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鬼阁少女(二)
就见前方空地上起冲突的人分为两伙, 其中一部分身着墨绿色的宗服,衣襟袖口都绣着宗门的徽文,这个宗门奚玉生也熟识, 是湘州有名的仙门, 称作辉月派。
陇州的崆阳与湘州的辉月并成为日月两大门派, 一门练纯阳之法,专克阴邪,一门练纯阴之法, 巧取月辉, 在十四州很是闻名。
女子属阴, 更能顺畅地接受月辉的力量,因此辉月派之中大多都是女弟子。奚玉生认为这是好事, 因为在某些情况下, 女弟子更容易沟通,方便他从中劝和, 而大多男弟子仗着自己有几分灵力,总要在女弟子面前逞一逞威风, 表现自己的年轻气盛, 从而将矛盾激化到不可和解的地步。
他往前走了几步,雀枝的眼神比较好, 立即分辨出前面争吵的是什么人, 对奚玉生劝道:“少爷, 咱们还是莫要管这个闲事比较好。”
奚玉生不赞同道:“这怎么能叫管闲事, 调和我们仙门弟子之间的关系, 促进人族团结友爱,这是行善。”
“但是……”雀枝犹犹豫豫,“这两伙人恐怕无法团结友爱。”
奚玉生听得此言, 又细细看去,这时候也看出了另一伙人的身份来。他们着装各有不同,显然没有固定的宗服,但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同样的徽文,有些是在脖子上,有些是在手上,昳丽的红色如同用鲜血染就,衬得人有几分妖冶。
这样毫无秩序,充满诡谲的气息的队伍,人间诸多门派之中只有一个——鬼阁。
鬼阁是几年前突然崛起的组织,并不是指其中成员全是鬼,在创立最初,其中大多成员都是半活半死之人,以修炼“借阴”之术来给自己的身体吊着最后一口气,被世人称为活死人。此类人活在阴阳两界的中间,但受阳界仙门管束,因此并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之流。
后来鬼阁越来越壮大,“借阴”之术的名声也宣扬起来,不需要先天灵骨便能修炼,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去,便是身体健全的活人也开始修炼此术,将自己化作阴间之使。
众人也渐渐发现,借阴之术是由古神法“侵阳夺月”所衍生而出的旁门之法,虽能力只占此神法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凡人逆天改命。
鬼阁之中没有秩序,只有一个神秘的阁主,但从未现于人前,也并不知是以什么方法传位,总之在鬼阁不断扩大之后没有强力的管束和传授体系,这个组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混乱的代表,近两年更是渐渐成为人人喊打的门派。
其中辉月派最是恨鬼阁,因为他们所修习的借阴之术与辉月派传承的纯阴之法大同小异,都是借取月亮的光辉来修炼,只是辉月派成立多年,历史悠久,传自正统术法,行的是采月渡己之法,而鬼阁的法术却是无止境的掠夺,因此辉月派对鬼阁的敌意比其他任何门派都要大,简直称得上死敌。
奚玉生见状,也略略停下了脚步,脸上出现几分迟疑。但眼看着两边人都要打起来,便也顾不得那么多,还是快步行过去,劝道:“各位,各位!和气生财,切莫因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且不说奚玉生这人在仙门之中名气本就不小,而今又是与沉云欢同行为伴,因此辉月派的人瞧见了他之后,立即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的阵营,说道:“奚公子,你来得正好,这伙歹人便是伤了方大师的罪魁祸首,你快快请来沉云欢,将他们就地正法!”
奚玉生暗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人便尖声回道:“少他娘的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害方寇松了?少在这里乱扣屎盆子!拿出证据来!”
奚玉生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阁下还请礼重用语。”
“你们一月前刚来此地,方大师就在同时遭难,前几日方大师同我们一起被救出,你们得到消息便又迫不及待赶来,端的是什么不良居心,当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辉月派的弟子大声驳斥,“今日有沉云欢在此地,你们安敢再作恶!”
“我呸!这地方只准你们这些个废柴来,不准我们来?这是哪来的道理?”那鬼阁弟子个个也都是脾气不好惹的主,立即与辉月派弟子骂作一团。
吵闹的声音和各种秽语充斥着奚玉生的耳朵,他赶忙在中间劝和,“诸位!方前辈的身体并无大碍,各位不必担忧,另外在真相未查明之前,若轻易下定论岂不是冤枉好人?人界仙门的风范不该如此。”说着,又转了个头对鬼阁的人道:“如今鬼阁在人界的地位特殊,倘若你们真的清白,蒙受冤屈时也该竭力找出真相洗刷莫须有的污蔑才是,这些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这番话说得中肯,并且一碗水端平,没有偏向于谁,只是两方人都没有选择听取奚玉生的建议,不仅骂得不可开交,甚至气上头之后开始动手,很快就打得一塌糊涂。
奚玉生在燕流的护卫下从混乱中脱身,形容有些狼狈,转而对雀枝和燕流急声道:“快!去阻止他们,免得有无辜之人受伤!”
二人听令离去,投身加入战斗。
奚玉生往远处走了几步,来到一棵茂密的树下,本想着躲避两方人的打斗,却倏尔瞧见树上躺着一个懒洋洋的少年,嘴里衔着一根草,闭着眼睛休息,完全不被这些争执吵闹所打搅。
这少年双耳戴着银闪闪的月牙耳坠,黑红交织的衣裳绣满了银丝云纹,双脚叠在一起微微摇晃,枕着双臂,一副惬意的模样。
奚玉生觉得新奇,当下被少年的气质所吸引,又看见边上还有空的树枝,认为此地是风水宝地,就捋起双袖往树上爬。踩着分叉的树身爬到一半,他的头靠近了躺在树上的少年,忽而发现少年的脸与树下看到的有些不同。
“兄台。”奚玉生出声唤道:“可否搭把手,将我拉上去?”
少年听到了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奚玉生才真正发现,这并不是个男子,而是个少女。她眉眼生得很英气,又是男子的衣着打扮,所以奚玉生方才将人认作男子。
但她的眼睛一睁开,是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瞬间将原本英气的五官添上柔美,便再也不能认作男子,唇红齿白,极为好看。
奚玉生忙道:“姑娘,方才冒犯了,是在下眼拙,一时没瞧出来。”
她眼仁的颜色稍微有些淡,经斜阳余晖一照更是亮如琥珀,看了奚玉生一眼,又瞧见他头上戴着的白玉兰发簪,说道:“我们是敌对阵营,你认为我会帮你?”
奚玉生并不赞同,说道:“此言差矣,我与他们并非一伙儿,这样毫无意义的争执我并不认可,况且你也并未参与其中,所以我们算不上敌对,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少女勾唇一笑,将他伸出的手握住,拉他上了树。
奚玉生与她保持了一段合适的距离,坐在树上,双腿垂在空中,织金的衣衫落在粗糙的枝丫上,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与人闲聊。他从少女的口中得知,她名唤霍灼音,今年不过十八岁,性子看起来很是懒散,自称是京州人士,但奚玉生觉得她口音不像,腔调懒洋洋的。
霍灼音对自己的家世无意深聊,只告诉奚玉生自己父母已经亡故,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才加入了鬼阁,其他便很少细说。奚玉生见她这般孤身无依,问她是不是也要去宋家,邀请她同行。
霍灼音看了眼打得一团乱的两伙人,很轻易就点头答应了。鬼阁之人向来都是来去自如,并不结伴,今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因为辉月派的人寻衅才偶尔体现出团结,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各自为伍,不受管束。
奚玉生见她答应邀约后,马上就想带她回去与沉云欢几人见面,因此跳下了树,仰头对她道:“霍姑娘,跟我回去吧。”
不知何时天穹出现了火烧云,大片红霞布满西方天际,映得大地也一片赤橘霞光。霍灼音从树上跳下来,唇角勾着浅淡的轻笑,“好。”
奚玉生见燕流二人还在混乱的人群中,尝试喊了几声没喊出来,便打算先回去,以玉牌跟他们联络。
回去的路上,奚玉生瞧见路边有一瞎子跪地乞讨,心生不忍下意识想要摸出银钱给他,却发现自己身上带的钱在出门时一路给光了,剩下的在雀枝身上,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弯腰放在瞎子的破碗中,低低道:“拿去当些银子,踏实度日吧。”
霍灼音双手抱胸,只看了一眼,便对奚玉生道:“是个装瞎的。”
奚玉生的脸上并未出现惊讶的表情,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用那装瞎乞丐听不到声音道:“不管如何,他都是出卖尊严换取钱财,给他也无妨,只希望他日后能另谋出路。”
霍灼音对此暂不作表,或许会在心中认为他脑子不太好,但至少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都没说。
这边瞎子乞丐在得到这枚品质上乘的玉佩之后立即爬起来,将玉佩揣在怀中满心欢喜地往当铺去。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老李,老李!快来看看,老子今儿个搞到个尖儿货。”
“哎,就来!”当铺老板应了一声,继续打着算盘给面前的红衣少女算账,“一共是二百两,姑娘当真要当吗?”
“哎呀你莫让老子等了!”装瞎的乞丐冲到柜台前,抬手把柜台拍得砰砰响,“老子着急出手,你快看一哈。”
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难掩脸上得意的神色,冲当铺掌柜扬了扬眉毛。
“姑娘,暂且等我片刻。”这掌柜见他难缠,便小声对红衣少女说了一句,旋即走了两步来到他面前一看,当下露出大惊之色,“老丁,你这东西从哪里得来?”
老丁嘿嘿一笑,心花怒放道:“今儿在街上遇到个财大气粗的傻子,随手就把这玉佩给了我,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傻子都能生在富贵家,投了个好胎,偏偏我不能,真是不公啊!”
“若不是你好赌散尽家产,气死爹娘,何至于沦落至此。”老板摇头地叹,旋即想要将玉佩拿起来细细查看时,忽而有一只洁白的手伸过来,覆住了玉佩。
二人同时转头,就见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红衣少女在瞬间就到了近前,昳丽的眉眼轻动,轻笑着说:“这好像,是我朋友的东西,我要拿回去问问他是怎么丢的。”
“放屁!这是——”话没说完,他胸口猛然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登时摔了个半死不活,趴在地上起不来,吭哧吭哧地痛吟着。
天底下还有这么赶巧的事,沉云欢自己也没想到,她就是出来随便当个从春猎会得来的小玩意儿,就正好遇见偷了奚玉生玉佩的扒手。
她瞧了瞧柜台,对老板道:“东西我当了,将这人的药钱从里面扣除,剩下的银子现结给我。”
说完想了想,又道:“多扣一些,我断他两只手。”
第42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一)
沉云欢哼着小曲儿, 手里随意地甩着玉佩回了方寇松的院子。师岚野正帮助方寇松给不敬刀做模子,奚玉生则和一个陌生的少女坐在院子的另一边,悠哉闲聊。
她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进入, 立即被奚玉生看见, 还不等她开口说话, 奚玉生便起身迎上来,惊讶问道:“云欢姑娘,你手中这是……”
沉云欢笑眯眯地转着腕, 晃了几下玉佩, 然后递到他面前, “我记得这是你的玉佩,方才在当铺里正巧遇见偷走你玉佩的扒手, 就把玉佩抢回来了,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教训了他, 敲断了他一双手,让他长个记性。”
奚玉生愣愣地接下, 看着沉云欢露出了行好事时的得意神色, 一时很难把真相说出口,如鲠在喉。还是一旁的霍灼音嗑着瓜子, 慢悠悠道:“玉佩是他亲手赠出去的, 姑娘你遇见的人, 不是扒手。”
“有这回事?”沉云欢讶异地看了奚玉生一眼, 都不用继续追问求证, 光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出这话属实,她道:“你为何要将玉佩赠给一个赌徒?他准备当了你的玉佩拿去赌呢。”
“我是在路边瞧见他装瞎乞讨,一时心软才给的, 却不料他竟是这样的人。”奚玉生叹一口气,将玉佩重新戴回腰带,面上出现几抹惆怅,“多谢云欢姑娘出手,今日是我的不是,不应当那么随意散财,差点助纣为虐。”
沉云欢想说你终于发现这个问题了,虽然她并不是在乎银钱的人,但是在看见师岚野以前那么贫穷,那么费力地以劳动力换取报酬,并且跟着他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抠搜日子后,沉云欢认为,银子这种东西,可以不尊重,但不能没有。
奚玉生这一路走来,钱袋子像有着天堑巨沟一样,留不住一文钱,只要上街就会送得干干净净。沉云欢刚想趁这机会说两句“所以下次就不要乱送钱了,至少身上的东西别乱送人”之类具有规劝意义的话,却听那边认真做刀模的方寇松突然开口:
“奚公子不必介怀,你只管行好事,那些因果不由你承担,自有作恶者受着,怎么能算得上是助纣为虐?”
