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合一)
人来人往热闹的街市,金铺嵌在胭脂铺子与布料铺子中间,富丽堂皇的装饰对比起以前鼎盛时总归是弱了不少。
金九抬头看看铺子上方黑檀木牌匾,上方用金色毛笔写下金满玉金阁五个大字,实在俗气得紧。
光一个牌匾上就挤了两个金字,生怕别人不知道,又用了个金色。
还金满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玉楼在这又开了个别的产业。
她如果能得到家主之位,先把这土到掉渣的破牌匾和名字给换了。
宋十玉看着那牌匾,浮现出的想法和金九一样。
太土了,实在不符合世家品味,还未进门就是股暴发户的味。
如若不是金家前些年靠金九打响名气,又总是推陈出新,怕是后来出事了连分店都保不住。
金九无语盯着牌匾半晌,里头伙计看到人也是爱搭不理。
但她要再站久些,他们就要出来赶人了。
金铺伙计个顶个的势利眼,光看衣着就能知道买不买的起这些金子。
金九也不急,带着宋十玉进门巡视。
暗红柱子将金铺挑高,门槛因长年踩踏陷下不少。厚重的琉璃窗暗藏机关,每片琉璃夹层中都用铜汁与西冦国特制的琉汁固过,看着脆弱,实际拿锤子都砸不烂。
也因此,窗外薄阳透不进来,里头光线要靠二楼开天窗才亮堂些。
金九目光从头顶那需要数百根烛火点燃的琉璃盏上收回,低头扫视艳红的锦缎绣花方盘,再到货架上摆着的货品,干净归干净,不是红就是黄,看没多久眼睛发疼。
路过这些普通金器,前方有一道门拦住。
透过雕花镂空木门与层层叠叠的琉璃珠帘,金九能清晰望见里头摆设。
比起外层,里面光线更加昏暗。
暗红云锦铺设,连墙面都用金丝浮光锦铺盖。
摆放齐整的货架是阶梯式的,共三层,呈半圆形环绕。
四角熏香袅袅,站在门口都能闻到些许清冽苏合香,两侧摆放金家制作的特殊铜镜,甚至准备了螺子黛与各种脂粉。
在这些东西正中,半人高的檀木架子上罩着透明琉璃盖,里面正发出古怪的鸣叫。琢玉者故意取翠色作底,剔透白色为露珠水层,不规则地覆盖于青色之上,给人以晨露未晞之感。
而这巧夺天工的玉雕也不过是陪衬,真正令人惊奇的是上方鸣叫的金蝉。形体肥圆可爱,栩栩如生,蝉翼拉丝处理,无风自动,仿佛只要有人揭开琉璃盖,下一秒它将振翅而飞,逃离金楼。
这是……
金鳞做的?
可是不大够。
远远不够。
金九嗤笑:“就这破玩意,就想让我认输?”
话音刚落,旁边有伙计不善道:“这位贵客,我们此处是为有缘人设立的,需在我们金满玉金阁买满两百两方可进入。”
“才两百两?档次可是越来越低了。”金九背着手,态度高傲,“去把金鳞做的那破玉蝉给我拿出来。什么垃圾你们都往上摆,怪不得金家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姑娘,是两百两,金!”伙计说话愈发不客气,“您若是来买其余东西,还是在外边转转的好,里边的东西不按银子计,都是招待贵人的。咱这等普通人,多看一眼,随意摸一下,怕都要倾家荡产。”
“要帮你解决吗?”宋十玉低声问。
金九都快忘记宋十玉的存在,她摆摆手,总算肯施舍给伙计一个眼神,用的是十足十的命令语气:“去后院给我腾个位置给他先歇息。把你们账目拿给我看。别再让我重复一遍,玉蝉拿出来,破烂货不许往上摆。”
见她态度仍然如此嚣张,还称呼他们金家的镇店之宝为破烂,一向机灵的伙计咂摸过味来,仔细看了看金九的脸和手,犹豫问:“姑娘是……”
金九冷笑一声,踹开面前木门,在伙计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伸手指了指货架上的金镯子:“那是我十岁做出来的东西,你猜我是谁?”
她踹门动静太大,看似仅有三人看守的金铺一下变成十几人。
宋十玉下意识护在她面前,身影修长如竹,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
金九急忙将他推开,小声嘟囔:“你别挡住我呀,正给下马威呢。”
“……”
他就想她怎么不直接亮明身份。
但她就算这么说,宋十玉也不敢轻易将她暴露在刀枪锋芒中,更何况二楼上方还有寒芒闪烁的弓弩。
第一个与她搭话的伙计总算反应过来,忙伸手让众人冷静,试探着问:“可是半月前从宫内放出来的九姑娘?”
“总算认出老娘了。”金九说完,将藏金珠扔给伙计,“赏你有眼无珠,现在才认出我。刚刚我吩咐的,立刻给我照办。”
还真是她。
金家谁人不知九姑娘就爱赏些墨玉藏金珠。
伙计拿起烛火烤了烤,见藏金珠色变,终于敢确定她的身份,急吼吼跟外出的掌柜上报此事。
其余伙计立刻替她清出后院房间,熏香散味,送来账本给她过目,又拿出果子蜜饯放到书桌上,这才安静退出房间。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
金九等最后一个伙计出去这才卸下伪装,“嗷”一声躺塌上,日日跟着澹兮餐风露宿,她腰快睡断了。正想眯会,又听到宋十玉敲门。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稍显模糊:“你行李还在我这。”
金九懒得动弹,喊道:“门没关,你直接进来吧。”
“这……”不大好吧?
宋十玉正犹豫,听到里面“哎哟”叫了声,他下意识推门进去。
不大的厢房内,宋十玉一眼看到内室榻上的人。
金九脑袋枕在榻沿,一只脚勾在雕花栏上,毫无形象地趴躺,眼中全是狡黠,像极靠小聪明骗到人的啸铁狸。
宋十玉松了口气:“我以为你摔了,或是哪疼。”
金九立刻装起柔弱:“宋十玉,我快累惨了,给我点甜头尝尝。”
“……你这样,澹兮知道了不好。”宋十玉告诫,“他是男人,你就算再不喜欢他,他对你还是会有占有欲。闹将起来对你名声不好。”
说出这些话时,尽管表面温和,宋十玉仍难逃避心中莫名生出的零星苦意。
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
也不想承认,或许是金九与他曾有过露水情缘,他难免对她挂心。
金九抬眼看他:“想什么呢,我就想吃点蜜饯。”
“……我去给你拿。”
宋十玉红着脸出门,迎面恰好撞上前来送账本的伙计。
伙计奇怪地看了眼从室内出来的宋十玉,暗忖这莫不是金九夫郎?这才如此大胆进出姑娘的屋子?
东家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伙计收回目光,提高嗓音站在门外喊:“九姑娘,账本拿来了。”
“宋十玉,帮我拿进来。”金九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
宋十玉不介意她使唤自己,反而觉着她能需要他就好。
他应了声,伸手接过伙计递来的大摞账本,反身回屋。
见金九不想起,宋十玉干脆拿了张圆凳过来,将账本放在凳子上。
距离刚刚好好,抬手就能够着。
只是不知为何,他如此贴心的举动换来的却是金九幽怨的目光。
“怎么了?”宋十玉不明。
金九刚要说话,结果被门外伙计打断。
踌躇了好一会,伙计才决定开口:“九姑娘,前些日子金铺进了好些新货。铺内实在没有多余房间,都用来存放货品,要过两日才清走,您看……”
“没事,你再备一套被褥到我房间……”
宋十玉急急打断金九的话:“不行,我去客栈。”
“那你去吧。”金九又露出狡黠的笑,“要是受不了就回来。”
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宋十玉微微皱眉,就听到伙计又道:“咳,九姑娘,离我们近的那家客栈,不大好。要不然,小的驾马车,将您夫郎送到城西那家?”
等等,他怎么成她夫郎了?
宋十玉正要解释,金九小声道:“离金铺近的那家客栈总有外地做生意的召闝,男男女女都有,俗称大淫窝。城西那家,你确定要我伙计每日赶马车接送?宋郎真是好狠的心肠,我们都没对伙计这么狠呢。”
“……我跟你,但、但……”宋十玉想到之前那两次,脸色慢慢覆上薄红,“你不许……”
“啊?是我主动的吗?”金九故意问他。
是他主动。
是他引诱。
是他不知廉耻。
宋十玉喃喃:“是我……抱歉,不会了。”
"所以?"
"我……我睡地上。"
金九看他脸红笑得不行,吩咐伙计去办。
宋十玉面色愈发红,出门后再不见他回来。估摸是躲在哪处等心绪平复。
金九不在意,随意拿起一本账本。
厚厚的账本翻来全是数字,起先还好,还是黑色。从大富大贵到收支平衡,再到朱砂赤字,时间仅仅过去三年。
三年内,金家因战乱先后搬过两次主家,死的死,散的散。
原先繁茂的金铺如此只留下四家分店支撑。
她在宫中惹祸,卷入纷争,差点被砍断手脚,被上头保下。帝君明面上将她撵出宫,暗地里交由她任务,这事谁都不知,却打击到金家名声。
其他家金铺眼红金家许久,长盛至衰,不过是正常过程。只是利益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竞争对手明里暗里想要彻底掐灭金家。谁知没了金怀瑜,还有个金鳞支撑门楣。
只是,光靠手艺可不行啊金鳞。
门店装饰、名气传播、获取客源等等都是有门道的。
可以不会,但不能不懂其中如何运作。
可是如果专心研习手艺,其他必定会落下。
她们之间,究竟谁优谁劣,对比明显。
金九看着账本,皱眉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会看账,却着实不耐烦,看着看着,眼睛就跟河蚌似的睁不开。
豆油色的账本从手中滑落,“啪嗒”坠地,密密麻麻的赤字似爬满红虱的史书,记录金家几年的颠簸流离。
门外。
宋十玉接过伙计送来的被褥,拎着蜜饯果子迈入房中。
里头安安静静。
他侧身去看,才发现金九已经翻过身来睡过去。
窗外日头西斜,大开的窗外有未凋零的红梅,随风吹入屋内。
她心无城府安睡,露出一截烫伤留疤后的小臂。
宋十玉放下手中物件,放轻脚步走过去。
他望着她望了许久。
慢慢俯身替她将衣袖拉下,又把窗户关小,寻了张薄毯给她盖肚子。
账本在地上轻轻响动。
宋十玉矮身拾起,忽而顿住。
—《金满玉,查账时》—
书页翻动。
树叶作响。
恍惚间,像回到孩童时最为平常的午后。
金九慢慢睁眼,看到半掩竹窗外晴空,清浅的蓝如缎布垂挂屋檐,丝缕薄云似熏炉升起的烟雾,聚拢成团,很快被风吹散。
等神智清醒些,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薄毯。
棕褐色鹿纹面料,编织彩色丝线,是从西寇国买来的。
"哗啦。"又是一声细响。
金九侧过脸去看,雕花圆桌上分成两摞的账本中间,宋十玉正翻看其中一本。
墨发半挽,仅用路边随处可见的树枝子簪起。碎发垂落在两侧,未敷粉的面容难得见除去杀意以外的表情。
他在蹙眉。
金九却不急着问,转过身用手支着脑袋看他。
好看。
素淡衣着好看。
簪的树枝子也好看。
若没有细观,那两片残余的嫩叶都跟精心雕刻的玉似的,为他容色添彩。
宋十玉总算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去,恰好对上金九的眼睛。
她在看他。
就只是在看他。
不掺杂任何欲望。
纯粹的欣赏。
"抱歉……"宋十玉这才想起自己在看什么,立刻放下手中账本,"不小心看了你家账本。"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他又道,"也不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就看了……"
"没事,看就看吧。"金九躺回床上,"看出什么问题了吗?正好我懒得看了,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替我去解决。"
说完,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竟是要继续睡。
"你……你不介意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说得轻巧,宋十玉怀疑她只是懒。
正好他有事要问,于是拿着账本和蜜饯走到床边,先在肚里酝酿了开头:"金怀瑜,账本有点问题。"
"嗯,有什么问题?"金九睁开眼睛,往里挪了挪,拍着榻让他坐下说。
宋十玉知道她的意思,轻声拒绝:"我站着就好,给,蜜饯。"
金九看了看他,"啊"一声张开嘴。
"……自己吃。"
"什么?你站着好高,我听不清。"
"……"
"坐下嘛,听地清楚些。"
"你这样不好。要是……哎……"
金九才不管他,用力把他拽到榻边坐下。
说来也怪,习武之人下盘稳,他却如此轻易被自己拽倒。
宋十玉没有防备,犹豫一瞬,借着她伸手拉自己的势头,顺从地在榻边坐下。
两人距离挨近。
他身上的药香也似风般吹来。
又苦又清冽。
金九忍不住想关心他:"最近身体没问题?心疾,澹兮怎么说?"
"无碍,如此能恢复常人六分已是万幸。"
"能百分百恢复才好,不然你舞起匕首那么好看,要是因为心疾起不了大动作这也太浪费了。澹兮怎么说嘛,你告诉我嘛,我家账本都给你看了,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总该透露些你的给我。其他不好说,病情总该好说?"
宋十玉拗不过她,总算不再避重就轻:"我生下来便有心疾,家变后无钱买药,靠着黑市巫蛊师卖的毒药苟活至今。澹兮说,我早该在十八那年解蛊,现下毒与蛊并存,很是棘手,他只能尽力试试,先为我解毒。时机到了,再为我解蛊。"
金九又开始好奇他究竟是哪个覆灭世家的公子。
数十年前乱世,巫蛊师稀少难遇,靠谱的需花费千两黄金才能请动,远非寻常百姓能承受。
但她有分寸,没有问出口,反倒把话题拐回去:"那你好好养身体,现在跟着我,我必不会让你受苦。对了,账本有什么问题?"
