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诛杀若姜姮或姜钺有心杀他,他能往哪……


    恰好有朝阳初升,攀过了长生殿雕凤纹祥云的屋顶,照来了数道光线。


    明晃晃的,刺眼。


    暖洋洋的,热人。


    汗水从额间渗出,又流入了眼中,激得人忍不住眨眼,想用袖子去擦,却不敢。


    无论是伺候姜姮的宫人,还是跟着姜钺来到长生殿的宫人,都静静立在回廊前,低着头,一语不发。


    不一会,地上积起了一滩水渍。


    太阳爬得更高的,烤得树更绿,花更


    红。


    有小太监垂着头上前,唯恐他这幅汗哒哒的污浊模样,脏了贵人的眼。


    这是重罪。


    但提醒帝王的话,不说,也是重罪。


    “天热日晒,还请殿下顾忌龙体。”


    那一双乌黑似墨的眸子微不可闻地动了一点,随后,有很轻的声音响起,像是随时随地,就会被风吹散。


    “阿姐怎么说?”


    小太监有几分胆怯,但还是颤颤巍巍地答了。


    姜姮依旧不见帝王,以身体抱恙为由。


    可分明,昨日与人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也是她。


    “再问。”


    小太监跑去,不一会,又跑来,满头大汗。


    “……陛下,长公主说,您若要进长生殿,她是绝对拦不住您的。”


    所以,他要强闯吗?


    姜钺笑了笑,只这笑容太过惨淡,尤其是被这烈日一照,活像是刚从怨气中爬出的恶鬼,一眨眼,就该烟灰云散。


    只是,人人都低着头,没有人能见到帝王,这异样的神色。


    “告诉阿姐,绝无可能的。”


    他声音太轻,纵使那小太监全神贯注地去听了,却还是只听见了模糊的几个字。


    身前身后,又出了一层冷汗。


    所幸,姜钺又笑了一声,几乎咬牙切齿:“绝无可能。”


    这四个字,被原原本本地传回了姜姮的耳中。


    原先在把玩夜明珠的手,忽的停下。


    婴儿拳头大的珠子,脱了手,重重掉落在地,又往前滚着,滚到了帷幕重重的角落。


    无人捡起。


    姜姮双目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像是出神。


    “绝无可能?”姜姮呢喃着,也笑了笑,“他想叫我,死了什么心思呢?”


    她的所有心思,都是我行我素的,姜钺在大多数的时候,也愿意为虎作伥,只近半年来,他不情不愿的多,甚至有时,宁愿忤逆、被背弃,都要坚持自己的念头。


    其实不难猜。


    只有感情和权力的事,不得不寸步不让。


    姜钺曾把玉玺送到她手中。


    所以,答案浮现。


    “原来如此……”


    姜姮细细想了片刻,水落石出了。


    朱北送礼的事,办得明晃晃,当时不觉他的深意。


    眼下瞧,是要一箭三雕。


    姜濬、姜姮、姜钺。


    送的礼,送礼的消息。


    这三人,只要一人,领了他的这份心意,他所做所为,便不算白忙活一场


    姜姮冷笑。


    连珠忧心忡忡,并未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连珠,朱北有了异心。”姜姮平声道,“不能再叫他,去看着姜濬了。”


    这个结果不意外,朱北此人,本就不是什么忠义之辈,眼见自己逐渐被她疏远,得不到再多的好处,总要为自己寻一个新的出路。


    “殿下……您的意思是?”连珠仍有几分不确定。


    实在是,朱北小动作不断,可从未有过什么显眼的过错,这才叫他,虽被人人嫉恨,却依旧风光到了今日。


    姜姮:“正如你想。”


    姜姮又笑了笑,笑靥如花,眉眼弯弯,她天生一副好颜色,只需要给一个好脸色,就能叫所有人沉醉于她的笑脸中。


    可连珠陪伴她太久,从她还未学会,怎么用笑,用怎样的笑,去对上、对下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了。


    轻而易举的,就掠过了那动人心魄的,神仙幻境般的笑颜,继续去瞧那一双眸子。


    琉璃似的纯净质地,墨落水后的颜色,全然的冷意。


    在一次又一次的下令中,她习惯了生杀予夺,当杀心成了寻常,又怎能瞧出决然之意?


    连珠深吸了一口气:“是。”


    这样的事,是绝不好耽搁的,必须在走漏风声前,便结束一切。


    她立刻转身离去,乃至于,忘了同姜姮行礼。


    姜姮自然不会怪罪,也注意到了,她那过于迟钝的反应。


    顾不着连珠在想什么了。


    长生殿内,又空荡了,每次欢欢闹闹之后,总会有一段漫长又寂寥的时光。


    最初时,姜姮也曾不习惯,甚至还怪罪是那群不识好歹的客,带来了这让她无所适从的安静。


    时日一久,这份过分的静,就显得可贵了。


    她更习惯于此。


    为此,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广邀宫内宫外,那些心往长生殿者。


    无人注视她。


    无人跪她。


    姜姮来到了偏殿。


    躺到了榻上,缓慢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双眼却大大睁着。


    如今,朱北也要死在她手中了,但这次,无人会救他。


    细细算来,朱北唯一的错处,就是不忠,可这一个错处,足够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要一条会咬人的狗,却不能叫这条狗,发了疯,咬伤了自己。


    姜姮急切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当棋局被彻底地打乱,才能由她,再主宰一切。


    届时,一切,就能称心如意了吧?


    姜姮闭上了眼,久久无法入睡。


    另一边,无法安睡的,还有朱北。


    自那份重礼送到城外,已过去了七个时辰。


    中间,他几次差人,将此事“不经意”地传出去,想来,未央宫内,那两尊大佛,该早早就听闻了此事。


    为何,还未有消息?


    朱北辗转反侧,夏夜人燥,他身上出了许多的汗,金蚕丝所制的里衣密不透风,也透不出去一点汗水,就这样,黏在身上,捂得人要窒息。


    朱北又翻身。


    就在这时,一双软绵绵,却无多少份量的肉胳膊探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腰上。


    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能挤出蜜来:“大人,睡不着吗?妾为你点安神香可好?”扬起脸,半明半暗的烛光下,这张美人面,与姜姮有七分相似,剩下的三分,差在神韵。


    听这声,看这人,明明是寻了许久,才寻见一个如此称心如意的宠儿,可眼下听着,瞧着,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


    朱北径直坐起了身,胡乱的,将堆在身上的锦绣被、玉臂都推至一旁。


    那女子不知发生了何时,也坐起了身来,一脸惊恐。


    唇还一开一合,呼喊着:“大人?”想去轻轻拉扯他。


    朱北看着便气,怒斥道:“下去。”


    还重重踹出去一脚。


    那直击胸口,美人惊叫出声,垂着泪,抽抽噎噎地离开。


    连着躺在朱北脚边的一个娈童也惊醒,睡眼还朦胧,不知发生了何事,先见一脸怒气的朱北,立即手脚并用爬下了床。


    屋内安静了。


    可朱北的心绪,并未因此平复。


    朱北简单披了衣物,招来人问:“今日宫中,可有事发生?一五一十,全都说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传人问话。


    如今他在姜姮、姜钺前的地位大不如前,因此更需要有人时时刻刻替他盯着。


    一个洒扫的宫女,一位从未见过帝王的嫔妃……


    即使他们都不被贵人们瞧见,可换一边,依旧能分一个位次高低。


    有不少人拥簇在朱北身边,为他做一些通风报信的小事。


    奴仆将这些事,简单汇报了。


    乍一听,与从前的,别无二致,姜姮照样寻欢作乐,姜钺


    依旧不见臣子。


    这二人,仍然是王不见王,向全天下人,上演着一场宫闱间的闹剧。


    可朱北并未松了一口气,相反,其神色愈发凝重。


    不该如此的,他今日做了这许多事,可不是为了见这一成不变的未央宫。


    只有姜钺愈发仇视姜濬,姜姮愈发反感姜钺……


    只有这混乱不堪的一家子人,更加混乱不堪,他才能伺机而动,寻到往日的荣光。


    “大人……”奴仆不知所以,只小心翼翼看着他。


    朱北眉头紧锁。


    忽而,他慌乱地转身回到了屋内。


    屋内早不见美人、娈童,就连那轻轻软软的纱,晦暗不明的烛光,也被收拾了去,只留下一股淡而暧昧的甜香。


    他手忙脚乱的,收拾着细软。


    朱北心头,有恐慌逐渐滋生。


    一切的寻常,便是反常。


    他不是第一次逃难,因此对死亡的气息,保持了极度的灵敏,自觉,和狗鼻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一次,和当初从青阳县离去,区别太大了。


    首先是这成箱的宝贝,他一人双手,根本拿不过。


    再是……


    若姜姮或姜钺有心杀他,他能往哪儿逃?


    逃荒,尚可去富庶安康的地。


    逃生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朱北见多了被下旨诛杀的人,有王孙贵族,有宫女太监,各有各的智慧,各有各的本事,其中许许多多的人,也不甘心就死。


    可没有人,能活下来,再告诉他,如何才能免于死刑。


    他松开了手,满怀的珠宝“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


    这时,院子外,门外,街道上,传来了长长的一道响声。


    “长公主有旨——”


    第112章 诛杀(二)下位者,注定要为上位者,……


    谁也未想到,大半夜的,宫中会来人。


    还是连珠——她时常在外行走,人人都认得出,这位昭华长公主身边一等一的红人。


    都不是红人了。


    花无百日红,红人也有黯淡的时日,就如这府邸的主人。


    而连珠,那就是长公主在宫外的影子。


    就算心里头有怎样乱七八糟的心思,真正走到了她面前,却无人敢露出一丝一毫不恭敬的心思的。


    朱府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灯笼被高高挂起,一排又一排被点亮,隐约之间,似是日出。


    连珠淡漠地扫去一眼。


    她身后,从长生殿带出来的卫兵,已将府邸层层包围。


    人出不来,也进不去。


    朱北也清楚,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前头的人,又来通传了一声:“大人,是连长史,她来宣旨了。”


    一脸喜意。


    朱北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却丝毫不觉冷暖,只瞥了一眼,又淡淡问:“可有说是为何事而来?”


    奴仆犹豫地说:“小人瞧……连长史,带了一个红漆木的匣子,里头或许是装了长公主殿下的赏赐。”


    朱北不再言语。


    烛光将他的手,映照出一片红,一片黑,红与黑交织着,那一颗浑浊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前所未有的平静。


    事情已经明了。


    要杀他的,是姜姮。


    他浑水摸鱼不成,反露出了马脚。


    这才引来了姜姮的杀心。


    朱北胸膛剧烈起伏着,竟然笑出声来。


    说来奇怪,他倒毫不意外,姜姮会杀他。


    隐约中,更有“果然如此”的想法。


    说到底……


    姜姮不觉得他是好用的刀,眼见伤了自己的手,便要舍弃。


    而他,也从不甘心,只做姜姮手中的刀。


    朱北的一双眸子,瞬间变得冷冽,又有星星点点烛光映在里头,冷与暖冲撞,几分扭曲。


    前头又传来了吵闹声。


    像是有人闯入了大门。


    姜姮想怎么杀他呢?


    绝不会有,她当初对姜濬的温情了。


    火光逼近。


    朱北扯着嘴,冷笑出声。


    但他绝不甘心,束手就擒。


    当初朱北要来这处宅院时,就是瞧准了,有一条通往外边的密道。


    从主屋床底下起,直通府邸外边,只容一人同行。


    趁着夜色,一人钻入了密道中,疾走奔行。


    眼见有隐约的夜光,照亮了前路,两侧苔藓渐密,是快到了密道的尽头——这里有一口久无人用的枯井,从井壁上的爬梯上去,就是与朱府隔了一条街道的巷子。


    稳稳踩住了最后一处脚踏,一手扒住井沿,脚下用力,半个身子便出了井口。


    差不多,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可这时。


    一道红光,自他眼前闪过,带着噼啪的火星子。


    风吹过。


    火光渐小,露出暗色中,一张略钝的姣好面容。


    正是连珠。


    还不等他重新跳回井中,或惊呼出声。


    两个卫兵自连珠身后,上前一步,拔出剑,抵在他的脖颈处,挟持着他,将他夹出来。


    那人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还不等连珠说什么,他就哀哀切切地开始求饶。


    “饶我一命!我知错了。”


    声浑厚,再看那藏在夜行衣下的身躯,也十分健硕。


    连珠立即上前,扯开他脸上的面罩。


    果然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连珠将面罩扔在一旁,紧紧咬住了牙。


    她中了朱北的调虎离山之计!


