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果然薄情。


    旭阳长公主莅临,屋中不少人俯首作礼。


    王妃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公主若是愿意学,我一样愿意倾囊相授。”


    “谢谢母亲,但我不想。”


    “也是,公主忙着宿醉仙鹤府,当然没空来跟着老身学厨艺。”


    旭阳神色微敛,目光下意识朝袁峥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并未有丝毫波澜,只是转头,习惯性将屋中若干人等打发了出去。


    他们仨说话向来不拘,也不习惯旁边有人伺候,然王妃并没有谦让他们叙旧的意思,端坐在屋中不动,袁峥不好开口驱母亲出门,表妹嫣儿也留在了她身边。


    袁峥视线回转,目光同旭阳在半空交汇的片刻,露出一个惯常的笑来,“你俩到得真够早的,我还以为要特意下帖子请你们呢。”


    旭阳冷哼一声,目光下垂,漫不经心瞟向桌前,嘟囔道:“长寿面多好吃啊,你还有空记得叫我们吗?”


    居尘拉了拉她的手,同袁峥道喜,依例说完几句祝词,她将准备的礼盒递上,顺手把旭阳的一起给了过去。


    王妃睨着旭阳送出的一副白玉长弓,冷笑道:“这种东西,随便去哪都买得到。”


    旭阳轻飘飘的语气,衔笑反驳:“您儿子平常送我的,也一样是我唾手可得的。”


    袁峥站在她俩中间,只能哈哈一笑,同王妃求饶道:“母亲,你看这把长弓多好,我挺喜欢的。”


    王妃冷着面色,目光朝侧边一转,没再搭理他们,居尘迟疑片刻,扭头同旭阳道:“袁峥当初,也有想送自己画的丹青给你的。”


    旭阳眸光一滞,嫣儿娇怯怯问道:“表哥还会作画?”


    她从来都不知道,向来钟爱舞刀弄棍的袁峥,也会执笔绘丹青。


    “以前跟着郡主娘娘学过一点。”袁峥抵拳轻咳,略有赧然,朝居尘哀怨地看了一眼。居尘低着头,乖巧理着礼盒上的丝带,根本没给袁峥瞪她的机会。


    旭阳忍不住发声问道:“既想送,为何又不送给我?”


    袁峥短促的沉默,唇角浮出一抹怆然的笑意,“我怕我画的没有别人好,毕竟,你看过太多好的画作。”


    旭阳欲言又止,心中自喃,可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别人作画了。


    云南王近几日病状加重,此时正卧榻休养,并未出门见客。府中晚宴尚未开席,旭阳趁此闲余,提出想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袁峥愣怔,颔首同她致谢,谢她给全的颜面。


    旭阳唇角微抿,乜他一眼,袁峥略有不解,旭阳冷笑道:“听说你回云南之后,你的表妹天天陪你一同守在榻边,为老王爷侍疾,你可记得也要对她说一句谢谢。”


    宴毕,袁府后花园内,搭起了戏台。


    袁峥拿着戏单子,一如往常让旭阳先选,王妃回眸,见他同旭阳居尘三人坐在后方,谈笑风生,亲密无


    间,招手将嫣儿叫到了跟前,而后,派人将袁峥请了过来。


    嫣儿伏坐在王妃的膝边,袁峥身姿修长,戏台喧闹,王妃示意他靠下来听她说话,袁峥不得不低下头来,视线无意间同她膝旁的嫣儿交汇。


    对上那一张英俊面容,嫣儿一张娇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王妃这时叫她起身,嫣儿屈膝久坐,腿间有些发软,起身之时,险些一个趔趄,袁峥下意识往后仰,避免同她发生肢体接触,王妃却即刻将袁峥的手臂抓住,顺势让嫣儿搭住了他的手。


    等袁峥视线回到后方,正想问她俩有没有选好要看的曲目,旭阳已经带着居尘离席了。


    “去仙鹤府吗?”走出袁府,旭阳风轻云淡向居尘发出邀请。


    居尘哪儿敢去,再叫蓬山王抓一次,她好不容易牵出他对她的一点好感,必将烟消云散。


    “给你养了个人,怎么也不见你去看看人家,嫖.客果然薄情。”


    她纵有万般深情,她想嫖.的那个人,现在也不在京啊。


    居尘只能干干一笑,两人在仙鹤府入口分道扬镳,走到一半,居尘目光侧落,发现旭阳的斗篷,竟落在了坐垫上,外头更深露重,居尘担心她回去时受凉,半路折返。


    走进仙鹤府,居尘穿过幢幢灯影,来到后苑,远远看见旭阳站在了湖边,出神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林宗白从侧边走来,她垂眸,转而扑上前,抱住了他,在他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居尘双眸微睁,顿住脚步,呆呆望着旭阳难过的模样,一股涩然从心底流淌而过,她攥了攥手上的衣服,转身离去,没有去打扰他们。


    林宗白为旭阳送来了一件外衣,并不敢直接朝她身上披,只同她道:“春夜尚有寒意,公主乃千金之躯,须保重身体。”


    “师兄是在关心我?”


    “唔,主要是,若是你在我府里病了,我怕我会被人上门算账到,关门倒闭。”


    旭阳嗤地被他逗笑,轻啐他一口,乖乖将衣服加上,抬眸再看向他,凝着他胸前被她哭湿的衣襟,垂眸,“对不起。”


    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觉得可以流露出自己的委屈,可以脆弱,明明这份委屈,并不是他带给她的。


    林宗白默然片刻,哑声笑道:“是有点废衣裳,但这有什么办法,谁叫我被你叫了那么多年哥哥呢。”


    能当你的哥哥,已是很好了——


    这一夜,居尘靠在枕头上,出神良久,没抓着自己的思绪,到底在想什么。她仰头长叹一息,起身,灭掉烛火,迎来漫漫长夜。


    居尘躺在榻上,闭眸,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了兰园门口。


    居尘在升任四品翰林之后,便搬出了李府,另辟府宅,兰园,便是后来女皇御赐给她的府邸。


    这一日,天空虽放了晴,空气中仍然裹挟着刺骨的寒风。


    一辆马车缓缓从城东开阳门驶入,路过永和街,到达兰园门口,车帘掀开,宛如二八的俏丽女子,眼波向前一旋,眉宇微蹙,款款迈下了车。


    彼时居尘年已三十有二,容颜丝毫未曾衰败半分,细白指尖拢着一件狐裘边沿,寒风掠过,伴着几声掩面的咳嗽,扶柳之姿,人见皆怜。


    马车在兰园门前停下,明鸾早已等在台阶下方,仔细掺扶着居尘下车。


    居尘有了大出息,明鸾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跟着她离开李府,从一名贴身小侍女,成了一府大管事,满院子的丫鬟小厮,任凭她差遣。


    明鸾满面堆笑,一面交代中午备了什么佳肴,一面将居尘扶进了门,转过身,笑容却散去,皱眉将陪同出门的侍女拉向一边,低声问道:“可见到人了?”


    侍女垂目,黯然摇了摇头。


    居尘带病上值多日,终于在一日早朝散后,晕倒在蓬山王面前。


    宋觅将此事禀告女皇,女皇下口谕命她回家休沐。居尘苏醒后,难得有空,拖着病弱身姿出门,只为了去拜访一个人。


    “这些年姑娘每每去长公主府拜访,吃得都是闭门羹。”明鸾朝居尘那厢觑了一眼,不由叹息一声。


    昔日最好的挚友如今陌路,叫谁瞧了,不跟着唏嘘难过。


    饭桌上,明鸾无意间再度提及,居尘神色晦暗,唇角浮出了一抹苦笑,“她不想见我很正常,是我对不住她。”


    当年,女皇同旭阳长公主的兄长,曾今的今上,两母子间因冯氏出现嫌隙。


    江山看似姓宋,旭阳敏锐察觉到母后的实力深不可测,废帝一触即发,旭阳心护皇兄,劝谏无果,不惜发起宫变,企图清君侧,斩杀中宫,却被冯氏摆了一道,不仅以失败告终,还被安上谋逆大罪,打入大理寺地牢。


    当时一切来得太突然,朝廷轰动一时,御史台纷纷上书弹劾旭阳长公主大逆不道,有悖君臣人伦,实非贵眷典范,为警醒世人,当作严惩。


    公主府一夜之间,连同驸马袁峥,一并入狱。


    与此同时,突厥忽而来犯,边疆发来急报,请求朝廷增援。


    袁峥坐在牢里,听闻此战需要一支精兵诱敌深入,劳烦狱卒替他为凤阁李掌记传信。居尘连忙前来相见,袁峥却要求她为他向太后娘娘请命,自愿上阵成为诱饵,戴罪立功。


    居尘一口否决,袁峥劝说无果,竟以死相逼,“阿尘,我要救旭阳!”


    “我在想办法,你等等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你们!”


    “没有别的办法了!谋反罪无可赦,那日引金吾卫夜闯中宫,手握利刃的,的确是旭阳,冯氏一族手上证据确凿,他们一定会趁机将旭阳的性命抓在手中,以胁迫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心怀天下,绝不可能纵容冯氏荼毒大梁江山,我怕她会牺牲旭阳……”


    居尘打断道:“不会的,太后娘娘她不会的!她平日最疼冉冉了……”


    “她很疼旭阳,但她最爱的孩子,从来不是旭阳。”袁峥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双手握紧牢柱,“阿尘,冉冉怀孕了……”


    居尘呼吸一滞。


    袁峥目光灼灼将居尘盯着,“她身上怀着我的骨肉,不论作为丈夫,还是父亲,我都不能让她在大理寺过暗无天日的日子!”


    居尘彻夜未眠,翌日一早,她跪在寿康宫外,将袁峥请求出征的折子递了上去。


    那一战,大梁出师大捷,驸马袁峥却在诱敌的过程中,中了敌军首领的埋伏,身陨异乡。


    袁峥戴罪立功,太后娘娘为安抚云南王室,留下袁氏血脉,将身怀六甲的旭阳长公主放出了地牢,旭阳骤闻噩耗,大病一场,痛声质问居尘明知此战凶险,为何还要同意袁峥去送死。


    两人关系决裂,自此,旭阳长公主迁到京郊,独守着驸马的坟冢,再不见任何人。


    明鸾掩泪不平道:“可这件事,怎能全算到姑娘头上?”


    那样危机的时刻,居尘一介小吏,妄想保住一个,已是竭尽全力。


    “公主她恨得不是您,是她自己。”


    居尘神色晦暗,沉吟了良久,搁下竹箸,起身走去库房,拿出新一批御赐的珍膳补品,麻烦明鸾派人送去公主府。


    听闻旭阳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她不肯见她,不接她的礼,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给她送。


    明鸾张了张嘴,居尘转头,留下一个不愿再多交流的背影。明鸾默然抱着补品退出门,居尘回到卧室,坐在床前,出神良久,从枕下,拿出了一方紫檀木匣子。


    里面放着一枚砸碎的紫玉镯,被她用绢布包在了锦盒内。


    居尘抚摸着那枚镯子,神色晦暗,将它放入怀中,起身走向书房。


    居尘一直想收拾一下积年搁置的书籍,难得今日有空,她站在书架前,抬手整理起层层叠叠的珍本,不经意低头,看见了一幅搁置多年的画轴。


    她沉默片刻,将它抽出,徐徐在书桌前展开。


    嘉禾二十年,当年太后与今上最后和睦的一个中秋,宫廷大摆筵席,广邀百官入宫赏月。


    宴席上


    觥筹交错,一时多少人杰。太后娘娘临时起意,命林宗白领画院诸多画师,在一旁挥毫落笔,将此盛况留存世间,造就《嘉禾百官图》。


    后来,却是太后与今上关系决裂,在殿中大吵,盛怒之下,太后亲手撕毁了这幅尚未公布于世的百官图。


    居尘心中不舍,躲在她看不见的帘后,悄然将那撕毁的残屑收拢,重新粘合。


    可惜,最终还是缺了几角,包括旭阳与袁峥的画像,一直都没有找到。


    这百官图上的许多同窗,眉飞色舞,风华正茂,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已经不剩多少。


    那些嬉笑怒骂的场景,终究成为了人生回不去的美好记忆。


    居尘温凉掌心顺着一茬接着一茬的画面抚过画纸,眼中布满了追忆,最后指尖一顿,视线落在了自己周围,那几处空荡荡的缺口。


    这幅图,除了不见旭阳袁峥林宗白他们,其实还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居尘思绪不由游走,窗外天色渐暗,忽而一声砰地巨响,天空绽出一朵怒放的花。


    今日是上元张灯的最后一天,窗外渐渐绽放起了火树银花,所有火苗都抓着最后的时机,肆无忌惮地盛放。


    居尘早已过了喜爱凑热闹的年纪。明鸾守着她吃完晚饭,伺候她吃了一盅苦口的良药。本以为她能难得早睡,她却突然来了兴致,想出门看烟火。


    明鸾没拗过她,给她穿上厚实的外衣,派了四名小厮两名婢女陪她出门。


    走到街上,居尘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目光不由朝着酒楼瓦肆门前的山栅彩灯望去。


    天禧年间,居尘还在郡主府中,东都宵禁的规矩犹在,每年只在上元节前后,夜晚可自由出行,张灯三夜。


    居尘第一回同旭阳袁峥一同夜游东都,便是在上元节。


    如今,东都繁华更甚,灯市尤其壮观。早在年初,朱雀门外灯展不可胜数,大道两侧金碧交映,宛若双龙飞走,景观震撼人心,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居尘凝着这繁华盛景,心脏却不如少时怦然而起。


    她蓦然回首,只见身后再没有那两道谈笑风生的故人身影。


    居尘垂下眸眼,神色晦暗不明,忽而身后,一道脚步声匆匆。


    明鸾迈着大步追了上来,一见她,泫然欲泣,“姑娘,皇宫方才传来消息,旭阳公主,殁了……


    第62章 第62章你在榻上,也是这样哄他……


    心口一阵猛烈的巨痛,将居尘从榻前痛醒了过来。


    她豁然起身,宛若被人从身后击了一掌,那依如前世的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洒落在素白被褥,猩红刺目。


    即便已是旧梦,那股悲痛欲绝的摧心滋味,竟也未曾削减半分。


    明鸾被她大起的动作惊醒,推门而入,点起烛火,脚步被床前的血迹骇住。


    上一世画面历历在目,居尘犹如窒息之人重新拥有了空气,坐在床前,大口大口呼吸着,握住明鸾惶惶探问的手,“我没事,只是做噩梦了。”


