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裴无忌痉挛似笑了一下,这笑容……
这样夜里,溧阳公主府跟前,侧门处一辆马车停住,裴无忌踏着初雪,在侍女引领下穿过重重雕梁画栋。溧阳公主府邸极尽奢华,就连廊下悬挂的宫灯,也是用上好的琉璃制成,在雪光中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那些琉璃色灯晕光彩流淌间,裴无忌这少年臣子一双漆黑如墨眸子似也映成漠然灰色。
转过几重院落,远远望见一处暖阁。阁中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溧阳公主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裙,外罩银狐裘,虽已年过四旬,却仍可见当年风华。她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盏,见裴无忌进来,抬眼:"裴少君来得正好,这雪天寒地,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裴无忌拱手行礼,在公主对面落座。侍女奉上温好的酒,他却不饮,只淡淡道:"殿下,臣今日前来,是为灵昌公主一事。"
"听闻林衍调回京城,是殿下的意思?林衍在川中为吏,资历又浅,政绩不显,何必将他调回京城,闹腾出许多麻烦?"
裴无忌直视着溧阳公主,目光如炬。
暖阁中一时寂静,溧阳公主也不得不感慨裴无忌自私与冷漠,偏生还这般理直气壮。
裴无忌显然并没有细细体谅灵昌公
主心里惦念,只会觉得林衍回京很是麻烦。
溧阳公主没好气:“是灵昌求至我跟前来,我便帮她一把,不过是疼惜自家侄女,难道还有错?”
裴无忌微微沉吟,然后缓缓说道:“陛下不愿意见这个林郎君回京城,不过长公主好似并不这么想,我素来对陛下言听计从,只怕会使长公主不顺心。我为人诚直,确实不大会做人。”
溧阳公主大怒,裴无忌这是言语威胁?
她面颊蓦然浮起了几分恼意,显得甚为光火。
可她终究压下了这口气。
“我知你们看不顺那个林郎君,觉得他出身卑贱,攀附公主用意不纯。再来就是自负清贵,也不过是寻常人才,算不得如何大才。但论迹不论心,两年前他也并无出格之举,既未求官,也未仗势,只将灵昌哄得十分开心。”
“更何况他有一二分私心又如何?这世间哪有那么许多真情真意?这宫里嫔妃争宠,难道个个都是真心不成?侍候陛下肯用心就是了,最要紧是让陛下忙于政务之后,回到宫中,能放松欢喜。”
溧阳公主继续说道:“哪怕他心里是求富贵,只要安顺知晓分寸,没有自己讨,给了又何妨?我可以给,你不能自己要。只要有心,拿捏住也是不难。说到底,本不过是一件消遣事。可两年前,林衍却被外放蜀地,无过被逐,你让灵昌怎样想?”
依溧阳公主所见,如此处置,那是本末倒置。灵昌是陛下爱女,身份尊贵,少不得有人趋之若鹜。所谓堵不如疏,与其严防死守,不若让灵昌学些御人之术。
所以一开始溧阳公主将林衍调回京城时,也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她当然不会跟自家当皇帝的弟弟过不去。
林衍身份低微,尚主资格自然差些,可消遣一二却也无妨。
当然溧阳公主也未想到灵昌会林衍情意绵绵的,竟有几分真情实感。到底是年轻女娘,套路见得少了,于是容易上头。
溧阳公主也恐兄长不喜,故今日方才对裴无忌这般容忍。
溧阳公主:“那林衍所使,不过是寻常手段。我身边人卖惨卖直,难道还少了去?只要肯对我用心,细细瞧着,也有些意思。不过,她确也不该如此上心。”
离开了溧阳公主府,裴无忌心里不免沉了沉。
方才他讥讽溧阳公主为何爱财如命,溧阳公主避而不答。
可溧阳公主纵然不答,他也略略知晓几分。
不过是以财换势,说到笼络亲信,罗织心腹,拉拢爪牙,这其中哪样离得开如流水般银钱?遥想当初,吴王欲反,也不过是靠着煮盐谋尽天下之利。
这么些年,溧阳公主那些爪牙替她拢财,连薛凝这个孤女也未曾放过。
裴无忌忽而浮起一个念头,这薛娘子也颇不容易。
脑海里却浮起了薛凝扮着男装,颇为秀丽的身影。那张脸蛋有几分病气,一双漆黑似墨的眸子却不自禁透出几分的跃跃欲试,有种刻意掩藏的热情。
他略略一默,飞快压下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古怪心思。
就像溧阳公主所说那样,两年前林衍被遣出京城,灵昌会怎样想?
她自幼顺风顺水,受尽宠爱,极少遇到这样的不顺。
堂堂公主,连个喜爱的男子都留不住。
林衍被送出时,灵昌并未大吵大闹。故而姑母未曾留意,陛下更未放在心上。可直到灵昌为那林衍守了足足两年,再看不上别的男子,如此方才透出些不露山不露水的消极抵抗。
用这两年光阴,显出她沉默的反抗。
有些东西灵昌没说不要,旁人就不能代她扔了。
沈偃不太会拒绝,灵昌公主却太想反抗了。
这两年灵昌究竟是怎样想的?
足足两年光阴过去,灵昌方才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溧阳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让林衍调回京城。
在这之前,灵昌跟溧阳公主并无太多交情。
最疼爱灵昌的是陛下,裴后为抬公主纯善之名,在法华寺捐了脂粉钱替灵昌公主扬名。她来往的密友是沈偃与裴无忌,虽常于裴无忌争吵,但心里应清楚裴无忌愿替她两肋插刀。
这些疼爱她、爱惜她的人围绕在其身边,可偏偏灵昌公主是一个没求。
她求从前并不相熟的溧阳公主。
溧阳公主抬抬手指头,就让林衍被调回京城,解了灵昌公主相思之苦。
这是因为溧阳公主汲汲营营,手里有几分权势。
裴无忌抬起头,初雪落下,入了夜天气寒冷。雪花一片片落下,他吐出了一口气,化作一抹淡淡的白雾。
他似痉挛似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灵昌当然也未试图找裴无忌帮忙。
两年前裴无忌在外述职,沈偃写信,略略提过几笔,那时裴无忌并未放在心上。
他只把这桩事当作一件小事,还有沈偃在京城,能有什么事?
如果灵昌公主挑个男子尚主,他宁肯那个人是阿偃。
沈偃才是最适合不过,旁人算什么?
但裴无忌明显嗑错CP。
而且纵然不吃灵昌跟沈偃在一起,单单论林衍这个人,裴无忌也是看不上。
他眼光高,又挑剔,寻常货色入不得他眼,更难理解灵昌公主会垂青这等平庸之辈。
裴无忌一张嘴又毒,素来不给人留情面。如果灵昌求到他跟前,他必然不会应允,还会冷嘲热讽一番。
灵昌公主深谙他的性子,自然绝不会自取其辱。
至于不向别的人求助,也自然各有各的因由。
陛下爱惜脸面,绝不会因女儿恳求承认自己错了,而裴后不过是奉承明德帝心意行事。至于沈偃,他处境十分尴尬,又秉性正直,私相授受是一件会令沈偃痛苦的事。
所以灵昌挣扎了两年,最后求在名声并不怎么好的溧阳公主跟前——
裴无忌蓦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
他每逢紧张时,都会咬自己下嘴唇。
第32章 032为何将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
现在裴无忌就如绷紧的弓,他也十分紧张。
来了溧阳公主府上这一遭,他非但未曾放松,反倒隐隐觉得有些事若再进一步有些人就会万劫不复。
灵昌从前并不喜欢溧阳公主。
京城中津津乐道的是溧阳公主广蓄面首,风流无度,只怕尚主的夫郎也是被一顶顶精彩绝伦的绿帽子给逼死的。
但灵昌不喜溧阳公主不是因为她纯情,更不是溧阳公主私德。
只要那些面首自己愿意,溧阳公主乱搞并没有什么所谓。
但除了私德,溧阳公主手段也可以说是极不堪。
薛凝之事绝不是个例,为了敛财贪权,溧阳公主素来是不择手段。那样子肮脏龌龊,灵昌当然不喜。
她太得意,太受宠,自幼顺心,什么都如意,所以比别的女娘都干净。
可是因为区区一个林衍,灵昌却求到了溧阳公主跟前——
只不过区区一个林衍!
这时灵昌公主已回转厅中,银丝炭炭火烤着,驱散了舞剑时缕缕寒气。
灵昌公主也禁不住想起自己求至溧阳公主跟前时情景。
溧阳公主很和气,以长辈的姿态拢住了灵昌公主的手掌,这样的细声言语:“若让旁人论,必会说区区一个林衍。仿佛我们这些女娘就应该舍了自己的念想,不合有半点放纵,什么都是为你好。这规矩那么好,世间男子守规矩的有几个?”
溧阳公主拢住她时,她有些微妙厌恶,可又因这微妙厌恶,她对姑母又生出了几分惭愧。
因为自己平常对溧阳这个姑母并不如何。她虽未曾失了礼数,但也有微妙嫌恶。
可溧阳公主对她却无半分架子,显露出热心肠。
“调林衍入京不过是一桩小事,连求字都不必说,我如
你心愿就是了。”
自己很感激,可那时又有微妙害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如若她自己有本事,亦不必依仗别人。
雪花轻轻落在了裴无忌乌黑睫毛上,他冷着脸,一拢披在身上的大氅。
若财帛用处只是衣衫首饰,炫耀争风,灵昌自然并不如何在意,因为她打小就不缺。可若跟权力有关呢?
是否灵昌也会爱钱如命,就变得跟溧阳公主一样?
乃至于暗拢吕家,悄聚盐铁之利,之后又杀吕彦灭口——
他应该这样想的。
换做旁人,也许裴无忌会这样办案,可如若是灵昌,他自然不会信。
裴无忌冷冷想,绝无此等可能!
他眼中神色可以说是坚决,如若搭配裴家素来行事,也可以称之为裴家男子特有得“固执”。
夜色沉沉,法华寺中一片静谧。薛凝已将诸般装备收捡妥当,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窗外风声细细,似有若无地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云蔻提着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姑娘,夜宵送来了。在厨房新做了些饺子,虽是素馅,倒也鲜美,姑娘尝尝。”云蔻轻声说道,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
薛凝低头看去,食盒中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皮薄馅嫩,隐隐透出青菜的翠色与鸡蛋的淡黄。她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果然清香满口,虽无荤腥,却别有一番风味。
厨房里的女尼们虽已歇下,但听说薛凝要用夜宵,特意留了火,现包的饺子。
薛凝点了点头,拉着云蔻一道吃。她慢慢吃着饺子,思绪却不由得飘远。
窗外雪光透出,停了初雪,又出来月亮,洒在庭院中,映得那几株老梅树影婆娑。薛凝忽然想起白日里听女尼们诵经的声音,悠远而空灵,这时候的法华寺倒似真有几分世外出尘之气。
薛凝想着今日遇见裴无忌,心里猜测裴无忌会如何?郭崇是否会吐露什么?