    人马已将朱府层层围困,哪怕是十里之外,也有人看守,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汇报到连珠之处。


    唯独调虎离山,才能将这天罗地网,撕出一个口子。


    连珠抿着唇,不作他想,又做出吩咐。


    卫兵们领命,做鸟雀状,四散而去。


    剩下那被朱北当做替身的人,还可怜兮兮地跪在井边。


    连珠看了他一眼,生出了一丝不忍之心,只叫人,将他押下去,关在牢房之中。


    朱北气喘吁吁,浑身的力气流经了四肢,都散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源源不断的酸痛和疲倦。


    可他还是不敢停。


    心知,那奴仆与他身形并不想象,只能糊弄得一时,糊弄不了一世。


    默默计算着距离,估计,他该死在连珠手中了。


    朱北连冷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实在累得抬不起脚。


    见离府邸已经有了一定距离,朱北才寻一个不易察觉的死角,躲了进去,暂且歇息。


    远处天边,被烘烤出了一片红,片刻后,这片艳色,又散开。


    他瞧着,想起了姜姮行走时摇曳的裙摆,像是融了血的浪花,也是这样红,美得叫人心颤。


    可他也知,绣娘要织出如此艳色的布匹,往往要去深山中寻觅一种特殊的虫卵。


    冒着被毒蛇咬的危险,或许会寻不到回头路,也可能掉下悬崖……


    危机重重。


    但依旧有人前仆后继地去,就为了织就一匹布,再成公主身上衣。


    说是用血染织的,也不为过。


    但这些事,从来无人告诉姜姮。


    他们都觉得,姜姮无需知道此事,小小织女的名字,是不应该叫她知晓的。


    朱北也是如此认为的。


    他曾多次为姜姮献上了各式的华美布料,在她兴致缺缺时,他会谈及传说里的神话,用志怪传闻,或一段跌宕的故事,叫她微微侧目。


    但那些绣娘的乏味人生,从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双脚又有了一点气力,朱北扶着墙,缓慢迟缓地往前走。


    下位者,注定要为上位者,贡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


    所以朱北,并不会怨怪姜姮的狠辣无情。


    再行一里,就能见到未央宫的宫门。


    自宫门进入,再走数百步,便到了长生殿。


    如果今日,是他的死日。


    朱北希望,能由姜姮亲自动手。


    可他实在走不动。


    一个残缺的身子,又怎么同往日相比。


    不远处,马蹄声渐重渐明。


    一声马嘶,就在耳


    边响起,刺耳欲聋,朱北腿一弱,身子就顺着墙,重重滑下。


    “朱北。”


    一声,叫住了他。


    健全男子的声音,正是如此的,深沉又不会显得过分粗粝,虽算不上悦耳,却别有气韵。


    “殷大人……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朱北不去听自己的声音,仰着下巴,直直地看着眼前坐在马上的殷凌。


    殷凌神色如旧,胯.下马儿呼着热气,马蹄乱动,却依旧逃不出缰绳的舒服,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中。


    记得当初,是他亲自抄了殷氏满门,又将殷凌送到了牢狱中。


    可眼下……殷凌只凝视着他,那把看似朴素,实则由名家所铸的剑,还藏在剑鞘中。


    朱北冷笑:“殷大人若不是来落井下石,那该去殿下身边伺候着……还是说,殿下又寻见了新欢?”


    他故意说着含沙射影的话。


    凡是男子,又有几个是生来甘愿为人宠儿的呢?


    这殷凌也不过如此。


    倘若不是姜姮瞧上了他,他该早成一捧黄沙了,又哪来今日的显赫?


    朱北不甘示弱。


    因这一点争强好胜的心,他一时忘了疲累,就靠着泥墙,生生直起了身。


    他拍去衣袍上的泥沙,下巴仍然微微扬起,还是倨傲。


    殷凌垂下了眼,不去看他,问:“你想见谁?”


    朱北诧异,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什么?”


    殷凌道:“姜钺,还是姜姮?”


    四周默了一瞬,唯有野犬嚎叫。


    “是姜姮的意思?”朱北谨慎问。


    殷凌依旧注视他,不言语。


    在漫长又短暂的沉默中,朱北的呼吸变得沉重。


    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知,他命不该绝。


    这一路,并未见到人。


    未央宫的宫门敞开着,像是早已知晓了他的到来。


    朱北又看了殷凌一眼,千百种猜测,自心间闪过,最后落在唇边,成了脱口而出的一声:“到这里,即可。”


    纵马入宫,难免不引起动乱。


    殷凌勒马。


    朱北下了马,独自入内。


    朱北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如往日一般,走到了崇德殿殿门前,霍然跪下。


    他高呼:“罪臣朱北,求见陛下!”


    声音回荡,无人应声。


    再次高声:“臣朱北自知有罪,还请陛下,恕罪——”


    尖细的声,似男似女似娇儿,远远传去,激起笼中鸟雀也以欢叫附和。


    崇德殿,亮起了烛光。


    朱北心中,生出了希翼。


    只要见到这位阴冷又多疑的小皇帝,他便能用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


    姜钺会需要的。


    需要一把,被姜姮舍弃的刀。


    殿门打开了。


    朱北还是未起身,就膝行着,往前再往前,愈行愈快。


    光暗之中,一道瘦弱身影迎着朱北的殷切目光,缓慢走出。


    姜钺站在高处,睨着眼,眼底又显然的厌恶。


    朱北立即叩首:“陛下……”


    顿了顿,“臣自知有罪,但还请,陛下救小人一命。”


    姜钺:“你有何罪?”


    朱北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眉眼之间,却蕴着欲哭无泪的悲戚,声也泣泣:“小人不识好歹,惹怒了长公主的殿下。”


    “哦……”姜钺迟缓地应了一声,视线也缓慢,缓慢地落在朱北的面上,又往前几步,是用鞋尖挑起了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仿佛是辨认着人。


    忽的,他面上绽出了细微又生动的笑意。


    声也喃喃,“原来,你也得罪了阿姐。”


    第113章 出逃又坚信,最后一笔,将在她手中落……


    崇德殿的殿门再一次为朱北打开。


    事实上,他对此处并不陌生,甚至因姜钺、姜姮二人的缘故,他对这座象征大周最高权力的宫殿,已是了若指掌。


    生出裂纹的柱,长出锈斑的香炉。


    与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不同,这座宫殿在经历了风风雨雨后,早就藏不住岁月的痕迹,露出了真切的不堪。


    但它是崇德殿。


    自古以来,唯独帝王和权臣,能够走入,却有千万人,听着、仰望着,这一处的所在。


    “崇德殿”三个字,足以掩盖所有的美中不足。


    朱北亦步亦趋地走进。


    恍惚之间,竟觉恍若隔世,不知不觉,步子停顿。


    “怎么了?”姜钺注意到。


    朱北赔笑,“腿有些许的酸痛。”


    姜钺并不是好心收留他的,是见这长夜漫漫,又厌烦梦魇扰人,才同意朱北入殿内,陪他消磨时日。


    朱北收回了视线,垂着脑袋,继续向前。


    心中很是清楚,并不是自己圣眷正浓,只恰好说出了那一句话,恰好的,讨了帝王的欢心,这才有幸再入崇德殿。


    不可再掉以轻心。


    姜钺坐回了原处。


    有小太监,为朱北搬来软垫。


    一上一下,一说一听,君臣合宜。


    朱北半真半假地诉苦。


    从他被姜姮疏远那一日起,慢慢说到今日:“如今人人都想往长生殿去,小人不敢,再劳烦长公主殿下听小人的牢骚。”


    “有谁给你使绊子吗?”


    姜钺神情淡淡地听着,只偶尔挑来的一眼,幽幽的,凉凉的,含着影影绰绰的眸光,道出他似是而非的兴趣,又会在兴起之时,懒懒地出声,做着询问。


    入夜后,年轻帝王没了华服、冠冕,只穿着一层轻柔的白绸衣,乌黑的发披在肩上,是厚厚一层,衬得那雪白的面庞,更是白皙,精美到脆弱的眉眼,更显青涩。


    分明还是一个少年,而他偶尔的一个问,更叫他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单纯和天真。


    朱北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继续轻轻柔柔地道,像是说书人:“小人卑贱之躯,算不得什么……”


    “只长公主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又手握国之重器……小人唯恐,殿下的善心,为人利用,不利大周江山,也无利于殿下。”


    “小人也听闻,近日以来,长公主与陛下,政见上多有不和。”


    身为帝王长姐、大周长公主,姜姮必然是无错的。


    那做错事的人,自然是那些,围绕在姜姮身边,又挑唆不断的贼人。


    恰好,这些日子,长生殿内热热闹闹的,也有许多人,冒出了头。


    先一个殷凌,后一个崔霖。


    就数这两人最出挑。


    其中,殷凌出身已是卑贱,若无姜姮,就只能继续做朝不保夕的阶下囚。


    想来,他必然是对长公主殿下,感恩戴德的。


    而这个崔霖,刚刚入仕,尚且未学会与老臣们勾心斗角,又如何会生出,这么多的心思?


    所以,谁才是这个罪大恶极之人呢?


    朱北像是畏惧这人的位高权重,说到了要紧处,便噤声不言了。


    “怎么不说了?”姜钺好似好奇,又急又较真地追问着。


    “回陛下……小人不敢。”朱北怯怯道。


    姜钺兴致勃勃,“你只管说,朕会为你做主的。”


    朱北面上还有犹豫,


    姜钺见了,心领神会,侧过眸子,正眼看他,又轻轻“哼”了一声,“这四海之内,还有谁,能大得过朕?朱北,你可是要对朕不敬?”


    “臣万万不敢!”


    朱北好像安心了许多,他起身离座,走到了姜钺位前三尺处,正儿八经地跪下,“还请陛下……追究废王姜濬的罪责。”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废王姜濬假死脱身,如今藏身在长安城外,勾结崔氏一族,欲图颠覆大周天下。”


    这些话,一半是真,一半是猜测。


    但真真假假,在这崇德殿内,最不重要,唯有帝王的心意,才是判断是非的准绳。


    “朱北。”姜钺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眸光微弱,鬼火似的,亮起在殿中,连笑声也似风吹般,轻飘飘的,寻不见踪迹。


    又道,“若让朕知晓,你是在胡说八道……纵使你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呢。”


    “臣不敢妄言。”


    又说了许多,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来龙去脉,来佐证自己的话语。


    朱北重重磕头,“臣请陛下,严惩崔氏,追责废王濬,以正天下!”


    姜钺并未立即回答他,只是用那一双,映着月影,浅井似的黑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朱北仍然跪着,身子早已不觉疲倦,甚至隐隐约约,含有物极必反后的兴奋。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息?或一炷香。


    姜钺又开口,“既然如此,便由你去调查此事吧。”


    朱北:“是。”


    姜钺垂下了眼眸,“倘若此次,你无功而返……朕会赐你留个全尸。”


    不成功便成仁?


    他要行的事,可没有那么高尚。


    朱北又磕首,再抬起眼时,早已见不到姜钺的身影。


    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来,轻声地道,“陛下去后殿歇息了,朱大人,小人送您出宫。”


    “不用。”朱北淡淡道,一顿,又问,“何时了?”


