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新婚


    ◎这人是不是不行?◎


    “……怎的哭了?是何处不舒坦吗?”


    瞧着眼前人慌张张去给她寻帕子拭泪,全然没了平日里头平静自持的模样,贺文茵愣怔半晌方才冷静下来。


    ……所幸没有当着别人面流下眼泪,也没当真跑回去。不然可要闹个大笑话。


    “我无事的。”


    如是轻轻念一句,贺文茵垂眸抿唇,去一旁小几上拿了酒杯来,示意他继续。


    交杯。


    ……她口中味道是清甜的,似是梅子酒。


    结发。


    攥着那一小缕头发,好似头发会觉着疼般,谢澜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剪下来一丝,同他毫不留情绞下来的一大片黑发结在一起,珍而重之放到了荷包里头。


    如此便是礼成了。


    稍稍松一口气,贺文茵一时没转过弯来,张嘴便是,“国公——”


    她身侧的人无奈,“唤我谢澜便好。”


    “……嗯。”


    复而垂下脑袋去,贺文茵垂眸望向一旁绣着鸳鸯的床帐子。


    方才,她是想同他商量商量圆房的事,冲动下便直接开了口。


    可细想下来,这话要怎么说?说自己今日来月事做不了?说自己有一被人碰就犯的疯病?


    是以直至月疏雨眠过来帮她卸冠脱了外头宽大吉服,又出去清点外头谢澜派来的丫头婆子,贺文茵也仍抿着唇一言不发。


    反倒是她身侧那人便这般静静瞧了她许久,忽地轻笑起来,悄然挨过去勾她的指尖,


    “文茵,今日事务繁多,想必定是费了你不少心力,故我命人备了些餐食。去尝尝吗?”


    他希望在他这里,一切都是最合她心意,最叫她喜欢舒坦的。


    可直至前世的贺文茵闭眼,除去猫狗外,他也没能得知她究竟喜欢什么。除去因为泛苦而偏爱甜食以外,贺文茵对什么都是好好好。


    ……他猜她喜欢猫狗,但她自始至终从未开口过想养只玩。


    大抵她那时已然是无所谓喜恶了罢。


    不过现下他倒是摸清楚了些。


    瞧着身侧女孩似是一边想着什么,边忍不住去偷瞧案几上头膳食的模样,谢澜眉眼柔和下来,低低一笑。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另一畔,想着礼仪嬷嬷的教导,贺文茵只犹豫着动了她眼前那一小碗汤面。


    画着鸾凤和鸣的红瓷碗里头是奶白色的鱼汤。鱼肉被切成了刚好入口的小丁,和奶白色的豆腐,细细的面条一起码在碗中央,周围零星飘着红色枸杞。


    虽说京城有几条河流流经,但河鲜的储存在这个时代似乎仍是个问题。故而在南方寻常人家也能吃起的鲜鱼在北方仍是达官贵人们炫耀的上品。


    何况这汤入口鲜香而不油腻,回味甘甜。面条吸饱了汤汁,鲜甜味十足,口感却没有变得过于软糯,反而爽滑不失弹性。


    往日里头,她吃这一碗面便也够了。


    可今日属实是累,叫她看着桌上旁的饭食也想尝尝。


    “想吃便吃就是。”见状,谢澜似是会读心般笑眯眯地推过来一小碗瞧上去便极好喝的汤,“怎得现下反倒要同我生分了?”


    便是说着,他缓缓起身过来,大手轻轻擦过贺文茵的指尖旁,留下茧子粗糙触感。


    “今日太子和陛下也前来观礼了,我需要暂且出去一阵。”一遍遍扶着她指尖,谢澜轻声,


    “十一同我说你天不亮便醒了。若是乏了,便去歇歇?”


    只觉着手被弄得发痒,贺文茵小小点头。


    他是该走了吧?


    可下一息,她反倒被一股暖香味道给牢牢裹住了。


    是谢澜忽地凑过来,留恋极了般松松抱着她,黏黏糊糊同她挤挤挨挨在一起。又因了没换吉服,他乌纱帽上头簪花擦过她面颊,弄得她痒呼呼的。


    “那我走了?定要等我?”


    见她发懵不说话,那人低低笑,又拿脑袋去蹭蹭挨挨,“嗯,好不好?我不会很久……”


    她不等他还能去哪?


    全然招架不住这人撒娇,贺文茵只得模糊着连连应声,“嗯嗯嗯……等等等。”


    直至那人又黏糊一阵后一步十回头,眼神恋恋不舍拉着丝走出这间新房,她方才有了空闲细细观察这间屋子。


    细细摸了摸身下床榻,贺文茵发觉那似是什么皮毛,摸着极为软和,且只是稍稍接触一阵便能感到太阳般的暖意。


    而内间大门里外两侧各悬挂了一层帘子,外表看上去似乎就是普通的布料。


    踱步过去摸了摸,她方才发觉其中巧思——绸布在外,内里似乎是皮制的,最中间还夹着一层厚棉花,怪不得她此刻所在的这间屋子格外暖和。


    “国公递了话,叫您自去洗漱歇下,不必等他。”便是此时,三一上前来一笑,“烦请夫人往这边来。”


    于是,顺着她指引,贺文茵推开了浴间大门。


    屋子里是个不小浴池——粗略估计能站下十几人,通体泛着玉一般的白色,里头浅棕色液体正冒着热气。


    这是……药浴?


    愣愣站在门口,贺文茵穷惯了的脑袋一时间只会计算这一池子水要多少钱。


    怀揣着好奇心小心翼翼坐到里头,一时间,她只觉着好似全身隐隐作痛的骨头都叫这水泡得松开了,整个人暖洋洋的,舒服得要命。


    于是,泡着水,她不自觉便眯着眼睡着了。


    直至谢澜再度回来,月疏雨眠在外头唤她,她方才匆匆换了衣裳出去


    进门时,映入谢澜眼帘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屋内炭火烧得极足,窝在床榻里头的女孩只换了身水红小袄,正小口尝着他命人送过来的龙井乳酪。她似乎是没吃过这种点心,喜欢得要命,眼角都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这还是他综合她的喜好做出的新菜式——虽说不是他的动的手。


    便是带着浅浅笑意想着,谢澜踱步过去,轻轻坐到了她身畔。


    见人过来却没闻到半分酒气,生怕他再犯酒疯,贺文茵悄悄上下打量他一番,迟疑歪头。


    他不曾喝酒吗?


    带着点邀功一般的语气,谢澜垂眸矮身过来笑道,“想着你大抵不喜欢酒味道,便没喝几杯。泡着那药浴可还舒坦吗?”


    ……果真是他做的。


    可她哪里值得他浪费这么些银钱?


    垂下眸子去瞧着手中点心,贺文茵只轻声道,“……国公不必如此的。”


    去牵她垂在一旁,仍是冰凉的手,谢澜无奈道,


    “怎得又这般叫我?”


    她一紧张就容易唤错称呼。


    于是贺文茵艰难改口,“……谢澜。你说。”


    轻轻应一声,谢澜抚着她掌心,轻柔启唇,“有些话,不知同你说过不曾。”


    “我识字后便为自己院内伺候的人另寻了他处,自那后也从不用丫头婢女一类的下人进住处伺候,国公府上下绝无通房或妾室,我也从未有过其他任何心爱之人。”


    “在国公府,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即可,不必迎合些什么。府内任何地方都随你逛,要出府和我说一声便是。若是缺银钱或物件,也只管找我要便好。”


    如是说着,他朝贺文茵笑笑,温声道,


    “这屋子内的陈设都合你心意吗?”


    “……嗯。”


    狠狠揪着那张毛毯,贺文茵一点头。


    何止是合她心意。说这是专门给她造的金窝怕是也不为过。


    也因着这人种种心意,她知道她不该这么怕。


    ——这些日子下来,她本是一丝都不怕他了。


    ……但今日不同。他们是该圆房的。


    因此,她还是害怕,怕得要命。


    瞧她如何也掩不住地面色,谢澜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微垂。


    “那便好。”


    复又扬起眼来笑,他拢住贺文茵掌心替她暖手,只轻声笑道,


    “今日累了罢?我不打扰你歇息了,只是记得有何事便唤我,可以么?”


    怎么说得好似他是她的贴身丫头似的?


    诧异间,贺文茵仰起脑袋起身来瞧他,叫左边掌心无意间露了出来。瞥见上头伤痕,谢澜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又黯然下来,抚着那处低声发问,


    “……此处是怎么了?”


    “啊。”暗骂自己一句,贺文茵犹豫道,“是……我昨日贪玩,被花枝给划的。”


    闻言,谢澜不回话,只幽深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时间久到贺文茵都有些不自在。


    他总不能知道是自己划的吧?


    但好似方才只是幻觉一般,他很快便又复了寻常模样,心疼极了般叹着,下床去给她寻了金疮药来,将她的手捧在掌心里头细细地给她上药。


    “下次要折花时记得当心。”


    直至那手近乎要被他涂漫药膏,谢澜才迟迟停手,垂着眸子轻轻过来拥了她一下。


    感受到怀中姑娘动作一紧,他低低念道,“……无事的,我不做什么。”


    “早些睡罢。”


    说罢,为她披一张毯子,他便静静走了人。


    ……他,就走了?


    余光悄悄瞄着他背影直至彻底瞧不见,咸鱼瘫在床上,贺文茵茫然地看着上头大红色床帐子,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不行。


    不对啊,此人宽肩窄腰,气宇轩昂,又正值壮年,怎么瞧着也不是……呃,那方面不行的样子罢?


    罢了……罢了。


    既然没有因房事起矛盾,那为姨娘查案的事便当真得加紧了。


    不然万一哪天他想起来这事,见自己不同意,把自己休了再扔到大牢里头怎么办?


    从未想过今日便这般……近乎可以称得上顺顺利利地度过了,贺文茵窝在锦被与染上了暖香的毛毯里头,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


    静静立在门外,听着贺文茵在软榻上翻来覆去,谢澜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里头黯然神色。


    此时已是深夜,两个丫头忙了一天,贺文茵已经叫她们去自己睡下了。


    但她大抵是属实难以入睡,便点了灯趴在案几前头,托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影子正映在他不远处窗纸上,只稍稍伸手便能碰着。


    ——床边小几上谢澜特地为她放了一盏粉彩烛灯。拉上帐幔后,暖黄色的烛光将将好能浅浅透进去一层,不至于叫她难以入睡,却又能莫名心安许多。


    大抵因着爱省灯油,她自己都不曾发现过,只需稍稍点上灯烛,她夜里头梦魇便会少许多。


    但他知晓的。


    怎就不会照看好自己?


    一次又一次描摹着那个托着脑袋的影子,谢澜微微一叹。


    便是此时,女孩点了点脑袋,歪歪斜斜地趴了下去。


    在门口踌躇一阵,谢澜最终小心翼翼地推门入内。


    这处原先是他所住的地方,新房设在此处,也是因着他些许不可见光的私念。


    他想要叫他的贺文茵住在他曾住过的地方里头。


    不远处,他心心念念的人正趴在案几上头,手里握着笔不知是要写些什么。只是大抵太疲,还不及落笔,人便已然睡下了,险些将墨点溅到自个儿脸上。


    将自己的外袍给她轻轻披上,他凑至她面颊边轻声去唤,


    “……文茵,文茵?睡了么?”


    女孩却是睡得极熟,他无奈点点她脑袋,轻轻将她整个人环抱起来,挨着她冰凉脸颊侧去轻声念叨。


    “就这般睡了……若我不来,你是不是便要着凉?”


    她怀中姑娘身量分明也算不得矮,甚至因着他这些日子精心养着还稍稍长了些个子,可仍是轻飘飘,好似羽毛般下一刻便能飞走。


    只觉着贺文茵的身体大约是这间屋子内最冰冷的东西,谢澜将她放到床上头,微不可查一叹。


    前世那神医,是他在帮着她处理完平阳候一党的惊天巨案时偶然所遇。可回来后,他照着记忆画了人像高价寻了许久也不见其人踪影——当真叫他要疯掉了。


    “……罢了。”


    无奈抚开她蹙着的眉心,谢澜替她掖好被角,起身低低念叨,


    “你是有福之人,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只是别再伤着自己,好不好?”


    他派了暗卫在她身边,虽说只是保护,并不监视她的行为,但她若是折花受了伤,暗卫如何能不报给他?


    ……当真是连谎话都不会撒的糊涂鬼。


    再度静静立于廊下,谢澜黯然望向里头影影绰绰灯火,对着那床榻的影子遥遥一瞧。


    也不知,她今夜……能否得以酣梦?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爆哭]


    42翌日


    ◎他静静守了她一夜◎


    照理来说,新婚夫妇今日本该还要走一次拜见公婆的敬茶流程。但这国公府中确无公婆或长兄长嫂可拜,她和谢澜总不能去拜牌位或是圣上——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此贺文茵留心,起了个大早。


    说来也怪,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昨夜她竟也做了个嫁人的梦——似乎也是嫁来这国公府。


    但与昨日不同,梦里头她是在皇宫大内出的嫁,还被两侧陌生宫人口口声声唤着郡主,身量与现在的似是也有些差别。


    最终,她那梦止于揭盖头的那人近乎颤抖的一声唤,


    “……文茵。”


    下意识抬头望去时,窗外天还未亮,月牙的一个尖仍挂在窗棂下头,瞧着还有好久才会升太阳。


    怔怔瞧着,贺文茵忽而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上学时的日子。


    彼时她每日都要天不亮便起床去赶公交,在那挤挤攘攘的车厢里头勉强借着光背书,以应付早晨的检查和筹备中考。


    通常是喘着气进教室坐下时,外头才会有些微的晨光。


    慢慢想着,低头去瞧自己身上的大红鸳鸯绸缎寝衣,贺文茵垂下眸子,无奈扯扯唇角。


    而如今也是15岁,自己倒是直接一步到位,过上了嫁人的生活。


    忽地,那月牙下头的窗棂被不知是什么人轻轻扣着,传来了些微声响。


    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来,她小心琢磨着推开那层厚重的油纸窗,正要全部打开去看看外头是谁。


    可下一息,动作便被窗外人温热大掌按了下来。


    是谢澜。


    他立在廊下,正矮身透过那窗户缝瞧她,脸上神色叫屋内灯光照得宛若将将化开留着蜜的糖,温和又甜丝丝,只叫她觉着心被什么挠了一下。


    掩面轻咳一声从窗缝里歪着脑袋瞧他,贺文茵正要开口,便听闻外头人温和道,


    “怎么不多睡一阵。”


    见缝里头那双盈盈眼一眯,似是有些疑惑,谢澜再度一拢她的指尖,柔声解释,


    “我去书房。瞧见你已然点了灯,便来看看。”


    便是说着,他悄然拍了拍积于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上头寒霜。


    昨夜,他方才躺到榻上,便觉得因着与贺文茵成婚而近乎要冲昏他头脑的喜悦霎时间骤然褪去,只余止不住的担忧与思念占据心神,叫人反倒愈发心焦清醒。


    她是否会被被梦魇缠绕?


    是否忽而身子不舒坦却不告诉任何人,只自己硬熬?


    一个人待在陌生的房间内是否感到怕?