雪夜静静,不知怎的,薛凝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也许因为如今京城是多事之秋,冬日渐冷,夜色又静,似总在暗处泛起了几许晦暗之色。
夜里仿佛有什么凄音,如此掠来,使得薛凝竖起耳朵听。
细细听来却仿佛并非人声,不过是风拂过的声音罢了。
这样的雪夜里,师灵君刚刚跳完一支舞,本来素色面颊浮起了一层嫣红。
血色罗裙翻翩,酒壶被抛至一侧,泼出几许殷红酒污。
方才琴声愈急时,师灵君旋身愈快,裙裾翩飞如莲华盛放,直至琴声终,她忽而一个转身,腰肢后仰,身如反扣之弓,长袖垂落于低,宛若月华倾泄。
一时寂然,唯有烛火摇曳,映着师灵君微微发红面颊。
她面上欢情未褪,蓦然脖子被一条软索缠住,对方狠狠将她拽曳于地,用力勒紧!
林衍回京,满京城皆传师灵君跟林衍有私。如今这位林郎君却是公主心爱之人,有意尚主。旁人皆道林衍不知好歹,既得公主垂青,偏生跟个下贱女伎来往。
这样的女郎,本就处于极危险境地。
就好似现在!
师灵君手指乱抓,却似皆落在虚空之处,无可着落。
她本应离开都城的,可又怎么舍得?
就像当初,她柔意恳求,盼林衍回心转意。
那时林衍已经跟灵昌公主好上了,可那又怎样?什么都有先来后到,当初是她与林郎先相识。
公主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性子也骄矜。阿衍秉性自负,也不是别人口中能伏低做小的人,她不信两人相处会和顺。
她更不信林衍舍得自己这个人。她这样的样貌身段,这样的痴情真心,林衍肯让给旁人?
更何况若不是舍不得,林衍怎会来这从不涉足的章台之地。
师灵君揣摩着林衍心里头顾忌之事,嗓音低低的:“我什么都不要,我谁也不说。”
她只求林衍怜惜自己。
可林衍却将她一把狠狠推开。
青年明玉般俊秀脸颊拂过几缕乱发,透出了几分厌憎之意。
他拿出帕子,将自己手指一根根的擦干净,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这样淡淡的,师灵君却想要发疯。
她那大父师昭曾说:“罢了,这林衍年纪轻轻,未曾想行事如此周全,虽借了咱们家里的势,却未留下承诺把柄,我看是留不住。这年纪轻轻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啊!哼,这般行事凉薄,以后少不得吃亏受折腾。”
师昭替林衍疏通关系,令林衍得了选官资格,可林衍却并不愿跟师家结为姻亲。这林郎君待价而沽,也是太过于精打细算。
似林衍这等凉薄且自负聪明一个人,难道以为全天下聪明人只他一个?以后少不得被人教训,令他知晓分寸。
但现在,师家没必要自讨没趣,暂且这般算了。
可师灵君却不甘!算了吧?这些事怎么能这样便算了?
大父是个善于拢势的豪客,林衍不过是一桩投资失败的买卖,生意人讲究的是及时止损,不欲再多加纠缠。
可师灵君不能这么就算了!
她年纪轻,生得漂亮,更善歌舞,又是十二分的伶俐。师灵君在家掐尖要强,便是婚事也要挑个最好的。
她相中了林衍,又出了这样的事,因平素占强,家里姊妹都笑话她。
大父失望之余,也说了师灵君两句,说她素日里十分伶俐,也未见她笼络住跟林衍情分。
而林衍也并未倒霉,反似顺风顺水,那样的出身,竟让林衍搭上了公主!
于是她便做了女伎。
倡者善歌,伎者善舞,一开始的倡伎是以歌舞娱人,以此谋金。这其中虽有暗中皮肉交易,但终究是私底下的事,亦不是人人为之。
先帝在时,有宫妃出自倡门,因善歌貌美而获宠。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林衍却很嫌弃。
她放低身段,软语恳求,却被林衍一把推开。
然后林衍掏出块手帕,擦拭刚刚被师灵君握过的那片手掌,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林衍是个懂得让人绝望的人,懂得如何使得一个人自惭形秽。
他眼睛里满满是嫌弃,嫌弃里偏偏带着可惜,就是这样的可惜令人万劫不复。
他说:“为何将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惜!”
每逢师灵君想起林衍那个眼神,便觉热血上涌!她形容不出那个眼神,她觉得林衍就是恶毒之人,可说出去没人会相信。林衍也没有恶语相加,别人会说林衍是为了她好,真心实意实意的可惜她。
会说她陷入自己偏执,不可理喻。
她恨林衍!
如今那条软索却缠在了师灵君的脖子上,她面颊渐渐紫胀。因呼吸不畅缘故,师灵君的意识仿佛也渐渐模糊。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第33章 033报复
师灵君想要报复林衍有些日子了!
她为了报复,筹谋了许久。最要紧是,她要物色一个人选,一个男人。
这个时代流行养士,蓄忠诚之士为己用。要奉养其家人,供养其家族,平素优待有加,关键时刻令其舍人以报。
就连师昭这样的豪强,家里也养了几个忠心死士,关键时刻可供驱策。师灵君在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段。
她瞧中了坊役马青,坊役受命于官府,维护一坊之地的治安,兼缉盗、防火等工作。
师灵君物色许久,方才挑中马青这个人选。
马青脾气古怪,并未娶妻,但与之相交者说他为人倒是颇为忠直,只是行事一根筋。且其事母至孝,而马母偏偏又重病缠身,怕是命不久矣。
大夫都说了用贵药不过是枉费银钱,不如吃好喝好安乐上路,马青偏偏不信邪,仍挑贵重药材
救母。也因如此,马青也囊中羞涩,如此一来,就有施恩的机会。
师灵君一个女伎,也不可能许死士后代前程,故马青未曾娶妻生子很重要。
且马青既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故去之后,马青必然毫无牵挂。
相中了人选后,师灵君就主动施恩,替马母请来名医。待马母故去,她又花了许多银钱将之风光大葬,总之令马青这个孝子了无遗憾。
然后她才拜至马青跟前,说有事相求。
马青也不是傻子,也早猜到几分,故说道:“师娘子可是要我杀了林衍?”
受辱则杀仇,师灵君虽只一介女流,也可以因自己受了侮辱求人杀人。
师灵君却微笑,说道:“不是。”
马青怔住了,他蓦然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没有想象力,看来师灵君是想要自己杀了灵昌公主?
这也不足为怪,女人就是这样,比起情人更恨情敌,恨那个抢走男人的女人。
马青之前却想到不敢想。
可师灵君又出乎马青的意料之外了。
她说道:“我是请马郎君杀了我——”
师灵君眼波流转,似喜似悲,却似有些癫狂。
年轻的女伎压着嗓音,缓缓说道:“然后,把我之死嫁祸给林衍。”
她要毁了林衍,撕碎林衍在公主跟前好名声,令其万劫不复,什么都没有。
林衍不是嫌弃她,看不起她吗?她偏偏要林衍坠入污泥,深陷命案,万劫不复。
提到了自己的死,师灵君那张俏丽动人的脸蛋上也浮起了一丝丝欢喜。
她笑起来像是一朵花,一旁的马青已经呆住了。
是林衍重回京城之后才起的这个念头。
林衍在外两年,她其实也开始为自己另谋出路。这两年间,她已笼络住吕郎君,从花前月下到山盟海誓,乃至非卿不娶。
似她这般伶俐女娘,给自己谋个后路也不难。
可偏偏林衍回来了,灵昌公主居然还等着他。
她撞见林衍和灵昌公主并骑而行,说说笑笑,偶有对视。目光相处间,便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又或者说是相知相许。
师灵君咬着唇瓣,蓦然瑟瑟发抖。她没有守住,也谈不上深情无悔,比起高贵纯情的公主,自己是多么的市侩善变!她等不了两年,已使尽浑身解数笼络住一个商人,虽吕郎颇有财帛,但确确实实是商贾之流。
就好像林衍对她的判断,对她所有的评价都未曾冤枉了她。
这两年间灵昌公主为了林衍四下奔走,而自己呢?已经早早为自己打算。
仿佛自己对林衍所有纠缠,都不过是利欲熏心的跳梁小丑,是求利不得的丑陋模样。
自己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竟是这样一个可笑配角。
她怔怔看着,蓦然泪水簌簌,滑落两行清痕。
那些酸涩与嫉妒涌上心头,只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初。
她是真的爱过林衍的啊!
可这些说起来不过是笑话,因为她并没有用坚持证明自己爱情。
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是这个样子?公主出身高贵,早应该弃了林衍,再择别人。而林衍也该如梦初醒,知晓自己不应痴心妄想。所有人都应该跟自己一样,实实在在的过日子,踏踏实实做打算。
那时师灵君只匆匆避开,之后又生了一场病。
病好之后,她便想明白了,奢侈而无用的东西是身份象征,是高贵之人才能拥有。
譬如爱情。
难怪林衍从来不打算要她,因她是个廉价货色。
她嫉妒这一切!恨透了这一切!
而今软索套住了师灵君的脖子,她已经要死了,那双虚空乱抓的双手终于拽住了杀人者衣袖,却因缺氧脱力只是无力拽紧。
男人的手稳定、狠绝,并未有半分不忍。
顺之往上,是杀人者冷漠骇人面容。
不是师灵君找的马青,而是林衍。
是灵昌公主面前风度翩翩的林郎君。
师灵君策划了自己的死,精心准备了这场构陷,她未想到想要污蔑的林衍真会来杀了她。
她恨林衍——
林衍也很是恨她。
不待师灵君自寻死路,林衍已要杀了她。
女娘手指反拽林衍的衣袖,终究软绵绵垂下。她舌尖微吐,已香消玉殒。
林衍一松手,这具身躯顿也软绵绵倒下。
他拂开师灵君如云乌发,看着脖子上殷红勒痕,呈交叉状态平交于颈后。
林衍嘴角轻轻翘了翘,好似在回味方才杀戮。
他亲手一点点的将师灵君绞杀,感受着这年轻女娘的挣扎,感受着这年轻生命一点点的从他指掌间消失。林衍没有激情杀人的惊惶,反倒说不出沉静,甚至可以说是兴奋。他小腹坠坠,有一种想要尿尿的感觉,当然以他性子,自然绝不会在此处尿出来。
然后林衍将师灵君的尸首翻过来。
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哪怕师灵君稍微狰狞扭曲了些,这容貌亦是极姣好。
师灵君面上有斑斑泪痕,且有口津从她嘴角淌落。死去的女娘无知无觉,可林衍还活着。
林衍素有洁癖,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林衍掏出手帕,向着师灵君嘴角擦去。
他抹去了师灵君泪水与口津,擦去了师灵君花了口红,再用手指挑了一点胭脂,细细的抹在了师灵君的嘴唇之上。
林衍甚至取了梳子,将师灵君秀发细细梳理整齐。
再然后,师灵君的尸体才被挂起来,就像是她自己悬梁自尽一样。
到了次日,女伎师灵君被谋害消息亦传遍京城,且凶手也抓到了,正是目前大有希望尚主的郎官林衍。
薛凝人在法华寺,消息自是灵通。
据说师灵君是先被谋杀,后又扮成悬梁自尽假象。仵作已验过尸,死者师灵君颈项处勒痕交叉方位不对,不符合悬梁自杀勒痕角度。
甚至凶手也已找到,现场有凶手所遗玉佩一枚,是林衍之物。
除此之外,还有人证,是更夫蒋五。
案发之后不久,他见着林衍匆匆离开。当时林衍走得极快,蒋五虽打招呼,对方却似充耳不闻,并无回应。
但死去师灵君指甲里却发现淡紫色布丝,应当是死者挣扎时抓在指甲缝里。
根据蒋五供称,林衍离开时恰巧也正着紫衣。
那么凶手就是林衍了!