沉云欢听后,不由朝方寇松看了两眼。奚玉生被宽慰了一句,神色稍微缓和,马上对沉云欢介绍了他今日新结交的朋友,并表示想邀请她同行去宋家,征询沉云欢的意见。
她错眼看向霍灼音,将人细细打量了一下。霍灼音生得比寻常女子要高,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比沉云欢都要高半个头,身板很直,若不是生了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将整张脸衬得有了女相,还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她勾着唇,懒懒的冲沉云欢歪了一下头,算作打招呼。奚玉生是重礼之人,礼节好像刻在了骨子里,时时刻刻都端着,但霍灼音却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懒散,半点礼节都无。
沉云欢冲她点了下头,道:“既然都是去宋家,同行也无妨。”她并不在乎这人是不是来自鬼阁,只要不是作恶多端的妖邪,与谁为伍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她与奚玉生闲谈两句,随后转身前往师岚野的身边,从袖中摸出了她在当铺里当来的银票和碎银子。因为在春猎会上得了太多东西,有不少玩意儿是无用的,沉云欢有时会挑一些拿去当了,换来的银钱用于两人平日开销,通常都是放在师岚野身上的锦囊中。
“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了。”沉云欢见他双手都是泥,兀自摸到他的腰间,打开了锦囊将银钱塞进去,动作熟稔,毕竟这一路走来她从师岚野腰间拿钱的次数也不少。
师岚野的视线落在她的发上,提议:“应当买两支玉簪。”
沉云欢从前喜欢穿金戴银,现在不爱那些了,摇头拒绝,说道:“不如将钱省下来买吃的。”
首先,很贪吃这并不算一个优点,但师岚野同时也开始自省,觉得自己可能是某些言行不太妥当,给沉云欢留下了太过贫穷的印象,导致从前花钱如流水从不在银子上计较的沉云欢,竟然也会说出“将钱省下来”这样的话。
他沉默片刻,忽而听见奚玉生在那头道:“云欢姑娘,若是你银子不够用尽管同我讲,万万不要省着委屈自己。”
于是师岚野马上又想到了新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奚玉生这一路散钱太厉害,让沉云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反而对钱珍视起来。
师岚野道:“的确不该挥霍。”
沉云欢坐在院中观望着师岚野与方寇松合力给刀鞘做了模,奚玉生则在与霍灼音闲聊,虽然多数是他在说,霍灼音在听,或是闲闲地应一两声。
直到傍晚时分,奚玉生的两个随从回来,两人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进门向奚玉生行礼复命,说那两伙人最终在他们的努力调解下,各自打破了头骂累了,最后辉月派的弟子嚷嚷着要状告鬼阁,这场闹剧才散。
奚玉生叹了口气,旋即给了二人丰厚的奖赏,以慰辛苦。
夜幕降临时,刀鞘的模子已经完全做好,师岚野洗净了手,转头看见沉云欢坐在堂屋前的门槛边,正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显然是等人等得困了。
师岚野将墨刀洗净,细细擦拭,锋利的刀刃经月华一照,显得冷冽无比。他用布将刀刃一圈一圈裹缠住,而后来到沉云欢面前半蹲下,微微俯下头,并没有出声叫人,只是用手掌慢慢覆在她的肩头,用一种很温和平静的方式将打瞌睡的沉云欢唤醒。
沉云欢睁眼,因困意而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用手揉了几下,懒声问:“刀鞘做好了吗?”
“没有这么快,只是模子。”师岚野将刀递给她,手掌仍然覆在她的膝头,低声问,“还能走吗?我背你?”
“不必。”沉云欢接过刀拒绝了他的提议,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筋骨。此时奚玉生与霍灼音也起身,几人站在院中一一向方寇松道别,临走前得了老人几句叮嘱,沉云欢承诺若是无量青莲在宋家,她定会夺回。
回到客栈后各自回房睡觉,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几人从客栈出发,一路出了江阳镇,前往锦官城。
路上沉云欢与霍灼音也闲聊了几句,主要是好奇鬼阁平日里都是做什么的,这个门派充满了随行和神秘,算不上正派,但也绝非邪派。
霍灼音便说她也是刚进鬼阁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里面的人瞎混,这次也是听说宋家要办热闹事,鬼阁里有前辈接了委托,她才跟着来此地玩儿。她从未见过鬼阁的阁主,据说已经消失很久了,生死未卜,这两年鬼阁毫无秩序的散漫造成的落没,也与阁主的消失有关。
奚玉生在一旁听着,温声说道:“你刚加入鬼阁,不过是跟着来玩儿就遇到了这样的事,也着实不赶巧,不过你放心,现在各地的仙门应当都在赶往宋家,若方大师的宝贝被抢夺一事与鬼阁无关,天机门也一定会查明真相,在各个仙门前为鬼阁洗刷冤屈。”
霍灼音听后却只是牵着嘴角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清白。
沉云欢听来听去,觉得鬼阁不过是一群闲杂人聚集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人界各处游荡,实在算不上神秘,因此也很快对霍灼音失去了兴趣,转头找师岚野让他给自己卷糖棍。
宋家是蜀州有名的世家望族,一朝传出要办招亲大会的消息,当下吸引了南来北往的修士们趋之若鹜,于是从江阳一路前往锦官城,凡是算得上繁华的城镇中都聚满了人,稍微干净些的客栈也满房,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些赶时间,无法在慢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因此入夜时在荒野之地,他们只能枕地而眠。
几人清理出了一片干净之地,在中间生起了火堆,边上铺上锦布,各自找了位置坐着。燕流与师岚野合力做了热饭,但是将饭盛在碗中时,沉云欢却发现,燕流漏掉了霍灼音,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她坐在火堆边细细地擦着刀,一抬头就看见奚玉生表情不虞,似乎呵斥了燕流两句,燕流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随后奚玉生将自己未动的饭碗给了霍灼音,因御下不严对她致歉,霍灼音笑了笑,并未在意。
沉云欢墨黑的眼眸转来转去,这一番暗中观察下来就得出一个结论——她的队伍出现了一些裂缝。
她擦着刀沉思,一会儿想着裂缝的缘由,一会儿想着刀鞘和无量青莲,最后思绪一直发散,饭放在边上都快凉了,师岚野见状便提醒她,“先吃饭,刀已经擦得够干净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突然开口道:“方大师那日说我的刀缺了仁慈,若一直这样终有一日会折断,我在想,他说的究竟是我的刀,还是我?”
师岚野在她身边坐下来,手里端着半温的饭,缓缓搅拌着,已经打算喂她了。
沉云欢道:“那日在血桥妖域之中,照心镜照了我,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师岚野沉默片刻,说:“我房中的镜子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沉云欢觉得听了几句没有用的话,并没有解答她心中的疑惑,正巧在一旁的奚玉生听到了,便隔着火堆,笑着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我觉得许是你心灵太过纯净,没有杂念一心向道,所以无相镜才照不出你的心。”
她一听,觉得这说法有几分道理,就听着奚玉生又接着道:“况且你的刀法如此厉害,在修炼方面的天赋又这样卓绝,应当很快就能找到应对之法,不需忧心那些并未发生的事呀。”
沉云欢心里顿时有一种被开解的豁然开朗,并且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毕竟她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什么问题给难住。当下心生欢喜,眉目舒展,荡开一个轻浅的笑,对奚玉生道:“你说得对,多谢你宽慰我。”
奚玉生摆了下手,莞尔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能够为云欢姑娘解忧就再好不过了。”
倒也不算是客套话,沉云欢多少摸清了奚玉生的性子,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绝不是奔着恭维谄媚而去,而是真心这么觉得。正是因此,沉云欢才觉得高兴,不由与奚玉生多聊了几句。
她身侧的师岚野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搅拌,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将一半眉眼覆上阴影,晦暗不明。听着耳边沉云欢与奚玉生的谈笑,他低着头,用汤匙将饭送进了自己嘴里。
沉云欢心中的疑虑解决后,很快就感觉到了饥饿,转头想去捧起自己的碗吃饭,却看见师岚野正一口一口,把原本属于她的饭吃得快见了底。
她倾身靠过去看了一眼,凑到他脸前提醒:“这是我的饭。”
师岚野漠声道:“已经凉了。”
沉云欢轻哼一声,也不跟他计较,只说:“那你再给我盛一碗。”
师岚野听言,便取了个干净的碗,又重新给她盛上,沉默地递给她。
掺杂了鲜肉和碎菜的米粥散发着香气,沉云欢用双手接下,捧在手中,慢吞吞地吃起来。吃到一半时,她忽然抬头对师岚野问:“这样看来,我也并非真的是冷心之人,你说是不是?”
这显然还是在回想奚玉生对她说的那些话。师岚野半垂着眼睫,淡声道:“我如何知道?难不成还要把你的心剖出来摸一摸是不是冷的?”
第43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二)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并没有采纳师岚野的建议,并对师岚野说:“我是人,如果我的心被剖出来了, 我会死的。”
师岚野表情很平静地回:“多谢你告知我, 否则我还不知道此事。”
他态度有点怪, 但鉴于平时也寡言,多说两句是好事,于是沉云欢表示纵容。她吃完饭后将碗放在师岚野面前然后撒手不管, 从奚玉生那里接了净尘符用在身上, 而后往锦布上一倒, 怀里抱着刀,就这么幕天席地入睡。
霍灼音许是察觉到了队伍里有人对她不待见, 所以吃完饭之后早早就闭上眼睛睡了, 而奚玉生则在雀枝和燕流的强烈请求下,回了马车里睡觉。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今夜无月,倒是繁星点点。师岚野将东西收拾好之后坐在沉云欢边上, 手里拿着一根长棍, 时不时拨弄火堆,往里面添木柴, 以保证光明在夜间延续。
夏天本就炎热, 加上蜀地湿气重, 空中的热也蒙上一层水雾, 这样的环境其实更适合用夜光灯之类的东西照明, 但此处是野外荒僻之地,难免有不干净的东西或是野兽,因此生火才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一点不好, 便是野外蚊虫多,沉云欢听见耳边总有嗡嗡声盘旋不断,在浓重的睡意间升起烦躁的情绪,撒气一般随手挥了挥,不小心打在了师岚野的后背。
他一声不吭,起身拿了一块锦布然后用水打湿,拧得半干之后来坐在沉云欢身边,将她额头、脖子上的细汗慢慢擦去。这些动作已经做过很多次,是沉云欢所熟悉的力道,因此她像是刻在骨子里熟悉那般,并没有被惊醒,反而因为身体的热意少了一些慢慢舒展眉头。
给沉云欢擦完了汗之后,师岚野又低头从锦囊中摸出一把扇子来,一边给她扇着风,一边驱逐那些缠绕在身边的蚊虫。丝丝凉意笼罩沉云欢,她烦躁的情绪很快褪去,归于平静。
霍灼音睁开眼睛的时候,所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跳动的火光照着俊美男子的半边身体,墨黑的长发顺着肩头垂下来,松散地落在地上,白玉般的脸让他的脸看起来像精致的瓷人。他半敛着眼眸,因此窥不清情绪,只是晃着手腕,慢悠悠地打着扇子。
而他的腿边则躺着赤色衣着的少女,浓密的卷发散了一地,她侧着身微微蜷缩,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刀,整体姿势仿佛又对身边的男子呈现出几分依赖,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瞧不见脸,但看得出来睡得很安然。
霍灼音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其后慢慢站起身,仿佛打算离去。只是刚转身还没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去何处?”
她本不打算理会直接离开,但却感到燥热的风陡然变凉,于是停下脚步,转头就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眸。方才还在专心给人扇风的人此时抬起了头,朝她看。
霍灼音反问:“这与你无关吧?”
