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欣赏


    薛凝先是颠得快要吐出来了,接着马车停下来,外头却十分热闹。


    待外边静些,却传来越止温和嗓音:“薛娘子,已经无事了。”


    越止嗓音十分平和,宛如淙淙清流,流转几分温和味道,仿佛能安抚人心。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撩开车帘,入目是一片青色衣角,素净整洁。


    越止披风如墨,上头绣的白梅亦染上几点殷红。


    那张清雅秀丽面颊抬起,正望向薛凝。他眉色如墨,眉头正沾了一点鲜血,顺着眉角滑落,化作一道浅浅血痕,衬着一张脸,愈发艳煞。


    薛凝嗅着他身上似有股味儿,是杀人后味道。


    空气中略有些腥气,远处是的的马蹄声。


    越止出语安抚:“眼见裴署长将至,那些刺客自是不敢久留。薛娘子,你可还好?”


    薛凝点了下头,虽有些恍惚,尚不至于十分害怕。


    她要下马车,越止让她稍等下。


    这车前架上撒了一蓬血污,越止以衣袖擦拭干净,才让薛凝踩着下车,不至于鞋底沾血。


    薛凝自然没这样讲究,越止却偏生这般细致体贴。


    薛凝打量,地上有六具尸首皆是黑衣覆面,还躺着一个玄隐卫士,另有个玄隐卫士受了伤,正捂着伤处喘气。


    马蹄声愈密,裴无忌已到了现场,面色沉了沉。


    这一路策马狂奔,裴无忌通身结着凝重杀气,他右手扣住刀柄,刃已出鞘两寸,似合非合,蓄势待发。


    如今单手勒马停住,裴无忌犹自手扣刀柄,未曾松手。


    目光触及薛凝,他已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把薛凝打量一番。


    薛凝未曾受伤,只是一番颠簸,钗脱发松,青丝散落,垂散脸边。薛凝本来体弱,面颊自带三分病气,也没什么血色。


    如今受了一番惊吓,面颊倒是添了淡淡红晕,倒似比平日要鲜润动人几分。


    薛凝站在越止身边,又仿佛跟越止有点像。不是五官像,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薛凝苍白的肌肤泛起红晕,面颊青涩未褪,却又似沾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她和越止一样,都十分聪明出挑。


    触及裴无忌目光,薛凝反应也快:“吕娘子也还好,只是吓着了。”


    裴无忌嗯了一声,忽而明白薛凝虽是可厌,在自己心里总归是罪不至死。


    其实这也不足怪。若不是裴无忌厌恶薛凝恶毒本性,薛凝本该是他容易生出好感类型。


    整个裴氏喜好其实都是这样,自己生得美貌,对旁人颜值亦十分挑剔,喜美厌丑,而且厌蠢烦拙,对痴蠢之辈毫无耐性。


    就如裴后用越止,别的考量自然也有,但越止样貌好又颇有心机,正好也是对裴后胃口。除此之外的人品,裴后就并不怎么在乎。


    欲做大事,姑母也并不介意用几个酷吏。


    但裴无忌却颇为介意。


    故薛凝若死了他虽难免会觉可惜,但仍觉十分可厌。


    这时节,薛凝已将吕雪君哆哆嗦嗦扶出来。


    吕雪君虽颇有手腕,却并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显然吓得不轻。


    吕雪君颤声:“可,可是裴署长以我等做饵?”


    她已成了惊弓之鸟,受了很大惊吓,还觉得自己以及整个吕家已成弃子。


    薛凝搁一边安抚:“吕娘子想差了,若裴署长有心如此,就不会令署令相随。他也绝不会想到对方竟这样大胆,如此仍敢动手。”


    跟裴无忌不一样,哪怕薛凝不喜欢裴无忌,也不会给这厮扣些莫须有罪名,这叫人品高下立见。


    薛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吕雪君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就在这时,却是异变顿生。


    空中传来轻巧破空之声,一枚弩箭飞快朝吕雪君这个方向掠来。


    电光火石间,裴无忌反应也是极快。一瞬间,裴无忌眼底流淌澎湃怒意,伴随怒意滋生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静。


    他手本握住剑柄,将合未合,蓦然抽出,剑破匣而生清吟,在阳光下掠过一片银色的白光,锐气逼人。


    裴无忌已是飞快弹身,长剑狠狠一斩,剑气若银瓶乍破。


    那判断也妙到巅峰,一剑竟将射来飞弩斩做两截。


    飞弩余势未消,方向略偏,咚的射穿裴无忌扬起玄色披风上那朵白兰,再钉入马车之上。


    薛凝反应过来时,不觉冷汗津津,只看着裴无忌垂目缓缓合剑入鞘。


    如此剑技,裴无忌分明武技非凡,而裴无忌那张俊美脸孔之上尚有未曾消退的杀意。


    那刺客分明是工于心计,擅于猎杀,刺客也是利用了几分心理盲区。


    眼见裴无忌来援,旁人必以为刺客赶着逃命,谁想竟有人留下,寻个松懈契机,在意想不到时刻出手。


    裴无忌打了个手势,身侧几个玄隐卫士已追出去,薛凝似听到长草中传来一阵子悉索轻响。


    看来不单单是越止这个署令,就是裴无忌这个署长来了,人家照样不给面子。


    薛凝瞧着裴无忌面上未褪怒色,也能有几分理解。


    她手臂却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吕雪君。


    连番受惊,吕雪君显然也已经崩溃了。


    她发颤说道:“我真的不知晓,我当真不知道啊!我问过大兄,他却并不肯说,说此事兹事体大,并不是我能沾染。我只知与大兄合伙做生意之人并不好惹,只能避上三分,我亦不敢招惹追究。”


    裴无忌眸色深深,这样盯着吕雪君。


    他样貌好,京中倾慕裴无忌的女娘不少,可这双眼盯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娘,却殊无温柔之意。


    事已至此,对方杀人灭口的心思已展露无遗,吕雪君亦无必要说谎。彼此已撕破脸,吕雪君求庇玄隐署方才是最好选择。


    如此看来,死去吕彦在亲妹妹跟前也是守口如瓶。


    裴无忌终于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又皱了一下眉头。


    薛凝也心想自己并未猜得全对,吕雪君可能试探出其兄合伙之人身份不俗,但吕彦并未对这个妹妹交底。


    她手臂扶着吕雪君,心想还是扶受惊的吕雪君上车休息。


    这时候吕雪君却凑过来,悄悄在薛凝耳边说了个名字。


    吕雪君显然非常狡诈!