他显然与师灵君早有私情,因奸生杀,可能因近传林衍将要尚主,因此二人生出龃龉,乃至于发生冲突。
林衍一不小心,就蒋自己在外养着的小情人给杀死了!
如此人证物证齐全,林衍已被锁入狱,要拿他问罪。
死的虽只是一个女伎,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师灵君当然也没红到这份儿上,她虽有才艺名声,放京中却不算顶尖。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分明是冲着林衍来的。
有些勾当不上秤几两重,上秤却是千斤,暗里不知多少人盼着林衍倒霉。
照薛凝看来,这桩案子证据链十分完整,也分明请善于验尸断狱的老手勘验过尸首,证据上没问题,就是这破案速度忒快了些,显出背后有人监督推进。
此事闹到如此境地,本已无回旋余地,关键是灵昌公主不肯认。
公主咬定林衍是被冤枉的。
林衍上午被抓入狱中拘起来,灵昌公主下午就入宫为林郎求情。
她哭诉若自己当真有眼无珠,看错情郎,也无颜苟活,不如自裁谢罪,免得玷污了皇室名声。
但灵昌公主坚信林衍是被冤枉的。
这话虽未明着要挟,但公主分明要跟林衍生死相随。
据闻宫中那位也是十分为难。
净空却认为薛凝机会来了,禁不住相劝:“薛娘子,只怕你机缘到了。”
第34章 034裴无忌也不介意自己受些委屈……
薛凝表示未能领会到净空言语深意,俏脸上不觉流露出好奇之色。
净空一副薛凝工作机会来了的样子,女尼脸上颇为兴奋。她可是买股薛凝多时,不意这薛娘子如今真要出头了,搞得净空还有点儿小兴奋。
这足以证明净空相人之术了得。
净空分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皇后娘娘替薛娘子添了香油钱,除了因为薛娘子出身,定也因薛娘子善于验尸断狱。此
时不用,更待何时?”
薛凝却并没有跟着很兴奋,她想了想,然后说道:“只怕我未必能如皇后之意。”
对于皇家,薛凝自是敬而远之。说到底,她只想将真相查得清楚明白,分清楚是非曲直,将什么都扯得清清楚楚。可对于某些人而言,真相并不重要,这个真相是否合乎这个上位者心意更重要。
与其如此,她宁可帮沈偃查案子,涉及的是寻常百姓,替市井坊间寻常之人讨个清白公道。
她不傻,有些地方本就存不住本心。
净空却有点误会的薛凝的意思,以为薛凝担心不能将事办妥,如此非但不能使皇后满意,还会失了眷顾。
故净空不免说道:“这案子其实颇多瑕疵,若是薛娘子,必能另有一番计较。譬如那打更的蒋五,已年过五旬,又经常吃酒,不免老眼昏花。那日是盯着衣裳,方才认出人。”
“再来便是那块玉佩,林郎君称已遗两月有余,虽不知真假,但近日确未佩戴。”
法华寺果真消息灵通,薛凝不但听到各种细节,连案情疑点都被补充完整。净空简直像个发表任务的NPC,将这些都娓娓道来。
薛凝听得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又生生压了压。
她面上端着,净空倒是越发倾佩,只觉这位薛娘子果真是沉得住气。
傍晚时分,宫里没有消息,倒是公主府来了人。
法华寺是女寺,便算有男客参拜,也仅限于前殿,绝不能入后院。
不过规矩里也有例外,来客赵信既是奉公主之命,又是出了名的义士,故寺里也没有怎么拦。
当初赵信为主报仇,当街斩杀害死主人的仇人郭直,自己也折了一条手臂。
朝廷念其义勇,又为奖励一个忠字,故并未十分追究,只从宽量刑。灵昌公主也喜爱他的品德,将之招入公主府为门客。
赵信今年四十,看着有几分凶气,左臂果真空荡荡垂下,并无一物。
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来邀约,这拒绝起来都让人有点儿发怵了。
薛凝倒是沉得住气。她谦虚了几句,无非是贬低自己,然后再趁势推脱这个任务。自己力不能逮。
薛凝心内也有自己盘算,要是皇后可能还有别的目的,但公主肯定押着自己给林衍洗白。若是公主相请,她自不能应。
赵信似未想到薛凝竟会拒绝,面色略沉,似有恼色。
他嗓音却是阴恻恻:“公主宣召,薛娘子却不肯应,好大胆子!也不知晓依仗的是谁的势。”
赵信话语里分明透出几许不善。
薛凝待欲分辨,可赵信接着便说道:“也是,薛娘子结交沈少卿,他素来与殿下交好,故便算你有什么无礼,也定能为你分辨。再来就是玄隐署的越署令,薛娘子也熟得很。”
薛凝蓦然一怔!
沈偃也罢了,赵信为何会提及越止?
她跟越止也不算很熟,不过是在宁川侯府说了会儿话,又一起吃了碗面。
为何赵信竟这样说?
她想着吕雪君悄然在自己耳边说了灵昌公主四个字,而这赵信恰巧又是公主府的门客。
薛凝蓦然浑身发毛,隐隐生出几分寒意,口干舌燥。
她本来就猜测,那日刺客是冲着越止来的,只是旁人会以为对方是为杀吕雪君灭口。既为了杀越止,那么自是将对方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便会留意到越止护送自己回寺,两人约饭聊天。
薛凝情不自禁退后一步,她一后退便觉得后悔,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但赵信容色已露狰狞,吓坏一个小女娘也是不足为奇。
薛凝退了一步,赵信便向前跨了一步,又跨一步,以此拉近两人之间得距离。薛凝瞧着步距,赵信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
就像——
就像那日行刺吕雪君逃走的那位刺客。
从步距计算刺客身高,赵信恰巧也是身高八尺。
薛凝内心飞快汇总比对,心里寒意更浓!
那日那位刺客胆大心细,又很会把握思维的盲区,该撤未撤,寻到机会行刺。这完全拿捏了最安全放松就最危险的精髓!
而今看赵信神态气韵,分明也是久经杀伐之人,对方目光微凝,透出了几分冷肃,那生满了厚茧的手掌沉静握住了剑柄,口中却说道:“薛娘子,你在害怕什么?”
薛凝口干舌燥,小心翼翼:“我并非有意得罪公主,既是如此,我随你回公主府就是。灵昌公主素来心善讲理,绝不会欺辱我这个小女娘。”
她虽紧张害怕,可反应也快,自动忽略赵信提及的越止,还张口主动要随赵信去公主府。
薛凝虽不该退那么一步露出心虚,补救得却也快。
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样子。
赵信面上也浮起了几分犹豫,似有几许挣扎。然后他面上很快便褪去了犹豫迟疑,只厉声说道:“越止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薛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晓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越郎君那样的人,怎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轻轻说道:“赵先生,你大约并不是来请我破案的吧?”
赵信脸上肌肉蓦然轻轻一颤。
下午的阳光落入房中,少女俏生生立于墙角,青衣素服,衣服角还绣了几朵小白花。
这样的女娘看着也是讨人喜爱,可赵信蓦然手掌用力,剑也出鞘几寸。
下一刻,却是银光一闪,血花飞舞。
一条执剑手臂手臂竟被生生斩下来,赵信更生生发出惨叫!
闯入房中的裴无忌,他着暗红色官服,俊美的面颊透出了森然的寒意。
他一脚将赵信踹到在地,以剑指住了赵信的咽喉。
裴无忌冷笑:“赵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堂堂公主府门客,却这样用剑指着一个小女娘。”
那染血的剑尖离赵信咽喉不足半尺,雪亮剑尖上犹有一抹血痕,散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铁腥之意。
赵信只觉那缕寒意似顺着剑尖儿透入咽喉,润尽肺腑,痛楚之余亦泛起缕缕惧色。
裴无忌似笑非笑,眉宇间透出了森凉戾色,使人不禁想起有关裴无忌的那些传言。说裴无忌外放做官,性甚暴虐,手里有人命官司,只不过是被裴家掩下去。
薛凝完全被眼前变故闹得蒙蔽,下意识咬了一下嘴唇,小心肝砰砰的跳。
她从未见过裴无忌这副样子,哪怕裴无忌捏着她手腕逼问自己可是存心谋算时,对方也不曾如此模样。
薛凝脑子乱糟糟的,胡思乱想,裴无忌对她虽不礼貌,竟算是他比较客气斯文的样子了。
果然是又凶又恶!
裴无忌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逼问:“勾结吕家,贪图盐铁之利,设计使人家破人亡,事后又千方百计杀人灭口。这种种手段,究竟是谁罗织?若你不说,莫不是你?”
赵信双眼放空,似因断臂之痛情志错乱,听不懂裴无忌言语模样。
裴无忌蓦然伸脚踩住赵信断臂之处,狠狠用力,薛凝下一刻便听着惨叫!
薛凝风中凌乱,满脑子都是你是这样办案的?
裴无忌面若冰雪,却无丝毫动摇。
他脚踩住了赵信胸口,鞋底蹭蹭,用赵信的衣料蹭去他鞋底沾染的鲜血。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当真不说?”