    明鸾红着眼眶,吓得不轻,握着她观察了半晌,确认居尘并无其他异常,才从榻前起身,帮她更换被褥。


    居尘坐在旁边等待,神思游离间,她看向窗外月色,银色光辉扑洒在窗前的黄花梨木椅上,澄白皎洁,通透明目。


    居尘盯着看了良久,心中却还是一片惘然。


    翌日,那一口殷红血迹已经被明鸾洗刷干净,被褥晒在太阳底下,宛若新生。


    居尘凝着那一片恢复如初的白色,亦不希望重蹈覆辙。


    是以,三日后,初春的赏花宴上。


    当居尘蓦然撞见与前世重合的一个画面,她双手紧攥,迟疑再三,选择了同前世截然不同的做法。


    这一场春宴,旭阳在席上同其他几位公主簸钱罚酒,输了个底朝天,喝得酩酊大醉。


    居尘侍奉在太后娘娘身旁,得到娘娘命令,扶旭阳去偏殿沁芙苑休息。


    这一句口谕如此熟悉,“沁芙苑”这处地名一出来,一段回忆从居尘的心底涌了上来。


    前世,旭阳与袁峥刚成婚那会,看似和睦,实则心里都藏着别扭,直到一日宫宴,他俩均喝醉了酒,一同宿到沁芙苑,阴差阳错,圆了房。


    两人在榻上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不少宫眷看见,那日之后,旭阳渐渐接受了袁峥作为她驸马的现实,两个人开始学会彼此磨合。


    居尘以为那是他俩第一次有了夫妻之实,一直都是替他俩高兴的。


    那日旭阳穿戴整齐之后,羞红着脸从屋里出来,居尘与其他宫眷一样,给他俩道喜。


    如今再想,居尘觉得自己那日的喜悦,那一句恭喜,着实混账。


    尤其是,当她扶着旭阳走进沁芙苑,闻到了屋中那一丝异样的香。居尘眸眼一凛,神色发寒,二话不说,带着旭阳转身离去。


    若换当初年方二十的居尘,她根本察觉不出这间屋子有任何异常,可她活得久了,见识跟着多了,那缕香,她犹记得前世,闻见过一次。


    因那次印象深刻,居尘难以忘怀,此刻一瞬间,就分辨了出来,这是一味暖情的香。


    旭阳眼神涣散,嗅着身旁居尘袖中熟悉的白兰香气,表现出绝对的信任,居尘扶着她进屋,她便进屋,扶她出门,她也未有发声质疑,就这么跟着她走。


    居尘心头一抽,双眸沉痛起来。所以,前世他俩圆房,其实是太后娘娘有心安排?而她,是迫使旭阳违背心意同袁峥在一起的,帮凶吗。


    如果那天,她没有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将旭阳引到偏殿休憩,他们根本不会睡在一起。


    也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


    居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尤其在这座皇宫,在权力漩涡里待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在直觉上,便已不再相信这个地方,会有什么偶然的事情。


    旭阳做事大胆,却不乏细密,若不是骤然听闻到什么关于废帝的密讯,不至于铤而走险,连夜发起宫变,最终被捏住了把柄。


    袁峥当时人在地牢,若没有人故意走漏风声,他如何得知敌军来犯,又如何知晓他们需要一位诱敌的将领。


    当时,南疆亦不太平,云南王逝世后,王妃母族欲割离大梁,撺掇袁氏在南边自立为王,久矣。


    旭阳发起宫变,冯氏的狼子野心亦随之浮出,皇室与冯氏水火不容,为后来废帝,奠定了开端。而为了救出旭阳,允诺袁峥出征伐北,借刀杀了袁氏最强的一位后裔,顺带收拢南边兵权,平定南疆隐患。


    最后,娘娘她在这场权力的争夺中,顺应民意,废子登基,稳坐大梁江山。


    直到今日,居尘才领悟出袁峥那一句“她很疼旭阳,可她最爱的孩子,不是旭阳”的含义。袁峥他,早已看透了这一切的背后,是何人在搅弄风云,可他还是为了旭阳,选择入局。


    回想当日他在城门口,最后同她露出的那一抹笑容,居尘眼眶发红,不由怨恨自己的蠢笨,心中怆然地想,如果,旭阳与袁峥没有被迫在一起,那这一切的局,是不是就不再有布设的可能?


    如果旭阳回到林宗白身边,袁峥回云南王府继承爵位。


    他们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没有与大梁皇室的姻亲,袁峥若想雄踞一方,在居尘眼中,也并非不可以,而他若是心向大梁,镇住蠢蠢欲动的南边势力,娘娘亦不会心生忌惮。


    林宗白不入朝局,旭阳同他在一起,无法牵制任何一方,没有袁峥在军方的权势,她也发动不了宫变。


    只要他们没有在一起,一切便不会重蹈覆辙。


    思及此,居尘蓦然转身,扶着旭阳,朝着皇宫另一侧深处走去——


    宋觅赶在宫宴开席的时辰,回到了京都。


    女官新一批的官服已经定制完工,今日开春宴,规定第一次试穿出席,他有点想看看,居尘身着新式官服的样子。


    这回的官服,采纳的是她们女子对于自身官服的构思与意愿,融合了官员威严与女性独有的美丽。宋觅原先一直以为,她们会喜欢明丽显眼的颜色,喜欢华丽重工的绣艺,最后呈上来过目的图纸,却十分简约而轻盈。


    女子做官是一件史上罕见的事,不可否认,女官们也会想炫耀,也希望光彩夺目,但官服是每日要上身的衣饰,她们思虑再三,认可居尘的提议,认为舒服才应该是第一位。


    宋觅回忆起居尘前世给他递的折子,要求更换官服,首要理由,就是穿着不适,他原以为那只是她说服他的其中一个说法,直到看见眼前的图纸,他才醒悟那是她的实话。


    男女之间本有体量差距,即使遵循女子身量定制官服,那男款的样式,对于她们而言,料子与设计,还是过于笨重。


    宋觅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她换上新官服后,那一抹轻盈的身姿,与唇角开怀舒畅的笑意。


    经过半个月的情绪梳理,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同她相认,再慎重与她倾诉,他此前一直没有好好表达过的心意。


    宋觅在驰道翻身下马,进入宴席。


    席上,不少女眷听闻门口内侍对他的恭迎,情不自禁从席上起身,半掩着面扇,朝着他张望而去。


    宋觅环视一圈,并未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眉宇微蹙,转身,朝着院外赏花的各处亭台楼阁一一掠过,均未发现居尘的踪迹。


    筵席尚未结束,她作为太后娘娘的起居郎,应该不可能提前离席。


    宋觅站在门前,心中生出一丝疑惑,后方右侧,卢芸那一厢女官席面,忽而响起了一阵骚动。


    薛绾匆匆而来,眉含忧色,同她们道:“居尘不知因何惹恼了太后娘娘,娘娘现下命人将她押回寿康宫去了,不知是不是要罚她。”


    卢芸蓦然起身,带动脚下的圆墩,发出咯吱声响,“怎么会,太后娘娘不是一向最喜欢她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方才趁乱听了几句,好像是,她把长公主藏起来了?太后娘娘问她公主在哪,她竟当众无视,闭口不答。”


    “私藏长公主?她向来同公主交好,没有理由这么做啊?为何?”


    为何?


    寿康宫内,太后娘娘高坐殿前,俯视着眼前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思来想去,也没有想通她为何要忤逆她。


    太后娘娘再度发问,温声细语:“哀家让你把旭阳带去沁芙苑,你把她送哪儿去了?”


    裴都知扶着袁驸马前往沁芙苑,回来却告知她旭阳不在苑中,太后娘娘第一时间找上了居尘,她全程面容平和,为了不在宴席审问,令居尘当众出丑,还特意把她带回了宫。


    太后娘娘是如此温柔,温柔到居尘原只想着不发一词,默默受罚,此时跪在地上,抬首凝向她和蔼的眉眼,忍不住出声:“娘娘,冉冉在你心里,到底在哪个位置?”


    “你是察觉到了那屋里的异样,才将旭阳带走了吗?”只凭她开口一句话,太后娘娘已经敏锐地窥探出她的想法,摇头失笑道:“你这丫头,还挺警觉,早知道,就不叫你扶她去了。我本是想着,旭阳她比较信任你,那孩子平日看似毛毛躁躁,惯是警惕的,一喝醉,寻常人不一定能扶她走。”


    “所以,您就让我去辜负她对我的信任?”


    话音甫落,居尘明知自己这话大逆不道,却还是将眼眸睁起,定定看向了前方。


    太后娘娘并没有责怪她的质问,默然片刻,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叹息道:“我原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想法,都想他俩好好过日子。看来,是哀家想错了。”


    居尘原先的确是这么想的,她一直希望他俩好好的,好好做夫妻。


    她现在依然希望他俩好好的,好好活着。


    居尘跪得端正,抬眸望着太后娘娘那同旭阳八分相似的眉眼,口中生出一股涩然,“娘娘是真心想要他俩好好过日子吗?还是因为云南王妃的挑衅,令您心中不快了?否则,为何一定要用这样的手段?您有没有想过,旭阳她是否自愿?”


    她今日接二连三,说的话尽是不敬,她的神情,也是豁出去的无畏。


    或许是她出自真心保护旭阳,也或许是她难得露出本性,罕见的大胆,太后娘娘并没有因她的狂背动怒,只转头坐回殿前的高椅之上,唤她起身,同她平目对视起来。


    太后探究地看向她,“我确实有因亲家的无礼生气。”


    而居尘能想到这层,却是她意外的,毕竟,她从来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任何不满。


    旭阳是太后娘娘的独女,她知她这女儿性子倨傲,与婆家不睦,定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云南王妃明知旭阳是她的掌上明珠,却挑三拣四,三分薄面也不给,大有雄踞一方久矣,居功自傲之势。


    纵观过往,王妃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在试探太后的底线。太后这厢刚准许旭阳回京,不受婆家钳制,她转头就想着给袁峥纳妾,对于太后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而以太后的性格,是绝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威仪与权势的。


    这便为袁峥后来尸骨无存的结局,种下了恶果。


    前世北疆陷入险境,可若太后娘娘念及袁峥驸马的身份,没有斩草除根的心思,她大可隐忍一时,暂时同今上和解,让冯氏松一松手,赦免旭阳,而不是答应袁峥领兵前往。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旭阳这孩子,对袁峥的心思藏得那么深。


    就像她后来去看望大病初愈的旭阳,抚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同旭阳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母后一定会为你的孩子,寻一个更好的父亲。”


    她以为旭阳缓几年就能过来,却不料,她此举将她们母女的关系,推入了深渊。


    她想要天下的安宁,她要铲除云南王府的异心,为此,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女儿。


    女帝后悔过吗,有的。


    旭阳郁郁而终那日,一向勤勉的女帝,罢朝七日。


    她独坐在珠帘内,犹如一夜苍老,拉住居尘的手,呆坐良久,呢喃道:“朕,很想念冉冉。”


    居尘目睹过她的悔恨,此时亦竭力说服她,若是一味考虑当前朝局,掌控他们的婚姻,却不去遵循冉冉自己的本心,“日后,娘娘您一定会后悔的!”


    她甚至开始同太后娘娘诉说起旭阳小时候的种种过往,太后眼底渐渐泛出柔软的光泽,陷入了不尽温柔的回忆之中。


    就在居尘以为她能试图将她说服,放过旭阳与袁峥,太后娘娘追忆的眸眼重新在她脸上汇聚,凝着她半晌,微笑道:“你果真伶牙俐齿,我还真被你说服了。你平日在榻上,也是这样哄徵之的吗?”


    居尘后脊一僵,翕动唇瓣良久,方才还坚定不已的一双美眸,开始浮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慌乱。


    第63章 第63章所以,是现在还没爱上?……


    “你有这样哄他吗?”


    居尘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叩首,“臣……不敢。”


    太后娘娘眼神微眯,只默声将她望着,那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一时之间,简直同宋觅如出一辙。


    每逢这时,居尘便看不透他们的想法。


    居尘低着头,双手伏在地上,一颗心在她默不作声的注视中,忽上又忽下,唇瓣翕动良久,没能发出一词。


    她想认错,却又怕她误会她心虚,误会她图谋不轨,可她确实在图谋她儿子,也确实用美色勾了他。


    沉默半晌,太后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


    “我之前还一直纳闷,我这儿子素来眼高于顶,怎么突然就在外头养了人?得知是你以后,我倒是有点理解了。”她仍是勾着唇角,语气尚存温度,入耳,却叫人心中莫名结出一层霜,“确实好看,哀家见之犹怜,


    也怪不得他人,念念不忘。”


    破绽便在半月前,宋觅回京述职,明明朝着寿康宫的方向去,听闻凤阁起火,转头就把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自然可以在第二日早晨,推脱连夜奔波,身心疲惫,当夜先回府休整了一晚。只是太后早已派人探听过他的行程,特意在那晚给他准备了他爱吃的宵夜,结果却得知他扭头去了仙鹤府,同李居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夜未出。


    四周寂静,时间仿若停止了般,闭上眼,几乎能听见居尘狂乱的心跳。


    小姑娘面容堪堪维持住了镇定,四目相对,触及她审视的目光,睫羽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下。


    太后娘娘凝着她眼底的紧张,倏尔松了手,“你不用害怕,美貌是柄利器,你会利用,说明你很聪明。哀家欣赏聪明人,尤其是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聪明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像我以前的样子。”


    居尘眼中划过一丝困惑,太后娘娘和颜道:“哀家十五岁入宫,凭得也是一副样貌,可入宫之后,一直不受宠。我没有你这般聪明,懂得用美貌先抓住男人的欲望,我总希望,我是特别的那个,不为任何人作替。所以,太上皇驾崩那日,我吓哭了,我原以为我这条命,都要交代在皇陵里面,而就是那个时候,我怀了宋觅。或许,不该说是我怀了他,是他选择我做他的母亲,救了我一命。”


    话音落及此处,太后的面容闪过一丝柔和,那一抹温柔,是居尘前所未见过的。这位未来的女皇,她总是高高在上,和颜悦色,一副假面,宛若真皮,叫人永远猜不透她的想法。


    可方才那一瞬,她的动容,是真心实意的。


    “哀家生他的那天,刚好在蓬山上面的道观静养祈福,所以他出生的时候,皇宫,包括先皇,无人知晓那日,天降祥云。当时,他一出生,山顶霞红万里,光芒万丈,那束光芒自穹顶打下,唯在山腰一株兰花绽放的上空,裂开一条缝。老观主见此异象,给他卜了一卦,说他有帝王之相,命中却有一劫,那劫数,是一名女子。一旦爱上,他的气运就会断掉,他会为了她舍弃皇位,然后,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居尘双目睁大,思绪沉浸在她所说的卦象之中,回忆前世,心中不由一沉。


    “我此前一直挺害怕这个预言,后来见他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又觉得荒谬,你瞧瞧他那副德行,这世上,当真有人能抓得住他的心?”太后倏然笑了一声,回眸,看向地上的姑娘,“所以,你就是那名女子吗?”


    居尘心头一抽,双手伏在地上,缓缓攥紧。太后走近她,弯腰同她对视,沉声发问:“他有说过喜欢你吗?”


    居尘垂目,如实作答:“……暂时,未曾。”


    太后娘娘颔首,唔了声,“他确实和我说过,不会娶你,只是玩玩而已,所以,是现在还没爱上?”