    裴无忌以为她不知道,薛凝也以为她不知道,谁都想不到吕雪君居然仍有隐瞒。吕雪君没有当众说,却悄悄的飞快在薛凝耳边提了一嘴。


    薛凝也沉得住气,只眸色轻轻一动,脸上瞧不出什么异色。


    她再抬头看吕雪君时,吕雪君又恢复了那气若游丝,要死不活,满面惊惶样子,仿佛刚才耳语只是薛凝的错觉。


    这失了三魂七魄样子,任谁看了也不会疑心吕雪君还知道些什么没有说。


    裴无忌挥挥手,让人送吕雪君先回去。


    薛凝觉得人家也不全是演技,吕雪君面上惊惶肯定有几分真心实意。


    她扶着吕雪君上了马车。


    薛凝摸出一根长钗,将散下头发挽起来。


    她乌发如墨,头发挽起时,露出一截雪白颈项。穿了有半年了,薛凝早学会了娴熟用钗挽起头发。


    披头散发的不利于工作,薛凝把自己整得挺利落。


    刺客早就跑路,不妨碍薛凝勘察一下现场痕迹。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倒并未阻止,让下属将刺客服饰、兵刃先收集起来,再加以比对。


    昨日下雨,今日无雨天阴,土地还是湿润的。所谓燕过留痕,长草堆里也有几个较清晰脚印。


    薛凝取尺量过,掏出个方便记录的小册记录。


    越止似对她颇为好奇,跟在薛凝身后,态度也很熟。


    “薛娘子,可有什么发现?”


    薛凝也不避讳:“男性足印,足长约八寸,按身高是足长七倍来算,凶手大约有八尺左右身高。”


    大夏一尺约23厘米,犯人身高约一米八。


    越止称赞:“薛娘子果然博识。”


    薛凝码着足印继续望下去,刺客转身,接着急走,故只足尖着地,是发足狂奔之势。一击不中,便再不逗留。


    再往前便是河,刺客走几步潜入水中,借地势之地,比备马更易逃脱。


    她拿出皮革制成软尺量步距,对照身高判断做参考。


    “每个人走路姿势本皆有一些微妙不同,亦有属于自己特点。从步距来说,凶徒左脚踏出步距会比右脚短寸余,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习惯所至。”


    越止听得十分认真,专注凝视薛凝,还帮薛凝打打下手。


    他点点头:“还是薛娘子观察细致。”


    越止情绪价值拉得满满,不但听得十分专注,还时不时恰到好处称赞薛凝两句,跟初见时阴狠计较大不相同。


    两人聊得还挺好,薛凝初步勘察完现场,问道:“越郎君可是猜到有人会半路劫杀,所以才特意相送?”


    越止没否认,点了下头,又说了声是。


    薛凝:“如此有心,我还未多谢你呢。”


    越止笑了一下,温声:“你谢谢我?可旁人不会这么说。”


    薛凝面上露出几分好奇。


    越止道:“他们会说我可是故意以人为饵,又或者正因我在,所以果然有祸事发生,说不准这些祸事正与我有关。”


    薛凝笑出声:“怎会有人如此自以为是?”


    裴无忌当然也听见了,听着好似在内涵自己,心下有些忿意。


    因为裴无忌正是这样想的,当然不免对号入座。


    第26章 026宁川侯府


    甚至若无越止相送,裴无忌还不敢十分笃定会生事端。


    然后就是薛凝恳求越止送她回寺。


    裴无忌倒并不奇怪,自己与薛凝不睦,薛凝惊魂未定,自然会求个她够得着的。她和越止有些私交,想到之前越止也在宁川侯府住过一段日子,也理所当然。


    这与他没什么相干。


    方才他急急奔来,心里有些惜才之意,不过如今也已淡了。


    就像郭崇一样,怜才之意也不过一时。


    大夏官方祭祀场所诸如“观天象”的灵台,以及祭祀神明与先祖的宗庙、郊祀皆设于南郊。法华寺虽是裴后出资建造,却不兴祭祀,寺也安在东寺附近。


    这香火旺的寺庙周围自然是商业兴盛区,各种周边服务配套。隔着一条街,有卖素饼素点心,布施贫户衣鞋的成衣铺子,还有可供放生祈福的小动物等等。


    除了名寺经济,还有各色吃食。


    薛凝忙了半天,也是饿了,便邀越止用午膳。


    无非是在小摊子前吃两碗羊肉汤饼。


    汤饼就是面条,又或者不如说是面片汤。


    羊汤做底,面片雪白,热气腾腾。


    卖汤饼的大娘见薛凝模样秀美讨喜,还肉痛似撒了一丝胡椒,这调料可不便宜。


    薛凝也跟越止边吃边聊。


    越止还挺能聊的,说起自己,便说从前他也有份体面差事,可惜却生出变故。外放两年,一些矫情毛病也都改了。


    若换从前,他微微有些洁癖,经过这样杀伐,须沐浴更衣,方才进膳,如今自然没这许多讲究。


    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城,虽比不得从前风光,上司也看他不顺眼,好生苟着便是。


    薛凝跟他聊得还挺有亲切感,大家吐槽一下工作环境,骂骂狗上司之类。


    一碗羊肉汤饼吃完,薛凝也不免试探:“不知裴署长盯着吕家,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


    总不能为盯着自己,哪怕裴无忌这狐朋狗友真操心沈偃,也不至于这么紧盯。


    加上跑来行刺的刺客,看来真有事。


    裴无忌自然不会说,薛凝也不会自讨没趣,而今她这个小娘子正盯着越止。


    薛凝气色差了些,容貌却生得俏,很容易予人好感。


    这张秀美可人的脸上亦是一派期待


    越止也不负期待:“吕家本以盐铁之利发家,后陛下收回专营之权,转以官家经营,归于少府管理。”


    薛凝点点头,表示知晓这档子事。


    “少府选盐官、铁官,替朝廷管理盐铁经营,这自是肥差,当然也要选懂行之人。这些盐铁官若其心不正上下其手,所攥利益莫可计量。官微却利大,如若背后再有人撑腰,费心谋划,贪墨更是防不胜防。”


    薛凝听明白了,简单来说,伴随改革,这盐铁之利已收归国有了,有人却网络官员,侵吞国有财产。


    裴无忌新官上任,查的竟是件正经事。


    “吕彦就是这桩勾当的中间人,吕家虽没落


    ,可人脉却还在,而且对这行当十分了解。由他出面,也笼络了不少经手官员。当然,也不仅仅这样。”


    “亦有人不愿意沾染这些贪墨脏事,这时吕彦就会出面,以对方违背朝廷所颁布算缗之策,以此没收财产,削官毁家。”


    所谓算缗之策,乃是朝廷近来颁布征税方式之一。官府清点家财,千中抽二,供于朝廷。若有隐瞒,则必被清抄家产。


    当然此策如今并没有大范围执行,官府执行时主要还是抓典型,并且一抓一个准。与其说是征赋税,不如说是朝廷给自己缺钱时抄大户留了个口子。


    吕彦既为中间人,买通官府,无往不利。


    说他是个渣渣,当真半点不冤枉,难怪裴无忌对他乃至于整个吕家都颇为不屑。


    这些事京城里没多少人知晓,流言纷纷,只提及吕彦杀妾之事。


    这完全是避重就轻,虐死娥娘已算是吕彦所为恶事里不打眼的一桩了,搞得薛凝对郭崇的好感度又提升了几分。


    吕彦当然会十分轻狂,他背后自有勾连,也有在京中放肆的底气。


    薛凝听得也是叹为观止,不由得说道:“裴郎君自然不愿意将这些内情传出去?”


