔雯婧无从抵赖
尽管这一次,自己也没有输。
但,光是不输,就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所以,她又怎么敢再跟高海臻赌。
更何况,她还能拿什么赌?
“到头就到头吧,”乔雯婧泄了口气,“本来跟其他部长比起来我资历就不够,这次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听罢,高海臻唇角动了动,视线从她身上,流转回书中。
“好吧,那还真是可惜了。”
她合上书,往回走去,地板还是嘎吱嘎吱响。
不过这次,轻了不少。
乔雯婧再次跟上,看她将手里的书放回原位。
看见书侧的书名,她眼中露出些许诧异。
是一本童话书。
她虽然跟高海臻不熟,但也知道,她没孩子。
怎么还买起童话书来了?
“还有事吗?”
高海臻的声音,打断了乔雯婧的思绪。
她回过神,才意识到她们的话题已经聊完了,自己也该走了。
可她总感觉,还有许多话没问,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
“你刚刚说早点找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早点来找我,我就会给你一家公司的报告,然后帮你打通风险部的关系。等何正威事件曝光后,正在进行的所有项目都将会重新进行审查,然后我会把所有的锅都被扣甩到风险部的身上,你顺利晋升总监,风险部会推人出来背锅的。”
她原本的计划,让乔雯婧愣在原地,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可惊诧之余,内心还是存有一丝怀疑。
高海臻这个人,真的会有这么好心吗?
“你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以为,谢轻宜找上你这个行为,就已经表示得够明显了。”
“可她跟我说,不是你。”
高海臻的眼神,停滞了片刻。
而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
“那可能是我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吧。”
“所以她背后的人,是你对吗?”
她迫切追问。
高海臻没有说话,抬头看向更高层的书架,似是出神了一般,盯着某个地方,眼睛一眨也不眨。
乔雯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是还未来得及看清书名,就被她的声音给拉回了注意力。
“乔部长,我不是任何人的靠山,也不会当任何人的靠山。”
她抬起手,抽出了那本书。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和我做交易的机会,拿到各自想要的东西后,他们和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乔雯婧默然,她垂头看着地板,几块木头已经翘起一半,缝隙里藏污纳垢。
那时,谢轻宜说她背后没有人,她还不信。
可现在,她信了。
尽管不知道事情原委,但她能猜到,谢轻宜大约是错会了高海臻的某句话,便以为她们是一体的。
她想借用她的权力,所以一开始才告诉自己,提拔总监一事和高海臻无关。
却没曾想,她借来的不是权力,而是一把锋利的刀,要戳到自己身上。
现在,高海臻的计划被她无心偏了轨道。
她们的交易,自然就结束了。
乔雯婧深深吸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拒绝高海臻,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她不知道她交易的目的,也不想知道她诱人的条件,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动摇。
然后越赌越输,越输越赌。
“我知道了。”
“那就走吧。”
拿上书,高海臻走向门口的收银台。
她将手里的书递给老板,乔雯婧看去,还是和刚才那本一样的童话书,只不过,这本是拼音标注版。
离开书店,乔雯婧抿了抿唇。
“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在会上帮我说话。”
“不用谢我,一点谢礼而已。”
乔雯婧拧眉,“谢礼?什么谢礼?”
“乔部长,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叫到会议室吗?”
“为什么?”
“因为我要让所有人明白,”高海臻冷声道,“迟早有一天,康利会毁在他们钟家人手上。”
起初,乔雯婧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不过半刻,她便清楚了一切。
她知道,自己会说是受钟临琛指使。
因为这是自己唯一可以自保的办法。
高管们会维护钟临琛的面子,钟士承的面子,以及康利的面子,从而放弃追究自己的责任。
可高海臻怎么就能确保,自己一定会这样做?
连这一步,她都能猜到吗?
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
乔雯婧看向车水马龙的大街,人们繁忙而又盲目地行走着,行走在他们人生的计划中。
他们知道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下一步要做什么。
但都在无形之中,遵守着同一个的规则。
红灯停,绿灯行,不管是人还是车。
车停在小巷口,高海臻拿上书,往里走去。
小巷的路灯依旧不亮,照明依旧要靠两旁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光。
有的窗户开着,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和人们的家长里短。
这段路,高海臻总是会走得很快。
一是路不平,容易摔倒。
二是肚子饿,她想吃饭。
不过,高海臻今天走得更快了些。
不光是肚子饿得发紧,在书店里没看完的故事,结局她也想早点知道。
来到面馆门口,门是关着的。
高海臻抬手敲了敲门,许久,无人回应。
怕杨奶奶在厨房忙活着,没有听见。
她又敲了一遍,却依旧没人回应。
来到卧室的窗户旁,高海臻探头朝里望。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
睡着了吗?她想。
抬起手,高海臻想要去敲窗。
可将要触碰到那片玻璃时,却定格在窗前。
她低头看向手上的童话书,随后,将它横放在了窗户的防盗杆里。
这样里面的人醒来之后,开窗就能看见。
放好书,高海臻转身离开。
只是走了几步后,又停下了。
站了一小会,她转过身,重新回到窗户前。
将防盗杆里的书拿走,离开。
第137章 暴雨
◎一枝干枯的树枝,掉了下来。◎
“钟总,和CNA的股东代表刘女士的通话已经跟对方的助理准备好了,要现在开始吗?”
钟念玺的手略微一顿,“十分钟后吧。”
“好的。”
“等等。”
助理复又返回,“怎么了钟总?”