    按前世的进程,应该是还没有的。


    毕竟,居尘这会本该还在江阳,刚同从吐蕃回来的他,吵完第一次架。


    他肯定不可能会在他们起第一回争执的时候喜欢上她,没有人会这么给自己找罪受,这会儿的他们,原本连接触的机会都还没有。


    “既如此,趁他还没爱上你,你们,把关系断了吧。”


    居尘猝然抬首,咬紧下唇,一张惶恐失措的面容,流露出一丝极大的不情愿。


    “你不肯。”太后娘娘盯着她的脸色,下完定论,长叹一声,“居尘,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了。”


    太后重新站直了身体,坐回到前方的高椅上,蹙眉道:“我必须罚你一次。”


    她逆了她的意,自然当罚。居尘以头点地,未作任何辩解。


    “你既是这副样貌得了垂怜,伤了皮肉,少不得有人心疼。”太后娘娘思忖道,“旭阳肯定是会跑来我这儿闹的。我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来。”


    “就赐你一盏缚神酒,好吗?”太后的语气,就仿佛真的在同她商量。


    居尘打了个冷颤,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句:“臣领罚。”


    太后娘娘唤大宫女将酒端了过来,给她喝下,又命人给她安置软榻,让她靠在了侧殿屏风后的美人榻上,好在药性发作时,能有一处软枕可依。


    居尘在政见上几乎可以同太后娘娘的思想同步,可对于她待人的态度,居尘一直都有些琢磨不透。


    就像对旭阳,居尘永远不懂太后娘娘的宠爱是真还是假。


    对宋觅,她一直也是忽冷忽热。


    连居尘自己,都说不出太后娘娘心里是怎么看她的。怜惜有之,严厉有之,利用有之,托举亦有之。


    没有娘娘,就不会有后来的她。


    而太后娘娘此刻的温柔,叫她忍不住鼓起勇气,靠在榻前,询问她对于自己的真实看法。


    “娘娘认为我是在以色侍人吗?”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居尘不可能不在乎她怎么想的。


    太后看她一眼,矮身,坐到了榻前,她有着和宋觅一样冷玉般的肤色,安静看人的时候,总能令人宛若一脚踩进沼泽,深深陷进了她的瞳仁里。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片刻,她缓声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在集芳学院读书时,写过的那些文章。你的公平与公正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说男女有别,与生俱来,女子没有男子强壮健硕,男子不像女子具有孕育的本事,天生是不公的。而你憧憬的,便是在这份不公之上,一个竭力做到公正的世道。”


    “居尘,你胸中怀有丘壑,日必显贵,而如今这个对于女子不公的世道,缺少的,便是你这样的女官。我一直对你有所期许,也很期待你文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道。我最近其实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让你外放。”


    “娘娘要把我赶出京吗?”


    太后摇了摇头,“你不到下面去,你是体会不到百姓生活的艰苦的,尤其是那些尚处在水深火热的女子,你看不到她们的无助,你从何处去找到公正的点呢?”


    居尘不由愣怔,一时有些回过味来,她原以为上辈子离京下放,是因为她犯了错,她不够有本事,可她回来之后,成为了娘娘第一个提拔的人。


    她的下放,原是她有心安排。


    居尘一生有过很多后悔的事情,唯一不曾动摇过的,就是一直跟随她的念头。


    娘娘与她,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情。


    “你可知你心中的抱负若想实现,你接下来的路会步步艰难。”


    太后警醒着她,眼中流出一丝疲惫,凤凰跃出牢笼,面对广阔天空,仍发现天下之大,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终是无法逾越。她深知一个女人走向权力顶端的不易。这个世道看似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化了女子的地位。可她的存在,毕竟只是个例。


    “你文章中憧憬的公正,要让那样的盛世来临,首要前提,必须要有一个明君。我在之日,自会护你,可我也要谋划我不在以后,我该把这个行至半途的愿景,交到谁手上。”


    “宋觅,他会是个很好的皇帝。你同他共过事,当也清楚,若在他底下,你绝对能施展出你所有的才华。”


    “可若让他耽于情爱……我这个儿子,说不了解,我确实没有陪伴他长大,可说了解,我


    也能确保,一旦他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他是绝对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太后苍凉笑了一声,“他不像我,他并不爱权力。他深知权势对人的侵蚀,所以他不敢保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会不会变,所以他会选择不要那个位置,来保证自己的忠诚。这是他对于对方最愚蠢,却又最浪漫的诺言。”


    “但他的身份与能力,若是最后不坐那个位置,他一定受人忌惮。”太后娘娘一语成谶。


    居尘睁着美眸,鼻尖一酸,蓦然记起上辈子,她原以为自己扶持今上的长子上位,同宋觅斗了这么多年,最后把他赶出朝局,终是她赢了,其实女帝离世前,早已拟过遗诏。


    女帝早定了继承大宝的人,只是那个人,他藏下了遗诏,他从一开始,就让了她一局。


    大梁朝局稳固之后,宋觅最后同居尘认输,成全她的抱负,卸下摄政王之位,将大权交到她手上。


    他离开京城,云游四方,他本可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可当听闻居尘入狱之后,他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回来。


    当年的幼帝不再年幼,知晓当年女皇留有一份遗诏,寝食难安,用居尘的命,将宋觅钓了出来,然后,以命换命,置他于死地。


    这一世,女皇依然决定要将大宝,交托到宋觅手上,“我不否认我有作为母亲的补偿之心,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他。他是我儿子,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应得的。”


    “只要他心里没有人,答应同曹家联姻,娶一位名义上的妻子,待我登上帝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立他为储君,曹宋两家都不会有人反对。而他做了皇帝,就不会有人敢拿他怎么样。”


    太后娘娘已经坦诚至此,最后垂眸,看向居尘,“所以,你离开宋徵之,我放过袁峥,冉冉想和林宗白在一起,我也绝不阻拦,如何,可以吗?”


    “你好好想一下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孩子,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做,莫要作茧自缚,若你选择不同他在一起,哀家确定,你的理想,他的人生,都能走向更好的结局。”


    居尘的太阳穴嗡地一声,心绪絮乱,呆了良久,双耳轰鸣作响,几乎难以呼吸。


    渐渐的,她闭上眸眼,昏睡过去。


    缚神酒是一种致幻的毒酒,不会给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却会让人做噩梦,梦见自己迄今遭遇的最恐惧的事情,反复受到心灵的折磨。


    居尘体内的毒性发作,入睡之前,原以为会梦见国史辱没她的伤心往事,或者梦见被蛇咬,她最怕的就是蛇。


    她确实梦见了新修的国史。


    年少时期,居尘在娴宁郡主底下教养,偶有其他大儒来讲课,听他们称颂历代殿前碎首进谏的贤臣名士,只觉得难以理解,不明白有什么信仰,能比自己的小命重要。


    直到娴宁释义说出一句,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居尘凝着史书上那一个个跃然纸上的名字,虽没想过要为了留名,去学他们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在青史上划上一笔,不知不觉,成为了她的志向。


    在集芳学院被灌输的圣贤教育,令李居尘一生的信念与理想,变成在史书上流芳百世。


    后来的她,的确成为了推动大梁朝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将长长久久载入史册,永远被人记着,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死亡。


    可史书的记载,却不如她所料。


    她被托孤,临危受命,拒绝越级升职,只愿暂代首相之职,本是谦逊之举,被说沽名钓誉。


    她稳固边防,推动北伐,将突厥彻底赶出中原,说她嗜杀嗜战,不顾百姓身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为了稳固朝纲,竭力辅佐幼帝上位,说她圆滑算计,一生都在以权谋私,钻营站队。


    新的史书一出,偶有异声,刚起不过一点涟漪,迅速就被新帝压了下去。


    久而久之,她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大梁朝令人作呕的奸佞,狐媚成性,祸国殃民。


    居尘双手颤抖,紧盯着那一笔笔摧心剖腹的诬蔑,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凄然嗤笑一声。


    她还真是了解自己的恐惧,指不准接下来,就要梦见蛇了。


    接下来,她掉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前方,果真出现了黑影。


    她心中一骇,低下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草垛上,阵阵寒意从天窗袭入,外头,仿佛正在下着大雪,吱呀一声,一道熟悉的开门声响,眼前的黑影逐渐上下拉长,变成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第64章 第64章李大人,好不好


    宋觅推开牢门的那瞬间,梦境四周的景象开始具化。


    居尘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一天,双手不由开始颤抖。


    圣旨方才宣读完毕,她正询问宦臣怎么不见旨上的鸩酒,他拎着一壶陈酿,推门而入。


    数年不见,他仍是那般清贵华然,风姿卓越,岁月总是心狠,却不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双对于男子而言过于美丽深邃的眸眼,掠向居尘的那瞬,她垂下螓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鬓边那一撮花白的银发。


    她以为他是来送她的,其实,能让他最后送她一程,居尘觉得挺好。


    他们坐到牢房一隅的小方桌前,真有意思,他们难得彼此心平气和坐下来对酌,环境却如此简陋,宋觅携来的青山玉壶,与这张布满尘垢的老朽木桌,格格不入。


    两盏下腹,举起第三杯,聊起鹊桥,居尘听见他口中蹦出一句“若有来生”,不由露出笑来,“来生,蓬山王也信来生?”


    宋觅亦轻笑一声,他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好看,“来生,我不想和你做敌人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尘短促的沉默,叹息道:“我也不想了。”


    四目相对,居尘难得在他面前,缓下一直紧绷的冷面,流露出一丝真情实感,“说来您可能不信,我其实也想过,如果一开始,我们没有争锋相对,换过另一种相遇,我们或许会适合做朋友。能一起下棋,一起喝酒,一起在鹊桥来临的时候,前往洛河,为彼此的心愿,赠予祝福的河灯。”


    宋觅的眼底划过一丝柔光,一饮而尽,将酒杯嗒地轻放回桌面上,和颜道:“行。那便说好了,来生,下次鹊桥来临,谁不出现,谁就是小狗。”


    居尘笑了笑,状似默认,实则她从不信鬼神,更不信来生。


    她也不想在他最后的印象里,留下她毒发身亡的凄凉惨状,三盏下腹,居尘开始下逐客令。


    宋觅也没反对,默然将酒杯收拾,拿回她眼前的酒杯,放回描漆盘时,他猝然一笑。


    在居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宋觅同她说,自己来这之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竟同你成婚了。”


    居尘心头莫名一抽,凝着他唇角那一抹戏谑的弧度,冷笑道:“吓醒了吧。”


    “那倒没有。“宋觅挑眉,摇头道,“我们过着很普通的夫妻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还给我生了两个很可爱的孩子。可惜,没梦清楚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光顾着看着他们笑了。”


    “你是觉得这个梦可笑吧。”


    宋觅沉吟良久,失笑道:“是做梦。”


    话音甫落,他神情微敛,站起身,珍重同她说了句:“走了。”


    居尘颔首,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静待死亡,直到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猝不及防回首,只见地牢昏暗,他扶在门边,神情模糊,浑身却像是被抽走了心骨。


    一个趔趄,豆大的光影中,他的身躯如枯叶般飘零跌落……


    “没想到要死了,反而讨到了你一个拥抱。”


    居尘伏在地上,两只手抱着他沉下去的身体,怔怔望着他良久,耳边仍回荡着他靠在她怀里的凄然笑声。


    新帝顾念旧情,让居尘走得体面,下旨之前,曾派尚服局的人为她卸下囚服,重整妆容,此刻,她端庄素白的衣裙染上了一片猩红,连带着宝蓝外衫,也浸成了一片发黑的紫色。


    那都是他咳出的血,可他这会闭着眼,倚在她怀里,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的肤质本就是天生冷白,即便早已苍白无色,亦不会露出半分端倪出来,就像他这个人的心思一样。


    这一刻仿佛亘古一般长久,居尘


    抱着他坐在地牢里,脑中空白一片,恍惚间回过神,才发现新帝早已来到门前,默然将他俩望了许久,叹息一声,“原来皇叔是这般痴情的人。”


    新帝将换命的真相如实相告,皱眉将新著的国史递到她面前,婉转告知她,她虽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为了稳固皇权,重回男权当道的时代,她败坏的名声,他没有办法给她洗刷。


    话音落到此处,新帝转身,从宦官手中拿来了一份草拟的碑文,“这是皇叔让朕给你的。”


    居尘呆呆接过,蓦然回忆起两人曾一同外出办过一件险案,当时他俩不慎暴露踪迹,宋觅命她先走,她逃到一半,心中不安,折返回去,不惜女扮男装,以身犯险,将他救出了虎狼窝。


    后来,他俩回程的路上,宋觅曾玩笑说以后一定给她歌功颂德,居尘闻言反讥一声,“也不见得谁会先给谁写碑文。”


    宋觅当时笑道:“李大人放心,本王若比你先死,一定提前给你写好。”


    如今,她真的收到了他给她写的墓志铭。


    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居尘垂眸看着那一副潦草不失清隽的字迹,那么多年共事,她已经能够一目十行将他写的东西看懂,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他的字为何总是如此难看。


    看得她双眸宛若被灼,眼前炽热模糊。


    她双手捧着那份碑文,低头注视着,四周的画面仿若一旋,她怀中的人儿消失,她从趴在地上,变成站在一间书房内,她向左看去,看见一道背影,坐在了窗边的案几前,正执着笔,略作沉思,挥墨而就。


    写下了这个世间,最后温柔相予她的,称颂之声。


    “李氏居尘,风度凝婉,冰心皎洁,内润珪璋,外资雅典。


    自幼习文,破格入仕,深谋远略,光耀门楣。


    才飘飘以陵云,德温温而如玉。


    探赜机辩,邓曼讶其聪颖。


    文章卓荦,班女惭其辞赋。


    ……


    天不仁,地不义,花凋月堕,玉折兰萎。


    如此红粉,永作黄尘。


    烟霄无路,难追碧落之踪;桃李秾华,永谢青春之色。”【注】


    他洋洋洒洒写完,站起身,对着窗外天光晾了晾墨迹,回眸看见居尘,勾起唇角,让身给她评价,“李大人,好不好?”


    她红着眼眶,上前去抱住他,“好,好。”


    可我哪有你写的这么好?


    值得你以命相护呢?——


    宋觅迈入寿康宫,未经太后允许,擅自闯入了侧殿。


    角落一隅的金兽仍飘着青烟袅袅,他的步伐急促,穿过幔帘,带起了一道短风。


    宋觅转进屏风内,入目而来的,便是蜷缩在美人榻上的居尘,她眉宇紧促,额间薄汗涔涔,俨然已被噩梦缠身,一张芙蓉小脸煞白无比。


    那样子看着可怜极了,宋觅长吸了口气,走过去,俯身去捞她的身子。


    他到达大殿门口,被裴都知伸手拦下的那会,已经得知了她被带走的原因,是因她没有奉娘娘的命令,将旭阳送到袁峥怀中。


    今日这番光景,他隐约有些印象,旭阳长公主出嫁之后,一直同夫家不睦,小夫妻两人的感情也没什么进展,拖拖拉拉到了今日,才借着酒兴圆了房,两人岌岌可危的婚姻,也因此得到缓和。


    他以前并没有留意他们的动向,也不知今日细况,但方才从裴都知的话头,这一场圆房,看来是娘娘的手笔。


    而居尘前世无意间推波助澜,促使了他俩夫妻和好。


    所以,这一世,她不想他们和好了?