    小太监往殿外瞧了一眼,报了个时辰,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


    朱北“嗯”了一声,往外走。


    他的视线落在崇德殿冰凉有光的地砖上。


    劫后余生的喜悦被这阴冷的凉意冲去了许多。


    经此一事后,他才算完完全全,属于了姜钺,且无退路。


    姜钺要让他生,他就能生。


    若要他死,他只能死。


    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当初的他,想要见到的。


    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坏的情景。


    朱北从未小瞧过姜钺。


    这位稚嫩的少年,仿佛是天生的皇帝,有与生俱来的凉薄心肠。


    教他多年的老师,会因当众斥责了他,而被下诏牢狱,全族流放。


    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会因危及了他的帝王,而被无情地夺去了封地,逐去了穷山恶水之隅。


    他是这样的喜怒无常,又薄情寡恩。


    所以,当初的朱北,才宁可冒着被凌迟的风险,四处下注,寻到了姜姮的身上。


    姜姮……


    “朱北。”


    听到这道声音时,朱北以为是姜姮出现在了他身前。


    再一眨眼,看四周的景,已到了宫门处,才知,只是幻觉。


    他松了一口气,实在后怕,怕姜姮在这时出现。


    她会给他一剑的。


    又恨,这姊妹二人,都是一个德行。


    偏偏是他们,生来就是公主、太子,轻而易举,就能站在万众之巅。


    “朱北。”


    又一声唤。


    原来不完全是幻觉,朱北戒备地抬起眼。


    金尊玉贵的姜姮未见到。


    却瞧见了另一人。


    黎明未醒时分,殷凌站在不远处,


    自送朱北来到未央宫后,他并未走远。


    像是专程等着他。


    朱北又多了几分戒心,缓缓上前,挤出一个笑,“殷大人……今日之事,还不知该如何谢您?”


    殷凌从卫兵手中接过了剑,重新佩戴到身上。


    出入宫闱,身上的武器,都应上交。


    殷凌做完了这事后,看向他,问,“你打算回何处?”


    朱北眸子一转,未能看穿他的心思和立场,便苦笑道,“自然是要回家中去。”


    殷凌平淡地问:“此时吗?”


    朱北不语了。


    虽说,才从姜钺处得了一个赦免,但姜姮会认吗?


    估摸着,眼下朱府附近,还有人蹲着他。


    这个谎,未扯好。


    朱北抬起衣袖,顾不上袖上的尘土,擦着额间的虚汗:“在下在京中,还有几处院子……”


    那几处院落,多半也暴露在了有心人眼中,但办法总比困难多,说到底,他有了帝王作保障,只需暂避风头。


    殷凌却是个“耿直心肠”,似乎听不出他的敷衍了事,问,“你还要留在长安城吗?”


    朱北一怔。


    殷凌从卫兵处接过缰绳,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由高处睨下一眼,“朱北,长安城留不下你。”


    但天地广阔。


    总有一些山水,一些黄土,能容下这些异心。


    朱北双眸一亮,像是想明白了许多事。


    可还有一个不解。


    为何是殷凌。


    为何是他,来说这些事?


    不管如何,只知,他对姜姮也不是完全的忠心。


    朱北忍俊不禁。


    好奇。


    姜姮心中,到底清楚几分?


    对于姜姮而言,昼夜颠倒,已成了寻常事。


    每当她歇息时,宫人会放下厚厚的帷幕,并在殿外高举着绸缎伞,以免有亮光照入,惊扰她的长梦。


    时日一久,姜姮是当真不知,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睁着眼,不知要继续睡,还是起身。


    身子还泛着懒,可的确不困。


    姜姮犹豫了片刻,才迟缓地起身,一声唤来宫人,洗漱、换衣、装扮。


    又问时辰,才知这个叫人身心俱疲的长梦,不过耗了她人生中的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姜姮半眯着眼,眸光落在铜镜中:“外头如何了?”


    “……一切都好。”


    又问:“连珠呢?”


    小宫人答:“连珠姐姐还未回来呢。”


    姜姮默然。


    对朱北动手一事,是临时起意,长生殿内知晓的人,并不多。


    小宫女问:“殿下是想找连珠姐姐吗?要遣人去问一声吗?”


    姜姮缓慢地摇头。


    三个时辰,足够了。


    若无消息传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出了意外,叫朱北逃之夭夭。


    玉篦子卡在了发上,是发丝打结了,姜姮顿住手。


    会是何事何人?


    姜姮叫人去查,只看这两宫,在短短三个时辰中,有何事发生。


    在“家”中查事,又是给出了明确的范围,这事并不难。


    不一会,宫人们便回来,向姜姮汇报。


    未想到,就在短短的三个时辰中,宫内宫外,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


    而最初的开端,正是长生殿上的女官,带兵围困朱府,逼得一位风光权臣,仓皇出逃。


    将事件简明扼要地交代。


    一向活泼伶俐的小宫女,在此时此刻,像是蜕变般,沉稳冷静了许多,静静的,等待着姜姮发号施令。


    堂堂长公主,想要杀一人,是很轻易的。


    哪怕这人,如今身负皇恩。


    小宫女眼含崇敬,声带狠意,“殿下,朱北此人,非但不伏诛,还妄图离间您同陛下,更是罪大恶极。还请您下令,奴奴这便赶过去,叫他们开城门。”


    城门一开,卫兵便能出城追杀,朱北危在旦夕。


    姜姮却笑了笑,将手中的玉篦子随手扔到一旁的匣子中,很漫不经心。


    “朱北入宫出宫时,见过谁?”


    宫女一愣,搜肠刮肚,才回想起,这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那人的名字到了嘴边,她很艰难地道出:“是殷公子。”


    作为贴身伺候姜姮的人,她自然是明白,殷凌的独特之处的。


    虽说物以稀为贵,有那些珠玉在前,殷凌便算不上独一无二。


    可又有谁,愿见自己的枕边人,心怀异心呢?


    小宫女小心地打量着姜姮,早在心中,将殷凌骂得狗血淋头。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除朱北要紧,还是该先叫这无情无义之人认罪。


    不料,姜姮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怒气,仿佛只是听闻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准备去哪呢?”姜姮又问。


    小宫女疑惑,下意识发声,“啊?”


    才知,她问得是朱北。


    慌慌张张答,“听闻,是往北方去了。”


    北方。


    在大周的疆域中,长安城已是较北的了。


    再往北去,就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几处郡县。


    那些郡县的名称,姜姮已了然于心。


    她微微一笑,离座起身,来到殿外。


    明媚的暖阳,倾斜而下。


    长陵郡。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将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姮唯独可惜,不能亲自前去。


    去见风起云涌,大浪淘沙。


    又坚信,最后一笔,


    将在她手中落下。


    第114章 疯子否则,二人绝不会闹到如今的模样……


    朱北赶到,或说,是逃到了长陵郡,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与路边成群的流民,别无二致了。


    所幸身上,还带着一些银钱,是出长安城时,急急忙忙去取来的。


    停在了城门前,他并未急着进入,找到了一支商队,采买了一身体面的衣物换上,这才出示了能代表身份的文书,以及小小的一尊私印。


    算起来,如今的他,正是三司之一。


    按周律来算,是比一地太守,更加位高权重的。


    这需归功于姜姮。


    那时,她与姜钺明争暗斗得如火如荼,急于在各个位置上,安上一些人,多多益善,便顾不上这些人有几分的忠心和本事。


    朱北正是因此,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他也自持身份。


    由着那群卫兵将他迎到一旁,又奉上了茶水。


    他们再去通风报信。


    不一会,远远的,一辆马车“呼哧”而来,沿路百姓接连散开让路。


    尘土飞扬,马车停下,一人从车内走下来,身着孔雀翎的青色官服,神色匆匆,正是当地父母官,崔太守。


    他快步来到朱北身前,就在将要跪下行礼时,双臂被扶起。


    本就只是做个样子,崔太守并不是什么死板不知变通的人,当下就起了身,一脸亲切地问:“早听闻朱大人风姿,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假。”


    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可惜都未瞧见,只好直白问,“不知今日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朱北起了身,不急着暴露来意,而是顺着崔太守的视线,也向四周望去几眼。


    最后一眼,轻飘飘的,落在了他身上。


    崔太守身子一顿。


    朱北此人,光瞧这皮囊,与浑身的气度,虽还算不上人间第一流,但放在寻常人中,也是一等一出挑的,否则如姜姮、信阳挑剔之众,当初是没必要“礼贤下士”,去看重他一位非世家,无功名的布衣的。、


    而崔太守,对他的底细知道不多,只瞧见了他这身气度不凡的皮相,和这一身很是张扬的打扮,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默了片刻,是崔太守试探般的,先声道,“朱大人方到长陵郡不久,不如到鄙人府上暂且落脚?如此一来,也好省了这找驿站的麻烦。”


    “嗯。”朱北还是一副高深莫测,叫人辨不出喜怒的模样,闻言点了点头,很有一字千金的意味在。


    崔太守额上,已是挂了汗。


    到了崔府中,崔太守不敢造次,仍由朱北一人走在前头,而他紧随其后。


    “这是何地?”


    “是小女所居的院落。”


    “看着,与长安城的风格,颇有不同。”


    “各地各有风情呢。”


    崔太守尽职尽责地当着陪客,期间,寻一些不起眼的空隙,频频示意管家,是叫他们去收拾屋子,准备晚宴——朱北来得突然,他们自然不会准备这些,而更关键的事,是要去通个气。


    在长陵郡,这些官吏、世家,早已通过世代的联姻,紧紧捆在了一处。


    不知他为何而来,更要做好准备。


    朱北假装未瞧见这一幕,继续问,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曲径通幽,竹林环绕的所在,脚步却停下,身后的崔太守一时不查,差点撞到他身上。


    朱北提醒:“小心。”


    崔太守讪笑:“是在下不小心了。”


    朱北又笑问,“此地是何处?”


    能在北方见到这样茂密的竹林,可是一件稀罕的事。


    崔太守忙答:“正是鄙人的书房。”


    朱北:“是个好地方。”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巧思罢了……”崔太守小心揣摩着他的心思,一边出思量着,一边慢吞吞道,“这湘妃竹,是从临安寻来的品种,不惧严寒,不畏酷暑……”


    朱北直言打断了他,“在下在城外,却见黄沙漫天,流民围在积水坑边,伸长脖子,只等喝一口污水呢……”感慨,“当真可怜。”


    说着,又睨来了一眼。


    崔太守这时,才知来者不善。


    可人也迎进来了,再想驱出去,也难。


    崔太守哑巴吃黄连,面上还是小心惶恐的样。


    朱北未再言语,迈开步子,往竹林中的这处书屋走去。


    崔太守快速向身后奴仆使了一个眼色,又跟了上去。


    进了书屋,朱北不像在外边的时候,乱转打量了,径直寻了一个位坐下。


    简直是把自己当做了此处的主人。


    崔太守掩住那一抹冷笑,小心凑上前问,“朱大人这话……”


    朱北慢条斯理道,“你可知,本官为何而来?”


    崔太守咬牙,挤出笑,“在下不知呢。”


    地头蛇当久了,自然而然少了几分修身养气的好习性,朱北注意到了他的不服气。


    他笑了笑,“黑贼如今在何处?”


    玄裳军占领了北疆后,还要往外扩张,很是扰民滋事,如今长安城内外提起它,都以“黑贼”二字代指。


    崔太守一愣:“黑贼……”


    朱北打断他,“好你个崔大,流寇作乱,你只冷眼旁观吗?那些逃窜至长陵郡外的流民,正是因黑贼,才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你竟只眼睁睁看着吗?”