“麻烦帮我叫高…”钟念玺止住,眼神动了动,又继续说道,“叫冯总过来一下。”
“是。”
等助理离开,她关掉电脑上的文件,慢步走向窗前。
天边的云,是厚厚的灰色,像打湿的旧棉被,盖在城市上空,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晴朗。
望着阴沉的天气,钟念玺莫名感觉胸腔里像是被人塞进一团湿透的吸满了水的棉絮,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揉了揉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稍稍好过了些。
冯道全来办公室后,钟念玺向他问了几句股东那边的相关情况,便让助理准备和CNA代表的通话。
视频接起的过程中,她在摄像头里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等到屏幕里的女人出现时,正好摆到看起来颇为放松的姿态。
“钟小姐。”
听到刘傲君喊自己的称呼,钟念玺嘴角僵了一瞬,“刘女士。”
“今天打电话来,是因为CNA这边对康利最近发生的事情有许多疑惑,所以需要你来解答一下。”
“我理解,有什么问题您请问,我会尽我所能的替股东们解惑。”
听她这么说,刘傲君也不再客套。
“他们想知道,董事会选择新任CEO,也就是您的原因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钟念玺搁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向后挪了一寸。
她知道,他们肯定会对自己提出质疑。
这是她无法避免的事情,但如果自己答得好,过了这一关,那她CEO的位置将无可争议。
“虽然在此之前我没有过正式管理过公司,但在加入康利以前,我曾担任过一家小型证券公司的CFO。任职五年间,不仅推动公司规模扩大数十倍,更成功让其跻身行业前沿。”
“在进入康利以后,我曾多次负责公司大型项目的推进,例如合川收购项目,以及黑旗航运资产包收购项目。”
“而且,我从小就跟在家父身边,对康利复杂的管理系统运作有非常深刻的认识和了解,了解它是如何在困境中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在顺势中,保持一步一个脚印。”
“我相信,董事会也是基于这些情况,才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选择了我,而我也相信我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和选择,能够带领康利重新走向正轨。”
见屏幕里,刘傲君的眼神里露出些许满意后,钟念玺僵硬的脊背这才稍稍放松了些,紧绷了许久的肌肉,也瞬间变得酸胀无比。
“董事会相信你,CNA这边自然也尊重董事会的决定,”刘傲君微笑着,“只是…”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钟念玺刚放松的脊柱又立马挺了起来,她盯着女人的嘴唇,等待着她的质问。
“只是近段时间以来,康利所发生的一切问题,都来源于你以及你家人的个人问题上,所以我想请问,你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刘傲君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但转瞬间,就又恢复了那副客气的模样。
“抱歉,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过频繁,股东们也都很焦虑,所以今天的问题可能会有些直接,还请你见谅。”刘傲君
“没关系,作为康利的CEO,我有义务回答股东提出的一切问题。”
钟念玺的语气,十足十地诚恳。
她很清楚刘傲君所说的都是客观事实,自己无法否认,所以态度上一定要摆得端正。
“康利最近接连发生问题,钟家作为负责人的确难辞其咎,我作为钟家一员也不会推卸任何责任。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波折,我也意识到,钟家与康利之间息息相关。所以今后,我会严格管理好家族的形象,不会再让内部矛盾影响到康利的发展和形象。”
刘傲君沉吟片刻,脸色略有些凝重。
见状,钟念玺的心不免紧张起来,搁在桌上的手也攥紧。
半晌后,她笑了声,“钟小姐,你很优秀,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刘傲君正色道:“钟家是钟家,康利是康利。”
她的话,让钟念玺一时噎住,无从回答。
“你不用多想,我能看得出来,你将会是一个很好的管理者。我相信康利在你手上,会慢慢重回正轨。”
闻言,堵在钟念玺喉咙那股气,终于吐了出来。
“谢谢您的信任。”
“那么钟总,以后合作愉快。”
钟念玺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合作愉快。”
“另外,也希望您的父亲和大哥能平安无事,股东这边都非常关心他们的身体情况。”
“非常感谢您和各位股东的记挂,相信他们一定能平安醒来的。”
“好的,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再见。”
挂掉视频电话,钟念玺仿佛被抽走浑身的力气,整个身体都窝进了椅子里。
她望向窗外,天还是阴沉沉的。
她却期待着,即将要下下来的雨。
因为雨过之后,才会天晴。
而她,也会给康利带来晴朗的好天气。
怕待会雨下得太大,钟念玺没有在公司多待,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让司机在地下停车场等着。
上了车,她倚在后座,望着窗外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行人们脚步变得匆忙,拿起手中的包,挡在头顶。
钟念玺觉得他们奇怪,明明天气早就不好,为什么不早买把伞,这样就不会被淋湿了。
但这个疑惑只在她脑中呆了一会,便消失了。
她继续回想着,方才和刘傲君的那番对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谎的技术,越来越娴熟。
事实上,在家里这么多年,钟士承很少会对除钟明诀以外的人谈公司的事情。
又从何说起,她对康利深刻的了解和认识。
她在钟士承身上最深刻的认识,就是不要把时间和思考放在无用的事情上。
比如,人们为什么不提前买伞,而非要淋雨。
“先不回家,去爸住的医院。”
钟念玺对司机说。
“是。”
前方路口,司机的方向盘打了个转。
到医院时,雨势有变大的迹象。
钟念玺下了车,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到医院顶层,身上一点雨也没沾,却浑身都带着一股潮气。
这股潮气黏在身上,让她觉得有些难受,想要回去洗个澡,洗去这身讨人厌的感觉。
但电梯已经到了顶层,她也懒得再折返回去
“佘少娴呢?”