    宋觅垂眸凝着她,眸色渐沉,他缓缓伸手,将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一点一点别回耳后。


    “麻烦都知把解药拿来。”他对着追进门的裴都知道。


    裴都知脚步顿住,心里轻嘶一声,一个头变做两个大,他哪儿敢不经过娘娘同意,私自给出缚神酒的解药,可眼前这个主,也不是他这把老骨头能轻易惹得起的。


    好在他的主子未叫他过度为难,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女子脚步声,侧殿的门大开,太后娘娘走过层层幔帘,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朝着榻前的男子凛去,“宋徵之,你好本事,都敢硬闯寿康宫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对母子分开,两人对着谁都能和颜悦色,偏偏一对上,总是同火药遇到火星子般,一点就爆。


    “要让御史台知晓你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目无君臣,以下犯上,你所有的名誉,都将毁于一旦!”


    宋觅不知居尘梦见了什么,宛若娇躯灌了冷风,一直有些瑟瑟发抖,他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拿来旁边的绒毯给她盖上,不疾不徐道:“名誉于我而言,本就不值一提。”


    “我的名誉,不是早在生母嫁给大哥那一刻,就已经不清不白了吗?”


    他可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太后娘娘被他这话一噎,气急,“好,我便当你是敢作敢当,有情有义,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宋觅眉头的青筋一跳,到底还是维持住了面不改色。


    太后转眸一瞬,裴都知心神领会,前往内室,将解药拿了出来,太后接过,掷到他面前道:“我可以让你带她走,但你必须同我保证,你以后不再同她,有那种往来。”


    宋觅连忙将那枚鼻烟壶打开,朝着居尘的鼻尖放了放,她的眉宇,果然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宋觅一颗心落回原处,继续淡着嗓音道:“娘娘是不是管的有些太宽了?本王年已二十近五,又不是小孩子,有那种事,是哪里不正常?你之前不是还一直盼着我成婚吗?”


    “你当然可以有,但不能是她。”


    单凭他今天出现在这儿,太后基本能断定,他这绝不是什么露水情分,他分明已经上心了。她所期盼他的成婚,一直都是出于政治联姻的考量,可从来没指望他会把人放心上。她原以为,他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的。


    宋觅淡淡道:“为何不能。你若嫌弃她身份不够高崇,大不了,我不要这个王位就是。”


    他这一句话,无疑是正正撞到了太后的枪口上,她最怕的,就是他这一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样子。


    太后娘娘当即冷笑一声,“行,你倒是想得好,可她未必需要你这么义无反顾。你尽管带她走,我也想知道,你在她心里,到底值几斤几两,她会选你,还是选袁峥。”


    第65章 第65章宋徵之,你有没有什么后……


    宋觅将居尘从寿康宫抱出来,旭阳已经被明鸾一壶醒酒汤猛地灌醒,忙不迭从皇城驰道另一侧,赶了过来。


    她一睁眼,就被明鸾天塌的面色吓得彻底慌了神,此时再撞见这么一幕,旭阳忽然有点分不清,她到底是醒了,还是仍在醉梦之中。


    小叔正搂着阿尘朝她走来,旭阳伸手捏了自己一把,真实的痛感,令她的脑海中犹如一道白光劈闪而过,炸得她天灵盖一片清明。


    旭阳脚尖猛地一跺,恨不得再捶自己一拳,懊恼自己居然这么迟钝,竟一点儿没察觉出他俩的关系。


    她怎么也不想想,她家阿尘那眼光,一般凡夫俗子,她哪里看得上,可不就得摘天上的月亮吗。


    放眼整个皇城,她看得上,甚至不惜献身,又不敢同她说的,除了她那高不可攀的小叔,还能是谁。


    换做别人,阿尘会怕她没法帮她搞定吗,捆都能帮她捆来,也就他,旭阳还真没办法。


    而一旦发现


    他俩的关系,以前的一些场景,就变得微妙起来。他俩还一起给永安送嫁,同行一路,旭阳忽然觉得这趟旅程,简直不能细想。


    “把你的马车叫来,她向来不喜欢坐我的马车。”宋觅道。


    当下确实还名不正言不顺,宫宴人又多,不好叫别人以为阿尘攀附权贵,旭阳连声称好,同明鸾从他手上将居尘接过,把她带回了公主府。


    宋觅的马车在后面默默跟着,随着她一同回府,旭阳这会识相极了,将居尘放到床上,便将所有人遣了出去,包括她自己。


    宋觅坐在榻前照顾她,缚神酒的药效能维持三日,当下居尘虽闻了解药,一时半会,也不得苏醒。


    她浑身发了虚汗,浸湿衣裳,宋觅打了盆热水,帮她解开衣裳,从玉足开始,一点一点给她擦拭。她身子的每一寸,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欺霜赛雪,一股淡淡的体香,沁人肺腑。


    宋觅帮她收拾着,细致擦拭了每一处,眼眸越来越深,整理妥当后,不由伸手去触摸她柔软的头发,她不知进入了哪一场梦境,蹙了蹙眉,翻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一抹发梢从他的手心猝然离去,宋觅神色一动,许是连夜赶路的疲惫感,后知后觉上了来,他坐在她旁边,淡然自持的面容松下,愈渐暗沉,耷拉眉眼,流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无措与挫败。


    耳边回荡起太后娘娘的话。


    “你在她心里,到底值几斤几两,她会选你,还是选袁峥?”


    饶是他一直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多想,她今日的所作所为,搭着太后娘娘的话,还是宛若一道利刃,在他心中划出了一道口子。


    令他控制不住去想,她不惜违背娘娘的意愿,也不希望旭阳与袁峥和好,是不是因为,她还是放不下袁峥?


    都是难得重生,谁又不想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他的遗憾是居尘,居尘也有她自己的遗憾。


    窗外天色渐深,透过支摘窗,月色洒在床幔前,将榻上的人儿,覆上了一道朦朦胧胧的银色光影。


    宋觅望着她模糊不清的背影,思绪不由被回忆填满。


    袁驸马在旭阳宫变失败之后,要求居尘帮他递折子戴罪立功,最后却死在了战场上。


    突厥首帅被俘,遣送回京的第一天,居尘袖中藏刀,来到鸿胪寺囚禁俘虏的院落前,要报血海深仇。


    宋觅当时正好在鸿胪寺商议两国谈判的细节,为了大局,一招将她手上的利刃打下,派亲兵压住了她。


    “李大人,不要对不起你身上的官服。”


    那杀袁峥的首帅,正是突厥可汗的大儿子,大梁需要留下他的性命,以作谈判之资,这样浅显的道理,宋觅认为李居尘不会不明白。


    然居尘当时直接摘下头顶的乌纱帽,掷在他面前,她情绪失控,泪流满面,指着他怒斥道:“王爷的心中只有大局,只有大义,岂能共鸣我等凡夫俗子,失去至亲的痛苦!”


    “宋觅,若有朝一日,你的至亲至爱逢遭大难,我李居尘不信,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冷静自持!”


    他那会一心想的都是江山社稷,的确没能顾及到她的心情,那日之后,他同她的关系,彻底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僵局。


    等宋觅回过神,那个斥骂他不懂失去至亲至爱痛苦的姑娘,成为了他的至爱,宋觅才惊觉,他当年对于她的奉劝,于她而言,何其残忍。


    后来,朝局稳固,宋觅卸下摄政之职,离京而去,世人皆知他解甲归田,云游天下,却不知他在外云游至逝世之间,曾回过一次京。


    当时他在青海湖畔,收到林宗白病危的书信,折返归来。


    彼时正逢旭阳大长公主忌日,林宗白艰难从榻上起身,仅希望在自己病逝之前,最后再去看他的小师妹一眼。


    宋觅扶着他,陪同他前往皇陵。


    这一日,居尘仍然选择了旭阳最喜欢的夕阳时分,前往拜祭。


    自宋觅离京,居尘掌管朝局大权,时常在公文案牍前忙得抽不开身,可每年旭阳忌日,她总是如期而至。


    落日余晖,一缕金光自屋檐斜下。


    居尘受皇陵守墓的宦官引路,走在前往祠堂的长廊上,前方转角处,树下,悄然站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夕阳光泽透过树间罅隙扫下,给他身上镀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光晕,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存于世间的剪影。


    居尘脚步一时间凝滞下来。


    宋觅站在树下,垂眸正看着池中摆尾的锦鲤,听到动静,他偏过头,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两人的距离随着宦臣引路,逐渐拉近。


    居尘上前,朝着他恭敬行礼。


    宋觅看她一眼,开口一副好听的嗓音,宛若被清风拂来的悦耳旋律,历经岁月,飘渺于庭院之间,“来给旭阳上香?”


    “是。”


    宋觅抬头看了眼天色,“今日散值这么早?”


    “……提前走了。”


    严冬方过,空气中尚有寒意,林宗白却不知哪儿弄来了一捧盛放的红牡丹,馥郁芬芳,他从侍仆手上接过,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回头发现居尘,温言邀请她一同前往祠堂祭拜。


    旭阳向来喜好明艳的颜色,白菊也配不上她,那一捧红牡丹,富贵又高傲,正如她的性子一般。林宗白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俯身将它放在她的墓碑前。


    居尘盯着眼前的坟冢,一言不发,眸色黯然无光。


    难得她有空,祭拜完毕,林宗白邀请居尘同他回府,一同坐在了后苑水榭中叙旧。


    侍儿端着托盘前来,将酒壶放下,抬起手,恭恭敬敬斟好了三杯温酒,随而退下。


    居尘拿起来,轻抿一口,抬眸见宋觅挡下了林宗白拿起酒杯的手,凝着林宗白愈发苍白的面色,忍不住询问他的近况。


    林宗白淡然一笑,掩下咳嗽,只道偶感风寒,并未告知她,自己已病入膏肓。


    宋觅没收他的酒杯,看他一眼,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他不希望她忧伤难过的心思,宋觅一瞬间心领神会。


    居尘现在身上的担子太重,林宗白若还让她伤神,只怕到了黄泉路上,不好同旭阳交代。


    他几乎没有骗过她,居尘未有起疑,点了点头,不经意又同宋觅四目相对,不由问道:“王爷这些年过的可好?”


    将林宗白杯中的酒水换成茶水,宋觅唇角挂出一如既往的清淡笑容,语调总是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钓鱼翁。”


    居尘心头一紧,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知她少年的大放厥词,抬眸觑他一眼,宋觅和颜反问:“李大人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臣一切都好。”居尘干咳了声。


    三人续而闲聊。今日难得故人重聚,林宗白原还想着开怀畅饮,结果宋觅不准他喝酒,他便也没给他机会品尝他精心酿造了十年的这壶佳酿,把宋觅杯中的酒,也换成了茶,同他一起清汤寡水。


    居尘情绪低落,在他俩互别苗头的间隙,对着酒杯猛灌。


    身为年长者,林宗白一直视居尘如亲妹,旭阳在世时,最担忧居尘的归宿,林宗白也忍不住替她操心,按下居尘提起酒壶的手,“都这么多年了,尘妹妹就没想过找一个贴心的人,好好照顾你?”


    话音甫落,林宗白扭头朝宋觅苛责道:“徵之,你怎么还不成婚?”


    居尘的视线随之而来,宋觅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蓦然发现今日这一场叙旧,是场鸿门宴。


    他不由瞪了林宗白一眼,居尘朝林宗白回道:“白哥哥你不该先操心一下自己吗,你这年龄放媒婆眼中,已经是不好出手的老男人了。”


    林宗白轻笑一声,“你这话把在场的两个男人都骂了,他可和我一样大。”


    居尘淡定道:“他条件比你好一点,他不显老。”


    林宗白摇头失笑道:“那你呢,你总不能因为你也不显老,就这么拖着吧。”


    居尘:“我忙,没空。”


    “你忙,找个闲的不就好了,像那种整天到晚无所事事只爱待在湖边钓鱼的,就还挺不错。早朝前起床给你更衣,陪你吃早膳,你去上朝,他去钓鱼,等你回来,刚好给你炖鱼汤。”


    居尘蛾眉微蹙,“你这话说的,我差点儿要误会了。”


    宋觅的神色冷漠下来,睨向林宗白,沉着嗓子道:“林子由,你是不是最近在酒楼看戏看多了,什么玩笑都敢开?”


    林宗白颇有几分无畏,温言笑道:“最近确实比较喜欢一些出乎意料的桥段,比如,昔日宿敌,变成了举案齐眉的夫妻。”


    居尘不敢苟同道:“别的不说,你觉得他是会炖汤的人吗?”


    “他要是会,你给机会吗?”


    居尘有些噎声,忍不住将目光瞬向宋觅,有些担心林宗白的玩笑开得太过,真把他得罪了。


    宋觅似是发现方才那一句威慑对林宗白毫不管用,目光已经游向另一边,索性不参与他们的话题,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模样。


    居尘只好靠自己来让林宗白结束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那也


    不行,我从来没有打算和任何人成婚。”


    林宗白:“为何?”


    居尘唇角浮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因为我不配。”


    “你身居高位,却总是孤身一人,坊间已经开始传闻你不嫁的原因,是因为你的青梅竹马,袁峥。当年你大闹鸿胪寺的场面,已经有人拿去当作话本,编撰出你和旭阳袁峥仨人扑朔迷离的爱恨情仇了。”


    居尘默然许久,叹息:“这个传闻,也没有错。”


    林宗白:“你真的是因为袁峥才不嫁的?”


    居尘垂眸,点了点头。


    氛围开始静默下来,林宗白沉吟良久,一时之间,没敢去看另一个人的脸色,只能举起杯盏,轻轻同居尘的酒杯相碰。


    夜色渐深,酒过三巡,风吹过亭台楼榭,林宗白拿出随身的玉笛,即兴演奏一首。


    笛声悠扬,是旭阳生平最爱听的曲子,短笛上方,还留存着旭阳幼时胡闹刻下的一只小龟。


    多多少少有些借酒浇愁,居尘今晚喝了很多。


    散场时,林宗白同他们一并走到了门口。


    宋觅今夜回自己的私宅辞忧别院,兰园与别院方向相同,林宗白察觉居尘身形浮出了几分醉意,要求宋觅顺道送居尘回家。


    居尘没有拒绝,一路上,端坐马车另一边,一直看着帘外不断从眼边后退的楼宇不出声。


    直到马车在转角处一个左转,幅度大了些,居尘一时没坐稳,整个人失去平衡,不慎倾倒在他身上。


    夜色流觞,他的眼睛在昏暗马车内,好像天边的寒星。


    居尘开口致歉,身姿却因醉酒有些头重脚轻,伏在他身上,一个用力,没能起来。


    他冷声道无碍,却也不帮她,任由她扑在他怀中,呈现的姿势,宛若女子在投怀送抱一般。


    居尘晃了晃犯晕的脑袋,再度尝试起身,双手刚抵上他胸膛,他蓦然出声,连带着胸膛微微震颤,“你真的决定一辈子不嫁人?”


