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输赢重归于好?这样的事,连他自个儿……
姜钺来到长生殿外时,小皇子也正在殿中。
“殿下,是陛下来了。”宫人轻声通报道。
姜姮应了一声,并未抬头,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
在她不远处,小皇子正襟危坐在案牍前,小小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全神贯注。
不一会,他练好了字,拿起那一张大字,稳稳当当走到了姜姮面前:“长姐。”
完全是孩子的声,软软糯糯的,同他圆嘟嘟的脸蛋一般。
姜姮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写的大字。
孩子的字,自然谈不上什么风骨和韵味,只干干净净,端端正正,就很不容易。
况且,小皇子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字,并未喊过一声辛苦。
目光一转,瞧见了小皇子那双紧张的大眼睛,和手上的墨点和红痕。
他人小,要很用力,才能抓住笔,
“还不错。”姜姮淡淡地点评着。
小皇子平日的吃喝都寻不到她头上,就连启蒙、学规矩……这些事,也满朝文武盯着关心,没了这些烦心事,姜姮只需点个头,再派人将他接到长生殿,看他干
净体面的模样,自然愿意给个好脸色。
她虽天生不是什么尊老爱幼的人,但也不至于,刻意使些性子,去获得孩子的怕。
姜姮给了一个笑,又招了招,叫宫女把她手边的一盘糕点送了过去。
小皇子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双眼亮晶晶的。
随后,他又认认真真地道:“天日愈寒,还望长姐多添衣物,勿要受凉。”
姜姮听着,掀起了眼,随口般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这话,自然不是问小皇子,姜姮的目光,看向了伺候他的宫人。
寻常孩子,是问不出这样的话的,而如今教养小皇子的二人——一个纪含笑,一位孔令娘,也都不是揠苗助长的人。
小皇子眼底流露出了些许的紧张和不解,又软软地唤了一声:“长姐?”
姜姮:“嗯。”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拨弄着他发揪揪上的玉珠子,动作随意,却是看得出来的宠爱。
只望向那些小太监的视线,便全无了这样的随意。
立即,就有人下跪了,浑身发颤:“奴知错。”
姜姮并不看他,接过那张纸,又取来笔,圈圈叉叉画着:“这几个字写得不错……”
“嗯嗯。”小皇子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眼中全是濡暮,于他而言,长姐的一句肯定,胜过所有的点心和游戏。
连珠心领神会,走上前,对那小太监说:“走吧,莫要在二位殿下面前,失了分寸。”
也不多说,只放轻步子往前走。
小太监又怕又怯,跟了上去。
姜姮又陪小皇子背了篇文章,等连珠再回来时,便示意宫人,将他带了下去。
那些笔墨纸砚就放在一旁。
小宫女想上前收拾。
连珠挥了挥手,叫住了她,“我来吧,你们先退下。”
“如何了?”姜姮问。
倒不是真的关心一个小太监,也不在意他身后是否有人,只随口一问。
连珠回:“只是自作聪明。”一顿,“不叫他再贴身伺候小皇子了。”
姜姮单手撑着脑袋,懒懒地望着窗外:“既然如此,就把他身边的小太监,全都换了吧。”
从前二人都未预料到,这些小太监会有如此的“上进”心思。
是因为这不得不的残缺?
还是说,只是瞧着小皇子奇货可居?
连珠想到了朱北,应答:“好,我会仔细看着人,定然不会再出现此类事……”
还想问,如何处置长陵郡的事,虽说前朝给出了一个说法,但姜姮的心思,又是姜姮的心思了。
连珠出声。
姜姮没有应答。
她眺望着窗外,像是未注意这三言两语。
连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到了冰天雪地中的一人。
“梅花开了呢。”姜姮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连珠:“是陛下……”
梅花在两日前,就凌寒独自开了,那时,还有冰雪纷纷落,满眼白茫茫中,一点红艳艳,正是最值得入画的一幕,可那时,天公是作美了,可姜姮却未领情。
眼下,长生殿有客不请自来。
姜钺更清瘦了些,显得眼更大,唇更深,身上大氅是墨狐皮,单调的一身站在雪中,黑是黑,白是白。
连珠看了姜钺几眼,见他身形单薄,面色惨白,也说不好,心中是感慨多,还是怜惜多。
从前的她,爱屋及乌,也是将姜钺当做弟弟疼爱的。
此时,也未完全忘了旧情。
连珠轻声劝:“殿下要见陛下吗?看这天色,晚些时候,该是又要落雪了。”
姜姮问:“何时来的?”
连珠答:“约莫站了一个半时辰了。”
“是三个月了吗?”姜姮又问。
连珠顿了顿,才明白,她在问何事,再答:“快四个月了。”
这姐弟二人,王不见王,已有近四个月。
这放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一件事。
可这回,谁都没有服软……吗?
连珠不经意的,又望向了窗外。
雪地红梅中,姜钺孤身一人的,是长高长大了一些,但眉眼之间,却是沉沉的,比天色还黯上几分。
到底是年幼的人,先服软。
“殿下,许久未见陛下了。”
这一声,就过了度,袒露了心声,连珠在怜悯他。
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
姜姮收回了视线,平淡地道:“关上窗吧。”
连珠一愣,缓慢照做,刚到窗边,就对上了那双沉沉的眸子,或许是错觉,她竟从那双眼眸中,看到了小兽般的脆弱和……恨意。
她不敢多想,侧开眼眸,就将窗子关紧,随后回到姜姮身前。
又过了片刻。
姜姮将双手伸至暖炉上:“崇德殿内,如何了?”
连珠道:“那些老臣们,同意迁都了。”
与其说,是怕那三瓜两枣组成了玄裳军,不如说是,甘愿屈于姜姮之下,他们不愿再掺和到姜姮和姜钺二人的斗争之间,唯恐再闹出更大的事。
“就如此?”姜姮挑眉。
连珠想了想:“嗯,此次朝会,很快结束,并未节外生枝。”
姜姮缓缓蹙起了眉,很是怀疑。
经过这一两年的时光,从坐于崇德殿掌政,再是被逼回长生殿,她已将这群表面光正伟岸的臣子,看得明明白白。
明白他们的傲慢。
更明白,于他们而言,最值得念叨的,绝不是自己的政绩或才华,而是出身。
如今在朝中有名有姓的人,其中哪个不是出身于百年的世家?
为了守护这一份荣耀,他们甘愿献上自己的一生,和生后的名声。
让他们舍弃长安城的荣华富贵,舍弃族中一代又一代的“辛劳”……
姜姮不信,他们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更疑心,其中是否藏着什么事,等她一脚踩到坑里,就要她跌个头破血流。
时至今日,她算计了许久,跌跌撞撞着,眼见要成了大事,在这些小处上,反而不敢赌了
姜姮无意地玩着长长的指甲,眉心已经蹙起了小山丘。
连珠瞧着,也开始回忆,是否有自己落下的细枝末节。
有时候,正是这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才定了乾坤,扭转了大局。
突然,连珠轻而急地吸了一口凉气。
姜姮看向她。
连珠缓了缓,唇在微不可闻地颤:“殿下……今日的朝会,陛下亲自前往了。”
就这样的一件小事,可偏偏,不是寻常事。
姜姮默了许久。
长生殿的大门,缓慢开启。
姜钺抬起头,见出来的人是连珠,又垂下了眼。
连珠走上前,撑开伞,到了姜钺身前时,又将伞递过去一些。
此时天空已经开始飘落雪花,尚且是一点点的,可积在他肩上、头上,就足以打湿了这衣,这发,染出一片深色。
“阿姐还不肯见我吗?”姜钺唇有些发紫,不知是冻得,还是本就身有不适。
连珠轻声细语,也叫人分不清楚是在哄骗,还是怜惜:“陛下早日回去吧,莫要伤了身子。”
“阿姐不见我?”姜钺问得更直白,势必要个直接的答案。
眸子,却是一笔晕开的墨,深浅不一,化墨的水,是泪珠。
连珠不忍了,但为了姜姮,也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两全其美,她说了答案:“陛下……您知晓的,眼下光景,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姜钺握紧了手,一语不发。
“是啊……是我惹了阿姐生气。”他松开了手。
就在方才,他是亲眼看着那个小杂种离开着。
这个一无是处,甚至还算不得是个人的娃娃,出入着长生殿,同他往常一样。
姜钺咳了几声,嗓子眼有一股铁锈味溢出,他目视前方,那一扇小窗后,有一座紫楠木打造的梳妆台。
阿姐时常在此处坐着。
或许此时也是。
但窗子关紧。
眼里又有了泪。
姜钺没管,任凭它是涌出,落下,还是干涸,反正阿姐不会瞧他一眼的。
“她赢了……”
姜钺颤抖地说着,泪水没入嘴角,咸的,涩的,他几
乎不知道,该恨谁了。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死心塌地恨姜姮的,恨她的刻薄,恨她的冷漠,恨她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又对自己好了这些年。
他也的确做这样做了。
可他不开心。
整夜整夜睡不着,想来想去都是她,反思着,以为是自个儿还不够恨。
于是,又自作多情地去打听了许多事,冷眼旁观着姜姮算计他!
他真想再恨她一些,最好恨到杀了她,然后忘了她。
可恨了这么久,没落得一个好结果。
不恨她了。
恨自己。
恨自己什么呢?
“她要的,我都答应……”
“我只想……”
想要什么呢?
重归于好?
这样的事,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第122章 攻打所以,他带着执念,回到了长安城……
连珠再回来时,姜姮还自若地装扮着自个儿,嘴角微微翘起,是自然而然还带着几分欢愉。
就刚刚,有几位嫔妃,因得知了帝王的行踪,也跟着来了长生殿,结果没瞧见姜钺,又不愿将野心露得太彻底,就将全部的用心和算计,都使在了这个当姐姐的身上。
姜姮对她们,看着这一眼能望穿的浅薄心思,很是耐心的。
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姜钺的后宫,并无几位实实在在的美人。
家世出挑的,位份便高。
家世平庸的,位份便低。
皆无宠爱,一个位份,就能定了尊卑和长幼。
很是公平。
这后宫,也成了稳稳当当的一滩水,不完全死,还有几条妄想跃龙门的鱼,但搅不起太高的浪。
只姜姮,不是时时刻刻都讲公平的人。
她爱美,爱瞧美人摇尾乞怜地在她面前争奇斗艳,也爱瞧冷冰冰的美人以退为进地和她使着心眼。
说到底,在满足闲心上,她只看皮囊,成了个实打实的俗不可耐的货色。
姜姮被她们挑逗去了一些闲心,却未得满足。
只好自己上阵,自娱自乐。
眼下,连珠回来了,姜姮无需再亲自动手,只将手中的玩意往桌上一放,再冲着她一笑,就是理所当然:“搞个时新的妆容吧。”
“好。”
连珠应了一声,却未立刻上前,眉眼间甚至有几分愁苦意味在。
姜姮透过梳妆镜看她,瞧出了她那一点心思,顿时没了闲心,红润的面容也褪去了几丝娇媚天真,她淡淡道,“说吧。”
连珠:“崇德殿刚刚下达了指令,是册封太子的。”
皇帝无子,册封的太子,是能是其弟。
召令一出,天下皆知,再难悔改。
迁都,册封太子,两件事都实实在在落下了,成了史书上,实打实的一笔。
姜姮的筹谋,成真、圆满,但她却未觉喜悦,一丝一毫都无。
“连珠,你也觉得,我逼他太紧?”姜姮冷淡问。
连珠摇摇头:“若不是殿下分毫必争,那长生殿就只能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姜姮垂下眸。
连珠呢喃般,“只是……有时候瞧着,觉得您太累了,陛下也是。”
其实退一步,便海阔天空。
可无人敢退,谁知晓,退一步后,是平地,还是万丈深渊?