她的话太有歧义,宋十玉有那么一瞬间觉着自己像是她赎身回家救风尘事件中的夫郎。
不,不是像。
澹兮该做的事,他似乎都越俎代庖地……做了……
包括现在看账本,与她同在屋内。
宋十玉克制着自己想歪的心思,将注意力拉回,放在账本上。
他一连翻过好几页折纸的地方,温声道:"这几个地方账目不明,比如三年前这里,进货十两,卖出去却只得了十一两,你们这定价与卖出去的价中间利润……"
好困……
金九努力睁开眼睛,想仔细听清他说的话。结果越听越觉着自己回到算学课,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宋十玉顿住,见她眼神涣散,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无奈道:"这是你们家的铺子,你该仔细听的。若我不在,谁给你看账本?"
金九不假思索:"那你一直留着啊。"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
时间仿佛在这刻静止,她似乎能微弱地听到对方心跳声。
金九反应快,急忙给自己找补:"咳,我的意思是,心疾治好后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留在金家。我们对伙计很好的,七日制,做四休三,逢年过节有赏银。就是现在生意不怎么景气……赏银少了……"
宋十玉缓出一口气,随即胸口生出了些无力。
她总是这样,随意撩拨,自己居然还当真……
他盖上账本,反问:"那我要做你家账房先生的话,你给我开多少月银?"
不等她回答,宋十玉继续说:“你最好还是看一看账本,按你们这赤字收支继续下去,撑不过十年。”
“我知道撑不过,这不就在努力跟我表姐争家主位了吗……”
“业精于勤荒于嬉,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呢?”
金九无可奈何道:“现在、立刻、马上。我就眯了会……”
“你要的金蝉掌柜的已经放在外面桌上。”宋十玉不肯再与她一起消磨时间,放下账本就要走。
谁料金九拉住他衣袖,问了句:“刚刚你看账本,有没有看到一个名叫赵朔玉的?”
宋十玉神色不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家买了我们家的金器,我想要回来。”
“要回来?要什么?”
“什么都行,是金器就行。”金九看他,“有没有看到?”
“矮的那摞,最底下那本。”宋十玉说完,抽回袖子离开。
即将迈出门槛时,他不知怎么,转身望向屋中。
金九已经起身,踩着帛屐,迫不及待去翻那堆账本。
还未翻开,她看到那叠纸页又抬起头,用希冀的目光望向宋十玉:“你、你还记得是哪页吗?”
宋十玉看出来了。
这人会看账本,就是懒,懒到一看账本就犯困。
他不想助长金九的惰性,这脑子就跟控制不住嘴似的,回答金九想要的答案:“倒数第七页,左边那栏。”
她跟自己下什么迷魂汤了吗?
怎的这般听话?
宋十玉想不通,抬脚要走,才迈出门槛,背后一阵风卷过。
他的腰带被拉住,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停在原地。
宋十玉面无表情回头看她。
金九露出讨好的笑:“送佛送到西,你帮我处理下账本的事呗。拜托了,宋郎君~晚上我请你去喝糖水,这城中糖水可好喝了,我让店家多放点红糖枣果,嗯?”
说完,她塞了个牌子在他手中。望向他的双眼明亮透彻,像两颗烧过的浅棕碧玺。就算讨好,也不会显得谄媚,反倒觉着,有几分……
几分什么呢?
像牛乳糕中点缀的甜豆,虽甜,但不腻。
可是……
路过桌上摆放的铜镜,宋十玉忍不住去看镜子中的自己。
脸上没写着便宜好用四字啊?
怎的莫名其妙,中午刚吃完饭,下午就用上了?
伙计看他冷脸盯着铜镜,心说镜子不过是三日没擦,至于这么严格吗?
九姑娘带来的夫郎可真不好糊弄,这才一会功夫就直接找上掌柜的对账。
战战兢兢敲响掌柜房门,伙计小声说:“掌柜的,九姑娘夫郎找您有事。”
里边传来慌乱的动静,还有女子小声抱怨。
宋十玉耳朵尖,听到里面怕是不下三人。
他冷下脸来,干脆挑明:“我给你们一盏茶时间,立刻给我穿好衣服散干净味。不然,这位置还是让给底下人做吧。”
伙计一听,眼睛都亮了。
还有这好事?
里面加速穿衣动作,面料摩擦窸窣的轻响,开窗的动静,还有因动作太快打翻物件的响动尽数落在他耳中。
等到里面安置妥当,掌柜的才穿好衣服,疾步走来。
两扇房门打开,掌柜的还没来得及收起被发现的惊恐,就见门外站着的秾艳美人,虽是极其摄人心魄的长相,气质却端庄冰冷。
然则。
但是。
“你谁?!”他又不是没见过九姑娘夫郎,那少年清俊,可不长这么妖妖娆娆。
宋十玉想起金九塞给他的牌子,随手从锦袋中拿出,给掌柜看清楚。
金九把金家牌符给他了,小小的金牌子,却用了八大工艺,合上时是小小的圆筒,找准位置摁开,立时变成一方卷轴。
掌柜脸色几番变幻,完全没想到一向亲力亲为的金九这次竟不亲自来查,反倒是派了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对方不说身份,不说来历,甚至未曾寒暄两句,就将账本错处连珠炮似的打过来。
掌柜承受不住,被他逼得冷汗直流。
在他们楼下。
金九哼着歌,拿着账本溜溜达达到柜台前。
她招招手,找了个伙计说:“去帮我把这个叫赵朔玉的所有记录调出来。”
伙计探头一看,为难道:“九姑娘,你这都十几年前,快二十年前的记录了,还真不一定有。”
“找了再说,快点,让其他人一块找。”金九左手随意翻转下,将一片金叶子放到柜面,笑道,“去跟他们说,找到的,金叶子,我给五片。”
“诶诶诶!好的嘞!”伙计喜不自胜,原地蹦了两下就要冲出去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
金九拦住他,吩咐道:“除此之外,把金工房收拾出来。金鳞做的那破玩意忒小气,老娘给你们重做个镇店之宝,派个会画金工图的伙计记录,等我走了你们派个人送信回去。”
“是,九姑娘。有您的手艺撑着,咱们金满玉金阁绝对能更上一层楼。”
金九催促:“*别拍马屁了,赶紧去。”
伙计笑呵呵地应了声,赶忙下去分派任务。
等人离开,金九才敛起笑意。
她知道金家每隔二十年会销毁部分客户记录,但这销毁不是到了二十年一次性销毁,而是每年都挑选出几个,确认客户不再来了慢慢销。
赵家十几年前灭门惨案发生后,金家收到消息,很大概率会销毁他们家信息。要真找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才刚开始,金九就感到了问题棘手性。
—《假夫郎,真挑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从库房回来的伙计满身灰尘,脸色不大好看,尴尬地朝金九笑笑,“太激动,没来得及拍拍。”
金九捂着口鼻依然被风带来的尘土呛得直咳嗽,连声将伙计赶出去,弄干净再到她面前。
此时她们站在院中天井,二楼爆发的争吵声隐约传下来。
金九担心宋十玉那不争的性子会不会被老掌柜气吐血,他可是有心疾的,万一被气出个好歹如何是好。
她上哪还能找着个没落世家的貌美公子?
人聪明还听话,文武双修,如果不是要留下来治疗心疾,实在难遇到。
“姑娘。”伙计将自己弄干净些,又跑回来道,“您想先听……”
金九听着楼上动静,不耐烦道:“赶紧说,卖什么关子。”
伙计挠头,一五一十道:“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坏消息是上面记录的绝大部分金器找不着。”
“你先给我看看。”
早有准备的伙计从身后拿出一本泛黄簿子。
上面被米白色蠹鱼啃食出大小不一的洞,随时掀开都有可能在手中化为齑粉。现在碰它就跟碰糯米纸似的,稍有不慎就烂在手里。
听到楼上已经开始摔杯砸盘,金九知道再不上去就不好收场了。她将簿子递还到伙计那,嘱咐说:“你先放我屋内,我等会再来。”
“诶,好。”伙计赶忙接过。
簿子挨着手那瞬,金□□一样消失在面前。
他目瞪口呆转身去看,只看到半片翻飞的衣角。
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夫郎大。
伙计摇摇头,迈步把簿子送过去。
黑靴踩在木梯上,震得灰尘起伏。
此处二层隔音不错,已经跑到转角都听不大清他们的说话,只零星听得几个尖锐的词。
阴阳账。
数目不清。
是金铺内惯常做账手段。
掌柜都是家里老人,利益盘根错节,她实在不好插手,只能选外人去当这把刀,去切除这些她无法解决,更不好出面的事。
说白了,她需要由头发作。
而这个由头……
褪色红漆木门被一脚踹开。
里头乌泱泱至少四五人,竟还有两个外人。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欲气,金九迅速猜出现下是什么状况。
“九姑娘!”脸色被气得通红的掌柜认出了她。
距离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金九没想到这次他能认出来。
但这次可万万不能寒暄,不然绝对会变成和稀泥现场。
靠着与她叔伯关系好的老掌柜最最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金九几乎都不假思索,望向绷着脸的宋十玉。
他也被气得不行,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胡搅蛮缠的人,胸口微妙地有些不舒服。他见金九这个真正主事人到了,自然不好越过她再说话。
“我家夫郎可是有心疾的!你们怎好这样气他!”金九几步扑过去,撞开伙计,手心直接盖上宋十玉右边胸膛。
宋十玉怀疑她只是想借着名头占便宜。
但事急从权,他虚虚挨在她身上,低头小声说:“人心在中间偏左。”
别再假装不经意摸了好吗?
他又不是死人,隔着绸布感受不到她指头在暗暗使劲。
“……咳。”金九尴尬地从右边挪到左侧。
宋十玉被她摸地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迅速伸手把她中指按住的地方往下拨了拨,又挪了下位置,用气音道:“是在这!”
隐隐有些咬牙。
金九怕把人惹急,趁着哪日夜黑风高把她了结,急忙转到正事上。
“金掌柜,您在我家几十年。我今日才刚来半天不到,你竟把我夫郎气到如此地步!你别说话,你听我说,各家各铺我不指望账目如此清晰,偶尔少个几两金我当是你们辛苦钱。可你万万不能拿这些假账糊弄我!”
掌柜正要说话,宋十玉“唉”一声,眼看就要倒下。
“椅子!椅子!”金九急急吩咐,揽着宋十玉腰的手暗暗使劲。
伙计刚把圆凳搬来,她就把他按坐在凳子上,顺带塞给他一袋蜜饯,一副要护短的模样。
宋十玉懂了,他就是金九送来挑事的。
“九姑娘,夫郎怎的换了?上次看可不是这个。”掌柜阴阳怪气,“莫不是哪个勾栏瓦舍出来的,专门调拨你我二人关系?”
宋十玉沉默,干脆歪头倚在金九腰侧,捂着胸口脸色苍白,这泪他实在挤不出来,只好用颤颤巍巍的语气配合金九演:“他说话,怎如此难听?我也是清白人家出来的……你怎,让你手下人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你放开我,我要、以死证清白……”
“阿玉!”金九假装紧张替他抹汗,朝他眨眨眼,暗示到这就好。
接下来她来处理就好。
“金掌柜,自己叫了俩,哟,男女都有啊,你们三该不会呈‘州’字这么玩吧?怪道看谁都是从勾栏出来的,原是自己就不清白。我夫郎说你们什么了,至于如此污蔑他清白?账本我看了,来时我也与他说,金掌柜是我们家老人,你要温和些,我一进门你就如此造谣,是说中了你什么心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账本究竟掺合多少假账?”
两人一唱一和,摆明是要挑开这层遮羞布。
金家私底下做手脚的只多不不少,掌柜的也不过是听令行事,从中谋取私利。
上头还有金九长辈压着,他就不信金九敢真的闹翻。
掌柜抬头望向她,行礼问:"九姑娘,刚出宫还未得家主位,还是莫要太清楚的好。"
"闲杂人等都给我退下。"金九命令。
被掌柜召闝的男女对视一眼,顾不得身上衣服还未穿好,被伙计半撵半赶送出门外。
宋十玉知道自己此刻不宜再留,默然起身。
他胸口真有些不大舒服,站起时也在捂着。
金九注意到了,亲自扶着他坐到窗边,低头问:"澹兮给你开药了吗?"
"嗯,在你屋中,我吩咐伙计就好,你不必管我。"
"抱歉,让你为我费心。"
"应该的。"
他承过她的情,太多太多。能被她用上,是他甘愿。
金九只留他在屋中,摆明是把他当自己人。
掌柜没听到她们刚刚在耳语些什么,也懒得管为何她夫郎换了人,只知今日若解决不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金九与上头那位才是一家人,他算个屁。
闹到主家面前,错的还是自己。
掌柜还在想怎么开口,金九直接在主位坐下,倒了杯冷茶放到掌柜面前:"坐,真账我就不看了,但……你最好能认清以后谁才是你真正的东家。"
她自然清楚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那她就先把下边这根梁掰正了,再回主家夺权。入宫多年,她在金家没有根基,需要自己培养人手,或是安插、或是笼络、或是替换。
宋十玉静静听着她们谈话,接过伙计拿来的烟斗,他点燃后慢慢抿出药烟。
滚入喉间的苦涩比以往任何巫药都要来得猛烈,甚至苦到泛甜泛酸,苦到宋十玉能确定澹兮是故意的。
第一口下去,他忍不住想干呕,急忙拿出袋子里的蜜饯压制。
宋十玉想,金九最好省着点用自己,他真怕澹兮还未回来,他就因不肯吃药先行下黄泉。他想到这,苦笑想,这也是自己自找的……
视线从明灭不定的烟斗中移向金九。
他边听着她们时而激烈时而平静的谈话,边凝视她的身影。
当初觉着她普通,现下再看发现这人还挺有手段。
不愧是在深宫中出来的女官,话术一流,给巴掌再给甜枣,给完甜枣再给巴掌,循环往复,被她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
目光移向桌上账本。
宋十玉收起纷乱思绪,想起她翻看账本时并未翻全,好像就是为了找到那名叫赵朔玉的人。
她找那人做什么?