    思绪一旦被拉开一道口子,里头被挤压许久的阴郁念头便疯长一般往外头涌,近乎要将谢澜淹没,叫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都是自己的臆想。


    但因着怕那见不得光的可怕欲念伤着了她,他又不敢去她身侧守着。


    末了,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门前静静守了贺文茵一夜。


    怕她出来时凉,廊下便是夜里也烧着暖炉与地龙,虽说仍有风雪从帘外透进来,但他身为习武之人倒也够用。


    ……只是,不曾站多久,他便隐约听到一阵子压抑着的咳嗽声音。


    里头贺文茵约莫是习惯了,咳醒后也能倒头便睡,脑袋轻轻一声倒在软枕上头便没了其余动静。


    可他明明康健的很,却也只觉得胸口随着那咳嗽声一阵一阵地钝痛,直至她睡下也经久不歇。


    静静贪婪瞧着那缝隙里头透进来的光亮,谢澜便是连眼都不敢眨。


    贺文茵未曾梳妆时气色差得吓人——他一向清楚。


    但他怎得就是那般难过?


    再度不明所以歪头瞧了瞧他,另一头,贺文茵恍然大悟——他似乎稍稍皱着眉。


    也是,她竟是站到这便觉着冷,那眼前这人如此站在廊下不得冻坏吗?


    何况这是人家的宅子,她哪能就这么不叫人家进来?


    于是她忙问,“要进来说话吗?”


    谢澜只垂眸摇头,“不必。我身上带着寒气,会冻着你。”


    “那你不凑近我便是了。”


    低声极快念叨一句,贺文茵侧过脸去,小小试探着碰了碰他指尖,声音越发低,


    “昨日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不必太过顾忌。”


    肉眼可见地怔了怔,过了许久,贺文茵才听得那人一声低笑应声。


    随后,窗户便被他轻柔合上了。


    只片刻不到的功夫,她便听见有人进了屋门。


    只是他在外头停留了好一阵子,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待到她近乎要有些困乏时,方才有人掀开那厚实门帘缓缓踱步过来,


    那人声音理由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昨夜睡得不好么?”


    疑惑眨眼,贺文茵摇头,


    “……嗯?没有啊。”


    平心而论,昨晚她的确睡得极好。


    不用似过去十几年一般闻着呛鼻的碳味连声咳嗽,不会半夜被冷风吹醒,不会半夜身上各处都疼到想一头撞死,也不会不停地惊醒。


    ……也没有似这几个月一般,分明睡在整修好的房子理由,却恍惚间依然能闻到烟味,会忽然觉得身上发寒,似是有冷风吹过来。


    与之相反,睡前泡的药浴几乎叫她骨头缝里都充斥着暖意,身下热乎乎软绵绵,屋内还似乎照旧熏着那安神的香,她醒来时罕有地连头疼都犯得轻了些。


    谢澜垂眸,声音低沉。


    “……你眼下的乌青极重。”


    贺文茵忽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没梳妆。


    她见过自己没梳妆的时候是副怎样的尊容——面容泛着不正常的苍白,黑色的眼眸犹自睁着,眼周满是黑眼圈,活脱脱一个刚回魂的女鬼。


    她往常一般会趁月疏雨眠来之前给自己扑点红,看起来好歹像个人样,也不必叫她们想法子求人买那些比金子还贵的药。


    ……但今日睡得太舒服了,一时竟然忘了这茬。


    完了完了,这幅模样怎么能叫人见到!


    慌忙侧身过去拿被子挡着自个儿脸,贺文茵语气极快地喊他,


    “那你别看,先快些出去,我扑点——”


    无奈低叹着笑笑,谢澜缓步过去坐在缩头乌龟身侧,将她小脸从锦被里头柔柔扒拉出来,轻声哄,


    “不妨事。我知你身子不好。”


    以他对贺文茵的了解,她这时候多半还困得要命,只是碍于病痛才无法歇息。


    ……可如今的她应当远没病到那般地步才是。


    屋里头熏着的香应当还是管用的罢?


    于是轻抚她带着暖意的发丝,谢澜轻声启唇,


    “是怎得才醒了?”


    贺文茵“嗯?”一声,“……今日不敬茶吗?”


    她以为古人都会重视这个。


    ……就因着这事不好好歇息?


    无奈一轻抚她的脑袋,谢澜将锦被角给她掩好,


    “不必。困了便睡吧,只记得醒后派人告知我一声……对了,稍待一阵。”


    话毕,不过几息功夫,谢澜便带着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毛皮大氅进来了。


    这是此前西域上供宫里的物件,大晋几十年也未必能出如此一张,还是皇后赏他的及冠礼。


    这件大氅是他将近三个月前刚回到这里时便想要做的。


    只是此种皮毛敢处理的人太少,最后还是请了宫内最顶的裁缝,两个月方才赶制出来。


    剩下的还能给她做两个手筒,再做几顶漂亮的小帽。


    觉着便是傻子也瞧得出这大氅价值几何,贺文茵忙拒绝,“这我不能……”


    只是将大氅当作披风给她披上,引得她小小惊呼,谢澜轻声笑道,


    “便当作是我赠你的及笄礼罢。何况现下我的便是你的了,何须顾忌——这还是你说的。”


    可她那荷包还不曾做出最好的一个。


    贺文茵只得垂眸,“……那我该补你点什么好?”


    便是此时,一只油光水滑的三花猫不知何时进了屋门。


    它费力地用脑袋顶开厚实的帘子,扭着屁股和尾巴蹭了蹭谢澜的袍角,之后便一个重量级飞扑直接撞进了贺文茵怀里。


    贺文茵大约还没这猫结实,被撞一下只觉得越发头晕目眩。


    更别提肥猫直接心安理得地窝在了她膝上,还嘤嘤叫唤着要将脑袋与圆胖身子往她怀里凑,险些把她本就不甚牢固的骨头一脚踩断。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贺文茵艰难望向那毛球,随即便不可思议瞪大了眼。


    这是她见到谢澜那日那只,彼时不曾见到的猫?


    不过几月未见,便……吃成这样??


    他拿什么喂的?


    见贺文茵被压着,一旁谢澜骤然换了语气,冷冷一声,


    “下来。”


    闻言,猫委屈地垂下胡须,团吧团吧下来,把自己蜷成球窝在了贺文茵的膝边,用棕色的眼珠幽幽盯着谢澜。


    无视那猫的表情,谢澜的语气又骤然恢复了温和,“你见过的那只约莫是在何处烤火,要我为你寻来么?”


    那畔,贺文茵仍在发懵。


    窝在她身边的毛球腹部微微起伏着,呼噜声震天响,是副活得好极的模样。


    那日,月疏本来劝她将猫带回去养着,无论如何也比在外流浪强。


    可她此前也捡过只生着病,又没人要的小猫的。


    往日里头只啃干窝头的她们三个破天荒凑到一起,将铜板凑了又凑,方才凑出钱来给轻手轻脚猫喂了药,又给它买了羊奶与鸡蛋吃,许久才救活了它。


    ……但那瘦瘦小小的猫还是死了。


    某日,在平阳候来时它冲出来要挠他,被他重重一脚踢到了一旁。


    待她勉强支起身子再去看时,小猫已然静静躺在往日最喜欢的破草垫子里头睡下,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此后她便明白了,她养活物便是祸害人家。


    从此便再喜欢再可怜也没再养过了。


    抬眼望向谢澜,贺文茵只觉着有好多话想问,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你……”


    那人闻言赶忙回话,“怎么了?我去替你寻猫好不好?”


    只觉着似是有醋还是什么浇在心上把话浇泡掉,贺文茵最终只抿唇摇头。


    谢澜也不勉强她,只威胁般偷摸瞪猫一眼,便笑道,“那便好好歇息罢。不必送我。”


    ……


    用眼神送走他后,小心翼翼抚着猫油光水滑的毛发,贺文茵愣怔瞧着那双褐色猫眼,好半晌才轻声问它,


    “……你会死掉吗?”


    猫不解其意,只毛乎乎小脸蹭了蹭她的掌心,扭着屁股过来,整个身子轰然扑通一声倒在了她怀里头后打雷般呼噜,压得她胳膊发麻。


    “……你不要靠近我,你……”


    贺文茵轻轻伸手去推它,可猫黏人得紧,岿然不动,只又往她身上蹭了蹭,便人一般窝到她胳膊里头睡下了。


    无奈小心翼翼将自个儿与猫都埋回轻软锦被里,怀揣着一腔心事,她只得抱着猫渐渐沉入梦乡。


    ……


    谢澜立在廊下,皱眉思索着。


    前世,贺文茵这时已然嫁给了兴庆伯。


    照彼时的线索推断,那事怕是也已推上了日程。


    但或是因着他先下手为强了的缘故,那一党现下还是一团乱麻,甚至隐有分裂的意思。


    听着里头姑娘似是已然躺到了床榻上头,谢澜眉头一舒,却始终不曾彻底松开。


    彼时,她嫁给她,行过那事后,便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玩他发丝,回他话说自然是那老东西被她拿蒙汗药晕过去了。


    后来他才知,那时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新婚当日便险些接连刺杀兴庆伯与平阳候,被绑至官府,却反倒无论如何也不下跪,只挺直腰板笑着叫人上前来处置自己的那名女子,便是她。


    ……既然回了过去,那他便一定会护着她一辈子,让她永远快活。


    至于他的好岳父……


    “嗷!”


    思绪被那声音忽而打断,谢澜沉着脸抬头。


    原是那抹布猫正蹲在廊下的柱子上冲他嗷嗷叫唤,腆着肚子翻身,结果一翻将自己咚一声翻了下来。


    瞧着地上一滩猫与空气里头尘土般翻飞的猫毛,谢澜深深一蹙眉。


    他生性喜洁,既不喜人碰,也不喜动物碰,更别提这种东西。


    ……但贺文茵定是希望他也喜欢她的猫的。


    “……待你娘醒了我便要参你一本。”


    无奈低声一叹,谢澜面上的阴霾慢慢褪去。


    他揉揉眉心将肥猫抱了起来。猫在他怀里委屈地嘤了一声,身体几乎要溢到他的胳膊外头,但他只冰冷道,


    “叫她看看你是不是该少吃些了。”


    【作者有话说】


    过几天等我现生调整好更新应该就正常了!感谢各位宝宝不嫌弃(嫌弃也行该嫌弃的我也嫌弃),等我3.4开抽奖(砰砰滑跪)


    43起疑


    ◎他是不是见过她?◎


    贺文茵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暖和日光底下,那只三花正凑在她的脑袋跟前,嘤嘤叫唤着,用毛乎乎的脑袋拱她脸侧。


    揉揉猫脑袋后,她甩甩脑袋掀开帐幔。


    阳光已然透过油纸洒在了窗前的小桌上。她瞧见雨眠正在往上头寻地方放她的药碗,恍惚间,只觉着一切都好似没换过屋子住一般的熟悉。


    “夫人既醒了,奴婢便去通报国公一声。”


    三一似是守在外头,听闻里头动静,便进来通传一声,笑着福身走了人。


    月疏则是最后才直直扑过来的那个,“姑娘——我两吃过了!姑娘你知道吗,国公府里……”


    ……她们两该怎么办?不会被这里下人欺负罢?


    听着月疏念叨这些日子来的见闻,贺文茵心里头微微叹气。


    虽说名义上是丫头,可她打心底里从未将她们当作下人瞧过——不如说她很难当真去把人当下人,换作何人都是一样。


    所幸谢澜目前瞧着,倒也算得上是个好主子,不至于同她在这事上意见有太大分歧。


    便是此时,外头便有一阵子皮靴踏在地毯上头声音传来,叫贺文茵猛地将自己从思绪里头抽出来抬头去看。


    在身后给她弄头发,雨眠见她模样轻笑一声,险些将她闹个红脸。


    果不其然,是谢澜笑眯眯进了屋,


    “睡得好不好?”


    贺文茵浅浅瞪一眼身后雨眠,微微垂下脑袋去点头道,


    “今日有何事要做吗?”


    “若你休息好了,我想着可以给你试些新衣,再带你转转府上。”


    不知何时已然坐在了她身侧,谢澜轻柔去抚她寝衣一角,道,


    “至于管家一事,我前些年并不在京,故此府内事务一应是由总管来管着。他已然将府内账目整理妥当,你随时都可以唤人去取。”


    他不想让贺文茵费神——她也万万不得再费神了。


    可他清楚贺文茵的性子,若是何事都不给她做,只单单娇养着她,她定是又会觉着心神不安,


    故此,呈在贺文茵面前的一定是无需她费神,只需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利害,却又不让人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事。


    便是说着,他信手往她手中递出个玉一般的物件,只仍是那副语气温声开口,


    “你的私印。见此印便如同见我,府内的一切随你调动。”


    瞧着那印,贺文茵不可置信眨眨眼,抬头去望他,“府内一切随我调动?”


    谢澜轻声笑,“细细说来,是所有归我的一切都随你调动。”


    还不等她从方才的冲击里头回神,瞧着她的发已然挽好,他便自然而然牵起她手,笑道,


    “先去试衣裳罢?还是想先用膳?”


    “试衣裳。”


    新婚第二日便穿着寝衣去用膳……未免太过骄纵了。


    一眼便能瞧出她心思几何,谢澜只温和应了声好。


    毕竟他也想给她看看那些衣裳的。


    平日里头,贺文茵常着淡色的衣饰。故此除去婚服及成婚几日后要穿的红衣外,陪嫁衣物一应是水色或湖色,并着头面也是全些银制,最多镶块白玉——倒是叫平阳候府少出来一笔头面钱。


    平心而论,贺文茵生得美极,自然何种衣物都能撑得起来。只是她面色差,穿淡色便越发显得过于清淡,莫名叫他怕。


    故此,谢澜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他是极喜欢贺文茵穿艳色的。


    艳色显得她有了烟火气,衬得小小一团雪人的气色也好了起来,好似她明日身子便会好一般。


    他方才说完不久,便有长长一队人抬上一个又一个箱笼过来,齐齐摆了大半个屋子,叫贺文茵眼花缭乱。


    但谢澜只稀松平常笑,“听听看,有你喜欢的样式吗?”


    手中捧着长长一卷近乎坠地的纸,三一应声开始念里头衣裳的名目。只是太多太杂,好似报菜名一般,贺文茵只觉着听起来头疼。


    她要这么些衣服做什么??


    一天四件地穿怕是也轮不完一趟吧?


    望向谢澜,她看见那人的嘴还在一张一合,“我想着过段时日你的身量或许会长些,便只先做了冬衣。”


    只是冬衣??


    瞧着里头满满的衣裳,贺文茵满心全是乱麻。


    此情此景,总叫她觉着谢澜是在玩奇迹贺文茵,还是个重度氪金玩家。


    犹豫着拿起一件又一件衣裳去摸去瞧,贺文茵站在箱笼前头,许久也不曾挑出一件来。


    而在她后头,谢澜已经走过来去抚她被松松挽起的发,引得她蹙着眉一句别胡闹会乱。


    见她模样,谢澜低低应声,软下眉眼来勾唇笑。


    不知贺文茵发现过不曾,不知何时起,她已然不再抗拒他的触碰与接近了?