是怕对方再推一把。
两人就僵持着,对峙着。
时至今日,有了结果,姜钺退了。
“殿下……”连珠轻声,“这是陛下遣我为您送来的礼。”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放到了姜姮面前,也不多言,静静离开了长生殿。
姜姮盯着那小锦盒许久,才伸手,打开了它。
里头是一支玉簪子,浓得要滴血的红,浑然天成的一块。
上好的品质,下等的工艺。
几处细节,都很粗糙,甚至粗陋。
姜姮伸出一指,抚摸着簪身,这凹凸不平的地方,硌着她手,硌久了,心突然一跳。
她握紧了簪子。
忽地,想见姜钺。
她许久未同他说话,也未摸摸他的脑袋。
该见见他,摸摸他,就说些寻常事,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从前的他们,就是聊这些琐碎又无聊的事的。
这心思,急剧了起来,扰得她不安生。
再不解决,或许明早就要睡不好,一脸憔悴了。
她想着,站起了身,往外走了几步,可还未到殿门口,就停下了步子。
有两个小宫女见到了她,停下手上的活,嘻嘻笑笑着,又道:“殿下手里的玉簪子好漂亮,正衬着衣裳。”
夸赞的话,说了一半,没了下文,她们也瞧见了那粗制滥造的痕迹。
货是好货。
可这样的技法……那个打造簪子的工匠,是要以不敬之罪,被拖出去打死算数的。
小宫女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还想着话,去自圆其说。
姜姮已摆了摆手,叫她们各自去做事,自然不会去解释,这玉簪是出自何人之手的。
她是了解阿蛮的。
他同自己一样,是个身娇玉贵的主,说十指不沾阳春水,都是轻巧,更多时候,连吃喝都能叫人伺候着。
就如此,他能为自己亲手打一个玉簪,磨破了皮,渗出了血,将情谊打在血玉里,一样的红艳,一样的稀罕。
这个礼,这份心意,胜过了所有稀奇的宝贝,足以叫姜姮心软。
至于更多的原因。
她不再分辨。
姜姮转身回榻,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等过了这段时日,让众人转移了视线,她就同阿蛮重头开始,与他做一对姐弟,而不是君臣。
做君臣太累了。
做姐弟好。
阿娘没了,爹爹也不在了,厮杀来,争夺去,不能到最后,成一个孤家寡人。
姜姮下定了决定。
第二日,长安城外,出现了辛之聿的身影。
他身后领着数千人的队伍,空中旌旗飘飘,地面上高马赫赫。
丝毫瞧不出,是一支不舍昼夜,突袭而来的仓皇队伍。
此次行兵,很是险阻。
毕竟,姜钺的大军,刚刚启程北上,人数十倍多于他的队伍,装备远精于他的装备。
此般情景,若夹道相逢,就连勇者,也不能胜。
当然有无数人明里暗里劝着他,阻拦着他。
但辛之聿还是一意孤行了,他等不及了。
一路南下,南下,等不及在长陵郡稍作歇息,也等不及谈判、思索。
就带着人,来到了长安城外。
他明明白白记得,自己所要的,究竟是何物。
也清楚,自己是为何,行至了今日。
不过是不甘心。
执念。
姜姮亲自打碎了他,还未重塑他,就抛弃了他。
他可怜。
可就如鸟雀眷恋母亲,他也忘不了姜姮。
所以,他带着执念,回到了长安城。
但不够。
依旧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一道巍峨雄伟的宫门,阻拦着他。
辛之聿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前方。
箭直直射出!
而他,也将势如破竹。
第123章 宫变但若是姜姮求他……求他,认错。……
长安城危在旦夕了!
此消息一传来,所有人先是不信。
自大周立朝以来,有多少的天灾,多少的人祸,多少的风雨?任凭是再大的风浪,都涌不到长安城的城砖上,这百年的国都,一直屹立于此,不动如山。
再说,是玄裳军,是这支匪,一声不吭地攻打着长安城,还听说城门快失守了……
一只蚂蚁,要把大象的头,咬下来了,谁信?
可远方,刀戈撞击声,木撞击城门声,都在传来,如此清晰。
万一呢?玉是不敢击石的。
一张张保养得当的老脸,都惨白着,滴着汗,想问姜姮要个指令,如今太子已立,迁都旨意已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长安城是由谁做主了。
长生殿的正门,始终关得紧紧的,并不开。
只在不起眼的处,那只容得下一人进进出出的后门,一直敞开着,还有几个小宫女站在门边,一边放风,一边接应。
“怎么说?”一人问。
“不好说……”另一人答。
“殿下等着你。”
“嗯。”
小宫女脸色也不好,只胜在年轻娇美,就算是怕,也是白里透着红,小桃子似得:“回殿下……城中已经乱了,都在说,这玄裳军,很快就要打进来了。”
她又小心翼翼看了姜姮一眼,声音更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怕什么?”姜姮轻声问,神色从容。
小宫女一怔。
姜姮笑:“本宫都不怕,你又何须怕呢,且自顾说着,说好了,重重有赏。”
她是该赏的。
在这要紧关头,这小宫女做的事,是能救长安城于风雨中的。
说着,姜姮取了身边的一枚夜明珠——就凌乱摆在桌上,是玩物的一堆——随手一扔,赏给了小宫女。
可那小宫女还是低着脑袋,不敢说话,身子也颤。
那颗夜明珠,滚着,滚着,掠过了她,滚到角落里去了。
姜姮半眯着眼,告诉她:“出了何事?”
小宫女声音没大多少,还带着泣腔:“回殿下……羽林军,消失不见了。”
最后几个字,似被她匆匆吞了去,根本听不见般。
随后是阵阵跪地声,轻而有序。
所有人都跪下了,整整齐齐的,就给她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头顶,一段弯下的背,不给她看脸,是不想叫她认出人来。
这群小太监,小宫女,他们不懂朝中事,也没读过几本书,却都清楚,此事,此消息,是天崩地裂时的一道响雷。
姜姮之所以能镇定自若坐在这长生殿中,便是因她手里紧紧握着羽林军。
这支军队,无诏不得出城,享天下最齐全、坚硬的装备,就为了拱卫京师,护卫帝王。
姜姮有它,便敢与帝王作对,便敢玩弄群臣,甚至把一郡一县,数万的百姓,都当做她的棋盘、棋子。
可好端端的羽林军,数万人的精锐,带着他们的剑,他们的马,一同“消失不见”了。
还是在外敌压城的关键时刻。
可这羽林军是不会上天入地的,只能是蓄意而为。
姜姮冷笑:“去找殷凌。”
“殿下……”有人想提醒他。
姜姮打断:“去找!他不会‘消失’的。”
否则,如何看她做困兽之斗?
“是!”
这次,长生殿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不全是为了建功立业,总有几人,看明白了当下的时局后,就要自寻出路了。
姜姮冷眼旁观着,清楚他们的心思,只分不出再多的心思,管这种小事了。
当初,她无人可用,接了殷凌回来,又亲手给了他能调动羽林军的羽令。
是忘了,忘了问,他是否能驯服那群出身富贵的小子,又是否能坐稳这个位置。
如今也不用问了。
事实摆在了眼前。
姜姮握紧拳,几乎咬牙切齿,双目喷火,可她生得好看,就算是这样的嘴脸,也有活色生香的美。
殷凌是孤身一人走进的。
“姜姮。”
“过来。”
“好。”
殷凌来到了姜姮的身边,很自然而然的,就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中,他知道,她喜欢这样的姿势,猫儿似的,窝在一个人的怀中。
只不知道,她是在何时,发现了自个儿的这个喜好的。
“阿辛打过来了。”
“我知道。”
“他倒是有本事。”姜姮哼笑了一声。
殷凌拂过她脸颊的发:“嗯,辛砚在带兵打仗上,的确是第一流。”
“你比他呢?”
“我不如他。”
“果然如此。”姜姮顿了顿,“但在讨我欢心上,你胜于他。”
殷凌:“是吗?”
姜姮反问:“为什么不信?”
殷凌没答,明明白白清楚,她这张嘴,有着怎样甜美的滋味,又清楚,这看似完美无缺的皮囊下,是怎样的毒蝎心肠。
今日她要见他,绝不是为谈情说爱,虽然,她也鲜少与他谈情说爱。
果然,她的下一句话,就是——“你的羽林军呢?”
殷凌面上依旧平静自若:“出城了。”
“没倒向辛之聿那边吧?”
“没有。”殷凌道,“是被我派去了山中,没四五日,回不到长安城的。”
届时,长安城内,必然已是改天换地。
姜姮微微仰起脸,瞥他一眼:“什么时候有的计划?”
殷凌言简意赅:“三年前的。”
那年,她差点嫁给他,他差点娶了她,到头来,他死了全家,她心想事成。
姜姮恍然大悟,感慨:“好算计。”
他直直看着她,事到如今,心中已毫无慌乱或期待了。
他想着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殷氏满族。
他们恶贯满盈,无法无天,可他们,是他的亲人,为此,他舍弃不了他们。
“你打算杀我吗?”姜姮直白问,柔软的肌肤贴在他的手臂上,像是最娇嫩的婴儿。
殷凌答:“玄裳军最迟明早,就会攻入长安城。”
凡事改朝换代,攻城掠地的事,都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二人依偎着,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就相拥着,过了许久,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各怀心思。
“你恨我。”姜姮忽然出了声,才认识此事般,又重复道,“你恨我,宁愿要背负恶名,也要害我,害大周。”
殷凌凝视她,一时,哑口无言。
姜姮笑了笑,“应该的。你该恨我的。我就想呢,好端端的一个殷二公子,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看着她的笑容,殷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恨她。
否则,二人必然不会长长久久,甜甜蜜蜜的,待在一块的。
她是坏,坏得一塌糊涂了。
从小就坏。
但她也好,她有自己的好处。
独一无二的。
殷凌想着,凝视着,看着她那红艳艳的唇一张一合,眉眼间还是不知事的天真。
兵临城下,他的背叛,她都知道。
二人差点成了夫妻,也如年轻夫妻般,过了好几个春与秋。
殷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个动作太突然,叫她一愣,才挑起眉,若有所思看她。
“你想说什么?”姜姮问。
我带你逃吧。
殷凌差点脱口而出,但尚存一丝理智,叫他清楚看见了姜姮的结局。
再无一个结局,比祸乱朝政的祸水死在宫变中,更顺理成章。
但若是姜姮求他……求他,认错。
他一定会答应。
殷凌闭上眼。
“姜姮……对不起。”他只说出这话,苍白无力。
姜姮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胸口一阵刺痛。
殷凌睁开眼,姜姮不知何时将发上的血玉簪子摘下,此刻,一端在她手中,一端在他胸口。
姜姮慢条斯理将簪子扒出来,又离开了他的怀中,还问:“你想报仇吗?这次不用三年了,你可以拔出你的剑,然后杀了我。”
姜姮说着,握着他的手,放在了剑柄上,抬起眼,看着他。
殷凌拔出了剑
剑光一闪,他还未抬起手,姜姮就向他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直击心口的血窝。
殷凌喷出一口血。
姜姮嫌恶看他:“开个玩笑罢了,你还当真了?”
殷凌眸中也无再多温情。
姜姮半蹲下身,姣好的面容又恢复了娴静和天真,她轻声道:“殷凌,你害得我输了这一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
殷凌满嗓子的血,已说不出话来。
“但是,你伺候我仔细,我待你,也该好一点。”
“一个痛快。”
“待你,够好了吧?”
姜姮居高临下看着他,心头的火气总算散了一些。
她又上前踢了几脚,确定殷凌死透了,哪怕有死而复生的本事,也无
可能再兴风作浪——那颗心,被她戳中,戳烂了,人没有心,怎么活?
她蹲下身,伸出手,在他身上摸索着,却未寻到羽令,没有羽令,她又要如何指挥羽林军呢?