他剑比着赵信颈项,已割破皮肉,渗出鲜血。
赵信惊惧交加,亦只说道:“我不过是奉公主之命——”
薛凝不意自己竟吃了这么个大瓜,她当然觉得极不好,这秘密知晓愈多,总归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想裴无忌许是问得急了,竟未留意自己正在现场。
裴署长这样办案子时,她可以避一避。
下一刻却见剑光一动,一蓬鲜血喷落,裴无忌手起剑落,一剑杀了赵信。
太贴心了!既不能继续招供,薛凝自也不必担心自己听到太多。
薛凝蓦然口干舌燥,喉咙咕隆一声,吞了口口水。
薛凝:太好了是杀人灭口!
她看着没救了!
裴无忌面色不虞,看着颇为生气,人死了还骂:“当初灵昌怜你有几分忠勇义气,未
曾想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看来果真是人心善变。”
然后裴无忌转头,看向薛凝。
如此戏精,薛凝倒要看看裴无忌要找个什么理由来灭口自己。
裴无忌提着那把刚刚杀过人还染血的剑,恳求说道:“薛娘子,你既善于断狱,又心思细腻,我想请你查出真相。”
如此恳求自是失了自己颜面,但裴无忌也不介意重情义的自己受些委屈。
第35章 035薛凝:跪下?!
自相识之初,裴无忌便与薛凝不大和得来,他料想薛凝如此必然是十分得意。
薛凝面上倒看不出来,只沉沉静静看着自己,裴无忌也吃不准这薛娘子心里在想些什么。
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之深!
薛凝当然是在努力缓过劲儿来。
虽然很是荒诞,但裴无忌好似真心认定赵信污蔑灵昌公主,所以才干净利落将之解决。
杀人灭口算不上,但裴无忌也许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声音。
万一自己查出结论与裴无忌想听不同,这厮会不会理直气壮表示自己可是被人收买加以污蔑,随手将自己解决掉?
只要裴无忌心理素质高,干什么都能义正言辞!
薛凝推辞婉拒:“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女娘,怎好掺和这么些事里去?”
裴无忌略一犹豫,然后说道:“薛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若你在宁川侯府是处心积虑,那吕家这桩案子里便显出你心思细腻,善于观察,最能说清楚别人心思。”
薛凝不但聪明,更有女子细腻心思,细细想来,竟是最合适的。
裴无忌夸得虽不情愿,倒也真心。
薛凝唇角轻轻抽搐一下,什么叫自己在宁川侯府处心积虑?
不过目前总归是性命无虞,她袖中握紧手指亦一根根松开。
裴无忌手掌探入怀中,摸出一枚护身符。
那丹砂所书之经文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甚为难看,这一见就能辨出是薛凝亲手所书。
裴无忌:“你不是说你亲手制的这枚护身符能辟邪驱祟,复见清明?我便将这枚附身符给买下来。”
薛凝蓦然不是滋味。
她留了个护身符义卖,净空也未理会错薛凝之意,是借此寻得查案之机。
薛凝当然也知晓旁人是如何的议论,说自己年纪轻,不通人情世故。那些大家族中便算有什么污秽龌龊之事,也绝不会让一个外人查出来。
可薛凝就是故意为之,谁都知晓她这个人行事不管不顾,是凶名在外。如若请了自己前来,任是什么故事必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寻她查案的人,一定是想要把真相查清楚的人,而不是请自己去讲一个合乎心意故事。
薛凝的义卖一直无人问津,她也没想到第一个买下自己护身符的人是裴无忌。
她忽而发现,今日裴无忌可能本就是冲着自己来,只是凑巧撞见赵信行凶,并不是专门来杀人灭口。
这个不喜欢自己的裴郎君特意买了护身符,专程来寻自己。
所以裴无忌方才既不是发癫,也不是戏精,而是真心实意笃定灵昌公主是清白。
他觉得自己能查出这个真相。
裴无忌眼珠子一眨不眨,仔细盯着薛凝脸上神情变化。他想自己虽与薛凝不和,可刚刚毕竟待她有救命之恩,只是为不显挟恩,自己不提就是。
薛凝伸出手指,取了裴无忌掌心这枚护身符,秀丽面颊之上却不禁透出了犹疑之色。
她手指纤长,袖下露出的手腕瘦弱,一双眼睛黑沉沉的,这样盯着裴无忌。
触及这双漆黑眼眸,裴无忌蓦然心头一悸。
薛凝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与他又素来不睦,哪怕自己开口暗示,这薛娘子也不屑跟自己讨名声。
他蓦然口干舌燥,那时他并不愿意薛凝跟沈偃说亲,所以暗暗使了些手段。
这小女娘比他矮一个头,孤女一个,在京城处境艰难。
裴无忌忽而想起沈偃跟他说过的话,说他平素可稍稍待人宽容,最好是留几分余地,不必太过于咄咄逼人。
薛凝:“裴少君,你还曾欺辱过我,还未向我我赔罪。”
那双深黑眸子透出了一丝从前压下来的怒意。
薛凝想的跟裴无忌不是一回事,她想到那时裴无忌握住了自己手腕,粗鲁用力,给自己手腕上捏出了红痕。
她当然会计较裴无忌这桩无礼。
裴无忌蓦然咬了自己下嘴唇,目光扫向薛凝,面上浮起薛凝看不懂神色,却到底极快说了一声好!
他还剑入鞘,目光逡巡,然后斟了一杯茶,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跪下,奉茶于薛凝面前,沉声:“薛娘子,还盼你不再计较。”
这骚操作给薛凝整不会了,脑子都一片空白。
裴无忌给她跪下了?她本意是让裴无忌跟她说句对不起。
薛凝浑身发毛!
垂目而望,裴无忌乌发如墨,束以武弁,冠后别着鶡尾,玄色披风掩着暗红色官服,剑鞘中利剑犹自鲜血湿润,一旁还躺在赵信温热尸首。薛凝更想到那日裴无忌无比迅猛一剑,竟斩断赵信暗算飞弩。
薛凝看不见裴无忌面上表情,但对方哪怕跪于地上,仍身姿挺秀,宛如一只猛虎。
这只猛虎跪在自己跟前,仿佛在轻嗅薛凝衣角绣的那朵小白花。
这画面虽然滑稽,可又很可怕,说明裴无忌决心如此,能至如此地步,偏执的可怕。
薛凝又觉得自己最初的猜测是对的。
那就是裴少君只会要他想要结果。
薛凝更不知晓这张垂着脸上究竟存着怎样的表情。
裴无忌想起十四岁时,那时他也跪下认错过。
他与来朝贡的南罗王子生出冲突,虽是朝贡小邦,却也失了礼数,故被陛下责罚下跪赔罪。
离席之后,他双颊滚热,甚为羞恼。
裴无忌双颊生赤,觉得丢了面子。十五六岁的少年最是好面子了,觉得不能见人。
但也不至于哭。
那时裴无忌本要静一静,灵昌和沈偃却找到了他。
灵昌宽慰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为了救一个女孩子受委屈,就像故事一样,更加值得骄傲。”
沈偃想哄他开心,一咬牙,把裴无忌吹得厉害些:“连我都禁不住要仰慕你,敬佩你。他虽受你一拜,但却没有你高贵的灵魂。”
那南罗王子对大夏的贵族彬彬有礼,可对身边之人却十分苛刻。他随行带着一个小女奴,生得十分漂亮,却时常被南罗王子鞭笞殴打。
奴隶是私产,也不能说南罗王子有错。
裴无忌却抢走那个女奴,偷偷安排逃走。
裴无忌也挤出笑容,做出无事样子,故作得意说道:“不必你们说,我自然也知道。”
陛下使他认错,本就是心存维护之意,加之灵昌撒娇求情,这件事也就罢了。南罗不过是进贡小国,稍微面子上过得去也罢了,也并不敢十分计较。
那些事,都是过的事。
但裴无忌不会忘记这些过去的情分。
人生有些情意如若相遇,必是值得珍惜。
所以他抬起头来,一张俊美脸孔上眸色专注,认真看着薛凝。
专注得竟无忿怒受辱之色。
马车之上,薛凝亦开始翻看卷宗。
虽有点儿赶鸭子上架,薛凝却看得很认真仔细。
这桩案子记载也颇为翔实,戌时初,也就是晚7点左右,师灵君居所便来了客人,不过并无人知晓客人是谁。
这其中涉及些灰色交易,譬如私底下进行一些皮肉交易,而对方又有些身份不欲外道,亦不足为怪。
婢仆们备下酒食后便离去,不去打搅。
戌时初,那客人已经来了,房中传来叮咚琴声,却不知抚琴者是谁。
到了戌时四刻,也就是那客人跟师灵君相处了一个小时后,便有婢子小香端水进屋,服侍客人。
来寻师灵君的客人也会讲究几分情调,便算是嫖,也不会一开始就入正题。大家先文艺
一番,歌舞相和,之后再连络感情。
一个小时也差不多了,这时师灵君也应该跳完舞,用过酒膳。这时也该送来热水,供客人净手擦面。
通常小香只负责送水,由师灵君入内亲手服侍客人。
可这一回小香入内时,那客人已不见踪影,只见着师灵君悬梁自尽。
裴无忌:“薛娘子可看出什么端倪?”
薛凝心里当然有几个疑点。
师灵君死前还在招待客人,没有丝毫自杀征兆。既如此,为何会有人将师灵君摆成悬梁自尽样子,会有人信?
再者就是戌时四刻,婢子送水是必要流程,行凶者必然知晓师灵君的死很快会被人发觉,却偏偏选这个时候杀人。
为什么?
好似刻意让人知晓师灵君已经死了。
薛凝隐隐觉得别扭。
当然这些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疑点,只是薛凝心里初初有些想法罢了。
她也不好跟裴无忌提,而是转移话题,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问题。
“师娘子私底下也开始,开始应酬客人?”
薛凝说的很含蓄,但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裴无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答道:“不错!”
那样的环境,那般的酒色财气,哪怕一开始想要洁身自好,也很难不被这样风气所浸染。
不错,也有倡门出身女子能攀上高枝,甚至飞入宫中。这样的例子鼓舞后辈,也以为能谋一份前程,但那样的例子不过是凤毛麟角。出身倡门女子大抵皆深陷泥泽,沉沦于这浮色富贵之中。
师灵君也未能幸免。
薛凝认真凝思,忽而回过神来,发觉裴无忌坐在一侧,并无不耐之色。
与薛凝印象中的急躁鲁莽大不相同,只要裴无忌想,他也可以情绪稳定颇有容人之量。
薛凝搞明白了,裴无忌这是搞双标。
所谓情绪稳定,裴无忌不是不会,只是不想。
第36章 036裴无忌:所谓绿茶!