护工回答:“太太下午就回去了,说明天再来。”
“爸的护理做过了吗。”
“已经做完了。”
钟念玺点点头,“你先出去吧。”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算好闻,让她不自觉皱起了鼻子。
来到窗前,她将窗推开了些。
风带着小雨,吹了进来,将药味吹去了不少。
如此,钟念玺这才来到床边,看向父亲。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
只是他似乎睡得并不好,头发白了很多,脸上也布满沟壑。
钟念玺伸出手,抚过最深的那一道皱纹。
从她记事起,爸爸脸上就有这一条皱纹。
那时还是浅浅一条,挂在他额前。
现在,却成了一道印子,刻在他脸上。
轻轻叹了口气,钟念玺来到床边坐下。
“爸,”她握起钟士承的手,“我现在是康利的CEO了。”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康利也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没关系,我会努力解决这些问题,不会让您的心血在我手上垮掉的。”
钟念玺将他的手贴在脸旁,“爸,你会为我高兴吗?你会为你的女儿高兴吗?”
“即便她从小就不受你重视,也从考虑过让她她当你的接班人,可最后,是她接下了你的担子。”
“您会高兴吗?”
“会的吧。”
“毕竟,我也是你的孩子,对吗?”
啪嗒一声,一滴泪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
“今天我跟股东谈过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他们愿意相信我,愿意把康利交到我手里。”
“他们夸我很优秀,爸,你怎么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呢。”
“是因为我在你眼里,怎样都比不过临琛他们是吗?”
“可是爸,临琛他一点也不像你,遇到事情他总是习惯性躲,。”
“只有我。”
“只有我,才最像你的那个孩子。”
“像你一样,不择手段,连亲人也可以利用。”
窗外,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帘高高飘起,发出扑腾扑腾的响。
见状,钟念玺抹去脸上眼泪,起身去关窗。
缝隙合上的一瞬间,一声雷响忽然乍起。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吓到,身体猛地后退了几步。
钟念玺最怕打雷,小时候她在电视上看过人被雷劈死的新闻,便在心里埋下了深深的阴影。
所以一到下雨天,她就想让爸妈陪着她睡。
但是爸爸不让,妈妈就偷偷来陪她。
后来爸知道了,就不让了。
为此,钟念玺度过了许多难熬的雨夜。
长大以后,她还是怕打雷,却可以装作不害怕了。
大雨将至,钟念玺想,自己应该回去了。
返回床边,她拿起包。
将要走时,又看了父亲一眼。
“爸,我走了,等康利有了起色,我再来看您。”
说完,钟念玺便要离开。
只是刚一转身,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扯住。
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钟念玺没有立马转头,而是站了好一会,才顺着自己的衣角看了过去。
那只手,像一只干枯的树枝,挂在她的衣服上。
她的视线,慢慢转移至床上的人。
只见他微微睁着眼,像是在看着她,却又那么模糊。
“爸?”钟念玺试探性喊了一声。
她声音一出,就见床上的钟士承眼睛动了动。
“爸,”她朝他凑近了些,“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钟士承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
钟念玺听得出来,他是想问钟明诀。
见状,她心中因为父亲苏醒而涌起的那股欣喜,瞬间消去了一半。
“大哥还没醒,但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许是听见了她的话,钟士承的嘴慢慢闭合了回去。
“爸,你听见我刚刚和你说的话了吗?我当CEO了,爸,我现在是康利的CEO。”
钟念玺抓起他的手,兴奋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说给他听。
“您会为我高兴的对吧?”
可钟士承却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睁着茫茫的双眼,盯着天花板。
“爸?”钟念玺又喊了一声。
这回,钟士承像是听见了,微微抬了下眼皮,只是眼睛依旧望着天花板。
“康利最近又出了状况,临琛他说他不想当CEO了,大哥还在昏迷中,”钟念玺下意识地向他解释,“只有我了,爸,钟家只有我了。”
不知道哪句话被他听进去了,这回,钟士承终于有了反应。
他再度张开嘴,发出晦涩的声音。
钟念玺听懂了,他在问康利。
“康利内部有员工出了些问题,正在接受调查,所以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但没有关系的爸,我可以解决的。”
她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股东那边也对我很满意,虽然他们对钟家还是有些意见,不过我都可以解决。”
“还有高海臻,她也很支持我,所以我把她重新聘回来当副CEO了,她跟了您这么多年…”
钟念玺话还没说完,就见钟士承突然瞪大了眼,嘴唇剧烈颤抖着,喉咙里还发出阵阵奇怪的声音。
钟念玺赶忙凑近了去听,隐隐约约,她听清了两个字。
“不…不行…”
两个字,如同两颗子弹,射穿钟念玺的脑袋。
嗡的一下,意识陡然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仿佛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被瞬间抹杀。
几秒钟后,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和尖锐的刺痛,粗暴地填满了这片空白。
“不行?爸,为什么不行?”
“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连股东和董事都觉得我可以,”一股怒火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她眼前发红,一把将钟士承的手甩开,“为什么你不可以?!”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父亲还是不认可她。
床上,钟士承直直地盯着她,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期期艾艾的声音。
“爸,您是在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钟念玺似是在问他,又自顾自地回答,“是听见了我刚才说的话吗?”
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亦或是几种情绪搅在一起,打碎了她的五官,已经拼凑不出一个表情,陷入了混乱。
“爸,可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不想这样做的,他不适合,他根本就不适合,你最应该明白的不是么。”
听到她的话,钟士承嘴角抽动的幅度越来越剧烈,两颗眼珠也不断张大,似乎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里吐了出来。
那只被她甩开的手,尝试着想要抬起,却因为使不上一丝力气,只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看到父亲的不对劲,钟念玺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给攥紧,恐慌瞬间压过了愤怒。
她几乎是扑跪在床边,两只手死死抓住他,“爸!爸你别吓我!你会没事的!”