    越止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我们悄悄说,不让他知晓就好。”


    他一副跟薛凝关系很好样子。


    薛凝还有别的话想问,不过说出来不免伤感情。


    刺客那枚利弩射来,究竟是冲着吕雪君,或者自己,亦或者越止?


    从物理角度来看,薛凝竟觉得是冲着越止来的。


    人前薛凝打配合嘲了裴无忌两句,实际她脑子竟与裴无忌差不多,隐隐觉得这场刺杀指不定跟越止有些关系。


    不过问出来越止也未必认,越止定会先抵赖,然后趁机发作,做出一副生气样子。


    可巧越止正好也有想问薛凝的,不过亦觉得问出来伤感情。


    旁人瞧不见,越止却看得清楚,吕雪君瑟瑟发抖,曾在薛凝耳边说了什么。


    这薛娘子好一朵黑莲花,眼皮不眨一下,演得若无其事。


    越止心忖若自己问她,她定也不会说,还会摆出一副不明所以又义正言辞的样子。


    薛凝便想,越止若被灭口,必然有被灭口的价值,必然是是知晓些什么。这越署令说不定早就知晓幕后真相,却只字不提,莫不是有意耍弄裴无忌?


    裴无忌待越止很是刻薄,薛凝也不是说不能理解。


    越止则想,薛娘子与裴无忌素来不和,如今刻意隐瞒,显然是对裴无忌不够信任,看着颇有猜忌之心呐。


    两人各自都有些心思,狗狗祟祟,却仿佛因为裴无忌这个共同厌恶之人生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法华寺,郑四娘子陪着秦氏来上香。因念及薛凝长住于此,郑四娘子略略有些不自在。


    若换做往常,不过是寻常交际往来,她绝不会不自在。可因薛凝风波,郑四娘子不免生出尴尬。


    宁川侯府亦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这次轮着郑家做东,秦氏已在法华寺置了里两席素斋,又安排好布施京中贫户的白米、衣鞋。与郑家相熟的几家贵眷拜佛诵经,再派米施药,善心行仁。


    这些世家勋贵消息没有不灵通的,更不必提连阿父都被呵斥,有治家不严之罪。郑四娘子想着旁人私底下议论,也不自在起来。


    以往只有郑四娘子暗里刻薄别人的,岂想如今却换成自己被人评头论足,私底下不知晓议论成什么样子。


    故郑四娘子私底下亦不免劝阿母,不若换个地儿礼佛,何必非在法华寺?


    秦氏倒是不急不躁:“这京中女寺不多,比法华寺更有名女寺也没有了。郑家从来都在法华寺礼佛,忽而挪了地方,你让旁人怎样想?落别人眼里,岂不是郑氏心虚?多少双眼睛盯着,想看着咱们家失态出丑,这时更要一如往常。”


    郑四娘子垂泪:“可人家私底下不知晓议论得多难听。”


    秦氏淡淡说道:“你也知晓是私底下议论,既未议论在你面前来,不正说明还有所避忌?如今满京城皆怜这薛氏孤女,可这怜爱并不值钱。满京城皆恶郑氏刻薄,可从前相熟亲眷也未曾断了来往,仍能约出一道礼佛行善。”


    “你也不过是私下被人议论几句,可无人敢娶薛娘子这烫手山药。你若落落大方,虽府里一时名声有损,可谁都知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郑四娘子惭愧,轻轻应了声是。


    阿母一番话,倒是让郑四娘子定了定神,不似之前那般惶惶不安了。


    薛凝是朝廷彰显对忠臣厚恩的道具,彩衣粉饰,捧得高高的。哪怕是侯爵之尊,也绝不能苛待这位薛娘子,否则必遭训斥。


    郑四娘子心定了,又想这次去法华寺,也不知是否能遇到薛凝。迁出侯府之后,还不知晓薛凝过得如何。


    第27章 027公主


    秦氏似看出郑四娘子心思,又吩咐:“今日未必能撞见薛娘子,便算能撞见,你态度无非是不卑不亢,再添几分歉疚之情,也就是了。”


    想到被削官流放的郑珉,郑四娘子欲言又止,心忖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难道不表示一二?


    秦氏一阵见血:“你跟你二叔父难道情分很深?”


    郑四娘子不好说什么,为之语塞。


    虽未分家,各家有各家院子,再者男女有别,郑四娘子跟郑珉也无甚情分。但长于郑家,祖母自幼教导,说一家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不是错了?


    秦氏则说道:“你是晚辈,又是女子,一年跟你二叔父说不上几句话,情分自是不多。要说情分最深,则属老太君,你父亲与二叔皆是她生下。如今二叔流放,骨肉分离,偏偏是你祖母悉心安排,替薛娘子迁居法华寺,处处周到,不敢怠慢。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挽回郑家名声。”


    “连你祖母如此识大体,你也将你那些上不得台面轻狂心思收一收。”


    郑四娘子一阵心惊,亦再不敢有什斗气心思。


    及到了法华寺,郑四娘子又听了一耳朵薛凝。


    这薛娘子故事是常听常新,住进法华寺没两日,已不是备受欺凌苦情小白花。据说她入寺没多久,就被沈少卿叫走,说是让其验尸断狱,翻看尸首。


    从前的薛凝身子骨弱,加之有些人刻意为之,故甚少应酬。


    直至郑老夫人生辰,方才闹腾出大事。


    大家对之不是很熟,所留印象不过是掐尖要强,性子咄咄逼人。


    但京中上下对沈偃很熟悉,哪怕是最刻薄妇人,也不会说沈偃不好,这就是有口皆碑。


    郑四娘子心里不是滋味,心忖无非是沈郎君心生怜意罢了。


    她虽更喜欢裴无忌一些,但沈偃毕竟是优质资源。


    再来就是薛凝亲手制了个护身符,在法华寺开光,说是能庇人平安。


    这些个来法华寺礼佛的京中贵眷个个皆是人精,也能将这位薛娘子心思猜到几分,无非是为了扬名,再来就是这个薛娘子确实会一手验尸断狱之术。


    可谁也不能预料家里出什么凶事,总不能先备着此物,那岂不是晦气?