若换做平时,薛凝可能还有点儿想要卖弄的小心思,如今可全没有了。
公主府已至,薛凝便瞧见熟人,竟是沈偃。
沈偃、裴无忌、灵昌公主三人自幼交好,倒也不足为奇。
裴无忌容色稍缓,略露柔意,轻轻点了一下头。
反倒是沈偃面上露出几分讶色,大约想不到裴无忌居然会跟素来不喜的薛凝一并出现。
要下马车,薛凝手指轻轻拂过面前案子卷宗,略有几分犹豫,然后放下。
“沈少卿,虽然裴署长有意相请,使我一道查这个案子,可我并不愿意。”
裴无忌错愕,薛凝方才并不是这么说的。
薛凝内心都想吐槽,笑话,方才她能拒绝?地上一具新鲜热乎尸首,裴无忌那把杀人剑血都还未干。
不过有了沈偃在场,薛凝自是不一样了。
她多个撑腰的,若沈偃不能救自己,便没人能救自己了。
薛凝继续说道:“裴少君,我并未让你下跪认错,我也没有折辱别人爱好,只是想让你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你自以为是,我怕你心里又认为这是什么奇耻大辱,内心夸赞自己是如何的忍辱负重。”
裴无忌:“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令已露忿色的沈偃微微一怔。
薛凝当然更是一呆!
裴无忌看向薛凝:“你不是说想要的是我说对不起?”
薛凝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对,我只是要你赔罪,但我,但我并没有说你赔罪之后,我便允你所请。是你从前欺凌女孩子,赔罪是应该的。”
裴无忌:“那是自然。”
沈偃已明白过来,轻轻将薛凝拢在身后,说道:“裴少君!无论如何,你本不该勉强旁人。”
裴无忌:“薛娘子不为扬名,但若能查清楚一桩悬案,难道不会心生欢喜。如若能查出其中真相,难道薛娘子不会因此得意满足?”
薛凝怎么也想不到裴无忌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裴无忌:“上次我问你何所求,你与我积怨已深,自不愿利用裴氏扬名,只是讨了区区财帛之物,我自不提什么名利。你虽决心拒绝我,可在马车之上看卷宗却十分专注认真,放下时也依依不舍。薛娘子,我想你也有些兴趣的。”
薛凝确实颇有兴趣,她没想到裴无忌能说得自己动摇。
她望向沈偃,沈偃一身素色衣衫,匆匆赶来,对方清俊面颊颇有疲色。
可哪怕这样,沈偃也打起精神将自己护在身后。
若无沈偃这样老好人,薛凝也不敢明着拒绝裴无忌。
薛凝心尖儿顿时浮起一缕愧疚,蓦然飞快点了下头。
她心里却第一次对裴无忌生出几分惧色。老实说裴无忌从前虽对她无礼,但薛凝内心隐隐有些轻视他的,这样在一个小女娘跟前失态,她觉得裴无忌也不过如此。
再之后,她又不齿裴无忌的双标,觉得裴无忌行事有那么点儿自己人才是人,才值得他情绪稳定的调调。
到了如今,薛凝却为裴无忌固执里泛起的冷静疯狂暗暗心惊。
她之所以答允,除了确实感兴趣以及共情沈偃,也是不想将裴无忌得罪太狠了。
几人欲入府,却被拦住,拦住的是公主府门郎郑青。
郑青态度也很端庄:“裴少君恕罪,虽你与沈少卿跟公主相熟,但公主已下令,旁人一概不见,令我等阻之。”
裴无忌不耐:“我已是玄隐署署长,奉旨办案,还不让开。”
郑青一派凛然:“我知裴少君身份尊贵,又被陛下委以重任,但某深受公主恩情,不愿有失。若无陛下旨意,郑青亦以性命相守,还请裴少君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话语未落,裴无忌已挥剑出鞘,狠狠一劈。
剑光划破郑青身上所穿皮革与锁子甲,郑青亦见了红,被劈翻在地,他面颊尽数是惊色。
裴无忌淡淡说道:“你既请我从你尸骨上踏过去,如此求肯,我顺你意又如何,成全你忠直之名。”
“少在我面前卖弄,你知道陛下素来宠爱公主,不会下这样一道旨意,更不会使人强入公主府。如若下了这等旨意,京中之人如何议论,岂不是会说灵昌失宠?你笃定如此,方才在我面前这般卖弄。”
“但玄隐署是陛下亲设,我亦有擅断之权,有人阻扰办案,杀了你陛下也不会如何责怪。”
郑青面上倔强之色未改,一副受辱之态。
裴无忌又笑了笑:“许是我误会于你,你当真是个忠直之人,不若你继续阻我,使我杀了你,成全你名声。”
裴无忌这张嘴就是毒,一点余地都不留。
郑青面色蓦然极苍白,只咳嗽两声,并未多说什么,模样看着甚为虚弱。
薛凝也悟了,灵昌公主身边戏精可真多啊!
都是投其所好,顺着受宠的灵昌公主心意行事,为博出位,口号和行为艺术是越整越极端。
公主追求真善美,喜爱欣赏义烈之人,于是府中门客皆投其所好。
她听着沈偃也禁不住低低声说道:“真是荒唐。”
沈偃一向脾气好,如今面上也不觉流转几分忿色。
薛凝想凡事换个角度看,公主身边之人皆对她千依百顺,吹吹捧捧,又这么投其所好,这日子其实挺舒畅。
只要公主想得开,又或者不必太过于真情实感,那是想也想不到的快乐。
方才那个小郑哥为让公主多看他一眼,也是卖力得不得了,人家不是挺上进的吗?
难道公主身边都是规训劝解,这不行那不行,一日三省其身,力图做个女德标杆?
薛凝心里这么吐槽着,乱七八糟胡思乱想,
公主府个个都是戏精,那得公主另眼相待的林衍岂不是个影帝?
薛凝倒生出几分好奇。
裴无忌面色却一派铁青,十分难看,大约也不会对林衍有什么好评价。
薛凝听过很多关于灵昌公主传闻,说她年少受宠,恣意张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眼前的少女却跪于佛前,佛香缭绕,一道身影却是素净出尘,似有几分虔诚之意。
太后早逝,生前对灵昌公主颇多宠爱。公主说她前日得梦,梦见已故祖母,故断水禁食,为祖母祈福。此事外人知晓不多,可宫中却是知晓。本朝讲究一个孝字,便是陛下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回绝了女儿这片孝心。
灵昌公主只字不提林衍,可谁不知晓灵昌公主是有意救林衍?
这消息封锁极好,若不是薛凝今日被裴无忌拎来公主府,怕也不能知晓此事。
饿了两日,灵昌公主嘴唇干结,一双眸子倒颇有精神。她虽下令不见客,如今裴无忌硬闯,倒也并未如何生气,只说道:“我便知晓有些人本不会守规矩。”
她对沈偃客气:“阿偃,有劳你关心了。”
接着灵昌公主目光落在薛凝身上,流露几分好奇探寻之意。
沈偃主动解释:“这位便是薛娘子,这些日子,也帮衬官府不少。”
灵昌公主当然知晓薛凝与裴无忌不和,不免露出几分惊奇。
薛凝也不好解释许多,端正行过礼,然后问道:“若殿下不嫌臣女唐突,臣女想问,这蜀中敛财乃至于杀人灭口之事,可是公主指使?”
佛堂中顿时静了静,可能谁都没想到薛凝问得这般直接。
灵昌公主倒未生气,面颊上反倒透出了几分称赞之色。
她缓缓说道:“哪怕今日裴少君今日前来,也不会直白问我。其实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便说什么,并不会遮遮掩掩。真相是我从未做过这些事,也许此事涉及公主府内署官,裴少君大可彻查,我并不介意。查出谁便是谁,我绝不包庇。可这些事与我,与阿衍毫无相干。”
于薛凝而言,灵昌公主态度出乎意料的好,是真是假且不必说,一番话也解释得条理清晰,态度明确。
灵昌公主很识大体,没有因旁人生疑而发作闹性子,比如你来查事就是怀疑我我们情分喂了狗之类。最后再来个心灰意冷,吹公道自在人心,做出一副不屑争辩模样。
公主如此受宠,有这样明事理的性子倒是极难得。
灵昌公主甚至对薛凝露出几分称赞之色:“薛娘子快言快语,我很喜欢,有什么事情无妨当面说清楚,不必遮遮掩掩。”
薛凝回过味儿来,忽而想起灵昌公主就是喜欢别人卖直,自己一番言语竟歪打正着。
人总是喜欢别人喜欢自己,薛凝虽不敢断灵昌公主一定是清白,却也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好感。
一切如此正常,哪怕灵昌公主已饿了足足两天了,似乎仍是言语清晰,情绪稳定。
可越是如此,薛凝愈发觉得诡异。
若灵昌公主歇斯底里也罢了,明明这般情绪稳定,却做出绝食要挟之事。一个人明明如此清醒,却偏生要寻自尽,糅合成极诡异矛盾。
裴无忌禁不住冷笑:“你清白也罢了,凭什么替林衍担保?你当真知晓林衍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那个师灵君纠缠不休,当真因为师灵君是个下贱的疯妇?林衍是怎样向你解释的?说他如何的清白无辜,冰清玉洁,却被下贱女子诋毁名声,纠缠不休。灵昌,我看你也应该醒一醒!”
灵昌公主本来好好跟人说话,裴无忌这一顿输出,顿时使得灵昌公主双眸掠动怒火,分明是怒意上涌。
“你当真知晓阿衍是怎样向我解释?他绝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师灵君一句不是,他说师家待他有恩,也许自己也有不谨慎之处,故使师灵君有所误会。”
“但哪怕我会动怒,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任由认识的女娘流落倡门。他怕我误会他对师灵君有情,但亦不能因可能惹我误会,就冷起心肠看着一个女娘就此沦落。我自然绝不会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会疑他于此。我与他是心意相通,灵魂相和。”
“就说前些日子,有个吕家郎君愿领她离开章台之地,阿衍亦十分替她欢喜,以为那师娘子已脱苦海。他怎会恼得去杀了师灵君?”