钟念玺的声音带着浓浓哭腔,说出来的话,像碎片一样杂乱。
“叫医生,我马上叫医生,只要你点头…”
“爸,你点头承认我,承认我是CEO…你点头啊!’”
钟念玺紧盯着他的脸,她不要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不要错过他认可自己的瞬间,她要他亲口承认,承认她是最优秀的孩子,承认她是他唯一的接班人。
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和茫然,没有一丝她渴望的认可或妥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她紧握的手里,只感觉到一片冰凉和僵硬。
像窗外的倾盆大雨,无情地,彻底地浇熄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火星。
她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手,撑着床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向后退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得要命。
床上,钟士承的手,还保持握着的姿势。
她看着那只手,眼里的情绪突然平静了下来。
突然,又是一声巨雷响起,像是在头顶,如此之近,盖住了屋内那愈发急促的滴滴声。
钟念玺蹲坐在墙边,身体缩成一团,头埋进臂弯,像是要把自己塞进这墙壁的缝隙里。
黑暗之中,她忽然想起每个暴雨的夜晚。
也是这样,蒙在被子里,蒙住耳朵。
仿佛自己不去看,不去听,雷声就不会存在。
过了不知道多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房间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寂静。
连窗外的暴雨都定格,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从臂弯中抬起头,泪痕粘着几缕头发在钟念玺脸上。望向病床的方向,因为位置太低,她只能看到床沿和垂下的白色床单。
以及,一枝干枯的树枝,缓缓掉落。
监护仪的声音,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发出刺耳的长鸣。
如一阵警报声,响在医院上空。
叫醒了,走廊另一头,病房里昏迷不醒的人。
第138章 遗嘱
◎冰冷的,争权夺利的机器。◎
“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康利集团董事长钟士承先生因突发急病意外离世,遵照钟士承先生生前意愿及家族安排,丧事将低调从简,仅限至亲参加。恳请媒体朋友尊重家属隐私,在此艰难时刻给予我们空间以抚平伤痛,谢谢。”
向台下的媒体鞠了一躬,钟念玺便红着眼,离开了演讲台,将剩余的提问环节,交由了蒋嵩负责。
来到医院,站在病房门口,她抬手抹去眼角落下的一滴泪。
将所有的情绪整理好,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姐。”
“姐。”
“念玺,你还好吗?”
佘少娴走上前问。
“我没事,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还是一直在发呆,不说话。”
钟念玺望向卧室的大门,沉吟片刻。
“那他身体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没什么太大问题,好好做康复训练的话,不出半个月应该就能恢复正常生活。”
“好。”
来到沙发旁,她在钟临琛身旁的位置坐下。
“姐,对不起。”
钟念玺知道,他在为不能和自己一同出席媒体发布会的事情道歉。
“没事,我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你不用自责。”
钟临琛垂头望着地板,没再说话。
病房里,坐着好几个人,却陷入莫名的寂寥。
钟时寅坐在角落,视线在屋内环顾一圈。
每个人,每颗心,每张脸上都是相同的情绪。
不像是悲伤,更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压抑。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他们钟家,没有聚在一起过。记得上一次,还是在表哥的婚礼上。
可那时大哥不在,现在,是爸不在了。
钟时寅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在这个寂寥的屋子里,却显得那么清晰。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钟时寅离得近,便过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就见三张陌生的面孔,站在门外。
“请问你们是…”
“我是康利集团coo严仁城,这两位是宋律师和她的助理,宋律师是会长的私人法律顾问。”
听到动静,佘少娴走了过来。
“严先生,宋律师,请进吧。”
“好的。”
三人进了屋,就见屋内众人,神色各异。
“宋律师,请问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佘少娴问。
宋律师没有多言,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盖有骑缝章的文件夹。
“钟夫人,我是钟士承先生生前指定的遗嘱执行律师,也是这份遗嘱的起草人和保管人。”
听到遗嘱两个字,几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最后,齐齐落在宋律师手上那份文件上。
“在开启并宣读钟士承先生的遗嘱之前,我需要确认所有主要的法定继承人和遗嘱中提及的关键受益人均已到场。请允许我核对一下名单,配偶佘少娴女士,长子钟明诀先生,长女钟念玺女士,次子钟临琛先生,以及幼子钟时寅先生,请问以上人员是否都在?”
“明诀他在里面,他现在不方便下床,还麻烦进去说吧。”
宋律师点点头,“好的。”
严仁城作为遗嘱见证人之一,自然也跟了进去。
病房里,男人靠在床上,望着窗外。
昨日下了暴雨,今日天空格外干净。
没有一片云,只有空荡的蔚蓝色。
他就那样看着,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亦或只是在发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诀,你现在可以说话吗?”