是宫中带出的任务吗?
他扶着烟斗,细细去想。
烟雾缭绕模糊了秾丽面容,如隔江月,触碰即碎。
不远处,漏斗在宋十玉抿完一颗药丸后落下最后一粒沙。
申时已过,外边天光黯淡不少。
日影西斜,炊烟升起。
春季金乌下山后逐渐寒凉。
说话声也随着影子西斜慢慢弱下去。
金九将掌柜送出门,从伙计手中接过氅衣,返身回到屋中。
从发间掉落的簪子静静躺在窗台。
平日里总注重形貌的人靠在窗沿边上就这么睡着了,可就算睡着,也不忘端着仪态,像他手中靠在扶椅上的烟斗,直直地倚着。
金九站在他面前,俯身去看他面容。
真是瘦了好多啊。
从金玉楼出来后居无定所,跟着巫蛊族逃难,身体不好又挑食,又专爱吃甜食。
路上哪有这么多甜食供他,每日干粮糙饼就水,不知不觉下巴也尖了,五官愈发深邃。
颀长身躯在衣物包裹下都显得空荡,揽他腰时金九都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握着根梅枝,可以随时放入书房花瓶中。
她忍住想摸他腰的冲动,却没忍住碰了碰他腕上明显是烧伤的一道疤痕。
手好凉。
听说有心疾的人,手都是凉的。
金九拉住他,想给他暖暖。
这个念头刚起,被她握住的手指动了动。
宋十玉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想旋开戒指内暗藏刀片,一用力,发现自己掌心竟被她填满。
"谈完了,走吗?我带你去糖水铺子。"金九见他受惊,又去拨他垂在眼尾的发,"我拿了氅衣,你出门穿上?"
宋十玉盯着她的双眼良久,久到胸口微微发酸。
他抽回自己的手,微微敛眸,望向别处,轻声道:"下次不要靠我这么近,我会伤着你。"
活在仇恨中太久,他不喜欢她离得太近。
更不喜欢她能不费吹灰之力挑动心弦,对他来说,这种细微失控的感觉太过危险。
金九毫不在意:"那就改改,走吧,再过两个时辰又要宵禁了。现在出去吃完糖水,还能吃点别的。"
她边说边转身,絮絮叨叨说着这座城有什么酸甜口的菜色。
背后有风声无声无息袭来,张开的氅衣似张大网,盖过她留在地上的影子。
金九还未迈出门槛,脖子上贴来一道冰凉。
汗毛乍起,她立在原地没敢动作。
宋十玉食指刮过她脖颈下隐隐透出的青筋,声音有点冷:"要对人有警惕心,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心甘情愿……你、你做什么?"
金九猛地矮身从他桎梏下钻出,转身狠狠咬了他食指一口。
第23章 "疼不疼?""……""下次还敢不敢威胁我?""……
"疼不疼?"
"……"
"下次还敢不敢威胁我?"
"……"
"问你话呢!"
前方身影越走越快,要不是没带行李就要把她甩下了。
金九牙痒,看他越走越远,忍不住喊:"走错路了!"
宋十玉总算停下,回头也不看她,反倒去问一旁的摊贩附近的糖水铺在何处。
不知他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自己不就咬了他一口吗?
金九平生最恨被人武力压制,尤其是宋十玉这种身手敏捷不靠蛮力的武者,跟塘里滑溜溜的鱼一样,不论看不看得见,她都摸不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先后进入糖水铺。
已是黄昏时分。
各家各户传出饭菜香气,街上行人匆匆,扛着家伙事或是拎着新鲜菜叶往家赶。
外面的热闹愈发显得临近打烊的糖水铺冷冷清清。
"红糖醪糟汤圆,糖蒸酥酪,紫苏饮,再来……"宋十玉还想再点两个,被金九制止。
"刚刚他点的全要热乎的。店家,我给你一两银子,替我去外头买些好吃的肉食,不要辣,清淡口。"
这处糖水铺是夫妻小店,得了赏钱,店家急忙支使自家夫郎去外头买肉食,还多叮嘱几句要干净的。
宋十玉又不是没脾气,他不喜欢在这事上让她管着,总觉着自己真成她的外室。
明明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郎,又老招惹他做什么。
"我有钱,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宋十玉望着窗外人来人往,就是不看她。
金九抬眼觑他:"噢,有钱。那把氅衣还给我,我送澹兮的。"
"……氅衣多少钱,我给你。"宋十玉现在听到她说这话莫名觉着不舒服。
他穿都穿了,还回去算怎么回事?
沾上了他的气味,她不怕澹兮发现?
金九张嘴就来:"十万两黄金。我给你打个友情价,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黄金。"
宋十玉又不傻,这氅衣面料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按市值最高不过五两银。
他不跟她纠缠,随手丢出一锭金子给她:"没有那么多,先给你定金。"
"怎么?舍不得还?"金九挑眉。
宋十玉又有些来气,不知多少次告诫过她不要太过接近自己,她是有夫郎的,与他交往太过,澹兮以后与她成婚想起这件事怎么办?
男人的忌恨心是超越杀心的存在。
杀心利利落落杀。忌恨心是钝刀子割肉,堪比凌迟。
"我还你。"宋十玉扯下系带,又忍不住问,"你哪日要给他?我洗干净熏完香再还你。"
金九起身,把钱塞进他手里,又重新给他系上,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这是我的氅衣,以前出宫时留下的。你刚刚靠在窗沿,手太凉了,春日寒凉,我担心你得风寒。"
她的氅衣……
是她的……
宋十玉愣住,那股不舒服的气又莫名顺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在这件氅衣上闻到了她的味道。
觉察到他的态度软化,金九重新坐下,挨近了些:"等会吃完糖水多吃些肉,然后我们去街上逛一逛,消食后回去。我已经让伙计烧上热水,你可以沐浴。然后,我们要在这停上一个月,等我东西做出来后再走。"
她轻声与他说着行程安排,宋十玉忽然觉着自己刚刚跟她闹别扭显得不大懂事。
明明他年纪比她大,处事却如此不稳重。
"嗯……"宋十玉应了声,"刚刚,抱歉。我……我实在担心你夫郎知道后,会对你不利。"
金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宋十玉疑惑看她。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过。"
"我父母姑婶都说过。"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澹兮是巫蛊师,下蛊在常人眼中的确是很恐怖的事。
那些奇形怪状的蛊虫会钻入人体,啃食皮肤,喝血吃肉,控制人的思想与行动。
可所有人都忘了,蛊虫一开始是拿来治病救人的。
后来无人管制,这才渐渐乱了,名声也坏了。
金九眼中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用手支着下巴问:“我要是告诉你,澹兮下的蛊对我无效呢?”
她们两家人的姻缘是从祖辈开始的。
定下娃娃亲时,澹兮母亲就曾给金九服下可以克制一切蛊虫的药丸。
时至今日,十几年过去。
金九还记得那个面目严肃的妇人,会温柔抚着自己头发说:“等你长大,若是不喜欢我们家澹兮也是可以的。阿瑜可不能因为定下婚事就认为是一辈子的事。若以后过得不开心,就像我们族内,想继续就继续,想反悔就反悔。”
她边说,边怀念地望向窗外。
此处糖水铺另一边临江,夕阳残辉照得半片天空瑰丽斑斓。
林木阑干,在水天一色间分割出模糊界限。
水面倒映晚霞,几船画舫行在水面,拖行出水波星尾。
她在看万里晚霞,宋十玉在看她眼中映出的绚丽山水画。
起初觉着普通的面容,如今不仅顺眼,闭上眼睛甚至还能勾勒出几分轮廓。
利落束起的长发下,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眉眼,坏起来时有几分狡黠,尤其是在调戏他的时候,亮亮的,像叶片下扑闪的甲虫翅膀。
金九望见画舫,将视线收回,定格在宋十玉脸上:“等会去游湖吗?”
宋十玉愣住,轻轻摇头拒绝。
不行。
不可以。
不能再越界。
金九遗憾地叹口气,准备一会儿吃完后自己去画舫上看看,今夜可能不回去了。
此时,热腾腾的糖水上桌。
店家将买来的吃食装盘,顺带送了两碗热粥。
宋十玉耳边听到她说不回金铺,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再次萦绕心间。
都是大人了。
她又不是自己妹妹。
为什么会不舒服?
他不解,只慢慢吃下那些热食。
羊肉炸过,又与各种酱料扔入砂锅中炖地酥烂,入口微微残留膻气,随之而来的是香料融入肉里的清香。与热粥一起吃下,酱味被冲散,留下满口糯香。
晚食吃完,这才轮到糖水。
醪糟与紫苏饮当中的米酒经过加热,入口微烫,却是甜而不腻。
酒气蒸腾下,体内寒凉被驱散。
他小口抿着,生怕喝得太猛醉倒。
可到最后,眼前景象仍是开始模糊。
他满足地靠在窗边,眺望远处画舫。
桌上食物皆空,金九去看他肚子,心想怎还是这般平?
他当真有吃下去吗?
结完帐,金九打算与他在此分开。
太久没在繁华城中,她想找个既能听曲又能留宿的画舫,还能看江上日出,左右今夜是不想回去。
她告别宋十玉,迈步走出糖水铺子,往游船码头方向行去。
金九没注意宋十玉喝醉了,在她经历过的人生中,就没听说过有谁吃红糖醪糟汤圆,喝个紫苏饮就能醉的。
可偏偏,宋十玉就是醉了。
甚至等金九离开快一盏茶,他才发现,她走了。
此时店内已经打烊,宋十玉心中记挂着金九,忙起身问店家她去何处。
店家亦没看出他醉,好心给他指了方向,看到他脚步不稳地出门,这才觉出不对劲。
莫不是醉了?
喝个甜米酒都能醉?
稀奇啊,酒量这般浅。
门外夜风带着些许湿意吹过,夕阳已落入山下,春寒料峭,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被吹散,使得神智清醒几分。
天色将黑,蒙了层灰纱似的绀宇色夜空挂上几颗星。
半弯月牙如同天上仙人乘坐的小船高高挂起,云雾如浪,半遮半掩在月前,晕出雾蒙蒙的光。
长街灯笼被打烊的店举着高杆收起,准备着闭店工作。
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散去不少,剩下的正收工往家赶。
喝了酒后身上发汗,冷风一吹,胸口又有些不适。
宋十玉没了办法,只能缓下脚步往码头赶。
早知道。
就答应她了……
眼前街道又长又深,风还大。
她若是在,她们就能一起披着氅衣,聊着无任何意义的话往那赶。
宋十玉擦了擦额头泌出的细汗,戴上兜帽挡风继续赶路。
周围人在他经过时纷纷侧目望来,长身玉立的漂亮公子不常见,相貌秾丽端庄的更不常见。有小娘子见着他也只敢多望两眼,他走得太快,气质又不像寻常百姓,实在不敢上前搭话。
好不容易来到游船码头,天色已是彻底暗下。
芦苇疯长的季节,凉风随意一吹都会扬起漫天芦花。
江河映月,被风吹皱。
在这大片江岸上,他终于看到即将登上小船的金九。
船家撑着竹竿,逆风靠近,她正朝人家招手。
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像只白鹤即将飞远。
宋十玉顾不得距离还远,急忙高声喊她:“怀瑜!”
两个字刚出口,立时被灌入满口凉风。
他受不住凉,剧烈咳嗽间似尝到些许甜腥味。
站在码头上的金九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奇怪地往身后看去,还没看清,船家已经靠岸。
“姑娘,快快走吧,今夜还有周公子的名曲《月上梢头》哩。老夫也想听几耳朵。”船夫催促,苍老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他难得来画舫,姑娘可莫要错过。”
“行,走吧。”金九话虽这么说,眼睛却还在往远处望。
奇了怪了,刚刚真有人叫她?
未免错过曲子,她轻巧被扶上小船。
身后又传来一声。
很快被风吹得听不清。
听说鬼要带人走时会喊人名字,要是回头去看,头顶和肩膀蜡烛三盏灯俱灭时就会气绝身亡。
金九想到这个传言,咽了咽口水。
现在天色……
不算晚吧……
这么快就出来祸祸人了?
她当没听到,正要进入船舱时,船家开口问:“姑娘,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金九转身去看。
这次,终于看到在来时路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宋十玉。
等等……
他不是回金铺了吗?
第24章 小小的船上又多了一个人。船夫将竹竿对准码头木板,用力将船推远。
小小的船上又多了一个人。
船夫将竹竿对准码头木板,用力将船推远。
金九给的赏钱丰厚,小船驶得极其平稳。
涟漪阵阵,拖出长片波纹。
不多时,便已靠近大船。
画舫上的水手扔下绳梯,挨个把人接上船。
问是要听曲还是听戏,那人却说要包个厢房沐浴。
船上恰好剩一个房间。
金九赶忙把宋十玉送过去,生怕晚歇息一刻他就要咳死在自己面前。
“要红糖姜汤,漱口盐水,再替我备一套男装。”金九吩咐下去,刚回到房中,就被药气笼罩。
画舫屋内比在地上建起的勾栏瓦舍要精致许多。
从头顶做工复杂的琉璃灯,再到桌上的透明杯盏和脚下豹纹地毯。黑檀木家具压住了西冦国带来的繁丽感,又有大扇窗户透气,倒显得这格外有他国风情。
金九转身去看榻上的宋十玉,他此刻仰躺在窗边,脑后用来簪发的木枝从发间掉出,散落的发如墨般铺在软垫上,衬得苍白面容愈发秾丽深邃。
他低声咳着,伸手搭在窗台上,似要找寻什么。
金九看了眼内室,画舫伙计从另一个门进入,提来热水灌入桶内,隔着珠帘问了句:“姑娘,要热些还是凉些?”
“热些吧。”她说这话时,刻意走到榻边摸了摸宋十玉手背,“再要些驱寒的。”
“好嘞。”伙计得令,提着桶再去烧热水。
他刚走,金九就觉自己尾指缠上些微冰冷。
低头去看,宋十玉无意识地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的动作像是在摸他的烟斗。
金九觉着好笑,怎会有人吃个红糖醪糟汤圆,喝点紫苏饮就醉了?