    ……方才及笄时的她,原仍是这般的性子。


    纵使外头套一层生冷的刺壳子,可只需他用心安抚那小小露出的抖着的柔软处,她便会不自觉翻着身给他更多柔软的地方瞧,别扭地示意他她信任他。


    ……这便是了,贺文茵只需全身心信任他便好了。


    他会为她处理好一切,给她最好的一切,叫她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


    ……她只要信他便好了。


    注视着那个手忙脚乱连箱笼都不知翻哪个好的姑娘身影,谢澜瞧着手中发丝,眸色愈发幽深。


    欲望疯长得可怕,他现下只想同她一辈子在一起,把她圈在怀里头长长久久瞧着自己同自己说话哪也不许去。


    ……想抱抱。


    克制上前来轻轻去牵她手,谢澜轻轻问,


    “近日你我新婚,挑一件红衣如何?”


    “新婚”二字被谢澜咬得很轻。


    信手从理里头挑出一件金丝红纹浣花锦百褶裙,谢澜将它拿在手里头比了比,


    “这件好不好?”


    贺文茵闻言胡乱点头。


    她无甚所谓的,左右都是衣裳,穿什么都一个样。


    只是方才那阵仗……太吓人了。


    叫她莫名觉着心被坠了一下。


    ……好想亲手给她穿上。


    另一侧,静静瞧着她,谢澜许久不曾动弹。直至姑娘的手亲自去碰他指尖,他方才将衣裳递给她。


    “你做这么些衣服,我穿不完该怎么办?”


    瞧着里头起码几百套衣裙,贺文茵似是不满一般望着他,随口小小念叨。


    他好喜欢她全身心瞧着自己的眼神。


    只觉着被那目光扫过的地方都是舒坦至极的,谢澜似乎也陷入沉思,只嗯一声,


    “……那便留着?只是明年还是得做新衣。”


    他只是觉着贺文茵穿上好看便做了,当真没想那么多。


    “……浪费银钱。”贺文茵小声念叨。


    “给你做些衣服还是小事一桩的。”如是想着,谢澜忽地笑了,“要看账吗?”


    这人存在感委实太强,就这样毫不掩饰地静静盯着她看,眼睛都不舍得眨两下。


    也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些什么。


    “好。只是……”终于犹豫着开口,贺文茵侧身过去钻进床榻里头,小声道,


    “我要更衣了,你出去一下?”


    直至听闻这话,那人才好像方才醒来一般,低低念了句什么便走了。


    默默送一口气细细去瞧那漂亮极的衣裳,贺文茵垂眸不语。


    她一直坚决不肯让别人替她更衣——若是非要换,也无论如何不能去了那层里衣。


    因着她身上满是疤。


    近乎没一片好的地方,她身上酷似一颗枯树——鞭痕烙痕和大片大片的踢打伤留下的疤加在一起,没准还没枯树顺眼。


    每每看到这些疤,贺文茵都会在脑内自嘲一番自己的运气。若说是不好吧,她在那样艰苦的医疗生活环境下也撑过来了,可若是好,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投胎。


    站在外头,谢澜许久才盼到贺文茵穿着那身衣裳出来。


    而还不待她反应,贺文茵便被人紧紧拥住了。


    已然有些熟悉这人动作,贺文茵慌张去正还不曾弄好的领口,“……!怎么忽地就——”


    他好喜欢她。


    她穿上这身衣裳怎得这么好看?这么叫人喜欢?


    紧紧拥着她一刻也不愿松,谢澜只喃喃,“……喜欢你。心悦你。想要一直一直同你在一处。”


    “喜欢你……”


    现下她嫁给了他,她信他,也不再抗拒他的触碰了。


    那她很快便要是他的了。


    ……贺文茵。


    他的贺文茵。


    手上动作愈发紧,怕她发觉脑内念头,谢澜控制着呼吸,可□□反倒愈演愈烈。


    ……仅仅是脑内有些关于这个的念头,他都觉着快要疯掉了。


    另一侧,贺文茵近乎快习惯了。


    这人似乎染上了什么不同她黏糊在一起便会死掉的剧毒,每隔段时间便要发作上一阵子,好似她是何解药一样。


    只是频率是不是太勤了点?


    只意思意思搡搡他,贺文茵声音愈发无奈,“你最近是怎的了……抱太紧了。”


    她知不知晓他对她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念头?


    舍不得放开手,谢澜闭上眼,连低低嗯一声也舍不得。


    他好想从胸腔里头把心剖出来给她瞧,告诉她上头全是她,告诉她他好喜欢她。


    ……罢了,那些想法怕单单只是表现出来都会吓到她。


    “无事,只是喜欢你。”深深一吸气,谢澜垂眸喃喃,“不可以么?那我不……”


    瞧着眼前那人的衣衫,贺文茵再度无奈一叹。


    这人皮相生得好极,又似是懂极她脾气一般只来软的,专门往她心窝子里头钻,叫她只得唯唯对他没辙。


    最终放弃抵抗趴在他怀抱里头,只觉着自己要被他周身的香染入味道,她闷闷一叹气,


    “……你松开点抱。”


    下一刻,听闻那人低低笑,又去轻声在她耳畔念叨些好喜欢好爱你一类的话,全然半分没有难过的意思,贺文茵眼皮直跳,气得闭眼。


    ……她算是迟迟明白了。他哪里是当真难过,分明便是故意等她心软!


    带着账房先生的廿一便是此时进的门。


    见状,知晓她会羞,谢澜立即将贺文茵放开,只牵她手,作出一副君子模样轻咳一声,示意他上前来说话。


    呵,死人。


    昨日还因着自己不留意离他近了些拉着脸,如今便黏着人家姑娘不放,也不知脸皮怎得那么厚。


    极快汇报完,廿一翻着白眼走了,在外头呕了一番才算完。


    用过午膳后,贺文茵先看了账目。


    简而言之,谢澜升官之后,年俸高达九百石,连给她吃一月的药都吃不起。


    他的钱都是哪来的?


    头疼地看向摞成山的家产名录册子,以及一旁整整齐齐码了大半屋的账册——仅仅只是今岁不到两月的账,贺文茵只觉着怀念科技的力量。


    感情全都在这呢。


    见她心烦意乱,谢澜反倒心情颇好地看她,“还理么?”


    贺文茵不说话,看他。


    谢澜笑,“我曾说过会有些多。”


    瞧她看着自己一副心累至极不愿再瞧那账目的模样,谢澜会心一笑,过来牵起她手,轻轻替她合上那册子道,


    “看累了罢?去用些点心,在府里头逛逛后再回来瞧?”


    应一声好后,她便被那人牵着手带走——他刻意放缓了步子,以便她不必快步去走也能跟上他。


    只是这般他一双长腿便莫名显得有些委屈,叫她忽而有些想笑。


    瞧着他转过来笑问自己是怎么了的模样,贺文茵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说是忽而也不尽然,这念头在她脑内其实已然徘徊了许久了,只是今日才忽地叫她回想了起来。


    谢澜说是看她一眼便喜欢上了,这话是真的吗?


    便是世上当真存在一见钟情这种事,也应当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才是。


    可谢澜……


    再度迎上那人笑眯眯的面孔,将他的话含混搪塞过去,贺文茵垂着眸子思索起来。


    他似乎第一眼起,就对自己交付了全然的爱意,不论自己如何冷待,都仍是那副喜欢得要命的模样。


    他近乎比自己还要更了解自己,头一次见面时,送来的东西里头药材便是专治她那症状的。


    可在此前,她从未对他讲过半分她的情况,平阳候府中人应当对她的病症也不甚了解。


    那他是如何知晓的?


    还有那些喜好……一次两次是猜,三次四次是碰,但全部都对……


    究竟是为什么?


    ……这份爱太无缘无故了。


    叫她不自觉已然沉溺其中,却又叫人害怕。


    害怕它也会无缘无故消失掉。


    “谢澜。”如是想着,贺文茵垂下眸子,轻声去问,“现下你我已然成婚,你……不要隐瞒我,好不好?”


    那人毫不犹豫,“好。”


    “你……”


    抬头望向他,贺文茵直直对上他目光,道,


    “你是不是在我们初见那日前,便见过我了?”


    44喜欢


    ◎他喜欢上她是许久后的事了◎


    “怎得问起这个?”


    心下近乎是猛地一颤,勉强控制住神色不至于露馅,谢澜只面上仍笑问。


    “……只是忽地便想问了。”


    猫着身子,偷摸抬起眼来仔仔细细去瞧他反应几何,贺文茵斟酌着词句,垂眸轻声道,


    “毕竟在我记忆里头,此前你我从未见过。可你初见我那日见我的模样却仿佛是……嗯,久别重逢一般。”


    “所以我想着,你我是不是幼时或是从前见过,只是叫我忘了?”


    便是说着,她瞧一眼谢澜面上似是毫无破绽的思索模样,心下暗暗疑惑。


    对了,谢澜知不知晓他某些地方露出的怪异之处?


    ……若是接着这个引得他自己说出某些话来,是不是便能证明她猜测是对的?


    果不其然,那人随即便是一句极伤心般的低语,


    “你不记得幼时的事了么?”


    闻言不自觉眉心一跳,贺文茵仍是垂眸,只故意模糊道,


    “……我曾烧过一场,自那后是好些事情都不记得了。”


    只瞧着她沉下去复又抬起的漂亮眉尖便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谢澜暗自松一口气,一叹,无奈抚了抚她无意落至他身侧的发丝。


    “原来如此。”缓缓启唇,他沉思着道,


    “幼时……约莫是你四岁的时候,平阳候曾带着你来赴过一次宴。彼时你在宫里迷了路,还是我送你出去的。”


    “这也忘了?”


    听完他这番话,贺文茵回想许久,方才艰难回想起自己好似确是进过一回宫。


    可在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便一概记不清了。


    虽说那时月疏雨眠尚且不在,可若要对证却也不难。只需去平阳候府里头寻个职位高些的人问一番总能查到些影子。


    暗自决心再试探他一番,贺文茵轻声启唇,“那你……”


    可还不等她开口,一旁谢澜便了然道,


    “你那时穿了件天青色的裙子,追着宫里头的猫儿摸便追丢了路。”


    一抿杯中茶水,他垂眸去瞧茶盏里头女孩隐约倒映,神色黯然,却仍是浅浅笑,


    “我碰到你时,天色都要黑了,你还睁着双眼睛问我你的狸奴去了何处,问我能不能帮你寻。”


    “那时我便喜欢你了。”


    ……这。


    听闻这番陈情,贺文茵愣在那处,愕然许久也不曾说出其他话来。


    照她原先想法,最多问到那日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至于究竟穿什么衣裳,只身一人时究竟碰到了什么人,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知晓的事了。


    偏偏她还没了记忆。


    ……似他记得这么全乎,好似当真真的很。


    可她总觉着有些怪异。


    那日当真有那么个人……当真是他?


    默默去偷瞄一眼那人无奈神色,贺文茵暗自盘算着。


    结合他此前经历来看,他不来寻自己也完全是常理之中,这番“天降青梅”的说辞似乎也全然合乎情理,完全无可挑剔。


    可……


    瞧着眼前女孩仍是一副沉思的模样,谢澜紧紧攥着手中发丝,眼中黯然近乎难以掩饰。


    ……若他方才的话是当真的便好了。


    若他当真曾那时便碰到过她,自此便喜欢上了她就好了。


    可这只不过是个他准备了已久的谎言。


    他为着这事已然四下吩咐过许久,不论她上宫中还是府中去问,都绝对不会出了差错。


    笑着推过去一盏酥酪,他复又垂眸,只声音越发低,


    “怎的了?是不是怨我来迟了……是我不好。”


    瞧着眼前果不其然因着见着喜欢吃食而眼睛亮闪闪的姑娘,谢澜默然不语。


    ……一开始,因着她怕他,他的确想要她想起来。


    可经过那么些晚上的辗转反侧,现下他又不想了。


    她上辈子过那般地苦,好不容易今生能稍稍过得好些,能稍稍忘却那些烦恼忧愁好好活着,又何必要叫她想起那些过往,平添苦楚?


    何况,若是同她实话实说,她定是会多心,怕自己喜欢的不是现下的她,要把她自个儿不知胡思乱想成什么模样。


    ……但他怎么会呢。


    “啊!你是不是碰到头了,快给我瞧瞧……”


    默默然去盯着抱着不知何时撞到桌角的猫来给它揉脑袋的姑娘,谢澜暗自攥紧了杯盏。


    无论何时,贺文茵便永远是这般一个人。


    纵使裹了几层保护层,心里头也仍是对着所有人都好都温柔的。


    纵使自个儿伤着病着,正是急需要用银钱的时候,也会傻乎乎跑去帮别人——也不怕被骗。


    而他当真喜欢上她,似乎已然是遇见她后许久的事了。


    彼时他办完公事回府,便瞧见一袭薄布衣的贺文茵撑着把似乎随时便要倒下的伞,正在顶雨棚里头给人施粥。


    蹙眉一想不能叫她死了,只得下了马车,他冷脸看了一圈四周围着的人,沉声去问她,


    “你哪来的银钱?”


    只擦擦汗珠,贺文茵发完最后一点粥,拍拍手无所谓一笑,“国公给我治病用的。”


    皱眉瞧她如纸面色,谢澜愈发冷声,“你不想要命了?”


    “我知晓我自己,只要有这口气撑着,左右也死不了。”


    瞧一眼队伍末端近乎要跪着向她道谢的抱着孩子的女人,贺文茵跑去将人扶起来送走,方才轻声收拾起雨棚来,低声启唇。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死便是真死了,无人会替他们立碑,也无人会替他们收尸的。”


    谢澜望着那些人,只不解,


    “你若是死了,难不成会有人记得你么。”


    “大抵没有罢。”那时,她只无谓一笑,“所以,她们活着,便也是替我活着了。”


    那日没好气把人送回去给她瞧府医后,他蹙着眉,半分公事也干不进去,只在房里思索许久也想不明白,世上怎么有这般的傻子?


    一个本就病弱的女子,为了揭发平阳候一党勾结意图不轨的事,便能忍了不知多久搜集证据,此后拖着病躯一路躲避追杀至此,本已然稀奇的很。


    今天这事便更是稀奇了。


    因为他查过她身世几何,只觉着好笑。


    没过过几日好日子,骤然得了钱,竟还会傻乎乎地去给旁人施粥?


    她知不知晓,他治下民生极好,那讨粥吃的都是些不愿劳作也不肯做工,只妄图不劳而获的闲人?


    可那日,自己却莫名觉着,心好似叫什么东西暖着一般,头一次活人似的跳了跳。


    心跳声传进胸腔,只砰砰作响,叫他怀疑是不是贺文茵给他下了药。


    ……末了,他盯着一晚不曾休息留下的黑眼圈,最终冷着脸决定去叫下人给她安排间好些的房。


    谁知,好不容易叫齐了人,才得知因着平日里贺文茵对他们太好,他们已然自己偷偷给她弄了间谢府偏远客房住。


    看着那些听话下人头一次违背他意思,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模样,他却只盯着那为首下人手里一个简陋点心盒子瞧,平静问,


    “那位姑娘送的?”


    “是……是。”那丫头不敢抬头,


    “贺姑娘前些日子病了,是奴婢去照看的,故此她今日便送了奴婢这个,说是……说是聊表谢意。”


    谢澜声音愈发沉静,“她常常给你们送东西?”