听到佘少娴声音,似发锈的机器,男人缓慢而又僵硬地转过头来。
视线落在宋律师手中的文件袋上,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嗯。”
钟明诀喉中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微弱而嘶哑。
“可以开始了,宋律师。”
见状,宋律师便将手中的文件封印处展示给众人看了一眼,随即又念了一遍法律条文,这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打开了文件。
钟明诀的视线,再度回到窗外。
不知何时,一片云飘来,飘进了他的眼中。
他望着那片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醒来,就会回到过去,回到柏林那一夜。
然后,永远地睡着,不再醒来。
“钟士承先生名下持有康利集团19%的股份,具体处置如下:其中10%注入家族信托;4%遗赠予钟明诀先生,2%遗赠予钟临琛先生,2%以赠予钟念玺女士,1%遗赠予钟时寅先生。钟士承先生名下位于浮山的别墅及巢辛区的房产均由其妻子佘少娴女士继承…”
“关于康利集团首席执行官(CEO)一职,钟士承先生生前明确表示其意愿并强烈建议,在其离任后,应优先考虑并提名其长子钟明诀先生接任该职位。若钟明诀先生主动表示无意担任该职务,则CEO职位的继任人选将完全由董事会根据公司治理程序自行提名,审议并最终任命…”
宋律师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稳如机械。
在每个人听来,却像是一种法官的审判,审判这位老人无情的偏爱。
而在这场审判里,站在墙边的钟念玺是最大输家,最大罪人。
感受到屋内沉闷的气压,宋律师的声音也有了一丝起伏,看到最后一条,她停顿片刻。
“钟士承先生声明,其任何非婚生子女均非本遗嘱受益人,且完全丧失对其遗产的法定继承权与依据本遗嘱主张权益的权利。”
一瞬间,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宋律师身上。
连游离在外的钟明诀,也朝她望了过去。
她缓缓合上文件夹,“钟士承先生的遗嘱已经宣读完毕,各位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我,我会一一解答的。”
“这里面指的非婚生子女,是谁?”
钟念玺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抱歉,这个钟会长没有在遗嘱里指明,我也不太清楚。”宋律师说。
听到这句话,钟念玺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还想再问什么时,却被佘少娴给堵住,“宋律师,我们没有问题了,麻烦您了。”
她转头看向儿子,“小寅,和我一起送宋律师出去。”
钟时寅原本正在发愣,听到母亲的话,便立马回过神来。
“好。”
等宋律师和佘少娴母子离开,严仁城也自觉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屋内就只剩下了钟念玺姐弟和钟明诀三人。
“姐…”
“你出去。”
钟念玺直接命令。
钟临琛看得出来,因为遗嘱的事情,她有话要跟大哥单独谈,便也乖乖听话离开了病房。
屋内,瞬间只剩了兄妹二人。
钟念玺站在床头,看着钟明诀脸上的苍白与颓然,喉咙忽然哑住,一时竟说不出那些话来。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显得自己那么无情那么残忍,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满脑子只有争权夺利。
可是,无论钟念玺再怎么不想去面对。
这件事,关乎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她不得不这么做。
“大哥,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钟明诀眼睫轻颤,“我知道。”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没让她等太久,只是过了几秒钟,钟明诀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放弃。”
听到他如此干脆,钟念玺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诧异到,让她都忍不住问其原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钟明诀想不出原因,就像他从来就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心中的接班人就一定要是自己。
他只是被动地接受他的期望,然后开始劝告自己,规训自己,接受命运。
钟念玺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互相都体面。
“好吧,那我就先走…”
“我听他们说,”他复又开口,留住了她,“爸去世前,是你在病房里。”
听到他问起这个,钟念玺心里一紧。
“是。”
“他,有没有说什么?”
钟念玺回想起那天下午,那场暴雨。
父亲醒来后,关心的第一句,便是他。
她想她该告诉他,父亲一心牵挂着他的安危。
“没有,他当时说不了话。”
可她又一次撒了谎,至于什么原因,钟念玺不知道。
“出去吧。”
走到门口,钟念玺拧开门把手,在出去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看她的哥哥,随窗外那片云,慢慢飘远。
“严总,麻烦您通知一下邱总和冯总还有高海臻以及蒋嵩,半个小时后到我办公室开会。”
因为钟士承的去世,股价下跌是必然情况,毕竟棘手的是几家长期合作的重要客户,已经有了终止合作的意思。
“市场那边我们已经启动了应急方案,至于那几个客户,钟总,恐怕需要你亲自去沟通。”邱淳雁说。
钟念玺点头,“没问题,其他人呢,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众人摇头。
“那就按照刚刚说的去做吧,争取在下个季度开始前,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钟总,会长的葬礼,在什么时候?”
坐在一旁的高海臻突然问。
“应该下个星期,怎么了?”
她笑笑,“没事。”
“没什么事,就先散会吧,我马上着手和客户沟通的事情。”
闻言,几人齐齐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严总,会长的遗嘱问题,处理好了吗?”
邱淳雁问。
“已经处理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严仁城回答。
“对于康利的管理问题,遗嘱里面就没说什么吗?”
他知道邱淳雁想问什么,但看见钟念玺从钟明诀病房里出来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便明白了。
“没有。”
“明诀呢,他情况怎么样?”
这次是冯道全问。
“身体没什么问题,但是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听见这话,他微微叹息,随即转头看了眼高海臻。见她似乎是在神游,就没再说话了。
电梯一层一层下去,到最后,轿厢里只剩下蒋嵩以及高冯两人。
到了高海臻的办公室楼层,她走了出去,却没直接离开,而是回头看了眼冯道全。
“冯总,我有些事想找您帮忙。”
听见这句话,蒋嵩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电梯里的门很快就合上,没有再给他观察的机会。
跟着高海臻来到她的办公室,他看了眼屋内的环境,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原来,钟明诀还在这里时的样子。
他忽然有些感慨,感慨这世界变幻莫测,从不由人愿。
“我记得,冯总手上有康利2%的股份。”
高海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感慨。
“是,怎么了?”