薛凝听了也是叹为观止!虽不能预设林衍人设,但若林衍是作伪,这道行不可谓不高,套路不可谓不深。
灵昌公主当然不会吃这好好爷们居然被个小蹄子带坏了的那一套。更妙的是林衍还抢先承认师家对他确实有恩,哪怕旁人比如裴无忌查出些什么,灵昌公主先入为主,必也觉得林衍已然坦白。
只要当初林衍跟师灵君婚事没有黑字白纸定下来,一切都能是师家误会。
有些女人会觉得男人看不出女人的茶,易被柔弱绿茶一些装模做样小手段哄了去。搁灵昌公主这儿,情形显然反了过来。
裴无忌显然恨铁不成钢,觉得女人鉴不了男人的茶。
他眸色沉了沉,透出了固执之意,似下了几分决心。
第37章 037诛心
裴无忌冷笑:“林衍自然会这样说,当初你不喜燕侯世子,无非因为他心狠,将侍奉他的通房卖给游商。而那林衍能博你欢心,是因他能体恤你的心思,知晓你受不了燕侯世子对枕边之人薄情。”
“林衍只要不是傻子,就定然知晓该如何跟你说话。若他在你面前将师灵君踩得十分不堪,你反倒疑他旧日薄情。他既有此心机,自是将你拿捏妥妥当当。”
相争无好言,薛凝亦觉得裴无忌言语逐渐刻薄。
她留意到灵昌公主面带忿色,竟是恼恨瞧了沈偃一眼,沈偃也透出了几分尴尬。
薛凝先是不解,略想了想,也捋顺了其中逻辑。
裴无忌并不是个适合谈心的人,相反,灵昌公主跟沈偃就颇有闺蜜感。
沈偃性子和顺,或者说不会轻易对灵昌公主种种品头论足。灵昌公主也只会跟沈偃谈一谈她对林衍初初是如何动心。
这些都是女儿家的心思。
裴无忌是从沈偃口中听得,当然也是打着关怀灵昌公主的旗帜。可这些私情,又被裴无忌明着嚷嚷出来。
薛凝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的。
裴无忌当然亦知晓灵昌公主不会喜欢,可他偏偏要说。
因为他是为了灵昌公主好,不忍自己的好友被林衍那样的人拽入泥潭之中,万劫不复。
所以他继续说道:“我也并不觉得你多喜欢林衍,无非是两年光景,求而不得。”
灵昌公主饿了两天的清白面颊上骤生血红:“你不必自以为是。”
裴无忌沉沉说道:“我自然知晓,一年前,岑霜君。”
灵昌公主蓦然面色一变,似受了打击,羞恼无限。
薛凝不明白,就连沈偃面上也颇有困惑之色。
沈偃比薛凝知晓多一点便是岑霜君出身益州岑氏,亦为世家出身,年前来京中游历,就连陛下亦加以召见,称赞一番,赞他有奇才。
只是岑霜君推脱自己年纪尚轻,学问不足,性子也不够沉稳,故暂无入仕之念,想要再游历几年。
不过裴无忌已开始解释:“岑郎君游历京城,家世与品貌非凡,也曾到过公主府的书房,与你相处过。你亦对他生出心动,依依不舍。他曾言,若公主开口,我留在京城又何妨?你也反复纠结,犹豫迟疑,最终还是拒了他。”
连沈偃都不知晓这桩情事,裴无忌偏生知晓。
他不但知晓,连这私底下话语都知道得很详细。
灵昌公主已是怒极:“陛下任你做玄隐署署长,便是让你这样凿人隐私的?”
裴无忌:“陛下自是让我做这些勾当。”
“但是灵昌——”
“人前你可以告诉别人你在追求一段忠贞不二的爱情,你一心一意,义无反顾。你想要的便是这般纯粹情分,但是那只是设想,想不想和是不是乃是两回事。”
“其实林衍离开了一年,虽有书信往来,你心里也渐渐对他淡了。山高水远,情意淡薄,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没人勉强你守,宫里人盼你淡了心思,市井坊间都猜你下一个情郎会是谁。偏偏你将自己看得很高,你不许自己这样的,普通。”
裴无忌嗓音低低:“你也自然不想要这样的人之常情。”
灵昌公主恼忿反驳,脱口而出:“绝不是如此!”
裴无忌却是斩钉截铁:“不,
你性子傲慢,偏要证明自己是如何的与众不同。你敢说,你对岑霜君没有动过心?”
灵昌公主不觉哑然。
她说不出没动心谎话。
那时林衍已经离京年余,有些东西也渐渐淡了,她又是那么年轻,那样的感情充沛。花朵儿一样的年纪,她没办法像个寡居的妇人般黯淡。这个时候岑霜君出现了,她不得不承认岑郎君颇有吸引力,甚至,似比林衍还要好。
身为大夏最得宠的公主,她年轻貌美,什么样的好东西都往她身边堆。
诱惑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她纵然想要说谎,裴无忌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裴无忌早将这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她听着裴无忌说道:“你一边给林衍写信,说什么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一边对那位比林衍好上许多的岑郎君动心。当然,你不能让宫里安排这一切的人得意。”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非要赌这口气?”
灵昌公主本来愤红面颊已失了血色,苍白之极。
薛凝却想,也许灵昌公主并不仅仅是想赌这口气。
裴无忌并不能懂女孩子的心。
置气肯定会有些,但未必便是全部,灵昌公主想做一个“好”女孩儿。
很多女子心里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初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灵昌公主也许并不喜欢那么多的分分合合,她想要证明自己其实是认真的。
不是她放浪,而是从前那些人不好,她认真时也可以很坚定。
所以她不能在林衍无过时放弃他。
这一切是关于道德,关于爱情完美。
薛凝觉得裴无忌不应该对灵昌公主这样说话。
这样赤裸裸的撕开了灵昌公主欲望,撕毁她的道德,撕开她的自尊。
薛凝想要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她毕竟只是个外人,插口亦多有不便。
灵昌公主也是气短,她提了几口气,终于提起了精神,提起了精神头反驳:“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不错,我是动过心思,可是,我还是拒绝了岑霜君。你既查得清楚,便知晓我还是决意等下去,等着阿衍回来。”
她一定要等林衍回来!所以,她最后忍不了,求了溧阳公主。
她本来无措眼中也添了积分呢光彩:“等阿衍回来了,我便知晓一切都是值得的。见到他,从前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我们两人情分还更胜从前呢。”
落在裴无忌眼里,灵昌公主是冥顽不灵,泥足深陷,怎么说都说不通。
裴无忌本来压下去的怒火又升起来,在肺腑间熊熊燃烧。
他说话愈发不客气:“哦,我倒是不知晓这位林郎君去了川中之地有什么建树政绩,他大可做出些漂亮事,证明自己能耐。可偏偏整日怨天尤人,不思进取,只知晓给你写一封封书信,将你心给笼络住。”
“川中之地偏远些又如何?只不过是小小试炼,他就经受不住,好似全世界对不住他。身为一方官吏,他也应踏踏实实的做些实事,做一些让治下百姓感激之事,可是他有吗?这样的为人,如何让人看得起?我看不上他不是因为他的家世,是因他的为人!”
灵昌公主却忍不住嗤笑一声:“你我虽出身尊贵,倒也不必如此的高高在上。裴无忌,你少年得意,又有个姑母为你筹谋,官位权势唾手可得,是已放在你手里。但你也不必拿这个架子,做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样子看不起别人。”
“你姑母一手策划,这小小试炼,就是阿衍一生前程。我不信落在你身上,你能淡然处之。你已经生来得到最好,不必讲这些大道理,说这些没趣的话。你也曾外放为官,你名声又如何?可有百姓感激你?我记得,你可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你有个好姑母,那些恶名怕是压不下去。”
“而如今,了不得!你还是容貌俊美,身份尊贵,京中贵女都趋之若鹜,好了不起。”
所谓相争无好言,说到此处,裴无忌已与灵昌公主互相撕咬对方伤疤。
大家都这么熟了,谁都知晓对方痛处。
若换做平时,灵昌公主也会忍一忍,小心避开朋友间介意之事,不必使其不悦。
但这是裴无忌自己先行言语无礼的!
灵昌公主这么言语时,内心忽而涌起愧疚,但忽又心里冷笑。自己心里介意这些分寸,但裴无忌呢?裴无忌只会咄咄逼人,得寸进尺。有些人并不会体恤旁人的退让。
第38章 038此刻离灵昌公主崩溃也只有一步……
沈偃却升起了几分不安,裴无忌也罢了,但灵昌平时不是这样的性子,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灵昌,此刻必然是极为激动了吧?
沈偃看出灵昌有异于平时激动,亦看出裴无忌极是生气。
裴无忌情绪急切时,容色就愈冷愈沉。
裴无忌平静说道:“还有便是,这次林衍归来,你已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吧。”
他这样说话,灵昌公主耳朵却嗡的一声响,不意裴无忌居然扯出这桩私隐。
当然有这么一回事,可她不希望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一桩很私人的事。
可裴无忌偏偏将这桩私事知晓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你与他共游东郊,恰逢小雨,你在那处又有一处别院。然后,林衍留宿了整晚。”
裴无忌轻轻说道。
他不但知道,甚至还知道细节。
玄隐署虽成立不久,裴无忌把这个活儿干得不错。
灵昌公主唇瓣轻轻发抖,攥紧的手掌指骨也生生发白。
大夏的公主可以恣意行事,但并不代表旁的女眷能如此。民间寡妇再嫁虽是常事,但婚前的贞洁总需介意几分。
公主们的放肆恣意乃是因为她们是公主,而不是因为是女人。
裴无忌:“这件事于你而言,可介意也可不介意,但我想,你总归是介意的?”
女子给出了第一次,就容易有一些很微妙的期待,生出一些很微妙的特殊心情。
依裴无忌看来,灵昌就是如此。
虽难以启齿,但确实存在,裴无忌只不过将这份真实给扯出来。
灵昌公主面颊尴尬与羞耻难以形容,这样私密的床帏之事被裴无忌肆无忌惮道出,侃侃而谈。
有一根弦好似断了一样,她怒意攀升至巅峰,挥手指向门口,言简意赅:“滚——”
但裴无忌却没有滚,他留在原地,极冷静的看着灵昌公主:“陛下让我查清隐情积弊,便算是公主府,也无人能令我离开。”
他已是玄隐署署长,裴后费心抬举,裴无忌这个侄儿也颇具权势。
若裴无忌不想走,灵昌公主也奈何不了他。
灵昌公主好似挨了一巴掌,她自然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可裴无忌却不是在羞辱她,而是在关心她。甚至灵昌公主言语嫌恶如斯,裴无忌也可以不跟她计较。
他既在意这些情分,也不介意这些恶语相向。
裴无忌甚至主动退让,言语柔和几分:“我只想告诉你,你根本不必在意这些女子贞洁,只当他伺候你了。陛下尚在潜邸时,身边侍妾宁氏伺候时间最早最长,如今是宫中宁嫔。这初时伺候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些言语落入灵昌公主耳中,也不过是仿佛隔了一层的嗡嗡声。
她只知晓自己没办法让裴无忌走,而裴无忌却不依不饶。她自然不想跟个成年男子讨论自己的床事以及贞操观,裴无忌偏偏要输出。
很尴尬,说不出的尴尬。
裴无忌要跟她谈心,要对她好。
可灵昌公主两日未进食水身躯已经泛起了阵阵晕眩,眼前微微发黑。
裴无忌甚至还为灵昌的婚事出谋划策。
“你若喜欢,比起那个林衍,阿偃岂不是好了许多?你十三岁那年,不是对他情窦初开?盼他主动殷切,将月灵花插在你头上。”
裴无忌禁不住开始安排,就如裴后曾经安排那样。但裴无忌绝不会认自己像姑母,因为自己跟灵昌并无情分。
但沈偃跟灵昌就不同了,他们两人彼此自幼相熟,性子又相投,甚至从来没有拌嘴过。除了性情相投,两人彼此间还有酸涩的阴差阳错的初恋。
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偃忍不住哀求起来:“无忌,不必再说了。”
裴无忌却厉声:“我为什么不说?是你们两人犹犹豫豫,优柔寡断。阿偃,尤其是你,性子总是柔软,为什么你不肯主动些,要顾忌这许多?”