    “我不嫁人,我已经做不来后廷妇人了。”居尘再度起身失败,倚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肯定道。


    宋觅陷入了沉默。


    居尘已经纷乱的脑海中,因他重新提起嫁人,回忆起今日同林宗白的那些交谈,想到袁峥,她靠在他面前,双手在他胸前,缓缓攥紧,“当年,是我买凶,在半路截杀了鲁图。”


    鲁图,便是当年埋伏袁峥的突厥首帅,突厥大可汗的儿子。当年,就是因为他最终死在了大梁境内,突厥与大梁停战交好的协议作废,突厥在幼帝登基那年,再次朝大梁发起了攻击。


    “大理寺当初已经查到我头上,最后却归咎成了悍匪作歹,让这件事成了一场意外。是你压下来的,对吗?”


    那时的居尘,年轻气盛,一心只想着报仇,也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就等着大理寺的人来抓她。却不知哪里来的运气,向来断案如神的大理寺,这一次竟没查出幕后之人。


    她侥幸逃脱,直至今日,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打开了大理寺的最高机密卷宗,才发现这一份案卷,是他明知疑点重重的情况下,强行在最后签了字。


    是他体谅了她的仇恨与痛苦,将她遗漏的线索抹灭,盖棺定论。


    徐徐夜风穿过了马车的幔帘,宋觅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为一个已经逝世多年的人,终身不嫁,值得吗?”


    居尘眼眶微红,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想起了什么,哑声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帮袁峥递了那道自荐出征的折子。”


    话音甫落,居尘伏在他身前,隐约间,仿佛感觉到他的呼吸滞了一瞬,醉酒入肠,她想同他致谢,感恩他当年的包庇,又觉得这一声感谢来得太晚,她已经同他作对了这么多年,他肯定早已恼极了她。


    居尘喉咙哽了半晌,最后鬼使神差问道:“宋徵之,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宋觅垂眸看向她,沉默良久。


    他的眼神总是深邃的,迷人的,令人琢磨不透。居尘望过去,感觉就像一脚踩进了泥潭之中,她连忙侧过眸,终于在这一刻争气了回,撑腰从他怀里起了身,坐回到了对面。


    宋觅一颗心就像被人紧紧攥着,夜色中,凝着她的眉眼口鼻看了许久,悄然将广袖之间,那一封书写多年的信笺,重新藏回了深处。


    “我没有什么后悔的。”


    第66章 第66章只是为了报恩吗?


    院外,夜色沉沉,月光倒映在湖泊上,一阵风过,泛起一道道波光粼粼的微澜。


    冷汗再度浸湿了居尘的脖颈,宋觅起身出门,想着去找旭阳,再要一身合适的衣裳,给她替换。


    这厢,旭阳已经将明鸾拉到桌前,先掐了她脸一把,“你可真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来同我知会一声。”


    居尘没将她扶去沁芙苑的前因后果,明鸾在旭阳苏醒那会,便已尽数告知,自然知晓她此刻指的,是她家主子在外面的这场私情,“大姑娘她不让说。”


    “她不让说,你就由着她胡来?”旭阳将她脸上掐出一个鼓包,叹息一声,又松开了手,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俩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您成婚那会儿,姑娘莫名其妙就跟了那位。”明鸾如实相告。


    旭阳蛾眉微蹙,低声道:“她可有被迫?”


    明鸾摇了摇头。


    旭阳反复思忖,手蓦然抖了一下,“她什么时候看上小叔的,这丫头有了心上人,此前竟然一字没同我说过?”


    这对于居尘最好的闺中密友,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明鸾回想起居尘的话,连忙替她解释道:“大姑娘绝对没有不把您当自己人的意思,她是有苦衷的。奴婢记得最开始,他俩有那档子事的时候,姑娘同我说,她是为了报恩。”


    旭阳眉头紧蹙道:“什么恩?”


    她同居尘从小一起长大,成婚之前几乎形影不离,她从来不记得小叔有施过什么恩泽给她。


    “这个,大姑娘没有告诉奴婢。”明鸾垂眸道。


    诚然她俩都没有丝毫印象,这两人此前有过任何交集。但凭居尘的性子,也没有必要欺骗她们。


    她若不是自愿,谁也强迫不来。


    只是明鸾时常见她回来,总是落下一身吻痕,她站在妆台旁边,回回拿着粉扑,想尽办法帮她隐藏,免不了心疼她没名没份跟了对方,还要遮遮掩掩。


    “虽不知是什么恩情,但肯定是一份无以为报的大恩,否则大姑娘不会这般不顾自身。她若想攀附权贵,这些年,那么多世家公子对她倾心相待,她怎会无动于衷?奴婢觉得,定然是对方先起了歹念,觊觎多时,想要姑娘以身相报,姑娘念及恩情,没有别的办法,不得已才……”


    明鸾话还没说完,外头蓦然传来一声:“王爷!”


    旭阳惊的眼睛浑圆起来,坐在桌前,定定看向了眼前的屋门。


    喊出那一声的洪嬷嬷恭敬帮他推开了门,宋觅进门,同旭阳四目相对,温言道:“她又出汗了,麻烦再拿身换洗的衣服来。”


    他的神色毫无任何波澜,看似只是刚刚出现在门口,旭阳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盈盈笑着道好,扯了下明鸾的手,目示她赶紧进里屋去拿。


    明鸾杵在原地,险些被那一句王爷吓得魂飞魄散,想想她方才那些不恭敬的用词,“歹念”,“觊觎”,“不得已”,任何一个词,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旭阳唤回她的神,明鸾当即福身行礼,逃之夭夭,以后都不想再出现宋觅面前了。


    旭阳担心居尘,一忍再忍,没忍住同宋觅提出想过去看看。


    宋觅没有反对,信步朝外回去,旭阳亲自将衣裳接过,默然跟在他身后。


    他全程面色平静,其间旭阳同他闲搭了几句话,他也和颜作答,唇角噙出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疏懒笑意。


    但旭阳总觉得,他听见了。


    进门之后,宋觅亲自端来一盆热水,再度帮居尘擦了擦额间的汗渍,伸手去拨她衣襟的纽扣,他的手蓦然一顿,短促的沉默,宋觅从榻前起身,恳请旭阳代劳,帮她擦一下身子——


    当居尘苏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初春的阳光照进窗台,床幔镀上了一层金影。


    她缓缓撑腰起身,屋中空无一人。


    居尘抬首捏了捏额间,仍记得缚神酒的药效至少持续三日,可她昨夜后半段就已安稳入寝,一个梦境没再见着。


    然前半段的那些噩梦,足以诛心。


    明鸾站在院前帮忙打扫地面,见居尘推开了屋门,连忙丢下扫帚:“姑娘你醒了!”


    居尘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公主府,蹙眉询问明鸾事情始末。她顺其自然以为是旭阳跑去寿康宫把她救了出来,心中忐忑不安,害怕旭阳为了她触怒太后,可当明鸾说出是蓬山王把她从寿康宫抱了出来,居尘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一大片迷茫的怆然。


    “又欠了他一次。”居尘心中发涩,呢喃了声。


    她不知该如何报答,也不希望他为了自己,再作出任何牺牲。


    宋觅今早回朝述职,昨日在寿康宫那一幕,朝堂无人知晓,太后娘娘当作没发生一般,和颜在垂帘后方,赞许他差事办得好。


    散朝之后,宋觅在内阁同诸位大臣议事,直到午膳时分,方得一寸喘息,元箬为他端来一杯热茶,他浮了浮茶沫,低头抿了一口,顾不得吃饭,起身准备前往公主府。


    他想去探望居尘,走入皇城驰道,却远远看见他一心想见的人,此刻已经安然无恙站在了驰道内,穿着新制的女官官服,正盯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神。


    居尘回凤阁当值,于皇城转角处,遇到袁峥,他昨日喝得醉,躺在床上睡了一夜,今早刚醒,得到太后娘娘的传召。


    两人打了个招呼,裴都知催得急,没说两句,袁峥便转身离去。


    居尘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良久,回过首,猝不及防,坠入一道深邃迷人的视线。


    宋觅问道:“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居尘摇头,开口同他致谢。


    四下无人,宋觅颔首,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今晚有空吗?”


    居尘隐在袖间的双手不由缓缓攥紧,垂目,看向了自己的裙边,“今日可能不行,我还有好几份差事没办完。”


    “那明天?”


    “明天,也有事。”


    宋觅短促的沉默,再度张嘴,居尘直接打断道:“我最近可能都没空。”


    宋觅嗤地笑了声:“你是不想同我做那事,还是单纯不想见我?”


    可他也并非为了那档子事约她,他只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是真的没空。”


    居尘低着头,一直没有抬眼看他,一颗心仿佛被人死死攥住,她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咬着牙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红了眼睛。


    不知沉默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低低沉沉的“嗯”,站在她面前的人,转身离去——


    整整一下午,居尘坐在案牍前,三魂不见七魄。袁峥走进门时,她低头看着公文,砚台上的墨迹却早已经干涸了。


    袁峥抬头望了眼时辰,刚好到了晚膳时分,便将她从桌前生拉硬拽出来,带去了太元楼。


    居尘原本不想出来,袁峥说有事相商,她跟着他来到二楼包厢,被他强迫着点了几道菜肴,小二将茶水端来,提壶斟好,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禀身退下。


    居尘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询问袁峥何事。袁峥看她一眼:“昨日之事,太后娘娘同我说了。”


    居尘执杯的手一顿,袁峥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太后娘娘原想促成一桩美事,但见我和旭阳眼下的状态,觉得你说的也没错,她好像被你劝服了,如果我俩真的过不下去,她同意我和旭阳和离。”


    这本该是一件顺心的事,是她原先期盼的结果,可居尘面上未见丝毫喜意。


    “可以告诉我,你同她说了什么吗?”袁峥蓦然笑了一下,“你连娘娘都能劝动,一定也能说服我吧。”


    或许这就是气氛凝滞的原因,居尘心里比谁都清楚,袁峥对于旭阳的真心。即便当下他与旭阳并不美满,可要求他同她和离,于他而言,也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袁峥,你同冉冉的开始,原就是一个错误。”


    居尘长吸了一口气,狠下心道:“既是错误,就该及时改正,趁你俩都还没有泥足深陷之前。”


    她开始一一列举他俩不合适的原因,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像是在劝说他,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居尘既有幸再来一世,认为自己理当将他们,包括宋觅,全都拉向一个更好的结局,而非兜兜转转,回到原地。


    趁他俩还没在这场婚姻中倾注太多。


    也趁宋觅,还没有爱上她。


    袁峥何尝不知若非那场意外,他和旭阳,原就是两个没有可能的人。她从头到尾想嫁的,都不是他。她原有一份两情相悦的情谊,那个人比他了解她,也比他更贴她的心意。


    此前他圣命难违,如今既有了机会成全他们,他也应当,识相退出才是。


    只是要做到情绪丝毫没有起伏,袁峥还没有修炼到那份心境。


    今晚这一顿饭,他几乎只对着酒壶猛灌,等到结账离开,袁峥迈出大门,险些被门槛绊倒,一个趔趄,差点栽了出去。


    幸而居尘在旁边掺扶住他。


    袁峥借着门沿站稳身子,抬头露出一个并无大碍的笑意,拍了拍居尘的手背,企图叫居尘放心,下一刻,身旁突然横来另一只修长的手,直接将他整个人从居尘手中拽离。


    袁峥愣怔回眸,迎上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正想行礼问安,宋觅面无表情,稳稳当当扶住他,目光却一眼没往他身上看,瞬向居尘,语气没听出丝毫温度。


    “李大人今晚不是没空吗?”


    居尘面容一僵,袁峥不知状况,以为是居尘公事没办完,被他抓到躲懒,开口维护道:“王爷,今晚是我非要喊她出……”


    “本王没有问你。”


    袁峥一噎,心里不由发沉,这人说话一点怒气都没有,可就这么简短的几个字,竟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连旭阳那般胆大妄为的金枝玉叶,都那么怵他。


    居尘垂眸道:“臣只是出来吃个饭,待会就回凤阁……”她看了一眼头重脚轻的袁峥,停顿片刻,“我先送他回去,然后就回去办公。”


    宋觅没在咄咄逼人,也没让她送醉酒的袁峥回家,他直接把人拎上了自己的马车,替她送他回去,全程的状态,就像是在防着她图谋不轨一般。


    居尘回想起自己当初就是趁着他醉了酒,直接把他带进了床帐,蓦然遗憾自己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印象。


    马车辘辘前行,袁峥开口道谢,宋觅坐在对面,神情冷漠,袁峥默然片刻,还是没忍住,顶着威压,在他面前斗胆为居尘开脱,再三说明她没有不务正业,主要是他与旭阳感情出了问题,他无人倾诉,才把她抓过来,硬要她听他吐苦水的。


    宋觅难得赏了个脸给他,一句问话,听不出是闲谈还是关心,“你和旭阳感情出问题,她是什么态度?”


    袁峥叹了口气:“阿尘她,支持我和旭阳和离。”


    宋觅心口有一点犯疼,又觉得意料之中,沉吟良久,转眸望向了窗外的夜色,“你会和离吗?”


    袁峥


    双眸晦暗,“应该会吧。”


    宋觅没再出声,眼中映着沉沉夜色,一时间有些恍惚,隐约间,只觉得眼前伸来一只无形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藏在心底最重要的东西,掏离了去——


    居尘回到凤阁,依然无心做事,直到夜深人静,她才把今日份的案牍,勉强看了一遍。


    她长叹一声,想着演的也差不多了,这会回家,宋觅应该也不会闲着来抓她,正从桌前起身,当值内侍端来一摞折子,声称是底下临时递来,要送去内阁的。


    居尘反复咬唇良久,迫不得已接过,只好硬着头皮,捧着折子,朝内阁走去。


    她原还祈祷着此刻内阁里剩下的,最好不是他,不要是他,刚到门口,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杯盏摔落在地的声音。


    “滚!”