    丫头点头如捣蒜,“……是。”


    面色愈发阴沉可怖,挥手散了下人,谢澜近乎要将手中杯盏捏破。


    ……没给他送。


    为何不给他送?


    他不是才是那个与她有交易的人吗?


    他不是才是谢府的主人,想要好房子不会来找自己要吗?


    生病了不会来找自己说吗?


    在房里头气闷好久,他最终决定要对她好些,不能叫她对自己连对下人都不如。


    细细想来,自己当时大抵都不懂得何为在意罢。


    ……这人在想什么?


    悄悄一看身侧好似在沉思的人,发觉那湖已然被封了个严严实实,被牢牢牵着,贺文茵不多时便走至了一处暖房前。


    “……!”


    瞧着里头花花草草不可思议回头看他,贺文茵近乎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心满意足般笑着瞧她,谢澜回过神来,声音里头带着些不可察觉的邀功意味,


    “是前些日子将将修好的。”


    不自觉便想去解披风进去瞧,贺文茵正欲自个儿动手,她身后那人便自然而然给她当了丫头。


    先伸手去给她解身后的披风下来,又拢拢她手接过手里头暖炉,末了在不知何处翻出来一件稍薄些的外衫给她套上。


    他动作近乎比月疏雨眠还要熟悉,只轻声嘱咐,


    “莫要贪凉……来。”


    一眼便瞧见了只满满当当窝在一花盆里头的肥猫,贺文茵忙快步过去,


    “——呀!”


    瞧着眼前压倒一盆花的一座猫,她慌忙费力把它抱起来,弄得好一阵喘气,


    “你怎么吃成这样了!”


    猫嗷嗷唤了两声,随后便被那不知何时进来的三花狠狠两巴掌从她怀里拍下来,气呼呼打架去了。


    好不容易寻了一处秋千坐下,将两只猫劝架劝开抱至自己身边,她身侧的猫被谢澜一手一只拎了下去。


    换成他自己挤挤挨挨坐在了她身侧。


    气呼呼拍他一下,贺文茵再度望向那暖房,忽而愣怔住了。


    初时进来时只觉着叫人舒服,现下她才意识到件事。


    ……这里头的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那树恍惚叫她想起姨娘那树。


    是了。


    这整个暖房,都叫她想起自己曾计划过的,春山院应当有的模样。


    谢澜……


    他如何知晓自己曾这般计划过?


    45第二夜


    ◎明日回门◎


    “你——”


    怔怔望向静静立于她身后的谢澜,贺文茵只觉着好似有什么死死堵在她喉管里头,带着股莫名的酸涩,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怎得了?”似是明白她心里头所想几何,谢澜却只温温和和地笑,


    “怕你会想,便是照着你那院落修的。”


    垂下眼帘去,贺文茵侧头过去不看他,只心里头无奈一叹。


    罢了,左右谢澜的嘴比缝上了还要严,现下她只得一日一日慢慢去试他了。


    如是想着,瞧着一旁空地,贺文茵轻声问,


    “——那我可以在里头种东西吗?”


    谢澜应声,“府上一切都随你。”


    听闻这话,连衣裳也要忘记穿,贺文茵便要忙慌张跑回去准备将那树枝栽过来。


    那树枝不知为何,被插到瓶子里头竟一直绿着,她便动了要将它栽下去的念头。只是冬日里头植物难活,若长久不将它栽进土里也活不成,叫她为此纠结了许久。


    轻轻将她拦住,谢澜在一旁帮她唤了下人将花瓶小心翼翼搬来。


    亲手将那小小的树枝栽进土里的时候,贺文茵脑袋空空地瞧着那泛着绿意的枝干,忽而便红了眼眶。


    ……娘能不能借着这个瞧见她?


    ……若是可以,看到她婚后过得好,她在天上会不会高兴些?


    险些再度沉进情绪里头,忽地,她猛地被人从莫名而来的伤感里拔了出来。


    是谢澜。


    他不知何时悄然踱着步子过来,正在她身后轻轻拍她的背。


    他手里头捧着一个小雪人,人笑眯眯的,雪人却歪七扭八,歪瓜裂枣,龇牙咧嘴,还歪歪斜斜插了两根树枝又多画了几笔,瞧着像是个雪怪。


    “要不要摸摸?”谢澜还献宝一般把那玩意往她眼前凑,


    “那时瞧你在瞧外头雪堆,是想玩罢?但你玩不得的,便先借这个解解馋,待身子养好些……过几年我便陪你玩,好不好?”


    ……她其实只是在想,去岁这个时候,她在雪地里头跪祠堂。


    瞧着那人手都被冻得通红,贺文茵没去解释,只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小雪人的脸。


    看得出来巡抚大人能定叛乱书文章的手并不是很巧,它白色的脸上墨色眼睛——大抵是眼睛罢,或是鼻子一类的五官都点得歪歪扭扭的。


    偏生谢澜还将脑袋凑过来,邀功一般勾着眼尾问她,


    “像不像?”


    瞧着这诡异玩意,贺文茵疑惑,


    “什么像不像?”


    闻言谢澜委屈撇下眉梢来,好似整个人叫雪打湿,


    “这是照着你做的。”


    不可置信再度一看,贺文茵愕然瞪大了眼。


    雪人正丑丑地躺在谢澜两只手心里头,歪着的嘴轻蔑对着她笑,一上一下的眼睛一只似哭丧一只似狂笑。


    结合起来,活是个秃头四不像。


    好丑。


    她分明有头发的。


    她有这般丑吗?


    再度将目光从狰狞笑着的丑陋四不像移到那人委屈巴巴的俊脸上头,贺文茵愣愣发着呆。


    下一刻,便忍不住噗嗤笑了。


    瞧着她罕有地舒展开的眉眼,谢澜骤然愣神,连手微微抖起来。


    ……她是不是笑了?


    ……好美。


    ……真好。


    若是她能一直这般笑便好了。


    笑得近乎要咳出来,贺文茵颤抖着顺气,“快……快放下,冻着手怎么办?”


    谢澜愣愣回,“里头热,我怕放下会化……”


    “那放到外头去?我改日给它重新画脸。”


    贺文茵笑得开怀,捂着嘴去小跑着取了放在一旁的手炉来,递过去给应声出去又回来的他暖手。瞧着他稍稍冻红的脸,仰着脑袋难掩笑意地念叨,


    “冷不冷?没冻着罢?”


    “真是……把你弄病了可怎么办?”


    沉沉望着女孩罕见笑颜一刻也不管挪开,谢澜连笑也要忘记了。


    她自己大抵不知晓罢?


    因着常年垂着眼睛,如非细看,其实很难看出她生了双略圆的漂亮丹凤眼。何况她五官偏瘦,又偏深刻,本是稍有锐气的长相。但偏偏生了对弯弯柳叶眉,眼睛又大,一笑便将面上的冷硬尽数泡化了。


    好似一阵春风忽而拂过一片常年积雪的小湖,忽地便叫四周枯枝也一同随着风开起了花儿来。


    ……好想要她一直这般笑着啊。


    ……


    晚膳是回了府里头用的。


    用完膳,瞧着两只围着餐桌团团转的猫与摸得不亦乐乎的贺文茵,谢澜轻声开口。


    “说起来,我还未曾给它们起名。”揉揉三花的脑袋,他把它往贺文茵的方向推推,“想着交由你来。”


    但贺文茵实际上是个起名苦手。


    为当初给姨娘瞧着可怜方才买来的,名为大丫二丫的月疏雨眠找名字,她快都快把那些从废屋堆淘来的本就破烂的诗集翻烂了,方才挑出来两个文雅的来。


    于是她思索许久,只得想出几个传统名字来,“呃……咪咪,喵喵?你看可不可以?”


    闻言,三花撇过脸,抹布猫嘤嘤叫唤两声,窝在谢澜脚边没有动弹。


    谢澜则轻声笑了。


    “自然是可以的。它们本就是你的猫,我只是代你捡回来养着而已。”


    “去找她玩。”


    说罢,谢澜拍了拍那只灰猫油光水滑的后背。


    猫会意,一个重量级飞奔上了贺文茵的膝盖,窝在她膝上头打雷般呼噜呼噜,直将贺文茵弄得不知所措,只敢轻轻去挪它,


    “唔……你好重。”


    抬眼望向谢澜,她瞧着一座肥猫,疑惑启唇,


    “对了,为何我前些日子第一次来时不曾见它们?


    谢澜缓缓点点三花,“这只,那时因偷抓池子里的锦鲤吃生了病,不过倒是也长了教训,之后再也未曾偷吃过。你手上这只……”


    灰猫眼巴巴地看向贺文茵,谢澜沉默一阵接着道,“这只……你首次来的那日前它将自己吃吐了,蔫了好些天才好起来。”


    说着,谢澜的声音是种诡异的愧疚不解,


    “我未曾养过此类动物,竟不知它们原是誻膤團對这般管不住嘴……抱歉。”


    贺文茵不可置信,“这么馋嘴?”


    把猫提溜起来,贺文茵瞧着长长一条猫肚子那处圆乎乎的鼓起,睁大了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比划,方才长吁短叹一番,严肃和猫强调起超重的危害来。


    静静看着贺文茵和猫亲热,谢澜垂着眸子,黯然笑了。


    这场景从前只在他梦里头出现过。


    而今……确是化作了现实。


    只是这日子又能持续多久?


    忽而,他目光里头出现了一双不大的,满是细细伤口的手。


    是贺文茵悄然过来到了他身前,轻声同他说话,


    “我给你做了东西。”


    愕然望向她掌心里头绣着白毛扑兰花的深蓝色缎面荷包,谢澜只觉着眼睛似乎都要粘在上头,睁得干涩,却怎么也不愿意闭上眼睛。


    贺文茵低低声音还在念叨,“……我针脚笨,也不好看。你凑活着收了罢,不必……”


    近乎颤抖着,用捧着颗心的方式将那荷包小心翼翼接过来,谢澜一遍遍抚着那上头的针脚,抬起眸子,里头沉沉东西近乎要坠得贺文茵说不出话来,


    “……我很喜欢。文茵。当真……很喜欢。”


    贺文茵约莫对他的身量并没有确切的认识,这个荷包做得稍小了些——不比小姑娘的半个掌心大多少。


    但他很喜欢。


    ……他的眼里是什么?


    爱意,喜悦……不可置信,还有……那种感情是什么?


    只觉着好似整个人都被他那黑沉沉的眸子狠狠坠回了地上一般,贺文茵瞧着他神色,半晌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她总是会被谢澜某些行为中流出来的深沉情感所狠狠击中。


    可她又看不分明,瞧不透彻,只觉着好似雾里看花,分明同这个人很近,却又好似隔着许许多多朦胧山水一般无比遥远。


    ……她说不上来的,觉着好似被人坠着又有了实感,好似当真活着。


    可她又莫名怕那里头的分量。


    不敢去看他眼睛,眸光四处乱飘,在灰猫肥嘟嘟的下巴下发现了一枚红色的小项圈,上面还挂着金色的长命锁,贺文茵慌忙转移话题,


    “这是什么?”


    谢澜好似骤然从梦中醒来,许久才轻嗯一声,


    “怕它生病,便叫人给打了这个,也算是图个吉利。”


    贺文茵慌张望向三花,“那它为何没有?”


    谢澜道,“有的。”


    将荷包珍而重之放至心口处那侧衣裳里头,他扒开猫厚厚的长毛。猫对抬起下巴一事颇为不配合,扭着脑袋不给他摸,于是他只好指了指一小点红绳,


    “在这里。”


    瞧着女孩闷闷一点头,又发觉天色已然不晚,到了平日里头贺文茵歇下的点,谢澜只得微微一叹,轻声问道,


    “我不常用下人,你这边可需要再添些丫头?”


    闻言,贺文茵闷声摇摇头。


    自饭后,她心绪便有些低沉。


    ……明天得回平阳候府了。


    “明日回门一事我已打点好,你只管安心。”便是想着,她听到谢澜温声道,


    “不必同今日一般起个大早,只管睡就是。倘若你不愿回去,那便罢了。”


    罢了?


    瞧着眼前笑着的人,贺文茵懵懂地眨眨眼。


    这事如何便能罢了?


    “罢了是何意?”


    “便是不去了?”谢澜学着她平日里模样一歪头笑,“左右平阳候今日在京里头声名狼藉,你不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贺文茵睁大了眼,“……可这会不会对你的名声不好?我……”


    瞧着她模样,谢澜只笑眯眯应,“旁的不必去想,文茵。只要你高兴我便高兴。”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


    想是他在其中做了些什么罢。


    如是想来,自同他定下亲事后,她便从没有听过什么流言蜚语,怕是也是他的功劳。


    抱着猫,贺文茵垂下眸子,想同他说些感谢的话,却又说不出口。


    今日这般的日子很好。


    过得是她从未有过的快活,好似一切忧愁都和她没关系了一般。


    可若是自此待在齐国公府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怎可以呢?


    那她要如何还姨娘一个清白,还这桩事一个大白于天下的真相?


    有些事……就算再不愿,她也迟早都是要去面对的。


    于是,末了,贺文茵攥紧裙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


    那畔,谢澜瞧着她模样了然一笑。


    缓缓踱步而来,他在她愣怔目光里头毫不在意地随意矮身蹲下,带着温温笑意轻柔摸了摸她低垂下来的脑袋。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又暖和,手掌抚摸过来的感觉暖呼呼的,叫贺文茵没来由酸了酸鼻头。


    掩饰着侧过脑袋去,贺文茵闷声问他,


    “你做什么?”


    “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一点点将她近乎要掐进掌心里的指尖轻柔分开,又拢在手里头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去抚,谢澜轻轻将她怔着的脸正回来叫她瞧着自己,温声道,


    “瞧,我一直在这呢,文茵。”


    忽然之间,只觉着有什么轻飘飘却又坚实的东西将自己牢牢从一片空洞里头托了起来,贺文茵愣神望向他。


    随后撞进一片温柔的海里头。


    她听见那人道,


    “万事有我,所以做何事都不必担心。”


    ……


    借回门的机会,她决定要找人旁敲侧击些当年的旧事。


    匆忙送走了那人,贺文茵泡过药浴,方才坐在小桌前头,拿纸笔梳理了一下目前这件事的疑点。


    现在细细想来,大夫人溺水一事前后都有些怪异。溺水前一年,她们四人的生活似乎好了不少,大夫人似乎也鲜少出现在人前,但逢年过节也总是在的。


    而溺水前一年正是京中瘟疫。


    牢牢握着笔,贺文茵皱起眉头。


    若是因为得了瘟疫长久不好,以至于她那日溺死,似乎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当真有人能感染瘟疫一年不死,也未曾感染府上之人么?


    何况她少有记得的事里,便是大夫人出身农家,别的不说,身体是极好的。


    偏偏她不好向人问起那场瘟疫。


    默默垂眸,贺文茵一叹。


    先皇后和长公主——谢澜之母,便是死于那病。叫圣上伤心不已,号令朝野不许议论。真假不提,总之,导致这么些年过去,这事也仍是个禁忌。


    说到底,她去问谁,只怕是都无法轻易得到答案。


    ……若是属实不行,她便只能去见平阳候一面,看看能不能旁敲侧击出些什么了。


    ……明日回门。


    遥遥望向平阳候府的方向,贺文茵抬头望向隐约透着夜色的窗户,觉着心里头好似有什么压着般喘不过气。


    然而她瞧见的确是个人影子。


    那人还在敲她窗户。?