灵机一动,又觉此刻正是套话的好时机。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伤心。
醉了就醉了吧。
一醉解千愁。
“知道我是谁吗?”金九用另一只手勾他头发。
冰凉柔顺,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宋十玉望向她,却不答话。
“我要卷你头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金九故意逗他,“像西冦人那样的卷发,再用彩线编几条小辫。”
他依然不答话。
既然不说话,那她当他同意了。
取来屋中用来装饰的秤杆,点燃的豆油灯,金九笑着把人从床上揪起来。
丝丝缕缕的长发垂落,宋十玉低头,愣愣望着自己长发绕着圈捆在烧得发亮的铜杆上,松手后变成弯弯的曲线,他伸手去拉直,再松手,卷好的发又弹了回去。
"好玩吗?"金九笑着问。
宋十玉不答,捡起根彩线给自己辫了条细细长长的彩辫,看了看,懵懂问她:"要把我打扮成这样吗?"
"对,好看。"
得到她的夸赞,他继续用彩线编辫。
两人一个忙着卷头发,一个忙着编头发。
幼稚的举动被前来送最后一桶热水的伙计看到,不由在心中暗道,这两人究竟上画舫做什么?不听曲不听戏,这点小情趣在家做不就好了?
见两人还在忙活,伙计不由出声提醒:"姑娘,水调好了。新衣服在架子上。还有其他吩咐吗?"
"再来碗醒酒汤吧,热的。"
"已经备好,都放在此处了。"
金九暗道这伙计怪有眼色的,拿出一颗银珠子,隔着珠帘丢给他道:"等洗完再喊你。"
伙计接地准,入手沉甸甸的,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忙点头:"好的嘞,姑娘有事喊我,可以拽一拽桶边墙上的绳子,铃铛声响起来,小的就能听到。"
"好。"金九应道,见卷得差不多,等他辫完后她才问,"你要不要去沐浴?"
在山上时她也不是故意,好几次都看到他背着人脱下外衣在河边擦拭。
他虽然专挑的大半夜,她真是不是故意,他脱下衣服跟夜明珠似的,白的发亮,隔老远就能看到。
咳……
算了,说多了反倒像故意。
金九想到这,心虚不已。
前两次都是大晚上做,她压根没看清他身上什么样,在河边倒是隐约看清了。
挺好看的……
肩宽腰细腿长,就是再胖些就好了……
宋十玉不知道面前金九在想什么,只知道听她的话总不会错。
按着她的意思做,能让他舒服些。
他扶着榻边站起,摇摇晃晃掀开珠帘走进内室,绕过屏风后,下到沐浴池边慢慢宽衣解带。刚把上衣褪至肩膀,忽而觉得哪不对劲。
宋十玉醉归醉,骨子里的规矩没忘,他回头看站在屏风边的金九,疑惑问她:"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走路不稳,就,过来看看。"金九硬是挤出一个借口,"你洗吧,我、我先走了。"
金九匆忙退出内室,谴责自己生出的色心。宋十玉见过澹兮后,摆明要跟她划清界限。但如果,自己废除婚事,要和他在一起呢?
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一跳,坐立不安想出去听听曲换换心情,又怕宋十玉醉酒出事,只好在屋内转悠。
转着转着,她忽然发现架子上有个漂亮的小金器,还越看越眼熟。
金九取下来瞧了瞧,金家仿制品,仿的好像是卖给谁家的香薰炉。
"你是谁家仿出来的小玩意?"金九将它拿到桌前,点燃里头的香料,小声问,"我乃金家人,能听金玉鸣,你能发出声音吗?"
她敲了敲盖子,仔细听其中回响。
有些器物问世,被日月人间气滋养,会生出意识,记录主人家一生中的兴亡盛衰。
金工匠人多少会创造出些自己的独门绝技,而她的独门绝技就是能听金银玉器说话。
"怀瑜……"
金九愣住,惊喜道:"嗯?你知道我名字?我在你们那这么有名吗?"
"怀瑜,金怀瑜……"
"你别光喊我名字啊,说点其他的?"
“怀瑜咕噜噜噜……”
怎么还加上音效……
等等!
金九丢下金器,风一样跑去内室看宋十玉。
里面水气蒸腾,绕过屏风后如同进入人间仙境。
水面涌动,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水面,升向半空,构筑出大片仿佛即将落雨的积云。
宋十玉浸入水中,本就晕晕乎乎的脑子,此刻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觉。
热气倒映的烛火氤氲,恍若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扭曲的阴影是燃烧的身体,他似是听到了他们的求救。
尖叫、惨叫、痛叫,各种各样的叫声灌入耳中,疼得他伸出手,不顾一切想要灭掉这场曾毁掉他人生的火。
他晃啊跑啊爬啊,好不容易触及到点冰凉,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幼小的人脸。
怀瑜……
金怀瑜……
是十几年前的她吗?
她怎么也出现在火场?
宋十玉挣扎着,想将人送出火场,身体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他呼吸不过来,被无形的热浪包裹,夺取他仅剩不多的空气。
一双干燥的手用力把他从窒息中拉起。
破水而出的那刻,眼前模糊的面容立时放大,变得清晰。
年幼的五官在短短一瞬间长大,温和又不失锋芒的双眼映出他的脸。
"宋十玉。"金九来不及擦去溅到眼皮上的水,急吼吼拍他脸问,"你有事没事?怎么……"
话未说完,宋十玉歪在一边,趴在桶沿剧烈咳嗽。
金九控制不住自己眼睛,偷偷去看他墨□□浮下半遮半掩的身形。
被水浸湿的中衣浮起,半截腰身在水中恍若月牙弯弯。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嘀咕这人怎么沐浴也披着中衣,防狼一样防着……
防的是她?
宋十玉好不容易缓过气,脑袋更晕了,他拽着金九袖子不愿松开,嗓音沙哑唤她名字:"怀瑜……金怀瑜……"
"在这,喝点醒酒汤?"金怀瑜试探着问,"你醉没醉?沐浴为什么穿中衣?"
"有疤……"他不愿多说,攥紧她的袖,"陪我,金怀瑜,留下来陪我。"
"我在这啊。"金九无奈,犹豫了下,抱着他轻拍,哄道,"是不是刚刚吓着了?要不你出来?躺下睡会就好了。"
宋十玉轻轻摇摇头,将湿漉漉的脑袋埋进她肩窝。
两人拥抱着静默许久。
谁也不说话,不忍打破此时静谧。
过了许久,水温渐凉。
宋十玉身上药气经过沐浴后散去许多,夹杂着甜味的酒气散出,熏得金九脑子微微发晕。
好香的味道。
金九侧过脸,没忍住,触摸他光洁的脖颈。
脆弱的地方被触摸,宋十玉下意识避开。
距离稍稍拉远不过半寸,他望见她发梢上的欲落不落水珠,晶莹剔透好似融化的琉璃。
浴桶内缭绕水气散去不少。
金九终于看清他中衣下掩藏的秘密。
有疤。
是疤。
一块被烙铁烫伤的疤。
四四方方的深棕色,像在身上开了扇小窗。
金九默然,按在他背上的手缓缓下移,触碰到那块足有巴掌那么大的伤。
"现在还疼吗?"
宋十玉听出她话语中暗藏的心疼,半敛下眸,盯着从发梢上流到她下巴处的水珠。
被她手掌盖住的伤痕隐隐发烫,渗入筋脉的暖意蒸得他愈发滚烫。
他意识不清地想,她是有夫郎的。
不该这样、不能这样……
他不配……
勾栏出身,哪怕以前荣盛过,终究留下污名。
他如此行径,和那些小*倌,被人唾骂的外室,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
两场露水情缘。
再多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他试探着取下她头上金簪。
长发滚落,其中一绺掉入水中。
墨色相近,几乎与他的融为一体。
宋十玉盯着她的眼眸,见她没有推开自己,小心翼翼靠近,吻上她下巴处水滴。
金九眨了眨眼,懵了一瞬。
手掌下的温度烫得惊人,浓郁甜酒气息靠近。
水面颤动,映出相贴的影子。
第25章 浴桶内热水漫出,顺着桶身淋湿地面。烛火摇曳,纠缠的两道人影也随
浴桶内热水漫出,顺着桶身淋湿地面。
烛火摇曳,纠缠的两道人影也随着烛火晃动。
宋十玉知道这样不对,甚至知道这事一旦被捅出去不光彩。
但已经越界两次,再越界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醒来后,他会后悔,但如今他只想与她在一起。
像前两次那样,在一起。
不去管曾经,不去管以后。
他只想在当下被她抱着,吻着,哄着,堕入欲念深渊。
宋十玉分不清是因为少时循规蹈矩,还是因为十几年来杀人如麻,导致他如今不知廉耻引诱,甚至昏沉间想到以后。
她若是肯废除婚约,要他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被他摁下。
怎么可能呢。
金家虽世代为金匠,但也是清白人家。
金九如若要家主之位,主夫位置绝不可能让曾在勾栏唱曲的他来坐。
不论他如何有隐情,从淤泥中生长出的野花终究带着土腥气。
脑袋隐隐发疼,宋十玉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其他。
只要不被发现,做到二人分别那日就好。
宋十玉暂且丢下廉耻,借着醉酒名义索取他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欢愉。
金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醉后格外热情。
以往两次不论如何都暗含克制,这次他似是不管不顾,激动地回应她发出的邀约。
"宋十玉,等等,你的药在哪?"她再禽兽也不能不顾他的身体。
美色当前,她真心觉得自己定力还挺好。
"架子上。"宋十玉说完,吻上她的唇。
柔软试探着钻入,如冬眠醒来时从树洞钻出的鸟雀,小心翼翼探查春季是否来临。
他捧着她的脸,笨拙又生涩地吻,不知该如何挑起她的情绪,亦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只会卷着她,期待她给予回应。
既然有药金九也不客气了。
她搂住他的腰,微微往上提,仰头教他怎么亲吻。
甜酒气息卷动独属他的苦药味,暗香浮动间,她悄然发起进攻。
琉璃烛火碎成片片金箔,浮在水面,隐约能看清底下。
日复一日劳作中磨出薄茧的双手捋下透色的薄薄面料,轻扯开细带,解开束缚。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划过光洁如玉的梅枝。
趁着春季生长出的分枝立时颤了颤,回应拂过的风。
她却没有顺势摘下,反而逆风而上,轻抚过梅枝上凹陷纹路。
水声混着吮吻轻响在内室,安静又充满躁动的糜音在贴近时格外清晰。
拉开的中衣细带如同游动的白色水蛇,蜿蜒沉浮。
薄衣褪下,只剩漂浮不定的墨发遮掩些许皙洁之色。
宋十玉不太明白,自己明明处在高位,为什么如今却好像被她压制地动弹不得。他未曾经历过,只能生涩地迎合。
下一秒,他被摁在桶沿时,隐隐约约明白过来些许。
这种事情似乎并不是谁高谁低决定的。
而是……
他经验过少?
金九趁他被自己吻得七荤八素,吻了吻他的耳廓,轻声哄他:“乖,转过去。今天试点别的?你会喜欢的。”
试点别的?
可是,前两次也很舒服。
宋十玉理智尚存,他不喜欢将后背交给任何人,这样意味着暴露自己弱点。
“不……”
拒绝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湮没在柔软中。
金九托着他的后颈,细细去吻他颈侧,趁他不注意,轻咬在他喉结上。
“嗯……”宋十玉喉间滚出低吟,但也只是一声,骨子里残余的规矩又立即让他止住。
宽敞浴桶内水气仍存,随着旋转调位,溢出哗啦啦的水声。
明明不该答应的……
宋十玉晕乎乎地想着,被带着往后仰,靠在她身上。
金九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吻他湿漉漉的耳尖,又故意用虎牙磨他耳垂。
看他失神的双眼,湿透的眼睫,苍白皮肤下透出大片薄红。
她盯着他,指尖挑起水中布料,慢而又慢,缓而又缓,却坚定地,寸寸占有。
“我是谁?”金九吻着他鬓边的发,轻声问,“宋十玉,这样,会不会舒服些?”
“怀瑜……”他面色愈发红,颤着嗓唤她名,“金怀瑜,怀瑜……前面,好空……”
金怀瑜哄他:“乖,我教你怎么缓解。”
她边说,边用空出的手握住他的腕,教他如何折枝采花。
宋十玉学了会,额上汗水淌流入水。
白梅沾染血色,疼得他不得不去求金怀瑜。
她真没想到他手劲这么大,还不知道收敛,急忙叫停。
见他露出忍痛神色,终究是心软道:“不学了,以后你想要就找我。”
“不可以……你夫郎,不是我……”
我们无媒苟合,怎么可以如此?
他想说许多,话到嘴角又再度咽下。
金九握住他手腕的手松开,穿过中衣,抵达他下颚。
左手微微用力,将他掰过,再度与他吮吻。
柔软交缠绞动,水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连同二人心跳,在单薄面料下清晰传达给对方。
宋十玉想翻身抱住她,腰上立时传来桎梏。
她借浴桶内温热的水,顺利将寒梅树据为已有。
雾气朦胧,大片水色从桶内撒出。
伴随压抑的哼声,晃荡出重重叠叠、瓣瓣片片的透明水花。
千朵万朵,开满内室。
影子被烛火以不同角度照出好几重,宋十玉去看地上的影子,只看到他扶在桶沿,二人身影绞成一片的剪影。
浴桶成了石臼,撒入药材、花瓣,辅以甜酒,用石杵捣碎成半干不湿的药泥。象牙白色药材染上花汁酒水也只能认命,被迫舂捣成绯红色香薰,倒入盛满香粉的炉中,细细碾压成制香人喜爱的图形。
宋十玉脑子愈发昏沉,在即将被点燃的那刻,却又停下。
他喉中滚出一声呜咽,颤声道:“金怀瑜,你再停几次,我心疾不发,人要先出事了……”
金九尴尬,她手掌贴着他胸口,生怕跳动太快,宋十玉心疾复发随时要停下来吸食巫药。
可她忽略宋十玉是人。
正常人哪会受得住次次在快抵达顶峰时停下,就为等心率平复到正常?