    再者大家族中女眷出了什么事,大抵是私下处置,寻上薛凝那便是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薛娘子虽是有心思,但到底稚嫩了些,显然不懂目标客户深层次的需求。


    想仗着有几分能耐,插手世家勋贵那些个阴私隐秘之事,真正想错了。对于这些大家族而言,对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家族利益。


    薛凝却在这时归寺,与郑家女眷撞个正着。


    众人心思各异,却个个忍不住打量这位薛娘子。


    薛凝如今模样好又不好,因外出验尸兼勘察现场,薛凝打扮得利落简单,头发挽起,着束袖小衣,通身并无华贵之饰,甚至不如在场贵眷身边婢仆之流。


    但薛凝并未自惭,落落大方见礼,未见丝毫窘迫之态。


    要说好,那就是薛凝整个人鲜润精神了不少,


    本来秀美脸蛋看上去更为有神。


    也有人暗暗替薛凝可惜,薛凝也有几分品貌,若稍稍收敛些性子,也不至于令人生畏。


    郑四娘子酝酿了好几天,真见了薛凝,也不过不咸不淡打过招呼,别的闲话也不敢多说,使得郑四娘子生出几分一拳落空的憋闷。


    这时节,法华寺却来了贵客。


    宫里头来了人,是服侍在裴后身边的中舍人程婉。这程舍人是皇后跟前心腹,今日竟出宫来到法华寺,惹得主持都慌忙领着寺中女尼相迎。


    程舍人着曲裾深衣,衣身以褐色锦缎制成,衣色甚沉,只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云纹,这沉稳中不失宫中气派。她面上带笑,言语也和煦:“主持不必多礼,也无旁事,只是皇后怜薛娘子孤弱,家里又是对大夏有功,故特意令我走一趟,替薛娘子布施十万脂粉钱。”


    薛凝一怔,怎么都想不到会抬举到自己头上。


    郑四娘子冷汗津津,忍不住想多亏阿母提点,自己人前不曾无礼。看来宫里仍念着薛家当年情分,对薛凝自有一份恩宠在。


    秦氏却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若宫里真有心抬举薛凝,薛凝迁出府时已经抬举了,又何必如今再示好?


    只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善于耍弄权术,心思本是旁人猜不透。


    想到这儿,秦氏也微微苦笑,薛凝名声再凶又如何?若薛凝真被皇后抬举起来,少不了有人趋之若鹜。


    那可真是,天威难测。


    唯今之计,郑氏也只能低调再低调,使得这场风波早早淡了去。


    薛凝却猜到了几分,私下跟程舍人叙话,薛凝将裴无忌扔给自己那枚小匣奉上:“此物是裴郎君所给,想来是宫中之物,我不好留着,还盼程舍人收回。”


    程舍人也不免感慨这薛娘子当真乖觉,伶俐得很。


    这臂钏是皇后所选,想让裴无忌赠给灵昌公主,充作定情信物,不过裴无忌偏生并不怎么乐意。


    裴无忌是裴氏少君,却未必肯顺娘娘心意。他没把此物赠给公主,却偏挑了个如今京中名声最凶的薛娘子送出去,估摸着是做给皇后看,有几分自暴自弃意思。


    娘娘无非是想为裴氏少君谋个最好的,裴无忌却性子叛逆,扔给如今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薛凝。这其中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据说少君厌极了薛凝,只不过是故意为之。


    皇后知晓,也觉头疼。这婚事不遂也罢了,若再传出些闲言碎语,岂不是给灵昌公主添了尴尬?


    好在这薛娘子十分乖巧,暗里悄悄将这枚臂钏还回来,估摸着并不知晓其中因由。


    裴少君行事当真鲁莽,拂了娘娘面子不说,指不定还会累及这个名声本来便不好的薛娘子。


    程舍人接过收起,面色却是和善:“薛娘子,你聪慧伶俐,皇后是知晓的,也并未忘记薛氏。以后,也自会有些福气和前程。”


    程舍人言语里便有些暗示。


    她是裴后心腹,娘娘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些。虽然裴无忌并不喜欢薛凝,但皇后似觉薛凝可用,也有提拔之意。故如今薛凝名声虽差,以后未必没有翻身之机。


    程婉会做人,如今言语也添了几分和顺和笼络。


    她想这些言语暗示,也不知薛凝听懂几分。


    这样盯着薛凝时,程舍人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心忖这薛娘子倒是有一副好样貌。


    薛凝有一副好皮囊,脸蛋生得秀美。但单论容貌,宫中燕瘦环肥,什么样美人儿没有,这姿色也并不如何稀奇。


    但薛凝身上却有一股鲜活生命力,也许她面颊虽有几分病气,一双眼却是极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也不知裴少君为何竟那般厌她。


    送走了程舍人,薛凝便想到裴无忌。


    一想到裴无忌,薛凝身躯就微微发热,好似被利刃劈开了身躯,生出颤抖。一股微酥的紧张之意在薛凝舌根泛起,令她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爱。


    她想着裴后百般撮合,自是觉得灵昌公主乃是最好。哪怕不成功,裴后也会出手,不愿灵昌公主生出半点尴尬。


    那样的天之骄女,本是世间最美好的恩物。


    炙手可热如裴氏,也会觉得灵昌公主是最好,甚至需要裴无忌这等倨傲之人低头屈求。


    她脑内却浮起吕雪君被刺杀后低声细语在自己耳边说的一个名字——


    灵昌公主。


    吕彦背后之人是灵昌公主?


    真假不知,但合乎逻辑。吕雪君死里逃生,吕家已无自保之策,有什么不能说的?吕雪君稍有两分聪明,便合该知晓直言才能保命。


    裴无忌新官上任,便是侯爵之尊,也未见裴无忌留什么脸面。那幕后之人哪怕身份尊贵,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若是灵昌公主呢?


    吕雪君绝没有那个胆子在裴无忌面前告发灵昌公主,人家重情重义,吕雪君不要命了?