    方才回来神来,发觉是谢澜在敲她的窗棂框,贺文茵方才要去给他开窗户,便被那人摆手拒绝了。


    透过厚厚一层琉璃,她瞧见他歪歪斜斜在蒙了厚厚一层白色雾气的上头琉璃写了三个字,


    [早些睡]


    写完这句,他还凭空点点她,不知是要做什么。


    直至贺文茵迟疑着低头,方才发觉是自己领口的扣子方才因着觉着闷解开了。


    怕她着凉?


    只觉着这人宛若老妈子一般操心,贺文茵无奈系上扣子给他一瞧,方才叫那人满意笑着,摆摆手对她比了比口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指头贴在上头怔怔抚了抚那字迹,又瞧着案几上头凌乱的勾勾画画,贺文茵深深一吸气。


    时至今日,一回想起平阳候面孔,哪怕明知她不该怕他,她的身体也仍会止不住地打战,那旧伤也仍会作痛。


    这叫她瞧着身下软和舒坦的床榻,便忍不住想一辈子缩在这里头,再也不回到那个府里头去,见那些她不爱见的人,做出那些勉强称得上是得体的模样来。


    但。


    攥紧手中帕子,贺文茵再度遥遥望向那个方向。


    从这个方向看去,是看不见平阳候府的。京城里头有无数人家,自然也有无数灯火。平阳候府的灯在里头,大抵只能算得上是个不起眼的,稍有不慎便容易被人忽略的火星。


    但她知晓,平阳候府就在那个地方。


    ……莫要怕。


    贺文茵……贺文茵。


    狠狠攥紧小衣衣袖,贺文茵再度深深一吸气。


    ——要加油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写太多字了没能按时在3.1发出来[爆哭]以及我真的记错时间了真的以为2月有29号啊不是在开玩笑啊[爆哭]我好抱歉[爆哭]


    46回门(上)


    ◎他对她好极◎


    平阳候最近很是发愁。


    此前,因着忽而便要换了嫁女的人选一事,他本已同礼部尚书府起了龌龊,现下好不容易搭了个女儿才傍上的高枝,如今却一丝漏油水的意思都没,反倒帮了他的好女儿倒打一耙。


    叫他不仅降了官位,还在京城里头名声狼籍,连带着此前议好的几桩事都受了影响。


    难不成是那孽障当真给齐国公吹了枕头风?


    可又因着怕齐国公觉着他们怠慢,他只得一早便带着一大家子人等在了金玉堂。


    谁知等了许久,直至日头已然从东边移至了正中,他们也没见那二人,甚至连个齐国公府的小厮都没见着。


    今日等待许久,心下又本就沉沉,平阳候终是沉不住气,端坐正中冲一旁被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吼道,


    “国公同三姑娘怎得还不来?”


    “齐国公府的人道……说……”小厮心里头暗自叫苦,只哆哆嗦嗦道,


    “说是午后再来。”


    ——竟是午后才来?!


    当真是半分颜面也不要!


    还不及平阳候发作,贺老太太便先敲着拐瞪着眼怒骂起来,


    “我看这孽障当真是——!”


    “母亲!”


    揉揉因着连夜醉酒而胀痛的脑袋,平阳候只觉着有无名火在心头愈发烧得旺极。


    他哪里不想现下便狠揍她一顿?


    可偏生他们现下连说她都说不得!


    好容易才因着贺文茵今日回门而被从院子里头放出来,贺文君沉不住气,行礼便跑,


    “我去瞧瞧!”


    她过去时,齐国公府的马车方才到平阳候府门口,正有人从上头款款而下。


    只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着一身赤金缕花石榴裙,梳着的妇发髻上头满是玲琅珠翠,整个人瞧着明艳漂亮极了。


    若非她那露出的,总是垂着的眸子与疏懒眉眼眼熟至极,近乎要叫贺文君要认不出那是她三姐姐。


    ——她倒是过上好日子了!


    牙齿近乎要咬进肉里,贺文君死死瞪着那人,气得近乎要骂出来。


    回门罢了,这是要做什么?好似把全大晋的金银珠宝都穿在了身上,要同他们炫耀一般!


    随后,不可置信瞪着那立在她身侧,自然而然伸手去半扶半抱着她下马车的男子,贺文君近乎气红了脸。


    她这三姐姐现下当真是娇贵得很!


    若是没人,是不是便要夫君给她抱下来?


    愤愤一跺脚,贺文君气得连回金玉堂也忘了。


    马车那侧,没注意在角落偷看的贺文君,因着衣摆稍长,贺文茵险些便要在矮凳上头微微打个晃。


    随后,她便被身侧早有准备的谢澜接住,


    “当心,文茵。”


    无奈看那人将自己整个儿撑起来的结实臂膀看一眼,贺文茵轻声道,


    “……我自己能下来的。”


    近日里头,谢澜那股黏糊劲愈发厉害,连带着她今日衣裳首饰,都全是他亲手给挑的。


    因着今日回门,本想着不能太迟,她特意叮嘱了月疏雨眠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叫她——可谁知醒来仍是快要正午,一问才知,是谢澜不许她们叫的。


    而他这黏糊醒后便越发变本加厉。


    她不喜欢过分出挑的衣裳,本觉着穿件红的随意戴些钗环意思意思便作罢。


    但偏生谢澜便就挑了这些来,眼巴巴地将衣饰捧在手心里头瞧着她问她穿这些好不好,叫她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最终只得穿上来了。


    无奈望向身侧那那反倒愈发去同她挤挤挨挨贴在一处的人,还不等她说话,她便听他带着笑意道,


    “怕你摔着了。”


    ……可她还是不习惯大庭广众同他这般亲密。


    便是此时,一婆子匆匆忙忙迎上来,带着笑脸道,


    “二位可算到啦!侯爷与夫人,老太太,并着几位姑娘已然在金玉堂等待许久,只等着二位来了!”


    听闻“侯爷”二字,贺文茵原先松松被谢澜握着的手骤然收紧,险些掐到他手上。


    但谢澜丝毫不在乎,只反握回去,平平应道,


    “知晓了。烦请侯爷再稍等片刻。”


    见那婆子犹犹豫豫走了人,谢澜转向身侧盯着那被掐出红痕的手默默不语的姑娘,只不疼一般笑眯眯去哄,


    “无事的。今日便这般牵着罢,好不好?”


    ……?他没痛觉吗?就知道牵手玩?


    闻言,贺文茵一愣,便是连要拒绝的话也忘了。


    见她这般便知晓她要心软,矮身凑过来同她温声商量,谢澜勾起漂亮眼尾,撒娇般晃晃手,


    “这样回去后我便不烦你了,你好好休息?”


    ……罢了,便当作是补偿他了。


    瞧着那人似乎闪着光亮一般的眼睛,贺文茵连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默许了他牵手的请求。


    而被他牢牢牵着走在这平阳候府的院子里头,瞧着地上已然有了裂痕的青砖,她只觉着恍如隔世。


    ……她记着好似几个月前,走在这去往金玉堂的路上头时,只觉着自己身子好重好沉,迈出每一步都好像要耗费掉全身的气力。


    可现下,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却好似被什么云朵托着一般轻起来了。


    以至于不过多时,便到了金玉堂。


    望着端坐于正堂上头,瞪着一双铜铃眼,难以掩饰满身怒意还偏要露出个笑来的人与他身侧女人,贺文茵深深一吸气,只挺着脊背,许久不曾动弹。


    她不想唤这人父亲。


    ……大夫人,对她很好。


    可她不是她的母亲。


    可今日……


    随后,她便发觉自己自始至终便被牵着的手被牢牢握了握。


    悄咪咪往身侧一瞟,发觉果真是谢澜正温和瞧着她,忽而只觉着心神一定,贺文茵一闭眼,再度吸气。


    ……是了。


    现下她不是一个人。


    于是,将心一横,对着那端坐上首的二人,她只行寻常礼节,微微一福身,朗声道,


    “见过侯爷,候夫人。”


    登时,平阳候面色便变得铁青起来。


    ……她还是怕。他脸色一变,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浑身发软。


    但……


    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抖,贺文茵咬着牙,反倒抬起头来去正视平阳候一眼。


    那双眼里头满是她所熟悉的,好似近乎下一刻便要冲上来发怒发疯的,带着血腥感觉的戾气。


    ……不要怕,贺文茵。


    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末了,只什么都不曾做,她便与谢澜径直入了一旁的座。


    瞧着她这番大逆不道举止,众人皆难掩惊诧之色。以至于许久后,贺文锦方才缓缓开口道,


    “今日妹妹怎得来得这般晚?祖母身子不好,当真叫她好等。”


    “我竟不知,原是文茵派了人来,硬是要你们一早等在此处的。”


    紧紧握着手里头那只仍微微抖着的手,谢澜平静道,


    “只是不知为何贺大姑娘如此心细祖母,却连叫她回去歇息都不去?”


    听着身侧的人语气里头处处都是刺,再一瞧那侧贺文锦满脸“反了天了”一般诡异的神情,仍因着方才行为愣怔着,贺文茵忽而便莫名有些想笑。


    ……感情他是来帮自己出气来了?


    怎得这么幼稚?


    便是此时,一阵温热触感凑到了她指尖处。


    是桌子下头,那人在轻轻抚她方才近乎要掐进手心里的指尖。


    ……她一紧张便习惯这般做,方才也不例外。


    只觉着那人手弄得她发痒,贺文茵稍稍一红耳朵尖,愕然忙想要去抽回手,可反倒却被再度捉住。


    威胁般指尖挠挠她方才掐着手的指尖,那人直至见她松了掐着自己的手,才满意地把她手轻柔拢住了。


    因着方才场面难看,聊了两句场面话,金玉堂里众人便要陆陆续续走人。贺文茵同贺大夫人去她院里头,而照例,谢澜得去同平阳候说几句话。


    无论如何也无法跟着她去女眷院子里头,谢澜只得恋恋不舍,眼神黏糊拉丝拉着她嘱咐,


    “有事便叫十一同我说,莫要自己挨着。定要……”


    瞧着他舍不得放开的手,知晓他要说什么,贺文茵只点头应,


    “我知晓的。我等你。”


    谢澜一愣,便笑。


    “好。”


    ……


    “在国公府过得习惯么?”


    贺文茵垂首答话,“夫人放心,一切都好。”


    瞧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姑娘,贺大夫人闻言默然许久也不曾开口。


    归宁大礼,女子着装几何便代表夫家对她重视几何,故此新媳妇们向来都是紧着最好的穿,生怕叫人觉着自己被冷落了。


    但那般着装便难免沉重。


    可今日贺文茵的装束却恰到好处,既华贵隆重,又轻巧得很,不至于会压着她。


    齐国公府里头没有女眷,她也知晓这孩子并着她那两个丫头万事得过且过的性子。


    故此……这只能是她的夫婿为她花的心思。


    ……她还记得初秋,贺文茵方才病好被叫来的那日。纵使面上抹着脂粉,她也能瞧清下头是张怎样憔悴的脸。


    但眼下,同秋初那段日子比起来……


    她好似长高了不少,此刻瞧着她已然不需要再去仰头。整个人也长开了些,不再似是个小小的女孩,是个姑娘样子了。


    而纵使她面上没施什么脂粉,她也能瞧清她面色几何。


    纵使仍苍白得很,可也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许多年都是同一番病病歪歪,瞧着近乎马上便要断气的模样。


    ……若是换作几月前,骤然见她,只怕她都要认不出这是那个春山院里女鬼般的贺三姑娘。


    是什么可以在短短几月内便将她养成这个模样?


    心里头明白答案昭然若揭,贺大夫人最终只温声笑道,


    “看来你同国公的确处得极好。”


    因着那旧事种种,她难以对这孩子多讲。


    但想来她也不需她再讲了。


    “多的,母亲也不嘱咐你。想是你心下自有成算。”


    望向她手上那平安符模样的镯子,贺大夫人眸色一黯,只低声嘱咐,


    “只记得,夫君对你好极,无论如何都是幸事。你可要珍惜这好,记得了?”


    贺文茵闻言点点头。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大夫人语气很奇怪。


    “我便不扰着你们小夫妻叙话了。”见她明白,贺大夫人一叹,复又笑,“去吧。”


    于是贺文茵应声福身告退。


    瞧着在门口处怔怔瞧着她身影的贺大夫人,她身侧丫头试探着问,


    “……夫人?”


    只静静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姑娘身影,贺大夫人抚着手里佛珠,又默然看一眼身后近乎是间佛堂的房间,默然不语。


    她虽不常见她,可也记着往日里头,贺文茵习惯微微弯着腰走路。或是因着身子属实不好,她步子极慢,好似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所以也无所谓快慢。


    现下……虽说步子仍是虚浮,走时仍是微微垂着脑袋,弯着腰,瞧着也仍是那副无甚精神,也温温吞吞的模样。


    可明眼人都能瞧见,她步子早已不自觉轻快起来了。


    红色裙摆翻飞间,有点点阳光撒在上头,好看得紧。


    是种她从未在贺文茵身上见过的,近乎可以被称得上明艳的模样。


    ……


    方才迈出院门,贺文茵便遥遥瞧见了一个身影。


    是谢澜在外头等她。


    女眷住处,他到底不好进,便只在院子口默默站着,又因着身量高,怎么站都不大合适,瞧着颇有些憋屈。


    他今日穿的是身绛红色锦缎云纹罗袍,头戴赤金黄玉发冠,同她身上颜色很像。


    瞧着花枝招展的,好似只沐浴着阳光的红色花孔雀。


    忽而发觉好似自从见他起,除去那些黑袍外,她就不曾见过他穿一样的衣衫,贺文茵再度偷偷瞄他一眼,眯眼笑笑。


    ……还是只每日换毛的孔雀。


    正对着春山院的方向微微出神,听闻女孩轻轻脚步声晃了过来,谢澜眉眼霎时由冰冷化作柔和,只连声问道,


    “出来了?要不要去你院子里头瞧瞧?”


    瞧贺文茵盯着他衣裳出神,他一瞧自己身上同她一般的花纹,低低笑了。


    “啊。这是……今日你归宁,不穿得好些,怎能给你长面子?”


    便是说着,谢澜伸手过来,将她手牵起捧在掌心里头,检查一般仔仔细细瞧起来。


    大抵是人好看穿麻布袋子也好看,寻常男子穿着只显得不伦不类的红衣在他身上只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肤色瓷白,衬得这个人别有一番独特风情在里头。


    ……其实他这张脸就足够给她长面子了。


    瞧着那人专注检查她手上有没有掐痕的模样,贺文茵恍惚间便想起了大夫人方才那句话。


    是啊。


    他……对自己好极。


    【作者有话说】


    昨天忽然来了好多新的读者宝宝[撒花]再解释一下更新的问题[爆哭](老读者宝宝跳过就好)


    我现生比较忙,码字时间基本在晚上,所以发文时间绝大多数时候是凌晨(等不住的宝宝可以早上再看)[爆哭],更的慢了就是写得比预计字数(3k)多了,不是不更啦~恢复更新后不更会请假的


    47回门(下)


    ◎他又喝酒了?◎


    “怎得不说话?”