姜姮苦恼。
可没功夫叫她烦心了。
吵闹声更近了。
想必宫中已经乱了起来。
姜姮眸光一凌,钻进一侧的屋子,却见到了另一人。
是连珠。
她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反正,姜姮没有听见一点动静的。
而从此处去,是能清清楚楚听见前头的声响的。
姜姮望了望,视线恰好落到殷凌的尸体上,又转回来,瞧向了连珠。
第124章 歪路可辛之聿,非要清清楚楚地走条歪……
“你看见了。”姜姮呢喃般道,发早就乱了,厚厚软软的一层披在脖颈后,又有几率稍短的落在眼前,稍稍遮掩住了眼眸。
那眸光,是幽且亮的。
连珠:“嗯。”
眸子也跟着飘了,飘到殷凌的尸体上去,未停留多久,因姜姮又唤了她。
“连珠,帮我梳一下发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放在此刻,也显突兀。
但连珠还是答应:“好。”
姜姮率先坐下,连珠就站在身后。
精美的铜镜中,二人的面庞,一前一后,被一个完整的圆包住,像是影和身的距离。
“连珠,阿嬷还好吗?”姜姮口中的阿嬷,是她的乳母,连珠的亲母。
养恩不比生恩小,大周皇室有惯例,要敬重乳母。
那位老夫人,因养育昭华公主有功,被封为了县主,如今安居在南方那个富裕的小郡县中,还有食邑供奉,过着很潇洒肆意的小日子。
连珠手持玉篦,声是一如既往的平缓温柔:“人上了年纪,哪有好不好呢?只是一日又一日活着,不过,前些日子还来了书信,说要来长安城见你呢。”
“阿嬷想见我?”姜姮的目光往上挪了一分,只一分,便是从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面庞上,挪至了另外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庞上,“那就叫她来吧,我也想阿嬷了。”
连珠应:“好。等过了这些时日吧。”
连珠手巧,不一会,就为姜姮理好了发,该是用什么东西装饰整理一下的。
她看向了那血玉簪子,手伸向了一旁。
姜姮跟着瞥来一眼,也看到那上头的血,已不是刚拔出来时的湿漉了,血迹归拢,分开又流向簪头,大树枝桠似的几条。
姜姮吩咐:“就用它。”
连珠一顿,“好。”
手又换了方向,她动作稳稳当当,绝不会拉扯到姜姮春日野草似的发,柔荑美好,一束一挽中,有清香隐约。
是天然的幽兰体香,连珠是个不爱弄粉黛的性子。
“不用它了,今日不挽发。”姜姮又道。
连珠轻轻抬起眼,又是,“嗯。”
姜姮觉得有意思。
一个“嗯”,一声“好”,姜姮是鲜少听见她说一个“不好”或“不行”的。
平日听惯了的话,放到今日,她不得不重新思量。
思量,连珠对她的忠心有几分。
姜姮忽问:“连珠,你愿回去吗?”
连珠疑惑似的,也问:“殿下?”
“算了……”
“嗯。”
“连珠……”
“殿下。”
姜姮几次欲言又止。
连珠怜惜的,再次抚摸她的发。
这个举动,叫姜姮想起了一些什么,她垂下眼眸,说了一个整话,“连珠,你愿意回去吗?回阿嬷身边去,那儿,我没去过,听说是个不错的地,夏天不太热,冬天不太冷,你过去了,陪着阿嬷,也帮我护着小太子。”
长长的一大句话,最后一小句,才是重中之重。
姜姮狠狠咬唇。
一场宫变,是不得不了,殷凌的叛心也实实在在打乱了姜姮的一番的筹划。
可这不代表,她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刻。
姜姮咬破了唇,用一丝混着血味的痛,叫自己清醒一些。
腥臭味,是顾不上,也习以为常的,外头那个殷凌早是臭烘烘的一块死肉。
但她要想,想他身后的羽林军,想他……是孤身的一人,还是蓄谋已久的几人。
一个个人,一张张面,一下下闪过。
眼下,她顾不上这许许多多的人。
因外头的动静,已近了许多,不知是叛军,还是浑水摸鱼的贼。
姜姮只能,尽可能,为自己谋一个周全。
只要小皇子在,无论万俟洛亚和辛之聿之后说什么,又做什么,要什么,姜姮都能留有一席之地。
她又看向了连珠,将心中的谋算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其实还是有几分试探意味在,毕竟,小太子只有一个,是万万不能分成两个的。
一旦连珠有一丝一毫的不忠,就能叫小太子成了他人的小太子,断了姜姮最后一条的退路。
她说完这话,便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面庞,眉梢眼角,不放过丝毫的变化。
连珠垂眉顺眼的,倒是不露破绽:“殿下需要我,做此事吗?”
“嗯,旁人……我信不过。”
“是的,殿下是信我的。”连珠嘴角有了一点笑意,但很微不足道,就是她从前常挂着的那种。
她又轻轻问:“那殿下呢?殿下准备去往何处?”
姜姮哂笑:“连珠,你说,眼下有几人想要我的命?”
连珠不言。
姜姮自顾自说:“无论如何,昭华长公主都是万众瞩目的,只要他们有所图,就不得不留着我的一条命,到那时候,要生还是要死,就轮不到他们决定。”
“是只能如此了吗?山穷水尽了吗?”连珠又问。
这次,换姜姮,只很轻的“嗯”了一声,不算热烈的,承认了这份对她的信任,或许是无人可用,或许是连珠无可挑剔,她必须信她。
良久。
姜姮双眼发红,没有狼狈,或悔恨,“连珠啊连珠……这次,我错了。”
连珠看了,还有什么不懂呢?
“殿下……您是无错的。”她只这样道,全是真心话。
铜镜中,姜姮面容是无瑕的,眸子黑亮,这一双眼眸,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可连珠每每看见,都要惊叹一番,怎么会有人,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腥风血雨,还有着一双婴儿似的眼?
她始终惊叹着,始终记着,就始终懂得姜姮。
就连她,此时此刻一点点的怀疑和忌惮,也清晰明了地懂了。
但连珠想,该是殷凌的缘故,姜姮对她才有了疑心,又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卖惨装乖,就为了让她动一点恻隐之心。
连珠幽幽一叹,一半是为殷凌,归根到底,却是为姜姮。
殷凌不同旁人的,他是被站断了羽翼,清清白白一个人出现在长生殿的。
可这样的人,还是会被不够称职的亲人牵绊住,甚至为此,做了舍了前途的事。
殿下或许是很不解吧……
连珠再次微微一笑,做出了回答:“殿下,我不愿回去,我想待在你身边。”
“为什么?”
这一次,姜姮的错愕,表露在了眼底,成为不容分说的铁证。
她想不明白,连珠为何会直接拒绝她。
连珠轻轻地仰起脑袋,又跪下,这是她第一次跪在姜姮面前,又不是一个完全的跪,因她的脸蛋,是贴着姜姮的背上的。
有一点磨砺的疼,姜姮的衣裳有着大片金线编织的图案,金银之物,是很难柔软的,可连珠不怕,依旧靠着,缓缓闭上了眼。
她心里头,是那样的柔软,软得一塌糊涂,就为了袒露一个真心,将姜姮实实在在包裹住,像对待一个婴儿一般。
她最初见姜姮时,她就是一个小婴儿,躺在金线织就的锦被中,热牛奶似的肌肤被刮出了红红的褶子。
“殿下……阿姮,你要活着,别的都是其次的,活着就好。”
为了让她活着,连珠想,自己是可以舍弃一切的,“您一向聪明机灵,没有什么事,是能难到你的。”
姜姮转过身,双手捏着她的肩,那双眼直直看向她,满是不解,细看,却是有几分慌乱,藏也不藏,藏也藏不住。
“殿下。”
她还是换回了这个称谓,叫太久了,刻入骨子里,有些称呼,只适合放心里,藏梦中。
姜姮双手发颤。
连珠握着她的手,细细地叮嘱:“殿下,我同你身量差不多,一时偷梁换柱,无人会发觉的,这长生殿,需有人坐镇,未央宫才不会彻底乱了。”
“你常出宫,却鲜少去那些凌乱的巷子、角落,可那些地方,才是真正的长安城。你到了这些地方后,千万要小心,不要出风头,要忍住气。”
“今后,你自个儿,要万万小心…”
“走吧走吧。”
为姜姮换衣的事,她也是做了千次万次的,知晓这会是最后一次,所以她做得格外小心、妥帖。
姜姮凝望着她,连珠不怕她哭天摸地,因她明白,绝无这样的可能。
姜姮是不会被打倒的。
所有人的离去,都不会叫她真正垮了下来。
她便是如此的,张扬,向上,几乎野蛮。
连珠想,再没有更好的了。
姜姮收拾好后,很快地离开了,连珠望着,面上再次露出笑意。
这是一个晴日,没有雨水阻碍她,没有风霜侵染她,姜姮会往前,往前,离开这高高的宫殿。
连珠忽地捂住了嘴,怕自己喊出声。
不能说出那两个字。
即使说出口了,姜姮也不会回头的。
不能。
连珠死死捂住嘴,还将手指往嘴里塞,要塞得满满当当的,才不会流露出一丝的恐惧。
她压了自己许久,压得舌头发麻,脑子却清醒了。
连珠往后退一步,走到半人高的铜镜前,将自己的衣物理了个齐全,又慢慢点亮了满殿的宫灯。
夜很快深了。
她的影子,映在了门窗上,很高很大的几道,像是树的倒影。
马蹄声,划破了后半夜。
血气混着寒气卷入了长生殿,大门被一脚踢开。
一人被拥着走入,铁甲在身,利剑在手,目是黑,唇是红,春景似的一张面容。
正是辛之聿。
连珠从未错认过他,因她看得出,他与姜濬是截然不同的二人。
但也不重要,只要姜姮喜欢,她照样能做“助纣为虐”的事。
几人明白自己是被糊弄了,这大名鼎鼎的长生殿内,那还见得着昭华长公主的影子?
当下气急败坏,要给这为虎作伥的家伙一脚。
辛之聿抬手,制止了他们。
这几个浑身匪气的家伙,心不甘情不愿地后退一步。
“辛公子。”连珠不紧不慢地行了一个礼,寻常的见面礼。
“好久不见。”辛之聿道,目光四下一扫,先落到殷凌尸体上,“是姜姮杀的?”
“他背叛了殿下。”连珠还是保持着原来的语气。
自然不是男欢女爱这样小事上的背叛。
辛之聿自然懂,想的,却还是男欢女爱这档子事。
殷凌和姜姮的“往来”曾叫他连着几个夜,都不得安眠。
可兜兜转转了一圈,殷凌还是死在了姜姮手中,却省了辛之聿的事。
他不怕那支羽林军,可在真正见到姜姮之前,他是不想无端生事的。
连珠看着他,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也有一双厉害的眼睛,辛之聿不怕,任她打量。
立即,就有一个毫无规矩的小兵又出声:“好狠毒一个女人!就该把她抓回来。”
连珠轻飘飘看他一眼,又平淡移开视线。
仿佛他这人,不值一提般。
小兵入了长生殿后,本就一身不自在,当即心里窝了火,挥起沾血的刀,要往连珠脖颈处砍去。
还未抬起,就被辛之聿的长矛阻断,“啪塔”两声,掉到地上。
于是连珠也得知了他的态度,却还要明知故问:“辛公子不为殷二公子报仇雪恨吗?不为他,也该为自己。”
按理说,他该与殷凌同病相怜,同仇敌忾。
可辛之聿,非要清清楚楚地走条歪路。
见辛之聿这模样,连珠一颗心,彻底落下了。
她心中默默念着,殿下,殿下,请你只做殿下,只要做殿下,能活下去,那就做殿下吧。
众人,包括辛之聿,都未看清楚连珠是何时掏出那枚东珠的,只是再见她时,她也将那拇指大的东珠吞了下去。
那么大的东珠,该怎么咽下呢?