    言语犀利。


    崔太守还想解释,艰难笑道:“朱大人有所不知……”


    朱北再次打断,冷冷掀起眼,“还是说,你们崔氏一族,宁可草菅人命,也要粉饰太平。”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绢书,轻飘飘的一张,在空中打转片刻,落到了崔太守身前。


    “看看吧。”朱北冷声道。


    崔太守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段绢书细细看着,不过一会儿,那白胖的身子就开始发颤,不知是怕,还是热的,一个踉跄,竟差点倒地。


    绢布上灰底黑字,将事写得明明白白。


    崔霖已混入了玄裳军中,并多次和其首领和将领有来往。


    也无再多解释,可这一件事,足以给他冠一个“叛国”、“勾结贼匪”的名号。


    再多解释,也无用了。


    在这个罪名下,前因后果,人情往来都无用,而株连的九族,却是活生生的人。


    除非,像是这封信件的书写者一般,能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大周的千秋万代。


    可惜,哪怕身为族亲的崔太守,也未收到更多的风声。


    “朱大人,且慢。”崔太守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这养尊处优已久的身子,忽的弹了出去,直直将朱北拦住,手中拿着另一封用竹筒装得严严实实的信件。


    “或许,有误会呢……”


    “这封书信,是愚弟寄来的,在下一直藏在书房中,不敢叫外人得知。”崔太守在一旁小声解释。


    朱北停住了玄关处,不紧不慢地从竹筒中,抽出这一封信件,慢慢查看着内容。


    “朱大人,您瞧呢?”崔太守又问,很是小心翼翼,这次多了许多的真情实感。


    当初收到信件时,他也觉得此事太险,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才答应了此事,未想过,这就要东窗事发。


    朱北收起信件,握在手心后,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且容在下,先修书一封,向长安城汇报吧。”


    崔太守一边擦着汗,一边笑:“自然是的。想来此时,下人们也将客房收拾好,还请朱大人前去吧。”


    朱北面不改色转身,起身离去。


    唯有他自己,清晰地感知到,那身前身后的冷汗,打湿了薄衫后,又紧紧黏在肌肤上的触感。


    又明确,这胸有成竹的面孔之下,又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那一封,说明崔霖现状的书信,是他在入长陵郡前,只花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伪造的。


    绢布是临时从商队中,讨要来的,当做这身衣裳的赠品。


    书信中的内容,是他深思熟虑后,才下笔。


    崔霖,长陵郡。


    这一人一地到底有何关联,是他自知了崔霖动向后,就不断思


    索的事。


    那日,一场事故,他差点死于非命时,模模糊糊有了想法。


    今日,见到崔相的亲笔书后,他才彻底明确此事。


    在信中,崔相对亲子所做之事,一笔带过,着重强调了,是为“贵人”做事,至于是哪一位贵人,语焉不详,并请求了族亲,万万要坚守长陵,切莫行错做错,以累得先祖,死后还要被世人指指点点。


    言辞恳切,附加了私印,不可能如他一样,是崔太守临时所做。


    如此一来,事情明了。


    朱北不是愚笨之人,生死关头,他的谨慎多思,只会多出百倍。


    若长陵郡固若金汤,为何要崔氏坚守?


    若有人能不顾大周雄师百万,长驱直入,又攻打长陵,只有玄裳军有三成功成的可能。


    再联系,近日朝堂上的风向,这幕后真凶的身影也能浮现。


    是姜姮。


    她要迎来外敌大军压阵,以此威胁群臣迁都,用送崔霖来此处,就为用崔氏全族的能耐,为她的计谋兜底。


    疯子。


    朱北忍不住在心里头骂了一声,愉悦中,却想起了她那张冷冰冰的漂亮面庞。


    说来,时到今日,他才算真正看明白了姜姮。


    看懂了她的狠辣,也看懂了她的心软。


    若不是不舍得向手足下手,她何苦行此险招?


    她居然……居然会舍不得向手足下手?


    朱北走出了书屋。


    较长安城,长陵郡还是冷了许多,兼之身上又出了汗,风一吹,浑身冷颤。


    他紧了紧衣领。


    朱北回想在崇德殿,见到姜钺最后的一眼。


    很是怀疑,这位体弱多病,心思沉重的帝王,是否知道,他这位长姐,对他还是心慈手软了呢?


    该是不知吧……


    朱北满怀恶意的想,否则,二人绝不会闹到如今的模样。


    第115章 可惜情爱之事,本就只争朝夕。……


    屋内,崔太守瘫倒在地。


    他出身这钟鸣鼎食之家,又因是族中嫡长,无需耗太多的心思,只尽该尽的职责,便自然而然成了崔氏这一大族的继承人。


    他安于长陵一地,从未有过太高的志气,本想着,就守着这清闲的日子,老老实实就是一辈子。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面临如此的难题。


    而这难题,还是他那位自小优秀,官拜相位的弟弟抛给他的。


    该舍小家,而为大家?还是保住全族?


    崔太守苦恼至极。


    他站起身,来到书桌旁,取出一份带着竹叶印的纸张,再铺开,研墨,润笔。


    他素善于辞赋。


    可这一封信件,却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久久停留,一滴墨水汇聚笔尖,滴落纸上。


    那个抬头被模糊,正是,“贤侄崔霖”四个字。


    最终,他将贵比白银的纸揉成了一团。


    那一封告诫提醒的书信,还是未能寄出去。


    崔霖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叛徒”。


    他从自己碗中挑出一块肥肉,送到了对面人的碗中,还笑眯眯地道:“贤兄,你继续说呢。”


    对面络腮胡的汉子,瞥下眼,看着这块半个巴掌大的肥肉,道,“他们说,你这个人有点公子脾性,眼下,我是信了。”


    筷子一戳,将肥肉塞了满口,咀嚼着,那堆干草似的胡子里头,也久旱逢甘霖般,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油光。


    崔霖笑了笑,又为他倒了满满一碗酒,似乎不在意他所言:“林兄,尝尝这酒。”


    他语气稍微淡了一些:“你……待我倒是殷切,好几日了吧。”


    像是怀疑他别有用心。


    崔霖故作吃惊状,又叹气,“林兄……实不相瞒,你瞧我来这牛首山,如今也有三月了吧,可这么多人中……”


    他欲言又止。


    林校尉:“有话直说。”


    “那我可就直说了。”崔霖不好意思般,“我来这牛首山三月了,往上说,还未见过元帅和几位将军,我也知晓,我这出身不好,他们不一定信得过我。”


    “往下说……我看其余兄弟,实在淳朴,好是好……可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这白白净净的公子哥,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俚语。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古话,实在不可信,换做三个月前的崔霖,又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来?


    “哈哈哈哈……来,干了这碗。”


    林校尉很是满意,将碗中不清不浊的酒一饮而尽,又抹了一把嘴,将胡子上的酒水也给擦去。


    他自诩是个文化人,会识字,能背句子,也是个宰相苗子,只可惜生不逢时,才落草为寇。


    是被误了一生!


    二人对饮了许久。


    几碗温酒下肚,热气上头,也开始推心置腹。


    “我说……我实在瞧不上那姓孙的,娘的,不过就是从京城来的吗?还以为他是大将军、大元帅呢?天天板着一张脸,就拿鼻孔看人。”


    崔霖但笑不语。


    等林校尉大倒苦水,将玄裳军内大部分有名有姓的将领都骂过一遍后,他才不紧不慢开口:“那江小将军呢?”


    “江横?”林校尉将脑袋从手肘中拔出来,双眼还是茫茫然的,“江横啊……”


    崔霖听着这个名字,眸光不断闪烁,他持酒碗遮掩。


    只是眼前的醉鬼,早已昏昏沉沉,根本瞧不出他的异样。


    “江横!”林校尉猛地直起身,竖了一个大拇指,大声道,“那是一个英雄啊。”


    又垂下头,掩面,像是要痛哭,“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林校尉喃喃。


    细瞧,崔霖眼中,分明毫无醉意。


    他常年混迹在风流场中,不说千杯不倒,但至少,这淡得几乎无味的浊酒,还无法叫他失了神智。


    况且,他深知,自己在做何事。


    一个不小心就要掉头的事,容不得他掉以轻心。


    崔霖继续问,“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呢。”


    他微微一笑,又为林校尉的碗中,倒上了满满一碗的酒水,水满则溢,倒得木桌上也是一层,又从缝隙中,淅淅沥沥地滴下。


    一时之间,不大的,且无窗的屋子内,充斥着一股醉人酒香。


    林校尉伸手,五指不断抓着什么,可手中,始终空空如也。


    崔霖凝视他许久,将他手前的酒碗拿起,面不改色地饮尽,放在这带着豁口的酒碗,他站起身。


    破旧的木门,未被锁紧。


    本该看守他的那一人,在身后,醉得不省人事。


    崔霖走出小木屋,见高山,见流水,有飞鸟掠树影。


    这是他头一回,仔细看牛首山的景色,左顾右盼,却未瞧出来,这山这林,哪里是牛首的形。


    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恍然大悟,就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行。


    算日子,他来牛首山,也有个三个月,却还未实实在在见过辛之聿一面。


    算起来,是谁无礼?


    崔霖在外头逛了一圈,见到了好几位衣着各异的小兵。


    其中一人,叫他印象深刻。


    无他,在一群素面朝天的泥腿子中,唯独这人白一些,五官端正一些。


    崔霖对他,自然而然就笑,以示礼貌,习惯使然。


    那少年微微睁开了眼,露出一点水色的眼眸,也许是这天生的长睫毛太沉重,压下了眼皮,叫人瞧着他,还是一副半阖半眯的昏睡模样。


    崔霖唇瓣微动,像是想说什么。


    这少年别开了眼。


    崔霖也收回视线,不去做节外生枝的事。


    这时,一旁有不少人涌了过来,好奇地打量他,像将他当做了山中的猴子。


    或许,他们常见山中的野猴,却不常见崔霖这样的外人。


    在引起他们更多讨论声前,崔霖已迈着轻盈的步伐,灰溜溜地离去。


    在外头转了一圈,崔霖还是回到了他的小木屋,已想好,要装大醉初醒的茫然样。


    林校尉这人虽粗俗,但还是很单纯的。


    是崔霖这三个月


    以来,见到头一等的善人,以后想要出去溜达探风,还是要靠他。


    崔霖打定决心个,刚打开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江……”


    崔霖顿了一顿,唤出了他的真实名字,“辛砚。”


    崔霖走进屋,环视一周,未寻到林校尉虎背熊腰的强壮身影,问,“他人呢?”


    辛之聿自然不会作答。


    崔霖不奇怪。


    二人围着那张破破烂烂的小酒桌对坐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早被收拾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酒壶,还有两只婴儿拳头大的酒杯。


    有些古怪。


    可这屋,的确是他久待的屋,桌子,也是他用惯的桌。


    桌上有三长条的裂缝,是木板拼接时,就留下的痕迹,有着独一无二的形状。


    崔霖看着这三条裂缝出神,心头的古怪之意,愈发浓烈。


    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习惯了和林校尉之徒对饮,对面人换做了和他差不多出身来历的辛之聿,反而叫他不适应。


    想不明白。


    崔霖举起酒壶,将两只小酒杯都满上:“尝尝吗?”


    话,脱口而出。


    辛之聿总算抬起了眼,直直的,望向了他,目光是久经风霜,不该属于少年人的锋利,有着铁与血的气息。


    崔霖对生死的事,是天生缺了一根神经的,他率先注意到的,是辛之聿上的绿松石耳坠。


    绿松石,在北疆之地,不算稀罕物。


    难得一见的,是这款式和工艺……应是宫内之物。


    只可能是那位长公主了。


    二人竟也有如此缠绵恩爱的时候?辛之聿这尊杀神,竟然没有以死抗争吗?


    崔霖想,自己该调整一些念头。


    辛之聿蹙起了眉。


    崔霖后知后觉,他方才该是说了什么,只自己忘记了听,不免尴尬,轻轻咳了一声:“早闻辛小将军的大名,可惜今日才得一见。”


    “我们见过的。”辛之聿神色淡淡。


    崔霖笑意更僵,“正是如此。”


    他不觉得,只要将那一夜,当做彼此的初见,就能让二人能显得更亲近。


    可显然,辛之聿无意同他拉近关系,方才的话,也是随口一说。


    面对这样一人,纵使崔霖巧舌如簧,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是拿捏不住其中的度,怕太亲密,显得谄媚,若太疏远,又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崔霖不敢忘记,他之所以长途跋涉,来着这荒山野岭,是身负重任的。


    今日他失了分寸,明日长陵郡就有成千上万人,要妻离子散。


    崔霖呼了一口气:“长公主殿下……”


    “姜姮……”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辛之聿意识到什么,神色缓和了许多,目光凝在酒杯上:“是姜姮叫你来的。”


    肯定语气。


    又问,“她说了什么?”


    辛之聿的敏锐,远远超乎了崔霖的设想,嘴边的诋毁之语,转了一个弯,又成了另一句话,实话。


    “她说,让我寻到孙玮。”


    “孙玮?”


    “是啊……孙将军也曾为国效力,只要他肯弃暗投明,殿下还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的。”


    “只是如此?”


    “不止如此。”


    崔霖继续道。


    其实这些话,不是姜姮直接对他说的,而是他同父亲商讨后,品出来的,姜姮真正想说的话。


    越是贵重的人,越喜欢兜圈子说话,崔霖也是贵重之人,便习以为常。


    很遗憾……


    崔霖虽不知,当初二人为何决裂,但男男女女,总不过那些事,他也听闻过,皇家私底下的那些腌臜事。


    姜姮是个冷心冷肺的人,能亲手毒杀姜濬,更何况对待一个……


    崔霖还是不敢在辛之聿面前,谈起,甚至想起,那两个字。


    无论男女,无论贵贱,又有谁甘为替身呢?