“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
等了这么久,总算来了,不知怎么的,冯道全感觉心中的那块大石落下了些。
他看向站在窗前的高海臻,晴天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了一层金边。
“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把股份借给我,”她回头,阳光切过镜片,寒光闪现,“收购康利。”
第139章 葬礼
◎一轮银月,一条黑蛇◎
因为葬礼来的人不多,所以举办的位置就在钟宅的庭院里。
除了一些亲属和生前的朋友,以及与老爷子一同奋斗过来的几名高管和股东,再无其他人。
可唯独一人,没有到场。
“高海臻怎么没有来?”
冯道全说:“我联系过她了,电话打不通。”
钟念玺拧眉,“她不是知道今天是爸的葬礼吗?”
“我也不太清楚,”冯道全撇过她的视线,“从一早上开始,电话就打不通。”
听到这话,钟念玺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上次她消失,家里就发生了许多变故。
这次呢,又是要干什么?!
“好吧,我待会再联系一下她。”
冯道全应了一声,便往钟宅里走去,佘少娴正在里面招呼客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后,他便往楼上走去。
来到房间门口,他抬手。
正要敲门时,却滞在了半空。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尽管,他什么也没做,做什么都有原因。
可冯道全还是犹豫了,犹豫要不要敲开这扇门。可不等他做出决定,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你怎么…”
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钟明诀,冯道全只感觉,所有的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冯叔,我没事,做完这段时间的康复训练就好了。”
闻言,冯道全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进来说吧。”
门关上,两人来到窗台。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看到楼下前来哀悼的人们,以及钟士承的遗体,躺在鲜花台中。
钟明诀静静看着父亲,冯道全则看着他。
看着这个孩子,再不似以前那般,满身的傲气和自信。如丢了灵魂的躯壳,抽离了所有的情绪。
“会长走得没什么痛苦,你不要担心。”
钟明诀嘴角微微抽动了下,似乎是想笑一下,做出来的表情却看起来难过无比。
“我都知道,冯叔,你不用这样安慰我,都是我不好,我知道。”
见他这副样子,冯道全只感觉胸口堵得更厉害了,“怎么会是因为你,明诀,会长他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
话说到这,他没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连自己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无论是谁,都很难不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遗憾找到借口,用来惩罚自己,转移注意力。
一时之间,两人沉默无言。
“高海臻回公司了。”
冯道全原本不想提她,一提起她,他就不免想到自己答应她要做的事情。
可他知道,她是唯一可以转移他注意力的话题。
钟明诀垂眸,没有说话。
许久,才抬头,重新望向楼下的庭院,视线在人群中流转。
“她没有来。”冯道全说。
听到他的话,钟明诀的视线停滞了一瞬,随即又重新垂下了眸子,不再找寻,也没再说话。
冯道全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好话题。
“我…”
“冯叔,我想自己待会。”
“好吧。”
关上房门,冯道全迎面碰上正往这过来的钟临琛。
“冯叔。”
“找明诀吗?”
“嗯,葬礼要开始了,姐让我带他下去。”
“等一下吧,让他自己待一会先。”
钟临琛一愣,虽不知道原因,但看冯道全满脸惆怅的样子,便也答应了下来。
守在门口,没有进去。
屋内,钟明诀坐在窗边,楼下黑压压一群人。
唯一的亮色,便是父亲遗体旁,那一圈鲜花。
他闭上眼,将那抹亮色藏进眼睛,埋进心底。
为了给康利做好形象,钟念玺坚持一直从简。
所以,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也不多。
自然,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流程。
等一切忙完,已是傍晚时分。
除了几个高管,其余的客人陆续离开。
钟宅的餐桌,时隔许久,终于又坐满了人。
“各位,我想和你们宣布一件事。”钟念玺一发话,众人都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餐具。
她双手盘在桌上,视线扫过众人。
“今年下半年,我将会和周容谦,也就是谷宁阿姨的儿子举办婚礼。”
此话一出,餐桌上落针可闻。
他们都知道,周容谦是老爷子生前给她安排的联姻,但那时他们都看得出来钟念玺十分抗拒。
现在,怎么反倒要结婚了。
其他人想不明白,邱淳雁却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
阳光儿童基金会是康利最为重视慈善机构,她现在当了康利的CEO,自然也是要把这个机构的控制权牢牢攥在手里,避免以后被其他公司抢占先机。
二来,周容谦是谷宁的儿子,谷宁又是一个名声极好的理事长,如果放出两家联姻的消息,对外界来说会是一个很积极的信号。
钟念玺能想通这些,足以证明她想挽救康利的决心,可邱淳雁却突然觉得有些无奈。
无奈这桩联姻,她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因素来。
“我吃饱了,”钟念玺放下筷子,“就先上去休息了,佘阿姨,麻烦您待会替我送一送邱姨他们。”
“好。”
众人看着她往楼梯走去,这段时间忙前忙后,她的背影看起来疲惫极了。
来到楼上,钟念玺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转了个弯,去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每天都有人打扫,里里外外都很干净。
可太干净了,就会显得空荡。
钟念玺看向窗边,她记得,自己每次来书房时,父亲都会站在那,要么看向窗外,要么逗弄着那条黑王蛇。
黑王蛇仍在饲养箱里安安静静卧着,父亲,却不在了。
她走了过去,许是察觉到陌生的气息,箱子里的蛇慢慢舒展了身体。
等到她走近,黑王蛇也昂起头,看着她。
看她抬手打开盖子,朝它伸出了手。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黑王蛇没有立马过去。
它瞳孔竖起,像是在在审视她。
审视她的胆量,审视她的能力,能否掌控它。
它一寸一寸靠近,一点一点确认。
最后,一圈一圈,附上了她的手臂。
滑腻而又冰凉的鳞片,摩挲着她皮肤。
钟念玺看着手臂上的黑王蛇,忽然,脑海中涌起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只是,不等她想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蛇身就已经蜿蜒而上,游到她的脖颈附近。