师岚野看起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神色平静的模样,但不知是不是夜色给他添了几分颜色,白日里平和的眼睛此刻变得很冷冽,语气淡漠,“你现在与我们同行,一举一动皆有关联。”
空中似乎弥漫出一股骇人的气息,却又无法被捕捉,火堆被夜风吹得忽明忽灭,火光落下时,师岚野的眉眼便不再只是精致漂亮,仿佛充满危险。
霍灼音最后也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但也放弃了离开,只是觉得颇为有趣,轻笑着回到原本的位置躺下睡觉。
风中的燥热又起,火堆不再忽明忽暗,师岚野低眸看着沉云欢的睡脸,眉眼又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模样。
隔日沉云欢起了个大早,天空泛着灰蒙蒙的青,她看见师岚野坐在火堆边,似乎一整夜没有睡觉,便坐起来轻声问:“怎么不睡觉?”
师岚野见天要亮了,不再往火堆里添木枝,回道:“需要一人守夜。”
沉云欢皱了皱眉,不赞同道:“根本不用,我就算是睡着,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能立即醒来。”
师岚野没有应声,很难将她昨晚睡得很沉,连他和霍灼音说话都没把她惊醒的事情说出来,并在心中认为奚玉生不该睡在马车里,此刻拆穿沉云欢的事应该由他来做。
如若他在连这个作用都没有,就不该留在队伍里,当然还有霍灼音,毫不相干的人,师岚野想不明白同行的意义。
师岚野起身给沉云欢准备了早饭,等她吃完后天色也大亮了,其他几人都已休整好,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途中陆续遇到不少其他自行赶路的小门小派,虽说奚玉生人脉广,几乎什么仙门都有朋友,但由于队伍中有性子乖张的沉云欢,不知来历的师岚野和鬼阁之人霍灼音,因此就算奚玉生热情地与人寒暄,有心邀请别人加入队伍以方便打探更多的消息,都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雀枝和燕流带回了一些消息。
说是宋氏家主的长女宋海宁,以前曾是天赋很高的法修,是蜀州相当出名的人物,但后来在外除妖时发生了意外,差点丧命。后来宋家搜罗天南海北的珍稀灵药救治,让宋海宁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了所有修为,成为废人。
此次也是为宋海宁办的招亲盛筵,报名者通过初步家世背景、样貌品行的筛选之后,便在大会当天由宋海宁站在高楼抛出绣球,报名者在场地内抢夺,最后夺得绣球者便可与宋海宁拜堂成亲,成为宋家赘婿。
这是修仙世家中很常见的延续血脉的方法。族内天赋高的孩子要倾尽资源着重培养,与家族关系淡薄,远离世俗,而族中天赋低微者便要承担延续香火的重任。
宋氏家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其中大女儿已经是废人,将来必定要接管宋家,而小女儿宋照晚修道天赋很高,奔着脱尘飞升去栽培,不会接手族中琐事,所以成为宋家赘婿这个位置是极其诱人的香饽饽,才引得那么多人踊跃参加。
沉云欢对这些事并不做表,只是希望锦官城的客栈不要满得一间都不剩,她不是很想睡在街头或者郊外。
几日后,众人赶在招亲盛筵之前到了锦官城。此城是蜀地最为繁盛的一座灵城,更是有着十四州中极其闻名的水利工程,奔流不息的江水遍布锦官城每一个角落,绿水青山驱逐了夏日的暑气,空中都是清爽的凉意。
城门大开,进出的人群数量庞大,官府和宋家弟子都守在门边维持着秩序。人群之中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沉云欢,低声议论如同蝗虫过境,很快就蔓延开。
这一路走来,赶路工具都是奚玉生的马车,虽说他明面上只在身边带了两个随从,但其实还有一些暗中保护他的人,沉云欢有好几次都发现了那些人藏身之处。他们应当是负责清扫掩盖行路痕迹的,所以一路上并没遇见什么人拦下马车或是佯装偶遇。
对外界来说,沉云欢这个刚从春猎会上一举震惊百家仙门的人,在出了汴京城之后就神秘地失去了行踪,直到进入蜀地才渐渐有了消息。
沉云欢如今既是散修,自然有不少仙门都想招揽她,所以她刚出现在锦官城的城门处,就有不少人界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前来攀谈。
这样的场面让沉云欢烦不胜烦,若是放任下去,进了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当街抽刀震慑一下这些人时,周围的吵闹声忽而慢慢小了许多。
随后便是身着紫衣的宋家子弟在人群中开辟一条路,清理了沉云欢几人身边缠着的包围圈。沉云欢抬眼望去,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
她过于纤瘦,弱柳扶腰地走来,衣着素雅,头上戴着镶嵌着血红宝石的发簪,给苍白的面色添了一些色彩。此人的身份不难猜,应当就是宋氏长女,宋海宁。
她与沉云欢对视时,难掩面上一抹惊讶之色,但又很快隐去,只剩下了温和的微笑。走到跟前处,她冲奚玉生拜了一礼,笑道:“海宁奉家父之命,前来城门迎贵客。”
奚玉生回以平礼,忙道:“何须客气,我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怎么不见照晚姑娘?”
宋海宁道:“她正巧去城中取一重要物件,所以并未与我同来。”说完她看向沉云欢,又道:“方才在路上时就隐约听到沉姑娘来锦官城的消息,不承想这么快就遇上了,久仰大名。”
沉云欢只随声道了句客气,免了客套话,摸出方寇松所给的玉牌,递给宋海宁,“我是受人之托才来此处,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
她看了看身边的师岚野,说:“一间房就足够。”
宋海宁接下玉牌一瞧,神色顿时凝重不少,柔声道:“此玉牌乃是几年前家父赠予方大师,言他不论何时来锦官城,都是我宋家的上宾,今日既然沉姑娘是受方大师之托来此,自然也是贵客,请随我一同去宋家城吧。”
城门的吵闹终于可以结束,沉云欢几人上了宋海宁安排的马车,随后一路前往宋家城。
宋家城坐落在江水边上,分为内城外城,结构庞大。外城养了数百宋家子弟,内城则是宋家人自己居住之处,修为和天赋高的人,便住在核心地带,其建筑和环境也各有不同。
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宋家城外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远远看去好像将高高城墙包围了一般,风中也是浓郁的花香。
奚玉生对这样的景色很欣赏,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回头对马车里的几人道:“我家也种了很多白玉兰,春天来时开得到处都是,花瓣吹落满城,那风景也是世上独有,他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瞧瞧。”
奚玉生喜欢白玉兰,这是沉云欢几人都知道的事,他的衣裳、玉佩、发冠到处可见玉兰花的影子,还经常在发上簪花。
于是几人都没有扫兴,比较积极地回应了奚玉生的话。
宋海宁将沉云欢等人的住处安排在外城的几个小院之中,地处并不算偏僻,但周围有很森严的巡逻,所以环境优美而安静,显然是招待贵客专门整理出来的住处。
她先到,站在院门外等候,正给几人介绍住处安排仆从时,忽而有一随从脚步匆匆赶来,声音着急,“大小姐,属下有要事禀报!”
宋海宁虽看起来柔弱,但对下却出乎意料地雷厉,拧着眉沉声,“没看见我在招待客人?有何事且先放一放。”
随从半跪在地,回道:“是二小姐出事了。”
奚玉生听闻,赶忙问:“我们的事不打紧,你快说照晚姑娘她怎么了?”
随从并未立即回话,只等宋海宁道了一声快说,他才道:“二小姐原是前去绣楼取定做好的绣球,但不知为何进了绣楼之后便再没出来了,属下们在外等了许久,怕耽搁时间就分了一半的人进去寻找,却不料后来进去的人也失了所有联络。”
第44章 绣楼障目五鬼难缠(三)
这个随从所描述的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他说宋照晚在进入绣楼之后就没再出来, 其后进去寻她的人也同样失去联络,若是绣楼之中有什么阵法或者存在某种域,切断了与外界的关联造成只进不出的假象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个随从却说, 他们探查了绣楼, 没有任何探知到任何妖邪气息或是灵力波动, 也就是说宋照晚等人在一个寻常绣楼中凭空消失。
沉云欢眸色一转,立即想到了还有一种可能。
无量青莲。
方寇松用毕生精力打造的,能够被称之为仙器的宝贝, 沉云欢对它并不算了解, 但先前听过传闻, 说它能够形成独立的,可以移动的域。若要宋照晚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情况下消失, 无量青莲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这件事与它有些关联。
宋海宁听闻妹妹出事之后,神色也变得慌乱, 刚要辞别,就听沉云欢忽而开口:“宋姑娘, 我们与令妹有些交情, 既然撞上了这事,便不会袖手旁观, 正逢你忙于接待各处仙门, 不如将此事交由我。”
宋海宁的目光落在沉云欢身上, 先前在城门不过匆匆瞥几眼, 现在才细细打量。
沉云欢年纪很轻, 不过才十八岁,因此眉眼还有些稚气未脱。她衣着简便,腰间只有一把长刀和香囊, 身上什么玉石都没有,比之那些前来锦官城的各家仙门弟子,她的装扮朴素过分。
但沉云欢的身上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很难忽视的气息,便是她站在人群中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会淹没于人群。这种气势是常年居于山巅和无量风光养出来的倨傲,令她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有一种必能达成目的的笃定。
宋海宁福身一拜,“你们是宋家的贵客,此事本不应该麻烦你们,可晚儿眼下身陷囹圄,我不敢冒险,况且眼下仙门齐聚锦官城,出了这种事我也不敢声张。沉姑娘威名赫赫,心怀大善,即开金口愿意救晚儿,我自当不会这般不识好歹,若是沉姑娘能将晚儿救出,我必定前来拜谢。”
沉云欢虚虚抬了一下手,示意她不必那么多礼节,只道:“顺手的事罢了。”
宋海宁不敢耽搁时间,立即派了从绣楼回来的剩下一部分随从跟着沉云欢等人,将他们带去绣楼。
绣楼在城内的南郊处,路上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待沉云欢几人赶到时,却发现门口已经有了人。且这人并不陌生,正是天机门的顾妄。
他身着青色衣衫,身旁站着两个身着天机门宗服的弟子,三人立在绣楼跟前,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顾师兄!”奚玉生在这见到师兄,自然是十分欣喜,连步上前。
顾妄听声转头,视线从沉云欢几人身上掠过,在位于后方的霍灼音身上多停了一下,继而收回视线对几人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不曾想这般巧,能在此处遇见几位。”
而后他又对奚玉生问:“你们怎么来了锦官城?不是要去寻方大师吗?”
“我们去过了,是方大师托我们来锦官城的,此事回去再与师兄细说。”奚玉生好奇问道:“倒是师兄你为何会在此处?难道你也察觉了这绣楼出了问题不成?”
顾妄颔首,“不错,我是碰巧从此处路过,瞧见这绣楼前后被宋家的弟子围了起来,不准人靠近,我便来问了两句,正打算进楼里探个究竟。”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并无大碍,沉云欢朝绣楼看了看,道:“那我们就一起进去吧,你让天机门的两个弟子留在外面,倘若我们也没有出来,便让他们回去禀报。”
沉云欢在门口指挥了一下,留下了顾妄身边的两个弟子和宋海宁派来的人,这些人就算进去了也不一定会帮上忙。
随后几人两两分组,组成一支长队前往绣楼,如此一来,倘若面前的人突然消失或者遇到什么事,后方的人也好有应对的时间。
沉云欢打头阵,顾妄本想与她一起,但她身边师岚野的位置实在难以撼动。此人并不听旁人说话,周身的气息也很寡淡,是游离在队伍边缘的人物,很容易让人忽视。
但当顾妄走到沉云欢身边,提出要与她一同打头阵时,这人就突然朝顾妄投了个眼神,让他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好像迎面有一股子浓郁的怨气。但朝师岚野的脸细细看去,他的表情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这个提议很快被沉云欢否决,恰恰因为师岚野没有灵力,沉云欢既不放心他留在外面,也不放心他走在队伍最后,毕竟奚玉生与霍灼音,雀枝与燕流都已经两两成对,将师岚野带在身边她才可放心。
顾妄也并不在意,坠在队伍的最后,跟随几人一同进了绣楼。
这座绣楼名唤“秀灵院”,是蜀州当中最大的一座绣楼,内部结构庞大而复杂,容纳了上千的绣工,蜀州最上等的刺绣和衣裳皆是出自此楼。
生人头一次来这地方,定然会在里面迷失一会儿,但是不要紧,因为找人并不是关键,沉云欢的目的是搞清楚这里为什么会让人凭空消失。
踏进绣楼之后,起先一段路是没有任何异样的。阁楼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三面相衬,宽敞的檐廊连接几座楼阁。此处很安静,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亦没有兵荒马乱的痕迹,楼中的摆件都好好地放在原处。
行过檐廊,踏入阁楼之后,沉云欢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她在空中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种香味非常淡,不细心根本闻不到,她当下警戒起来,想要转头去询问他人有没有闻见这香味,却不料方才还跟在身后说话的人,此刻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沉云欢眉头微皱,停住脚步转身看,场景没有任何变化,身后依旧是长长的檐廊,檐下的两边挂着红灯笼,斜阳透过高高的楼阁照在地上,显出几分萧索。而奚玉生等人,却消失得悄无声息,仿佛是一刹那之间不见的。
但师岚野还在,他仍旧立在沉云欢的身边,就算出了这样的怪事,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细细观察,仿佛还能在眼底窥出一丝满意。
“他们去哪了?”沉云欢问他,“你方才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师岚野摇头,而后回道:“此处地势发生了变化,就在方才一瞬间。”
“你怎么知道?”沉云欢讶异地看他一眼,怀疑他在瞎说。
师岚野并不畏惧被怀疑,平静道:“我们在阁楼外时,风是从西南吹来,但踏入阁楼之后,风向改为西北。”
沉云欢了然,风势不会在一瞬间发生改变,所以师岚野才得出了是地势改变的结论。可她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感知到灵力波动,也无法判断是不是无量青莲造成的局面,只得先放着消失的奚玉生等人不管,与师岚野一同继续往前。
只是往里走了半刻钟,空中的香味突然变得浓郁起来,沉云欢登时停下来,突然开口:“障目香。”
师岚野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问道:“是什么?”