人直直地倒下了。
有小兵上前去探她的鼻息,又摇了摇头。
辛之聿上前,低下头,扫过一眼,见到了她嘴角那一抹自然而然的笑容。
连珠面含微笑的,死去了,还不等辛之聿问话。
他蹙起了眉,记得,那东珠,是姜姮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着的,当个普通玩意,可没了,也要愁上眉梢。
他想着,吩咐道:“葬了她。”
第125章 流浪好像那皇帝小儿和公主,都遇难了……
姜姮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了一个女人,有着含水的眼眸,温暖的手,就牵着她,陪她往前奔跑着,身后追赶的,或许是野兽,或许是追兵,可她一点都不怕。
她想,这个人是连珠。
那人侧过头来了,却是阿娘的模样。
梦中的她,像是早就知晓般,并不意外,自若地交谈,与此同时,二人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
那追逐的人赶到了,还抓住了她的手。
姜姮抬眼看,瞧见了自己。
她吓了一大跳,也从梦中惊醒了。
她眨了眨眼,先是起身下了榻,又走到桌边,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喝了小小的一口,水有些涩,再看这杯口,黑糊糊的,像是积了一层垢,她抿了抿唇,嗓子干得发痒,还是将水一饮而尽。
又拿起茶壶倒了倒,壶嘴儿留出淅淅沥沥的几滴后,就倒不出一点儿了。
姜姮放下了茶壶。
她顾不得脏,或说,已习惯了随意,很自然而然坐在凳子上,双手抓着发,回想方才的梦,只记得有连珠的影子,也有阿娘的出现,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只剩模模糊糊的,跳跃式的几个景。
想不清楚了。
姜姮蹙着眉还在回忆,外头有人唤她:“呀!你醒了呀!”
紧接着,走进来咋咋呼呼的一个小姑娘,看容貌,是二十来岁快三十的模样,品性格,却不如姜姮沉稳,该是小她许多的。
她一进来,将手中的菜篮子放在了一旁,走到姜姮身边,直直探出手来,姜姮不自觉就想躲,是意识到了不妥,才控制着自己,她垂下眼眸,那只手最后落在她的额头上。
很粗粝的肤。
“不烫了,还好,那天捡你回来的时候,你发热的厉害,我和娘都以为你活不了了呢。”
说着,她将沾着泥的菜篮子拿到了腿上,就摘了起来,絮絮叨叨说着话。
姜姮都没听,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那日,她混在宫人中间,一同逃出未央宫,就在刚出宫门时,玄裳军也恰好攻入了宫中。
就在目之可及处,她看到了辛之聿,就一眼,很漫长的一眼,她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不算意气风发,不比当初在斗场的模样好多少。
幸而,他不是滥杀之人,又因着急去长生殿,就放过了这些勉强求生的蝼蚁。
有惊无险。
姜姮逃出了未央宫,又混入人群中,顺着人流,趁着混乱,来到长安城外。
因这是难得一见的乱,所以,许多好东西就顾不得上来历,姜姮将身上的衣物和首饰都变卖了,很是艰难地过了几日。
正打算另寻出路,等东山再起,可她有个没吃过苦的金尊玉贵身,几日的风餐露宿,就让她病倒了。
恰好路边经过了一对母女,将她捡回了家中,又好心照料。
可姜姮却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多好人?
她的目光中不经流露出几分冷意,很是怀疑,对方别有用心。
“你饿不饿?”名为阿巧的姑娘问。
姜姮回神,“不饿。”
“真的嘛?”阿巧有着一双大眼睛,因这一双大眼,她勉勉强强也算得上一个美人了。
姜姮盯着瞧了一会,挪开眼:“有点。”
“我就知道。”阿巧笑了笑,“你等我会。”
阿巧挽着菜篮子,翩翩然走了出去,麻布制的裙子被她转得像蝴蝶,一只灰蝴蝶,她再回来时,手上捧着一个瓷碗,放在了姜姮的面前。
瓷碗里头,是炖蛋,白黄分明,还有半浊的甜汤。
阿巧还是笑,浑然天成地抱怨着,眉眼间并无怨气:“家中的母鸡刚下的蛋,我想吃,娘还不让,说留给你补身子。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女儿还要好-”
姜姮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思量了许久,是怕吃了一个糖水蛋,就成了饱死鬼,她算着,认为很是得不偿失。
可阿巧那双大眼睛就盯着她瞧,眼下还有几个小雀斑,很是天真,还催促她:“快尝尝,早就做好了,就放在灶上,还是热乎的。”
姜姮犹豫了一会儿,笑了笑,说了一声谢,将陶瓷碗捧在手心,阿巧没有说谎,这碗甜蛋该是一直热在灶上的,她不自然地换着手指拿碗,是有些被烫到了。
阿巧忽而蹙眉,鼻尖也蹙成一团。
姜姮一直仔细留心着她,见她如此,心中顿时一紧,干脆再一横,就拿起勺子,两三口将甜蛋吞入了嘴中,大口咀嚼。
如果左右都是一死,她还能挑剔什么呢?
蛋黄很噎,自她在年幼亲口说过不喜欢蛋黄的腥味后,长生殿内就再未出现过完整的鸡子,无论生熟。
姜姮勉强咽着满口的蛋,心中有一点气,但不多,人在屋檐下,命都被别人拽着,实在不能不低头。
阿巧惊:“你是饿死鬼吗?吃这么急,跟小孩子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倒,又掀开壶盖,见里头确无茶水了,就拎着茶壶出去接水。
趁着她走出去的时刻,姜姮慌慌忙忙在身上摸索着,可摸了全身,也未寻见一方帕子,她便往地上吐着,顾不得体面和干净了,用着手指就直直往嗓子眼扣挖。
这个法子是她从前听说的,先帝的妃嫔们总争着抢着伴驾,哪怕是用膳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但又要保持身子纤纤,就想吃了这个法子。
姜姮将指往更深处探,紧接着,肠胃里,嗓子中,都一阵翻涌,她身子猛地一颤,脖颈下意识往前探,可除了一点苦水之外,再无丁点东西流出了,她不甘心,继续动作,要吐个一干二净才算安心。
她总疑心,阿巧母女是别有所图,否则,为何单单救了她?
姜姮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也很是珍惜她这条侥幸逃生的命。
不知连珠如何了,她总觉得,辛之聿不至于那么恨她,顶多是怨和不服气。
既然如此,连珠是能活下来的,只要小心行事,不,她就是一个谨慎小心的性子。
姜姮还设身处地,为她想了几个逃脱的法子,可以说,是迫于她的淫威不得不助纣为虐,也可以装作懦弱倒戈……为了活下去,正如她告诉她的那般,不择手段,怎么都可以。
姜姮希望她能活下去,至少要活到,她想到法子东山再起。
姜姮停下了动作,死死握住了拳,一时竟忘记留心周围的动静。
阿巧回来了,干干净净又简单的一身衣裳,站在门边。
她一眼就瞧见了那满地的污秽,心瞬间提起,着急上前,问,“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又忙着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姜姮嘴边,“是呛着了吗?快喝点水。”
阿巧很是焦急。
姜姮缓缓侧过头,凌乱的发半遮半掩着一双淡眸子,很是漂亮精致的形状,是一副再精心不过的工笔画,可因那冷冽眸光,远做不到雅俗共赏。
阿巧瞧着,不自觉松开了手。
姜姮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阿巧犹犹豫豫,却是问:“你是……不想吃吗?”
其实是瞧见了一点的,她弯着腰,扣着嗓子的动作,而且……怎么瞧,姜姮都不是虚弱的模样。
阿巧又急冲冲问,“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一个蛋,六钱呢!白对你好了,你怎么能这样……你真的……”
喊着喊着,似乎发觉自己语气太冲,声音就弱了下来,又别开眼去。
哪有人脾气发一半,就收了回去?
看她理亏气长的忸怩样,反倒让姜姮不知道如何回答。
二人相对着,都沉默了片刻。
是姜姮先意识到,这阿巧不是藏得深,是只有这浅浅的一层心思,瞧见多少,就是多少,一个不堪重要的普通姑娘,自然无人会用她。
如此一来,是她多思?
姜姮迟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归根结底,就只有这一个问题。
“看你倒在地上了呀,难道不该救你?哼,好心当作驴肝肺。”阿巧还未消气,
姜姮直接忽略了后半句:“只是如此?”
阿巧睁大眼:“不然呢?”
姜姮又安静,长长的羽睫乖巧地垂下了下来,和着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正是晚风圆月秋水浓。
阿巧看着,想探身过去仔细瞧瞧,不信人的睫毛能这么密,这么长,一边羡艳一边记仇,因那六钱一个的鸡蛋,不肯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她,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句,“你这人真奇怪,别人对你好,还要被疑心?你以为自个人是什么人呢?非得从你身上图什么,你才乐意?”
姜姮眨了眨眼,不言语,倒像是心虚认错了,
由高处向低处瞧,又分明是一个孩子模样,又娇又嫩的,阿巧想着,大方原谅了她。
阿巧又坐了下来,捧着一张脸,凑过来,又说着闲话,“对了,你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吧?阿秀姐就是入宫当了几年宫女,又被放回来的,她存了不少银子,天天绫罗绸缎穿着,说这个贵人长,那个贵人短,一双眼就能翻到天上去,可嘚瑟了。可我看她,不如你。”
“你要往哪里去?不急的话,可以在我家里住几日,几位兄长都没回家,我整日都无聊透了。”
“对了,你听说,这几天长安城里头乱的不行,好像那皇帝小儿和公主,都遇难了呢……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怎么样?”
阿巧很是热闹得说了一堆话,也不管姜姮会不会应,反正自个儿是说开心了,难得有人不嫌她话多,她说得太起劲,差一点,就听漏了声。
“什么?”阿巧问。
姜姮顿了一顿,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126章 情债欠了什么债?
姜姮就这样住了下来,经过了几日,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母女二人。
朱阿婆,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厉害人,丧父又丧夫,可凭着一双手,硬生生一个人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了,还攒下一笔不大不小的家业,但或许是上了年纪,又或许是物极必反,如今一把年岁,心肠却软了下来,软得一塌糊涂了,甚至老眼昏花,这就主动收留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
而朱巧妹,丝毫没有其母年轻时的风范,是个十足的糊涂蛋,每天忙着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也会想方设法赚银子、存私房,可归根到底,胸无大志,只为了扯几匹漂亮布匹做衣裳,以在过年时“艳压群芳”,除此之外的唯一喜好,便是与同村的陈阿秀斗智斗勇。
据说这两人,自幼就不对付,一见面就掐,长大了,要顾些颜面,就先动嘴,再动手,动手也是挑无人瞧得见的地,以免传出去,留了一个泼辣名声。
姜姮是很不理解的,于她而言,势必是不会留不喜欢的人这么久,要么寻个由头将人调走,要么就直接叫他知难而退,除非有不得不留的理由,才会捏着鼻子,认下他隔三差五在长生殿晃悠,可从朱巧妹的抱怨中,她是没有听出这个理由的。
这日,朱巧妹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气得面红耳赤,立刻灌了整整一壶凉水下了肚:“这陈阿秀啊啊啊啊,陈阿秀!非得与我作对,天天举着她那双鸡爪子,挥来挥去,不就是一个翡翠戒指吗?谁没有。”
“可恨!可恨!当真可恨!”她气得团团转。
可她是没有的。
姜姮与朱巧妹同吃同住这几日,已摸清楚了她的家底,连那些私房钱有多少,藏在哪儿,也是了若指掌。
朱阿婆是个宠溺孩子的,也没有什么儿子贵重,女孩卑贱的念头,每个月都会给她一些钱零花,逢年过节还会多给一笔。
可所有钱财,到了朱巧妹手中,都是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无论收到囊中几钱几两,到头来,都只会剩下一个很稳定的数,是远远不够买一个翡翠戒指的,哪怕是最劣质的品种。
姜姮心里门清,但无意向她提醒这件事,也不打算叫朱巧妹知晓,她藏私房钱的位置实在不够隐蔽。
她已下定决心,要暂居以此,自然会“安分守己”,粉饰太平。
朱巧妹也下定决心:“小月牙,我要去买一个翡翠戒指。”
为了遮掩身份,姜姮将自己藏在了一个名为“月牙”的小宫女的套子里,对这个称谓已是习以为常,至于那个“小”字,自然是朱巧妹自作主张加的。
姜姮跟着问,“什么时候?”