    见她神色寻常,手里头也无甚痕迹,想必定是没受了气,谢澜方才放下心来。


    只是仍没松了牢牢牵着她的手。


    “……没什么。”


    微微一瞥二人交叠的掌心,贺文茵微微侧过脸去,只低声嘟囔两句。


    “好。”


    感受着掌心里头的小小掌心渐渐被他暖起来,谢澜温温笑道,“那现下要去你院里么?”


    轻微一摇头,贺文茵浅浅吸气,扬起脑袋来正色问他,


    “方才……平阳候同你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闻言,谢澜登时神色一冷。


    只是他那神色转变得过分迅速,以至于还不及叫贺文茵察觉,便复又笑道,


    “无非是些阿谀奉承,暗地里要我提携他的话罢了。他还要你去见他——啊,我不曾替你应下。”


    极快掠过平阳候的话题,谢澜垂眸望向那只手上显眼红色掐痕,


    “疼不疼?”


    因着谢澜捧着她手,贺文茵许久才想起来上头还有她此前掐出来的印子。


    说起来,她这般还是许久前便养成的习惯。


    因着时不时便会难受得无法动弹,一来极是耽误事情,二来……又属实难堪,久而久之她便发现了这办法。


    只需狠狠掐几下便能短暂恢复清明——再过合算不过的买卖。只不过若是那症状发作的厉害,便掐也没了气力,还怪可惜的。


    都什么时候掐的了,哪里还会疼?


    不解抬眸望去,贺文茵眼中满是迷茫。


    眼前那人捧着她瘦瘦小小的手,却好似捧着什么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柔柔抚着上头掐痕,好似他的手是何灵丹妙药,一抚便能把上头伤疤尽数弄没一般。


    可她知晓那手是经不得细看的。


    不但瘦得可怕,上头又满是细细小小疤痕与茧子,难看极了,便同她的身体一般,看着便叫人觉得心生厌恶。


    ……这么丑。


    也不知他看个什么劲。


    默默把手抽回去,贺文茵只低声道,


    “谢澜。”


    瞧着掌心里头变得空落落,对方略有些失落地回她,“嗯?”


    “你可不可以……在外头等我一阵?”


    抬起脑袋来遥遥望向金玉堂的方向,在心里头默念那个名字许久,贺文茵终是低低开口,


    “……我想去见平阳候。”


    谢澜闻言立即蹙眉,“我陪你一同罢?”


    但贺文茵只摇摇头。


    她声音仍是那般的低而小。


    可听起来……却多了几分坚定的意味。


    她仰起头来,正色道,“我自己去。”


    ……


    为何不让谢澜陪着自己?


    只有对着她一人时,平阳候恐怕才会露出些真面孔来。


    何况……


    听着身后木门逐渐合上的吱呀声响,贺文茵微微一叹。


    不知为何,她便就是下意识地,不想叫他进来。


    因着平阳候今日酗酒昼夜颠倒,那屋子里头黑漆漆的,除去酒气外还泛着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恶心味道——这倒是她极为熟悉的了。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格外想吐。


    紧紧攥着手,只觉着手脚在迈入室内的那一刻便开始变得冰凉麻木,贺文茵望着里头并没烧几盆炭火的内室,默然不语。


    ……忽而,她便开始莫名怀念被那人牵着的时候了。


    谢澜像是个暖炉,每每笑眯眯牵着她手,便能暖得叫她连手炉都不必抱着,倒是方便得很。


    不久前,将自己送到门口后,他目光里头难掩担忧,说若她不想他进去,他便不强求。只是会在外头听着,若是听着不对,彼时便会进来。


    ……但她想,能独自面对他,便独自面对他。


    因为这是她的事情。


    平阳候府就是滩谁路过谁沾一身脏的臭水沟,她不希望他也牵扯到这滩污泥来。


    鼻尖飘过一阵极重的酒气,贺文茵便知自己到了地方。


    一抬眼,她便瞧见平阳候坐在上首,正将手中酒碗重重往桌角一磕,直将那本就薄薄的玩意砸得稀巴烂,往她的方向砸来。


    面无表情躲过那酒盏,她听闻他发狂般狂笑,又低低冷笑一声,


    “你倒是长本事了。”


    “……我不明白侯爷在说什么。”


    发觉自己身子已然开始下意识地发抖,贺文茵一咬唇角,垂眸道,


    “还请侯爷明示。”


    “怎么,嫁了个好夫婿,便敢不叫父亲母亲了?”


    从桌子后踱步过来,步子迈得极重极沉,近乎要叫贺文茵的心不自觉随着他步子一点点缩紧,平阳候拖慢了语调,厉声吼道,


    “未曾出嫁时便敢把父亲的侧室送到官府里头去……如今你又想做什么?嗯?!”


    狠狠按下心中恐惧,贺文茵只平静启唇,“只寻常回门罢了。”


    “是吗。”


    离她愈发地近,近乎到了伸手便能动手的距离,平阳候瞧着眼前忽而变了个模样的女孩,怒喝道,


    “那你前些日子同四丫头打听那桩旧事,又是为了什么?!”


    ……果然。


    贺文茵闻言只垂眸不语。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直接来见平阳候来得快捷。


    且不说几个姨娘和府里头老人会不会对她说实话,便是她们话里的弯弯绕绕就足以让人思考上许久,还不一定能得出对的答案。


    但平阳候就不同。


    平阳候易怒,简单,掩饰不住自己的感受几何。


    因此,她只需简单试探,便能从他反应里头推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何况,纵使他大抵不知晓谢澜便在外头,却也不会过分动手,无非是会受些小小的皮肉之苦罢了。


    她早已习惯了,也觉得值得的。


    如是想着,贺文茵暗自攥紧裙摆,浅浅一吸气。


    随后,目光便正正迎上那双满是怒火与戾气的铜铃大眼,朗声道,


    “若是那事清清白白,纵使我打听,想必也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的。”


    近乎能嗅到他身上可怖酒气疏忽压了过来,贺文茵呼吸一滞,便瞧见他那对粗眉再度发疯般跳了起来。


    “你想打听什么?你还想打听什么!!”


    迈着步子上来,平阳候身子晃晃悠悠。他狠狠一砸身侧那不知哪朝哪代的花瓶,气急骂道,


    “哈……不就是靠着你那夫婿厉害,在我这里耀武扬威吗?我告诉你……此事关系甚大,便是他本人去查,也半分都查不出来!”


    “……贺文茵。”


    如是念着,遥遥拿指头死死指着她便要动手,平阳候眼神愈发阴暗狠毒,


    “……我当真该一早便将你弄死。”


    轻巧极快后退一步躲过他巴掌,贺文茵眯眯眼,心下暗道果然。


    ……平阳候比她料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大抵是因着今日过来时,她瞧见平阳候府里头许多熟悉面孔都已不见了踪影,便是金玉堂外头的摆设,也不见了许许多多罢。


    ……关系甚大么。倒真是钓出大鱼来了。


    再逼一逼,或是能逼出更多东西来。


    “侯爷现下大可动手。”


    平静回了他,贺文茵狠狠一掐自己掌心,压住身上那发颤的毛病后,仰起脑袋直直望向他,竟是轻声笑道——


    “只是,纵使我死,也定是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你——!”


    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平阳候骤然一动,伸手便要直直朝着她的脖子处去!


    方才蹙着眉要闪躲,忽而,贺文茵听见了个极为熟悉的脚步声。


    疏忽推开门大步挡至她身前的人整个人气息沉得可怕,眼中满是扼制不住的嫌恶。


    而手上,他竟是生生将平阳候的胳膊钳死,叫他只得痛叫着死死瞪着她,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侯爷。”


    话语中近乎是叫人觉着有刀锋抹过脖子的寒意,谢澜沉沉盯着平阳候,一字一句冷得可怕,


    “侯爷眼中竟是半分分寸也无了么?”


    见平阳候抖着松开手,不可置信看着他,谢澜便冷冷一扫他,冷脸牵着身侧姑娘走了。


    还不曾理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在一旁悄咪咪看他,贺文茵脑内还有些发懵。


    毕竟挨了这么多年打,其实方才他不来,她也有八九分的把握能闪过去的。


    何况便是被掐一下也算不得什么——她脖子上青紫印子可不少,她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可她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么可怕的神情。


    确切地说,是自方才开始,她便觉着谢澜情绪不大对。


    好似恨不得能死死将她腕子钳死了牵着,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下手,最终大手只牢牢圈着她,叫她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手来。


    直至走出那院落,似是才发觉自己面色不对,谢澜深深一叹气,一掩面换了神情,勉强撑出个笑来转身看她,


    “……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贺文茵想了想后摇头。


    徐姨娘那边她一直叫月疏雨眠帮忙留心着,听闻身子已然好多了,正卯足了劲准备离开平阳候府自己去谋个差使,现下她不必再瞧。


    至于她自个儿的院子,雨眠也说被不知何人照料的极好,叫她完全可以放宽心。


    不知为何略微有些心虚,垂着眸子不敢瞧他,贺文茵只对着他织金袍角轻声解释,


    “怎么了?我无事的……”


    但她只听得那人长叹一声,并未似寻常一般回她。


    于此后,谢澜也仍默默不语,只牢牢牵着她,同贺大夫人有条不紊地行礼告辞,又温声扶着她上了马车。


    但她腕子上被握着的力度确愈发紧。


    随后,方才掩上马车的帘子,她便被那人死死抱住了。


    说是抱也不对,她近乎是整个人被忽地死死抵到了马车上头那榻里头。只是榻上软乎乎的,方才没叫她磕着。


    他喝酒了?不至于喝平阳候的酒吧?


    疑惑望向身上挤挤挨挨虚虚压着的人,贺文茵蹙眉问道,“怎得了?你……”


    但那人只就着这般姿势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文茵……”


    他……语气在发颤,手还颤抖着一遍遍去抚她脖颈处方才险些被平阳候掐到的地方。


    那上头有一处陈年老疤,她已然忘了是何时留下的,被他摸来摸去只觉着有些刺痒,便要把他手拍下来。


    可反倒被那人捉住了腕子,将面颊近乎渴求地抵在她掌心里头,好似将死之人贪婪渴求余下时光一般死死贴着,叫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左右为难。


    迟疑望着那人散在她颈侧的发丝,贺文茵只觉着脑内满是浆糊。


    以她几回见他发疯的经验……现下应该是要……摸摸他?安抚安抚他?


    还不等她反应,他便抵着她冰凉发僵的肩窝,喃喃开口,


    “莫要吓我了…”


    “我好怕……我当真好怕。”


    无助伸手去暖那小小地方,谢澜语气近乎不知所措,“我怕得快疯了……你便心疼心疼我,可怜可怜我……”


    现下,他同她挨得极近,近乎能叫她感受到二人交缠气息。何况贺文茵的手被他抵在了他心口上,叫她茫然听着那上头心脏碰碰跳动声,愈发茫然。


    他怕什么?


    瞧着眼前满是茫然的女孩,谢澜好似整个人方才从一场再也不会停的雨里头爬出来,神色近乎哀恸,仿佛整个人都死了一次一般。


    语气是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带着颤音的哀求。


    “好不好?”


    48月事


    ◎便由着他去吧。◎


    ……什么好不好?


    闻言,贺文茵觉着自己近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他此次究竟是发的什么疯。


    上上次是伤得厉害了她没陪着,上次是她……掉进湖里头高烧一场吓着了,都可以理解。


    可现下她不是好好的么?


    再度望向眼前瞧着毫无醉态的人,贺文茵不解蹙起眉尖。


    总不至于是当真喝了平阳候的酒罢?


    那她可当真要把他酒全卖掉了。


    如是想着,她忍着把那人的脑袋搡下去的冲动,无奈开口,


    “你喝酒了?”


    “……我没有。”


    低低应一生,谢澜垂下眸子去,叫纤长眼睫扫过她脖颈处疤痕,弄得上头痒得要命。似是发现了碰这里贺文茵会不自觉痒得轻笑,他一边去挨,一边声音里头透着浓浓委屈,


    “你不喜欢酒味道,我哪里还会讨你不喜欢。”


    说罢,他克制着力度小心翼翼整个人覆在她身上,闻言稍稍挪挪脑袋给她瞧,恳求着轻声道,


    “你闻闻……当真没有。”


    ……闻什么?她又不是狗?


    发觉那人不经意间唇角近乎要磨过她肩膀,贺文茵感受着身侧愈发挨近的气息,险些原地炸毛,


    要亲上了!


    也顾不得闻他到底是喝了还是没喝,她忙侧过身去,


    “好好好,没有没有。”


    “……文茵……那答应我,好不好?”


    边是说着,谢澜又把她掌心拢起来,脸去贴她颈侧,好似她是何分明有着剧毒还令人甘之如饴的玩意一样,一边轻轻颤着,一边还近乎渴求一般恋恋不舍缓缓蹭她。


    只觉着好似被什么大狗亲热着一样弄得她又热又痒,贺文茵被迫仰起脑袋来。


    ……这姿势属实是太狭隘了些。


    身前那人分明没什么强迫意味,只可怜巴巴颤着身子祈求她能回应一两句……


    可她所有的可活动范围都被他牢牢圈死,目之所及只有谢澜和谢澜的乌黑发丝——他原先将它们收拾得好好的,此刻也因着这胡闹散乱作了一团,直直披散在她身侧,便是连最后几丝光也给挡了个干净。


    就是艰难想要换个舒坦些的姿势同他好好说话,也不成。


    她方才好不容易在怀抱里头寻到个缝,朝外头稍稍挪了挪屁股,便被那人牢牢揽回来,反倒同他靠得更近了。


    “你要走吗?”谢澜见状抬起脑袋来看她,手轻颤着去抚她仍是冰凉的脸。漆黑眸子里头湿漉漉的,好似下着雨,甚至眼圈都有些发红,


    “可我怕……你要去何处,允了我陪你去好不好?别再丢下我一个……别再自己去危险的地方了……我——”


    近得近乎分辨不出来是自个儿的气息还是他的气息在隐隐发烫,贺文茵无可奈何闭眼点点他手,


    “……你怕什么,同我好好说成不成?能答应的我肯定应。”


    可那人闻言,却愈发死死搂着她,半晌都不曾说话。


    他近乎要吓疯了。


    近些日子里头,不知怎的,他本就夜夜梦魇,近乎已然到了不在她门口窗侧听着她轻咳声,便要胡思乱想近乎发疯,眼前不停出现那前世谢府的地步。


    方才骤然进去,便瞧见她险些要被人掐着脖子的模样,他只觉着胸口那处已然都要不跳了,直至此刻抱着她,感受着她脉搏在轻轻跳着,发觉怀里姑娘正在不自在地挪位置,方才好受一点。


    有一瞬,他当真又气又悲,不知道作何是好。


    ……这便是贺文茵的办法?


    她想问什么,直接来找他就是,难不成世上还有他无法为她办到的事么?


    她便这般不信他,这般不愿依靠他吗?


    她知不知晓,万一他稍稍来晚,她就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睛?