    今日裴后花十万钱做人情,这其中固有笼络薛凝彰显宫中仁厚之意,但主要原因无非是为了那枚裴无忌随手扔给自己的臂钏。此物自是绝不会再赠给灵昌公主,可裴后也不愿多添枝节给灵昌公主添上尴尬。


    如此相护,自然不仅仅是裴后看灵昌公主亲切,根本原因是因为灵昌公主在当今陛下心里分量不轻。陛下膝下女儿不止一位,却独独灵昌公主最受宠爱。


    太子贬斥,剩下诸子也都战战兢兢。皇帝也是人,也有感情需求,便与灵昌这个女儿共叙天伦之乐。


    抛开这些尊贵权势不谈不谈,只谈私情,裴无忌、灵昌公主、沈偃三个人也是自幼交好,玩在一处。


    第28章 028神明秘密


    当初不过传言自己要跟沈偃说亲,裴无忌就折腾得厉害,倘若灵昌公主真搅合这些事情里面呢?


    薛凝脑内畅想一下,裴无忌那张俊美面容浮起时,她脏腑也轻轻颤了颤。


    谁知晓裴无忌能发什么癫。


    吕雪君显然也没指望来个揪出灵昌公主,为她那死去兄长讨回公道云云,吕雪君没那么异想天开。


    以薛凝猜测,吕雪君告诉自己这个名字,无非是想留下一个护身符。


    薛凝脑内小剧场,比如杀手再临,吕雪君就大叫一声停,说如若我死了,这个秘密已告知一个知情人,会闹得满京城皆知之类,当然能不能管用另说。


    当然如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估摸着暂且不会再去折腾吕家了。朝廷已多有留意,幕后之后也不能好似除吕彦一样借仇人之手。


    薛凝倒是生出几分好奇,裴无忌自诩重情,必会站在亲近之人那边,可如今裴无忌是否知晓?


    另一边沈偃和裴无忌之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知晓裴无忌亲自驰援,沈偃看裴无忌眼神亦有不同,他轻轻说道:“无忌,想来你也觉得,那薛娘子聪慧伶俐,折了也是可惜。”


    裴无忌面有不虞,似有不快,不过也不好昧着良心说薛凝不伶俐,只说道:“自是聪明,这般费心谋算,虽一时名声差些,也不过现在,以后少不了好前程。”


    沈偃接口:“这说明她不但聪明,还很有志气。难道女子便只能养于闺阁,纤纤柔弱,温婉贞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志气?别家也还罢了,你裴家女儿可不是这样。”


    裴家当然不是这样,上头有个善于弄权裴后,裴家其他女眷也蠢蠢欲动,积极参与外事。甚至如今裴家声势起来,也源于裴兰君后宫争宠登上后位,更惠及家族。


    裴无忌淡淡说道:“是没什么好,只是在家打小这样有志气的男男女女见多了,也并不觉得稀罕。”


    自从裴后得势,裴家上下就兴奋起来,个个侃侃而谈,言语必有格局,盼着将裴氏抬回顶尖的世家门阀。


    不过难得沈偃态度和善起来,裴无忌亦不欲再和沈偃争吵,只说道:“既然沈家再无心那桩婚事,我亦不会再跟那薛娘子计较。你要用她帮衬,我难道还不依不饶干涉?今日


    来,是恰巧撞见这桩案子,并不是跟个小女娘不依不饶。”


    和裴家其他人一样,裴无忌也有裴氏血脉特有的狡诈。


    本来沈偃动怒是裴无忌干涉自己姻缘,但裴无忌避重就轻,偷换概念,振振有词说自己今日没成心干涉沈偃用薛凝办案。


    而且他也拿准了沈偃性子,木已成舟之际,沈偃便会尽力周全,不会再在前事上计较。


    有时候,裴无忌觉得自己跟宫里姑母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果然沈偃说道:“你想通了就好。”


    裴无忌继续说道:“我本不喜薛凝,但既然你喜欢,我自也会收敛脾气,遇见了不会给她脸色看,更再不会对她无礼。”


    说得自己仿佛受了很大委屈一样。


    但沈偃果然上钩,面色微动,略有些感动之色,又生生压下。


    沈偃很是欣慰:“你能如此想,那便极好。”


    裴无忌心里暗道惭愧,却也欢喜沈偃已不计较。


    他也有自知之明,似自己这般性子,私交上有阿偃、灵昌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幸运与福气。


    沈偃盯着裴无忌这张面容,裴无忌俊美的脸孔焕发着灼热,可这样热情下却偏掩着一缕宛如冰雪般的凉意。


    世家贵族子弟的婚事大抵皆不由掌控,成婚前若有几分相熟亲近,已是十分难得。他知裴无忌跟灵昌彼此间吵吵闹闹,但情分并不浅。


    换做旁人,会觉得这样已是极好,大约便是爱情吧。但裴无忌不会这么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既是知交好友,灵昌是男是女也没什么区别。


    这张俊美面孔下,却是如冰雪般的冷静。


    只是若灵昌也不可以,沈偃很难想象裴无忌会对其他女子动男女之情。


    与沈偃拜别,裴无忌人在马上,漫不经心想既已答允沈偃,那么再不喜薛凝,大约也真要客气了。


    他想着薛凝那张秀美苍白面容,蓦然有些不舒服,他也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讨厌薛凝。


    毕竟裴无忌厌恶越止,是因知晓越止私底下干过的勾当。


    但薛凝呢?他虽不喜,但薛凝的阴暗是绝不能跟越止相提并论的,差了老远了,他原不该如此厌她的。


    这世间内心阴暗龌龊的人不少,譬如魏楼之流,裴无忌性子倨傲,看透之余至多是看不起,并不会放在心上,也不配使他憎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薛凝有那些个过多的厌憎之意。


    如此起心留意,盯着薛凝一举一动。


    这时薛凝也行至圆通殿前,她手掌合十,拜殿中观世音菩萨。


    别人以为薛凝在求神拜佛,实则薛凝是在捋顺自己心思。


    观音像有点像裴无忌,裴家就是这般的高高在上。


    薛凝倒是个务实之人,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发挥自己最大价值。她可以先将吕家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也许有一日,可以探探真相。