“就……过段时间吧,等到时候,安定一些后,我溜到长安城里头瞧瞧。”
像朱巧妹这样身份的人,自然是到不了内城,只能在外城逛逛的。
姜姮对外城不了解,给不了多少建议,只点了点头:“好,你小心一些。”
朱巧妹因当腻了妹妹,又在陈阿秀处受够了气,眼下看姜姮,肤白貌美又乖巧可爱,越看越喜欢,贴了上去,小声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带。”
姜姮摇摇头,就昨日,一视同仁的陈阿婆也给她塞了一点零花钱,已算不得身无分文,可她想来想去,的确没什么想要的。
“衣裳,首饰,香料……你都不要吗?”她摆着手指,对那些好玩意是如数家珍,仿佛只要她想,就都能拥有。
姜姮还是摇头。
可朱巧妹,已是被想象中琳琅满目的商品给勾去了魂,“你说,翡翠戒指要搭什么衣裳才好看?马上就是入春了,得穿身漂亮衣裳。既然买了衣裳,最好再买一双靴子……”
她眸子一转,忽而扯了个由头,“小月牙,快到晚上了,你去把阿娘叫回来吧,她不知道在哪儿闲逛呢。”
是想支开她,好掏出私房钱,仔细筹算。
姜姮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只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应下了,“好。”她也需要一个人去做一些事。
姜姮走出了朱家的小院子,三间盖着瓦片的土屋,再用一圈土墙围起,放在这个村子里头,就是一户顶顶体面的人家。
她是感激朱家母女二人的,因这二人的天真和愚蠢,她能很安心待在长安城外,无需担心吃食,也有一张硬床铺供她辗转反侧。
姜姮循着记忆中的路,从几条泥泞的小道上穿过,走到村头,十人才能勉强环抱的大榕树下有一群年轻妇人,据说,是这村子里的百事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她们见到姜姮后,立刻招呼她过来,腾出了中间的一个位置来。
姜姮走进去,一一打招呼:“张家嫂子,孙家嫂子,许二娘……”
她们也笑着应:“朱家表妹。”
在她若无其事地暗示下,朱巧妹对外宣称,她是前来投奔朱家的表妹,如今不少人都认识了她这位“朱家表妹”,很乐意同她这个漂亮的新客人搭话。
姜姮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一双想捏她脸蛋的手,那位妇人未发现她的刻意,还深感遗憾:“年轻真好,这脸蛋,嫩的能掐出水来呢。”
姜姮腼腆地笑。
有人搭腔:“哎呦,搞得像你年轻时候,有这么水灵呢,真是腆着一张老脸。”
对答:“小姑娘面前,给我留一点面子好不好?真的是……”
这些人,其实年岁不大,都是刚嫁人的媳妇,是成了大人了,可骨子里,还藏着做女儿时的活泼、爱热闹。
就喜欢三三两两凑在一堆,一边择菜、绣花,一边闲聊、打趣。
姜姮继续扮羞涩的小姑娘,等这几位妇人东扯西扯唠了一大堆,她才开口问,“也不知晓,这长安城里,是什么情景……”
她这位“朱家表妹”,家中本是在长安城里头做生意的,前段时间城里头乱了起来,才躲了出来,会有此问,并不奇怪。
“哎呦,对了,你是从城里头出来的。”
“可怜……”
她们摸摸姜姮的头发,又心疼地看了看她,说了一箩筐怜惜的话,姜姮看得出,她们是一片赤诚,就忍着,让她们又摸又牵。
可……
城里什么情况,没有人说得清。
这处村落还是太偏远,人人都只顾着一日两餐,能知晓城中出了乱子,已算是很关心“大事”了,至于如今当皇帝那人是谁,又到了哪里去,只能相顾无言,摇了摇头,是一问三不知。
“唉,你也别多想,就安心等着,从前也有关城的时候,过段时间就好了。”
“是啊是啊,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老老实实种着地,总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
她们七嘴八舌安慰着姜姮。
姜姮听着,心里头凉了一片,面上是不会显露半分的,就轻轻柔柔笑着,暗地里咬碎了牙。
她虽不讨厌这村子,但不代表,她就安心待在此处了,姜姮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座长安城里的人。
那是她的过往,她的来日,若回不去,她就寻不见自己活在世上的踪迹。
况且……姜姮不认为,这处宁静、安详的小村子,能庇护她多久。
迟早有一日,会有手持利器的骑兵来到此处。
她必须回去的。
姜姮神色沉重。
可此处,无人能知晓她心中所想,也不会将她所想,当做一件正儿八经的难事讨论。
众人很快就换了话题。
在于此处待着,除了满耳的男娼女盗的事,就打听不出再多的来,姜姮轻轻巧巧寻了一个理由——这理由还是朱巧妹给她的,要寻朱阿婆回家吃饭——她就离开了村头。
姜姮回到朱家的小院子时,藏着满腹的心事,再看朱巧妹也是心事重重的颓丧。
“你回来了。”朱巧妹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
“嗯。”姜姮一顿,又道,“我没有寻见阿婆的踪迹。”
“没事,等会天黑了,她就会回来了。”她翻了个身,显然有更重要的事牵住了她的心绪,顾不上相依为命的母亲了
姜姮意识到什么,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她,朱巧妹没有看她,只伸出了手,推了她一下。
“快起来。”姜姮小声道。
“怎么了?”朱巧妹还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嘟囔了一声。
紧接着,姜姮又快又狠地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激得她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弹起了身。
“哎呀,你!”朱巧妹的一双大眼嗔的瞪了过来。
姜姮笑了笑:“别懒在榻上了。”
“不行!”她也伸出了手,不甘示弱。
二人打闹成了一团,你戳戳我,我捏捏你,都热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后,才停下了举动。
姜姮面上还泛着浅浅的粉,一派天真又欢快的少女样,只在侧头的瞬间,会有一丝余光无法藏着,淡淡地闪过,是在冷静又疏离地打量朱巧妹。
朱巧妹玩闹了一通,心中的郁气散了大半,还剩下一小部分,就在这安静无言的时刻,静静流淌在了眉梢眼角。
“怎么了?看你有心事。”姜姮像是很关切。
朱巧妹看看她,又低下头,很不服气地问,“小月牙,你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你说说,一个好一点的翡翠戒指,要多少钱?”
点了一波私房钱后,她不得不面对这个冷峻的问题。
姜姮随意说了一个数。
朱巧妹大喊大闹了一声,发泄着情绪,声音散了后,怒气也散了,只剩下不甘心,轻轻往前一倒,就倒在了姜姮身上,头靠着她的头,肩碰着她的间,又长吁短叹着。
姜姮瞥她一眼,心里头敞亮明白,却没继续问,她等着朱巧妹自己开口。
只有等她自个儿开口,才能显得她有用,且独一无二。
姜姮静静的。
朱巧妹也安静着。
过了片刻,朱巧妹主动出了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自觉的,先委屈上了:“这次,我是要输给那陈阿秀了,前些日子,花了不少钱,现下,身上没剩几个子了。”
“都怪我,当时逞什么英雄?说得那么好听,到时候拿不出来东西,她肯定要笑我。”
朱巧妹将脸蛋埋在姜姮不宽的肩上,又气又想哭,想着想着,就怪起当初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自己了,当然,最恨的,还是那个非要炫耀翡翠戒指的陈阿秀。
她又想,今后绝对不能这样了,要谨言慎行些,要勤俭持家些……继续想着,还真落下了几滴泪。
朱巧妹别开眼,不想叫姜姮看见,偷偷往上擦着眼泪。
她能感觉到,姜姮是个讲究人,只不过平时不说而已,下意识的,就怕她嫌。
“不如这样吧……”而这个讲究人,开口了。
姜姮伸出手,哄孩子似得,拍着她的背,“我借些银子给你,你先用着,当然不是白白给你的……你要替我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从前,在宫里头得罪了一个人,很是睚眦必报的一人,他如今得势了……我怕他,要来寻事。”
“男人?”
“嗯。”
“很可怕吗?”
“他杀过人。”
“你……干了什么事,得罪了他?”朱巧妹重新坐了起来,擦干了泪,双眼透出水光一样的亮色来,“你这样乖乖小小的一个人,怎么会惹了这样一尊煞神?”
姜姮轻描淡写:“欠债了。”
“欠了什么债?”
“情债。”
第127章 亲人“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朱巧妹有了姜姮资助的银子后,兴致勃勃地就入了城,她是这几家首饰铺子的常客,掌柜们给了一个很公道的价。
她戴着心心念念的翡翠戒指,抬起手,亮在阳光下细细瞧着,颜色不够绿,个头也不大,隐约中,还有几道模糊的黑,像夜行草地时,远方的一道影。
但朱巧妹已是很满意了,她分不清种水,也不知什么叫糯种,但因清楚,陈阿秀也同她一样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就不较真这些。
她若无其事走到无人角落,侧过身,面向墙,背对人流,才将翡翠戒指摘下,又妥善放在贴身的小兜里,哼着小曲,打算去做姜姮交代的事。
城内,或许是刚经历了一次变动,路上行人并不多,大多数是出来采买的妇人或富家奴仆,都神色匆匆。
朱巧妹瞧了几眼,在一瞬的意外后,就专注自己的前路了。
按姜姮事先的吩咐,她寻到一条小巷上,敲响了门。
过了片刻,一个白发的老婆婆走近开了门,只开了一道缝,问她,“你是谁?”
朱巧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又道:“请问,这儿是有一户姓‘纪’的人家吗?”
白发老婆神色一动,又推了一下门,小声又急促地道。“进来。”
像是怕被人瞧见。
朱巧妹不解地张望了一下,还是照做,侧过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随后,老婆婆立刻将门重新合上,放下门栓。
“是……谁叫你过来的。”
朱巧妹看清了老人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还有一双不同年纪的透亮眼眸,不自觉的,就说了那个称谓:“小月牙……”
“月牙儿……月牙儿……她……如何了?”老婆婆皴裂的脸忽地颤了起来,眸中充盈了水光。
朱巧妹抿了抿唇,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引来了老者的又一道视线凝视。
回答,“她……如今住在我家中。”
“好好好……她平安无事,便好。”
朱巧妹还是低着头。
老婆婆仔细打量她,“小姑娘,此次,多谢你,好人会有好报的。”
“嗯嗯。”
她含糊地应,实在有些怕,是无缘无故的怕,再细看老者,那道疤,分明是刀伤愈合后的痕迹。
紧接着,白发老婆婆又盘问了许久,她如何进城的,一路上又碰到了什么人,打算什么时候出城去……事无巨细。
朱巧妹本不想回答的,只看她的眼神太急切,头发又花白,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人家,她听着,唇自然就张开了,言简意赅地回复,把她同姜姮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后,开始后悔。
还不晓得对方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万一她找错了地,找到了姜姮的仇家?
朱巧妹抿住唇,打心里决定了,绝对不说再多事。
老婆婆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等会儿。”说着,就走进了屋内。
朱巧妹才后知后觉的,打量四周的环境,看直了眼。
极大的院子,极高的墙,还有小小的山,和细细的流水,与大门的寻常朴素,是截然相反的模样。
很富贵,她从未见过,甚至未想过的富贵。
朱巧妹又后退了几步,原来脚下踩的,是完整平坦的石子路,两侧有排列整齐的鹅软石,前头的路上留下了她的泥脚印,一个接着一个,灰色上的一排泥色,很是刺眼。
她更怀疑,是自己走错了地。
姜姮是叫她,来寻住在城里头的亲戚的,听说也曾在宫里伺候贵人。
可一个宫女……怎会有这样丰厚的家底?陈阿秀家还是泥墙呢!