“那……那你自己动?”金九心虚地亲了亲他细汗密布的额角,“抱歉,我怕你出事。”
宋十玉忍了忍,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他实在不好意思跟金九说按照原来那样就行,显得自己多放荡。
想矜持些,但对方把他的沉默当成同意。
缓开半寸不到,宋十玉心下发急,顾不得什么脸面规矩,扭身将金九压至边沿缠吻。
他索取得毫无章法,只知抱着她明示暗示,以各种方式告诉她,他需要她。没有她,宋十玉不知道该怎么做。
“喊一声我听听。”金九故意逗他。
感受到水温低了不少,再做下去怕他风寒,她搂紧他,顺手剥下那层覆在他身上的中衣。
微凉袭来,他成浆糊的脑子清明几分,知道金九是故意的,他不上当。
自己来就自己来,慢点而已。
想着,他搂住金九,转过身破罐子破摔,在她面前彻底放纵。
这倒是少见。
金九笑着回抱他亲吻,配合他取悦自己。
散落墨发垂落,她替他拂开,看他眼角眉梢皆沾染湿乎乎的欲色。
纤浓眼睫如打湿的翅膀,滚落无数晶莹剔透的残珠。
她双手不老实地继续挑开衣料,让红梅开得更加绚丽。
指尖带着凉意,顺着他墨发滚落的水珠,一起湮入水中。
梅枝颤动,被赏梅人拈住未开的红梅苞,她想折下它,却又觉折下后可惜。放入瓶中不过几日就枯萎,不如让它继续长在梅树上。
她惯会养花木,揉着捣碎香薰后剩余药渣埋入化开的冻土,打着圈在梅树根浇水培土,舀水的葫芦瓢不小心碰到树身,抖落无数红梅瓣。
金九起身,稳住颤抖的梅枝,小心翼翼地问:“快了吗?”
“嗯。”宋十玉给出肯定答复。
他有些腰酸,半趴在金九肩窝,闭着眼继续晃碎满池烛火金箔。
得到答案,金九边配合他喜欢的律动,边吮吻他颈侧。她拂开他散下的发,去触碰他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经年累月,有些疤痕仍然凸起,她微微用力去摁,却听到耳边传来闷哼声。
宋十玉抱紧她,整个人如同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寒梅,需依靠在她身上才能不被吹倒。
药气与甜酒味终于在这刻混合,烘熨出奇异香气涌来。
金九回应他的拥抱,过了片刻,感受到他逐渐平复,安抚吻如飘落的花点在他湿透的下颚小痣上。
“水凉了。”金怀瑜不失体贴地提醒。
“嗯。”宋十玉头脑昏沉地应着,眼下湿红如画卷上晕出的艳丽色彩。
他揉皱她的衣服,脑中挣扎片刻,抵不过今夜画舫,她只属于他一人的诱惑,试探着问,“再试一次吗?”
金九一噎,气虚道:“要不……歇歇吧,先把头发弄干。”
自己表现她不满意?
因为自己没出声?
宋十玉抱着新衣,绕到屏风后晕乎乎地想着。
浴桶本有八分满,如今经过这么闹腾,竟只剩下一半不到。
清亮水色也不知是不是金九眼花,似有点雪浊。
她心虚地换衣后摇响铃铛,没敢去看伙计脸色,捞上宋十玉放下纱幔去到桌前坐着。
伙计很快就到,与一同前来的女工们清理干净。
她们又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多正常的事。
清理完这桶热水,伙计极有眼力见地道:“姑娘,淋浴水已为您备好。需要炭盆烘头发吗?”
“嗯,好。”金九想到宋十玉醒酒汤还没喝,清了清嗓,“那什么,醒酒汤热一热,再要一碗安神汤。”
两碗下去,她就不信宋十玉不睡。
还再试一次,真是小命都不要了。
金九算是怕了刚开荤的宋十玉,她给完赏钱回头去看,宋十玉湿哒哒地坐在圆凳上看着她,无端让人觉着有些可怜。
第26章 醒酒汤就着蜜饯。安神汤加满甘草。金九看出来了,宋十玉以
醒酒汤就着蜜饯。
安神汤加满甘草。
金九看出来了,宋十玉以前怕就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
如今乱世刚结束,糖依旧属于贵价物,醉后的人多多少少会暴露本性,她不确定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又不敢贸贸然打听人家身世。
直接的不行。
委婉些的总行了吧。
她还没问,喝完安神汤的宋十玉像猫儿般趴过来靠在她肩头,就差打呼噜翻肚皮。
他私底下居然这么黏人?
金九惊讶,这可真是看不出来。
她见过他衣着华丽坐在花车上的矜贵模样。
见过他对其他人面容冰冷的模样。
也见过他情动的模样。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
她忍不住伸手摸他长发,炭火烘烤下,半湿不干的手感却异常柔软。
“金怀瑜……”宋十玉被她摸地松下僵直的脊背,愈发想要倚靠在她身上。
她的手指穿梭在他发间,从天灵盖顺到腰,温柔得不可思议。
温柔到宋十玉开始想,澹兮是不是也曾这样靠在她身上,被她温柔安抚。
想到这里,他心中溢出一丝难以忽视的酸意。
可那又如何,人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夫郎。
两家定亲,交换婚书。
就等金九回去后不日完婚。
“金怀瑜……”宋十玉再次唤她名字,话到嘴边却又放弃。
算了,自己这个出身还是不要去肖想这么多。
又不年轻了,做什么情情爱爱的春秋大梦?
“嗯,我在。”金九没有在意他未说完的话,只当他是酒后想找人亲近。
她又开始把玩他头发,顺带替他烘干。
炭盆里的金丝炭燃得正旺,烧得屋中暖融融。
时间已经很晚很晚,窗外夜空挂满星星,甲板上动静愈发小,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也在满堂喝彩中悄然落幕。
她们在小小的屋内静默无言。
金九十指翻飞,又给宋十玉编了两条小辫。
她看了看自己编的和他编的,疑惑想道,怎的自己金工那样好,编辫子的手艺却不如他?
不信邪的金九编了拆,拆了编,时间很快又过去半个时辰。
二人头发终于干了。
金九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被宋十玉抱着放在榻上。
“金怀瑜,你……喜欢我吗?”
半梦半醒间,金九似是听到宋十玉这么问。
喜欢啊,谁会不喜欢漂亮的人?
她想这么回答,艰难撑开眼皮那刻,又听到轻声叹息。
怀中滚进药酒甜香,她又听到他说了许多。
很轻很轻,轻的像阵暖风。
最后。
他问出那句清醒时绝不会问出的话。
“金怀瑜,在你成婚前,我们还能这样吗?”
金怀瑜忘记自己究竟有没有回应,便一头扎入睡梦中。
画舫通火灯明一整夜,漂浮在江面。窗户透出的昏黄灯烛连成一条线,勾勒出船体形状,像经书中记载发亮的海鱼鱼鳍,墨水般的水面下潜伏着巨大身躯,摇啊晃啊,拖行出细长涟漪。
月光星辰与烛火倒映在水面,逐渐模糊。
温度在夜里悄然降低,天边泛起鱼肚白之际,江上起雾,将一切笼罩在朦胧湿润中,恍若浮游于天。
画舫小屋内,炭盆燃尽最后一块金丝炭,残余满盆灰烬。
放在榻边的苍白右手觉察到寒意侵袭,掀起被子一角缩入温暖中。
宋十玉翻了个身,腰上立时被另一双手搂住。
胸口暖融融的,他低头去看,只看到睡得凌乱的发顶。
她的呼吸喷洒在正中,均匀又柔和。
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砸吧着嘴梦呓:“别给我夹了……帝君赏给我的还没吃完……赵朔玉,找到他……吃香喝辣,名垂青史……”
帝君,赵朔玉……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宋十玉微垂眸,轻声问:“你找他,是帝君的命令吗?”
“好吃……”她根本不答,整张脸埋在他胸前。
宋十玉甚至能感觉到有暖流隔着中衣单薄面料,渐渐濡湿至……
他清醒过来,想起昨夜荒唐不由面红耳热,想推开她又不想惊扰其睡眠,还未考虑清楚要怎么做,嚼动中衣的拉扯感如用弦丝当作绳锯拉在白石面凸出的红玉上。
一来一回,似要将那点红玉磨平。
“怀瑜。”宋十玉顾不得其他,轻声唤她,企图用温和点的办法将人叫醒。
可他不知道,金九昨夜光是替两人烘头发就熬到将近寅时。
她心里从不搁着事,哪怕被冤枉赶出宫那日也睡得死沉,他这般温柔,怕是得喊上半个时辰才能将人唤醒。
宋十玉纠结了会,扯下腰间细带,将半片衣裳褪下,又怕她吃进喉咙,死死拽住。
“怀瑜,金怀瑜!”他语气加重了些,不小心看到沾染上些许晶亮的红玉珠,又羞又急,背上甚至热得冒出细汗。
被他这么喊,金九总算清醒些许,宋十玉趁机从她嘴里拽回衣服。
她睡眼迷蒙,睁眼就看到衣裳半褪的宋十玉,扫过他苍白的皮肤,看向他透红的脸,嘀咕道:“开荤后怎的这般猴急……”
说完,她动作熟练地钻入半松不紧的系带,不等宋十玉反应过来,致命处覆上温热……
宋十玉被她这举动惊地呆住,脑子空白一片。
她……
她、她……
她!她怎么能!
“金怀瑜……你在干什么……”
比起她,他更不敢相信,自己身体会下贱到随意被她触碰就给予出热烈回应。
缠绵病榻者重欲。
宋十玉第一次对这句话有清晰认知。
他只是不想承认,他居然轻易就被撩拨至此。
刚开局就落入满盘皆输的局面。
金九还迷糊着,不忘回答:“不是你说的要再试一次?”
他什么时候……
等等……
他说过……
昨夜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涌入脑海,宋十玉被按进暖融融的被中,不自觉被她揽入怀中。
“金怀瑜,我们不能……”宋十玉推她,脖颈处传来“啵”一声轻响,他立时说不出话来。
金九看他半推半就,还以为他在与自己玩什么小情趣,停下问:“不能?那我走了?”
宋十玉听到她这么说,下意识拽住她衣角。
脑中再次挣扎,无数次告诉自己,她有夫郎,要保持距离,自己不能还未等人家成婚就厮混……
不是,成婚了也不行,这不道德……
他这般行径,与那些不知廉耻的狐狸精有什么区别?
可是,事不过三……
他已经三了……
四又有什么区别……
金怀瑜不知道他的挣扎,只看到他眼中升起熟悉的欲色,山泉般的水光洗得墨瞳清亮,转眼又蒙上薄雾。
她慢条斯理重新挑起他的渴求,见他仍是不回应,慢条斯理停止所有动作。
宋十玉看到她手心沾染的晶莹梅露,一股热气顿时冲上脑,他顿觉无地自容,脸上烧得厉害。
金九看他羞涩,没忍住亲了亲他眉角小痣:“那你自己平复……”
“等等……”
昨夜借酒开场,今早清醒沉沦。
整日规矩端方又有什么用……
宋十玉拽住她,指尖用力到发白:“我……想要……”
"真想要?"金九故意拿沾了梅露的手指去卷他的一缕头发。
昨夜拿秤杆卷得十分漂亮的墨发经过一夜仍然保持着原有弧度。
他本就生得秾丽,配着卷发,有种西寇人独特的异域感,偏偏气质仍余世家大族的端方疏离。两相掺杂,让金九愈发觉得他漂亮,漂亮到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他。
宋十玉不回答,却拉下她沾了梅露的手。
先是唇吻在她指骨上,闻到清淡的梅香,在温度逐渐攀高下烘得馥郁,他忍着羞意,眼角余光注意到她紧盯着自己不放,不知怎的,生出一丝半缕的喜悦。
大概是酒气未散,大概是脑子不清醒,大概是长夜已尽……
他……想留下她……
于是,白瓷似的皓齿轻咬在虎口,一点一点舐去晶莹透色。
他做什么事都极其认真,连同这风月之事。
金九望着他,脑子的弦一下子崩断。
心想自己这是要完了,在他身上,什么定力理智悉数消失,只想顺着他的意思做下去。
宋十玉没想到自己只是随意引诱都会让金九如此热烈回应。
以往慢条斯理一炷香才能按着她的节奏沉入无尽柔和的温海,如今只需要一息。
唇舌绞动间,他揽着她滚进榻内。
窗外微亮天光撒入,鹅绒被卷地皱皱巴巴不像话,很快便被惨兮兮地挤进角落,成了软垫。
他与她的发缠叠成黑河,流淌在花团锦簇的缎布上。
画舫在天边将明未明之时重新划动,汩汩江水随着船尾拖行出长痕,往岸边码头上游去。
船内人却不知今昔是何载,只知缠绵缱绻。
苍白的手快承受不住,握紧榻边雕刻花草的檀木柱,下一秒,就被拉下。十指相扣,她吻了吻他泛红的指尖,正当宋十玉心动不已之际,两只手皆被她扣在玉枕顶上。
力气不大,他可以轻易挣脱,宋十玉却甘愿被她制住,听话地仰头,让她放肆地品尝自己。
画舫即将靠岸。
厚重云层如灰布,被金剪般的初阳裁开,隔着云雾只看到氤氲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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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十玉望向窗外,眼前景色隔着水雾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地看不清。
他神智濒临崩溃,终于撑不住,颤着嗓唤她名字:"金怀瑜……"
她听懂了他话中暗示,拥抱过来与他激烈缠吻。
呼吸陡然急促,她听到他鼻息间发出一声闷哼,手掌下隔着皮与骨的心脏欢快跳动。
宋十玉眼角落下一连串琉璃珠,瞬时没入发间。
他紧紧抱着她,颤动不已,如同鸟儿飞离,翅膀带动风起,落下一地花瓣。
金九生怕他心疾复发,凝视他含满水色的双眼连声问,"宋十玉,还清醒吗?能承受吗?要不要巫药?"