    她也不是因吕雪君一句话就给灵昌公主定了罪,只心想有一日自己说不定有查清公主有罪没罪的资格。


    薛凝有一张秀美讨喜的脸,容色是温柔的,性子也很和气。可这样眸光轻敛,倒不自禁透出几分坚韧与锋锐。


    菩萨跟前,不应如此锋锐的。


    薛凝抬头仰视着菩萨的脸。


    她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性子,而是能为之事尽力为之。


    然后薛凝悄悄告诉自己,现在,她要将有些事藏在心里面。


    守口如瓶。


    菩萨长得像裴无忌,接近神明的秘密总是很危险的。


    接下来一段日子,薛凝倒是过得颇为顺畅。


    沈偃时不时相邀,请薛凝协助办案,验查尸首。若无案子,薛凝便驱车逛遍大夏都城。


    穿来这个世界,薛凝一开始小心翼翼,蛰伏试探。等离了宁川侯府,她亦少了许多拘束,更要趁势广博自己见闻。


    大夏皇宫占据都城极大面积,南边临水,依山而建,地势高亢,有鸟瞰之势,从风水上来说有聚龙首而傲天下之气势。


    整个都城规划妥帖,功能区分明显。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城中商业区共分九市,其中紫薇街以东三市被称之为东市,是整个夏都最为繁花热闹之所。


    薛凝四处游逛,对各类坊间佚闻甚是上心,还细细逛了各处商铺。行至京郊,她又顺道收集各处泥土以及植物样本,充实自己对如今所居都城的认识。


    马车滚滚,裴无忌人在车上,漫不经心往外打量。


    他做事时骑马,如今进宫赴会自然乘车。


    一道熟悉身影落入裴无忌眼中,使得裴无忌蓦然凝神,眉头轻轻一皱。


    薛凝身着男装,正骑着马,这倒并不算出格。


    毕竟时下大夏的贵女都流行穿男装,会骑马也并不稀奇。


    只是听闻这个薛娘子原本弱质纤纤,身娇体弱,故足不出户。


    而今离了府,倒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薛凝换了男装,所谓男女分别其实很明显,也不至于看着像个小郎君,不过一张秀丽苍白的脸蛋倒是添了几分英气。


    裴无忌曾刻意折腾,令越止去打探一下这位略略有些神秘的薛娘子私隐。他本就不待见越止,又想越止会如何交差。


    没想到越止还真一脸严肃,给裴无忌汇报探得一件关于薛凝的大秘密。


    彼时越止也将薛凝这个秘密娓娓道来。


    薛凝离开宁川侯府时,郑老夫人为显得慈爱,还特意给薛凝身边添了个婢子翠婵。这翠婵越止是领教过的,胆子小得很,稍稍吓唬,就哭哭啼啼。


    薛凝本来名声不好,翠婵这胆小鬼也被吓成惊弓之鸟。


    云蔻与她同为婢子,不免心生同情,出语安慰,便向翠婵吐露了个秘密。


    越止便毫不犹豫出卖薛凝,将自己探听到秘密禀告给裴无忌:“是借尸还魂!”


    这原本薛娘子身躯已经被占了,如今已是另外一个人。云蔻听了这个解释也是深信不疑,也不由得松口气。


    越止振振有词,建议不如请个道士,或者高僧也可以,说不定能验一验。


    裴无忌当时就听得怔住了!。


    这厮不要脸起来能很不要脸。


    他看着薛凝纤纤背影,小女鬼是吧?倒是有些道行,竟不畏阳光。


    裴无忌内心这么吐槽。


    他当然半点也不信。


    阳光这样落下,倒将薛凝头发尖尖染上一层淡金色。


    不过如今,裴无忌也没心思掂量薛凝了。


    他心头掠过了一缕沉重,颇有些不是滋味。


    那日刺客来行刺吕雪君,虽无活口,却也落了几具尸首。


    要不怎么说唆使郭崇这个昔日仇家灭口很高明。所谓雁过留痕,凡事经手则必会留下痕迹。


    那几具尸首虽是面生,却禁不住掘地三尺的探查。


    于是有些事情到底查出来了,死者是灵昌公主府上侍卫。


    裴无忌自不可能信,他眸色深了深,亦缓缓放下车帘。


    第29章 029阶段性1V1


    用过晚膳,薛凝便开始工作。


    身为法医,在道具严重不足情况下,薛凝也动足了脑筋。


    用粉末法可以在金属、瓷器、塑料能表面较为光滑物品上采集指纹。这所撒粉末既不能太湿,也不能太重,要轻薄细软,颜色也要深。


    薛凝用了好几样做试验,还是化妆用的绿蜜粉效果最好。


    再来就是指纹的收集,穿越后薛凝可找不到黏性胶带,就尝试着自制。


    薛凝选的黏合物是动物胶,用猪皮、驴皮熬出的胶质,冷却后是凝固状态,受热后又会软化。


    她从火烤膏药得到灵感,将黏合胶涂在膏药布上,方便携带,用时烤软扯开。


    薛凝试了几次,终于


    能顺利采集指纹。


    薛凝还试探提取一些化学试剂。那套宫里赏的琉璃器本是观赏之用,薛凝却讨来另作别用。那时秦氏还是满心想要将薛凝养废的宅斗脑,给得也爽快。


    将草木灰熬制滤水得到纯碱,又加入盖房子用生石灰制成火碱。


    火碱具有腐蚀性,之前薛凝戴着手套也不小心弄伤手臂,留下些类似烫伤红痕。


    薛凝也将之封入瓷瓶封好,再打上小标签。


    忙活到夜深,薛凝方才罢了手。


    她脱了手套,洗了手。


    再来这些日子薛凝不动声色,旁敲侧击,也暗暗打听了些关于灵昌公主消息。


    灵昌公主好剑术,再来就是颇为风流。


    公主情史并不少,十四岁那样,她与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两人年岁相若,灵昌公主女扮男装,时常与之并骑同行满京城玩闹。


    好时是真好,可后来两人时有争执,彼此不肯相让,到底不了了之。


    再之后,就是公主府上的表兄,萧弗安是姑母宣安公主之子,温文儒雅,公子如玉。


    可终究没有长久。


    这样分分合合,灵昌公主始终未曾定下性来。


    以上薛凝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身为陛下爱女,灵昌公主既未弄权参政,也未私铸钱币,更未卖官鬻爵。说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少女心思未定,多谈了几场恋爱。


    她甚至没搞1VN,毕竟公主府养几个面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溧阳公主是陛下胞妹,府上门客多蓄俊美年轻男子,皆为公主面首。曾有朝臣告到陛下跟前。


    彼时溧阳公主自辩,称自己与陛下是一母同胞兄妹。兄长为君,自有后宫三千,自己为何不能多蓄几个面首。


    陛下听了,也付之一笑,并不追究责备。


    溧阳公主辩得也非常巧妙,自来男尊女卑,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是要从一而终。溧阳公主却不谈男女平等问题,她是君,别人只是臣,君臣之别自是大于男女之别。寻常规矩管不住她这天家贵胄,陛下胞妹。


    有溧阳公主这个彪悍的姑母在前做榜样,灵昌公主也只能算作纯情小清新。


    灵昌公主府上养的可是正经门客,也不过是阶段性1V1谈恋爱,拿她当主角能在小绿江能过审那种。


    这市井坊间,也没有灵昌公主敛财欺人传闻。


    流传最多的,无非是灵昌公主如何受宠,还有就是她那些个男女情事。


    吕雪君虽是那样说,但陛下给灵昌公主恩赏不少,也使薛凝心尖略略泛起一缕别扭。


    灵昌公主十五岁及笄,明德帝就张罗着给她开了府,赐了封地,设了署官。这般恩宠,并不是每个大夏公主都能有。


    自幼富养,灵昌公主不至于在财帛上生出这般异乎寻常狂热,她何必使出这般肮脏龌龊手段手段敛财?