朱巧妹想着,脚下开动,却是不习惯这石子路,抬不起脚来,只能慢慢地挪。
怕她害了姜姮,又怕,把自己搭在里头。
姜姮说了,那个很是小肚鸡肠的男人,是彻底记恨了她,若落到了他手中,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报复她。
朱巧妹转过身,恰有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你要往哪儿去?”
朱巧妹呆立在原地。
白发老婆婆走出屋子,明明是一把老骨头了,可脚下生风,不比她这些年轻人走得慢。
她走到朱巧妹身前,抬起眼,眸子被压在褶皱里。
“我……我……”朱巧妹想不出理由,有些着急了。
老婆婆垂下眸,只是将一个手镯递给了她,又嘱咐:“把这个带给……小月牙。”
朱巧妹接过。
她又道,“必须亲自带到。”声有些严厉了。
朱巧妹忙点头。
还没看清手镯是什么模样的,她就匆匆往身上一套,抬起脚就想往外走。
又被叫住:“等一下。”
朱巧妹苦着脸转过身。
“那这个也带上吧。”老婆婆道。
她定眼一看,是一袋的银子,满满的一袋,比阿娘苦苦攒了半辈子的,还要多,多很多。
她注视这碎银子太久。
那老婆婆也注视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再次犀利了。
“我……”朱巧妹伸出了手,“我……”
她支吾着,目光不曾从那袋银子上挪开,一个“我”字,被拖得又长又波折。
老婆婆神色更肃然了。
可朱巧妹一心扑在了银子上,没有瞧见。
最后,她却收回了手,搜肠刮肚,想到了从前村里那个秀才所言的话,“无功不受禄……我没道理拿。”
说完,她便后悔了,其实大可以带着这袋银子回去给小月牙的。
她是个大方人,必定会分她一点,无论多少,都是意外之财,绝无贪多嫌少的可能。
但
这个长相破凶的老婆婆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劝她收下钱财。
朱巧妹也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
回去的路,也是很顺利的。
守城的卫兵,是她兄长们从前的玩伴,知晓她家里的情况,也习惯了给她防水。
只这两天,他们显然忙碌了许多。
“呦,是阿巧。”一人招呼她。
另一人问,“太阳还没下山呢,不再逛逛?”
朱巧妹记着家里的姜姮,摇摇头,“赶着回去。”
她想着,又从篮子里掏出两包糖糕,分别递出去。
“阿巧还记着我们呢!等你哥哥服役回来了,我跟他们好好夸夸你。”
他们拆了外头的油纸,向同僚们分着糖糕。
一时之间,大伙儿都聚了过来,只留着刚吃饱喝足的一人,摸着嘴巴去检查来往人员。
进出城的队伍,愈发缓慢了。
朱巧妹张望了几眼,“如今……好多贵人,都赶着出城呢。”
有人跟着看了一眼,却是不屑,“逃呗。”
“是出了什么事?”朱巧妹追问。
那人正要说,却被身边人阻止了,又有几个人都来劝她:“小孩子家家的,别问。”
无非是朝政又乱了。
走街串巷的半日,该听说的事,她也早已听说了。
是新打入长安城的玄裳军,围住了皇帝住的崇德殿,逼着小皇帝下诏书,要钱要爵位。
可王侯将相的事,和他们这些普通小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就连大赦,也赦不到他们朱家。
她那两个哥哥,还在北边服兵役呢,至少再两年,才能回家。
朱巧妹撇了撇嘴,只觉他们自作多情,眸子一转,有了离开的意思。
她还是喜欢同小月牙聊天说话。
一回到家中,她就径直进了屋子。
姜姮正坐在桌前,手上拿着一个红簪子。
“我回来了。”
姜姮起身迎她,“如何了?”
“嗯……应该算是顺利。”朱巧妹关上门,问,“阿娘呢?她还不晓得吧?”
她是趁着朱阿婆去别人家中做哭灵人的几日,溜进长安城的,虽然早早算好了来回的时间,但只怕出意外。
“阿婆还没回来。”姜姮道。
听她这样说,朱巧妹放下心,又想起了手上的镯子,立马脱下,递给了姜姮。“我按你说的,找到了那户姓纪的人家,但里头只有一个老婆婆在。”
“老婆婆?”姜姮接过镯子,仔细查看。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木镯子,也没有什么花纹,不知是什么木头,轻飘飘的,她在回来的路上,看过几眼。
朱巧妹回忆着今日的旅途,“嗯,头发都白了,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又一惊,“我不会走错地方吧?”
“是我熟人。”姜姮道。
“那就好……我听你方才语气,还以为你不认识她呢。”
姜姮将木镯子带到了手上。
朱巧妹看了几眼,又看向了放在桌上的红簪子。
她遇到姜姮时,她身上只有这一个首饰,没戴发上,是紧紧握住手中的。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物件,等和姜姮混熟后,借来一看,才发现是个很普通的簪子,除了颜色特殊,就无再可取之处。
那样的款式,那样的工艺,村里的铁匠都能做。
朱巧妹忽而提到:“下次,我给你买一个首饰吧?你喜欢簪子,还是其他的?”
姜姮看向她,无声询问。
朱巧妹:“好马配好鞍,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有些好首饰配才行。”
姜姮的指尖轻轻落到红簪子上,答:“好。”
朱巧妹心头有遗憾之意,一张嘴又是藏不住事的,她利利索索地躺回来榻上,翻个身,就将白发老婆婆要塞给她一袋银子却被她拒绝的事,告诉了姜姮。
姜姮只道:“就算你拿了,也是没什么的。”
朱巧妹叹气,“当时不知道嘛,看到这么多银子,都不敢拿了。你晓得的,我这性子,是连天上掉馅饼,都不敢捡的。”
她又惋惜了几句,但到底,是不缺钱的小女儿,一笔横财,错失了,就错失了。
“她是你祖母吗?”朱巧妹重新将翡翠戒指戴回指尖,翘着手,不紧不慢欣赏着,“真奇怪……她出手真大方,可偏偏,只给你一个木镯子。”
“是我阿娘给我留下的东西。”姜姮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不辨喜怒。
“啊!”朱巧妹忙忙坐起身,看向姜姮,小声道,“我不知道……”
“没事的,她已经离开我许久了。”姜姮神色自若。
朱巧妹却很自责。
默了一瞬。
姜姮再次看向她,“没事的。”
又微微一笑,眉眼间藏着一股气韵,朱巧妹瞧着,几乎看傻了,下意识便问:“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有的。”
“是?”
“我弟弟。”
朱巧妹惊喜:“那他一定同你一般好看吧?”
她长相,其实是很出众的,方圆几里都有名,前些年,家里的门槛都差点被媒人踏烂了,其中不乏一些芝麻小官和纨绔子弟。
可她眼光高,又不愿将就,所以一把年纪了,还是未出嫁,硬生生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
但如果,有一个男子,有同姜姮一般的美貌,一样的心善……
朱巧妹想,阿娘就不用嫌她,再为她操心了。
第128章 厉害彻底记住了姜姮的厉害。……
第二日,朱巧妹准备带着她心心念念的翡翠戒指去寻陈阿秀了,是势要一雪前耻的架势。
“灶上热着饼,你别忘了吃。”她叮嘱,从衣柜中翻来翻去,寻出一身夏衣,在这个时日穿,稍显单薄,可这是她最宝贝的一身衣物,犹豫一会,还是穿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又道,“有旁人来寻,你别管,门关好。”
这样嘱咐的话,姜姮从朱阿婆口中听过,“好。”她回答。
朱巧妹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姜姮在屋内坐了一会,来到厨房,正如朱巧妹事先所说,灶上的确热着饼,黍麦混着豆子制成的。
她扫视四周,寻到一双筷子,用筷子插着豆饼,递到嘴边。
她面无表情咀嚼着,等吃完一整个豆饼后,又倒了一杯水喝,连饮了两三杯水,口中的豆腥味和粗粝感才被冲刷去。
又一瞬,她也想到了那袋被朱巧妹婉拒的银子,但只一瞬。
因她清楚,就算朱家拿到了这袋银子,多半也不会用在吃食上。
于朱家母女二人言,这细磨过的豆饼,已是很正式的一餐了。
姜姮又走到厨房外,确定了四周无人经过后——这土墙太矮,只要踮起脚,视线就能越过来,根本挡不住人瞧——她走到灶边,操起了并不够锋利的刀,狠狠砍了下去。
“啪塔——”
木镯子断裂成了两段,露出中空的内心,和一条被拧紧的长绢布。
姜姮捏住绢布的一段,将其从中抽了出来,一目十
行将上头的内容扫了过去,忽地手一紧,这密不透风的绢布竟被她硬生生扯变了形。
连珠死了。
皇帝失踪了。
万俟洛亚自知理亏,绝无可能登上大位,便退而其求次,四处寻小皇子的行踪,欲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乱了,全都乱了。
在她安心待在朱家养病的日子中,长安城内天翻地覆。
姜姮蹲下身,将那段绢布放在了炉灶中,看着微弱的火舌在眨眼中暴露了凶相,吞噬了布匹。
有一行字,迎着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中。
“勿归,明哲保身,以图来日。”
绢布消散成灰,唯独这一行字,还留在她眼前。
姜姮深深呼了一口气,有泪顺着脸颊,划出两道微凉的痕,又聚积在下巴上,她能感知到。
因心乱如麻,一时分辨不清是气,还是悲了。
气自己轻率,被鹰啄了眼,棋差一招,又满盘皆输。
悲,连珠死了,不明不白的死了。
也不算不明不白,是为她而死,姜姮知道。
此刻,才算全然懂了她的忠心,又怀疑,不只是忠心。
长生殿内的宫人,皆是忠于她,大难临头,却各自逃命。
群臣不忠于她或帝王,在此刻,却能顶着剑尖的锋利,质问万俟洛亚,她们姐弟二人的去向。
是的,如今长安城内,没有皇帝,也无长公主,是崔相率领着群臣,继续维持着朝政,并与玄裳军商讨往来。
因此,长安城还算做长安城,大周也还是大周,并未完全礼崩乐坏,国不成国。
若由旁人说起这件事,她是万万不可信的。
但……姜姮勉强冷静着,在繁杂的思绪中,
抽丝剥茧回忆着,朱巧妹说,那位老婆婆发白,面带疤……
正是连夫人。
姜姮的乳母,连珠的生母,大周的命妇。
她曾是纪皇后身边的女官,出嫁之后却遇人不淑,为求和离,不惜自损面容。
此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所以,朱巧妹碰见的,正是连夫人。
这绢布上所记载的一切,绝无弄虚作假的可能。
姜姮闭紧了眼。
这时,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朱巧妹进主屋未见到姜姮,就来到了厨房,正瞧见到了蹲坐在地上的她。
“呀!你怎么了?”她惊呼,关心上前。
姜姮淡淡地道,“无妨。”
朱巧妹目光关切,她一双的眸子早红了一圈,像是被欺负了。
“方才有人来过吗?”她顿时胡乱得想了一通
无论哪儿,都是有无赖的,而瞧姜姮弱不经风的身影,就不是一个能吵架的人。
她握紧了拳头,气得咬牙。
“没事……”姜姮摇了摇头,又问,“如何了?陈阿秀有说什么吗?”
朱巧妹还是担忧,但不自觉被带跑了,“没……她说,我就算穿上凤袍,也不像公主。”
姜姮轻轻说,“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向来都是如此的,仗着自己见过贵人,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朱巧妹小心翼翼注视着她,见她却无大事后,才放下心来,也能说一些无关紧要。
“她还说了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是,非要问我花了多少银子。”
“那你告诉她了吗?”