才上画舫一夜,就做了两次……
宋十玉已经不想去想那些规矩,四次了……
说他不是故意,谁信?
他就是不要脸,引诱金九与自己厮混又如何?
只要不被发现,谁又能说金九与自己的不是?
宋十玉自暴自弃地想着,轻轻摇头:"下次……温柔些,这次……还能承受。"
金九顿住。
下、下次?
这么快就想着下次?
不等她说话,画舫已经靠岸,船身晃了晃。
屋门被拍响。
伙计在门外小声道:"金姑娘,船下有个叫澹兮的,说是您夫郎,小的说您昨夜在听曲,现下还睡着,您看您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小的让水手放您夫郎上船?"
屋内两人皆是一愣,互相望向对方。
宋十玉低头看她身上被自己沾湿的衣摆,又看看满榻凌乱,惊慌地望向她。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叫暗地里偷情的心虚。
第27章 "你这是做什么?"金九不解。她换了身衣服,被他弄脏的中衣如
"你这是做什么?"金九不解。
她换了身衣服,被他弄脏的中衣如今在他怀中,连床榻和其余蛛丝马迹皆被他清理干净,好似昨晚在这的仅有金九一人。
宋十玉冷静处理完屋中一切,将窗户支得更开散味。
他语气平静,背对着她问:"你打算要我吗?还是打算澹兮与你解除婚约,违背家族定下的娃娃亲与我成婚?"
"金怀瑜,我比你大五岁,若你家要继承人,我有心疾无法为你生女。何况,我曾在勾栏,说不定数年前你哪个叔伯舅父见过我。我也无法给你带来任何助力。桩桩件件,都是难事。在你夫郎面前,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
宋十玉边说边转过身来,恢复平日里的端方模样。
明明半刻钟前,她们还在榻上缠绵。
金九不由有些气,气什么她也不知道。
有种被对方玩弄的错觉。
她故意问:“倘若我要你呢?”
宋十玉知道不可能,不发一言绕过她身旁,衣袍下腰细腿长,顷刻间消失在门外。
金九顿觉牙痒,小王八蛋,下次再勾引她,她绝不上当。
想问问他什么时候下船跟她回去,又想到他刚刚说的那些话,金九闭上嘴,收回目光,对伙计道:"你让澹兮上来吧。"
说完,她从钱袋掏出雕花银珠子丢给伙计。
再次拿到沉甸甸的赏银,伙计笑眯眯地点头,立刻照她吩咐去办。
岂料刚走至楼梯口,迎面撞来一个穿蓝衣的少年。
伙计看清了他的面容,在心中对比了下宋十玉,暗道现在的姑娘果然看脸。
宋十玉第一眼就会让人想到漂亮,漂亮得有侵略性。
上来抓奸的这个,好看归好看,那也得多看两眼才好看,而且看起来脾气略坏……
想归想,伙计没忘了自己职责,急忙拦住还要往前冲的澹兮,挂上热情的笑:"公子,这位公子,姑娘说还未……"
话未说完,澹兮直接从袖子里扒出一条小蛇往伙计身上扔。
伙计尖叫,吓得面色唰一下白了。
在屋中听到这声尖叫的金九无奈叹口气,拿着茶水出门制止:"你干什么呢?都说了,不要拿你那些东西吓人。"
澹兮被她这么一吼,心不甘情不愿抓回张嘴要咬人的黑蛇,塞入随身携带的布袋。
他急急忙忙走过来,先是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又靠近往她身上闻。
"做什么?不做人,要当狗了?"金九瞅他的膝盖,"从山上下来没摔吧?"
给一棒再给个甜枣。
他可不傻,会随意被她哄了去。
澹兮瞪她:"你若真关心我,就不会整整一晚不回金家。我今早好不容易得空来城中采买,就听到你们店伙计说你昨晚压根没回去,宋十玉也没回去,光派了个人传话,你们在这做什么?"
"明摆着的事,孤男寡女能干什么?"金九望向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伙计,"诶,上点热茶,这壶凉了。"
说完,她从容迈过门槛走进屋内。
澹兮眼中喷火,跟着她走进去翻箱倒柜。
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榻上干干净净,床底也干干净净,衣柜里……
澹兮拉开铜环,里面仍旧什么也没有。
他闻了闻空气中的气味……
金九望向桌上不知何时点燃的熏香,惊讶地微微睁大双眼。
宋十玉什么时候点上的?
做事这么滴水不漏?
澹兮半信半疑望了眼金九,掀开珠帘走进内室转了圈。
没有。
就是什么都没有。
他松了口气,勉强挤出点笑意:“你早说没有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激怒我,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我真知道错了。”
五年前,二人婚事被搅黄,澹兮气她丝毫不挽留,转头去青楼。
结果金九压根不在意,照样去小倌馆寻乐子,气得澹兮听说后掀了小倌馆场子,还是金九把人保出来的。
从那之后,二人再没见过面,一方面是避嫌,一方面是金九真的不在意。
两人从小光屁股长大,往糙点说,金九甚至看到过小澹兮的长大过程。
没办法,太熟了,两人小时候还经常打架。
金九为了报复澹兮,专门寻着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来上一脚。
谁会对从小到大的人动心?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何况金九入宫后承受着巨大压力精进技艺,慢慢进入权力圈,无人教她情情爱爱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她看到的是权力之巅,自然不可能把澹兮放心上。
伙计上了壶热茶和一盆热水净面,走时顺带把门关上。
金九给两人倒了杯热茶,拧干热帕子边擦脸边道:“别,我昨晚真有。你知道我来这地就是寻欢作乐。”
她想直接承认是和宋十玉,又想到宋十玉一条命握在澹兮手里,便不说是和他了。
“我喊了小倌作陪,你也别骗自己。我都这年纪,同龄的都生了俩孩子,你让我在这光听曲谈心,那是不、可、能、的。”
“你!”澹兮拍桌,气得双眼通红。
他望着金九这混账样,狠话到嘴边又不能说出口,他知道金九吃软不吃硬,只能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好,我不管你在外寻花问柳,别带到我面前。我现在要与你说清楚,婚约我不可能退。”
“嗯,知道了。还有事?金甲送到我家金铺了是吧?”金九管他退不退,她现在又没其他人选。
宋十玉刚刚那番话也没有要上赶着的意思,要不然,金九还真能冒着得不到金家家主之位的风险,给宋十玉争上一争。
理智、会武、长得漂亮,还会查账……
出身差点,年纪比她大,可能生不了孩子,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真心觉着自己需要他。
而不是……
床榻伴侣。
可他不愿意,就只能算了。
“你现在学会如何管账?等你把族人送到新地方,回来与我成婚,我可没时间教你那些。”她自己看账本都看得头疼。
“……送过去了,她说要跟着你,学会当女官。账本,星阑教会了一点。”
他们族中有自己的语言,记账方式也与金九她们不一样,虽说两人从小在一块长大,但澹兮看金家的账本格外吃力。
金九也没指望他短时间内能接手,或者说,她就没指望过澹兮。
之所以问他这些,纯粹是她要完成帝君交代的任务,需要澹兮接管。他不能不会,否则会被金家那些各怀心思的亲戚吃干抹净。到时候,他要是受欺负,自己赶不及回来帮他
“不行的话,你培养个靠得住的账房吧。我知道你族中也一堆事要处理。”
“那怎么可以?我是你夫、夫……郎……”
金九看他脸红,颇觉无语:“我能求你件事吗?”
“什么?”
“我俩都这么熟了,我甚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我起了那种心思,咱俩就不能当姐妹处吗?你管你族,我管我家,偶尔互相帮衬。你有事我帮,没钱我给,出事我平,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哪有人家是这样的!”
“没有就不能有吗?”
澹兮瞪她:“你是不是想要个会管账的小侍郎?准备架空我?”
“……”她还没想呢。
既然他这么提了……
金九试探问:“你想不想要个小兄弟陪你?”
澹兮直接掀桌。
要个毛的小兄弟。
两夫共侍一主,她想都别想!
金家金怀瑜身边,只能有他澹兮一个!
掀桌的后果就是又在画舫上赔了二十两银子。
回去金铺的路上,金九碎碎念个不停。
澹兮依稀听到什么赔钱货、妒夫之类的词,他眼神不善地横她一眼,金九立刻闭紧嘴巴,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两个月后才来见你,我们回金家成婚。先说好,不许跟那个宋十玉搞在一块,不然我弄死他。”
“知道。不过你可以慢点过来,我家四个分铺,金鳞留了东西给我。我需要在这重新打响名气,整理金家事务,快的话也要半年。”
“你是不是故意拖时间?”
“啧,我真有事。”
除了金家的事,就是帝君的任务。
她回金铺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哪抽的出空跟他回去又回来。
澹兮见她眉头深锁,知道她忙,哼了一声道:“最好是这样。那宋十玉怎么办?”
“这不是你个做大夫的职责吗?”
澹兮疑惑,站在码头不动:“大夫?我什么时候成大夫了?”
“我想过了。如果你想带着族人出山,最好的办法就是行医。”金九随即站定,望向澹兮的目光镇定又平静,“金甲不会是第一个出山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出山的。与其世代困在山里,不如慢慢出来吧。我会帮你们,你帮我弄到家主位子,合作共赢,怎么样?”
“我们不是早达成合作了吗?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你以后成婚只能有我一个,就算你忍不住在外边偷吃,但只要……”澹兮拂去她眼角的碎发,替她理好发带,“你不带到我面前,吃完擦干净嘴,不要让我知道,一切好说。”
她们站在原地又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再次往前走去。
画舫上。
宋十玉静静望着二人远去,他抱着金九留下的中衣,不自觉摩挲轻软面料。
看来自己掩饰的很好。
澹兮并未发现。
可她那夫郎善妒,以后她若是找其他人该如何是好?
其他人可不会这么贴心替她掩藏好一切,有些穷惯的,着急上位的,说不定要借机捅破此事。
金家虽是没落,如今名声不好,但吃喝不愁,仍是许多小倌眼馋的富贵之家。
宋十玉想起以前听说的,金家独门绝技寻金术。
帝君绝不会放任这种人脱离自己掌控,金九怕是也知道,所以要争过那些短视的,夺得家主位才能保全家平安吧?
他随手划开一根火柴,点燃巫药,靠着木栏咽下苦药。
腰有些酸,杀人时都没酸过。
宋十玉揉了揉腰,本想歇会,吸完一颗巫药再回金铺,却听到底下传来谄媚迎客声。
“赵公子大驾光临画舫,真是蓬荜生辉!”
赵公子?
是从他在金玉楼亮相开始,就一直觊觎自己的男人吗?
宋十玉愣住,侧过脸低头往下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猥琐身影。
他怎会出现在此?
阴魂不散。
第28章 宋十玉回金铺时是在正午时分,他改头换面,躲开赵公子耳目,一时间竟无
宋十玉回金铺时是在正午时分,他改头换面,躲开赵公子耳目,一时间竟无人认出他。
伙计以为这戴着帷帽的漂亮小娘子要买金饰,见他气质端方,猜想或许是哪家的贵女,便与他细细介绍起来。
此时金九也在铺子中,且在贵货区。
隔着雕花门,宋十玉看到她在摆弄那只金蝉。
“客官,这道门,可就值两百两金了。里面物品均在两百两金以上……”未等伙计说完,金九说话了。
“进来看吧,买不起也可以看看。毕竟是我们金家较好的手艺,与外面那些模具做出来的不同。”
“……”小祖宗!你怎的可以当着贵客的面说买不起也能看看!
伙计无语地想给小东家找补,面前披着帷帽的小娘子还真进去了。
宋十玉知道清晨在画舫上自己话说的有些重,她怕是不愿搭理自己,此刻便想哄哄金九。
他改换了下发音,用比女子略略低沉的嗓音道:“哪个是金家九姑娘做的?”
金九不发一言,抱着玉叶上的金蝉走至内室,将宋十玉丢给伙计招待。
伙计猜想这小娘子估计是冲着金九名气来的,忙为他介绍起金九未入宫前做的金器。
她不跟自己搭话……
宋十玉抿唇,不死心地问:“那是你们家的谁?”
“噢,那是我们家九姑娘,就是您指名道姓要她做的金器那个九姑娘。”
宋十玉稍稍抬起下巴,紧盯着正在暴力拆卸金蝉的金九:“我要她招待。”
“可是……”伙计犹豫,她们家九姑娘出了名的倔驴,不愿意做的事勉强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正想法子拒绝,宋十玉掏出一沓银票,轻轻放在台上。
“这些,够不够?”
“够够够!”伙计激动道,早说是这么贵的贵女啊!
金九是头倔驴也得给她拉来!
珠帘掀起,落下片片碎玉声。
金蝉在桌上鸣叫,扇动翅膀。
金九心下起疑,正要拿到后院破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机关才能如此长长久久发声扇翅,她能感觉到里面传出的震动,根本不像机关运转的频率。
正拿起要走,伙计像阵风般吹进来,说外面贵客指名道姓要她接待。
金九拧眉要拒绝,想起家中那赤字账本,还是选择挣钱要紧。
她掀开帘子走出,来到宋十玉身边问:"客官想要什么样的金饰?"