    如果不是吕雪君颤声告诉薛凝这个名字,薛凝很难联想到灵昌公主身上。


    如今与灵昌公主相好的情人叫林衍。


    和灵昌公主之前相好过的燕侯世子,公主府表兄相比,林衍出身寒门。


    寒门不等于穷鬼,只不过是家族中无人做官罢了。


    大夏为官靠举荐,族中无人做官等于没有人脉,想要入仕便难上许多。


    但若家中颇富,也不是没有机会。


    家中财产过五百万钱,便可获得资选,有提拔做官资格。


    林衍三年前入京谋事,也是一位富家子。


    他于太学求学,交际往来间,也攒了些名声,大夏凡求官这皆精研律令,林衍也不例外。


    学法在大夏很管用,林衍就是靠此补了个员外郎。


    说来也算年轻有为,但搁灵昌公主跟前一比显然不够看。


    公主历任情郎,便属林衍身份最低。


    一开始宫里也并未在意,公主多情,换得也快,无非是一时兴起罢了。灵昌公主身边人常换常新,至多不过几个月光景,说不定就换了新面孔。


    然而相处小半年,公主却没有换人意思。


    也许是因她身边年轻儿郎多为世家贵胄,不免会养出些脾气,而那林衍出身低些,自肯伏低做小,情绪价值提供满满。如此千依百顺,柔情体贴,故将公主给拢住了。


    宫里于是就觉得不对。


    明德帝当然不愿意。


    天家贵女,又岂可如此低就?既是最受宠公主,自是要择个人中龙凤。


    林衍自是不配。


    遇着这档子事,自是该裴后出谋划策了。


    女人最懂女人,这小儿女的心思,裴后也是细细揣测。


    那林衍不知天高地厚,可耐不住灵昌公主正上头。


    年少情热,本来未必有多少情意,但若外人强行拆散,说不定反倒激起非卿不可的逆反心思。


    依裴后之所见,不必非逼得二人分开,只将林衍远远调开就是。


    郎官正常升迁,先为地方掾属,地方上官核评为优后,再入京考核述职。如此也有了工作经验和地方资历。


    这本为常例,也绝不能说是故意,彼时灵昌公主也未闹腾。


    一纸调令,林衍便要去巴东郡为吏。


    山水迢迢,云深路远,往来不易,便是鸿雁传书,也并不如何方便。


    音讯日少,相见不易,这情分自是难以为继。


    任是什么山盟海誓,此情不渝,也会渐渐淡了去。这都城之中,从来不缺惊才绝艳的年轻儿郎。


    公主年少多情,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最是善变,也不至于为林衍守多久。


    裴后一番思量,也设想得颇为周到。


    未曾想林衍一去两载,灵昌公主也未移情别的儿郎,竟有些情深意重非他不可的意思。


    等了两载光景,今年林衍归京,选为郎中,秩比三百石。


    两人情意如初,一如从前。


    三年前灵昌公主年岁尚幼,性子也未定,与林衍来往时也不会去想成亲之事。


    可今年灵昌公主已十九,也有想把婚事定下来意思。


    宫里那位自然不乐意。


    薛凝还比旁人知晓得多一点。


    裴家人眼高于顶,裴无忌又是裴家少君,裴后善于谋算,自然盼着给裴无忌说一门极好亲事。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灵昌公主。


    不过陛下不松口,裴后也不敢擅动。皇后虽然是得宠,可也知晓分寸。灵昌是陛下爱女,擅自笼络,容易使得明德帝生出被冒犯感觉。


    裴后得宠自然会点儿心理学,当然不会僭越。


    还是明德帝自己松了口。


    比起那个林衍,陛下到底觉得裴无忌好些。


    再者寻常儿郎,怕也不能使得正上头的灵昌变心,裴无忌倒是能争一争。


    裴少君有几分样貌,又是自幼相熟的情分,若裴无忌下场相争,自是能将公主芳心从林衍手里夺走。


    裴后也十分自信,不过是裴无忌没去争罢了,若裴无忌肯争一争,哪能轮到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只不过枉费裴后一番安排,裴无忌兴致缺缺,将那臂钏扔给薛凝,又给灵昌送柄短剑做生辰礼。


    若不是有这一遭,薛凝也不能清楚这里面弯弯绕绕。


    这样闹腾一番,灵昌公主似也铁了心,认定要择林衍为婿。


    灵昌公主婚事闹腾到这个地步,薛凝人在法华寺,却听得一件跟案子似全无相关的一件私隐。


    那就是灵昌公主相中的那位林郎君,人家私底下有个相好,是个章台女伎。


    第30章 030她忽而有种想爱的感觉


    翠婵有几分能耐,甚至连姓名都替薛凝打听到了。


    那歌伎名唤师灵君,虽为女伎,却颇有才艺,会谱曲,又会跟自己谱曲编舞,算是个技术型人才。


    师灵君既有才艺,容貌亦是不差,生得姣丽非凡。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倾慕,人家一心却只念林衍这个情郎。


    据闻她本是林衍同乡,原本相熟,她亦对林衍一心倾慕,芳心暗许。


    未曾想林衍入了大夏都城,结识了灵昌公主。


    师灵君追之京城,心生绝望,于是便自暴自弃,甘入倡门为女伎,以笑娱人。


    她把自己当成林衍的女人,自然不甘情郎移情别恋,遂生出自暴自弃报复林衍的念头。


    有些女娘会有些傻念头,比如师灵君


    一心爱慕林衍,把自己视为林衍私产,但如今却被别的男人染指欣赏,林衍自是有莫大损失。


    林衍本厌她纠缠不休,可师灵君沦为女伎之后,他又不免大男子嫉妒心作祟,嫉妒吃醋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私底下又有勾连。