“我自然往多了说。”
……
你一言我一语,二人又聊了起来,如常一般,朱巧妹瞥来她好几眼,心里的担忧都成了疑惑。
总觉得姜姮不对劲,可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却说不出来,神色正常,言语正常,就连嘴角的笑容,也还是这么好看。
说着说着,夜色涌动,月亮又挂枝头。
“出去赏月吧。”姜姮这样说,随即,就施施然往外走,随意的步子,却是随心所欲不逾矩,行得漂亮。
朱巧妹顿了一顿,跟了上去。
一到院子外,她便瞧姜姮停住了步子,隔着一层矮矮的墙,她的对面也停着一个人。
是陈阿秀。
她穿了一身漂亮衣裳,还带着小而精致的耳饰。
作为出宫的宫女,她常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贵人的体面。
因此很注意这些装饰之物。
朱巧妹瞧见是她,便懒得打招呼了,自然而然地就站到姜姮身边,又转头问,“你来做什么?”
二人虽天天斗鸡眼地闹,可闹着闹着,也就熟了。
丝毫不意外她的出现,也不等她回答,道,“在外头站着干什么?进来吧。”
陈阿秀迟缓地挪动着眸子,看向她,轻轻张开了唇,欲言又止。
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还怕生?”朱巧妹惊讶。
陈阿秀眸光闪烁,还是沉默。
是姜姮先出了声:“回去吧。”
说完,就转过身。
朱巧妹看看她,又看看陈阿秀,声音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欢快劲,像山间溪流,“不赏月了吗?”
“不赏了,有客人。”姜姮远远回复。
“客人”二字,简单的便把三人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是陈阿秀,一方就是她和姜姮。
朱巧妹欢心雀跃地翘着嘴,又向陈阿秀投去挑衅的一眼。
三人进了屋,姜姮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朱巧妹跟进来,将散乱在外头的衣物、首饰都收拾起来,胡乱地塞到柜子里,再一转头,却看陈阿秀仍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朱巧妹下意识就开了个玩笑:“你怎么吓得跟小鸡仔似的。你认识小月牙?”
二人都曾在宫中,是有相遇的可能的。
“不认识。”
是姜姮做出了回答。
她微笑地注视着陈阿秀,轻声细语问:“我们是没见过吧?”
陈阿秀先是点头,再是摇头,一对金耳坠被甩得熠熠生辉。
朱巧妹迷惑,分不清她是在刻意展示这对金耳坠,还是真怕见人。
姜姮道:“你去倒些水来吧。”
朱巧妹问:“你渴了?”
“招待客人的。”她答。
“哦……”
待到朱巧妹离开后,姜姮悠悠出了声:“你认识我。”
是问,却全无疑惑的语气。
陈阿秀没必要凭空编造一段在宫中为宫女的经历。
既然如此,多多少少是有机会,亲眼见她这位昭华长公主的。
陈阿秀立即双膝跪地,一边叩首,一边小声呼道:“奴见过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在此……”
她吓得浑身发颤。
姜姮笑:“别怕,我不吃人。”
陈阿秀不知,也不敢回她这句俏皮话。
“这几日,没少听你的名字呢。对了,我这些日子,就住在阿巧家中……”姜姮眸子一转,“你今日怎么起了心思,来这儿?”
据朱巧妹所言,陈家自有她这位能“光宗耀祖”的女儿后,就发达了,不止建了砖墙,还翻新了院子和三间砖瓦屋。
已是这村子里,独一份的体面。
陈阿秀平日只待在家中,根本不愿走出门的。
“我……”她犹犹豫豫,本是眉清目秀的脸蛋,已是失色,又失了章法。
“奴……”她很快改了口,却还是没想出一个合理的由头。
正如姜姮所料,她来朱家院子的理由,并不单纯。
是听多了朱巧妹的念叨,忍不住好奇和忌惮,生怕这小小的村子里头,出了另一个人——还是朱巧妹家中的人,有了同她一样的体面和经历,便要亲自来看看。
“奴知错……”陈阿秀磕着头。
认错比狡辩有用,这个理,倒是熟记于心。
姜姮摇摇头,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继而又问:“你是在何时见过我?”
只是随口问话。
陈阿秀抬起头,又垂下头,指尖蜷缩起。
“你怕我?”
“奴不敢……”
不敢,不代表不怕。
从前在宫中,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三等宫女,做一些剪裁衣物的活,偶尔的要事,便是往各宫送四季的衣物,需要面见贵人。
可即使如此,她也见不到姜姮的。
长生殿的衣物,无论是宫女的,还是姜姮这位主子的,都由专人所制,是轮不到她们经手的。
陈阿秀唯一一次见姜姮,是在多年前的宫宴上,因同屋宫女着了风寒,她被顶上去,负责宴席上的杂事。
那时的昭华公主还是个未及笄的幼女,又恰好,新皇后刚入宫没多久,于是这小宫宴的统筹之事,就落在了一位年轻的宠妃身上。
对比从未谋面,不知性情的公主,陈阿秀更熟悉这位宠妃的来历。
一方面,是她得宠,帝王的宠爱在深宫之中,是一等的要事。
另一方面,陈阿秀曾亲自见过她,是在一次工作中。
她随着嬷嬷一同去送了当季的新衣,由着贵人挑选、提要求,如贵人不满意,她们就带着衣物回去,再修改、剪裁。
这事她做惯了
,并不怕。
若运气好,碰到主子心情不错,她们通常还能有一份赏。
陈阿秀不求赏,只求安安分分干完活,等到了年纪,就放出宫去。
她垂眉顺眼,将小宠妃的挑剔牢记于心。
可这一次回去后,嬷嬷寻见了她,厉声要求她,得换个名儿。
她问原因。
原来是,那位宠妃名字中,也带一个“秀”字。
这算是不敬。
嬷嬷又告诉她,从此少往那宫去,如果还想要她这条小命的话。
陈阿秀,不,那时她已不敢叫阿秀了,虽然这个名,是她父亲从衣服上抓出一个跳蚤就想出来的。
她听了嬷嬷的话后,病重了一场,痊愈后,许久不敢出院子。
可还是怕得不行,生怕自己成了枯井中的白骨。
幸而,贵人多忘事,这位小宠妃顾不上她。
但陈阿秀从此,还是记得了她的厉害。
宫宴上,这位小宠妃,或许是想在新皇后面前彰显自己的厉害,娇滴滴地请求,要收养昭华公主。
这样的事,其实是给新皇后难堪,是给皇帝难题。
她们作为宫人,只要不乱动眼,不随意说话,是不会被波及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将此事当好戏看。
谁也没想到,姜姮会出口。
这位小小的公主,只是站了起来,身上的礼服重重叠叠的,将她衬得愈发小而苍白,她清晰有力地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叫本宫,认你做母亲?”
一语罢,她愤然离席,不管身后的皇帝连声唤回。
众人哗然。
小宠妃变了脸色。
这场宫宴过后,陈阿秀再未见过这位小宠妃的身影。
谁也不知,她去了哪儿。
只众人,尤其是陈阿秀,彻底记住了姜姮的厉害。
第129章 希望姜姮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因她……
姜姮想了想,确从记忆中翻找出了此事,可对于她口中的那位小宠妃,却是彻底没了映象。
实在是后宫的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渐迷人眼。
这样的往事……
又是恍若隔世。
姜姮不言语,凝神虚望着半空,陈阿秀小心伺候后,提心吊胆。
屋外,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朱巧妹裙摆在摩擦,她正走来。
姜姮垂下眸,看向了她,缓缓站起了身。
陈阿秀当惯了宫女,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
姜姮反手握住了她,抬起脸蛋,就是一个很亲切的笑容,“若将本宫身份透露出去……你自知下场。”
又冷又淡的一声。
陈阿秀正要说一声“喏”,就见她又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呦,你们俩……怎么,好到了一处。”
“从前见过。”姜姮笑了笑,翩翩的,就走到了朱巧妹身侧,接过她手中的茶壶。
朱巧妹自然不肯叫她劳累的,“只颇为忌惮地看了陈阿秀几眼,怕她撬墙角。
一边防备,一边拉拢,面向姜姮时,就是一个活泼又娇俏的女儿。
朱巧妹:“这茶水烫得很,你拿不稳,小心烫手。”
姜姮答:“没这么娇气。”
姜姮的意思,向来无人能反驳的,哪怕是一无所知的朱巧妹。
她自顾自拿起了茶壶,又翻出一个茶杯,送到陈阿秀身前,倒了一个满杯。
“喝点吧,润润嗓。”
“谢……”
“谢什么?喝着吧。”
陈阿秀不敢再说话,立刻拿起杯子,往嘴边送。
“不烫吗?”朱巧妹奇怪地瞧。
姜姮对她笑,“也就你会注意这些事。”
二人又谈了会,说衣裳,说首饰,说吃食,往常谈到这些东西的时候,陈阿秀总会插嘴,再夸夸其谈,不给别人留说话的余地,不知道,还以为她是经史博士。
可今日,她很沉默。
朱巧妹问:“你怎么不说话?”
姜姮也跟着瞧了过去,也跟着轻描淡写地关心:“是啊,怎么不说话呢?”一顿,“你的耳坠子,是自己寻人打的吗?没见过这个款式。”
“是……自己找了画了图纸,又送去打的。”没了下文。
陈阿秀也勉强笑了笑,依旧双手握着茶杯,硬生生将炽热的杯壁,握到了微凉的温度。
朱巧妹看她几眼,虽心里头还是有些疑惑的,可连疑惑从哪儿蹦出来的,都疑惑着,又见姜姮笑得温婉可人,不由得就被牵去了全部的心神,专心致志的和她说着闲事。
送走了陈阿秀,又到了夜,二人简单洗漱后,就上了床榻。
“噢!我知道哪里奇怪了……”朱巧妹恍然大悟。
身后,传来姜姮的声音:“什么奇怪?”
“陈阿秀啊……”
“她怎么奇怪了?”
一双柔软的手臂缓缓攀上了她的腰,姜姮从身后抱住了她。
朱巧妹仍在回忆今日的点滴。
“你发现了什么吗?”姜姮说话的声音,擦过了她的耳,是微凉的气息。
朱巧妹丝毫未觉异常,“我想想……”
夜静了半刻。
暗夜中,那双淡色的眼眸愈发亮,像是融了大半的月光,也露出一点深夜的凉意。
“我知道了,她是故意的。”朱巧妹忽地出声,又愤愤,“她见你来,就装出另一幅模样,故意给你瞧。小月牙,你可别被陈阿秀哄了去,她平日不是这个模样的……”
恨恨点评了四个字,“装模作样。”
又顿了片刻。
传来姜姮的轻笑:“我知道。”
朱巧妹利利索索翻了一个身,与姜姮面对面,二人的发缠绕在一处,分不出长和短,黑和棕。
她认真瞧着姜姮:“你不要被她笼络了去。”
“不会。”
“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姜姮笑着保证:“我也与你最要好。”
怎么会有人,如同姜姮一般呢?朱巧妹悄悄的,感激着那些叛军,感激着这一场宫变。
若无意外,姜姮怎么来到她身边呢?
她在薄薄的被褥中,找到了那双滑滑的,软软的手,小心翼翼牵住。
“睡吧。”姜姮轻轻道。
“嗯嗯。”
她真的睡去。
姜姮未闭眼。
她在心里算着一笔账,如果回不到长安城,她又能去哪里呢?
姜姮是有封地的,离长安城不算远,可她去了,还能平安无事回来吗?
或许,长安城那些世家、皇族愿以全族之力供奉她,但她愿意从此为人所挟持,重复着别人的话,做一个无用的吉祥物吗?