“一个寒门子,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追求堂堂公主,可你总是担心许多,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如何如何不配。你自然应该勇敢些,有些担当。”
那是灵昌公主十三岁时候的事,他亲眼见着灵昌将一朵月灵花递给沈偃。
大夏习俗就是如此,女子若中意哪个男子,就将春日的月灵花赠之。若男子亦对女子有心,便替女娘簪上此花。
那时裴无忌在树后窥见,也暗暗好笑。
可后来却没有以后,以裴无忌看来,自然是沈偃不愿意主动。
灵昌肯定喜欢沈偃,至于沈偃,他那性子一向顺从安排。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安排?比起别的安排女娘,灵昌肯定最好!
所以裴无忌使了些手段,他口气对沈偃显得严厉些,要让沈偃知晓怎么做才最好。
他本也不想强行拿捏一场姻缘,可到了如今,裴无忌觉得自己应该强势些。
沈偃表情却出乎裴无忌意料之外,沈偃不是犹豫不绝,而是裴无忌看不懂的古怪之色。
裴无忌已在催促:“阿偃——”
若是往常,沈偃便会顺从了,可如今沈偃眼中神色却颇为古怪。
难道沈偃对灵昌并无男女之情?也是了,沈偃性子一向温吞,也不足为奇。自己这般言语,也是在勉强于他。
可既然沈氏总是勉强沈偃,自己为何勉强不得?更何况沈家勉强时总是考量家族颜面,而自己考量的却是沈偃这个人。
灵昌比沈家想要说亲那些好上不止千百倍。
有些人天生性子软和,那便要身边真正爱惜他的人强势一些。
念及于此,裴无忌眸色深了深,愈发坚定。
他嗓音严厉些:“沈偃,你也该说句话。”
就好似沈偃不答允,是一件很自私的错事,有些刻意为之的逼迫之意。
沈偃蓦然抬起头,却说道:“你什么也不知晓,偏偏这样胡说。当初,当初灵昌,是有意于你的。”
灵昌公主回神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房间里静了静。
那是十三岁时的事,那时灵昌公主与沈偃更要好,却与裴无忌总是争吵,话也说不到一块。
裴无忌样子生得好看,可性子却是让人难以消受。
可小女孩儿的心思却很奇怪,却偏偏对裴无忌生出心思。
因她脸皮薄,便托沈偃将月灵花给裴无忌。
身为公主,灵昌又是受尽宠爱,不太能接得住否定和拒绝。
裴无忌却以为灵昌钟情的是沈偃。
有时候温柔和顺的少年总是会吃亏,哪怕他更友善,似乎也因温润如水的性子少了几分吸引力。
裴无忌那时还打趣沈偃,一副乐见其成样子。
而今沈偃却说道:“你那时打趣我,灵昌听见了,知晓你对她并无情意,便摇头令我不要说。”
灵昌自然不愿意裴无忌挑挑拣拣,又一副愧疚无措仿佛她很可怜的样子。
小公主顿时又想起了裴无忌平日里许多不好,比如争强好胜,不肯相让于她,于是决意不再提。
那是很久以前事,灵昌公主亦不愿再提,如今却是裴无忌硬扯出来。
薛凝听这个料听得很是尴尬,甚是无措,很想避一避。
裴无忌显然也怔了怔,还露出点儿让灵昌公主十分生厌愧疚之色。
灵昌公主眼睁睁瞧着裴无忌面上掠过一缕同情,又仿佛恍然大悟。
裴无忌调理得也很快,他飞快说道:“原来如此!”
不过几瞬心思流转,裴无忌已下定决心。
“那便舍了林衍,与我一道。我明日便入宫,恳求陛下赐婚。”
不错,一开始裴无忌是不愿意,但如今别无他法。
他既逼迫沈偃,亦绝不能双标,为了彼此间情分,牺牲自己也不算如何。
灵昌公主胃里翻腾,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不可思议盯着裴无忌,眸子深处竟有几分惧色。
裴无忌怕是疯了!虽然他一向是这样性情,为达目的,可不依不饶。
她飞快摇头,只想离裴无忌远些。
裴无忌拆穿她的软弱,说一年前自己对岑霜君有意,又谈及自己与林衍有肌肤之亲,说及自己未婚却有了风流事,再逼得沈偃说出自己十三岁时朦胧情愫。自己尊严与骨气已经被踩得一文不值,她那点跟林衍真情被裴无忌撕得庸俗不堪。
而如今裴无忌宛如拯救她一般,说要娶她!
一副做出伟大牺牲样子!
裴后一直撮合她跟裴无忌之间亲事,而今裴无忌也是愿意了。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无匹面容,灵昌从中描摹出裴后身影,更看到了父皇影子。
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
灵昌眸中蓦然浮起了碎意。
她本来饿得孱弱身躯更摇摇欲坠,她盼裴无忌不要上前。
有些声音堵在灵昌公主咽喉,她想要叫出来,却发不了声。她已辩不出话,好似裴无忌已经占据了全部道理,而自己不过是无理取闹,垂死挣扎。
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裴无忌见她退一步,便向前一步。
裴无忌:“我只盼你很好。”
他伸出手手,想要拉住灵昌手腕,将她扯近些说话。
这时一道身影揽过来,然后自己脸颊疼了一下,耳边听着啪的一声。
薛凝一双眼黑沁沁,身躯略有发抖,看出紧张和不安。
裴无忌感受面颊热辣辣之意,意识到刚刚自己被薛凝打了一巴掌。
他一皱眉,情绪急切时第一反应倒不是愤怒,而是生出了莫名。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将裴无忌推开了些。
她知此刻离灵昌公主崩溃也只有一步之遥。
第39章 039他只提一些清新的情意
薛凝心里也暗暗叹息。
灵昌公主希望完美,道德完美,感情完美,甚至她收的门客,也挑义烈重情之人。可她纵是公主,也未能这般圆满。
薛凝多少也懂点为人处世的心思,小心翼翼将自己感慨藏起来。
做人不要轻易显露出对旁人的同情,有时同情比讥讽还要伤人。
她与裴无忌被请出佛堂,奉于厅中。
银丝炭烧着,裴无忌俊美面颊泛起青色,面色沉沉,也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薛凝只觉裴无忌面颊似还有些红痕,暗暗揉了一下手掌,心中却是忐忑。
回过神时,薛凝方才惊觉自己胆子仿佛大了些。
不过那时候,薛凝总觉得自己应该阻一下下的。若任其为之,也许,也许便会十分不幸。
薛凝这般胡思乱想。
蓦然间,一条手臂拦住她的腰,将她扯过来。
裴无忌眼珠眨也不眨看着薛凝。
他容貌俊美,而且凌厉,薛凝能看到裴无忌眼里一根根血丝,殷红若血,好似消融的落花。
薛凝:嗯,脸是有点肿。
裴无忌原本头发梳理整齐,而今因薛凝这一巴掌,倒有几络发丝散下。
他面上倒是无忿色,嗓音诡异平静:“你放在阻止我,想来是笃定这样对灵昌更好,会妥妥的?”
妥妥的?
薛凝心忖这是什么话,好似要她负什么原不该
负责任一样。
这样姿势很暧昧,不过薛凝估摸着裴无忌也没什么乱七八糟心思,这货就是癫,白瞎一张好脸。
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戳着裴无忌胸口,使两人距离拉得远些。
“我只是被请来查案子,替公主拦了一下无礼的狂徒,裴少君不要乱讲话。”
裴无忌一皱眉,松开手,嗓音发哑:“那你以为会如何?”
薛凝想了想,直言:“裴署长,你当真笃定,那些勾当虽牵涉公主府,却跟灵昌公主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裴无忌倒未动怒,略略一默,说道:“因为灵昌本性善良,不会做那些残忍之事。”
他说道:“当年,那个宁简之身边侍妾,也许说起来勉强算个情敌,那婢子是燕侯世子第一个女人。灵昌不喜欢她,那是人之常情,她又不是什么圣人。可哪怕如此,她眼见那个婢子被卖掉,还是觉得很残忍。有些事,她做不出来。”
所以灵昌公主不可能为垄断盐铁之利,使得竞争对手破家灭门,她至多不过求求溧阳公主罢了。
薛凝也觉得裴无忌这逻辑有些道理,但又忍不住好奇:“那这些话,你方才为何不说?”
裴无忌略皱眉:“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来是让她舍了林衍,与那些污秽之事划清界限。”
薛凝:“你应该多说些肯定她的话,说出对她的敬重以及肯定,这样她的心情便会好些。”
裴无忌叹息:“你们这些女娘,总是需要谈感情哄一哄,而不是讲事实。”
薛凝被他一句话说得心火又起来了!