"你做的,都给我挑一挑。"宋十玉透过纱幔,想要明说自己是谁,但看她眉头紧锁,又担心适得其反,只好继续装下去。
金九给伙计使了个眼色,她曾做过的东西不多,却个个都是精品。底下工匠仿照她的手艺做了许多,却无一能达到她这水平,如今真正是从她手下做出来的,分铺也只能找出寥寥三个。
"姑娘,一起坐着挑选?"金九亲自拿起托盘,引路至一旁放着铜镜的方桌前。
等二人坐下,茶水蜜饯都备好,金九这才细细为他介绍。
前两个就是普普通通的香薰炉和金梳,到第三个手镯时倒是有点意思。
宋十玉看她按动开关,里面瞬时弹出锋利刀片,原以为也不过是个防身的美丽器物,结果金九拉起他的手,让他按在其中唯一一颗红玛瑙上。
"对准那个花瓶。"金九见他不大懂,迅速起身走到他身边,礼貌问了句,"姑娘,介意我替你调整下吗?"
"嗯,不介意。"
"那我逾矩了。"话音刚落,金九从身后揽住他,握紧了他的腕。
苦药味挨近了才闻出,金九顿了顿,视线从他身形到手腕细细观察了一遍。
面容可以变化,身形可以相似,手腕骨粗细却无法改变。
她倒要看看这人想干什么。
金九看出来了,也不揭穿,教着他用力按下红玛瑙。
"砰铛!"一声巨响。
黑影在半空中划过。
对面拿来当作摆饰的花瓶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的井水与梅枝掉出,溅落一地花瓣和漉漉水痕。
伙计见怪不怪,去捡起咕噜噜掉在地上的藏金珠放回托盘。
电光火石间,宋十玉想到什么,愣愣望向盘中滴溜溜乱转的玉珠。
"它……为什么没有碎?"
脑中闪过灭门那日混乱的场面。
他的亲人在他面前倒下,从门外闯进来的人拿着细长金筒状的东西对准他们,摁下开关,拖出长条的黑影如箭,却比箭更为锋利,砸地颅骨碎裂,如同被她打碎的花瓶。
金九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对劲,耐心道:"这是我用了些独门绝技做出的珠子,若非高温,否则你怎么摔砸都不会碎。"
"你们以前,有没有做过像筒状的金器?珠子塞入其中,可以当杀器使用。"宋十玉声音变得急切。
他不敢相信,杀了自己家人的武器竟还有金家掺合,其中,还有金九……
如果是真的,那他与她厮混算什么?
金九想了想,让伙计去拿纸笔。
她坐回原位,蘸墨描画出大致形状。
宋十玉衣袖下的手,随着笔尖在纸上留下痕迹,逐渐颤抖起来。
"你说的是这个?"金九拿起纸张给他看。
细细灰灰的线条,直的笔直,转折处弯的墨落下小点,勾勒出许多年前那个雨夜泛着冷光的奇怪武器。
原来……
是金家做的……
杀死他亲人的杀器,出自她们家。
他却与她颠鸾倒凤,不知礼义廉耻地与她纠缠。
宋十玉悄然旋出戒指内薄片,隔着纱幔死死盯着金九。
他声音冷了下来:"就是它,你们……曾经用过,对吗?"
心中有个声音响起,杀了她。
她也曾是他们家的加害者,杀了她,才能赎罪,才能不必愧疚于与她云雨,才能告诉自己九泉下的亲人,他没有忘记那段血史。
金九奇怪地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这玩意的?我们金家只做了一个,还是好多年前。"
果然是她!
宋十玉指腹落在薄片上,目光落在她隐隐透出青色的脖颈上。
他催促自己,动手啊,宋十玉。
快动手!杀了她,她已经亲口承认,你改名换姓不就是为了杀了这些人吗!
"不过,我们做完一个后就不允许再做了。"金九放下纸张,"唯一一个现在都不知道卖哪了,你从哪见的?"
宋十玉理智尚存,听到她这么说,悄然抬手至桌上,仍保持着随时取人性命的姿态。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重复她的话:"做完一个后不许再做?卖了?"
"对啊,你也看到了,这玩意杀伤力还是挺大的。我们在家自己做着玩,本来是想打野鸡野兔,自从试过后,家主就不允许做了。然后过了几年,我二叔把我带到沧衡城,把我弄丢……"
她说到这,再次止住,给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周围本在支着耳朵听的伙计没了办法,只能退出这片区。
金九这才接着说:"家丑不可外扬,你随便听听。他把我弄丢,是去赌场玩了,输的裤衩不剩。把这玩意当了才捡回一条命。"
她话音落下那刻,宋十玉心中巨石也倏然落地。
他默然将刀片收回戒指,拿起热茶饮了一口平复心绪。
刚刚……
他真怕从她嘴里听到,是她们家的人拿着金器杀了他家的人。
想到自己方才起了杀心,宋十玉趁她饮茶,迅速摘下戒指,放回袋子中。
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动手了……
这十几年风雨,宋十玉已经快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杀戮机器,只知杀人,隐藏自己。直到雪鸢死去,金九出现在他生命中才缓过来许些。
可到现在,他仍然无法戒掉,一旦听到有关自己家从前的事下意识就生起杀意。
"你到底从哪见过?我们家知道二叔卖掉后一直在找它,希望能销毁。"金九知道对面坐着的是宋十玉,说话也带着几分不客气。
宋十玉心绪纷乱,胸口隐隐作痛,他摇摇头:"只见过一次,在陌生人手中。这个手镯我要了,还有熏炉和金梳,你可有信任的镖局?我想寄到三斛城的宅子。"
上门的生意不要白不要。
金九懒的戳穿他,扯了扯身后麻绳,唤人进来打包。
"客官,薰炉七百两金、金梳四百两金、镯子一千五百两金,共两千六百金……"
伙计还未说完,金九瞪大眼睛:"你们卖这么贵?!"
"……"伙计无语看她。
小祖宗,要不要看看这是谁家产业?
"无妨,我身上无现金,能用……"宋十玉还在自己袋子里掏着,立刻被金九按住。
"能什么能,不能。"金九瞪完他,又瞪伙计,"平日里怎么跟你们说的,老实本分做生意,就这么点玩意两千六百金!黑心肠!奸商!"
伙计:"……我们都是足金足秤,都写在上头了,要不……打个折?"
他们小东家是不是疯了?这是她家的产业啊!
宋十玉想直接掏钱:"不必……"
"不必什么不必,有你这么乱花钱的吗?熏炉和金梳你又用不着,手镯合你手寸吗就买?"
宋十玉:"……"
他不说话。
气氛陡然沉默。
伙计急得满头大汗,这到手的鸭子别飞了啊!
正想说点什么缓缓,就听到宋十玉再度开口。
"你认出我了?"
"刚刚打碎花瓶认出来的。"金九烦躁地挠头,"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有狗追你?"
"嗯,怕被狗认出来。"
"你还挺幽默。"金九不痛快地翻了个白眼,"现在狗认出来了。"
宋十玉反应快,急声道:"不是在说你。"
"那你在这寻什么开心?"
"替我包起来。"宋十玉起身,望向云里雾里的伙计,拿出支票以及印章,"地址我等会给你,你先替我把钱支取出来。"
金九伸手扯住要跑的伙计,转头问宋十玉:"你又想做什么?"
"赔罪。还有……我真的很喜欢你做的金器。"宋十玉缓下语气,"若不是家中出事,我那原先也有你做的几件,隔了十几年,我叫不出它们名字,但上面刻有你的名字。有生之年,还能得到你做的,就当作对我从前的弥补吧。"
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再次软下来,金九看了看盘中三个东西,果断把镯子撤了,"你的手戴不上,至少要大上三个号,我有空给你做个大的。这两个,一个七百金一个四百金,克重费我没办法给你减,工费我给你减,其他费用你不必交,共八百金。"
"九姑娘!"伙计心痛地喊出声。
这不相当于没赚钱吗!
还要劳心劳力给人家找镖局送到三斛城!
"我不能占你便宜,这样好了,我给你一千五十金。"宋十玉拉住她,轻声说,"我虽与你相熟,但这不是占便宜的借口。怀瑜,你的手艺比金值钱,我愿意付这笔钱。"
隔着纱幔,她能感觉到宋十玉望来的目光,耳尖不由发热,别扭半日,终于松口:"……凑个整,一千金。"
宋十玉忍不住弯起唇角:"好。"
伙计:"……"
你俩有病吧?
当东家的砍价,买东西的抬价。
第29章 帛布尺软塌塌地搭在腕骨上。金九记下尺寸后又将他两侧手骨往里合了
帛布尺软塌塌地搭在腕骨上。
金九记下尺寸后又将他两侧手骨往里合了合,尽量握成柱状。
此时宋十玉已经摘下帷帽,恢复原状,他不太自然地望向门外,似是生怕有什么人进来。
金九看出来他的不安,边记下数字边道:"金甲和他出去采买了。你呢,为什么扮成这样?难不成我们出城那会追着你不放的赵公子到这了?"
她随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
宋十玉轻轻点了下头:"嗯,他去了画舫,与你们前后脚。不过,应该不是来找我的,好像是来打听什么。"
金九来了兴致,调戏道:“宋郎君魅力不行啊,我当那人真要上演一出强取豪夺。特意赶上百里路就为让你回心转意。”
“……少看些话本。”虽是调侃的话,宋十玉也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眼角,“确实是老了。”
若他再年轻几岁,那姓赵的说不准真会追过来。
但幸好年龄大,又无甚让人留恋的,不然他现在就被关进深宅大院,等年老色衰才会被丢出来。
不过……
她嫌自己年纪大了吗?
魅力不行……
的确是不行啊……
永远有人年轻,而他再如何保养,眼神皮肉终究是与年轻的不一样。
见宋十玉情绪似是低落,金九愣住,自己也没说什么呀?
难道是那句魅力不行?
伤了花魁的心?
她想了想,哄道:“少了华服配饰,妆容虽是素淡些,但也是好看的。宋郎君骨架长得好,就算七老八十也是人人争抢的美男子。”
“……”鬼话张口就来。
她用这种话哄过几个郎君?
奇怪的是,宋十玉就是这被她三言两语哄得释怀。
连他都觉得惊讶,自己原来这么好哄?
不过……
“我没上妆。”话说出口,他怔住。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宋十玉立时觉着耳朵发烫,他不敢与她对视,装着镇定,目光撇向一旁。
金九微微睁大眼看他,想笑又死死忍住。
她一本正经点头:“嗯!宋郎君倾国倾城,端方雅致,不用那些个俗物也容貌秾丽。”
被她这么夸,宋十玉羞地无地自容,怕自己异状被发现,想抽回手,又被她及时拉住。
“等等,手指还未量。”金九说着,顺带将帛布尺套在他指根。
“……做手镯要量手指吗?”
“买一赠一,顺带给你做了呗。”
宋十玉无奈:“你这么做生意要亏本的。”
“这有什么,你配得上,我想给你。”
对面的人因为她这句话呆住,继而沉默。
思虑良久,宋十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金九记录完数字,拿着单子吹干上面的墨。
未等她开启下一个话题,有伙计在雕花门外敲了敲。
“九姑娘,您让我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听到这句话,金九立时起身,对宋十玉说:“这一个月我会有些忙,你有空的话帮我提点下我这些手下,这铺子内装修实在俗气,我看不下去。当然,你若是有事可以不必理会。”
宋十玉听出金九是怕自己呆着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样才不会胡思乱想。他点头应下此事,看向金九道:“我会帮你的。还会给金甲授课。”
“行,那有空我给你做个重工的镯子,当作酬谢。”说完,金九从袖中摸出一朵花,簪入宋十玉发间,她端详几下,笑道,“果然,还是华丽些的簪配你更好看。”
说完,她匆匆迈出门槛,跟伙计转了个角,消失在那些货架后的通道内。
宋十玉目送她离开,这才感到头上沉甸甸的。
他取下看了看,发现还是金子做的。
她向来这么大手笔吗?
总是送他这些,真有种被人当外室的错觉……
虽然现在的确跟外室差不多。
宋十玉叹口气,转动手上的发簪。
这一束做成了玉兰,随着走动会变幻花瓣形态,仔细去看,发现花瓣还点缀了两三颗白玉作露水。
他取出金九第一次在金玉楼送自己的簪,看了看,又重新把这玉兰花的簪上,还是这个低调些。
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看着重工,实则只是略略有些沉,还算是轻盈的。
他起身去门外吩咐伙计:“去替我再支取些钱。你们九姑娘又送了我些东西,不能不给钱。”
“啊?我们姑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无妨,我会与她说。”
伙计正犹豫,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投入门内,拉长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澹兮背着药包吃食和金甲一起回到金铺,没想到刚回来就撞上宋十玉。
三人看到对方皆是一愣。
巫蛊兄妹视线同时往宋十玉发上的金簪瞥去,又看向他平静的面容。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正午日头悄然爬进金铺,尘埃漂浮不定。
铺子外人来人往,饭菜飘香,却渗不入这略显昏暗的屋内。
“她送的。”
“我买的。”
“谁信?”
“我正好挑完要给钱。”
一来一回,略显冲的语气皆被柔和挡下。
澹兮看向宋十玉手中银票,又看到他面前收钱的伙计,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金家库房内。
书籍记录每日都有专人打扫,可常年未曾翻动的纸张仍铺满薄灰,甚至长了蠹鱼。书角破破烂烂,用来固定成册的白线都已泛黄断裂,随意翻动都有可能拼凑不回去。
掌柜的絮絮叨叨半天,终于讲到重点:“九姑娘,小的查阅所有记录,又去问了城内当铺,只找到一条线索。当年赵朔玉定的那批货物皆是由奉远镖局运送,后来赵家被灭满门,其中一个流落当铺,不知道被谁家定了,又由奉远镖局接管了去。您跟那镖局大当家的熟,宁镖师人脉也广,不如您去问问她?”
“早有此意,可是那货听说去走镖了,咱们这又不是她们主要根据地,我上哪找人?”金九不指望掌柜的给出办法,她拿上拜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去城内分镖局问问情况。
可她刚踏出库房门,迎面就看到澹兮杀气腾腾朝自己这方向冲来。
金九忙退回库房,瞅准高柜底下有个空位,慌慌张张钻了进去。
她又不瞎,澹兮绝对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她真是受够了他的坏脾气,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掌柜看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像是经历过千百次,不由目瞪口呆。
心说这九姑娘是在外偷吃过多少回?怎会如此熟悉?