    可姜姮那么多的念头,明里暗里,为长远,为私心,的确没有一句话,会是留给辛之聿的。


    崔霖未明说。


    辛之聿自然能懂。


    他安静了许久,虽说他如今早已被各种的生死离别,磨去了许多的棱角,只剩下一个十足沉稳的性子,可这一次的静,还是格外的长久。


    久到,崔霖快坐不住了。


    辛之聿总算开口了:“你同我说说吧,说说长安城的事,说说她的事。”


    崔霖松开了手,不知不觉去拿酒杯,未立刻拿起,才意识到出了满手的汗。


    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长公主殿下吗?”


    辛之聿:“嗯。”


    崔霖借饮酒的刹那,余光瞥去,只觉此刻的辛之聿格外的乖顺,似一只伤痕累累的兽。


    叫他,都有几分同情。


    但他还是说了。


    为取信辛之聿,为了在此地,活得更安心。


    姜濬,朱北,南生……


    一个个的男人,自姜姮身边出现又离去,辉煌又落寞。


    从不见有谁,真正在她有过一席之地。


    “其实……没什么可惜的。”崔霖情不自禁说了真心话。


    他真心认为。


    情爱之事,本就只争朝夕。


    若太较真,伤人伤己,到头来,无趣又无意。


    至少,要像姜姮,一样坦荡。


    再不济,就学朱北,一心逐利。


    最怕的,就是恨了一生,恨到最后,都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只知,就是一生。


    第116章 影子只有谈及姜姮时,孙玮才能在辛之……


    崔霖本是想着,该仔细把握着分寸,说一些,留一些,好叫辛之聿心中有个数,又不至于太在意。


    他有心和辛之聿拉近关系,又有哪一件事,能比谈及姜姮,更叫他在意呢?


    可不知怎么着,说着说着,他就将长安城中,这一两年来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实道来了。


    崔霖讪讪,又拿起酒壶,往小酒杯中倒着。


    约莫是没过杯中三分之一的位置后,壶嘴中就倒不出这琼浆,只挂着一两滴玉液,要落不落。


    饮酒误事。


    崔霖盯了这杯中物片刻,将最后半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辛之聿轻轻出声:“好。”


    单个字。


    好什么好?


    崔霖不解,只见辛之聿将那满杯未动的酒,推至了他身前,起身离去。


    门打开。


    外头站着一个不高的少年,白净的脸蛋上,镶嵌着两只小兽般的澄澈眼眸,他欢快地向辛之聿唤了一声,就侧过脸,往屋内望来,一脸好奇。


    正是他方才见到的那人。


    崔霖霍然起身。


    这粗制滥造的桌子,未能承受住他突然的一撞,很是惊慌地左摇右晃着。


    崔霖弯下腰,按住了桌子,双目仍然直视前方。


    可那杯酒还是未保住,洒了一桌。


    阿弃看他这幅模样,窃窃地笑着,又不紧不慢地上前来,问:“你认识我?”


    崔霖凝视着他,酒醒了一半。


    阿弃歪了歪脑袋:“方才就觉得你奇怪……可我不记得见过你,所以,你透过我,看到了谁?”


    崔霖不答,只站直了身。


    阿弃撇嘴,“你们这些长安人,怎么都喜欢这样吧?总藏着掖着,就不肯说实话。这是什么风尚吗?”


    他想到了孙玮。


    阿弃往回望了几眼,已瞧不见辛之聿的背影了,很是遗憾。


    他是有事同辛之聿说的,要紧事。


    阿弃很有礼貌地道:“崔公子,若你无事的话,我便离开了。”


    “是辛砚要把你带到身边的吗?”崔霖神色如常,语气也平淡,只落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


    阿弃看了一眼,也神色自若,“不是。”又笑,“是我自愿的。”


    崔霖又问了几句话。


    “你如今,可有启蒙、读书?是常待在这牛首山上,还是城中?你……”


    眸光闪烁中,几分欲言又止。


    “问完了?”


    阿弃饶有兴趣听了片刻,没有打断,是崔霖自己停下了。


    他感知到


    了异常。


    阿弃笑了笑,该是反客为主的时候,但他想了想,只问了一个问题:“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崔霖抬起眸。


    阿弃轻轻“嗯”了一声,尾调上扬,似乎有点奇怪,“难道不是吗?你该认识他吧?”


    张浮。


    阿弃的兄长。


    崔霖昔日的好友。


    否则,他为何单单在见到阿弃时,露出这样的目光?


    为何又要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这样的关心,是长辈对晚辈,或兄长对幼弟的,至少阿弃没听过几回。


    崔霖点点头,算是承认,又缓慢说了一句:“你兄长,在长安城时,就常常提起你,他很关心你,还打算接你入京的。”


    想起旧友,他很是真诚,看得出是真心实意。


    阿弃也跟着点头,理所当然地道:“该是如此的。”


    所有的好与关怀,都被压缩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


    崔霖未想到这个回答,抿着唇,不知该再说什么。


    有一瞬的惊讶,不是作伪。


    阿弃认真看着,垂下眼眸,愈发觉得,长安城中住得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只徒有高官厚禄,但没什么真本事。


    他放缓了语速,告诉崔霖:“交山本家都被一把火烧光了,他只剩我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怎能不记挂?”


    言下之意,若没有那一把大火,他这个弟弟,是不会出现在张浮的口中的。


    因此,那些关怀之语,实在没有必要。


    他不是好端端活到现在了吗?


    阿弃后知后觉般:“你不会觉得,是他挟持、利用了我吧?”


    这个他,是辛之聿。


    阿弃叹息,“巴不得如此呢,可惜,如今的交山张氏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然,我是很愿意花一点心思,去做个年少有为的族长的。”


    崔霖脸色灰白,不知是因,喝多了酒又吹了风,还是因听了他的话。


    阿弃浑然不觉般,眨着一双眼,问:“只是为他吗?”


    崔霖不答。


    “可是他早死了。”阿弃觉得无趣,又左顾右盼一会,便径直离开了。


    阿弃兜兜转转一圈,却未找到辛之聿的身影。


    倒有不少比他稍长一两岁的普通士兵,过来叫住他,拉着他,要他一道去山间玩水,还总是伸出手,要捏他的脸蛋。


    阿弃被掐得双颊都泛红,不动声色地躲闪着探出来的一双双手,带着笑意婉拒:“我还有些事,各位好哥哥,今日就放过我吧,要不然等江将军回来,我是要挨骂的。”


    对辛之聿,他们是又敬又怕的,这惧意压过了玩乐的心思。


    他们又嘻嘻哈哈了一阵,只笑声小了许多,勾肩搭背地往山野里钻。


    阿弃一人留在原地。


    注视着那群人离去,眸中渐渐无了笑意。


    他往一旁草堆里,狠狠唾了一口。


    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


    他眯了眯眼,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个巴掌。


    阿弃一个人在外头耗了许久,才见到踏着月色回来的辛之聿。


    落后他一马,跟在他身旁的人,正是孙玮。


    二人一同下了马。


    阿弃仿佛瞧不见孙玮般,伶伶俐俐地上前,挤到了辛之聿身旁,鸟儿似的呼唤,一声又一声:“将军!将军!”


    辛之聿:“嗯。”


    阿弃紧跟着:“要如何处理这个崔霖呢”


    他是不信什么投诚的,只晾了这位出身富贵的公子这么久,又的确未见他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本是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了的,可拖到了现在,再想杀他,就要一个正当的理由了。


    “崔霖此人,心思纯正。”孙玮插了一句。


    阿弃不理他,继续绕着辛之聿转:“我记得,长陵郡的太守也姓崔,该是一家人吧……”


    一家人,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个相同的姓氏,可是至关重要的所在。


    阿弃还在想,差点被脚边的石子给绊倒,他一惊,勉勉强强正了身子,却还是踩到了辛之聿的脚。


    辛之聿那一双眸子望了过来,深沉的颜色,聊胜于无的眸光,像是新人作画时,笔误落下的墨点。


    阿弃却不怕,仰着脑袋,直直对视上去。


    “有人欺负你?”辛之聿问。


    月光下,月色的肌肤,全然是少年人的美好,若无那突兀又狰狞的两块红色印子,才算上佳。


    阿弃后知后觉般,慌忙低下了脑袋。


    许久后。


    他嘟囔了一声:“我年纪小,又不爱和他们一道胡闹。”


    无论男人堆,还是女人堆,都习惯按年纪排资论辈。


    他又补充,“况且……您近日时常不在。”


    辛之聿淡淡道:“你有武器。”


    阿弃一愣,喜上眉梢。


    他又道,“就算武器不在身边,也可以拿石子砸,用嘴巴咬。”


    还有一句话,他未说出口——


    哪怕要斗得鲜血淋漓,半死不活,都不该只指望他人。


    靠不住的。


    辛之聿穿过回堂,走入了一间屋子,去见万俟洛亚。


    而阿弃和孙玮,都被拦在了外头,二人来到一棵大树边,暂做等待。


    阿弃还在想辛之聿那句话。


    孙玮看了他一眼:“你何须对自己下这狠手?”


    那些人的举动,远远算不上“欺负”,是阿弃夸大其词。


    小孩的把戏,自然瞒不过他们。


    阿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很不想同他说话。


    自他出现的第一天,他就是这样针锋相对的态度,大概是觉得,自己在辛之聿身边的位置,被占了。


    可有些事,的的确确是他做不到,只能用孙玮。


    正如今日。


    阿弃不服气。


    孙玮安静。


    片刻后,阿弃才道:“我只是看不管他们。”


    如今的玄裳军,说出去,是一支虎狼之师,叫人闻风丧胆。


    实际上,自攻打下浚县后,这近万人的队伍,便解甲归田般,再未拿起武器实实在在训练过。


    “既然要继续当泥腿子,就该早日投降,还装模作样什么呢?”


    阿弃冷笑一声,眸光透过那一扇窗子,看向了屋内,仿佛清晰看见了那一人。


    事实上,他不满的,何止那时时刻刻出现在身边的杂卒?


    说到底这支队伍,是万俟洛亚的。


    平日,孙玮听见他这句话,早开口劝了。


    这长安城人,就是这一点不好,读过太多书,知道太多道理,就免不了瞻前顾后。


    可眼下,孙玮却说:“那你觉得,辛砚会答应吗?”


    阿弃犹疑。


    孙玮笑了笑,又沉声道:“且看今日吧。”


    “什么意思?”阿弃问。


    孙玮转移了话题:“你可知,他今日同崔霖谈了什么”


    阿弃谨慎地看着他。


    孙玮靠着树上,一只袖子还是空空荡荡,他轻声道:“有关姜姮。”


    只有谈及姜姮时,孙玮才能在辛之聿身上,看到一些从前的影子。


    最初时,属于那个辛小将军的影子。


    第117章 喜悦在离开长安城的第三年零三个……


    眼前的光被挡去了一些,书卷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有人踏着月光而来,却偏偏遮住了他的烛光。


    万俟洛亚很无奈,他放下书卷,抬起头,看到了辛之聿的身影,并不感到意外。


    “外头是谁?”


    “孙玮和张寻归。”


    张寻归是阿弃的名字。


    万俟洛亚点点头,又问,“如何了?”


    辛之聿安静。


    万俟洛亚又问:“还是一无所获吗?”


    辛之聿:“算不上,我去见了一个人。”


    见了谁,谈了什么话,这样的事,万俟洛亚并不关心,他伸出手,捏了捏眼间鼻梁,几分疲倦,几分劳累。


    就在三个月前——崔霖前脚刚到了长陵郡,后脚他们就得到了消息,随之展开了调查。


    如今的崔霖早在朝中担任了要职,本身就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何况他还有个官至宰相的父亲。


    这人的份量,非同小可,而这样一人,却孤身一人来到了北疆……


    事出反常,必有其妖。


    万俟洛亚为此事,已有数夜不得安眠。


    “你说……长安城那边,到底想做什么?这崔霖,杀不得,留着呢……也不安心,实在叫人焦头烂额。”万俟洛亚苦笑一声。


    见辛之聿还不语,他索性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只是面上还是一头雾水的茫然样,“还是说……这是姜姮的意思?”