“一种能够令人致幻的妖香,吸入过多会使得人看到不真实的景象扰乱心智,并且突生懦弱、懒惰、贪婪等各种情绪,没有解药,很麻烦。”沉云欢一边解答,一边将缠在刀上的锦布解开,断成两截,分了一半给师岚野,说道:“蒙在眼睛上。”
他道:“看不见会很危险。”
沉云欢说:“在障目香中,看得见才危险。”
她抬手,用锦布系上了眼睛,视线立即陷入了黑暗,耳朵和鼻子因此变得更加灵敏。沉云欢只觉得周围变得死寂,在看不见的瞬间,师岚野呼吸,温度,所有气息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沉云欢微微侧了侧脑袋,以为是地势在方才又发生了变化,伸手晃了晃,“师岚野?”
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师岚野在很近的位置,几乎贴在她耳边应声,“我在。”
沉云欢难免被惊了一下,心生疑窦,不知道自己是灵骨刚重铸感知能力没有以前强了,还是师岚野本身就是气息极其微弱的人,她蒙上眼睛之后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师岚野的存在了。
不过现在倒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沉云欢将手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体温。
师岚野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看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腰身,随后沿着腹部往下,柔软的指尖留下微微触感,仿佛水过留痕一般,在皮肤上泛起点点涟漪。
沉云欢摸索到了锦囊,探囊取物,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铃铛。这铃铛是从方寇松那里顺来的,毕竟这一行也是帮他办事,临走拿点东西也很合理。
这铃铛名唤寻路铃,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用,只要注入一点灵力然后扔到空中,它就能凭借空中的风流辨别方向和路径,正适合现在蒙上眼睛走路的沉云欢。
为了防止师岚野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毫无声息地消失,沉云欢用锦布将自己的手腕和他的手腕给缠了起来,当间留了半臂长的距离,只要他那边有什么异动,沉云欢便能立即得知。她打算先出去,毕竟障目香燃烧的时间有限,等香味散去之后再进来比较稳妥。
只是刚绑好锦布,沉云欢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声脚步,仿佛是什么人抱着强烈的恶意在迅速靠近。
沉云欢侧耳听着,听出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来势迅猛,待它来到近处时,沉云欢身形猛然一动,妖刀不知何时已经攥在手中,往下劈时发出破风般的轻响。
然而刀刃却劈了个空,那声音也随之消失,周围又恢复了一派安静,似乎刚才所听到的声音,不过是她的错觉。
按理说她蒙上了眼睛之后就不应该再受障目香的影响,因为此妖香主要影响的是视觉,只要眼睛看不见,妖香的作用便会消失。显然这次的障目香与她以往遇到的略有不同,似乎更厉害一些。
她不敢再随意出招,主要是怕下一刀不慎劈在了师岚野身上,她并不是很想在蒙眼的锦布解开之后看见师岚野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样子。
沉云欢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道:“此地古怪,我们先出去再说,你跟着我。”
师岚野低头看着被她牵住的手,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待沉云欢回头往后走时,师岚野却没有动弹,并且拉了她一把。
沉云欢感知到他的力道,询问:“怎么了?”
“身后是墙。”师岚野回身,望着那一堵高墙说道:“没有路,只能往前走。”
第45章 绣楼账目五鬼难缠(四)
沉云欢身形顿住, 被蒙住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凭借师岚野说话的声音辨别出他的位置,面朝着他拧眉, “你没有蒙眼睛?”
师岚野回道:“没有。”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 往前走了一步, 其后动作很缓慢地牵引着她将手触及墙体上。沉云欢立即感受到了冰凉且粗糙不平的墙体,这似乎印证了师岚野说的是事实,而且确实没有蒙上眼睛。
“你怎么没有受障目香的影响?”沉云欢疑惑不解, “有没有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师岚野的视线里只有空旷的房间, 和蒙着眼睛的沉云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队伍里那些总是说话或做出各种奇怪事情的人, 令他在这样的环境感到舒适, 他道:“这样就很好。”
沉云欢被他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但是听他的语气如此平静, 与平时没有半点区别,想来是没看见怪异的东西, 应当受障目香的影响不大。
可能跟他的体质有关, 也可能是他没有灵力,所以障目香对他不起作用。沉云欢正思考着, 忽而听到耳边风声响动, 很近的位置。她几乎是出于本能, 立即旋身提刀劈了过去, 速度快得身体化作虚影。
刀锋贴着师岚野的臂膀擦过, 刀刃带起劲风撩起他的发,被锋利的刀刃削去几缕,而他却一动不动, 神色依旧淡然。
这样快的刀,理应是必中的,但沉云欢依旧砍了个空,手里没有任何砍到东西的触感,她收刀沉声道:“有东西在附近。”
这次她能够确认,不是障目香引起的,之前那一串脚步声和方才近距离的风声,都是由人引起的,只是她没有感知到空中存在妖力或是灵力,只觉得那人行动诡谲,毫无气息,难以追寻。
沉云欢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你带路,我们先离开这里,去没有障目香的地方。”空中浓郁的香气一直不散,只要在这样的环境,她就无法解下眼睛上的锦布。
师岚野应了一声,拉着她往前走。寻路铃顺着空中的风流飘动,时不时响一下,在前面引路。
空旷寂静的绣楼之中,师岚野拉着蒙着眼的沉云欢,脚步很快地在一间间连接起来的空房间内穿过。由于沉云欢什么都看不见,出于身体的本能,她无法放开手脚往前奔跑,所以总会被师岚野拽着有几步踉跄。
但这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是不信任的表现,他在沉云欢第四次因为脚步跟不上踉跄时,转过身来将身体一倾,而后抄起沉云欢的后背和腿窝,将她整个人都搂了起来。
沉云欢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鼻尖里障目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取之而代的是师岚野身上一直都有的草木气息,因此她并没有挣扎的动作,问道:“做什么?”
“你对我的引路没有完全信任。”师岚野一边往前走一边淡声道:“如此太慢,我带你出去。”
沉云欢仿佛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埋怨,但又不真切,想到师岚野一向情绪寡淡,应当不会因此事产生幽怨,于是也完全没有自省,只是道:“我看不见,行路当然要小心些。”
师岚野不想说话,抱着她跟着寻路铃大步往前,也不必再顾及沉云欢的步伐,一连穿梭了十来个房间,发现这里的结构很奇特,状似蜂蛹,房间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找不到出口。
沉云欢的脑袋轻轻抵着师岚野的胸膛,她一直专注地留心着空气中的气味,发现这味道一直盘旋在空中散不去,怀疑师岚野一直在原地绕圈。
正当她想要开口询问时,师岚野突然停下了脚步,继而声音从上方传来,“没路了。”
沉云欢被放下来,抬手在空中探了一下,没察觉到风流,说明的确还在室内,而空中那妖异的香气也没有散去,离开师岚野的身体之后,那些味道又重新让她的鼻尖缠绕而来。
沉云欢问:“是什么样的房间?”
师岚野看着横亘在面前的一堵高墙。这堵墙跟方才所看到的任何墙都不同,首先它比寻常的墙面更高,导致整个房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其次这面墙上画满了图案。
无法具体形容壁画的内容,上面有非常多的小人,衣着打扮与寻常凡人没什么两样,只是遍布在墙体的各处,密密麻麻。壁画之中最显眼的便是四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它们有着人的身体,但面容狰狞扭曲,姿态诡异,戴着不同颜色的帽子,两只手都捏着许多小人,仿佛要往嘴里塞。
这看起来像是几只妖怪聚在一起进食的场景。师岚野用简单的话概括,讲给沉云欢听。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在师岚野说完之后提问,“画上有几只妖怪?”
师岚野道:“四只。”
沉云欢道:“你再仔细看看。”
壁画之中这样的妖怪比其他小人的体型大很多倍,也用了比较明亮的颜色点缀,所以一眼就能看清楚数量,没有必要确认。但师岚野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壁画上细看,忽而发现在壁画的最右侧有一处比较大的空白,在这样密集的壁画里显得很突兀。
随后,他视线再细细落到上面,这次就看见了那空白的地方周围有许多状似逃跑的小人,其中有的躺在地上,藏在石头后,生动的画面栩栩如生。
师岚野眸光一沉,看见石头后躲着的人衣着酷似穿着竹青色衣服的顾妄,他怀中正抱着闭着眼睛的女子。
他声音平静道:“他们在壁画中,我看到他们了。”
沉云欢很快明白师岚野所说的“他们”是何人,即便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很快就分辨出面前的这幅壁画是什么来历,不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沉云欢曾经斩妖除魔去过很多地方,自然也从民间听到诸多关于稀奇异闻,有些在古籍上有记载,有些却早已流失,只靠民间凡人口口相传。
此前她曾去丰都城,在那里听说过五鬼图的传闻。五鬼图源于民间的五鬼搬运术,本是古时候的术士研究出来用作搬弄他人财运或宝物,发横财的术法。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得通这楼中的人为何能够凭空消失了,皆被这五鬼搬运进了壁画之中,只是其他四鬼已经回了壁画,还剩下一只在绣楼中游荡,应当正是沉云欢方才两次抽刀都没砍中的东西。
阴鬼与妖物不同,无声无息,亦无实体,所以沉云欢无法探知它的气息,还真算得上棘手。
沉云欢跟师岚野说到这,稍微停了一停,而后道:“但是那只是对别人来说棘手,今日遇上我,算是它们不走运。”
没有回壁画的那只阴鬼显然也藏在房中的某个角落偷听,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它勃然大怒,猛然发出一声死后,青面獠牙的鬼脸凭空出现,张牙舞爪地朝沉云欢扑过去。
沉云欢虽然蒙上了眼睛,但风中一旦有任何响动,她都能第一时间察觉,立即往前翻身躲过了阴鬼的猛扑,持刀的手旋了半个圈,朝它的方向用力刺去。
这一刀应是必中的,与沉云欢前两刀的感觉相同,因为她足够快,并且这个阴鬼距离她也足够近,不可能躲得过,但她的刀中就是没有丝毫砍中东西的感觉,紧接着面门生风,她匆忙躲闪。
锋利的鬼爪朝着沉云欢的脸抓去,皆被她一一灵巧避过,往后退了几步,反手将妖刀往上撩的同时,火焰顺着刀身燃起,空中弥漫出炽热的温度。
沉云欢蒙着眼与它打起来,虽然次次都能躲过阴鬼的攻击,但她的每一刀都落空了,烈火之刃完全落不到实处,仿佛对阴鬼造不成伤害,她难免心生烦躁。
而另一边,师岚野将手落在壁画上,忽而发现自己的手可以探入画中,虽然速度有些慢,很像是推某种黏稠的东西一般。正当他快要把手伸进去时,沉云欢忽而被阴鬼的嘶吼震得猛然甩飞,于是师岚野极快地撤手,纵身一跃,稳稳将沉云欢接在了怀中,抱着她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沉云欢发怒,一翻身爬起来,直接拽下了眼睛上的锦布,得以看见那人身鬼脸的东西。利长的妖刀在她腕间翻滚,浓郁的妖力从刀刃溢出,往她的身体灌入,同时她的手腕,颈子各处都慢慢浮现绮丽的妖纹。
沉云欢眸光凛然,再次提刀上前,烈火在空中划过灿烂的光芒,身影在空中一闪,顷刻间就来到了阴鬼面前,灼烧的刀从它头顶劈下。沉云欢看见这阴鬼在瞬间就化作烟雾消散,但下一刻,它又在沉云欢的身后凝聚而成,朝她的侧耳探出鬼爪。
至此沉云欢才明白,不是没砍中,而是她的刀,对这阴鬼没用。
沉云欢皱眉,转身再砍,一连下了十多刀,刀刀都将它砍得化作轻烟飘散,但下一刻又会重聚,朝沉云欢发起更为猛烈的进攻。鬼爪落在身上,留下细长的爪痕,泛着黑气,汹涌的寒意透过伤口渗入骨骼。
沉云欢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况,这阴鬼的攻击根本算不上厉害,她能轻易躲掉,但她的攻击同样对这妖邪没有任何伤害。加之由于障目香一直影响她的视线,她攻击再如何凶猛也逐渐落于下风,暴虐的情绪在心中滋长,不稳定的心绪下,她的身法逐渐出现破绽,一时不防被那阴鬼拽住了脚腕,猛地拉入壁画之中。
她的身体顷刻就被壁画吞噬了一半,此时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师岚野飞快上前来,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外拉。沉云欢发出痛呼,只觉得上半身和下半身有两股凶蛮的力道在拉扯,但又想当先前她夸下海口说这种东西对别人来说算是棘手,对她而言不在话下,结果现在就被卡在墙里,这下面子全都要碎了,扑簌簌往地上掉。
沉云欢忍着痛,咬着牙坚持道:“我是受障目香的影响才一时失手,否则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妖邪根本碰不到我,你懂不懂?”