    她知不知晓有人不希望她这般的不在乎自己,希望她能凡事先考虑自己的周全,知不知晓有人会近乎因着她这模样要怕得连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可他又要如何对她讲起他的那份经年许久,早已疯长到不知什么地步的痴念?


    畏惧生死一事,在此世的,遇见她前的他身上,本就是个无稽之谈。


    既然如此,那他要如何向贺文茵讲起他此生唯一的畏惧,如何对她讲起他那些因她曾经的死而产生的可怕恐慌?


    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头,谢澜贪婪感受着她气息,却只觉贴得愈近心里空洞愈大,只得再靠近一些,权当做饮鸩止渴,方才能稍稍缓解。


    这是他两世方才寻得的宝贝。


    他当真……当真不能再失去她了。


    ……若能永世都这般,再也不分离,该有多好?


    最终,他只得感受着那处脖颈微微的悸动,与贺文茵浅浅呼吸间带起的身子稍稍起伏,低低呢喃,


    “……文茵……莫要离开我身边了。”


    脑子在黏黏糊糊暖香里艰难转动,听闻他这话,贺文茵理解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


    他是……被方才平阳候的举动吓着了?


    也是。毕竟平阳候无论如何也是个武将,换作谁来,骤然瞧见他似是要掐她,也定是要替她捏一把汗。


    可她总不能用安慰月疏雨眠的办法哄眼前的人吧?


    “……我下次不这般做了,好不好?”末了,贺文茵犹豫着轻轻摸摸他脑袋,满口答应,


    “你松开点,怪闷的。”


    ……小骗子。


    就是为了骗他松手。


    恋恋不舍给她的鼻尖挪了一条缝出来,谢澜一叹气,蹭着那不大掌心闷闷道,


    “你敷衍我。”


    被他言语间气流弄得一个激灵,贺文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哪有。”


    她不擅哄人,方才那句同她曾答应月疏雨眠的比起来,这当真是她这辈子许下的最有分量的承诺了。


    闻言,谢澜埋得越发深,抱得愈发紧,又低低委屈一声,“哦。”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靠着他胸膛推也推不开,贺文茵艰难同他商量,“那你松手?快到国公府了。”


    那人同她十指扣在一起,一点点去抚上头细细的疤,撒娇般咕哝,“不要。”


    “……便给我抱抱罢,好不好?”


    “我当真怕得要命了,文茵……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文茵……”


    无奈闭眼靠在身后软枕上,贺文茵听着他满口近乎胡言乱语,低低念叨的情话,不知为何愈发委屈难过的语气,只觉得要要了她老命了。


    ……她贺文茵这辈子就没吃过硬的。


    但独独拒绝不了别人撒娇。


    尤其是……这人撒娇。


    罢了。这事本就是她不对。


    发觉那人发丝不知何时近乎垂落到她眼睫上头,贺文茵艰难睁眼,拨开发丝,随后摊平躺倒,时不时答应安抚两声,任他贴贴靠靠四处蹭蹭,怎么也舍不得放手般死死抱着。


    便随他去吧。


    ……毕竟怀里,还怪暖和的。


    ……


    最终,马车一路回到二人居住的正院前方才停下——谢澜屏退了下人,直接将她抱下去一路抱到床上。


    贺文茵知晓他现下没办法正常与人交谈,只自欺欺人闭上眼睛不去看,直至他轻笑着去抚她眼睛,笑问可以了睁眼罢,方才睁开眼。


    ……当真是回齐国公府了。


    近乎是意识到这事的一瞬间,她的眼皮便止不住打起架来。


    昨夜因着要回门,她翻来覆去一整宿也没怎么睡,睡下了也是不停梦魇,醒时只觉着身体好似比被人打了一顿还要累。


    在那之后,便好似一眨眼一睁眼的功夫,窗外头月亮便已然升了起来。


    再度睁眼时,她是被坐在床边上谢澜柔声唤醒的。叫她起来用些吃食喝了药,泡过药浴再睡。


    说这话时,那人衣衫未变,好似便一直在床边守着一样。但她问起时,却又只说自己是方才才到。


    用膳时,那两只猫又过来撒娇。


    贺文茵纠结好几日,最终在用膳时临时拍板,决定给抹布猫起名麻团,给漂亮三花起名花卷。


    谢澜对此没什么意见——大抵她给猫起什么他都会对此交口称赞拍手叫好。


    大抵因着昨日休息不好,今日又同平阳候对峙太过费心神,她用完膳后便再度昏昏欲睡,险些一头栽在浴池里头,还是被雨眠叫起来方才再度爬到床上的。


    彼时,谢澜来寻她,似是要说什么,见她这般模样,便也没再开口。只温声为她掖一掖被角,便瞧着她迷迷瞪瞪窝在床上头睡了。


    再度醒时,贺文茵是被剧痛唤醒的。


    ……来癸水了。


    意识到身下一滩湿热时,她瘫软在床上,只觉小腹处好似有许许多多针在一刻不停地扎,不愿面对现实。


    或是因着身子不好的缘故,她的月事造访间隔极不规律,且每次一来都要死要活。这次算算日子,竟已经约莫有近三月不曾来了,叫她几乎忘了这茬。


    所幸此次量不大,尚未把床铺弄脏。


    也是因着这个,她的月事带总是放在手边方便更换之处,以备不时之需。


    可偏生换了地方,她一时想不起那玩意放在了那个箱笼里头,又一动就疼,只得先在手边的地方摸索。


    ……放哪了来着?


    翻了半天也没在手侧翻找到,贺文茵方才认命准备把自己挪下床。


    但她头昏脑胀,一个不小心直接把自个儿摔到了地上。


    所幸上头铺了毯子,同腰迹的疼比起来,摔落的疼近乎可以被忽略不计。


    “——文茵!”


    近乎是她方才摔倒的一瞬间,她便听到了谢澜慌忙的喊声。


    49风雪


    ◎要回应他的爱吗?◎


    “怎么了?梦魇了吗?我将将从书房出来。”


    瞧着他翻飞袍角,恍惚间只觉着他好似是飞进屋子里头的,贺文茵听着谢澜连珠炮一般极快地问,


    “——发生何事?是哪处不舒坦吗?我叫太医来好不好?”


    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直至那人慌慌张张把她轻柔抱到床上去,近乎颤抖着去挨她脸,贺文茵方才艰难开口,


    “……没事的。只是月事。”


    自十三岁开始,她每次月事都几乎死去活来,好几次都险些昏死在春山院里头。


    但她忍疼习惯了,只要没疼得晕过去,都自有一套叫自己忽视疼痛的办法。


    深深调整了一番呼吸,又小小缩了缩,把自己缩成一个锦被团,贺文茵脸埋在胳膊里头闷闷道,


    “我需去收拾一番,无事的,你回……”


    疼得动都动不了,还要自己过去里间?


    矮身伸手过去托她膝弯,谢澜叹道,


    “……我抱你过去。”


    闻言,贺文茵闷闷摇头,又把自己抗拒地往里头缩了缩,


    “不必……”


    “文茵。”


    她听见谢澜再度低低地轻叹一声,


    “我知你要强。但既都这样了……便多信任我些吧。”


    许多次,他见贺文茵这般不在乎自己身子的样子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思及她变成这般性子的缘由后,心疼便又兜头将满腔的怒火尽数熄灭了。


    是以无论如何,他最终总是对贺文茵生不起一丝气来。


    于是不再坚持与这倔鬼交谈,只转身脱了带着寒意的大氅,去烧着银丝碳的火炉旁烤烤手,他便大步回去将她整个人托抱了起来。


    果不其然发觉怀里姑娘轻得像张画,瞧着眼前她那瓷白到近乎毫无血色的面颊,谢澜低低垂眸。


    ……分明已然这么近了,但他仍是好想她。


    而贺文茵正在他怀里头艰难地乱扑腾,“你放下!手会弄脏的,你……”


    什么时候了脑袋里头还想着他手会不会脏?


    “莫要再乱动了。”只将她牢牢抱好,谢澜轻声问,“去浴房?”


    挣扎无果,自暴自弃把头埋在他肩膀里头,贺文茵闷闷点头。


    因着屋子里头暖和,寝衣本就薄,她近乎能清晰感受到那人指节在她腰迹轻轻按着,把那块软肉弄得痒得要命,又疼又痒,特别怪异。


    好不容易到了浴房里头换了被弄脏的衣裳,那触感也仍未完全散去。


    ……等等。


    忽而意识到这房里除了谢澜便是她,贺文茵瞧着手里头干干净净的寝衣,忽而整个人僵住了。


    方才给她把衣裳放在那屏风旁的人,是谢澜?


    他放的小衣?


    还有月事带?


    愣愣望着那侧屏风外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贺文茵只觉着自己好像要轰地原地炸开了。


    她今日头脑属实混沌,那衣裳又放在她平日里头惯常泡药浴时换衣裳的地方,她就顺手将脏衣放在上头,又拿来换上了。


    可那处现下已然没东西了。


    那她原先小衣上哪去了?


    这种东西她从不假人手,脏了自己洗,现下这人要拿到什么地方去?


    还有,谢澜怎么知道她这种衣裳……


    再度望向那毫无一物的地方,她脑内满是各种想法糅成的浆糊,只得勉强劝慰自己。


    算了。细细想来,她来国公府这些日子衣裳归根究底也是他备下的,大抵还是他吩咐人做的,也算是他经手过了……


    ……等等,怎得更糟了。


    心乱如麻,出了屏风后再度被早已等在外头的谢澜抱回床上敷汤婆子,许久后,贺文茵脑内方才清明了些,默默抬起眼去看谢澜。


    方才的响动自是叫值守的下人听见了。


    只不过他们来得都没谢澜快,又没得主子的传唤,才站在外头不敢动弹。谢澜似是正在同他们讲什么,声音听着倒是半分没了方才慌张,冷静得一如往常。


    便是此时,她忽而眼尖地瞧见他黑色袍子的尾部滴着水,隐约还能瞧见一点未褪的白色。


    仔仔细细一瞧后愕然蹙眉,贺文茵近乎说不出话来。


    作为冬日罚跪专业户,她再清楚不过那是长时间立于室外形成的霜。


    ……他今日,就如此这般一直守在门外?


    是因着今日的事才在,还是……日日都在?


    有这猜想,是因着她这几日半梦半醒时,其实总能感觉到似是有人来过。


    但那人又不做什么,只是替她将因着睡觉不安分弄散的锦被轻柔裹好,再替她顺一顺因着咳醒而略有些不顺的气。


    更多时候便仅仅只是深深看着。


    床边没有半分人影,她说不清那目光是从何而来。只是觉着好似有人隔着什么在沉沉望着自己,却又瞧不真切,看不明了。


    那是不是他?


    为何要守着?是为……自己吗?


    于是思绪不自觉地便从她唇角溢出来,


    “……谢澜。”


    “还是很疼吧?”几乎是立刻便转过身来回话,谢澜声音低沉,


    “热敷的药包不多时便能好。现下……我帮你叫个丫头过来帮你揉揉,好么?”


    闻言,贺文茵只小幅度摇摇头。她深吸一口气,极轻地又念一边他名字,


    “谢澜。”


    那人闻言近乎立刻仓皇便要出门,“——我立刻便叫太医来。”


    他怎么想到,叫太医干什么?人家大半夜的不睡觉吗?


    “太医现下能顶什么用?我又喝不得止痛的汤药。”只觉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贺文茵无奈尽力招招手,


    “……不是说月事。你来就是。”


    要指出来吗?要问他吗?


    但……她又要如何回应?


    可她难道能叫他日日就这么站着吗?那样铁人也会熬坏啊!


    末了,贺文茵一咬牙心一横,明白管不了那么多后决心豁出去,


    “你……过来。”


    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谢澜应声而动。


    可越向前,越发离贺文茵那双神色不明的漂亮褐眸更近,他便越只觉得自己胸脯处像是有什么人在砰砰地敲,直敲得那里一抽一抽的,近乎有什么要跳出来。


    ……方才贺文茵的声音低低的,近乎给他一种温柔的,满是爱意的错觉。


    盯着面前那人早已熟悉的漂亮眉眼,贺文茵半晌没有说话。


    直至谢澜将要启唇,她方才又缩缩身体,用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成婚这几日,你……是不是一直守在我这里?”


    ……原是被她发现了啊。


    只觉着心头一块石头忽地落地,既空落落的,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期盼,谢澜垂下眸子,低声应道,


    “果真瞒不住你。”


    贺文茵眼睫轻颤,“……为何这样?”


    “我未曾说过么?”


    伸手去牵身侧女孩冰凉的手,一点点将十指逐渐交缠在一起,谢澜以一种好似不经意般的语调低声喃喃,


    “因着我心悦你,文茵。”


    说罢,不敢去瞧她眼睛,他只又一遍遍自言自语似的低语,“我很爱你……很爱你。”


    怔怔望着眼前人,发觉那手纵是烤过后也没有寻常时候暖和,贺文茵几乎有了给他一下的冲动。


    他当真就……


    ——傻子!


    忽地觉得像是有什么顶开自己的心,不顾其上的疤痕与裂谷,草叶一般小小地疯长蔓延在上面,贺文茵愣愣低头去看那握着她的人,好半晌没有言语。


    ……果真吓着她了吗。


    见她这般后彻底垂下眸子去,谢澜小心翼翼松开手,恋恋不舍起身,


    “吓着你了吗?那我……我走便是了,只是——”


    而近乎同时,贺文茵突兀开口,


    “那……过来帮我揉揉么?”


    自觉被方才气氛尬住,贺文茵说罢后立即转过脑袋红着耳尖没去看他,半晌后,又不确定地偷瞄他一眼。


    这是可以的罢?


    他不是喜欢和自己接触吗?


    而那侧,她眼前俊逸的青年肉眼可见地怔住了。几乎是好久过去——久到贺文茵怀疑这人是否是魂魄离体,他方才有了反应。


    那人猝不及防地极快拥过来,将她整个圈在怀里头,微微颤着将手放在她小腹上头,好似怕她碎了般,迟迟不敢下手。


    但贺文茵却能从那胸膛里头低低溢出来的笑声感受到他有多快活。


    ……这人前一秒还难过的好似要下雨,后一秒便阳光灿烂,朝着她美滋滋开起花了。


    也当真好哄。


    但,大抵是他属实愣了太久,还不及当真下手去帮她按,便有个侍卫不解风情地进来,将散发着浓重艾草味道的药包放在了外头。


    明显感受到身后那人呼吸一滞,贺文茵方才要偷笑,便只感觉好似一阵风刮过又刮回,不过几息功夫,那人便带着东西回来了。


    “便这样靠着吧。”


    留恋地悄悄轻抚她的发丝,谢澜圈着她近乎盈盈一握的腰,将药包放在她身前,


    “我为你撑着腰……如此你兴许能睡一会。”


    贺文茵此前其实不大喜欢如此被人抱着,尤其是此刻她身后是个成年男子。虽说谢澜除了摸发尾外连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可到底有些别扭。


    ……但她现下都快被他抱得脱敏了。


    感受到那人开始寻着穴位给她揉腰,权当做身后是个自发热会按摩的人体工学靠枕,贺文茵索性瘫下来,低低问他,“我衣裳是不是你拿走了。”


    那人低声应,“嗯。”


    “你……”贺文茵无奈扶额,“你明天拿回来给我。”


    谢澜再度低低哦一声,“拿回来做什么?”