    “啪踏——”一声忽而响起。


    是辛之聿从腰边掏出了一个小小物件,又扔到了万俟洛亚身前的桌面上。


    “是什么?”万俟洛亚顺手接过,还未细细打量,随即就变了脸色。


    “如今这山上,有许多人,不服你。”辛之聿面不改色。


    这是一枚铜制钥匙,样式上并无出奇之处,也无篆刻或标识一类的存在。


    唯一的特殊之处,是在钥匙身上,有不到睫毛长的细小划痕,正是万俟洛亚亲自用小刀留下的。


    是一个记号。


    在玄裳军占领北疆三郡后,军中总人数急速上涨,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人人成群结伴地从军,落草,也能跟着喊两句口号,说上战场杀人的胆识,未必能有几分,但摸个真刀真枪的心思,都是真真切切的。


    可玄裳军,到底是自封的军队,并无实打实的后勤人员,也无可用的冶铁所,本质上就是一群厉害的匪。


    所有物件,靠抢;所有钱财,靠囤;所有名声,靠自说。


    所有的兵武之类的重要物件,只有当初从封老将军处“继承”来的一仓库。


    要给谁一把矛?


    又不给谁刀剑?


    若无锋利的武器在手,再健壮的男儿,也只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活。


    玄裳军上上下下将领不少,如今连正儿八经读书人出身的参谋,也有好几位,可无人献得上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只好藏着掩着,先装出体面康健的模样,私下再从长计议。


    为此,万俟洛亚私下差了人将武器库换了锁。


    一把锁,就对应一个钥匙。


    而这把钥匙,前不久,刚消失不见。


    是有人,想探一探玄裳军的底细。


    或者说,万俟洛亚的底细。


    “是谁?”万俟洛亚铁着脸问,心中怒火中烧,深知,今日又不得安睡。


    辛之聿看了他一眼,说了一个名字,是一个狄族人,是万俟洛亚的族人,论血缘关系,还是他的长辈。


    万俟洛亚一怔,火气散了一半。


    “人心浮动了……”万俟洛亚喃喃自语般说道,又自嘲一般笑,“他们都觉得,我这个首领,很是软弱吧?或许,他们都觉得,自己比我更适合坐到这个位置上。”


    就如在狼群中,一旦头狼露出了疲态,分崩离析的结局就会接踵而来。


    他渐渐敛了笑意,目光变得凝重,声却是轻盈的,“辛砚,该谢你,谢你替我,找回了这钥匙。”


    辛之聿不接话,而是问:“要怎么处置?”


    万俟洛亚未立刻回答,只看着辛之聿,他神色如常,就连方才的语气,也是寻常的。


    他的族叔,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或许又是因为一点固执,一直认为,狄族人受着长生天庇佑,是这草原上、雪山下、天地间,最独特的存在,天生的猎人。


    可他碰到了辛之聿,这一点幻想,被他,被他率领的辛家军残忍地打碎。


    哪怕如今二人该统一战线了,这位老战士还是保持了旧日的看法,要与“江横”针锋相对,斗个你死我活,才算胜负。


    其实,并不是“斗”,你来我往,才算是“斗”。


    面对这一些挑衅,这一点恶意,辛之聿向来视若无物般,我行我素。


    正如此时,他的容姿并未因屋内的昏暗有所损益,更有偶尔的烛光摇曳,落在他眼眸中,点亮了一点不大真切的光。


    像是他眸子中,本就有一把火在烧。


    “辛砚……不,江横。”万俟洛亚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一个苦笑。


    外忧内患尚在,作为这匹未老先衰的“头狼”,他心里头的确有说不出来的苦,只这份苦到底有几分,是否足以叫他改变方向,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万俟洛亚沉声,“从前,父亲说,我并无领兵带将的本事,我不以为然……可如今,真当自己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才真切地认识到了不足。”


    “我实在……”


    长长叹息。


    辛之聿想了想,回答:“老族长是个人物。”


    可这个人物,照样死在了对辛小将军的畏惧中。


    万俟洛亚盯着他瞧了一会,才确定他并无自夸之意。


    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的,并不是旁人,哪怕所有人都不服他,万俟洛亚都能有对应的法子,除了面对辛之聿。


    也无太多的原因。


    只是,从一同离开长安城开始,再到今日,二人已全然成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夹杂太多利用和算计,对各自的底细都心知肚明,不过各取所需。


    万俟洛亚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来自辛之聿的背叛。


    书屋内,静了一瞬,唯独窗上的树影模模糊糊。


    从辛之聿面上,实在瞧不出再多的东西了。


    万俟洛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也停止了试探,只还思考着一个问题,辛之聿是在何时练出了这样荣辱不惊的本事?像个老谋深算的谋士。


    “你看着办吧……只是他辈分高,族中有不少人都信服他,你行事时,隐蔽一些。”


    辛之聿答:“好。”


    再是长久的静。


    换作平时,二人谈完正事,辛之聿便会离开了。


    今日,他迟迟未走,绝不是为了叙旧、闲聊。


    万俟洛亚:“还发生了什么事?”


    辛之聿:“今天,我进了长陵郡。”


    平日,他只会率人在北疆境内打转、见人,鲜少做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事。


    万俟洛亚站起身,来到窗边,简单环视四周后,沉着声道:“再说说吧……你今日与谁见面了。”


    “朱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辛之聿的声音飘过来,沉沉落到他耳中,万俟洛亚霍然转过身,那一双绿色的眼眸同身后的树影融在了一处,流出一点原始且自然的神秘莫测。


    他自然是没忘了朱北的。


    并不是记恨着那些往事,只单单因为这人,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他失了宠?”万俟洛亚只能作此猜测。


    “朱北是在五日前到长陵郡的,现居于太守府邸中,这几日见了不少人,其中一人一直和孙玮在通信。”辛之聿平铺直叙地交代。


    那便不是“失宠”了。


    万俟洛亚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很哑,像是石头磨过了石头,刮出了粉末,露出了白印。


    “你同他谈了什么?”


    辛之聿侧过头,直视他,不惧不喜:“万俟洛亚,这次是我们的机会。”


    到了后半夜,风刮得更猛,更剧烈,直直灌到人衣领处,吹得衣袍呼呼作响。


    阿弃拢了拢衣领,人倒是清醒的,只冷得双腿忍不住发颤。


    “喂。”阿弃踢了不远处的孙玮一脚,“醒醒。”


    说完,他便利利索索地跑上前,到了辛之聿身侧。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往前走着。


    风有肃杀之气,是秋日将至。


    孙玮眨了眨眼,困意彻底灰飞烟灭,他按住身侧的佩剑,快步上前。


    “如何了?”孙玮问。


    辛之聿:“差不多了。”


    孙玮的面容,肃穆之外,有几分隐秘不宣的紧绷:“此时此刻吗?”


    辛之聿“嗯”了一声,抬起眼,“兵贵神速。”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阿弃睁大了眼,左看看,右望望。


    看着辛之聿将一把黄铜所制的钥匙交给了孙玮,又看着孙玮一路小跑到了原处,驾马远去。


    辛之聿继续往前走,挺拔身影比树更稳,比月更远。


    有几分叫人望而生畏,也有几分,让人心驰神往。


    阿弃


    双眼亮晶晶的,虽无法准确描述出这种美妙的感觉,但他想,他弥补了一个遗憾——张家被灭门的时候,他并不在场,而唯一的幸存者,也从未同他描述过那时的场景。


    可辛小将军,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带着一点杀意。


    太习以为常地流露了,与生俱来般,就像山野中饮毛茹血的兽。


    面对这样一头凶兽,阿弃也感受到了恐惧、害怕、甚至于若有若无的厌恶。


    同那些惨死之人般。


    阿弃兴奋得浑身颤抖,从未有过如此清晰明确的认知……


    原来,他是有父母兄弟的。


    原来,他也姓张。


    时隔了多年,他们因为一种情绪,真正紧密相连在了一处。


    在此刻,他不再被抛弃,也成为了正常的孩子。


    所以,阿弃始终觉得自己幸运。


    阿弃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像只欢快了小鹿,刚落到辛之聿身侧一步的距离,他停住了脚步。


    因辛之聿也停下了步伐,就在山崖边。


    “将军!将军!是要前行了吗?”阿弃问。


    整支队伍,有用的人员。


    辛之聿言简意赅地回答:“是。”


    阿弃有满心的好奇,可不敢问,是怕显得自己愚钝。


    只继续跟在辛之聿身边,睁大了那双眼,认真地观察,仔细地猜测。


    辛之聿也望向了远处。


    山脚处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是人群从睡熟中被唤醒。


    从今日起,他们无法再安于现状。


    他们将会收到各自的任务,在上下一体的意识中,被裹挟着往前走,前进,前进,战斗,战斗。


    这是他们选择加入玄裳军的那一刻,就注定的命运。


    “这是你的意图吗?”辛之聿轻轻说出声,眸光望向了更远处,“那就如你所愿吧。”


    有一点微妙的笑意,在他嘴角缓缓浮现,张扬的,明艳的,同样兴奋的。


    在离开长安城的第三年零三个月,辛之聿终于有了一点真心实意的喜悦。


    第118章 攻打“那她,也不会为你收尸的。”……


    崔霖感觉到了异样。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先是从林校尉身上出现的。


    这平日嗜酒如命的人,开始滴酒不沾了,并时常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哪怕崔霖开口邀约,也只是笑着婉拒。


    显然是有事,想藏,但藏不住。


    这一日,崔霖又若无其事地叫住了他:“林兄,眼见到了秋,这几日夜里,一人躺着总觉得冷……”


    一双天然三分风流的含情眸,静静地望着他。


    林校尉囫囵地扒了几口饭,又“啪”一声放下了筷子,操起海碗,咕噜咕噜地就喝了半碗的汤:“若是觉得冷,我待会便叫人,再去抱一床厚被子来。”


    为节省时间,又要兼顾“看照”崔霖的任务,如今的二人是同吃同睡,好得和亲兄弟似的。


    他擦了擦嘴,厚厚的胡子从中分了岔,这不修边幅的面容因近半月的奔波,而显得更为沧桑,可精神气却能从眸子里透出来。


    还有心开玩笑,“只帮你找女人的事,我可做不到。我自个儿还是个没主的呢。”


    “见你日日往外跑,我还以为,是有新嫂子了。”崔霖也跟着,随口般开了一个玩笑。


    林校尉笑了笑,语气却沉了下来:“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我定同你第一个说。”


    崔霖也简单吃了两口,食不知味地咽下嘴中的饭餐后,他抬起眼,对林校尉很是彬彬有礼又亲切地笑了笑。


    没有问更多的事。


    等到林校尉吃饱喝足,拿起一旁的刀,再次匆匆忙忙离开后,崔霖盯着这桌残羹剩饭半晌,亲自动手收拾了桌子,又把泔水桶放在了屋外。


    这是正午。


    北疆的秋,早是枯枝残叶,一派肃杀之色。


    崔霖眯着眼,看了看蓝天白云,又照例去寻了树枝上的鸟雀。可惜到了深秋后,便是一无所获的日子多。


    他如常往外走去。


    这后山的小卒们,早习惯了他的出现,只自然而然投来几眼,并没有多加阻拦。


    崔霖这儿瞧两眼,那儿望两眼,察觉了更多的异样。


    是人少了许多。


    再看,留下的,多是一脸稚气的男娃娃,他们围在中央的沙坑里,都光着上半身,你推我,我扛你,做着崔霖逐渐熟悉的游戏。


    不一会,又起了冲突。


    这也是常事的,孩子们混在一处,总容易闹出事的,更何况这群孩子并无父母管束,更是全凭性子打闹。


    只要不闹出性命,都算小事。


    今日的闹剧,似乎不是小事。


    一个高个子跨坐在矮个子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气得红了眼:“你说,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长矛?昨日,只有你进过我的屋子!是不是你?”


    他身下的矮个子,双眼跟鱼目似得,正狠狠往外凸起,嘴长得极大,却说不出一点话来。


    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濒死的鱼。


    崔霖扒开人群,上前去:“喂喂喂,这二人是什么仇,什么怨?”


    他扫去一眼,一顿,“这兄长,要亲手掐死亲弟弟?”