裴无忌言语简直是太过于偏频,难道受不了他的仅仅是女娘?沈偃这个男子亦忍得裴无忌十分辛苦吧。
不过裴无忌既未发作薛凝那一巴掌,她也将这些吐槽压一压。
裴无忌又道:“你以为我使你来,是为让你护住灵昌?我是让你寻出真相。那些沾染贪墨盐铁之利官员皆已清算,陛下问我可要到此为止,我却说要查下去。因我笃定,这幕后之人绝不是灵昌。”
“至于攀咬灵昌,只因她是陛下爱女,所谓投鼠忌器,如此便不好深究。陛下也怕查到女儿头上,不愿意大张旗鼓。可如若不肯深究,别人会觉得如此种种,便是真相。”
薛凝静静听着,忽而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
沈偃却还留在佛堂,对灵昌公主温声相劝。
公主自是身心俱疲,但若是沈偃那般温润如水性子,似也能够接受。
沈偃言语也很柔和:“灵昌,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我会很惭愧,你求到了溧阳公主,却并没有向我说。”
灵昌公主面颊泪痕已经被擦去了,鼻子里却犹有哭过的涩意。
她听着沈偃这样说,心尖儿微微含酸,似想要说什么,可终究并未说出口。
为什么不去恳求沈偃襄助了?说到底,这件事并不怎么光彩。裴后虽使了手段,但也未坏了规矩。可为什么是林衍发放去苦寒之地,就像她对裴无忌说的那样,为何裴后不去考验自己嫡亲的侄儿,反倒将裴无忌千般宠爱?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些道貌岸然的理由对林衍太过于不公平。
可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她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在沈偃跟前说出来。
她会,很惭愧。
若换做裴无忌,对方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逼问了。可眼前的人是沈偃,沈偃温润如水,也恰到好处的停了口。
沈偃转移话题:“这几年,我也有请托人情,举荐几个寒门子弟。”
“就譬如前年,张冲亦是寒门子弟,他在蜀中为吏,颇为精干。他任地有水患,于是发动捐募,又说服村民,请人勘察设计,垒石为坝。如此防了水患,又在当地添了个景致,倒是个妙人儿。”
“当然也有人议论,说他如此劳心无非为攒政绩,政绩无非是筑坝、治学、开田等几样。身为寒门子,自然是会在这些上面用心下功夫。可我想,也许为官者本该添这么些个锐意,有心思胜过没心思。”
灵昌公主轻轻说道:“你一向很好,我知道的。”
沈偃柔声说道:“灵昌,你也很好。虽然你出身高贵,可你也会为寒门子弟鸣不平,为其所受不公不服气。出身已有高低贵贱,我想他们所求的,是在这之外的一点点的,公平。”
他小心翼翼,含蓄说道:“我想林郎君去川中为吏,因倦怠世情,所以无心俗务。这志不在爵禄,而在山水之间。”
林衍外放为吏,他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千方百计拢住公主,要死死的抓住灵昌公主的心。只要拥有爱情,他总会有翻身的机会。
在旁的寒门子疯狂攒名声、刷政绩、干实事时,林衍却在努力拢住灵昌公主的心。
这个林郎君到底赌对了,灵昌公主疼惜着他,觉得一定要为林衍所受不公给个公道。于是灵昌求向了溧阳公主,于是林衍终于调回京城,选为侍中。只要他再通过核选,任个一方大员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话裴无忌当然也说过,可由着他这么个出身尊贵什么都有的世家公子来说,灵昌公主自然觉得十分刺耳。
沈偃便说得有策略些,拿其他寒门子弟跟林衍比。
能得公主爱幸,其他人任是如何努力,也远不及。
沈偃没有乘胜追击,他知晓灵昌不会不懂。
若灵昌当真不那么觉得,她会请沈偃帮忙,不会耻于开口,再转头求助溧阳公主。
拿这种事让沈偃相帮,灵昌公主会觉得惭愧。
女娘内心深处是懂的,可是未必愿意深思。
灵昌公主抿紧了唇瓣,她想着彼时自己跟林衍分隔两地的那些岁月,彼此间书信往来。
彼时林衍也未因离开京城而生忿,哪怕远在蜀地,夏日炎炎,冬日又苦寒,他也淡然处之,宛若清晨山间的轻雾,清新且出尘。
他还会鼓励灵昌,说她灼灼风流,岂能困于闺阁,被轻看是个女娘。
哪怕失意,林衍也是那样的,干净。
无嗔无怨,清若霜雪。
可如今看来,那样的书信中却少了些东西,少了俗气。他从不提自己在蜀中该做什么工作,又做出什么政绩,更不会提蜀中百姓。
他只提一些清新的情意。
第40章 040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甚是留意……
裴无忌说话不中听,林衍确实不是一个干吏。
想着裴无忌,灵昌公主心尖不免掠动一缕烦躁和抵触。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摒除了裴无忌,她仿佛才清明些。
她等了林衍两年,闹得满京城都知晓,而后又有了肌肤之亲,自己给出去的东西太多了。
而她自己呢,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
是不是一个,很可笑很蠢笨的人?
想着裴无忌那急切恼恨的样子,她鼻头微酸,又有点儿想哭。
因为自己仿佛很糟糕,一切都是一团糟。
她听着沈偃说道:“灵昌,有时候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更不必看得太高。每个人都会有一些晦暗心思,就譬如我,你也许觉得我像个君子,平素行事也有风度。可是,不是这样。”
“兄长在时,虽同为嫡出,但爵位和大半家资都归于他。所以别人觉得大兄早死,我会十分欢喜庆幸。阿母看我,仿佛也在说是汝之大幸,猜测我可是暗中欢喜。有时,简直透出几分仇憎。”
“从此以后,无论我有怎样成就,所有一切,皆归于这场幸运。所以,我便会生出憎恨,恨死去的大兄。”
“这些话绝不能在家中说,但我却觉得是人之常情,我会试着容下这样的自己。灵昌,就像你说的,凡事论迹不论心,你也不会因此瞧不起我,是不是?”
灵昌公主飞快摇头:“绝不会瞧不起。”
沈偃笑了一下:“我会问,这样的自己就算不得好人了?我当然亦不会这么觉得。”
灵昌公主忍不住说道:“你很好。”
裴无忌会说灵昌公主哪里不好,可沈偃只会说自己不好。
这样的温柔,懂的人才知晓是如何的稀罕。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又有几个才懂得体恤温柔是慰藉心灵伤口的一剂良药。
沈偃轻轻说道:“但我知晓自己的性子太过于软弱了,既不知晓拒绝,也不知晓什么时候反对。”
“但我方才不会阻止无忌,我会怀疑自己,我会想也许他是对的,因为他永远的那么自信,其实那时我应当让他走。所以,显出我的软弱。灵昌,因为你很好,所以才容忍我跟无忌那么久。”
“我很庆幸,那时候薛娘子站出来。”
和裴无忌指责不同,沈偃却在称赞和感激。
称赞和感激能滋润一个人自信,尤其是如今觉得自己一团糟的灵昌公主。
薛凝和裴无忌在外厅等候,薛凝打量着走廊,看着婢子提着食盒送去。灵昌公主饿了两日了,看来沈少卿的话颇有几分作用?
她这样打量,裴无忌在一边却不说话。
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也不落座,轻轻的走来走去。他眉头皱着,看着心事重重模样。
这时却有人相请,说公主要见薛凝。
请的是薛凝,而不提裴无忌。
裴无忌还特意问了问,对方则说道:“公主确未提及要见裴署长。”
意思就是让裴无忌继续等在外边的。
裴无忌透出不快,不过也未纠缠,也不似方才那般不依不饶了。
薛凝特意瞅了裴无忌一眼,心里轻轻想,也是应该的。
灵昌公主已从佛堂出来,又换了一身衣衫。
薛凝到时,灵昌正在吃东西。
汤中炖了些肉糜,还有些蔬菜,倒适合饿了两天的肠胃。
灵昌公主吃得慢,不过吃得很专注,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也许公主的心理负担确实很重,看得出她进食很勉强,看不出有什么食欲。心情是会影响食欲的,如今灵昌公主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灵昌公主已经开始控制自己,向着好的方向。
薛凝也喜欢看到这样进食场景,有一种逐步复苏的生命力。
灵昌公主示意薛凝坐下。
公主将汤羹用了大半,才住了口,一旁婢女捧水服侍公主漱口擦脸。
撤下用餐案几,灵昌公主才开始与薛凝说话。
她先道了谢,又说道:“薛娘子,阿偃说你很好,说你善于断狱,心思也很缜密。”
薛凝谦虚:“阿凝受之有愧。”
灵昌公主:“阿衍之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未知你怎么看?”
薛凝吃不准灵昌公主是什么意思,既然吃不准,她想行事无妨简单些,干脆直说:“臣女也对他颇有怀疑,心存疑虑。”
和方才的情绪急切不同,灵昌公主倒是平和许多,并未动怒,只是哦了一声。
灵昌公主问:“你为何会疑他?”
薛凝:“是因为公主曾说,林郎君对那死去的师灵君颇为关怀。”
灵昌公主颇为狐疑,轻轻点下头,她方才确实这般说过。
哪个女子不吃醋?但林衍若对师灵君十分狠心,难道会真心待另一个女子好?她不能只看林衍对自己殷切,还要看林衍对旁人态度。师灵君屡屡诋毁林衍名声,也无什么凭证,林衍仍宽容待之,足见林郎人品。
故灵昌公主不喜,但尚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跟林衍闹。
可薛凝却因这桩事对林衍生疑?
薛凝:“林郎君一去两年,这两年间,公主与师娘子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有什么来往,自然也无半分留意。公主没有为难她,可也没有留意她。说到底,总归是师娘子自己选择。”
若师灵君是被人所逼,被迫成为倡家女,也许灵昌公主会帮衬一二,也替林衍了结这番人情。
但师灵君是自愿的,哪怕是萍水相逢,灵昌公主也不大愿意理会,更不必说师灵君还有意相争林衍。
灵昌公主不去为难,但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薛凝看过卷宗,才知晓师灵君堕落得也很快,已经开始让男子留宿。那样的酒色财气,攀比张扬,堕入其中,很难守得住自己。
但这些京中流传的狗血故事里自不会提,师灵君还是那个痴心无悔,安顺等待角色。
薛凝问:“公主之前可曾知晓师灵君已会让客人留宿?”
灵昌公主:“她死之后,我也打听到了。在这之前,却并不知晓。”
一个人真未将另一个人视为对手,那便是不屑留意。公主从不觉得自己在跟师灵君争,自然谈不上在意。
又因打听到师灵君开始让人留宿,她更觉得林衍不会杀人。
灵昌公主说道:“师灵君已经这样子了,也已经不可能对阿衍名声有什么威胁。仵作验尸,师娘子身上也并无被侵犯过痕迹。”
她略一犹豫,说道:“哪怕阿衍当真有所作伪,若阿衍当真有这份心机,他这么沉得住气,能整整两年不露怨怼之色。这般心性,他为什么会去杀师灵君?”
“就因为师娘子没为他守住?”
灵昌专情,中途虽动摇过,到底心意未改。但师灵君却未守住,沦于倡门,留宿客人。
有些男人会将爱慕的女子当作私产,哪怕师灵君不配做正妻,也不愿意师灵君移了心。也许因为如此,便会含忿杀人。
但阿衍若不是君子,必定心机深沉之极,岂会如此短视?
稍稍疑上林衍,灵昌心里便不可遏制生出愧疚之意,心中乱糟糟。
——但她终究开始疑了。
她听着薛凝说道:“我是翻阅卷宗,才知晓师娘子会留宿客人。若不是公主方才与裴少君争执,替林郎君分辨,我亦不会知晓师娘子已有一个姓吕情郎,甚至欲托终身,离开章台之地。”
“这件事,应当是林郎君告诉给公主?若他不说,公主可知晓?”
灵昌公主一怔,不错,如若不是林衍提及,她不会知晓这桩事。
师灵君从良不会大张旗鼓,自然是低调行事。灵昌公主事后着人打探,只知晓师灵君会让客人留宿,再来就是和那位吕郎君过从甚密。但是,却并未听说师灵君想要从良,更不知晓师灵君欲托身给这位吕郎君。
薛凝:“两年后林郎君归来,却对师灵君关注之极,窥探她的一举一动,甚是留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