    一道熟悉好听的男子嗓音传来,居尘心中一沉,不由疾步迈进了门,只见里边,蓬山王的那间小屋,烛火透亮,一道纤细的身影,拭着眼角的泪水,从里面跑了出来。


    抬头看见居尘,她眼睛瞪得红红,咬着牙,对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居尘蛾眉蹙起,凝着冯贞贞竟穿着一身小黄门的绿袍,一段回忆从脑海浮出。


    前世,太后废帝之后,冯家已成了秋后的蚂蚱,再无转机的可能。冯贞贞深知自己不日便将成为阶下囚,心意难平,一日夜晚,不惜违背常伦,假扮内侍,深夜来到内阁对宋觅下药,只求他一夜温存。


    却被他一句“皇后请自重”,赶了回去。


    她连自尊都舍弃了,仍得不到他半分垂怜,这个男人,当真是铁石心肠。


    冯贞贞当时心灰意冷,含泪逃离,出门恰好遇见居尘,也曾质问她,是不是喜欢宋觅。


    那时的居尘,已成了三品大员,同宋觅做对多年,愣了片刻,轻笑了声,“殿下休要乱开玩笑。”


    她转身进门,发现宋觅静静倚在了案桌前,抬起眼眸,看向她。


    他应该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居尘走进门,解释自己只是来送案牍的。


    再走进两步,见他耳根泛出了一丝薄红,居尘有些后知后觉,回头朝着冯贞贞离去的方向看了眼,鬼使神差说了句,“臣……没碍着您吧。”


    她那眼神,就好像他和冯贞贞,真有些什么,她也毫不意外似的。


    宋觅冷笑一声,同她招手,“你过来。”


    他命令的口吻,居尘只得听命,迈步靠近,鼻尖蓦然嗅到了一丝异香。


    那香味,同她在沁芙苑闻到的,一模一样。


    而他忽而擎住她的后脑勺,两人一瞬间拉近,唇瓣只离她一根发丝的距离。


    宋觅凝着她瞪圆的美眸,不知是香在作祟,还是心在作祟,发疯般地想,如果他趁这时要了她,是不是可以事后装无辜,然后如愿以偿得到她。


    她会因为失身于他,就心甘情愿跟了他吗?


    她会吗?


    她不会。


    答案一出来,宋觅捧着她后脑勺的手劲开始松懈,仰头轻笑一声,恨自己的心一直如明镜般。


    居尘受他钳制,一直屏气凝神,直到他松了手,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蹙眉将他瞪紧,只见他的耳廓越发绯红,一直蔓延上了眼尾。


    她很少见过他这样,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此刻眼尾发红,神情柔弱,添了好几分世俗的旖旎,竟叫人一时之间,颇有些想入非非起来。


    居尘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将他送往了太医院。


    太后娘娘此时尚在泰山,准备祭天大典,居尘好歹算是今晚的目击证人,宋觅若出事,她若见死不救,那还真有点不好交代。


    居尘在榻前守了他一夜。


    宋觅清醒后,侧眸看见她,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望着她,眉眼柔和下来。


    居尘并没让他得逞多久,没一会就擦了擦眼皮儿,苏醒过来,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迟疑站起身,问候他。


    宋觅笑道:“吓到你了?”


    “倒也没有。”居尘干咳了声,别别扭扭道,“王爷虽然可恶,但臣还是相信你的人品的。”


    宋觅撑腰起身,叹息道:“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好。”


    他也是个人,他也有欲望。


    居尘反驳:“没说你是个好人。”


    宋觅笑了声。


    他倒希望他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这种评价,能在她心里,留下几分印象?——


    屋外夜深人静,偌大皇宫,陷入了浓浓的夜雾之中。


    这一世,冯贞贞扮作内侍,故技重施。


    居尘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夜色已深,殿下若没别的事,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当然也想她受到惩罚,毕竟她竟敢对宋觅下药,可这出皇室丑闻一出去,损坏的可不单是冯贞贞的颜面。


    这也是宋觅前世忍下这口气的原因,他并不希望,今上因为冯氏被废之后,头顶还要种一撮绿头菇,受所有人耻笑。


    冯贞贞咬牙离去之后,居尘三步并两走进门,犹疑地问,“你没事吧?”


    宋觅站在桌前,再度向她招手,“你过来。”


    居尘毫无顾虑上前,宋觅擎住她的后脑勺,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居尘眼眶一红,接受他在她唇上肆无忌惮的夺取,轻推他。


    “不愿意?”


    居尘没看他,摇着头,“我去关门。”


    小书房的门从里边一锁,两人的官袍勾勾缠缠落到了地上。


    宋觅将她按在了他日常办公的那张案几上,居尘感受到他不同以往的压迫,以为是药效发作,令他如此强势,双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住他。


    屋外倏尔落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


    居尘眼色迷离地凝着窗棂的竹影,摇曳晃荡,随着她在男子怀中上下起伏。


    他捧起了她失神的脸。


    居尘凝着他深邃的眼眸,承受着他给她带来的欢愉,在这场恣意纵情中,怅然若失。


    怒气随着□□散去,发泄之后,宋觅的心情却糟糕到了谷底。


    他将她放下,把她的衣服拾起,起身,去捡他扔到地上的革带。


    居尘将自己落至胸前的兜衣拉回肩上,沉默了良久,“王爷,你和我之间,还是断了吧。”


    宋觅弯着的腰身一滞,缓缓攥紧了革带的边缘。


    她终究,还是开口了。


    如果是为了补偿,为了报恩,她把自己送给了他两年,在他这里,的确也已足够。


    毕竟他此前从未妄想,自己能得到她。


    接下来,她总要去弥补她自己的遗憾。


    “你想清楚了?”


    “嗯。”


    “好。”


    第67章 第67章不想。


    豫章虔城府衙近来热闹,上任县令调任归京,朝廷新派下来的县令,据闻是个姑娘,年方二十。


    当今大梁朝廷,太后娘娘临朝称制,女子当官在东都城,天子脚下,已是屡见不鲜。


    可虔城山高皇帝远,接受时兴风尚的能力没那么强,传统观念当道,城中百姓保留着诸多民俗旧风,普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认为女子当恪守妇道,视夫为天。


    眼下朝廷竟派个女人来管制他们,乡绅土豪多有不服,都想着在新县令上任之日,为她接风洗尘,见识一下她的本事。


    他们在虔城最出名的酒楼开设宴席,特邀张县丞将请帖递送,私下商量了一出好戏,正准备呈现给县令大人,谁料只有县丞去而复返,却道县令初来乍到,决定入乡随俗,今夜便不来了。


    “什么叫入乡随俗,便不来了?”


    “县令说,虔城妇女均不好抛头露面,今夜筵席都是男子,她一个姑娘不好出席,但作为感谢,今夜的酒钱,她已经派人付过了。”


    “可她不是县令吗?难不成要一直躲在闺中不见人?”


    四周哄笑声起,张县丞唔了一声,“这确实是个问题,所以县令大人也提出一个暂得两全的法子,既不显得她另类,也能多同当地名士拉近关系,


    明日,同样在这儿,县令大人会设下宴席,邀请诸位家中的夫人。”


    话音甫落,厢房之内,气氛静默下来。


    他们该说什么?说家中内人上不了台面,不好见县令大人?都是女人,有什么见不得。还是说他们也期盼一睹县令大人风采?人都说入乡随俗了,他们还巴巴上赶着要见,颇失风度,同偷看小姑娘的地痞流氓有何区别。


    思来想去,临近散席,安排的好戏没派上用场,他们蓦然有些回过味来。这哪儿是她入乡随俗,分明是看穿了他们没安什么好心。


    他们不待见她,她也不见得待见他们。


    居尘在内衙落脚,拒绝接风洗尘的宴席,面对明鸾的疑问,说的便是:“很难说今晚这顿饭,是见面礼,还是下马威。”


    她也懒得在一开始,就花心思同他们斡旋。


    明鸾似懂非懂,也不爱多思多想,挽住居尘的手臂,笑吟吟央道:“既然大姑娘不去应酬,那我们到江边去逛逛吧,我来的路上就一直听闻虔城江景绝美,两岸还摆满了夜市小摊,有可多有趣的小玩意了。”


    居尘勾起唇角,对于明鸾的打听,已经不认为具有什么可信度。但她还是换了身常服,陪她去逛了逛。


    差事明日才做交接,没有案牍可看,她一个人独处,怕自己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不想这回明鸾竟靠谱起来,虔城江景是真的好,一到夜晚,华灯初上,两岸布满了落地小摊,人头攒动,确实有不少小玩意儿可瞧。


    她被明鸾一路牵着,几乎将每一个摊上的商品都过了一遍,明鸾刚发了月钱,忍不住挥霍,不一会儿,手上便拎了好几件打包好的布袋锦盒。


    居尘只买了一个九连环,一路过来,都在解它。


    明鸾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从太后娘娘放她下任的消息一出来,李岭的面色变得有些冷漠,温氏也终日唉声叹气,到她们来到虔城,明鸾反倒觉得这儿山清水秀,不比京都差多少,刚好适合她家姑娘转换一下心情。


    不过,她此前一直听闻虔城男子个个思想传统保守,认为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屑同女子共事,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鸾十分担心居尘今日到任会受到府衙的怠慢与暗中刁难,不曾想府衙的张县丞带着六房与皂吏,恭恭敬敬在公堂侯她多时。


    明鸾赞叹道:“林大公子不愧是京都商户的翘楚,人脉就是广。”


    这是她从衙署的门房口中打探所得,他们之所以对居尘毕恭毕敬,均是林宗白提前写了信,送了礼,恳请他们多多关照,张县丞当年入京赶考,曾受过林宗白垫付食宿的恩情,他的面子,他总是要给的。


    居尘嗯了一声,拆解九连环的双手略有停顿,不由分神去想林宗白一介商户,如何能在比她奉旨下任更早的时机里,提前得知此事,并早早做出了安排。


    是谁告诉他了吗。


    居尘梳理九连环的思绪,一时间变得有些絮乱,她转了两圈,又忘记拆开它的头在哪儿了。


    明鸾原想一直逛到夜市尾部,她们再折返回去,但见居尘反应迟钝了不少,几次她说话,她都过了好一会才接,明鸾看她一副困倦的模样,回想这些天确实奔波,转身将她拉了回去。


    往回没走几步,路边忽而多了一位卖糖葫芦的商贩。


    明鸾遗憾道:“怎么之前来的时候都没看见,不然就能一路吃着糖葫芦过去了。”


    她下意识努起小嘴抱怨,并没有留意到居尘一瞬间的僵硬。


    “姑娘想吃吗?我们买回去吃也行。”


    “我……不想。”居尘垂下眸眼,轻声细语。


    但这一晚,居尘不知是不是有些认床,并没怎么睡着。


    她原先没有这样娇气的毛病的。辗转反侧,居尘撑腰起身,坐在床头前,看向了窗外的明月。


    虔城的月色,高挂长空,离得极远,不像她之前在吐蕃所见的,又大又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晕的边缘。


    也不知东都今晚的月色,可美。


    翌日,居尘邀请了各位乡绅的夫人见面,下午需要出门。为显重视,居尘沐浴更衣,明鸾为她梳妆,花费了不少时辰。


    她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费心地帮居尘上妆,平日最糟心的,只是想着如何遮盖她脖颈那些暧昧的红印,而她的脸蛋总是娇嫩地能掐出水来,几乎只需要一点口脂,就能光彩照人。


    这会儿没有红印需要遮瑕,居尘的面容却憔悴了许多,虽然居尘解释是昨晚没有睡好,但她尖尖的下颌,总不可能是一晚消瘦下来的。


    居尘同那人断了,明鸾是第二天从她湿了大半的枕头里察觉的。


    明鸾当时是有些喜意的,毕竟,她家姑娘再也不用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居尘那时告知她的语气甚是平静淡然,明鸾以为,不必再和那人有来往,她是喜极而泣。


    直到今日,明鸾通过铜镜,望着居尘微妙地垂下眸眼,回避她关怀的视线,明鸾捏住了手上的眉笔,深吸一口气,蓦然回想起,当年她家姑娘说出“报恩”后的,接下来那句话——“也不只是报恩,我也是想要的。”


    原来,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她,才说的这句话。


    明鸾还是把她打扮出了一副气色饱满的模样,今日是居尘第一天上任,总不能叫人以为她病弱如柳,显得极好欺负。


    今夜入宴,席上夫人们明显受了郎君们的嘱托,三言两语,不乏试探,令明鸾意外的是,居尘再也没有摆出之前那一副温和谦卑的样子,没想着一定要给她们留下多好的印象,说话直白,而富有不可招惹的攻击性。


    “本官见诸位夫人,是出于初来乍到的礼数,可若诸位不愿交我这个朋友,本官也不好强人所难。”


    话罢,居尘起身便走,那些夫人反倒是愣了半晌,才回味出居尘话中的含义,连忙从酒楼一窝蜂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府衙门口,同居尘欠身致歉。


    居尘手上的官印可不是虚的,她是朝廷白纸黑字派遣下来的一县之长,她们平日久居深闺,哪有机会同一县之长做朋友,若真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以后有什么事,郎君还得依仗她们。


    明鸾站在门前,目送那些夫人离去,回过院内,忍不住开怀舒畅笑了两声,居尘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四目相对,她问她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明鸾:“奴婢还是喜欢,大姑娘不好招惹的样子。”


    居尘一顿,轻笑道:“我以后都不会再装了。”


    或许这个世道会偏爱乖巧一些的她,但他喜欢过的李居尘,本就不乖巧。


    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居尘便觉得原来的自己更好,而是原来的自己曾得到过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那她就是很好。她不想去否定他的喜欢,也不想显得那份喜欢没有价值,所以她需要认可自己。


    居尘觉得这样的感觉甚好,再也不用过多在意别人的眼光,心口的大石仿佛落了地。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自己醒悟的有些晚,没能亲口告诉他,他的心意,她收到了,她很珍视,也很欢喜。


    那些乡绅土豪还是没有轻易让她坐稳这个县令的位置,没过几天,便派来一位乡民,状告邻居非礼自己的妻子。


    一般程序,府衙接下案子,审案之前,需要传唤受害者本人到庭,接受询问。这是再合法不过的流程,但在虔城百姓的民俗观念中,女子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是一种奇耻大辱。


    他们都等着看县令大人新官上任,便害得一位妇女羞愤自尽,今日一天游荡在府衙大门前,等着她开堂。


    然等了一天一夜,公堂门可罗雀,毫无动静。


    翌日,照壁上却公布案子已破,那乡民邻居的罪行确凿,杖打五十大板,人已经蹲在牢里。


    乡绅大惊失色,跑去那乡民家中询问,始知县令大人竟身着常服,亲自到他家中询问妻子,一应问话记录在案,最后


    还画了押。她本是一名女子,出入闺阁后院,毫无违和,几乎没有经过他们,就把案子办完了。


    乡绅发现她对虔城的民俗了如指掌,也不同他们硬碰硬,心中不由一沉。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城府?当真是小瞧她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居尘都过着沉静充实的生活,她选择做回自己,却不是毫无成长,她并不着急去向虔城百姓证明,她有资格有能力做他们的父母官,她也不介意土豪或是地痞对她一时的挑衅,只寻找恰到好处的时机,再拳拳反击回去。


    她每天都很沉稳,很冷静,明鸾有时感觉她强得可怕,像一湖平静的湖水,靠过去,只能从湖面照出自己,看不见她的内心。


    这样的她令明鸾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每回居尘出门,即使是出外值,她死皮赖脸都要跟去。


    居尘劝过明鸾不要担心,可她却不肯信她。其实,真的不用担心,因为她不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一日接着一日,明鸾渐渐在她每日如常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她没有情爱的经历,但看话本上那些受过情伤的人儿,放声大哭,喝酒发疯,个个都是要死要活,好不消停。


    居尘完全不像他们,应该是翻篇了。


    第68章 第68章她明明,喜欢他。


    她记得吃记得睡,能力也不减当年,政绩卓越,不过半年,就在虔城打出了名声,直接传到豫章巡抚的耳朵里。


    豫章巡抚下来巡视,特意褒奖了她,慷慨设下宴席,邀她入宴吃酒。


    居尘今晚还有案牍没看完,行礼作揖,婉转拒绝。


    罗巡抚不得不走到她跟前,干咳一声,“也不只是一场闲聚,本官也是有事,想同李县令讨教。”


    “巡抚大人但说无妨?”