澹兮没来时,底下人纷纷猜测是金九换夫郎了。
澹兮来了,底下人迷糊了,那宋十玉究竟算她的谁?
不等掌柜理清三人关系,澹兮毫无阻碍地杀进来了,或许是拦过,但一定没怎么拦。他们怕澹兮,生怕白日不小心给澹兮使绊子,晚上回去就发现自己中蛊了。
叮叮当当腰饰撞击声由远及近,掌柜的强打起精神,勉强挤出一抹笑:“郎君需要什么吗?”
澹兮开门见山:“她人呢?”
“什么人?”掌柜装傻。
“你再给我装!她在这!”
“噢噢,您说九姑娘啊,她刚刚从后门出去了。”
澹兮瞪他:“你们这哪来的后门!库房就一个门,我跟她从小长大巡铺面,你们这的图样我都见过!她藏哪了?!柜子里?”
掌柜心说不愧是青梅竹马,对对方简直了如指掌,放以前他装模作样就把金九暴露了,但现在金九与自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多少是要斡旋下。
“郎君,郎君,她真出去了!我说的后门是去出门往左拐到后院的那条。”
澹兮恰好打开一个柜门,看到里面堆放的全是书籍记录,转头又问:“我不在这的时日里,她做了什么?是不是给宋十玉送了不少东西!”
何止啊!
听手下说恨不得把好看的都送人家家里了。
掌柜的当然不能把心里话说出去,笑着说:“哪有?您听谁说的。宋郎君自己买的,还有些是在铺子中定制。”
“他的出货单我看看。”
看就看。
掌柜发现宋十玉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这不,半点马脚都抓不着。
澹兮扫了眼伙计送来的单子,越看越疑惑,难不成真是自己多心了?
只是……怎的打折还能打一百两金?
他仍是气不过,抓着单子去后院找金九。
掌柜松口气,才往前走一步,又听到澹兮返回的脚步声。
少年露出个脑袋,别扭了下,不太自在地问:"阿瑜……没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吧?"
掌柜那口气又提到嗓子眼,自己一大把年纪怎的还要处理小东家的感情事。
要命的是自己还不得不替她打掩护:"当然没带,就只有宋郎君,二人平时也是……恪守礼节。"
这最后四个字,掌柜感觉到自己黑掉的良心隐隐作痛。
"这还差不多,这两人再厮混一处,我就要给那下贱胚子下蛊!勾栏出身也想勾引我家阿瑜,臭不要脸!"
澹兮骂骂咧咧走远,直到听不大见,掌柜才做贼般敲了敲柜门。
"九姑娘,他走了。"
"吱呀——"
木轴轻响。
金九探出头,小心翼翼从里面爬出,她还拿着去镖局的拜帖,想赶紧出门去见奉远镖局大当家寻找线索。
但眼下一堆事,找完线索还得弄金鳞留下的那破金蝉,重新做个新的出来当镇店之宝。盘账装修,重新打响名气……
金九想了想,将自己的金家印拿出,唤了个伙计过来:"你,就你,过来。悄悄把这家印给宋十玉,不许被澹兮金甲看到,告诉他,店内有哪看不顺眼的帮我整理,钱从我账目上划。"
"九姑娘!"掌柜的万万不敢相信她居然把这么重要的家印交给宋十玉,还不通过自己?
生怕她此行过后登上家主位会卸磨杀驴,掌柜想阻止,金九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掌柜的你太辛苦了,我让十玉帮帮你。你别多想,纯粹是他审美好,对我胃口。能替你省许多事,也替我省心。放心,等这家店红火起来,咱们照旧,毕竟你知道的,我根基浅,还需要你们帮扶。"
金九匆忙给他画饼,不等他再说什么,急忙走出库房,生怕撞见澹兮。
留掌柜的一脸阴霾站在原地,连烛光也照不亮他浑浊的眼。
第30章 这条街正午时分人流密集,往来商人居多,鲜少有住民。客栈酒楼皆是
这条街正午时分人流密集,往来商人居多,鲜少有住民。
客栈酒楼皆是满员,放眼望去,各城商队马车挤作一团,行人不便,叫来了官府衙役帮忙疏通道路。
这是帝君在位的第十年。
商贸繁荣,海清河晏。偶有暗流涌动,持续不过两年便无声无息。
金九在路上被堵了会,好不容易才拿着拜帖抵达奉远分局。
她抬头去看对面人来人往的镖局,门口镖师趟子手还有杂役们正在整理行装,黑箱子与各种行李整理好堆在车上,用锁链锁住固定,看样子等会便要出发。
穿过人群走过去,黑金色牌匾下,拿着镖单寄东西的客人排着队在门口等账房将货物与价值确认好填单。
金九嘴上嚷着让让想插队,立刻被一名镖师制止。
"干什么呢!懂不懂规矩,先来后到!"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金九眼中迸出光,兴奋道:"丧彪姐!你居然在这!宁姐呢,宁姐在不在!"
膀大腰圆的丧彪挠挠头,没想到是熟人。她把金九先从人群里捞出来,带到楼上说话。
掀开帘子,迈过门槛。
一切繁杂琐碎的细响悉数被关在门外。
金九拿出拜帖,随手一放,反正遇到大当家身边亲信,这破玩意就可以不用了。
"你们家伙计上午刚到我们这下单,你怎么大中午的又过来?不放心我们?"丧彪开着玩笑,顺带给金九盛了杯西寇国特制花茶。
"去你的,都合作多少年了说这话。我找你们大当家有事,她现在在哪?"
"还能在哪,陪她那夫郎游山玩水。"丧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半强迫着我们大当家跟他成婚后天天缠着……算了,不说她们,你究竟有什么事,我看看怎么通传。"
金九也不废话,掏出一张泛黄单据:"这事你估计搞不定,我还得与你们大当家的说。"
事关十几年前机密事件,金九不好与丧彪细说。
若不是帝君信任的人里有这家镖局的大当家,她也不会来这打探消息。
当年帝君还只是城主之女,天下大乱,妖魔鬼怪丛生,各界族群均可随意践踏人间,并未像如今这般泾渭分明,分开管辖。后来自帝君被神器选中,定为帝王,下定决心争夺皇位,估计现在天下还乱着。
奉远镖局大当家是最早跟着帝君的人,一路同行,直至功成身退。
现在一天到晚跟着她那骄纵貌美的夫郎到处走,三年五载不见人。
金九也不指望能见到大当家,只能指望这张单据能带来点线索。
"嘶……十多年前的单,又是金器,都不知道有没有被下一任接手的融了,做成别的。"丧彪看着她们镖局以前开出的票据,脸皱成苦瓜,"这我确实搞不定,这样吧,我先给沿途姐妹发个信,让她们告诉大当家尽快回来替你查查。"
"就说是……"金九压低声音,"是帝君的任务。"
"啊?帝君让你找个破匣子?"
"不是,是找赵朔玉这个人!"
丧彪疑惑:"他不是死了吗?"
"……有些事不能说!总之,你先帮我查吧。"
丧彪反应过来:"哦哦哦,秘密是吧,行。"
"这事要多久有回应?"
"短则一两个月,慢的话……"丧彪看向金九,满脸无奈,"你知道的……我们大当家夫郎……"
"死狐狸!"金九拍桌。
大当家夫郎真是太耽误事了,仗着是貌美的九尾狐成日纠缠,有急事都联系不上人。
"别急,我先替你去封信。"丧彪已经习惯,这些年生生被磨得没了脾气。
那死狐狸作就作吧,左右没惹到她头上,大当家也明事理,不会一味偏袒。
二人走出屋,欲往后院鸽笼方向去。
刚走出没几步,迎面行来一账房先生模样打扮的秀丽男子。
他走路姿势有些奇怪,歪歪扭扭的,有些像蛇,手上还拿着一封信。
看到丧彪和金九,他并未有多大反应,只语气平淡地说道:"大当家刚刚寄信过来说过几日路过这,你们有什么要报账的单子吗?我后日要回总镖局盘总账了。"
"什么?!"金九冲上来,兴奋地问,"过几日路过?那是几日?"
"你这狗屎运,说要找人,这不上门了。"丧彪松口气,"几日都是说不准,反正现在才月初,下个月前你肯定能见着大当家,到时候我们派人给你铺子送信。"
秀丽男子慢悠悠道:"说是七日后就到,她夫郎吃腻了野果,想回城吃卤味,应该会比信上的时间快。"
金九:"……"
丧彪:"……"
总归是能见到大当家人,就不说其他的了。
两人在心中暗骂这死狐狸总算干了件人事。
约定好几日后再来,金九放下大半心,有大当家在,寻赵朔玉这件事总算没那么虚无缥缈。
这事已经过了十几年,急不来,还是先过好当下。
丧彪本想挽留金九留在镖局吃个便饭,对方婉拒了,拿着货单匆匆离开。
望着金九青苔色衣衫走出外边后被日光晒得发亮,丧彪叹口气,收回目光,回镖局继续处理事务。
她们心中都清楚,十几年前的事哪这么好查。
想知道赵家灭门后那些金银玉器流落何方,赵朔玉又在哪,难如登天。
金九愁眉苦脸望着天上飞过的鸟雀,心想这破日子可真难熬。
要是眼睛一闭一睁,赵朔玉出现在自己面前。再一闭一睁,得到家主之位。钱、权、自由就全都有了,她还在这熬个劳什子苦日子。
正想着先把赵朔玉的事放一放,去想要做个什么精巧玩意力压金鳞的金蝉,又想到金蝉还未拆开,看看维持声音与振动的机关长什么样。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通,根本没注意有人在喊她。
“怀瑜!”
在饭馆吃饭的三人惊地站起,眼看着对面运货马车要撞上金九。
惊叫声四起。
偏偏出神的人并未注意。
金甲从窗户窜出,未等施展轻功,旁边枯叶蝶般的棕褐色影子掠过。她侧过头去看,只望向对方飘然拂过的衣角。
药香如丝,在半空中余下一抹苦涩气息。
金甲不由自主停下,看到宋十玉身姿轻盈,衣摆扬起的弧度如白鹤扬羽,脑中立时过了好几家轻功招式。
不等她想到是哪家的轻功,那直奔金九而来的运货马车在车夫吁声连连中速度已然降下不少。
偏偏宋十玉太过着急没有发觉,平日看起来清瘦端庄的一个人,如同护崽的豹子扑过去,撞得金九发出“哎哟”一声痛叫。
金甲无语望着撞作一团,还差点撞倒果脯摊子的二人,心说至于吗。
这又不是话本,非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膈应谁呢?
车夫在闹市驾驶马车本就违反律令,见势不对,慌忙挥鞭想跑,还未打在马屁股上,鞭子就被握住。
澹兮晚到了一会,直接将车*夫从车板上扯下,交给四处巡逻的官兵。
此时宋十玉已经把金九从地上扶起,脸上关切的模样让澹兮看了就来气。正想发作,偏头去看金九,澹兮愣了愣,随后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金九捂着鼻子,鼻血从指缝中流出,被宋十玉托着后脑也不老实。
她狠狠瞪澹兮,口齿不清道:“泥笑毛!”
“嘁,让你一天天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澹兮双手环胸,歪头与她对视,“像小时候那样,叫声澹兮哥哥我就帮你止血。”
金九想起跟在澹兮屁股后面喊哥的历史,顿时恼羞成怒:“滚!”
“这是你犯贱的时候吗……”金甲翻了个白眼,小声提醒,“去帮她啊!”
“我不。”澹兮拒绝,大步走到金九身边,笑得愈发开心,“哎呀呀,这也让你体会了一把话本剧情,可惜他不是英雄,就是个小白脸。行了,我们各退一步,你叫我声哥,我立刻帮你。”
“抱歉,是我太心急。”宋十玉伸手拉住要找东西殴打澹兮的金九,掏出帕子塞到她手里,“把你撞成这样是我不对,我……你先捂着……”
“哼,知道是你不对,还不赶紧放开?她夫郎是你还是我?”澹兮拉住金九手腕,“你怎么老这样?走着走着就发呆唉呀!”
金九一脚踩上澹兮脚背,趁他弯腰,绕过他,口齿不清对金甲道:“走,我饿了。”
“你鼻子……”
“没事,快走,我饿了。”
确实是没事。
回到饭馆擦完两张帕子差不多就只剩下些血渣渣。
周围人看到刚刚那惊险一幕,见金九无事便收回目光,继续他们的事。
“还疼吗?我等会带你去看看大夫?”宋十玉过意不去,顶着澹兮要杀人的目光轻声问。
金九摇头,不小心又甩出点血痂。
宋十玉忙抬高她的下巴,拿帕子再次仔细替她擦拭。
桌上,四菜一汤已经散去热气,变得温凉。
金甲不在意凉没凉,吃饭中途瞥一眼澹兮脸色,嘀咕道:“看有什么用,人家温柔体贴半点不学,光学会嘴硬,脾气又差。”
“我没聋!”澹兮瞪她,“吃的都堵不上你嘴。狐媚子做派,勾栏出来的惯会迷惑人心。”
金甲难得站宋十玉那边,斜他一眼道:“你再这样,小心人家不要你。我要是她,我也愿意选个勾栏出来的,起码贴心。”
“你!”澹兮恨不得抢过金甲的碗,气得口不择言,“吃吃吃,就知道吃,吃这么多也不见得长高。”
“你觉得我长不高是因为谁!”金甲炸毛,“啪”一声把碗摔得叮当响。
周围听到动静的再次止住说话声。
探究、好奇等等目光若有似无飘来。
澹兮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就想道歉。
可金甲没给他这个机会,拉开凳子径自离开饭馆,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星阑!”澹兮也不管对面二人了,急忙跟出去。
桌上顿时只剩二人,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兄妹俩拉拉扯扯地跑远。
金九反应过来:“澹兮付钱没?”
宋十玉不答,反问她:“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点些?”【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