姜姮算得明白,朱家不算好,贫穷,落后,但胜在简单,正如朱巧妹。
她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确实有人如朱巧妹一般,有着澄澈又透明的心。
因此,再无一个地方,能比此处更好。
姜姮松开身,翻过身,握紧枕边,那个藏在衣服下的血玉簪子。
如今的她,许久未想起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了,仿佛从未经历过一般。
可每每想到连珠,想到姜钺,想到长安城的众人,却要泪如雨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很快入了冬。
自一次溜入长安城
被发现后,朱巧妹便被朱阿婆停了零用。
她很是哭闹了几日,可见朱阿婆绝无心慈手软的意思,就干脆地抹了眼泪,不出几日,便有了新的喜好。
同村里的大媳妇、小媳妇,凑到一块,说着王家长,李家短。
姜姮发现,近日的她很是愁眉苦脸,直接问,才知晓又开了战。
“好像是什么王爷,说要清君侧,又和玄裳军打了起来。”
姜姮已见怪不怪,“哪个王爷?”
“不知道。”
如今的玄裳军,已完全占领了长安城,可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文人软弱,愿给一个一官半职,稳住这支盗匪,于是玄裳军被招安,万俟洛亚成了大司马。
可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玄裳军是叛军?
叛军,人人得而诛之。
四方诸侯挥旗响应。
但这些事……一时半会,与寻2g百姓,是毫无瓜葛的。
朱巧妹之所以记挂,只是因为她两个当兵入伍的兄长罢了。
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后,没了心思再说此事,就自顾自的钻入了厨房,寻觅着吃食,再出来时,却看姜姮依旧是旧姿势坐在外边,神色凝重。
“小月牙……你在想什么?”她问着,走到姜姮身边,将手中的豆饼分了她一半。
今年干旱,粮食欠收,各家的存粮都有些告急,因朱家只有一个老人,两个女人,才不显得过于窘迫。
姜姮没有推辞,三五口就吃去了这一半,缓缓开口:“我在想,哪边能赢。”
是实话,所以那张难掩天生丽质的脸蛋,和眉眼间的忧思,都无懈可击。
朱巧妹也咀嚼了两口,还是吃不惯这干干巴巴的豆饼,只勉勉强强咽着。
“肯定是我们大周的军队。”她咽下一口,肯定地道。
姜姮瞥过她一眼,清楚于她而言,是哪路诸侯派出的兵,都无区别。
“希望如此吧。”她应和一句。
但心里如何想,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各路诸侯王,姓“姜”。
若姜姮还能坐在长安城中,是很乐意见他们出兵出钱,勤王救驾的。
可是她不在,甚至此时此刻的长安城中,并无天子和太子的身影。
万俟洛亚没有的道义,他们占了。
万俟洛亚缺少的正统,他们有着。
倘若他们真的反攻入长安城,驱逐了匪寇,那这个大周,还需要从前的皇帝和公主吗?
既然如此,她宁愿看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长安城。
姜姮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因她将全部的希望,再次的,完完全全的,寄托在了辛之聿的身上。
上一次如此,是她自大,终也得了惩罚
这一次,却是不得不如此。
外头来了人,传来了新消息,有关军情的。
姜姮同朱巧妹都迎了上去,侧耳倾听,却是一个噩耗——
朱家的两兄弟,都死在了前线。
姜姮一愣,身侧的朱巧妹直接软了脚,倒在地上,想嚎啕大哭,却被悲伤扼住了嗓,成了痴痴呆呆一个木头人。
身后又有重重一声。
姜姮回头望去。
“娘——”
朱巧妹泪洒当场,又冲回了屋子里。
是朱阿婆远远听了噩耗,从榻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
这一日,朱家,家破人亡。
第130章 世道世道变了
这一年的夏,燥热又不安,这一年的冬,寒冷且肃杀。
朱家在一片死寂中,来到了年关。
“如何了……”陈阿秀将手中的竹篮递到了姜姮的手中,一双不大却黑的眼眸,下意识往屋里头瞟。
“多少钱?”姜姮问。
竹篮里装着够三人三日的粮食,最底下还有一块用枯草杆捆起的猪肉,就巴掌大小,却是难得的一点油腥。
自朱阿婆摔伤后,朱家只能坐山吃空,还是坐着一座本就不成形的山,日子就肉眼可瞧见的,是一日不如一日。
陈阿秀一惊,连摆手:“我怎敢……能侍奉殿下,本就是意外之喜。”
“在外,我不是‘殿下’。”姜姮淡淡道。
“是我忘了,是我忘了。”
姜姮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院子,将竹篮放在灶边。
陈阿秀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姜姮高高挽起袖子,走到井边,拿起水桶,准备汲水。
陈阿秀瞧着,自然不会叫她亲自做这些事,忙着上前,半求半抢地接过了水桶,又利利索索地取了满桶的井水。
陈阿秀是做惯粗活的,此时又有心在姜姮面前卖乖讨好,主动清扫着朱家的院子,做一些并不耗力气的活计。
可越是清扫,越是心惊。
栅栏里头没了能下蛋的母鸡,墙角的野草都被拔光,除了干净,再无一点生机,这才知道,朱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日。
她进朱家的门,已过了一会,无论如何,作为主人的朱阿婆,都是该迎接的,可眼下,并无动静。
隔着一道门窗,这位曾经很是风风火火的妇人正躺在床榻上,是低低积起的一团,正应了传言,是她已起不了身了。
再看姜姮。
除了这身布衣素钗,只瞧这人,这魂,这气韵,又有哪处,能融入这方荒凉景?
就连露出的半段手腕,也是肤若凝脂,好似热雾冷霜。
陈阿秀瞧了好几眼,犹犹豫豫又压低了声,问:“殿……小姐,还要在朱家继续待下去吗?我家中尚有余粮,也有余钱,是从前在宫中,几位贵人赏的……”
她是很愿意,迎姜姮入家中,再小心伺候的。
是因过往的经历,陈阿秀依旧将姜姮当做了高不可攀的长公主。
姜姮没出声,目光看向了外边,对上了刚刚出现在门口的一人。
朱巧妹,从前是一个很是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一日经历了巨大变故后,忽地成长了。
为了家中的生计,她已接连几日出去,同一群大她七八岁的男子们,一同做着活计。
如今长安城被下令封城,除了骑马带枪的士兵,就再无百姓可进出。
可城内百姓,照样要用煤炭,要吃新鲜的菜肉,城外的百姓也缺器具,她做的,就是“取长补短”、刀尖舔血的活计。
自她归家后,陈阿秀讪讪地离开了。
朱巧妹解下了身后的包裹,先掏出几包草药,放在小锅上煎着,这是朱阿婆要用的,再是掏出藏在最深处的一个小袋子,藏在被褥底下,全是她赚来的银钱,最后来到了厨房,简单看了食材后,就点火热灶。
这些动作,都没避着姜姮。
“阿巧……”姜姮走近她。
微弱的火光混着黑色碳灰,映在朱巧妹的面庞上,照得她面容模糊不清了。
她沉声道,“我刚刚瞧了瞧,家中的粮食不算多,过两日是小年,你到时候拿着钱,再去买一些吃食吧。”
姜姮:“好。”
“过两日,我还要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再给你烙一些饼吧。”
“嗯。”
姜姮的视线,平和又专注,一直望着她。
朱巧妹是能感知到的,可不知为何,她不敢抬头,与其对视,在进门时,她听到了陈阿秀说话的声音了的。
“你想……和我说什么吗?”姜姮轻声。
朱巧妹匆匆答:“晚点吧。”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模样,很快速地做了一盘子炒肉,又煮了粥,从前因朱阿婆常在外头奔走、做生意,没人顾着她的吃食,时日一久,她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将炒肉放到桌上,盛了两碗粥,她说:“你先吃吧。”
不等姜姮回复,她已经带着粥菜走出了这间小屋子。
一旁的屋子内,朱阿婆还昏睡着,朱巧妹放轻脚步,挨着边,坐在榻上。
捧起碗的手,布满了一层新茧,还有几道疤痕,她看着,手在抖,心也在颤。
“娘……”
“娘……”
一声又一声,
没人答。
其实,那日,朱阿婆从塌上摔下来,不单单是摔断了腿,还撞到了脑袋,直直地磕到小石子上,留下一个肿肿的大包,今日还能瞧见痕迹。
也请来赤脚大夫来瞧过,说,是将三魂七魄撞出了一魂二魄,此生再无苏醒的可能。
一开始,朱巧妹是不信的,可眼见母亲睡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也不得不信。
但让她,真的舍弃了母亲,将明明还活着,会呼吸的她,当做一个死人,葬到了外头去,她怎么舍得!
朱巧妹忍着泪,喂一勺粥,就用勺子刮走那淌在嘴角的几滴米汤。
勉强喂了一碗粥后,她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拿起帕子,为母亲擦着嘴角,又为其脱去了衣物,想帮她擦擦身子。
脖颈,胸前,腋下……
突然,她停下了手,咬着唇,不叫泪落下。
朱巧妹回到自己的房间,姜姮坐在桌前,还未动筷。
“一起用膳吧。”姜姮未刻意笑,眼底却有胜似笑意的关切。
朱巧妹点点头,还是低着头。
二人夹着肉,喝着粥,一起简单应付了晚饭。
朱巧妹去洗了碗筷,结束后,天色已经暗下,两人一同躺在床榻上。
她低声问:“是你在为阿娘打理吗?”是明知故问,除了姜姮,就再无她人了。
姜姮,“嗯”了一声。
“多谢……”
“是我该谢你。”姜姮望着窗台。
又安静,事到如今,二人的关系,早不是简简单单的“感谢”和惶恐,能够一言概之的。
朱阿巧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你要去陈阿秀家中吗?”
姜姮不意外她会做出此问。
“不会。”她的回答也直接。
“为什么?”朱巧妹迟缓又艰难地问,在这一刻,她对自己都感到了陌生和疏离。
她不知,姜姮会做出怎样的回复,也不知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去往陈阿秀家中,很多好处都是明晃晃的,诸如吃食,住所,为了这最原始的需求,更多的问题,是能被搁置的。
虽然她从来未追问过,关于姜姮和陈阿秀的过往,以及,陈阿秀为何独独对她,如此殷切小心。
“阿巧……”姜姮组织着语言,“其实,这些日子,我并不觉得困难。”
相反,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一般,从头联织布、绣花,学着打扫、做饭……原来,她不需要“昭华公主”这个名号,没有满殿宫人的伺候,也照样能活下去。
但姜姮也清楚,其中朱巧妹为她付出良多。
她不需要为三餐发愁,也无需忧心人心,才能在流水账般的日子中,渐渐沉淀,寻到一个安然的所在。
“所以……我想留下来,不单单是陪着你,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姜姮的声音,荡在暗色中,卷来一丝夜的冷气。
不知不觉的,朱巧妹就抱住了她。
朱巧妹想,这样就好,任凭眼泪流下,没入发间。
不要问,不要打听,顺其自然,这样就好。
赶在年关前,朱巧妹又去跑了两趟活,虽说天下大乱,卖儿鬻女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可富人仍是富人,他们要忧心时事,也追求着风尚,要最时兴的布匹,最新颖的首饰。
为此,她小小的赚了一笔,算个账,够买三人半年的粮食。
朱巧妹却不满足,原本十两的利润,到了她手上,就只剩下一两,换做谁,都不会服气的。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赶路,一边咒骂:“一群混账……就是瞧着我是个女儿身……一个个的,给我等着……老娘……”
她干脆且不留情的,将那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去,才稍稍消了气。
眼见再一个转弯,就能到家,想着阿娘和姜姮,她准备好了笑脸。
可这个笑脸,仅做出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僵在嘴边,化作一声骂:“你们来做什么!”
朱家门前,围着三四个穿黑衣,叼野草的小吏。
这门早就破了,剩下残缺不堪的一半,只要一推,就能闯进去,但他们还只是一下一下踹着门。
见一个泼辣的女子跑了过来,他们有气无力地“呦”了声,理直气壮道:“收税!”
“收你娘的税!”朱巧妹不甘示弱。
她的两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按照大周律法规定,家中是无需再交杂税的。
为首的一人,往地上“呸”的,吐出了草根,居高临下看向她:“世道变了。”
“家国有难,岂容你一家一户,做这个特例?”
“死两个人而已,谁家还没死过几个?”【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