    “本官不日将入京述职,彼时恰逢蓬山王生辰。在下钦慕王爷多年,想要略表心意,却不知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听闻李县令当年曾在他底下做过事,两人还一同送过和硕公主出嫁,想必对他的喜好略知一二,在下是特意来讨教的。”


    他唇角微勾,话音甫落,居尘宛若被定住。


    罗巡抚目光灼灼,居尘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眸眼,温言细语道:“蓬山王他……不老。”


    “是,是本官口误了。”罗巡抚愣了片刻,堆出笑来,“在下备了些古墨真迹,以及一些古玩,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特别偏爱哪一类,玉石,或是瓷器?”


    “他都不喜欢。”


    她回答得太绝对,令人不免泛出一丝奇怪,“你也曾给他送过?”


    “没有。”


    她只是在辞忧别院见过很多古董,但几乎都是摆件,从来没见他拿来把玩过。或许他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没有这个空,有空的时候,都在陪她。


    居尘笑笑,“卑职听说的。”


    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定的。


    “这些礼都太贵重了,他为人清正,不见得会收。”居尘沉静道,“您若真想送些他会收的,带些简单的手礼就好。”


    “太简单,不会显得不重视?”


    “他见识过的好东西太多,您送得再贵重,于他而言,可能不过尔尔,不如送些豫章特产,至少他在京都没见过。”


    罗巡抚一副受教的模样,“还有呢?王爷有什么喜恶吗?”


    他喜欢红色。


    他喜欢钓鱼,喜欢骑马,喜欢云游,喜欢看大山大河。


    他不喜欢甜点。除此之外,不怎么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


    他喜欢动物。射艺精绝,却从来不参加皇宫猎宴,她以前还以为他是故意端着,深藏不露,其实,他只是不喜欢猎杀小动物。


    他琴弹得很好,棋也下得好,画技绝佳,就是书法有些潦草,但也是好的。


    他酒量也好,却从不贪杯,酒品很好,睡相也很好,她每回躺在他怀里入眠,悠然转醒,抬起头,总觉得像在看一幅沉睡的美人图。


    或许,她当初应该要求他画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给她的。


    “其他,卑职就不清楚了。”居尘微微一笑。


    但当罗巡抚顺手在虔城挑上几件当地特产,回去好一并整理上京,居尘陪在一旁,精心挑选了许久。


    罗巡抚感恩戴德,也从她的挑选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别人的用心。


    出于谢意,他开口提出:“李县令若有什么祝福想送,本官也可以代你传达?”


    他原以为她会惊喜,她所有挑选的动作看着都那么细致,就好像在期盼那个人见了会欢心。


    她的目光的确定了一瞬,面色绯红过后,是一片苍白,失笑道:“还是不要了。卑职这样的小官,特意送他东西,会显得过于巴结,格格不入。”


    她找的借口如此冠冕堂皇,细究,却又毫无道理。


    在外人眼中,他俩既有两分交情,她在他过生辰的时候,托人送一份祝福,合情又合理。


    蓬山王从来不办生辰宴,也不喜欢别人借着日子给他送礼,居尘见识过他不厌其烦的神情,前年,她怕讨他嫌,没敢提,只在他来到辞忧别院前,偷偷到厨房,假装厨娘给他做了碗长寿面。


    她实在不擅长厨艺,金乳酥已经是她被女帝逼出来的极限,那面一不小心就放咸了,但他好像没在意,仅蹙了下眉,吃完了。


    他是真的很好养。


    去年,她同他更熟了点,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四目相对,“李大人也想给我送礼?那我要天上的月亮。”


    居尘果断闭了嘴,心中不由腹诽,明明她生辰的时候,他都来礼貌问了她想要什么,也都满足了她,轮到他自己,他双标。


    到了那天,难得休沐,他把她叫到辞忧别院,大白天放下了床幔。


    做到小姑娘求了饶,他拉来毯子将她裹住,窗外下起了秋雨。


    雨点落在屋檐上,汇成道道水柱下落,别院静谧幽深,他把折子摞在床前,靠在床头,一手抱着她,一手处理案牍。


    她佩服他这副坐怀不乱的模样,倚在他怀里,给他编了一条发带。


    他平常都会束发配冠,偶尔披发,只在末尾捆住,她看着很顺眼,很柔和。


    鼻尖越来越酸,眼眶有些发热。


    居尘用力睁大着眼睛,不肯眨眼,将巡抚大人送出城,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强行用眼过度,眼前突然开始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神还是空茫,几乎对前方的道路,视若无睹。


    居尘只好晃了晃脑袋,一路上都在反复揉眼,有些失神过头,一不小心,踩了个空。


    明鸾在内衙备好晚膳,门房着急忙慌来敲门,带着喘息通知她,县令大人落水了。


    明鸾立即跑出院门,冲入昏暗的夜色,赶到湖边,居尘刚好上了岸,她浑身湿漉漉的,裹着一件披风,裙底不断滴水,一上岸,身体的疲累感全面袭来,不小心一个趔趄,居尘索性坐了下去。


    她本想着干脆就这么歇会吧,明鸾一头扎过来,俯下身,环抱住了她的肩膀。


    居尘抬首,目光已经恢复清明,见她眼睛红得不像话,连忙道:“别慌,我不是投湖,就是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掉下去了。”


    居尘和言解释:“我会凫水,你知道的,我是自己游上来的。只是衣裳湿了,不好立刻上岸,才在岸边浮了片刻,看着像是落水了。”


    她记得有人不喜欢别人看见她浑身湿透的样子,所以她一直等人把衣袍抛来,她才上了岸。


    居尘目光认真,毫不敷衍,说的明显是真话,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拖曳在地,鬓边滴落的水珠砸在明鸾的衣袖上,冰冷湿意透过她的肌肤,蔓延至心底。


    明鸾一点儿也没被她宽慰到,她颤了下睫羽,终于没忍住,低声问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困惑:“是那人始乱终弃了您吗?”


    居尘的面容一滞,垂下了头,“是我提的。”


    明鸾哀伤地跟着低下头,搂住她,哑声骂道:“大姑娘你是傻瓜吗?”


    话音甫落,她赶来路上的担惊受怕如洪水一般,化作斥骂决堤而出,没顾上平日的礼数,抱紧她,连声大骂了三句傻瓜。居尘头一回遭她骂,呆呆坐在原地,僵了好一片刻,才思忖起她的话。


    她是傻瓜吗?


    在明鸾心里,她当然是。


    明鸾不清楚她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他,可在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那些有机会攀上高枝的姑娘,无不千方百计留住郎君的心,更有甚者,口口声声嚷着不要名分,悄悄把孩子怀在肚子里,转头就闹上了门。


    偏偏她家姑娘,老实得叫人着急


    ,白白给人睡了两年,最后一事无成。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要求他负责。


    她明明,喜欢他。


    秋夜的湖水幽凉刺骨,居尘分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仿佛一直紧绷着身子,明鸾把她抱在怀中,妄图给予她一些温度。


    她的身上一直在滴凉水,明鸾觉得这么在湖边吹凉风不是办法,正想扶她起身,忽而,蓦然有两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明鸾的手背上。


    吧嗒一声,不知是谁的肩膀,紧跟着颤了一下。


    明鸾宛若被灼,紧接着,便听见怀中传来一声略有呜咽的轻唤,“明鸾……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四周还留下不少关心县令大人的行人,她并不想被别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将头彻底埋在了明鸾怀中。


    明鸾学着她不动声色,用臂弯挡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问:“什么?”


    “你叫人骑马,帮我去拦一下巡抚大人的车队好吗?”居尘埋着首,双睫下泪光漾动,哽咽道,“我也想给他送生辰礼,能不能让他帮我带一下?”——


    蓬山王今年的生辰恰好赶上了不少官员回京述职的日子,王府门庭若市,来往客人犹如过江之鲫。


    宋觅往年基本都让门卫关门婉拒了事,今年却开门迎了客,尤其是各方巡抚,作为地级首席长官,聊表心意,他每个都送上了慰问,话语倒是公平同一的三句话,“你们那儿气候如何,冬天可冷,夏天可热”,“辖区有几个县级,日子都好过吗,有没有哪个有难处”,最后一句,挑其中一个县级,随口问候一句当地的情况,以及地方官的情况。


    轮到豫章罗巡抚进门,宋觅特意伸手,扶起了行跪拜之礼的他。


    罗巡抚进京后,略有耳闻蓬山王近年重务缠身,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此时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觉得果真如外界所言。


    宋觅命人上茶,罗巡抚借着开头的寒暄,望他保重身体。


    宋觅点点头,照例慰问,罗巡抚一一作答,话语妥帖谨慎,期间忍不住因着好奇,僭越朝他脸上掠了一眼,只见主位之上,那一张恍若天人的男子俊颜,神情平淡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便作问,并不关心他们做出的任何回答。


    罗巡抚甚至怀疑,不须片刻转身,他就能忘记他们刚刚说的所有话。


    宋觅执起茶杯,在他回答完第二个问题后,垂眸问道:“你方才提到的虔城,风景是不是真的很好?”


    第69章 第69章添堵。


    原来他一直在听。


    罗巡抚顿觉自己方才的无端猜测,委实失礼,连忙拱手道:“虔城山清水秀,宜人宜居,尤其江景绝美,春有两岸桃花,夏日碧波荡漾,秋水共长天一色,冬雪皑皑,仍有蓑衣老翁,凿冰垂钓江口。虔城土地亦奇,产出的蜜柚香味口感一绝,每年都能选作贡品,县中百姓靠着果园,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宋觅将这四个字重复了遍,“有这样的民生,当地府衙应当出了不少力?”


    “自李县令上任,减了不少百姓肩上的税负,然今年虔城整体的税收,却升了一大截。李县令帮助百姓改良种植手段,百姓果树今年实现大丰收,手有闲钱,即便税负比例降低,缴得税钱仍然充裕。府衙库房有了钱,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重修城门,扩宽道路,引进新的商户,人口越来越兴,集市繁华,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宋觅颔首,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中,有一瞬短促的蹙眉,仿佛是忧心这么多事情累积,做这些事的人,会不会太过操劳,继而又是一瞬自嘲的失笑,貌似轮不到他关心。


    他既提了虔城,想必是对那儿存了好奇之心,罗巡抚提议道:“王爷若是有兴一睹虔城的风景,也可趁休憩的时日,抽空去看一看,卑职会将一切安排妥当,保证让您尽兴而归。”


    宋觅勾起唇角,笑得心不在焉,叹息道:“我也想去,但我最近没有空。”


    不过他还是收下了罗巡抚特意从虔城挑选上来的手礼。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想拿给王爷看个新鲜。这是一些当地百姓的手工,一些小食特产。”罗巡抚一一给他介绍,指向最后一个箱子时,顿了顿,适可而止道,“还有一箱蜜柚。”


    这是李县令派人从半路将他拦下,说是漏了一份特产,特意补上来的。她亲自带着箱子来补,罗巡抚询问是否要注明这是她的心意,她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这是虔城百姓的心意,感谢王爷批了给他们减负的折子。”


    宋觅在人声散去,夜深人静时,想起了这箱虔城蜜柚。


    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它们被包裹得很好,摘它们的人很聪明,算着时间,选取较为青涩的果实,到达京都时,酸甜的口感刚刚好。


    它们是居尘改良果树养护手段之后生长出来的,要比先前的果实硕大,果粒也更为饱满。


    是她这大半年努力的成果。


    是他倘若日后继承皇位,她一定能成为他的肱骨之臣的自证。


    宋觅坐在紫花墩上,弯腰打开了箱盖,捧起其中一颗看了会,生出一丝品尝的心思,又放到了桌上。


    元箬拔出袖里剑,已经做好了给他剥开的准备,他一放下,元箬不解道:“王爷不想尝一尝吗?”


    宋觅摇了摇头,怕它不好吃,又怕它太好吃。


    他不吃,只拆,每个都拆开包装看了一看,像是在确保没有坏果,这样就可以安心把他们放进冰窖,存放起来。


    这箱子一共放了两层十个,翻到第二层时,宋觅拆解油纸的过程中,蓦然掉下来一件闪着银光的东西。


    与地面相击,发出金属与石板碰撞的叮铃响声。


    宋觅手上的动作一顿,低头,把它捡起来,发现是一道九连环。


    它的工艺,和罗巡抚呈上来的虔城其他手工小玩意很像。


    它就这样被收进呈现给他的手礼箱中,特别像是一名稚童跟着父母上山摘果,拿来手中把玩时,不小心落在果筐里,然后被包进了冰盒中。


    抑或是负责运输打包的工人一时无趣,拿着坐在箱子上方解闷,忽而被工头叫了一声,胆颤心惊下,顺手一塞。


    它出现的位置随意,一切都像是偶然间,多出来的。


    宋觅把它放在手心漫看,发现它只被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像是卡住了。


    宋觅就着烛火照了照,他以前在蓬山无聊时,惯是擅长玩这些益智的小玩具,不过眼前这副,要比他此前玩过的都难,宋觅端详了片刻,抬手勾了勾它的主芯,脑海中蓦然划过了一道回忆。


    李居尘升至二品时,她在内阁的工位,几乎与宋觅只剩一步之遥。


    有一日,宋觅从户部回来,发现她坐在工位上,在解一个九连环。她基本不在当值的时候做无关紧要的事,宋觅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是她从女帝殿里带出来的。


    不知她俩说了什么,貌似是女帝给了她这个环,要求她把它打开,打开了,她才有机会再回殿中,同她陈情。


    她坐在工位上解了三天,宋觅寻她说正事,她也将它捏在手中,一直低着头。


    宋觅何时同人说话这么费劲过,她偏偏就敢无视他,最后他实在没看过去,一把将她手上的九连环


    抓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叮铃当啷,九个环就这么一一摊到了桌上。


    居尘美眸圆瞪,“你干嘛!”


    宋觅将最后一个环掷到桌前,冷声道:“这下,李大人能静下心来,听本王一言了吧?”


    居尘一手捞起那些环,一手抓着他,要求他给她套回去,“圣上令我把它解开,你赶紧恢复原样。”


    “这不是已经解开了吗,你拿去给圣上看就是了,她有说不许你找外援吗?”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你快点弄回去。”


    “你还挺不识好人心?”


    “我又没叫你帮我,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


    “……我还,偏就这么多事了。”


    他愣是不再搭理她,由着那九个环就这么松在桌上,而她解开九连环的消息,传入了女帝耳中。


    居尘同女帝商议的是,她想在内阁辟开一间同宋觅一样的小屋,理由是,他是男官之首,她是女官之首,她也要有自己单独的书房。


    然内阁书房,是属于百官之首,才有的特权。


    女帝并没有当即拒绝,承诺她,只要她解开九连环,她就应允她的要求。


    居尘的小书房完工之日,宋觅来到门前,双手交叠,倚在门口,“李大人是不是该谢谢我?”