    这兄弟二人被拉开后,还是怒视着对方,若不是各自身后都有人拉着,早冲上前,再次扭打在了一块。


    崔霖看着,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面上却是很不解且痛心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兄弟二人,要把对方当仇人瞧?”


    此刻,的确是个无巧不成书的好时机。


    稍年长的那一群并不在场,剩下群龙无首的半大少年们经过许多大事,明白“苛政猛于虎”的道理,算是见多识广,可在他们单调的人生中还未有一个机会,得知如崔霖一般的笑面虎的可怕之处。


    他们面面相觑,还是抛下了戒心,请这位读过书,年纪长,且看上去很温和有趣的外人来断案了。


    你一言我一语。


    很快就将来龙去脉说得明白了。


    原来是这当哥哥的,被授予了长矛,能跟到队长们到前头去,而这做弟弟的却不行。


    因此才起了冲突。


    听了一通话,弟弟忍不住给自己辩解,一边哭,一边擦着泪:“我只是想瞧瞧是什么模样的,没有偷。”


    哥哥追声质问:“那我长矛去了哪儿?”


    “和我没关系!”弟弟嚎叫。


    哥哥怒:“你就是故意的!你也想跟去,才偷了我的矛。”


    又吵了起来。


    其余少年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这二人,“你们别打了!”


    在混乱中,崔霖早无心当和事佬了,面容彻底冷下,细看,那红彤彤的唇甚至在颤抖。


    他咬住唇,毅然转身。


    果然没有人来阻拦他,崔霖一路下了山,在山脚的马厩处,未寻到马。


    他只好继续快速步行,一双眸子冷冽,且面有急色。


    若他没有猜错,玄裳军势必要前进了。


    林校尉、后山的小卒们、所有他在此处结识的人,都在忙活着此事。


    他们将被拧成一股绳,又化作一把剑,直直刺向长安城。


    崔霖急着冒汗,身上没带帕子,就卷起衣袍来擦。


    可这衣袍也是脏的,更是擦得脸上灰蒙蒙一片。


    他却顾不上这么多。


    诱导玄裳军进攻,的的确确是姜姮派给他的任务。


    他也有所准备,有过计划。


    但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事情脱离他的控制了。


    崔霖焦急不安,只好加快步伐,奔跑着前进。


    终于,他在路上碰见了一位驾驶着驴车的老农。


    崔霖从袖子中寻出一枚玉戒——这是家传之外,很是贵重,自上山后,这与牛首山格格不入的玉戒就被他藏起了。


    他一手将玉戒强硬地指塞到了老农的手中,一手牵过驴。


    “老伯,借你驴车一用——”


    老农愣愣


    的,还弄不清楚状况,下意识退到了一旁。


    崔霖低声:“抱歉。”


    “吁——”


    驾马似的,他牵着驴,这移花接木的呼唤有一点用处,这驴乖顺地停下。


    崔霖坐上了驴车。


    不过一会,就找到了驾驶的方法。


    一驴一人一车跌跌撞撞往远处去。


    天边,余晖映血,红得刺眼。


    窄窄的泥路上,挤满了人,像蝼蚁般,成群结队地移动。


    缓慢,又艰难。


    一时半会过不去。


    再看驴儿早就疲软,崔霖拖着车,挤到野草丛中,让开了路。


    心中的焦急并未平息下来,崔霖在人群中,寻见了一家较为体面的,又拖着驴,挤上去问:“大哥!大哥!”


    为首的父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崔霖勉强笑了笑,至少叫自己看上去有几分风度。


    “敢问阁下,是从何处来?又要率领全家老小去哪儿?”


    男人身后的女人怯懦地探出身,看了他一眼,又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


    男人也回过身,安抚似的投去一眼,才看向崔霖,许是看他的确不像坏人,很恨地开口道:“我们一家是从前头逃命来的,那些该死的黑匪……要过来了。”


    崔霖一怔,下意识喃喃道:“这么快吗?”


    “是啊,都是一群野兽!听说,一路杀了不少人了……”


    “唉,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次逃出来,可没带全物件呢。”


    “上次那批山匪,是来了三日吧?我瞧这次,顶多七日!”


    这位父亲说着说着,又引来了周围不少人,都叫苦连天的。


    男人还劝他:“这位小公子,快去逃命吧。”


    说完,便带着全家,拖着家当,缓慢地离去。


    崔霖又找到了驴,可原本被驴拉着的木板车,却不翼而飞了。


    失魂落魄的他,顾不上去寻这木板车的踪迹,只顺着驴身,坐在了野草堆中。


    再往前去,就是沛县。


    这是一座不大的县城,自然没有太多的士兵驻扎其中,也无太多可取之财。


    也不重要了。


    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致使这预期中的一切,早于预期发生了。


    但他明确……


    这小小的沛县,绝挡不住由辛之聿引领的玄裳军。


    而距离沛县不到百里处,则是长陵郡。


    这有数万户百姓的城镇,是长安城最后一道防线。


    也是姜姮设下的博弈场。


    她要一个必胜的赌局。


    崔霖不得已答应了,也只能跟着赌下去。


    他必须,必须,让玄裳军的铁骑停在长陵郡外。


    崔霖站起身,把低着头觅食的驴儿重新拉到身边,摸着它的脑袋:“你吃饱喝足了,我却还饿着……算了,接下来,是要你出力的时候。”


    他想着从前学骑射时的要领,找着时机,想上驴背。


    可就这时——


    一道凉风先袭来,随后,便有一个冰凉的锐气,抵住了他的背。


    这过于熟悉的感受,让崔霖都忘记了怕,只剩下一片无奈,他高高举起双手,又长叹一声。


    转过身,那闪着寒光的矛尖,就直直对准了他的心口,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又道:“辛砚。”


    崔霖忍不住问:“我,需要你亲自来追拿吗?”


    显然,不足十里外,正被攻打的沛县处,更需要这位江横,江小将军的存在。


    辛之聿手臂贴在矛身上,身姿挺拔:“我需要你告诉我,姜姮所有的计划。”


    崔霖眯着眼看他,又重重叹了一声:“若我不愿呢?”


    辛之聿收回长矛:“那她,也不会为你收尸的。”


    第119章 叛逃“对的,朱北投诚了。”……


    正如崔霖事先所想,玄裳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沛县,甚至只有一桩流血的事发生。


    因为,还未等双方兵戎相向,驻扎在沛县中的士兵便簇拥着县长,一同投降了。


    一群面黄肌瘦的士兵,向另外一群同样面黄肌瘦的山匪下着跪,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儿,远远望去,双方似乎融为了一体。


    就连投向两军中央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面容冷峻的辛之聿——他们的目光,也是如出一辙的。


    不是畏惧,或害怕。


    是仰慕。


    就在方才,辛之聿砍断了县长的脖颈。


    拔剑,挥去,干脆利落的动作,不等这位养尊处优的老人惊恐地张开眼,就没了性命,僵硬倒地。


    而那飞溅出的血,一半沉淀,为县长身上的锦缎袍染了新色,一半扬起,落在了辛之聿的面颊旁,滴在了那排绿松石的耳坠上,像是他簪了一朵花。


    辛之聿成了无冕之王,却不静不喜。


    就继续着淡漠的神情,在众人的视线中,骑着马,缓缓驶入城镇中。


    而崔霖,作为俘虏,见证了这一切。


    他被迫跟在庞大队伍的最后方,双手被一根麻绳紧紧捆住,而绳子的另一端,就系在前头一个骑兵的马儿身上。


    这是一头小马驹,还未长到寻常成年马匹的高度,却有着一往直前的冲劲,它跟紧了前头的马儿,欢快地踏着四肢,身子一颠一颠的。


    崔霖被它牵着,要用尽全身的心力,才能不叫自己双腿打结又摔倒在地。


    又一踉跄。


    崔霖险些吃了满口的沙土后,勉强站直了身,却又有一阵飞尘扑面而来。


    一阵嘲笑声传来。


    崔霖含着满嘴的沙,抬起胳膊抹了一下眼,看清前方几人的模样。


    “呦,这不是长安城来的崔长公子吗?怎么同我们这群人混在了一处?”


    一声嗤笑:“还以为他是来山上做大官的,幸亏首领和将军看清楚了他的底细……”


    ……


    冷嘲热讽的话,喋喋不休。


    崔霖眨了眨眼,视野清晰不少,他继续往前,糊着砂砾的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生疼,口干舌燥。


    拜辛之聿所赐,这是他自出生以来,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但崔霖心中却无太多的怨恨。


    他大概是死到临头也不悔改的性子,面对辛之聿的质问和威胁,他也清楚,姜姮并不会因他的坚守和忠诚而感激他,或给他更多的封赏,但崔霖还是守口如瓶了。


    不是为了姜姮,而是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事实上,在那时,他也做好了死在辛之聿手中的准备。


    但辛之聿只是凝视了他许久,并没有动手


    眼下的狼狈和羞耻,成了劫后余生的幸事。


    玄裳军进入沛县后,便是野马脱了缰,不用三五成群,一人就是一队,握着手里的武器,各自冲入街道两侧的店铺中,再出来时,身前身后就有了满满当当的包裹。


    还可惜,这里只是一座小城镇,哪怕反反复复搜刮着,将土地都刮去了一层,也还是找不出什么好东西。


    这次的“蝗虫过境”,只持续了一天一夜,便结束了。


    崔霖被关在了牢狱中,左右的“邻居”是先前就被关押在里头的,也是因做了打劫抢掠的事。


    他们也知晓,这外头变了天,倒也不期待什么。


    这些人都、是长年累月的被关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见了一波又一波的匪寇来沛县这小地方,可不管这些英雄们在这儿潇洒辉煌了几日,都未想过将他们放出去。


    也许是瞧不上他们的小打小闹?


    又或许,只是单纯忘记了他们这群人的存在。


    谁晓得呢?


    见崔霖被关在一旁,坐得笔直,而简单擦洗后的脸蛋,也很白净,不像同类。


    这几个小贼、盗匪,面面相觑一眼,便有一人率先上前,试探地问:“喂,你是做了什么事,才被关到这里头来的?”


    闻言,崔霖和煦一笑:“是得罪了人。”


    问话的这人躺回了草堆里,又抽了根稻草剔着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了声:“那你可惨了哦。”


    立刻有人附和:“反正都这样了


    ,再惨能惨到哪里去?”


    他们自顾自地又聊了起来,从今日是否还会送来饭菜,聊到了过去的光荣岁月,最后展望了一下,要何时,他们才能被放出去,再显昔日之勇?


    是时不我待!


    崔霖安静地听着,不插嘴,也不附和。


    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关在这里一辈子。


    辛之聿绝不是为了让他当一辈子的阶下囚,才手下留情的。


    崔霖目光如洗,如清泉溪流般,静静落在自己的掌心,不知在何时,手心、指尖又有一层新茧出现,已全然盖住从前执笔练字时的旧茧了。


    他等着的人,是在半夜时,出现在这牢狱中的。


    虽选择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但其架势,却一点不小。


    阿弃带来的人快速上前,就四周的火把全部点起,这不大的牢狱内,瞬间灯火通明。


    刚刚歇下的囚徒们,也被这动静吵醒,零零散散地站起身,张口就要骂:“哪个狗娘养的……”


    更污秽的话,还未说出,就被人堵住了嘴,压了出去。


    随后,这些护卫也退出去,


    这牢狱内,只剩下崔霖,阿弃,还有同阿弃一道前来的孙玮。


    阿弃走上前,幼兽般的眸子看向了躺在草堆上的崔霖,“你还好吗?”


    崔霖笑:“还行。”


    看着这一张,与故友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崔霖问:“那你呢?你还好吗?”