第46章 夜探宋家城(一)
沉云欢的身体被两股力道拉扯, 下半身巨大的吸力将她不停往墙壁里拽,但师岚野这一身蛮力似乎也在此刻派上用场,牢牢抱住了沉云欢的上半身, 想将她拉出来。
而沉云欢本人却对自己快要碎成两半的身体并不在意, 没有听到师岚野的回答, 她不停地问:“你懂不懂,我刚刚说的你懂不懂?”
师岚野的眼眸中终于染上一丝无奈,回道:“我懂。”
“好, 你知道就行。”沉云欢一手握着刀, 一手竟然开始推搡师岚野, “你放手,让我进去跟它们决一死战!”
师岚野并没有松手, 但听到她表达了想要进去的意图之后, 一下将自己的力道卸了大半,似乎想要与她一同进入壁画之中。
但就在这一刻, 一朵雪白的玉兰花突然从远处飞来,打在壁画上, 下一瞬, 白色的灵光在壁画处炸开,纷纷扬扬的花瓣绕着沉云欢旋转, 空中充满了花的芬芳。一股轻盈的灵力将沉云欢包裹, 一鼓作气般将她整个人卷着拽出了壁画, 让她摔在师岚野身上, 两人一同栽倒在地。
沉云欢的面前晃过许多花瓣, 恍然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红黑衣衫的人影闪过,如同矫捷的豹猫一样整个落在壁画之上, 抬手往壁画上重重一拍。
瞬间红黑交织的灵力大爆,将落了满地的白色花瓣尽数驱逐,沉云欢用袖子挡了挡风,就看见那黑雾的中心,正是霍灼音。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英气,平日里一双狐狸眼带着散漫的笑才会显得有女相,现下脸上却带着兴奋而暴虐的笑,好像找到了极为称心的玩物。只见她一手探入了墙壁之中,猛地往外一拽,那面容丑陋狰狞的阴鬼就整个被拽了出来。
还没等它用鬼爪攻击挣扎,霍灼音就抓着它的脑袋落下,往地上狠狠一贯,砸出砰的巨响,继而提手将它撕成两半,竟然就这样生生用一口白牙咬碎吞咽,吃下去了!
饶是沉云欢见多识广,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场景惊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哎呀!霍姑娘!”奚玉生随后赶来,见状更是发出惊诧的高呼,“你怎么能乱吃东西,当心吃坏身体呀!”
但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霍灼音三两口就将那阴鬼给吃了个干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沉云欢随之站起身,而后察觉到空中一直盘旋的障目香也解开了,转而看向奚玉生,“方才那枝花是你丢过来的?”
奚玉生行到她面前,顺手还扶了师岚野一把,见沉云欢身上有伤,顿时露出自责的表情,说道:“此事怪我,其实我在宋家城听到那随从的描述时就隐约想到了,只是没敢下定论,不成想竟然连累了云欢姑娘受伤。”
沉云欢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自己肩膀上和腰侧都有冒着黑气的爪痕,但并不觉得痛,只隐隐泛着湿冷,于是摇头道:“不打紧,这点小伤对我来说像挠痒一样,不过你知道这东西如何解决吗?我方才对它攻击没有半点用处。”
奚玉生点点头,走到墙壁边上,将手搭上去摸了摸,说道:“这幅画叫五鬼图,上面的五鬼是被人炼化的,但却并非画在墙上,这墙上贴了一层纸。”
沉云欢听闻,也跟着走过去摸了摸,就感觉到这的确不是墙的触感,指尖有一些柔软,显然是某种能够作画的纸。奚玉生道:“这种纸被称为阴纸,具体如何制作不详,但却能用来承载阴气,用于养鬼。世间曾有传闻,有一能人用这种阴纸绘制了万鬼图,图中有百万阴鬼,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队,当然,这只是传闻罢了,调遣阴鬼要耗费活人巨大的修为和补不回来的精气,无人能调遣百万阴鬼。”
沉云欢觉得纳闷,一时间对于奚玉生比她知识还要渊博这件事不大愿意接受,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奚玉生转头,冲她笑笑,“家父喜欢收集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其中便有万鬼图,所以我对此多了解了一些。这种图一旦毁坏,其中的生灵就全散了,而活人一旦进入,也会遭受巨大的伤害,所以方才我才阻止云欢姑娘进去。”
沉云欢道:“那怎么将图中的人救出来?”
奚玉生将视线落在霍灼音的身上。就听她道:“我进去救。”
奚玉生道:“霍姑娘修的是鬼阁之术,身体处于半阳半阴的状态,可用术法将自己完全变为阴体,所以进入五鬼图中不会受到影响。”
话音落下,霍灼音身上就溢出了浑浊的,浓郁的黑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就见她很轻松地探入墙面中,而后整个人走了进去。奚玉生在后面跟了几步,不放心地叮嘱道:“霍姑娘,切莫再吃那些阴鬼了,对身体不好!”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沉云欢盯着壁画,很快就看见了一个与霍灼音衣着打扮都很相近的小人,她直奔着画中其余四鬼而去,紧接着画面就变得生动起来,原本呈现出静态动作的四鬼在画中乱晃,好似群魔乱舞般,围着霍灼音小人攻击。
但很快的,霍灼音就将它们一个一个咬碎了,全部吞吃入腹,看得奚玉生连连叹气,急得在壁画前来回踱步。
师岚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觉得有些吵闹,但没有开口阻止,而是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很可惜的是,奚玉生并没有朝他看一眼。
沉云欢没见过这样的修炼方式,一边惊叹鬼阁之术的古怪,一边跟着霍灼音在壁画中游窜的身影,继而看见她找到了顾妄,两人似乎有几句短暂的交谈,然后霍灼音拽着他往外一扔,顾妄整个人就从壁画中弹了出来,稳稳落地。
下一刻,宋照晚就被霍灼音扔出了壁画,正逢顾妄在墙边站着,下意识抬手将她接在了怀中。
奚玉生赶忙上前去关怀师兄的身体,见他只是面色苍白,并无其他伤口,知道这是在画中被吸了些精气,日后再补就是。而宋照晚的情况就严重得多,面容泛着青色,像是生命严重流失的样子,毫无意识,顾妄只得将她抱起来。
霍灼音也从墙中出来,“里面的人太多了,还是让宋家的人来救吧。”
奚玉生道了句辛苦,扶了她一把,将她接出来。落地后霍灼音拍了拍袖子的灰尘,抬眼看向沉云欢,道:“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将你伤口里的鬼气吸出来。”
沉云欢还未开口,师岚野就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影半掩,面无表情道:“不必,我自会给她治疗。”
霍灼音耸耸肩,哼着小曲儿离开,奚玉生也跟随顾妄,抱着宋照晚去救治,又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
她站在寂静的屋中,看着手里的刀,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她的攻击对这阴鬼造不成伤害,天火九劫克天下万邪,照理说那阴鬼应该很惧怕她的火焰才对。
师岚野见她皱着眉毛思考得认真,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件外衣给她,说道:“换上这件。”
沉云欢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好像没有听到师岚野的话,于是还是他动手,为沉云欢解开被鬼爪抓破的外衣。沉云欢的动作也很配合,将妖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在师岚野的帮助下,换上一件完好的衣裳。
在师岚野给她系衣襟的扣子时,她忽然抬眼,朝师岚野望去,道:“你说,我是不是修炼了一个假的天火九劫?”
师岚野将她的外衣整理得很板正,指尖滑过雪白的衣襟,轻轻触过她脖子处的皮肤,又很快收手,淡声说:“只要为你所用,达成你的目的,便是真的。”
沉云欢疑惑,“可是我方才对那阴鬼的攻击你也看见了,完全没有作用。”
“那自然还有别的缘故。”师岚野凝视她,神色中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盲目,“总归与你无关。”
这话倒是熨帖内心,沉云欢虽然没有解开心中的疑问,但心情明媚了些许,与师岚野一同出了房间。
五鬼图被破之后,绣楼也恢复了正常结构,宋家的随从一拥而进,开始救人。同时宋照晚也被快速送回宋家救治,而沉云欢与奚玉生几人则坐马车慢悠悠地回宋家城。
路上奚玉生说,五鬼图只有搬运的能力,无法改变地形结构,显而易见这是有人故意在绣楼作祟,只是还不明其目的。
回到宋家城之后,宋海宁早早就等候在门处,热情地对沉云欢几人道谢,并许诺只要他们日后在蜀地遇到难事,宋家一定鼎力相助。宋海宁迟早是宋家的家主,许下这样的承诺也算重若千金。
除此之外,沉云欢还发现宋海宁与顾妄竟是熟识,二人见面时宋海宁第一句话便是:“顾少侠,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此话一提,牵出了多年前的往事。顾妄并非出身仙门大族,曾是凡民农户出身,在生命垂危之际被宋海宁的父亲和天机门掌门人救下,是以年幼的宋海宁与顾妄在那时候结识,互为玩伴相处了一段时光。
宋海宁似乎有很多事压在身上,说不了几句便要去忙,最后得知沉云欢身上受了些伤,赶忙安排医药,命人将他们带回住处去。
客套话说完,她与奚玉生几人一一道别,转身要走时,沉云欢不经意抬眼掠过,突然就瞧见宋海宁的肩膀上趴着一个浑身缠绕着黑气的小孩。
那小孩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样子,身体呈半透明,只是黑气浓郁,所以落在沉云欢的眼里极为刺目。
她心中一凛,再扭头仔细看去,却见宋海宁的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仿佛方才那一瞥,不过是她视线里出现的错觉。
第47章 夜探宋家城(二)
沉云欢不知道这是障目香仍没有彻底解除, 还是宋海宁身上当真有古怪,但是那个裹缠着黑雾趴在她后背的小孩,绝不是她的错觉。
总之就是看见了, 但尚不知真假。当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显然只有她一人看见了这一幕, 但她并未声张,只是与其他人道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宋海宁的诚意足够, 安排的住处十分华贵, 不仅宽敞整洁, 还自带厨房和浴房。沉云欢完全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如何,执意要与师岚野住一起, 一来是两人商议什么事很方便, 二来则是师岚野给她做饭,洗衣之类的也很方便。
自从她摔碎了一身骨头养好之后, 就没有自己做过这些活,白日里的饭菜, 换洗的衣服, 夜晚洗漱的水这些琐事全都由师岚野包揽,虽然沉云欢偶尔也会自省自己不应该事事麻烦师岚野, 但他并没有表达出不愿意的想法, 而且她认为自己也提供了回报, 比如带他离开了总受欺负的地方, 予他声名。
总而言之, 沉云欢认为两个人住一起会更便于行事。
她从浴池中站起身,身体被热水泡过雪白,缥缈的雾气从她身上掠过, 隐隐露出她肩膀、腰身部分的爪痕,黑气已经很淡了,除却骨头还有些凉凉的之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裹上外衣,踢踏着木屐回到房中,一推门就看见师岚野坐在桌边,手里捣弄着黑乎乎的药草。沉云欢反手关上门走过去,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看见里面很黏稠,不知道加了什么。
夜幕降临,师岚野只点了一盏灯搁在桌子上,影子落在地上显得很静谧,沉云欢看了几眼,知道这是他在准备给自己疗伤的东西,于是没有多问,转身绕去了一扇水墨屏风后面换衣裳。
说起男女大防,从前沉云欢独来独往惯了,又住在仙琅之巅,从没有在这方面特别注意过。起初被师岚野捡回去她提了一嘴,但是师岚野的家实在贫穷,她重伤卧床又不可能真的将师岚野赶去睡桌子或者睡地上,于是这一夜一夜的同床共枕就成了习惯。
更何况她不能动的那段时间,都是师岚野换药擦洗,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任何提起“男女大防”的必要了,只不过二人都很坦荡就是了。
换好了衣裳她慢步走出,师岚野也已经准备好了药材,像往常一样,将沉静平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烛光下,沉云欢一头卷曲的长发随意扎着,散在肩头,隐隐遮住洁白的颈子。她身着雪白的上衣和宽松的长裤,脚踩一双木屐,露出圆润的脚趾头。抬眼时,墨染的黑眸与师岚野对上视线,仿佛是因为刚泡了热水出来,她的眸中还泛着水汽儿。
沉云欢在外要面子,总是若有若无地端着一分正经,在房中就显得肆意许多,来到床边一坐,将上衣解开露出半个臂膀,很是不客气的怀疑道:“你这药草还能治疗鬼气?”