    居尘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能屈能伸得很,忽闪忽闪着睫羽,无辜道:“不是你自愿帮我的吗?”


    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这回反倒是说我自愿了?”


    居尘扬起下颌,“怎么说不得。反正你这辈子,只会帮我解一次九连环。”


    可你这辈子,还没有帮我解过。


    居尘哭着嚷着说想给他送礼,可冷静下来以后,呆呆思忖良久,又不知她能送什么。


    选中蜜柚,她嘴上说着以此薄礼,略表心意,可心底的声音,却还是妄想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暗戳戳同他炫耀,她近年的丰功伟绩。


    她懊恼自己心里的孤独,宛若作茧自缚,她挣扎不出,只能像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最后只能置气地把这副令她烦恼数日的九连环,丢进象征她政绩的果箱。


    那是这份完美的礼品中,一笔格格不入的疏漏,就像在偷偷倾诉,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为了宽慰自己并不是把困扰自己的难题抛回给他,居尘心想,能哐当一下解开这东西的男人多有魅力啊,她当时就被震撼到了,只是不愿接受自己比他愚蠢,才摆出那么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但其他姑娘肯定不会像她这么不识抬举,肯定会觉得他很厉害吧。


    她眼睁睁看着那箱子跟着回京的车队离去,分神想象他站在别的女子面前解开这样东西,整个身影蓦然一僵,才发觉这份想象,几乎是对她颅内的酷刑,一想,便觉得头痛欲裂。


    居尘转过头,沉吟良久,无可奈何仰头笑了一声。


    哪是什么给他在其他姑娘面前增添魅力,她分明就是回到了前世靠不近他的状态,就想着给他添点堵,找点事儿做。


    宋觅没有去解那个九连环。


    这一日,居尘在集市为一家新开的衣帽肆剪彩,笑容满面转过首,竟看见元箬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口驶来。


    居尘目光一滞,心口开始狂跳起来,他缓缓靠近,后面跟着两位府兵,除此之外,未见其他人的身影。


    居尘一颗宛若被人捏住的心脏回落,松下一口气的同时,有一丝失望的酸胀感从心底悄然划过。


    元箬走到她跟前,翻身下马,拿出了那枚九连环,“王爷从罗巡抚送来的虔城手信中发现了这样东西,不知是谁落下的,害怕对方心急,特叫臣来寻找失主。”


    只是这么一个小东西,竟也值得他千里迢迢派人来还吗。


    居尘面容僵了瞬,干干笑道:“许是哪位采果的短工不小心遗失的。”


    她伸手去接,元箬却没有给她,收进袖中,拱手作揖道:“那就麻烦县令大人,将那日采果的人唤来询问一下。”


    居尘:“……”


    元箬跟着她回到了府衙,居尘迈入门,走过前院,回过头,只见他左右探看,仿佛在打量这儿的居住环境一般。


    居尘叫人把那日摘果的队伍召来,元箬拿出九连环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并无一人认领。


    在元箬的要求下,居尘只好又将那日负责运输的人统统叫来,依然没找到失主。


    几次三番询问无果,元箬索性在府衙对面的照壁上,贴了个“失物招领”,一连留宿三日,确认无人认领,让居尘给他画了个见证人的押,好让他回去交差。


    居尘给他摁下手印,下意识伸手去拿那副九连环,元箬却将她拦住。


    居尘温言解释:“下官并非要私吞,只是一般无人认领的失物,府衙会暂时负责保管。”


    “并非质疑大人人品,只是王爷提前交代,若是没人认领,便将此物给他带回去。”


    “他不是叫你来找失主的吗?”


    “大人你已经签押确认了,此物没有失主。”元箬将她的签字画押并着九连环一同塞入怀中,“所以它是送给王爷的生辰礼。”


    第70章 第70章抱他作甚。


    他还是那么不饶人。


    他不肯迁就她,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生辰礼,也要戳破她的心思,令她彻夜难眠。


    不是断吗?为什么要给我送礼物?


    好奇怪,你这个女人。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居尘躺在榻上,手心捏着被角反复绞着,越想,脸上的温度越高,有些火辣辣的。她的羞耻感,她的自尊心,她绝不轻易暴露给别人看的,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把它们一股脑牵出来。


    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月色翻过树梢,时间一寸寸流逝,居尘翻来覆去,最终双手一撑,将被子拉过头顶,蒙住脸,发出了一道小动物般的呜咽声。


    明鸾掀帘而来,“姑娘怎么了?”


    居尘蒙着脸,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呜咽道:“明鸾……我又丢人了,比解不出九连环,还要丢人。”


    “解不出九连环不丢人啊,奴婢也解不出,很多人都解不出。”


    居尘沮丧道:“可有人解的出。”


    “那我们不要去比那些人就好了。”


    “我这回没想比了,但我想他帮我解……”


    “他不愿意吗?”


    “没有。”


    “那不是很好吗,姑娘为什么还不开心?”


    居尘在被子下一动不动了会,嗓音发哑,“你没有听出重点……”


    重点是,我想他。


    想他的感觉,让居尘的眼眶发红,心脏生疼。


    后来,虔城的太阳照常升起,照常下落。


    居尘仍是忙碌而平静地过,这一场小小的插曲,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对她的捉弄,而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他,他便也不会记起她来,更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来找她。


    想他来找她的念头,从居尘心底一浮出,她便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声。你当你在玩欲擒故纵呢?他若是吃这套,哪里还轮的上你?


    居尘拍了拍自己的小脸,企图把自己拍的更清醒,更有担当一些。她用更加忙碌的身影,推着光阴朝前,在一日接着一日的忙碌中,去承担起她自己选择的路。


    秋日转瞬即逝,凛冬过完,又是一年春,居尘在一个雨天,刚升完堂,结束了一桩困扰她多日的案件,收到一封来自吐蕃边境的信。


    周清汐驱人快马加鞭,差信告知,她当初叫她留意的人出现了,但那人行踪诡谲,她派的人跟丢了。


    居尘心中一沉,虽在心中早有准备,可这件事还是来的比她预料的早,等她赶到吐蕃,见到永安,吐蕃大王目前仍在军营巡视,布赞则进了山里,春猎去了。


    上回布赞遇刺,是在皇廷宫宴之上


    ,宫宴有数轮排查,居尘原想等那名刺客头目过境,总还有时间将他拦在宫宴外面。


    未曾想这世是猝不及防的春猎,居尘将布赞遇刺的可能性向永安提出,正不知如何解释她怀疑的依据,永安却没有质疑她,二话不说喊来士兵,决定进山。


    居尘目光一滞,并不愿她亲自领人前往,永安看她一眼:“是我也会出事吗?”


    居尘不知如何开口,永安道:“可我若不去,我心里会不安的。大王出宫前,特意嘱托我好好照顾布赞,他若出事,我不好交代。”


    居尘见她心意已决,只好陪她一同骑马带着护军赶往山中,在半山腰上,遇到险些被刺客逼落山崖的布赞。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踏空,即将粉身碎骨之际,永安纵马飞驰,及时拉住布赞的手,带他朝着密林深处逃去。


    头一回同一名女子共乘一马,布赞惊魂未定,坐在永安身后,双手紧攥了攥,最终在永安提醒他坐稳时,缓缓搂住了她的腰肢。


    那帮刺客身手敏捷,个个擅长在树林之间穿梭,居尘见他们跟在永安身后,穷追不舍,带着护军,骑马追向永安的方向。


    山中地势错综复杂,护军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遭到他们突发暗器,逐渐落于下风,其中一名刺客拉弓射中永安身下的马匹,骏马长啸一声倒地,永安同布赞摔落草丛之中。


    两人翻身刚爬起,四周青光闪现,他们被三名刺客包围。


    刀锋就在眼前,永安一把将布赞护在身后,布赞眉宇紧蹙,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冷声同他们喝道:“你们要杀的是我,别动她!”


    另一厢,居尘骑马赶来,冲向他们,一勒马缰,纵马高高跃起,马腿直接踹向了其中一名刺客。


    两边力道相击,那刺客的长刀被踢断,整个人往后摔去,居尘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三人包围之势被她蓦然冲散,布赞见机而动,掏出袖中短刃,一刀割向另一边刺客的脖子。


    那刺客尚有发愣,却还是及时躲过,青光乍现,布赞将永安拉至身后,开始同那名刺客搏斗。


    就在这时,第三名刺客手握长刃,从身后劈向永安。


    居尘从地上爬起来,冷不丁看见这一画面,目光一凛,毫不犹豫朝着永安身后扑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开。


    身姿及时一旋,刀刃划破居尘的衣袖,鲜红的血从她手腕滑下,她抱着永安朝侧边旋转躲避,为了确保成功,力道也使得够猛,两人一同扎进草垛中,居尘将永安护在上面,脑袋被地面撞击了一下。


    那锋利的刀刃再次朝她们劈来,居尘头晕目眩,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把先将永安推开,刀锋对上她喉尖的一瞬,一柄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刺客的胸腔。


    昏迷之前,居尘转首,迷迷瞪瞪看去,只隐约看见一匹高大的白马,急促在他们前方的密林前停下,马上有一道清贵的身影,手上握了柄长弓——


    前世,布赞因一句“西北未来霸主”的预言,遭到了突厥人的刺杀。宫宴之上,刺客出现,所有人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吐蕃大王,士兵集中相护,却不料他们攻势一转,利刃击向了布赞。


    永安刚好坐在他身旁,临危之际,为了护他,她右手心被利刃击穿,筋脉尽断,从此握不住任何东西,她喜欢的骑马,戏法,梭织,通通都做不了了。


    布赞娶了她之后,将她捧于掌心,千恩万宠。永安与居尘重聚之时,两人坐在草原上,永安看着草上几名少年纵马嬉闹,笑着笑着,轻叹一息,居尘望着她呆呆抚着掌心,就像在抚着自己折伤的羽翼。


    山林间落起阵雨,淅淅沥沥。


    一处暂时可供歇脚的山洞前,吐蕃士兵,连同着宋觅随侍的亲卫,一同守在了门口。


    未过多久,永安与布赞从里边出来,坐在了山洞前观雨。


    居尘受伤昏迷,他们本想快点下山,中途却遇到大雨,这一场雨要是淋下,以她现在的状态,一场高热只怕都是轻的。


    宋觅忖度瞬息,抱着她朝着就近一处山洞走去。


    不过片刻,洞内燃起火堆,永安帮居尘包扎了一下伤口,用帕子擦了擦她的额头,指尖微微一顿,掌心覆了上去。


    宋觅坐在一旁,扫了下肩上的雨水,察觉到她微恙的神色,“怎么了?”


    永安忧心道:“居尘姐姐,好像还是有点发烧了。”


    宋觅起身过来,伸手朝她额间一摸,眉宇微蹙,居尘闭着眼眸,睫羽动了动,在那只熟悉的大手即将离开她的瞬间,伸手抓住了它。


    宋觅眸光一滞,扒拉开她的爪子。


    居尘却不肯放,蜷着身子,烧得糊涂,将他的手臂紧紧箍在了怀中,贴近他耳边,口中呢喃,“宋徵之,我冷……”


    宋觅的耳根仿佛被灼了一下,短促的沉默,只好将她往火堆前挪了挪,她昏昏沉沉,神志不清,不去靠近温暖的火源,下意识朝他怀里拱,仿佛那儿才是最暖和的地方。


    宋觅越将她往外推,她越朝里拱,来回反复多次,连布赞都感觉到了他俩之间微妙的氛围。


    居尘的动作太过熟门熟路,永安已经开始怀疑小叔是碍于他俩才不好接受她的投怀送抱,低着头,心中浮出一抹偷看长辈私情的非礼与局促,随便寻了个托辞,拉着布赞朝外边走去。


    她这一揣测并非没有道理,因他俩离开之后,宋觅推搡多次无果,冷着面色,由着她倚在了他肩上。


    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拉长,映在了山洞的石壁上。


    居尘脸颊白生生的,宛若一块水色莹润的暖玉,因为一些发热,从里边透出一丝淡淡的红晕,显得很娇弱,可怜至极。


    这样的她,谁看了心都要化。


    宋觅仰着头,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眼没往肩上看,沉默半晌,讥诮道:“冷你不会去抱袁峥?”


    抱他作甚。


    居尘半梦半醒,并不具有清醒的意识,只捕捉到了她竹马的名字,回答道:“他现在在南疆,给他父亲守孝。”


    居尘外放没多久,云南王便病逝了,袁峥心中悲恸,归家守孝,与旭阳和离的事情,一时也搁置下来。


    所以,是因为他在守孝,才迟迟没收到他俩永结百年的好消息?


    宋觅冷笑一声,突然很想把她从怀里丢出去,却因她靠在他肩上,额头抵在他脖颈间,微微发烫,他一时之间,下不去手。


    周清汐并不知居尘外放,信件最开始送到了东都。送信人没找见人,无奈之下,敲响了卢府的大门,把消息递给了卢枫,麻烦他转告。


    宋觅当时正好在卢府做客,得知此事,结合前世记忆,瞬间了然居尘的意图。


    他本来不打算管的,袁峥有本事有兵权,她大可找他伸以援手。


    可当他听闻她只带了几个侍仆,独自骑马北上,宋觅坐在辞忧别院,盯着衣架上挂着的那件大氅出神半晌,一把将它摘下,朝着北边赶去。


    雨幕将整座山峰变得雾沉沉一片,白日郁郁葱葱的迷人景色,此刻变得黯然幽深,一眼望去,朦朦胧胧,就像在掩饰一些深沉而无法言语的情愫。


    布赞坐在山洞前,回眸看了一眼墙上依偎的两道身影,忍不住低声问道:“蓬山王喜欢李女官?”


    他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大梁的这位王爷高贵,出现在他面前时,总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布赞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拉弓那一瞬,双眸慌乱,杀意伴随着他心急如焚的絮乱心绪,腾腾蔓延了半个山区。


    永安想了想,迟疑道:“应该是。”


    布赞蹙起眉梢,“那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


    宋觅方才的神色,冷淡无奈,分明在压抑着某些情绪,一看就不像是两情相悦,和和美美的样子。


    永安沉吟良久,“肯定有很多原因吧。”


    布赞不屑道:“中原人就是太多弯弯绕绕,考虑这考虑那的,我要是喜欢一个姑娘,我就是抢,也要把她抢到手。”


    永


    安温柔教育道:“不可以这样。”


    布赞看她一眼,转过头,没有反驳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耳中。


    接近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


    居尘的烧退了,陷入了昏睡的状态。


    宋觅将她送下山,并没有跟着永安回宫堡,弯腰在马车上,低头瞥了眼她沉睡的容颜,克制住那一瞬想朝她脸上摩挲的指腹,掀帘下车,“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永安迟疑地啊了一声,不解地将他望着。


    宋觅垂目,嗓音发沉,“我不想她又觉得欠了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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