鳞片擦过项链上的宝石,不规则的宝石,刺痛了她的肌肤。
这道刺痛感,让钟念玺猛地回过神,她一把扯下肩上的黑王蛇。
然而,当她想要将蛇丢回饲养箱时,却发现,一条黑色的蛇正盘踞在里面。
钟念玺愣愣地看向自己的手,握着的,是她今早戴上的宝石项链。
累了,自己一定是太累了。
她撑着墙壁,来到书桌前,将手里的项链扔在桌上。
靠在椅子上,钟念玺的视线在书房里,游来游去。
她想起自己以前和弟弟们捉迷藏,有几个地方,是绝对不敢躲的。
书房,便是其中之一。
原因有很多,但在这个时候,钟念玺不愿去想那些关于父亲的不好的回忆。
他走了,她就什么都不想怨了。
视线回到书桌上,堆积成山的书和文件里,是一张全家福。
她支起身子,将照片拿过来。
这才发现,照片上不是他们,而是父亲和他的家人。
钟念玺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钟士承,那个最高的,瘦瘦的男生。
老了以后,却矮矮的,胖胖的,一点也没有当年的样子。
她看着照片里的人,轻笑了一声,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偏爱钟明诀。
他年轻时和现在的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父亲是个自私的人,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所以,也最爱那个最像他的儿子。
这无可厚非。
可是,钟念玺觉得自己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
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让他明白。
将照片放了回去,她重新靠回椅子上。
书房的窗户没有关,她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钟念玺有些累,也懒得再去分辨是谁在说话。
歪了歪脑袋,她的视线突然触及到书桌抽屉。
她记得,这个抽屉是上锁的。
不知怎么的,钟念玺盯着那锁孔,心中竟产生了一种想要打开的冲动。
念头一起,她就伸出了手。
伸到桌子下方,只稍稍用了些力气,抽屉就往拉出了一条缝。
见到抽屉没上锁,钟念玺眼皮一跳,她身体离开了椅背。
手上用力,打开了抽屉。
里面的东西很多,但摆放得很整齐。
所以钟念玺几乎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摆在最上面的信封,以及信封上写着的一个高字。
她眉头微蹙,伸手去拿。
有点厚度,却又摸到里面放着一个硬硬的,不规则的东西。
钟念玺没有犹豫,将信封倒转。
哗啦一声,那东西从信封口滑出,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捻起项链,一轮银月,吊在眼前。
似是意识到什么,钟念玺将项链丢到一旁,赶忙拿出信封里剩余的东西。
一张照片,和一份调查资料。
她看着那张照片,婴儿坐在女人膝上,而女人的脖颈间,就挂着那轮月亮。
恰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从口袋传来。
钟念玺缓缓放下手里的照片和资料,她拿出手机,是弟弟的电话。
“姐,你去哪了,怎么不在房间?”
“怎么了?”
因为思绪太乱,她的声音听起来虚浮无比。
“高海臻来了。”
第140章 血液
◎像天使一样的孩子,才被她爱着。◎
坐在那张唯一的单人沙发上,高海臻微垂着头,指尖拨弄着手链上的钻石,等待钟念玺出现。
屋内,所有人也都屏息凝神,同她一起在沉默中等待着,僵持在各自的位置上。
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带着审视和狐疑,甚至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与忌惮,黏着在她身上,探寻她出现在这的原因和目的。
可没有人主动问,她也没有开口,只是坐在那,便让整间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钟明诀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一个她不会看见,却足以让他看清她的角落。
他看着她,在长眠的梦里,她一次也没来过。
就像现在一样,没同他说一句话,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只是坐在那,就占满了他所有的思绪。
钟明诀偏过头,不想去看,也不再去想。
就像那圈鲜亮的花,随着父亲一起离开,一同埋葬。
终于,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
一声又一声,缓慢而沉重,似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碾磨着紧绷的神经。
屋内的视线,瞬间聚焦在钟念玺身上,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涣散,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信封,脚步虚浮地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竟踏了个空。
好在,身后的钟临琛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姐…”他声音里带着担忧和困惑。
只是,话音还未落,手臂就被钟念玺甩开。
见状,众人脸上的疑惑和不解愈来愈深,继而纷纷看向钟临琛,似是在用眼神询问钟念玺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可他也只是一脸茫然与无措,摇了摇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攥紧了信封,直直走向沙发上那抹白色的身影。
原本涣散游离的瞳孔,随着每一步靠近,变得越来越锋利,越来越灼热。
走到高海臻面前,钟念玺停了下来,身体因压抑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爸遗嘱里说的那个私生子,”她死死盯着她,眼神如淬了毒的刀子,刺在她脸上,“是你,对吧。”
她没有疑问,而是刻骨的笃定。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瞬间从钟念玺身上剥离,齐刷刷地钉在了高海臻身上。
或讶异,或不可置信,或呆愣住,
或者是,早已知情,淡定地旁观这场好戏。
“钟念玺!你疯了吗?不要胡说!”
一个带着惊怒的声音突兀加入,短暂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哥,我没有胡说,”钟念玺扬起手里的信封,“这就是证据。”
钟明诀的心骤然收紧,他紧盯着那信封,又急忙看向高海臻。
她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仿佛被质问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坐在观众席,漠然地观看这场闹剧的旁观者。
“姐…这…这里面是什么?”钟临琛结结巴巴地问。
钟念玺视线又重新转回高海臻,她拆开信封,掏出那条银月项链,狠狠地甩到她身上。
“这是你经常戴的那条项链,我没记错吧?!”