    “洗了再穿……浪费不好。”贺文茵半阖着眼,迷瞪瞧着他手里绣着金线的艾草包碎碎念,


    “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省下一点是一点。”


    “但你现下沾不得水。”谢澜只抚她方才收拾见沾了水珠的发尾,“定要这般的话,我帮你便是了。”?


    他要干嘛?


    贺文茵不可置信睁开眼扭头去看他,果不其然听见那人瞧她一眼后低低笑了许久,


    “嗯?好不好……莫要沾水,会着凉的。”


    “……你还是扔了吧。”贺文茵没好气闭眼。


    戏耍她是件很好玩的事吗?


    只是方才稍有点不悦,她便听见那人无奈轻轻叹一声,好似会读她心一般缓而沉地道,


    “我是认真的,文茵。”


    “为你做何事我都是愿意的。方才的话,也只是当真怕你再病着,并不是要戏弄你。”


    方才回到这里时,因着发觉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除去心疼难过外,谢澜更多时候都在难以抑制地狂喜。


    纵使那狂喜带着太多见不得光的味道。


    因着他位高权重,所以他可以越过其余所有人,近乎迫切地拿到她的庚帖,将她的余生都同自己牢牢捆在一起永不分开。


    因着他同她相处了太久,所以他知晓她近乎所有微小的习惯与喜好,可以轻易赢得她的信赖与喜欢,好似是走了捷径一般,不过几月便能得到她的喜爱。


    因着她还会把那般的柔软袒露在他面前,所以他还可以从中奢求些许垂怜,可以使些手段,从而理所当然地得到她的安抚,陪伴,甚至是拥抱。


    但当真娶了她,才发觉他想要的太多了。


    多到现在这些全然不够。


    他想要她康健快活,想要她能同他更近一些。


    可现下,那神医仍然杳无音讯。她仍是难以接受他的靠近——纵使他明白,因着对他的偏爱,她已然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于是他便开始怕无法同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刻。


    怕他一睁眼她便病倒再也不醒来,怕他一闭眼她便伤了自己,怕他一个没留神她便陷入梦魇,但身侧又没人陪着,只得将自己蜷成个球默默睡去。


    怕只是一息过去,他便要失去她了。


    便是说着,谢澜侧身过去替她点一旁烛灯。


    借着昏昏透进来的光,贺文茵方才瞧清那人面孔。仍旧俊秀好看得紧,可……


    ……他看上去好疲惫。


    拍拍那人的手,贺文茵无奈轻声,“总是守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他有分离焦虑症吗?


    “怕你如同今日这般出了事。”谢澜低声喃喃,“还想一直陪着你,不想同你分开。”


    贺文茵轻声问,“可你若是把自己熬坏了,又要如何陪着我?”


    “那我……明日可以叫人搬张榻来外间么?”


    谢澜声音听上去颇有些小心祈求的味道,


    “我只是……想离你近些,纵使天打雷劈,也断然不会做旁的事。”


    “……噗。”


    贺文茵被那句天打雷劈逗笑了。她身后的人依旧认真地盯着她的脸颊瞧——似乎被暖炉和他的体温蒸得稍有了些血色,瞧着生动多了。


    她断断续续笑着答,“容我想想,好吗?”


    于是谢澜满意笑道,“好。”


    说罢,她身后的人便开始低低哼歌——是首京城里传唱的童谣。贺文茵恍惚想起余氏来。那时候她还很小,烧得恶心,她也是这般给她哼歌哄入眠的。


    许久没听过这歌了,现下再听,当真好怀念


    ……还有,好累啊。


    迷迷瞪瞪问一句,贺文茵近乎要全然闭眼,“……你原是会这个的么?”


    “我琴弹得还有些样子。若是想听的话,改日便奏给你听。现下睡罢?”谢澜挨挨她,轻声哄道,


    “明日醒来应当便会舒坦些了。”


    “……唔。”


    再度说话时,贺文茵语气已然是近乎梦话了。


    瞧她果真睡过去,谢澜默然瞧着她阖上的眼睫瞧了许久。


    直至从床帐外头透进来的烛光已然逐渐昏沉,他方才小心贴一贴女孩面颊,在她耳侧小痣上近乎虔敬般落下一吻。


    若是贺文茵醒来,大抵都感知不到——那吻触感轻柔得不似一个吻。


    只是好似什么无言却又沉沉的东西。


    “好梦,文茵。”


    同她十指交缠,谢澜紧拥着她,同她耳鬓厮磨,低声喃喃,


    “明日……可一定要醒来。”


    【作者有话说】


    小谢是一款热脸洗内裤男主(点头)(点头)


    以及宝宝们早点睡吧,熬夜不好呀,我卡文很容易一卡好几个小时,曾创下过连着两天凌晨五六点更新的辉煌战绩(目移),早点睡吧身体重要!


    50登堂入室


    ◎谢澜究竟藏着什么?◎


    醒来时,贺文茵的第一反应是怎么这般的热。


    勉强掀起眼皮来看,她眯着眼睛瞧了半晌,才发觉外头天竟是已然亮了。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玩意挡住了她眼前的光亮,才叫她好一阵子才看出来。


    ……红色的,是锦被?


    朦胧伸手去准备将那东西挪开,贺文茵轻搡了许久也不曾搡动。反倒是觉着触感软乎乎的不像被子,像其他什么东西。


    ……等等。软乎乎的。


    昨夜记忆方才疏忽回笼,意识到是谢澜正紧紧环抱着她睡在床角,贺文茵默然盯着自己仍放在那人胸口上的手,盯了半晌,方才骤然红着脸飞快将它收了回去。


    这床倒是够大,只怕再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想来是因着本就是婚床的缘故。


    但。


    瞧着那人近乎近在咫尺,近乎要和她黏糊糊贴在一起的俊脸,贺文茵深深吸一口气。


    但这么大的床,他就偏要紧紧把她搂到个角落里头睡吗?


    觉着这人大抵是对角落有什么独特爱好,每每发疯都爱将她往这种狭窄地方里头抱,贺文茵瞧着自己与床帐子和那人胸膛间一点点缝隙,无奈闭眼。


    这地方狭小得连翻身都困难,还抬眼就是那人的脸,避都全然避不开。


    但……这般细细一瞧,她确是发觉谢澜的眼下竟也有了些乌青,远比她初见他时疲惫得多。


    ……不得不说,他生得是当真好看,是种近乎能用漂亮来形容的好。便是这般模样,也有种病态的俊俏。


    只是如果她不是枕在他小臂上,只能被迫欣赏除此外什么都干不了,便更好了。


    对自己现下处境颇为苦恼,贺文茵没怀什么希望地试探着动了动身子。


    随后,果真如她所想,还不曾挪动半分,她便被牢牢揽回去了。


    那人语调带着些微颤抖,可臂膀却有力得紧,


    “……文茵?别走……我喜欢你,我……”


    被牢牢锢在怀里头,发觉谢澜连指尖都微微颤着,深觉自个儿干什么都不是,她只得望天兴叹。


    他能不能别纵使用这般无辜的语气干这般不容拒绝的事情?


    还有……他是梦魇了么?


    抬眼望去,她果不其然望见谢澜眉毛紧皱,瞧着伤心得很,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听起来好似是她和别的男子跑了一般,


    轻叹一声,贺文茵终是心软,犹豫着轻抚了抚他紧揽在自己腰上的手。


    谁知她的手刚搭过去,那只大掌便怕她跑似的立即扣了过来。她的手只有他的一小半大,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好一阵才摸索着探进了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在一起。


    做完如是这番动作,口中又喃喃念了堆爱你好喜欢你一类的情话,谢澜又往她身边凑了凑,方才安稳睡下了。


    好吧,当真有分离焦虑症。


    只觉着自己似是在哄孩子一般,发觉自己现下连手都没了自由,她默默垂眸。


    ……如今细细想来,他默默守了自己这么些夜,自己却几乎任何回应都没给过他。


    便给他抱一小会罢。


    偏生她方才认命把脑袋靠到那人身上上去睡个回笼觉,床帐子就被掀开。


    一时间,瞧着自己与他无论如何也称不上雅观的姿势,贺文茵的心近乎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样子如何能叫人见了!


    “嘤。”


    随后,僵着脖子看过去,她方才发现费力顶开帐子进来的是只毛乎乎胖乎乎,嘤嘤叫唤着,花色肚皮近乎要拖到脚边上的猫。


    被她命名为麻团的猫扭着屁股过来,闻闻她后焦急地嘤嘤叫着,拿脑袋拱她。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去拱另一个人,只把贺文茵逗的哭笑不得。


    “没事……我很好。”


    轻声说着,她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揉着麻团的脑袋,试图把猫往另一头挪挪。但猫太沉,半分挪不动弹,只得对猫弹琴道,


    “他在睡觉呢。不要吵他……好不好?”


    猫不解其意,仍是整个猫往谢澜脸上挤挤挨挨,蹭蹭贴贴。


    “啊……别蹭!”


    谢澜是被一股诡异湿乎乎的触感唤醒的。


    蹙眉睁眼一看是猫黑丢丢的鼻子时,他面色沉得可怕,险些将它撵下床去。


    但又一瞧着怀里正强忍着笑意盯着他看的贺文茵与女孩脑袋旁满是无辜的猫,他终是深深吸一口气,把猫提溜到了床边,才再度把头闷回去望向怀里的姑娘。


    贺文茵本就身上没肉,身量又不大,抱在怀里头只觉着毫无分量,似是个漂亮的纸娃娃。


    但此刻她纤瘦肩头正微微抖着,头埋在胸前瞧不清神色,只能能听到隐约低低笑意从她身前溢出来。


    若是她胃口能有她那两只猫的十中一二,他都满足了。


    只是……罢了,逗她笑笑也是好的。


    讨饶般去抚她温凉指尖,谢澜听她笑得愈发停不下来,只得无奈也浅浅一笑去给她顺气。


    ……对了,她是因为自己睡着才没离开?


    ……这般的话,他当真好想一直睡着不醒来。


    如是想着,方才要偷摸再闭眼装睡,他便听见贺文茵好不容易笑得缓过来,又笑又气一句,


    “不许装睡。我瞧见你醒了。”


    谢澜仍是闭眼,静静感受着些怀里许药香味道,委屈道,“我不曾。”


    贺文茵好笑,“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谢澜讨好撒娇般去挨她鼻尖,“梦游。”


    “好了……快些起来。国公往后可要五更起上朝的,如此赖床可不行。”


    忽视那人委屈巴巴又幽怨望着她和怀中一片空空荡荡的眼神从他怀里头钻出来,贺文茵探头望了望帐子外头,方才真正松一口气。


    ……幸好月疏雨眠不在外头。


    只是她方才同那人分开几息,准备挽挽发便梳洗,谢澜便黏糊凑了上来,


    “我来帮你罢?”


    贺文茵摇头,“不……”


    但那人只笑眯眯牵着她手将她带到梳妆台前头,又去给她寻了软垫来垫到腰侧,邀功般温声开口,


    “只替你稍挽一挽,如此你也能松快些,还能小小睡个回笼觉。”


    发觉谢澜如今是越发会堵她拒绝的话头了,贺文茵无奈坐到梳妆台前头小小打个哈欠。


    恍惚间,她发觉自己那只匣子里,由平阳候府添上的压箱物件不知何时已经被谢澜换掉了。除去自己原有的那些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昂贵头面以外,他还添了很多毛乎乎的发饰。


    是因为觉得自己喜欢猫,故此也会喜欢这些么?


    如是想着,贺文茵悄悄看向身侧的人。


    他有多久未曾睡好了?


    分明手上是在干活,可他面上却带着大抵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浅浅笑意。


    好像只是能站在这里替自己挽发,他便已然心满意足了一般。


    瞧他那神色,莫名觉着心上沉了一番,贺文茵轻声启唇,


    “你这阵子是怎么睡的?”


    谢澜只温声,“不必担心。我每日午间会在书房里头小睡一阵。”


    但她很早就想问了,那黑漆漆又乱七八糟的书房当真能睡人么?


    无奈点点眼下,贺文茵转头认真望向他,“可国公眼下乌青都快有我一半重了。我又不会跑,怕什么?”


    语气带了些责备意味,谢澜放下手里木梳一叹,“那若我昨日不在,你是不是便要自己硬熬过去?”


    她不爱麻烦人,当真是这么打算的。


    自知理亏只得别扭换个话题,贺文茵扭回头去,低低念叨,


    “……那你准备何时搬进来?”


    闻言,谢澜动作一顿,随后近乎是小心翼翼地发问,


    “若你愿意,今日如何?”


    “可以呀。”见他愣了许久不说话,贺文茵疑惑道,“怎么了?不是答应你的便是今日么。”


    “……嗯。”


    将最后一支簪子也为她插好,谢澜静静瞧着镜中姑娘近乎有些模糊的影子,许久不曾开口。


    她怎能这般好?


    哪怕怕人,也会因着他睡不好勉强自己陪着他,答应他可以叫他搬进来。


    他从前……从没想过那个他泡了近乎三年也才泡化一点点的,石头一般的贺文茵,方才及笄时原先也是个这般软和的姑娘。


    那她究竟是要受了多少苦楚,才会变成那般的模样?


    垂眸瞧见贺文茵从寝衣里头露出的一小节脖颈上头浅浅疤痕,谢澜黯然垂眸,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温声道,


    “梳好了,瞧瞧?”


    晃晃脑袋发觉他挽的发比自己挽的牢固多了,贺文茵点点头便起身准备去更衣。


    ……谢澜手艺还蛮不错的。


    只是为何扎女子款式的发他也如此娴熟?


    晃晃脑袋把胡思乱想赶走,她一扭头便瞧见那人已然知趣地走到了帘子外头,只露出脸来问她,


    “要不要我服侍你更衣?”


    贺文茵在帘子后头无奈,“你是我的贴身丫头?”


    谢澜勾起眼尾笑眯眯道,“若你愿意,那我自是甘之如饴。”


    无话可说地挥挥手把这油嘴滑舌的大人送走,瞧着手里方才拿出来的衣裳,她忽而想起自己此前觉着那人的怪异之处来。


    话说回来……初见那日,他便是神通广大,知道自己是平阳侯府三姑娘,也不知晓自己身量几何罢?


    可从认识谢澜至今,他从未派过人给她量体裁过衣裳,也从未同月疏雨眠,或是她自己问过她身量几何。


    但她的衣裳永远是从头合身到脚的。


    还有,她总觉着他所谓的“怕”不只是怕她会出事那般简单。


    可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望着窗户外头隐约能瞧见的,那人渐渐走远的身影望了许久,贺文茵渐渐蹙起眉间。


    谢澜。


    他究竟藏着些什么不可叫她知晓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我要被自己蠢哭了……挂完水回家发现没有申榜,这周本来应该能上一个比较好的榜单的,好崩溃……这周错过估计就没有了,目前还想不到要怎么补救,感觉会一路扑到地心……哭晕……


    然后就是抱歉呀更晚了(鞠躬)主要是今天又跑了趟医院,已经快被累死(瘫)评论待我稍微有点精神了再回,会回的(亲亲)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