师岚野走过去,将她的发撩到另一处,露出了三道两寸长的鬼爪,泛着黑气的伤痕在新生的皮肤上显得很刺眼。他一边将浓稠的药涂抹在伤口处,一边回道:“能。”
沉云欢觉得药草有些冰凉,涂抹在皮肤上有些舒服,心说师岚野虽然没有灵力并且喜欢被欺负,但有时候他倒腾出来的东西还挺厉害,比如之前治好她一身断骨的药,还有铸刀的原材料,约莫都是他私藏的家底。
不过沉云欢也不算白用,至少她将春猎会得来的东西全都给了师岚野,让他随意取用。
师岚野将药草涂抹好后,找了麻布缠上,当间贴了一层油纸,以免药草糊脏了她的衣裳。沉云欢见他处理好了肩上的伤,便将衣裳穿好,从衣摆往上撩起,露出柔韧纤细的腰身,身体微侧,方便师岚野上药。
腰上的伤口要更长一些,许是鬼气入侵,她整个腹部都凉飕飕的,但由于天火九劫的缘故,这点凉意并未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
师岚野的目光落上去,难免随着精瘦的腰线滑动,于是眸光在一瞬间好像变得像药草一样浑浊黏稠,细细密密地附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他半跪下来,认真细致地往上涂药,就听沉云欢道:“今日与宋海宁分别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她的背上趴着一个浑身都是黑气的孩童?”
“没有。”师岚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像是在认真回想。
沉云欢便将她今日看到的告诉师岚野,并说:“我绝不会看错,不论是真是假,既然小鬼是在她身上看到的,我们就对她留个心眼。”
绣楼除了那幅五鬼图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无量青莲仍未找到下落,只能多留心锦官城和宋氏。
思考间师岚野已经将药上好,绕着她的腰身缠上麻布,沉云欢的视线不知怎么落在了影子处,看起来就好像师岚野半跪在地抱着她一样,显得莫名亲密。
沉云欢又低头,看向师岚野的脸,见他神色平静淡然,情绪没有任何起伏,显然是很认真地在为她上药包扎。她道:“我们今夜早点睡,明日去赴宴须得很多精力应付。”
她所说的宴会便是宋家主办的,这次招亲大会办得极其隆重,十四州的仙门来了不少,其中不乏有名望的大族,宋家在招亲大会之前开门设宴是正常的待客之礼。而沉云欢几人则时间赶得正好,于宴席的前一日来到锦官城,加之救了宋照晚,是以他们几人都收到了宋海宁的郑重邀请。
师岚野没有异议,给她包扎好之后就转头离开,去净身洗浴,拖着一身水汽回房时沉云欢已经入睡。
他放轻了动作,吹熄桌上的烛火之后整个房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但他的视线却没有丝毫受限的样子,轻易来到床榻边,脱鞋躺上去,躺得很板正,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淡然的眼睛。
不多时,沉云欢就像闻到了花蜜的蜜蜂,自己寻来,攀在了师岚野的身上,汲取他皮肤上的凉意。
师岚野感觉泛着灼热温度的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于是也侧过身去,双臂十分熟练地将沉云欢搂入了怀中,与她的身体贴在一起,而后才缓缓闭上眼睛,安静入睡。
隔日一早,宴席便在宋家城热热闹闹召开,奚玉生是起得最早的人。他洗漱完之后并没有立即动身前往会客堂,而是在霍灼音的院中等候。一刻钟后,霍灼音推门而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外走,瞧见奚玉生之后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一大早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奚玉生站起身,面上带着轻浅的微笑,“霍姑娘,你也知道十四州不少仙门对鬼阁颇有微辞,此次宴席来得都是仙门之人,是以我想带着你一同入宴,免得人多冷落了你。”
霍灼音的眉尾微挑,眸光很是散漫地打量他,“你倒是想得周到。”
燕流见她对自己主子这般无所谓的态度,一时心生恼怒,想要冲动开口,却被雀枝手疾眼快地拦下,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奚玉生倒是半点不在意,他结交了太多仙门弟子,但是来自鬼阁的朋友还是头一个,加上霍灼音看起来年纪比他要小,懒洋洋的样子很像他幼年时养的猫,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他难免想要多照顾一下,便道:“那我在这里等你洗漱,不着急,时间宽裕。”
说着,他又走回院中的石桌旁,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端庄从容。
“那就多谢了。”霍灼音态度不是很端正地道了声谢,转头打水洗漱。
沉云欢这边则是睡过了头,因为师岚野根本没有喊她醒来的意思,沉云欢睡眼惺忪地从空床上爬起来,找出了一身银织的赤色长裙,穿戴好之后出门就看见师岚野坐在院中洗衣服,仿佛一刻不干活就会死的样子。
沉云欢简单洗漱了一下,随后与师岚野一同前去赴宴。
通常这种场合沉云欢是懒得去凑热闹,但眼下情况不同,她须得摸清楚到底有谁来参加这次宋家的招亲会,要从中调查出无量青莲的消息,因此这样的场合必不可缺席。
宴席的地点就在宋家外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门口站满了迎客的宋氏子弟和来回巡逻的侍卫。大殿中摆了十分丰盛的流水席,几乎满座,众人笑着闲聊,举杯共饮,喧嚣吵闹。
沉云欢甫一入殿,那纷杂的谈笑声在瞬间就少了一半,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殿内的人都发现沉云欢的到来。
春猎会的结果一出,由天机门郑重向外承认了沉云欢摘得魁冠,并宣扬她那日在擂台上所用并非妖力,如今沉云欢修炼人间禁术,又称作神法的天火九劫之事已经传遍仙门,人尽皆知。
虽说有关于天火九劫的传闻,历来修炼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但神法与这天下万法终究不同,就算失传许多年,如今重现依旧高万法一等。
这是得天传授,早已与世人不同,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眼红妒忌,却又无可奈何。在她踏入大殿之时,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藏着千万种心思。
“云欢姑娘,岚野兄。”奚玉生施施然起身,在逐渐安静的大殿中扬声唤她,声音稍显突兀。他从中间宽敞的走道中行出,朝沉云欢走来,笑着道:“随我来,我给你们留了位置。”
沉云欢道了句多谢,顶着众人的目光行至大殿的最前方,在上宾之位落座。她方才在走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而发觉了此次聚会并不简单。
或者说,这个招亲盛筵可能远不如表面那般单纯。
第48章 夜探宋家城(三)
宋家的确是蜀州有名望的修仙大族, 但十四州这样的名门望族不在少数,倘若真的要排个高低贵贱,宋家在十四州之内, 算不上顶尖世家。
更何况这次又是举办招亲盛筵, 按道理来讲这应当是一场私宴, 若非参与招亲者,应当是受宋家邀请而来。方才沉云欢扫视殿内,竟看见了不少熟面孔, 虽然殿内的人大多都是年轻的小辈, 但这些人或是出自大族, 或是师从名声响亮的仙门,甚至大多数在明面上与宋家来往不深, 宋氏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请来那么多人。
说明白些, 单凭一个招赘,不足以这么兴师动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沉云欢始终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在看见这些人的时候, 当下就明白宋家这次的招亲盛筵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简单, 这些人必定是趋利而来。
沉云欢心想,锦官城必定还藏了别的事, 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她一边想着一边吃盘中的糕点, 右手边的师岚野始终安静无言。霍灼音坐于沉云欢左边, 问了几句她的伤势之外便没再多话, 慢悠悠地抿着酒, 时不时往殿中看几眼,一副无所事事闲看的模样。
奚玉生则是几人当中最忙碌的,他的朋友实在多, 人人都围上来要与他攀谈,所以从落座开始,他的身边一直围着人。
“沉姑娘,又见面了。”忽而一声低唤传来。她抬头望去,看见面前是个身着绛紫衣袍的年轻男子,冠玉束发,眉眼生得英挺,手里端着一杯酒,冲她淡淡地笑着。
他是当今护国大将军之子楼子卿,年少便随父亲征战沙场,打下不少胜仗,屡立战功,守护边境国土的安宁,被授予“少将军”之誉,不过年二十四。
沉云欢与此人也算是旧相识,但交情很浅,从前只是点头之交,曾在春猎会中角逐过相同的猎物,不过他败于沉云欢之手,后来便没有再参加春猎会。上回见面是在汴京,那日她夺下春猎会魁冠时,奚玉生做东设宴,当时他也在,与沉云欢同一桌吃饭。
沉云欢起身,端起酒杯与他轻轻撞了一下,笑道:“我在汴京时诸事缠身,加之又走得急,没能与少将军好好叙旧。”
楼子卿听闻将眼睛一弯,荡开笑意,“沉云欢何时也会这般客套的说辞了?”
沉云欢道:“这话说得,倒显得我从前很不知礼节一般。”
楼子卿不置可否,只道:“又不是在宫廷,何需那么多条条框框,你们修仙之人,自在由心便好。”看样子也属实是无法昧着良心说从前的沉云欢很懂礼节了。
沉云欢并不介意,与楼子卿闲聊起来,顺道打探着锦官城的情况。少将军都来了此地,可见皇室对此次招亲盛筵也颇为重视,这更印证了沉云欢此前的猜测。
师岚野听到这周围嬉笑吵闹,无数人的说话声汇聚成河,流淌进他的耳朵里,只觉得吵闹。他抬眼看了看正笑着与楼子卿闲聊的沉云欢,想起方才她捻着一块点心凑过来,小声对他耳语:“奚玉生交友真是广泛,要跟那么多人挨个寒暄,不嫌累吗?”