项链从高海臻胸前滑落,跌落至她的膝上。
她拿起那条项链,放在手心,静静看着。
而后,轻声开口,“是我的。”
“念玺,一条项链又能说…”
“冯叔,”钟念玺猛地侧头,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这是我们的家事,请您不要插嘴。”
冯道全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只能悻悻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其余人见状,也自觉保持了沉默。
“这个和你戴着一样项链的女人,你怎么解释?”
那张照片,像是罪证一般,举在高海臻眼前。
她的目光也因为这张照片,有了细微的波动。
照片是当年钟士承找自己要去的,他说他想看看母亲后来变成了什么模样,想看看小时候的她,又是什么模样。
所以,她从那本少得可怜的相册中,拿出这张照片,交给了他。
一切,似乎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高海臻看向照片里,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她忽然不确定,她是否允许她在这个时刻,承认她是她的母亲。
会吗?
不会的吧。
她那么善良,那么真诚,又怎么会生出自己这样一个,不择手段,满腹算计,虚伪透顶的女儿呢?
高海臻拿过那张照片,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婴儿,摩挲着她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巴,像天使一样漂亮的孩子,才应该是被她爱着的女儿。
而不是她。
可高海臻总是自私的,自私地霸占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那属不属于她。
“她是我妈妈。”她声音干哑。
听到这个回答,钟念玺从喉中哼出一声冷笑,自己果然猜得没错,这个女人从到钟家来的那刻起,她就觉得不对劲。
但,那时候她只当高海臻是父亲某个朋友的女儿,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没想到…没想到…他们都被她骗了…
“所以你承认,你是我爸的私生子,对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怒火的审判。
听到这句话,屋里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高海臻的回答。
尽管钟念玺已经给出了证据,可他们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虽然老爷子的确对高海臻和一般秘书不一样,但…如果真的是私生子,他们这些和钟士承朝夕相处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
众人的视线几乎要凝固在高海臻身上,只见她将照片放回包里,缓缓站起身。
“我不是钟士承的私生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里,掀起层层激荡的,混乱的波澜,可处于波澜中心的她,脸上却仍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没料到她这个回答,钟念玺愣住。
随即,一股被愚弄的暴怒瞬间席卷了她。
“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狡辩吗?!”她拿出信封里的最后一样东西,“这是爸调查你和你母亲的资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十二年前,高月玲在坂东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字就叫高海臻!”
说到最后,她将手里的调查报告,砸到了桌上。
砰的一声,玻璃杯碎裂的刺耳巨响,伴随着纸页四散,响在每个人耳边,响彻整个钟家。
高海臻垂眸看向那叠被清水浸染的调查报告,那个名字,那三个字,压在狰狞的玻璃碎片下,刺进她的眼睛里。
她阖眼,掩住眸中那快要翻涌的情绪,喉间上下滚动了一圈,再睁眼时,幽暗的瞳孔,又变回了那座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也和你们钟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种可笑又拙劣的谎话,钟念玺怎么可能会信。
“你说…”
高海臻并不打算跟这群人解释什么。
她弯腰,捡起地上一片玻璃。
伸出左手,碎片刺入掌心。
“阿臻!”
一声惊呼,从角落里传来。
连站在她面前的钟念玺,也被她这一举动给惊到。
高海臻没有理会,碎片向下,划出一道红线。
血液涌出伤口,滴答一声,落入清水中。
报告上,高海臻三个字,被鲜血包裹,浸透。
高海臻将沾满鲜血的碎片丢到桌上,玻璃在血中,发出一阵清脆而又沉闷的响。
她昂着下巴,看向钟念玺,“拿去验吧。”
不等对方回应,她转身提起包,就要离开。
还没走出两步,高海臻忽又停下。
她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来。
“钟念玺,这是收购要约书。”
“我将对康利集团发起管理层收购,”她回头,眼神扫过这一屋子的人,“如果在座的各位也有想法,欢迎你们随时来找我。”
说完,她将要约书交给了离得最近的人手上。
钟时寅懵懵懂懂地接过,低头看去,纸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但不影响看清纸上的内容。
粗粗看完,他抬起头,高海臻已经离开。
他看向客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手中那份染血的要约书上。
钟时寅反应过来,立马来到钟念玺面前,将要约书递给了她。
可她却没有接,只是凝望着敞开的大门,一动也不动。
走出庭院,高海臻翻开包,从里面摸索出烟盒和打火机。
掌心的血,还在不断渗出,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素白的衣服上,闪耀的钻石上…
到处都是斑驳的,刺目的红。
连烟卷,都变成了血红色。
风有点大,点了几次火,香烟才被点燃。
高海臻深深吸了一口,吐出。
浸满了鲜血的烟,变成了红色。
红色的雾,在弥漫着血腥味的风中扭曲,升腾,颤抖。
一滴眼泪,也在眼眶中抖动。
只是,不等它要掉下来,
就被鲜血粗暴地抹去。
这时,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高海臻没有回头,没有回头去看,
没有去看他一瘸一拐,步履蹒跚。
但她听得见,听得见他的步子很慢,
慢到蜗牛的速度都比不上。
即使如此,脚步仍在固执地靠近,
可声音快要到耳边时,却变成重重一声响,和痛苦的闷哼。
一根烟吸完,高海臻将东西都塞回包里。
没有回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高姐的身世,会在番外里填补完整。
写完了,明天放全部正文。[眼镜]【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