    阿弃盯着他,挪开了眼,很厌烦般蹙着眉。


    一次两次的,谈起他那位早逝的兄长,阿弃就当做笑话听了,可就算是再有趣的笑话,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地提起。


    他愈发厌烦崔霖。


    一个世家公子,非要多情。


    不知道辛之聿,为何非得留下他一命。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弃好奇地问。


    细细算来,崔霖来到牛首山的三个月,除了同辛之聿说过一些闲话,就未再做成什么事了。


    听说,他是要佯装投降,再诱导玄裳军主动攻打长陵郡,以彻底剿灭这支队伍,同时配合长安城内的行动的。


    眼下,他们确实要攻打长陵郡了。


    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事件已然发生,却注定,导向不一样的结果。


    阿弃想,如果换作他是崔霖,绝对在最初时,就采取行动。


    要挑拨离间,要挑唆那群人去送死,其实很简单,要么杀人,要么救人。


    可崔霖什么都没做,还叫自己,注定成为千古的罪人。


    阿弃想要怜悯他,可惜,他少了一点良心,于是说出口的话,天然带了三分刻薄:“你是为了谁做这些事?总不可能,是为了自己。”


    崔霖不答。


    有些事,不那么容易找到答案的,尤其是心里事。


    阿弃耸了耸肩,也不再问,侧过身,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孙玮上前。


    阿弃:“你来吧,我同他,说不到一块去,还是直接动手吧。”


    此时此刻的孙玮,脱下了盔甲,未戴佩剑,只穿寻常布衣,叫崔霖恍惚以为,二人还是在长安城中,而此次相遇,也是闲暇时的邀约。


    崔霖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站起身,注视着他,红颜易老,人心善变,他绝不会把今日的孙玮,再当做过去的他。


    孙玮打开了铁门,不快不慢地向他走来。


    崔霖一边往后退,一边勉强笑着问:“你要做什么?”


    隐隐约约的忌惮。


    孙玮不答,只静静地扫视他。


    崔霖目光躲闪:“许久不见了呢。”


    他在牛首山上的近四个月中,孙玮从未来见过他,若不是早就清楚,如今的他在玄裳军中也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将领,或许他就要误会。


    误会孙玮是同他一般,被严加看守起来的可怜儿。


    孙玮:“嗯。”


    崔霖:“你还不知吧,自你叛逃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后,令妻不堪其辱,上吊自杀了。”


    那位妻子,是殷氏女,经历了娘家被抄,长辈惨死后,早就心存死意,而丈夫的叛变,成了压垮她瘦弱身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玮又“嗯”了一声,只这声,尾调被拖得更长,声也更低了。


    崔霖冷笑:“为什么叛逃?孙玮,当初的你是受了姜姮的命令,前来剿灭玄裳军的吧。”


    孙玮还是沉默。


    崔霖:“你同我,已无话可说了?”


    孙玮看他一眼,沉声:“崔霖,我与你,是不同的。"


    崔霖听着这话,想笑,也笑出声来了,同之前所有客套的笑容,都不一样的嘲笑。


    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同谁,完全一样?


    不过是借口。


    外头的阿弃有几分不耐烦,嚷嚷道:“有找到什么物件吗?若寻不到物件,就砍下什么东西,给那老头子送去呢?”


    一顿,“反正,那老头说了,只要确定他活着就行。”


    崔霖目光一冽:“什么意思?”


    孙玮看着他,提到了另一个人:“朱北也在长陵郡。”


    “他说服了崔太守同我们合作。”


    “只要确定了你的安危,崔太守便会大开城门,放玄裳军入内。”


    “对的,朱北投诚了。”


    第120章 事变“毕竟,意气用事的人,是他……


    长陵郡的消息传来时,长安城的天空刚好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


    落在报信人额间,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


    连珠将帕子递出去,轻声道:“擦擦吧。”


    报信人满脸惊恐,接过帕子的手在发颤:“连珠姐姐……长陵郡……”


    不止是手在颤,全身上下,由内至外,声、唇、眸光,都在发颤。


    是还未发生什么事,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连珠微不可闻地叹息。


    “长陵……”他还想说什么。


    连珠温柔又坚定地截住了他的话:“一路快马加鞭赶来,你也劳累了,先回去好好歇息,殿下另有赏赐会送到你府上。”


    随后,就有宫人上前,半请半迫的,将报信人送了出去。


    连珠在石阶上立了半晌,转身回到长生殿中。


    初雪的时节,长生殿内早已架起了暖炉,而炉子旁则对应着,放了梅兰竹菊四式的盆景。


    不单单是为了装饰,而是借着景,引一点水流在殿中,既映了“水润万物”的理,又免得人被暖气熏得心慌。


    可眼下,许是哪个小宫女偷了懒,没有及时看着,叫这流水只剩细细一条,四君子热的萎靡不振,失了一点颜色。


    叫人看着,忍不住心慌。


    连珠探出手,示意小宫女们将暖炉中的竹炭夹出去一些。


    随后,接过点心,穿过长长的回廊,入了偏殿。


    姜姮正与信阳公主对弈,指尖夹着一枚暖玉白子,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棋盘。


    连珠将红漆托盘同那两碗酒酿、三碟糕点,放在了一旁的高脚桌上。


    信阳轻轻瞥过一眼,又收回了视线,继续若无其事思考着棋局。


    “殿下。”连珠低声唤了一声。


    姜姮落下棋子。


    连珠走到她身侧,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说着话。


    声音不算大,可信阳隔得太近了,难免听到只言片语。


    她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抱歉……”她慌忙伸出手,想将那枚黑子捡回来,却忘记了手腕上还挂着指甲盖宽的金镶玉镯子。


    一阵细碎声响,棋局彻底被打乱。


    姜姮抬眼望着她,神色如常,声也淡淡:“姑姑很怕吗?”


    若是说怕,就是说,长安城朝不保夕了。


    只能答不怕。


    信阳很是勉强地笑着,正想要用些俏皮话,将方才的惊慌和失措都简单地一笔带过。


    却听姜姮又出声,“是该怕的。长陵郡距离长安城,不过一百五十里。一旦长陵郡城门失守,长安城被攻陷,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她眉眼平静,似水,似月,是不沾世俗的天仙,一个淡漠的旁观者。


    信阳讪笑。


    可这样胆大包天的话,姜姮能说,她却不能说,也不敢说,只敢想。


    信阳又陪着姜姮下了一局棋,从黄昏时,坐到


    了深夜,双腿都有些麻,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这一局,又是惨败,信阳却真心实意松了一口气,再次笑,就真诚自然了许多:“今日,姑姑我实在累得慌,就先行离去一步了,改日再陪你一块下棋。”


    姜姮点了点头,还未说一声话,她便逃似的,离开了长生殿,像是把此处当做了火坑。


    仿佛从前那位,搜肠刮肚寻着借口,哪怕被宫女明里暗里嫌烦了,也不愿离开半日的人,不是她信阳长公主。


    “要去叮嘱些什么吗?”连珠收回了视线,轻声问。


    此事一旦传出去,势必引起满朝震动,人心惶惶。


    “叮嘱?”姜姮缓缓重复,又轻轻摇头,“只叮嘱她一人,是无用的。”


    长安城有百万人,其中三成,家中有为官为商的亲人。


    姜姮是万无可能,叫他们都闭住嘴的。


    连珠:“嗯……”


    目光闪烁,迟疑片刻,又道,“殿下,朱北一事……是要,坐视不理吗?”


    当初姜姮设下此局,本就是险之又险,只仗着一点应势利导,才有了七八分的胜算,何曾想到一个小小的朱北,便会叫整局棋盘,瞬间颠倒了胜负的可能。


    连珠抿唇,声音愈发轻了,她告诉姜姮:“如今的崔氏,是以崔相一支为首的……朱北虽策反了长陵的那一支,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言下之意,是要趁此时机,将崔相一族紧紧握在手中,届时,无论是进还是退,都会从容一些。


    至于远方的崔霖……都到了如此的局面,他自然没了用处。


    连珠咬住了唇,若不是到了眼下的时刻,她决然说不出此等话语来,但凡事有轻重缓急,于她而言,再无一事,再无一人,能与姜姮相提并论。


    “还请殿下将此事交予我,连珠保证,必然万无一失。”


    姜姮明白连珠的心思。


    自听闻朱北叛逃的消息,又得知崔太守的踟蹰犹豫后,这样的念头也在她心头浮现。


    “万无一失?”姜姮微微一笑,“这事上又有何事,是能万无一失的呢?”


    她又轻轻投去一眼,“崔相并无过错,其子崔霖,又是因我的吩咐,才跑到了关外……兔子急了还要跳墙,若今日,本宫要以崔相一家为人质,来日,又有谁敢向本宫尽忠?”


    “殿下,便由我将功补过吧。”连珠又唤。


    她自愿担负骂名,哪怕以后,她不能再陪伴、守护在姜姮身边。


    连珠喃喃道,像是说服着自己,又像劝说姜姮。


    “此事是我的过错,倘若当日,及时捉拿朱北,又怎会造成今日的局面?还请殿下,让我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姜姮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面上的棋子,面上露出了一抹淡而清的笑,“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怎能混为一谈。”


    连珠微微扬起头,不解其意。


    “朱北?”


    “长陵郡?”


    姜姮的眸子再次落到暖玉棋子上,有莹莹的暖光散出,不知是玉色,还是眸色,她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下,最该着急的,并不是你我……而是我们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陛下。”


    “毕竟,意气用事的人,是他。”


    姜姮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再看,却是自若神色。


    连珠痴痴地望着她。


    不知何时,便不再是她守卫着殿下,而是姜姮引导着她。


    连珠既怅惘,又有说不出的悸动。


    她太了解姜姮,了解她,那置死地而后生的无畏心思。


    她要赌下去。


    只有这样,她从前所做的一切,才不算落了空。


    崇德殿内,一片死寂。


    年轻的帝王,自收到远方传来的讯息后,就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身侧高高的宫灯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若有若无地照在了他半边面庞上,露出一只幽深又黑亮的眼眸,此时,这只眼眸虚虚地落在空中,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似乎又看着下方的众人。


    “朱北……”


    闷沉的一声,伴着隐隐约约的笑,缓缓出现,回荡在幽暗冷清的殿中。


    姜钺那一双眼眸缓慢地转着,最后停在了阶下的几位老者身上,自顾自地说了一声,“他倒是一个有本事,且不怕死的。”


    “想投靠那群贼寇吗?呵……”


    他又说了几句,却无一句,是落到是实实在在的解决法子上的。


    终于有一人听不下去,上前一步,“回禀陛下……三军已整装待发,随时可往长陵郡去。”


    “他不怕我吗?是何时生出这样的心思?哈……”姜钺还自言自语着说道。


    他似笑非笑,笑得脸颊上泛出了一点红晕,更像艳鬼。


    “陛下!”


    有人企图大声唤醒他,“还请陛下及时定夺,勿要再拖延。大周百姓的生死安危,都于陛下一念之间!”


    姜钺摇摇头,不知是在回应谁。


    忽而,他问:“崔相呢?”


    朝臣面面相觑一眼,又是一人答道:“回陛下……崔相抱病在家,今日未入宫朝见,已递了帖子,言明此事。”


    至于,这病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就无人知晓了。


    姜钺在意的,自然不是他这个病,只微微蹙起眉,淡淡吩咐道:“别叫他死了。”


    众人以为,这位小皇帝是终于要认真起来,处理着突如其来的叛乱了。


    甚至有几人,面上已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大周国力昌盛,又有百万雄兵。


    想平叛一个小小的乱动,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此时,还无人会把玄裳军——这样一支杂兵乱匪,当一回正儿八经的事。


    就连那个反叛的朱北,也算不得什么。


    大概是狗急跳墙,慌乱中,寻了一条错路。


    人人都听闻了那晚的事,清楚他已成了昭华长公主的眼中钉,既是如此,他再长安城中,就再无活路的。


    的确不如另寻出路。


    更叫他们在意的,是崔家的动静。


    崔太守是否真就和玄裳军里应外合了?


    崔霖为何要孤身前往北疆?


    关于崔家的,桩桩件件的事,至今还未能有个明确的说法。


    不能不叫这群老谋深算的群臣多思。


    或许……也是因为姜姮。


    或许是……


    “陛下,也许,长生殿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那人方出声,便有一道很是幽幽的目光落在他头顶上,像是混在人群中,随意投来的一道视线,叫人不能轻易察觉。


    只是,这是一个正经场合,人人都目视前方,身子不动,眸子不移。


    能这样,直接又不加掩饰看向他的,只有一人。


    高位上,姜钺的声中,有了一丝起伏,正如春风拂过湖面,碎开冰雪,是万物复苏之季,却有挥之不去的幽凉之意。


    “阿姐?”


    他唤道。


    该是,独独属于他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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