师岚野没有给予评价,只是他看着现在的沉云欢,觉得她也不遑多让,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与她道一句“许久不见、久仰大名”,似乎很相熟的样子。
师岚野面无表情,将沉云欢面前的糕点换成了她不喜欢吃的咸辣口的小菜。
沉云欢并未从楼子卿的口中打听出什么消息,只是在询问招亲盛筵上会不会发生有趣之事时,楼子卿的笑容忽而敛了一些,而后道:“近日的锦官城恐怕不太平,倘若有什么突发之事,沉姑娘还是尽早抽身离开较好。”
此后二人就结束了对话,楼子卿看着奚玉生身边的人少了些许,便端着酒杯凑了过去。他与奚玉生的交情似乎不浅,二人年龄也相近,勾肩搭背的要去别处喝酒。
霍灼音坐了会儿,似是不喜欢这样吵闹的场合,早早离席。
沉云欢也坐了会儿,略略将大殿内的名门望族子弟记在心里,分清楚来锦官城的门派究竟有哪些之后,也带着师岚野离开了这个满桌都是咸辣小菜的,十分糟糕的宴席。
锦官城的街头极尽繁华,比之汴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街道两边更是摆满了各色小摊,出售着很具有蜀地风味的食品或是物品。
如今二人手里的银钱不少,再也不是走一路讨一路的状态,因此沉云欢很肆意地在这些街头小贩前驻足,若是瞧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会让师岚野掏钱买下。
只是冤家路窄,在锦官城这宽阔而繁杂的街道上,竟然也能撞见沉云欢不想看之人。
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丈远之外那几个身着仙琅宗宗服的人,当中便有在春猎会大败于她的薛赤瑶。一个多月不见,薛赤瑶看起来已经修补好了之前在汴京受的挫,眼下仍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似乎很耐心地侧耳聆听身旁的人说话。
她身边站着虞暄。沉云欢并不太想搭理薛赤瑶,但虞暄对她颇多关照,人情总归要还的。她转头对师岚野道:“你拿一包银子给我。”
师岚野自然也瞧见了虞暄,当初他们离开仙琅宗的山脚前往汴京时,一路上的花销靠的都是虞暄赠予的那一袋纹银,他将数目记得很清楚,当下一分不差地拿出来,装在钱袋之中递给沉云欢。
沉云欢拿着钱袋,抬步朝那几人走去,笑眯眯地唤道:“虞向隐。”
虞暄字向隐,从前在师门里沉云欢见了他只是喊虞师兄,今日出了仙琅宗,沉云欢与他便不再是师兄妹,于是喊了其字。
虞暄转脸看来,见到沉云欢的一刹那眼中一亮,当下浮现喜色,但察觉到她口中称呼,马上又板起脸,迎了几步走到沉云欢面前,训道:“纵然你现在离开了仙琅宗,但我年岁比你大,你合该叫我一声哥才是。”
“向隐哥,你怎么来锦官城了呀?你与宋家的大小姐也有交情不成?是不是打算好了要争一争绣球呀?”沉云欢满眼揶揄,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虞暄失笑,无奈道:“休要胡言,我是奉师门之命而来,给宋家送贺礼的。”
上回见面时沉云欢在狄凌手中吃了亏,面子也当众丢了,即便当时并未发脾气,但也轻易看得出她心情烦闷低落,虞暄便没有拉着她多说,只给了身上所有的银钱宽慰她。
今日再见,沉云欢已完全不同,不仅瞧着没那么单薄消瘦了,衣着也镶金织银,眉眼间更是神采奕奕,似乎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她的状态非常轻松,表明这段时间她生活得很好。虞暄心中高兴,便与沉云欢多说了几句。
他说自己这次只是陪同,薛赤瑶才是身负师命之人,数日前沈徽年派了她携带贺礼前来锦官城给宋家招婿祝贺,一行人也是刚到两日,在城中的客栈暂住。
说话间薛赤瑶等人也走了过来,这次不知是不是仙琅宗特地安排过,跟随薛赤瑶同来的几人皆是从前在宗门里对沉云欢敬重仰慕的弟子,见了她之后纷纷拱手行礼,唤她云欢师姐。
沉云欢懒得纠正,只是随便摆了摆手,散漫的目光落在薛赤瑶身上,随口道:“可找到新的佩剑了?”
这话狠狠戳了薛赤瑶的心窝,她面色发僵,一阵青白,但并未接话,只是生硬道:“沉云欢,师父要我转告你一句话。”
沉云欢嘴角噙着笑,没有回应。
薛赤瑶盯着她,自顾自道:“自古以来,修炼天火九劫之人都落不得好下场,凡人之躯难承神法,你慎重选之。”
她的语气不像是告诫,然而带着一种诅咒的意味在其中,立即被虞暄呵斥。
沉云欢与她相对而站,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你们又没修炼过神法,怎知这条路的最后是什么结果?何时你们切身体会,不得善终,我再考量你们的建议。”
薛赤瑶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你!”
虞暄当下拦住,冷声对其他弟子道:“你们带薛师妹去别处转转。”
薛赤瑶拂袖离去,虞暄则留下来,面带歉然地说了几句话安抚沉云欢。
沉云欢将手里的钱袋递给虞暄,对他道:“向隐哥,代我向连师伯带声好,他日得闲我再去探望他老人家。”
虞暄并未推拒,接下之后对沉云欢叮嘱了几句,要她万事小心,其后与她分别,看着她的背影隐入街头人群之中,长叹一口气。与新进门的薛赤瑶相比,虞暄的心显然是偏向沉云欢的,毕竟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会因一时的荣辱割舍这份感情,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与虞暄道别之后的沉云欢继续在街头乱逛,但神色沉着,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
师岚野观察片刻,而后开口:“不必因无关紧要的人烦心,伤自己心气。”
沉云欢眨了眨眼,“生气?我没有啊,我只是一直在思考我方才的回应够不够有面子,薛赤瑶竟然当面诅咒我,我希望方才的话能狠狠扎她心窝。”
师岚野回想了一下薛赤瑶的脸色,认为沉云欢做到了,道:“想来她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碍眼。”
沉云欢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好,哼着小曲,在一家贩卖木偶小人的街摊前停下,挑挑拣拣,选中了其中两个。一人穿着蓝色衣裳,一人穿着红色衣裳,都是木制人偶,沉云欢让摊主现场比着她和师岚野的脸雕出了五官。
得到人偶之后,两人行在回去的路上,沉云欢左右手各拿一个端详,忽然道:“我师父……”
稍一停顿,她再开口,就改了称呼,“仙琅宗的掌门在早年就与宋家结仇,后来执掌仙琅宗,几乎与宋家断绝往来,寻常情况下绝不会派自己的弟子前来送贺礼,所以薛赤瑶此行必有蹊跷,我们今夜就去宋家城探查一番。”
师岚野问:“如何探查?”
沉云欢晃了晃手里的人偶,“就用这个。”
沉云欢此前学过附灵之术,能够分出一抹灵识附着在物品上,这并非精妙高深的法术,只要原身处在安静的环境不受外界干扰,并且灵力足够的话,附在人偶身上一个夜晚的时间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人偶体型小,方便隐藏,就算不慎被发现了,舍下木偶便可脱身,极其利于行动。
为了夜探宋家城,沉云欢与师岚野早早就回了寝房,在白天睡觉休息,只等夜幕降临。
第49章 夜探宋家城(四)
宋家城比想象中的要庞大, 外人在这里若是没有路引,定然会迷失其中。所以白天沉云欢回来时留了个心眼,让师岚野跟他一起将周围行过的路线给记下来, 如此可方便夜间行事。
宴会开了一整天, 外城的人都在吃喝玩乐, 沉浸在欢乐轻松的氛围之中。奚玉生约莫要应对许多人的攀谈,在正午时匆匆忙忙与沉云欢见了一面,没说几句话就道别, 不过沉云欢趁机问他讨了几张灵符, 之后便没见踪影。
霍灼音更是神出鬼没, 这人虽说与沉云欢几人同行了几日,但也就与奚玉生是闲谈说笑的关系, 对其他人都带着疏离, 因此沉云欢也没关心她去了哪里。
她回去之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傍晚, 吃了饭后又出门闲溜达,几乎将附近的地势路线摸透了, 等到夜晚才回了房间。
因为附灵之术需得在安宁清静的环境之中施展, 不能有外界打扰,所以沉云欢谨慎地锁了院门和房门, 还将桌椅都挡在门边, 做好万全的准备。
师岚野沉静地坐在床榻边, 甚至已经洗漱好, 因为沉云欢说这个附灵之术对身体没什么损伤, 跟睡一觉的差别不大。
他看着沉云欢的姿态有些鬼祟,将桌椅推到门边堵严实之后,还打开窗子探出脑袋, 往外巡视了一番,最后才缩回来将其他窗户锁死,只在一个小窗处留了缝。
随后沉云欢拎起木偶上了床榻,与师岚野坐在一起,将两个小人偶放在中间。
“不必担心,此法我虽不精通,但十分简单,不费什么力气。”沉云欢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一句,话中虽带了些自谦,实则神色满是自信。
师岚野适时地接话,“我自然是信你。”
沉云欢嘴边噙着淡笑,旋即双指一并,指尖当下就缓缓溢出赤红色的微茫,如浓稠的血液一样顺着手指流淌下来。她先是在两个人偶的心口处点了一下,再抓起师岚野的手,捋出食指,张嘴就是一口,将他的指头咬破,挤出血液,摁在蓝衣人偶的心口。
血液瞬间就被人偶吸收,半点没有留痕。继而师岚野的身体一软,睡倒在床上,同时那蓝色小人偶的双眼忽然一变,从木雕的眼珠变成了黑白分明,仿佛长了一双人的眼睛。
沉云欢按照方才的步骤,将自己的血摁在红衣小人偶上,下一刻,她的双眼一黑,再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就变得巨大。
师岚野已经站起来,这木制的人偶只在关节处能够活动,行动算不得非常便捷,但老板的手艺很精巧,虽然面上只是寥寥几刀,却将师岚野的神韵给雕琢出来。
沉云欢看见面无表情的木偶师岚野站在面前,也觉得新奇,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暂时的身体。
“走吧。”沉云欢是当初学了之后第一次使用附灵之术,心里难免有些得意,来到床沿边上,想也没想直接以很潇洒的姿势跳了下去。
只听房中响起“啪嗒”一声,沉云欢摔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倒是不痛,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左腿摔断了,矮了一截竟无法站立,尝试几次都笨拙地摔倒在地,最后只得愣愣地坐在地上。
师岚野是顺着床幔爬下来的,转眼就看见沉云欢正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摔碎出去的那部分木腿,有一种十分恼怒但不知向谁撒气的感觉。
师岚野沉默地走过去,拎着她的左腿查看之后,发现她摔断的地方并非关节,无法重新装上去,只得将她背了起来。
“这什么木头怎么一摔就碎?这床看起来也没多高啊……”沉云欢老老实实地搂着师岚野的脖子,在他背后愤怒地碎碎念,“明日我们找他去!卖这种破烂玩意儿,合该好好教训!”
师岚野背着从椅子爬上去,踩着沉云欢方才就搭好的路上了窗台,推开她特意留的缝隙爬了出去。
沉云欢手里有几张奚玉生给的灵符,但不是现在所用,所以接下来的路程在小木偶的行动中稍显漫长,师岚野背着她出了院子,行走在墙边的草丛之中,堂而皇之地掠过几队来回巡逻的侍卫。
沉云欢伏在师岚野的肩头,慢悠悠地晃动着断了一截的左腿,观察周围的情况。
直到月明星稀,内城子夜的钟声报响,师岚野才停下脚步,将沉云欢放了下来。
沉云欢无法自主站立,只能依在师岚野的身上才勉强站稳,低声询问:“怎么了?你是走累了吗?”
师岚野轻轻摇头,往前指了一下,“有人在前方。”
这一路走来遇到不少人,师岚野都没有停下将她放下来,所以沉云欢立即就能听出师岚野口中的“有人”,指的应当是熟人。
此地很靠近内城,来回巡逻的侍卫也变成了各种灵器防护,于是除却路灯照明之外,方圆都不见人影,极其僻静幽密。沉云欢站着听了会儿,很快就从风中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正是从师岚野所指的方向传来。
很快,路灯下就出现了两人的身影,远远望去一人身着杏色衣衫,一人着淡紫色衣裙。沉云欢赶忙拉着师岚野躲在一棵生长得很茁壮的野草后边,悄悄探出脑袋观察。
那二人缓步行来,逐渐在灯下露出面容,是宋海宁和奚玉生。
沉云欢在出发前就定下了夜行的目的,进入内城,找到宋海宁的住所,毕竟那只小鬼是在宋海宁身上看到的,是以从她下手最合适。只是没想到虽然这木偶身速度慢,但走到一半就直接撞上了宋海宁,也算走运。
两人不知在谈论什么事,面上都带着很温情的笑容。细细一看,宋海宁较之昨日见面打扮得更为精致,衣裙不知是什么布料,似雾似纱,经灯光一照便流光溢彩。昨日没有佩戴的珠宝玉石今日样样不缺,精致的妆容和华贵的头面遮掩了她身上的几分憔悴病气。
奚玉生下了宴席之后便换了常服,身着杏色衣衫,长发以玉簪束起,垂下的发丝滚落肩头,白皙的俊脸带着温良的笑意,与宋海宁保持着不远不近,极其符合礼节的距离。
远远看去,二人郎才女貌,倒挺般配。
谁人不知这次宋家的招亲盛筵是为了宋海宁准备,换言之来到此处的青年才俊都有资格参与争抢绣球,成为宋家赘婿的可能,既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纪,两个年轻人于深夜处于这偏僻之处,即便没什么亲昵的姿态和神色,也难免令人往多想。
只是今日特殊,撞见这场景的是沉云欢和师岚野。师岚野不喜欢管闲事,安静地看着,并未出言,倒是沉云欢扒着草苗低声道:“她在计划什么?”