    再者灵昌公主虽身份尊贵,品貌绝世,可到底是皇室贵女,不免有几分颐指气使,需林衍伏低做小。


    日子一久,林衍不免自尊心受损。


    反倒是师灵君小意温柔,能服侍体贴,侍候得林衍十分舒坦。


    故林衍虽欲娶灵昌公主为妻,却断不了跟师灵君的往来。


    如此私通款曲,只瞒着灵昌公主一个。


    翠婵胆子小些,但特别会聊。京中贵眷来法华寺烧香时,翠婵便有机会跟随行侍婢聊一聊,能知晓不少事。


    她这么绘声绘色跟薛凝讲故事,提及那个师灵君,还有林衍跟她一段私情。


    薛凝认真听完,表示刻板印象太严重。


    这高门贵女必是单纯不做作又脾气大,与男子私通的女娘必是毫无廉耻伏低做小,整个故事很符合众人对灵昌公主垂青寒门子弟的幻想。


    最重要是,整个故事心理描写委实太多。


    有些想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也绝不可能外道,哪怕扒人床底下听,也难听出当事人心音,偏偏故事里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谣言止于智者,这等故事聪明人听了也一笑置之。


    但狗血文就是有市场,这故事俗是俗了点,一旦传开,各府婢仆乃至市井百姓都是津津乐道。


    不乐意这桩婚事的人实是太多了。


    陛下不乐意,自有人揣测上意,要为其分忧。


    再来就是京中的世家勋贵,他们也会想这么多贵族公子难道灵昌公主一个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个寒门子!


    若换成裴无忌,众人也没什么话好说,也绝不敢置喙。


    可那林衍是什么出身?


    那么暗暗使些手段,这么恶心一把,也不足为怪。


    薛凝是会打听这些坊间传说,流言蜚语,不过却不会全信。


    对于林衍跟女伎有私情之事,薛凝也是将信将疑。


    她不觉得这桩私情已传得满城风雨,偏生灵昌公主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身份何等尊贵,这般垂青一个寒门子弟,不顾宫中不喜,这般义无反顾,那么这个男人自然绝不能三心二意。


    薛凝想了想,终究觉得故事真实性不是很高,她不觉得灵昌公主能忍下此事。


    夜色已深,薛凝思索至此,也是有些饿了,于是让云蔻备些吃食。


    门外冷风嗖嗖,已有些细碎雪花落下。


    公主府内,灵昌公主已解了披风,抽出短剑,雪下舞剑。


    灵昌公主今年十九,样貌端丽,曾与公孙氏学剑。她的身段动作颇见功底,轻盈而又稳健,剑光破空,时而如虹,时而如风。


    雪花细碎,灵昌公主轻轻抬起头。


    她收剑入鞘时,面颊亦泛起淡淡运动过后的红晕。


    一旁侍从赶紧给灵昌公主披上狐裘,送上加了生姜、胡椒以及盐一块儿煮熟的热茶。


    她想起当年与林衍相识,那也是初落雪时。


    她是陛下爱女,自幼受宠,所得赏赐远胜旁人。如此天皇贵胄,京中上下说她脾气大也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般出身,这般恩宠,她本来就该恣意放肆,不必委曲求全。


    可她当真脾气很大吗?


    十四岁那年,她跟燕侯世子宁简之在一起。


    宁简之说爱她,可后来她知晓宁简之早有个暖床的侍妾,侍候宁简之房中之事。


    只要不生下庶长子,宁简之并不觉得有什么,更不觉得那侍妾能跟灵昌公主相比。


    换做别家贵女,只要丈夫知晓嫡庶尊卑,大约不会计较太多,毕竟生活的智慧在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灵昌却因这件事整日和宁简之吵闹。


    宁简之虽有脾性,但还是对灵昌公主服了软。为让公主下气,宁简之便将那侍妾卖给游商,带出京城。


    既然服软,那便服软到底。然后宁简之便向灵昌赔罪,承认自己不是,说他从前有眼无珠,这般云泥之别,他竟也肯沾染那个婢子。


    宁简之甚至发誓保证,尚主之后自不会再添妾室,亦绝不会流连风月,他自会为灵昌公主守身如玉。


    做到如此地步,燕侯世子本以为灵昌公主也该消气。


    可那时灵昌公主只怔怔看着宁简之,好似不认识他这个人。


    那一刻灵昌公主并不觉得感动,甚至生出几分惊惧。


    她第一反应是燕侯一家所图必大。


    哪怕发现宁简之早有侍妾,灵昌公主也并未跟他断了,只是争执不休。


    等到宁简之卖妾求和,灵昌公主才坚决的,近乎决绝的与之断了干系。


    她绝不能跟宁简之在一起。


    那时灵昌公主已与宁简之出双入对,满京城招摇。若换做别的女娘,怕不是要误了名声。但换做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了。


    但旁人却觉得是灵昌公主脾气大了些。


    宁简之已那般委曲求全,她却不为所动,于是便说也不知也不知怎样的伏低做小,公主方才会满意。


    她遇见林衍时,正有人议论自己。


    “已过去年余,殿下见着燕侯世子仍没什么好脸色。公主脾性倨傲,有一样怪癖,便是尚主之人必是干净清白,不得有过床事,素来挑剔得紧。”


    灵昌公主生忿,却听着林衍说道:“我想公主将燕侯世子弃之,是觉得世子待那侍妾太过于薄情了。”


    她听得也微微一怔。


    从未有人会这么说。


    那是灵昌公主第一次见着林衍,对方披着雪白狐裘,修长手指拢住。他有一张清俊的脸,眉若刀裁,眸似点漆。


    那时她与几个贵族郎君分分合合,也已觉有些寡味和无聊,她甚至失了情爱的兴致。


    直到那天她看到林衍,她忽而生出一种想爱的感觉。


    如今灵昌公主手已松了剑,拢住披在身上大氅。


    热茶入喉,唇齿间有一股热辣辣辛辣之意,灵昌公主通身也暖和许多了。


    京中编排故事一直不少,总喜议论她与林衍之事,嚼那些舌根。她打小受宠,身边难道缺了伏低做小性子柔顺之人?这市井坊间,却总喜说她被些温柔手腕哄了去,当她是什么糊涂人?


    旁人又怎会知晓真正林衍是怎样的人?阿衍并不柔顺,性子孤傲,不善言辞,是如冰雪一般性情,又有些洁癖。


    他心里却是温柔的。


    灵昌公主一双眼黑浸浸,莹润里透出几分英气。


    这双英气的眼里也不觉透出明亮水色。


    她生出对林衍怜爱,知晓林衍受了许多委屈——


    旁人都欺辱他!


    昭昭君子,清若白雪,可这样一个人,却有人要将之名声毁掉。用那最不堪污名折辱这一身清雪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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