师岚野接话问:“谁?”
“宋海宁。”沉云欢的眼睛盯着她,缓慢地说:“她将奚玉生约到此处必定别有居心,说不定……那只小鬼也是她故意要我看见的。”
话音落下,就见宋海宁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看似要摔倒,奚玉生下意识伸手去扶,宋海宁却将身体一转,摔进了他的怀中。
奚玉生大惊,浑身一震,肢体当即如极寒冰雪冻住一般,僵硬得不知如何行动,下意识想要推开宋海宁,但刻在骨子里的礼节却又不准许他这样做,“宋姑娘,你……你没事吧?”
宋海宁抬起脸来,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满含苦楚地看着他。
“海宁无所依,只得求……还望……”宋海宁的声音陆陆续续飘来,听得不真切,沉云欢不知道自己是摔坏了附灵之物,还是在木偶身上感官退却,再怎么专心致志也听不全两人的对话。
忽而余光瞥见师岚野站直了身体,转头往后看,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一股阴冷之气,沉云欢立即放弃偷听奚玉生与宋海宁的对话,迅速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正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孩。
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极其的瘦弱,身上的骨头十分明显,周身缠绕着非常浓郁的黑气,身体呈半透明,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剩下空洞一般的黑,但沉云欢望去的时候,却感觉像是与他对视了一样。
那小鬼就隔了几步远,静静站在那里,在月色之下显得无比阴森。
沉云欢只犹豫了一瞬,身形便猛地一动,同时右手凝聚灵力,将灵符幻化出来。她虽然断了左腿,但这一跳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扑到小鬼的腿边,同时将幻化出来的灵符拍在他腿上。
光芒相当微弱,一闪而过没入小鬼周身的黑雾中,他被沉云欢的动作惊到,猛地将沉云欢甩开,转身逃了。
沉云欢摔在草中,被师岚野上前扶起来,抬眼就看见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赤色脚印,这是她方才打进小鬼腿里的追踪符。
沉云欢手忙脚乱地爬上师岚野的后背,再取一张灵符拍在他身上,微光顺着他的身体涌入,最终汇聚在脚踝处,师岚野立即觉得双腿轻盈无比,似充满力量。
沉云欢搂住他的脖子,指挥道:“跟上去!”
师岚野毫无怨言地背着她,沿着那一串离开的脚印飞快追上去。
两个小人偶追着小鬼离去之后,后方路灯之下也已经没有了奚玉生的身影,他早已告辞离去,只剩下宋海宁一人站在原地。
她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痕,神色从方才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转,变作难以窥探的深沉,轻飘飘地朝方才两个人偶的藏身地看了一眼,眸中晦暗难明。
第50章 招亲盛筵(一)
师岚野有了灵符的加持, 速度快了不少,很快就随着地上泛着赤色光芒的脚印追上了小鬼。
这脚印只有她和师岚野能看见,落地不久很快就会消失, 所以师岚野须得紧跟着。让沉云欢意外的是, 他对距离的把控非常好, 既没有追得过于近而惊动小鬼,也没有落得太远丢失目标。
往深处走,隐约看见内城高高的城墙, 厚重的砖石上镶嵌着精巧的机关和法器, 这里不需要侍卫巡视, 全由法器来架起守护结界。
不过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附着在木偶身上,所携带的灵力又微乎其微, 所以越过高墙时并没有惊动墙上的法器, 轻松进入内城。
内城与外城的结构就截然不同了,几乎全是各种高耸厚实的城墙所组成, 一轮皓月之下,那些灯笼繁密如星, 将整个内城照得无比亮堂, 单是从高处往下看,就比外城豪奢数百倍。
不过现在并不是欣赏内城美景的时候, 那小鬼对内城很熟悉, 像是傍晚时归家的孩子, 途中行过莲池, 园林以及各式宅院, 逐渐往偏僻静谧的深处而去。
那地方需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紧接着周围的景色就变得十分荒凉,杂草丛生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看起来很像是出了宋家城。这地方应当极其靠近锦官城边上的江流,因此水声极其地响,打破了这荒僻之地的宁静。
沉云欢附身在木偶上,五感没有那么灵敏,无法探知这地方有没有古怪之处,更何况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光借着月芒也无法将周围景色看个究竟,只能听见奔腾的水流不绝于耳。
那黑雾缠身的小鬼闷着头跑,师岚野一路追至深处,直到视线之内出现了建筑才慢了下来,明白这是追到尽头了。
沉云欢仰着头努力往前看,就见前方的空地上立着一座十分庞大的宫殿,殿前左右两侧各立着粗壮的石柱。师岚野背着她慢慢靠近,因为两人的木偶身,所以看什么建筑都觉得巨大无比,但沉云欢用目光丈量好一会儿,觉得这粗壮的石柱也就到人的膝盖高。
石柱上雕刻着凶兽图案,凶兽的眼睛嵌着血红的玛瑙石,正张着血盆大口,看起来极其凶残。再往后便是这大殿的巨门,庞大到沉云欢无法一眼将其收入视线内。这门看起来无比厚重,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像是千百种图案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但细细看来仿佛又是乱中有序。
巨门的周围环绕着隐隐黑气,伫立在惨白的月光下,充满着阴森诡谲,但是看着就令人觉得不祥,本能想要远离。
沉云欢观察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咒文她并不认识,难说那究竟是乱画还是来自非常久远的年岁。那小鬼就是钻入了门中消失,师岚野无法再跟上去,面前这大殿气息不善,不宜贸然进去,更何况两人以木偶之身,也无法推开这巨门。
正当沉云欢提出离开时,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步伐很急并且错落重叠,显然不是一人。她赶忙拉着师岚野往石柱后面的杂草里躲,悄悄探出一个脑袋,看见黑夜之下,数个身着黑衣的人如鬼影般快速靠近,几乎几个眨眼的时间就来到了殿门之前,分散在四处。
沉云欢拉着师岚野往草堆里躲,两个人偶紧紧挤在一起,以杂草做掩护,还真没让这些身形飘忽,行踪鬼魅的黑衣人发现。
他们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聚在殿前的空地窃窃私语。那种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在说话,反而是蛇发出的声音一般,嘶嘶作响,在浓重的夜色中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沉云欢稍一抬眼,忽然发现柱子上那只凶兽的红眼睛陡然转了一下,当间点了一抹黑的瞳孔好似猛然死死地盯住了沉云欢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幻化出身体,从柱子中凶猛地扑出来。
沉云欢心道不妙,飞快伸手,在师岚野的心口敲了一下,继而又往自己心口一敲,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偶便在瞬间抽去了活气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变成木雕状态,僵硬地摔在地上。
有人听到了动静,飞快赶来,在草丛里扒拉片刻,瞧见了这一红一蓝的人偶,一边探手去拿,一边转头对同伴发出嘶嘶声。但就在他的手触及木偶的瞬间,一缕火光乍现,两个人偶顷刻间被烈火焚烧,都不等此人用灵力灭火,立即化作灰烬,随风散去,什么都没留下。
与此同时,沉云欢在床榻上睁开双眼,缓缓坐起身,眸色有些涣散,似是神识刚收回还没反应过来。
师岚野下床将灯点亮,烛火照亮了房间,让沉云欢猛地回神,这才彻底恢复了神智。她赶忙爬下床,连鞋子都没穿,来到桌前道:“把纸笔给我。”
师岚野从储物灵袋中拿出笔墨纸砚摆在桌上,并不询问她要做什么,只是转头在床边拿起她的鞋子,半跪在地动作很自然地帮她穿上。
沉云欢匆匆磨了墨,注意力很专注地提笔在纸上作画,并未在意师岚野的行动。烛火在纸上跳跃,沉云欢回忆着今夜走过的地方,绘制出很潦草的线条,大概勾勒出宋家内外城的部分地图。
一个很粗略的轮廓在纸上逐步形成,沉云欢最后的落笔处,就是整个宋家城极其偏北的方位,那个诡谲阴森的宫殿所在之处。她的手在上面点了点,对身后的师岚野说道:“那个绝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荒僻,宫殿周围必定安置了非常厉害的防护法器,我们在进入内城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刚靠近这座宫殿,立即就有人前来探查搜寻,说明宋家对这个宫殿的保护等级比整个内城都高。”
内城里住的都是宋家人,也就是说,那宫殿里的东西比宋家人都要重要。沉云欢心想,这可太稀奇了。
她冲师岚野招了招手,“你快过来。”
师岚野行到桌边,见她手里拿着如同鬼画符一样的纸,脸上还带着轻笑,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于是师岚野像往常一样,很熟练地说道:“如此别具一格的画作,世间少有,你在作画方面也有不寻常的天赋。”
沉云欢满脸疑问,“你在做什么啊?”
“欣赏你的画作。”师岚野平静回答。
“这是我画的地图。”沉云欢站起身,目光立即变得很锐利,往他脸上审视,“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往常夸赞我的那些都是不经过脑子思考,随口说出的吗?这怎么都不是画作吧?”
她像是面对着犯人,十分严厉,又像是被骗了很久的人突然发现真相,总之一旦师岚野承认或是没有说出让她满意的回答,她立即就会摆上不好看的脸色,怕是要持续好几日。
若是从前在仙琅宗山脚倒还好,至少她没地方可去,也没有那么多嬉皮笑脸的人凑上来,只是今日不同往日,一旦沉云欢负气离去,那些令人厌烦的人就会像蚂蟥一样黏住她,娇惯她的陋习,然后她就会动摇意志,再次考虑将他送去某个她自以为很安全的地方。
师岚野敛起眉眼,稍稍遮掩眼眸中泛起的浑浊,低声道:“在我眼中是画作,我只是觉得你能用简单的线条描绘出宋家城的内部路线,这是很厉害的本事。”
沉云欢半信半疑,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表情,质问道:“当真?你怎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师岚野闻声抬眼,此时双眸已经变得澄明清澈,浓墨一般的黑映着摇曳的烛光,映得一双眼睛相当漂亮,直直地看着沉云欢,仿佛没有半点虚假。
沉云欢很快相信了,因为师岚野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可能这一路走来,她所展现的能力过于强大了,所以给师岚野造成了一种她不管做什么都很厉害的想法。
这是没办法的事,沉云欢神色认真地将纸放在桌上,心想,因为她确实是这样的人。
“我其实是想喊你来把地图细化补充一下,因为我一个人记得有限,你应该也记下不少路。”沉云欢将笔墨推到他面前,说道:“我们二人合力绘制一幅地图,届时也方便行事。”
师岚野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话,坐下抽出一张崭新的纸,纸笔绘图。
说是二人合力,实际上沉云欢很快就困了,她坐在桌旁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身体左摇右摆,脑袋不停往下落,清醒片刻就伸着脖子张望,发现师岚野还在画,于是又坐回去,也不催促。
到后来实在是困得眼皮子睁不开,一头栽在师岚野的身上,幸而他抬笔及时,否则画了大半的地图就要毁于一旦。
他搁下笔,将沉云欢抱起来,慢步来到床边,将她放上去。沉云欢清醒了一瞬,睁眼朝他看,口中含糊道:“你画完了记得叫我……”
没等到师岚野的回答,她就很快沉入睡眠之中。师岚野弯身将她的鞋脱下,捏着左脚放回床中的时候,想到她今日附身人偶时摔断左腿,愣愣地坐在地上,等他过去查看的模样,于是慢慢收紧了手指,将她的脚掌贴在掌心。
师岚野在床边坐下来,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一半身躯,另一半脸隐在暗色之中。
高大的影子落在床榻里面,往沉云欢的身上盖着,仿佛将她包裹在里面。
师岚野慢慢伸手,指尖顺着她的脚踝沿着骨骼摩挲,眼眸不知何时卷上一抹缠绵,凝望她的腿。
他知道白皙的皮肉下包裹着的是极其坚硬的骨头。沉云欢从前的骨头已经在登仙琅长阶时全部震得粉碎,今时今日的这一身完整的骨头,是师岚野一点一点重塑出来的。
是属于他的骨骼。【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